第41章

    史小将军策马远去。

    她身后, 秦州府的少年学子们有人啧啧称羡:“史小将军此番回京,必是‘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①’, 不知有多风光。”

    这一仗得胜,史玉皎军功赫赫。

    音落, 有人酸唧唧地说道:“都散了吧,来日你我春闱考中状元, 金殿传胪后簪花披红,去京城御街夸官, 显亲扬名, 那才是正经功名。”

    科举功名, 不是区区几分军功可比的。

    说这话的人二十来岁,是庆州府试案首吴凤中, 他微昂着下巴, 迈着四方步,从沈持面前走过去的时瞟了一眼:“沈案首, 邹夫子常夸你文章好, 今日得闲, 不知能否切磋一二?”

    沈持不咸不淡地笑道:“无非夫子怎么教,在下就怎么写,比不上吴案首文章出巧出奇,高出一筹。”

    邹敏曾点评吴凤中的文章, 说:巧是巧但有小气之感。

    说白了, 邹夫子嫌吴凤中的文章格局不行, 小家子气。

    吴凤中的脸色不大好看:“沈案首这是瞧不上在下呀。”

    “怎敢,怎敢,”沈持的语调冷清:“不敢献丑罢了。”

    这时候武州府案首陶滔笑道:“沈案首的文章, 最是‘听话’二字,想来切磋之时,必是搬着夫子的话,”他学着邹敏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右手抬起来虚空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这题目不求出奇出新,细审题求稳……”

    声音、神态仿的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话沈持太听邹敏的话,当圣旨,不敢逾越一字。

    此时,他们全然不记得当初头一节课上,邹敏点评沈持的文章,给他的“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的评语。

    沈持也跟着他们笑:“在下天资愚钝,不如吴案首陶案首敏快老辣,只能循规蹈矩,让诸位见笑了。”

    他言语上吹捧着他们,不与他们斗气,逞口舌之强。

    江载雪看不过去,拉着沈持直接走:“我们还有事,失陪了。”

    走远了,他才生气地说道:“我看他俩今日是故意找茬的。”沈持心道:我也知道啊。

    那浓浓的挑衅之意,他早看出来了。

    可他现在不是很想理会。

    不过,后年院试的时候,他要不盖过这二人的名次……他这辈子都吃素行了吧。

    “还有半日假期,”岑稚有些无聊地问他们:“咱们回贡院?还是接着去登高赏菊啊?”

    沈持:“今天贡院必然清静,我想回去看书。”

    大多数学生都出去过重阳节了。

    裴惟:“咱们就算不去登高赏菊,也得过节,我娘上次来的时候说,秦州府有一家叫做‘无肠公子’的蟹店,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晃了晃钱袋,声音很小,可见囊中有些羞涩:“我请客,一人一只蟹可好?”

    多了好像也请不起。

    重阳秋日吃螃蟹,再应景不过了。往年在禄县,这一日家中必是要买一篓螃蟹来吃的。

    江载雪也挖出钱袋子:“好像还够买四盏菊花酒的。”

    沈持:“……”

    贡院的伙食一般般,趁着过节小小地饱一下口腹之欲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四人去寻“无肠公子”蟹店。

    在一处深巷中,一个小门脸,门前放了个大木盆,里面装着个大饱满的螃蟹,店小二用猪毛刷在刷洗螃蟹壳,看到客人来了,招待说道:“四位里面请,清蒸红烧小店都能做。”

    裴惟问他们:“清蒸还是红烧?”

    “清蒸吧。”岑稚说道。

    沈、江二人同时点点头:“每人一只母蟹,清蒸。”

    清蒸蟹黄满膏肥,沾着黄酒、糖、醋、姜末吃,极美味。就着桂花酒吃上一口,让人变得慵懒,世事也跟着柔和美妙起来——嗯,他们回去后连夜能作一篇题目刁钻的八股文。

    “好嘞。”掌柜的招呼他们坐下:“四只大螃蟹,清蒸。”

    等了片刻,红彤彤的螃蟹装盘端上来,香气扑鼻。

    店小二又上蘸料,不是生姜调和的料汁,而是新鲜橙子捣烂而成的——店小二叫做“橙膏”的。

    新奇。

    四人一块儿尝试新吃法,剥出蟹肉蘸橙膏吃,入口先是微甜,又带点儿点到为止的咸,再是橙子的清香融合蟹肉的鲜香来袭,唇齿间霎时似含甘霖,不由得眯眼带笑,心照不宣地举起酒盏轻碰了碰,慢慢品饮。

    吃完螃蟹,饮了菊花酒,又散着步溜达,遇上小玩意讨价还价买来留着送人,等黄昏时回到贡院,竟不由得文思泉涌,抱着《四书章句集注》作邹夫子留的八股文作业去了。

    重阳一过,九月很快溜走。

    十月初,天气骤冷,一夜起来,雁摇枯苇,鹜映残霞,看来今年的冬日来的要早。

    家中又寄冬衣来,夹棉的青衿,还有一件厚厚的披风,生怕沈持挨冻。

    沈持并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每日清晨早早出去练八段锦的时候,体感有点凉,这凉恰到好处,让他头脑格外清醒,听课的效率高,功课一天天向上攀升。

    这月是邹夫子在秦州府讲学的最后一个月,大抵他倦了,又或者归京心切,对学生不再像前头那般严厉苛刻,偶尔还会开个玩笑,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学生们不再嘴角下压,脸上的表情渐渐生动活泼,年岁小的竟调皮捣蛋起来。不经意一看日历,竟然已是十月底,邹夫子在秦州府贡院讲学结束,该回京了。

    在几乎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邹夫子临走前,说道:“我在京城等诸位,后会有期。”

    只有浅浅的这么一句寄语。

    却让学生们心潮澎湃,含泪说道:“邹夫子,我一定会进京考取进士的。”

    一瞬,他们听到的好像不是邹夫子的话,而是功名和前程在向他们招手。

    邹敏挥挥手,让他们放学下课。

    次日早上,学生们一步一步走出贡院,门槛内读书声琅琅依旧,外头,迎接他们归家的马车翘首以盼,不时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沈持提着包袱出来,一抬眼,沈煌牵着马朝他走过来:“阿池。”

    他爹来接他回家。

    “爹,你的腿全好了?”沈持问。

    沈煌说道:“差不多好了,已经上差两个多月了,皂班没什么事,去了也是歇着。”

    骨头断过的地方遭逢阴雨天还会疼,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沈煌催他上马。

    “江兄,岑兄,裴兄,”沈持笑着对挚友们一扬眉:“我爹来接我了,咱们禄县见吧。”

    挚友们朝他挤挤眼:“嚯,骑马回啊,你快走吧。”

    沈持被他爹扶到马背上,他再回眸看了一眼贡院,说道:“爹,走吧。”

    “对了,咱们说好回禄县后一块儿学骑马,后年结伴骑马来省城考院试。”江载雪跑两步追上来说道。

    沈持:“江兄,我记得呢。”

    声音散在风里,马儿已经撒开蹄奔出秦州府城门。

    等马儿跑平稳了,沈持问他爹:“家里都还好吧?”

    沈煌抽了一下马:“阿大他们哥仨到青瓦书院念书去了,孟夫子很照顾他们,吃的用的都不用家里出钱,只是功课跟不上,你大伯娘和三婶有时候难免动气骂他们,阿月她们姊妹倒是好的,念书都不差。”

    也不知阿大他们在苏家私塾这几年是怎么念书的,去了青瓦书院后,夫子考问他们功课,一个劲儿摇头。

    “爹,慢慢来吧。”沈持说道。

    念书这事儿急不得。

    一路疾驰无话。

    清晨从秦州府出发,午后便归没玉村家中。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庭院安静,只有狗小叔旺财叼着他的裤脚摇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增添不小的动静。

    沈山老两口接了沈持,拉到堂屋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越发长的高了,脸面瞧着也长开了。”,搂在怀里问个不停:“省城的贡院有多大,几进的院子?”

    “京城来的夫子是什么脾气?打手板吗?”

    “……”

    沈持一一答了。

    末了,沈山把老刘氏支出去,问他:“你在省城打听史家的事了吗?”

    沈持:“听说了,史小将军在黔州府打了胜仗,回京受赏时从秦州府路过,我还远远看见她了呢。”

    “史老将军的孙子真有本事。”沈山感叹道。

    “爷,这次去的不是史老将军的孙子,”沈持说道:“先前咱们县传的没错,史家去西南打仗的是史姑娘。”

    “真的是个女娃儿去打仗了?”沈山惊心吊胆地问:“还打胜了?”

    沈持:“嗯,打胜了。”

    沈山缄默不语。

    老刘氏进来喊道:“老头子,我做了点儿吃的,快叫阿池吃些东西回屋歇着。”

    沈持被老刘氏轰去吃东西。

    不一会儿,沈全他们放学回来了,得知沈持归来,扔下书包跑过来:“阿池,阿池……”全都围着他说话。

    沈家堂屋。

    沈山从壁橱里摸出两锭上好的纹银,这是三年前史家打发人送来的,看着它们发呆。

    “老头子,你在干什么呢?”老刘氏不满地说道。

    沈山拿那两锭银子碰了下,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听了个响:“老婆子你说,史老将军和他儿子史将军死后,史家其他人是不是不知道和咱们家有婚约的事呀。”

    照阿持听来的说法,三年前史成麟的儿子史坤死了,也正是三年前,史家给他们送来了百两银子。

    这个节点一对上,沈山想:给沈家送银子,难道是史坤临死前交待的?

    除了送银子,他有没有留下遗言,说史家与沈家有婚约在。

    沈山百抓挠心般想知道。

    老刘氏:“既然史家不来往,咱们还想着做什么。”就当这件事早了了吧。

    沈山把两锭银子包起来:“不提了,不提了。”

    “老头子你不想想,就拿阿月来说吧,”老刘氏唠叨他:“明儿长大了养得娇花一般的又有本事,咱们肯她下嫁?”

    必是要高攀一些的,没玉村的后生都不行,怎么说也得找个家在县城里的。

    “史家的闺女也一样,京城里的贵人多的是,轮不到咱们家。”

    第42章

    “我就说说, ”沈山短叹了口气:“以后有人来给阿大他们提亲的,看着不错就应下吧。”

    沈全是十四的后生小子了,零七碎八的有人来说亲。

    老刘氏笑道:“这就对了。”

    她只巴望着给孙子孙女们都寻一门踏踏实实的亲事, 门当户对的就够了。

    沈持在家中完完全全地歇了一日,吃睡, 睡吃,连书本都没翻一眼。

    当日就寝前, 沈知秋说了句:“阿池哥,明儿咱们一块儿去书院上学吧?”他更瘦了, 一把骨头撑着个脑袋, 看什么都眯着眼, 大约近视了。

    这个朝代没见过谁架个眼镜的,大概还没有, 近视眼没得矫正, 阿秋只能凑合。

    沈持:“好,早些睡。”

    大房那屋, 杨氏推醒沈文:“阿池一回来, 家里老的小的都来精神头了啊。”

    “那可不是, ”沈文伸胳膊从床头底下摸出个精巧的小铁铲子来:“你瞧,阿池从省城给我买回来的,以后种地剜个苗真好用。”

    阿池有心了,出门在外还惦念着他们。

    “说的好像只给你带了东西一样, ”杨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根坠流苏的银簪子:“我也有份。”

    “哟, 你这个贵不少吧。”沈文凑近了看:“银的呢。”

    沈持给老刘氏和伯母婶子带的都是这个银簪子。

    杨氏笑道:“你瞧瞧我头上白头显眼的给拽掉, 我怕明儿带出去不衬。”

    沈文扳过她的头发来一瞧:“还真有几根。”说着给她拔了。

    二房这屋。

    沈持从省城回来直接回了没玉村,朱氏只得带着沈月也从县城回来,哪知道沈持回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亲娘亲妹子反倒只能在睡前关起们来才说了会儿话。

    沈持从省城带回来一套胭脂水粉:“不知道该给阿娘买什么,看见裴惟给裴夫人买,我也给阿娘买了一套。”

    朱氏打开用指肚匀了匀:“好细的粉。”比她出嫁时买的铅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呢。

    “阿池有心了。”她心疼地问:“很贵吧?”

    沈持:“也不是很贵。”确实有点小贵,但他不能说。

    给沈月的是一对新式样的珠花,带着发髻上,更显女童的俏皮娇憨。沈莹大了,给她买的是发带。

    给堂兄弟们带的则是一个竹雕魁星点斗的书签,竹片上绘着的魁星一足翘起,另一足踩鳌头,右手执笔,是登科高中的寓意。

    其实沈持不懂这个,全靠抄江载雪和裴惟的作业,毕竟江、裴两家是大家族,族中长辈堂兄妹一大堆,二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叫沈持省事了。

    这次带回来的礼物,沈家人都很满意。

    第二天,沈持几人重新回到青瓦书院上学。

    在上舍班的院子里,孟度笑得跟偷吃了鸡的狐狸似的:“学成归来啦。”

    “半成品吧,”沈持说道:“还得回来再加工加工。”

    江载雪猛点头同意他的话:“顶多是个半成品的胚子。”还得回来塑一塑才能成才。

    岑、裴二人在一旁笑他们的话。

    “书院的夫子们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孟度说道:“只往后流出八股文名篇,让你们抄写背诵罢了。”

    平时里还要多练练八股文,保持手熟。

    聊了几句,他说:“赵秀才知道你们回来,晌午饭定然丰盛。”他得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哼着小调儿离开上舍班。

    晌午食堂做了莲藕雪梨排骨汤,在冬日里喝着很暖,沈持一口气要了两碗。

    赵秀才看着意气风发的他们,想到他当年,滔滔不绝说了一堆,还拎出一坛酒要同他们对饮,被沈持以还有事推了。

    他是真有事。

    从省城回来后,还没去拜见邱长风呢。

    他们从后门进去紫云观,里面香火缭绕。

    恰好今日邱道长没有午睡,观中香客多,他忙着画符、解签呢。

    一个读书人后生抽了个下下签,哭丧着脸长跪不起。

    “道爷给你个改命的机会,”邱长风折断那枝下下签扔了:“来,重新抽。”

    后生又摇晃出来一根签,这回是中吉。他欢天喜地地谢过邱长风,回家耕读去了。

    沈持在一旁啧啧两声:邱道爷提供情绪价值有一手啊。

    他轻咳一声:“道长。”

    邱长风斜瞟一眼,见是沈持,立刻卸下方才的仙风道骨,一脸嫌弃地说道:“你回来了,唉,贫道这里又不得清静了。”

    沈持涎皮涎脸地往他跟前凑:“道长,我想死你啦。”

    邱长风抬起宽大的道袍挥了挥:“别贫嘴,说正经的,你上次跟我说朱砂的事……”

    沈持:“眼下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道长再等等,禄县很快要上好朱砂了。”

    黔州府的朱砂外运,禄县很快也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朱砂好矿了。多谢史小将军,沈持在心里说道。

    “最近不炼丹,”邱长风说道:“不过打听着些。”

    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就想炼丹了呢。

    沈持:“……”亏得他一直惦记着朱砂的事。

    “道长,”忽地,沈持身后探出三个脑袋来:“还需要人打扫道观吗?”

    “你们好像有心思?”邱长风瞪着他们。

    “我们想跟随道长习武。”四人齐声说道。

    “习武?”邱道长摇头。

    “没有三五年打基础入不了门,”他说道:“比你们学做文章还慢。”更何况习武讲究的是童子功,他们都十岁往上,肢体硬了,并不好练基本功。

    “学了也是三脚猫的把式。”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沈持:“吓唬人可以吗?”

    “吓唬人够用了。”邱长风说道。

    沈持:“想着日后出门在外防身、健身之用。”

    “多半够了。”邱长风说道。

    他带他们去到后院,折一根树枝为剑,“飕——飕——飕”,象鼻甩水、卧虎上岗、老鹰扑食,一招接一招,最后一个凌空后旋身落地。

    树枝上的黄叶片片摇落下来。

    “看到了吗,方才贫道是舞剑,这个易学。”并不是真正的剑术,是个没什么杀伤力的花架子。

    但有点防身的作用。

    江载雪拍手叫好:“道长,我想学。”

    舞起来特别好看。

    邱长风还是那句话,他不会收徒,但会告诉他们怎么练基本功,还允许他舞剑练剑的时候他们在一旁看着,能学会多少是多少。

    四人得空去刻了木头的佩剑,一放学就去紫云观跟着邱长风比划上半个时辰,几个月下来,学没学到武艺不清楚,但身子骨是结实了许多。

    眨眼到了年关,沈持又窜了一截,裁制的新衣足足比旧衣长出一寸之多。

    新的一年,贞丰十三年在飞雪漫漫中到来。沈持有童生的功名,到了年关,县衙送了米面肉蛋来,去年地里的收成又不错,沈家这个年过的比往年富足许多。

    正月里,来沈家拜访的人也多。

    想是看着沈家的日子还得往上走,沈全十五岁了,沈正十三,沈持和沈知秋十二,大的正好到了说亲的年纪,小的再过一二年,也差不多该说亲了。家中有闺女的来相看人,回去再斟酌看要不要找媒人来保媒。

    这时候都不会把话说死了,相看的后生小子都是池子里的鱼,先养着,最后捞哪条又能捞到哪条不好说。

    大房杨氏把两个儿子收拾得很是光鲜,有意无意推到人前去露面:“嘴巴要甜,要会哄人,说不定谁将来就是你丈人呢。”

    阿大和阿二臊红了脸:“阿娘,他们多半是来看阿池的。”

    没听见他们总是拉着沈持问:“明年开春去考秀才吧?”人家是来想看秀才女婿的,才看不上他们。

    杨氏白了俩儿子一眼:“万一有人看上你俩了呢。”

    沈全:“娘,眼神不好的人你也瞧不上吧。”

    万一有眼瞎的看上他,他还嫌人家眼瞎呢。

    沈正更是什么都无所谓:“阿娘,你省省心不好吗省得老说长白头发。”

    杨氏:“……”

    俩小兔崽子。

    正月在闹哄哄的喜庆中很快过完了。这半年年对于沈持来说,过得极为匆忙但是很平淡,日子从头拉到尾,似乎只余八股文,连美食都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青瓦书院的食堂有什么他就吃什么,没心思挑嘴。

    盛夏七月书院放假,邱长风一时兴起出门远游,沈持他们不习武练剑,便等沈煌休沐的时候跟着他学骑马。

    他们羡慕人家锦衣怒马的少年郎,相约明年春日骑马去省城赴考,不学会骑马哪儿行。

    小孩子上手快,不过三日时间,都能骑着马绕着县城走一圈了,想跑起来,还需要再练。

    断断续续练到孟冬近寒,他们已能骑马驰骋,听着马蹄得得声,竟有一丝春风得意之味,尽管现在刮的是西北风。

    日子匆匆又到年关。

    踏过去,便是贞丰十四年。今年春天二月底,各省府举行院试,童生们摩拳擦掌皆要去应试。

    过来年,沈持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做八股文上,跟着青瓦书院的夫子们,卯足劲冲刺了两个来月。

    窗外柳青复桃红,院试的日子很近了。

    启程去省城赶考的这天清晨,风潇雨晦,沈家不禁为沈持此次的远行担忧。

    然而等送行的牛车扎着大红花一出来,风雨止住,天登时放晴,虽有点寒风料峭,但让人心中大为舒服。

    第43章

    沈持在一家人的凝视下坐上牛车, 缓缓驶出家门。

    没玉村今年赴省城赶考的童生不多,仅有四五名,但送考的仪式排场真不小, 从村头到村尾随处挂着红绸,各家敲锣打鼓, 一直把考生们送到县城。

    沈持在老黄牛温吞吞的步履中,拂着春风来到县城与挚友们汇合。

    四人这次要骑马去省城, 是以提前在县城专营马匹出租的地方挑好了马,付了押金、费用, 店掌柜十分乐意做这门生意, 今日早早牵出马侯着他们。

    马鞍上还特意为他们缠上红绸。

    沈持从掌柜手中接过缰绳, 拍了拍马脖子,上马。

    “祝小郎君此次应试独占鳌头, 考取功名归来。”掌柜说道。

    “多谢。”沈持拱手道。

    出了城, 四人对视一眼飞快地甩了一声马鞭,登时, 骏马驰如风。

    路上, 有独自赶着驴车赴考的老伯, 嘴里唱着“千钟粟,黄金屋。”,一脸期待地驶往前路,以盼功名。

    沈持看到了不止一位赶考的老伯, 看来从童生到秀才, 很多人到老了还在这一阶段挣扎。

    心中多少有点紧张。

    到了长州府半路休息的时候, 有人骑着毛驴过来揽客,推销自家在省城的客栈,说赶考的学生很多, 去晚了客栈满客没有住的地方,要在他们这儿预先定好房间。

    江载雪信以为真,问他们客栈离省城贡院有多远,有没有上房、热水,晨起有没有早点供应……

    都要掏钱袋子付定金了,沈持拉着他道:“他拿了定金,不过骑着毛驴赶到省城那家客栈给咱们订房,难得会比咱们骑马更快?”

    和后世一样,去哪个地方旅游都有人推销旅店什么的,沈持见识过,这种一般都是坑,不要理会的好。

    “还真是,”江载雪慌忙把钱袋子收好,婉言谢绝了对方:“走吧,咱们早早赶去住店。”

    沈持喝了几口水,又骑马上路。

    不到两个时辰,即进入秦州府的地界,在此遇到一行同是骑马赴考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人喊:“长州府沈案首。”

    哦,原来是前年一同在贡院求学的同窗,他们是秦州府学子。

    沈持打马上前与他们同行。

    他们之中有位叫做汪季行的考生,二十四岁,是上次府试秦州府的案首,学问非常好,做八股文文气博大,说理透辟,非常出色。

    沈持曾与他打过交道,此人话不多,但博通经籍,叫人不敢轻视。

    汪季行是他这次院试很难超越的,沈持在心中给自己定位。

    他一一与他们见礼打过招呼,一道进城。

    到了城门口处,好巧不巧,又遇到了熟人。还是两位,一位是庆州府案首吴凤中,另一位是武州府案首陶滔,这二人当年在贡院的时候明里暗里没少挑衅沈持,叫他当时发誓,此番院试要是盖不过他俩去,往后一辈子吃素不吃肉……

    这二位显然也没有忘记沈持,一打照面,脸上就写着“谁的文章好邹敏说了不算院试见分晓,哼。”一行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沈案首,又见面了,荣幸。”

    “荣幸,吴案首,陶案首。”沈持回以淡然一笑。

    他眼睛时不时瞟向汪季行,并没有把吴、陶二人放在心上。

    进城之后,沈持他们先去离贡院最近的一家状元客栈瞧瞧,幸好还有上房没有订出去,叫他们赶上了。

    汪季行入住的也是这家客栈,无形中让沈持紧绷三成。

    吴、陶二人跟甩不掉的牛皮癣似的,也来这家客栈住宿,要的上房还跟沈持挨着,有点小膈应。

    这日未到黄昏,状元客栈已经住满考生,据说连柴房都有人住,可见拥挤。

    客栈里经营吃食,菜品多样,看上去不亚于外头一家小饭馆的规模,对考生提供吃宿一条龙服务。

    入住之后,沈持洗了把脸,叫江载雪他们下楼去吃饭。

    竟然排队的人极多,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点菜。沈持问掌柜的:“我们可以把明日朝食的钱一块儿付了吗?”

    看这情况,明天来吃早点的人很多,时间都花在排队上匆匆忙忙吃不好饭,怕上了考场影响发挥。

    店掌柜哪有不可的,立即说道:“随小郎君的意。”

    沈持看着朝食的菜单,连明早的早点一块儿点了,一并付款,让掌柜给个凭证,等明日下楼便去吃饭,不再来排队点餐付账。

    “沈兄你脑子真灵活,”坐在餐桌上,裴惟叹道:“总是想着前头的事情早做准备。”

    江载雪笑道:“他做事惯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从那次下象棋就能窥得一二,是不是呀岑兄?”

    一人行事的风格多半能从棋技上看出来。

    岑稚气得拿筷子敲他,能不提上次输棋的事了吗。

    沈持笑而不语,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正在吃饭的汪季行,那青年人举手投足间都是才子风范,叫人在心中暗暗比较之下竟生出了平常心——强者太多,能考中名次就好。

    孙山他都不嫌弃。

    刹那间又瞥见吴凤中和陶滔,沈持的平常心没稳住:不行,怎么也得考过这二人。

    也就是从此刻起,他就在揣摩:院试会出什么样的题目,他又该怎么做八股文。

    “此次院试应试的考生快两千人了,”岑稚说道:“只录四十五名,我觉得我要落榜了。”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三年后再来,轻车熟路的挺好。”

    沈持神色僵了一僵,秀才的考中率这么低的么:“还没上考场呢,胜负谁也说不好,岑兄别泄气。”

    “快吃了饭回屋温书,”江载雪的手抖了下:“录取者四十五名之多呢,我不信我不占一席。”

    裴惟看着沈持:“我和沈兄年岁小,三年之后再来……”

    沈持飞速打断他:“三年以后我要来考举人。”谁要再来考一次秀才啊,会不会说吉利话。

    他说完,四人相视一笑:“温书去!”

    各自回房闭门埋头读书。

    沈持随身并没有带很多书籍,他只翻了翻《四书章句集注》,到二更初便早早熄灯睡下,以养足精神。

    贡院离客栈不过几步路,院试的考生人数亦不如府试的多,搜检不用花费过多时间,次日不用四更即起,他一觉睡到五更末,醒后神清气朗。

    检查一遍考篮,数了数笔墨纸砚、身份文书——当朝院试入考场要验明考生的童生身份,这是入场券,要带的东西齐全后,沈持叫上挚友们,下楼吃早点。

    楼下一群考生在排队付账买朝食,人声鼎沸,他们昨日黄昏吃饭时就结过账了,拿着凭证直接去取吃食,有糯米做的定胜糕,水煮蛋,三丁包,油饼……满满的一托盘,真不少。

    羡煞排了许久队还没有吃上饭的考生。

    四人快吃完时,身旁的考生端着托盘坐下,一通狼吞虎咽,末了扯着脖子喘气,差点没被噎死。

    外头一声鼓鸣传来,贡院的大门打开了。

    沈持走出客栈,向贡院走去。在路上,汇入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群之中,他们来到贡院的大门前停下,等候主持此次院试的衙役们搜检之后过龙门,入考场。

    侯考的童生们有老有少,府衙的书吏出来喊道:“长者先。”

    话音才落,白发苍苍的老童生从人群中挤出来,颤颤巍巍地优先接受搜检去了。

    有人少年登科,有人白发不第,令身置其中的考生深深嗟叹。

    “老人家这么早坐进去,不会还没等开考就憋不住要上茅厕了吧……”有年三四十岁,一看就曾经贡院多次游的中年童生边说边笑。

    沈持对周围人的言语充耳不闻,他在想,此次院试,要是遇到偏难的八股文题目,题象深微难以下笔时,他就选中规中矩的写法,力求一个切中事理,章脉贯通,准确全面没有疏漏吧。

    要是万一考平常题目,对于考生们来说都能写得不错的时候,很难出彩,那便在八股文的绳墨之内,笔走偏锋,抓住一点,挑起全文,以思致独特取胜,这样或许能令考官耳目一振,一举夺得名次吧。

    费心想好对策后,轮到他被搜检了。书吏坐于一旁,两个衙役一人搜考篮,一人搜身,从上到下,从外到里细细筛过一遍,末了说道:“该考生没有夹带之嫌,可放行。”

    书吏给他发放了考牌,让他去考场找自己的号舍。

    他身后,岑稚紧跟着追上来,面色发白,鬓角有汗。

    “岑兄怎么了?”沈持问:“身体不适吗?”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岑稚:“我昨夜没睡着,方才被搜检时忽觉心慌,头也晕了起来。”

    沈持这才留意到他眼下乌青一片,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这是怯场了吧。

    贡院的第二声鼓鸣响起,催促考生赶紧入考场,坐进考号之中。

    “岑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持匆匆说了句:“管它呢,先拼了再说,别怕。”

    大不了三年后再来一趟,多大点儿事啊。

    第44章

    走过龙门, 贡院主楼的东西两侧,便是鳞次栉比的考生号舍。

    目测号舍的外墙高近三米,里头的一间间号舍高两米, 宽有一米,深一米五不到的样子, 和府试一样,号舍采用《千字文》外加天干地支编号。每一个《千字文》里面字的号为一排, 长的有百余间,短的有四五十间, 皆朝南排列。两排号舍之间留了一条狭窄小路, 看着能容两人擦肩而过, 号舍没有门,遇上风雨天气, 考生要自备油布当作门帘遮挡风雨。

    不过秦州府雨少, 据说举行院试的日子也是看过黄历的,挑风和日丽的天气, 一般不用自带油布。

    号舍砌砖槽, 放置一块木板, 是书桌亦是床,白天伏在上面写文章,晚上抽出来放下,当床睡。

    沈持拿着对照考牌找到自己的号舍, 在天字丁号, 在头一排比较显眼的一处, 前头不远处是个讲台,想是主考官要坐在那儿的,后头是地字号的号舍, 茅厕在更后排一侧的尽头处,离他较远,考试中不用担心臭味干扰,运气还不错。

    他坐进去一试,不如上回府试伸展自如,他长高了,号舍小,有些不大活动得开手脚。不过比起一些人高马大的考生还是好许多,沈持放眼望去,不少人是缩在里面的。

    考生全都落座后,又响起一声鼓鸣。

    书吏说了句“肃静”后,一抬头朝前面看去,讲台上多了几把太师椅,大约是主考官要登场了。

    本朝的院试由各省知府主持考试,省学政作为主考官出题并监考——学政是执掌一省科举考试的专职大员,和知府一样是四品官阶,由天子亲自选拔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六部等官员到各省任职,据说这次秦州府的主考官,学政潘聿春就曾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问高资历深。

    果然,片刻之后,秦州知府韩其光携一同穿四品绯色官袍的中年儒官来到考场上,落座于讲台的太师椅上,紧随其后又进来两名穿深青官袍的男子,看架势是副考官。

    考官团到齐之后,知府韩其光说了一些考场上的规则之类的话,而后勉励考生好好考试,都能捧得功名归。

    主考官潘聿春环视全场一圈,命书吏发放试卷。

    这次一共考两场,头一天为正场,第二天第二场叫复试。

    今日正场的考卷发下来,沈持浏览一遍,第一道是四书题,就是从四书之中出题的八股文,第二道是五经题,从五经之中抽题目,让稍微阐述一下的题目,不用写那么多字,最后一道是试贴诗,和府试的题型大差不差。

    第一道八股文是重头戏,他细细看去。

    知止而后有定①。

    是出自《礼记·大学》的一道题目,不偏不难,说不定有考生都试着破过题呢。

    沈持:好写,不是那种你才学完乘法口诀,考试却让你做解析几何的题目,但极难写出彩。

    跟上辈子某次考试时卷子简单,许多人能轻松考满分,对于学霸来说就没有多大的优势了,区分不开。

    今儿这黑白滚滚……这八股文不好写啊。

    须得笔走偏锋,以思致独自取胜吧。就是在谨守八股文绳墨的基础上,玩点儿花样。

    沈持拟定好思路,在草稿纸上画了只写意的黑白滚滚,只在滚滚的眼圈上下了苦功,余下皆是陪衬,全神贯注画出的小鸟眼圈使滚滚气度高雅,让人呼吸一窒。

    对,待会儿他作八股文,就这样抓住一点儿挑起全文……

    沈持布局了一下八股文的整篇,最后选定破题、承题开头这两部分循规蹈矩,稳稳地开个头。

    他思索了下,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破题:圣经推止至善之由,不外于真知而得之也。②

    写完又对照一遍题目,把《礼记·大学》篇回想了想,参照《四书章句集注》中的注释,觉得他的破题是准的。

    承题很快也顺下来了。

    而从起讲开始,他要放大招了,开始花心思,正文也极尽奇格,于平淡之中多求变化……

    沈持写得很吃力,他还难以驾驭求新求奇的写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字一字琢磨,写一句修三遍,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和手腕都快僵硬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草稿。

    仅仅是草稿。

    中途,主考官潘聿春巡场,扫了一眼他的试卷,面上连一丁点儿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出现。

    沈持:……入不了他的眼吗?

    累了,毁灭吧。

    他抬起头舒展脖颈,不经意瞟到和他隔了一个号舍里坐着的庆州府案首吴凤中,那人已经搁笔,从头到脚带着志在必得的悠然……这有点刺激到了沈持,不行,他绝不能认输,他要修文修出一篇入考官眼的八股文,他以后还要大口吃肉呢。

    沈持重又拿起笔修文,不能犯忌讳,不能有疏漏,这两处过了,把整篇文章的用词给过了一遍,力求用词简洁精练,一语不溢,一字不浮,又看正文的阐述有没有做到精理明辨……

    删、改、修……两个时辰之后,全文终于读来一气贯注,字字紧扣,句句相承,可挑剔之处已不算多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誊抄到试卷上。

    而后,考场上的时间已余下不多,沈持抓紧去写另外两道考题,当中有些小磕绊,但好在后面都作答满意。

    写完搁下笔想去喝水,水壶还没拧开,外头急促的鼓鸣声起,时辰到该收卷了。

    早侯在考场外的书吏走进来,拿着花名册挨个收卷,画押一个放走一个。

    有没有作答完的,捶着号舍的墙壁嚎啕大哭。

    外头涌进来几名衙役,二话没说将他们拎了出去,身后,试卷散落了一地。看来此场应试无望考中了。

    沈持从号舍出来后,深吸几口春日芬芳的空气,浑身陡然一轻。只是消耗有些大,待会儿得去找吃的。

    遇到汪季行,彼此轻轻点头致意,擦身而过。

    迈出贡院的门槛,沈持找了找,江载雪他们还没有出来。

    又等了片刻,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他连忙闪身躲避。谁想冲出来的人却叫住他:“是沈持沈兄吗?”

    沈持定睛一看,几个曾一同在贡院求学的考生架着岑稚从里面出来,几乎是把人拖到他跟前的:“快搭把手,这位兄台吐得厉害,还是扶去看大夫吧。”

    沈持急忙掏出手帕给岑稚,揽住他的肩膀问道:“岑兄,你头脑还清醒吗?”

    “我胸口疼的厉害,”岑稚有气无力地捧着心口说道:“疼得恶心……”

    沈持无法,只得背起他,问了人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带岑稚去看大夫。

    到了医馆,竟意外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从贡院考下来的考生,毛病也都是一样的,捂着胸口叫疼的,蹲在地上狂吐的,双手抱着头说晕的……

    沈持:……

    院试流行病吗?看起来还挺严重的啊。

    大夫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捋着胡须说道:“回去喝碗热水,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沈持:……

    他们到底还是经历的少,有机会都去约个古穿今,经历一遍初高中一周恨不得考几次的生活,就治好这毛病了。

    ……

    回到客栈,岑稚才渐渐缓过来。

    沈持松口气,问他们仨:“找点儿什么吃?”他的肚子空的很,急需变身老饕去饱餐一顿。

    江载雪举起钱袋子晃着:“我要吃八大山珍,四大海味。”

    恰好叫店掌柜听见了,眼中贼光四射盯着肥羊:“小郎君想吃什么小店的大师傅手艺不错,烧的菜很好吃。”

    不能叫这个金主顾客跑去别的店照顾生意,得揽下来。

    沈持飞过去一个眼刀风叫江·地主家的傻儿子·载雪把钱袋子藏起来,呵呵一笑说道:“掌柜别听他胡说,他这是被考试刺激的,我看咱们家的菜不错,捡家常的给我们来四菜一汤吧。”

    明日还有一场考试,不能乱吃东西以防坏了肚子,财亦不能外露,以免横生枝节。

    坐着等上菜时候,隔壁桌的考生议论:“嘿,今天的考题比我押的容易,这次我肯定一举考中。”

    裴惟偏头看去一眼,跟沈持他们说道:“我不觉得。”

    沈持不接腔,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答案啊。

    他默默吃完饭,回房继续温书备考。

    今晚他依旧在二更时分按时就寝,可到了深夜,其他房间时而传来低吼声,时而又有哭泣声……数次打断沈持的睡眠。

    没有头一晚睡眠好。

    幸而次日清晨一只花喜鹊飞到窗户后头的大树枝头欢快地叫了两声,清脆的鸟鸣涤荡去些许疲惫,叫沈持神采奕奕地走进贡院,坐在考号之中开始考试。

    第二场的考题一如昨日,平平无奇,一点儿都不为难考生。

    因而号舍之中甚为平静。

    沈持打好腹稿,又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看着没什么可修改的,一气誊抄到试卷上,极是顺利。

    这场到了后来不时有考生提前交卷,沈持却不敢,他睁圆了眼睛,一笔一画都不放过,一直筛到最后。

    考试结束的鼓鸣声响起时,他心道:这个秀才八成稳了。

    第45章

    这场考完, 沈持气定神闲地走出贡院,风暖烟淡,他看到值守的衙役微笑, 遇上对他翻白眼的陶滔也面带笑意,心情如同春光一般灿烂。

    街巷里有小童挎着篮子卖花, 他买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上,步履轻快地回到客栈。

    “哟, 小郎君考完啦?”店小二见他捧着一簇深红浅红的桃花回来,凑上来笑道:“小的寻个花瓶给您把花枝养起来, 保管晚上还跟新折的一样, 姑娘们瞧着喜欢。”

    说完, 他不知从哪里给翻出来个白瓷花瓶:“小郎君瞧瞧,这花瓶正好养这桃花。”

    沈持被他说懵乐:“……小二哥?”

    什么姑娘们。

    他只是看这枝桃花开得灼灼, 且枝条的长度跟他的木剑差不多, 他想晚上赏完花,当作木剑比划一会儿罢了。

    小二哥讪笑:“小郎君今晚不去热闹热闹?”

    今晚秦州府各青楼的头牌姑娘们都会出来和才子们见面, 不知多旖旎风流呢。

    沈持还是愣怔:“……”

    店小二挤眉弄眼:“小郎君要是不知道青楼的门朝哪里开, 跟着您的同窗好友一块儿去就行了。”

    沈持:“……”

    他懂了, 今晚这些考生们要上青楼?他上辈子心脏病可能给这辈子留了点儿后遗症,嫌吵,不去。

    沈持笑道:“小二哥,今儿咱们有新菜吗?我饿了。”

    店小二:“……”

    到底年纪小, 净想着吃的。得嘞, 赶忙去问大师傅今天烧什么菜。

    过了会儿, 江载雪他们回来了,三人边走边讨论这次的考题,岑稚的脸皱巴着, 走一步还要喘三口气,看到沈持打个招呼,上楼钻进房里不出来。

    陆陆续续回来的考生更多,有相熟的邀请江载雪晚上去听曲儿,说秦州府有位叫红菱的名妓谈琵琶如仙乐,人间难得几回闻,他一听玩兴大发:“裴兄沈兄,一块儿去嘛。”

    说完噔噔噔跑回房里找他的钱袋子。

    沈持看了裴惟一眼,二人几乎同时说道:“不是很想去。”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江载雪在楼上的房间里带着哭腔喊道:“我的银子被偷了。”

    他钱袋子里的十两银票不见了。

    裴惟听到他的钱被偷,慌忙回屋去翻找自己的钱袋子,未几,跟着干嚎道:“我放在客栈的银子也没了。”

    沈持赶紧去翻了翻他的——用破布包着塞在脸盆底下的二两碎银子,还好,尚在。

    昨儿江载雪在楼下晃钱袋子露富,给自己招来贼了吧。

    裴惟挨着他住,可能被贼给顺手牵羊了。

    二人呜呜咽咽:“还有十天才放榜呢。”今儿三月初二,要到初十二才放榜,足足十天时间。

    没银子怎么住店怎么吃饭啊。

    沈持:“先报官吧。”

    店掌柜听说他们丢了银子,将附近巡逻的衙役找来,录了案子,让他们等着。

    江、裴二人丧气到极致,一左一右拉着沈持的袖子:“这可怎么办呢……”

    “都怪我那日不谨慎,”江载雪懊恼地道:“叫人瞧见了我的钱袋子。”

    沈持:“……”

    唉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啊。

    他拿出身上的二两碎银子:“我明日一早回禄县,你们俭省些能用到放榜。”

    够住够饱腹十天的。

    “你不等放榜就走?”裴惟愕然。

    “我回禄县等。”沈持说道。

    考中者的名单,知府大人会派人快马加鞭报给各县,供各县为考中的生员——秀才的正式称呼替换身份文书,县衙还要张一次榜庆祝,无非比在省城贡院看到的晚大半天时间罢了。

    他们来的时候租了马匹,人吃住要花钱,马儿吃粮食也要开支,算下来少说得一两银子。

    沈持觉得还是回去等着看县衙的榜划算。

    “我明早也回去。”岑稚从屋里探出头来,弱弱地说道。

    裴惟:“我也回去。”

    没放榜悬着心,哪有雅兴去见名妓。

    江载雪却倔强地不甘心错失这次玩乐的机会:“你们回到禄县,能不能告诉我娘一声,让她打发人给我送银子过来?”

    沈持:“……”

    “好吧,我回去跟江夫人说一声。”他把手头的二两银子交给江载雪:“凡事当心些。”

    江载雪:“再转告我阿娘一声,让他等着迎她的秀才儿子吧。”

    十天后回禄县,摇身一变就是秀才了,他笃定自个儿能挤进那四十五个名次里。

    沈持:“……”

    这一晚客栈里不安生,有人晚归,有人哭闹……直叫人无法睡个整觉。

    次日沈持天不亮启程,等秦州府的城门一开即奔出城去,归心似箭。

    一路顺畅,才过晌午片刻,他三人回到禄县,去马厩归还马匹后各回各家。

    沈持回的是县城的家。

    此时,沈煌在县衙当差,沈月上学,唯有朱氏坐在庭院中做绣活儿,今日件数多,绣花针在布料上穿梭,她却时不时走神:阿池昨日考完了吧,要等着放榜还有十来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在外头能不能吃好睡好?

    忽地针偏了,险些扎到她的手指上,朱氏无声发笑:这就是沈月在私塾学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吧。

    她把绣活儿重新放好,接着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响动,朱氏抬头望去,看到一角熟悉的青衿,她揉了揉眼睛:“阿池……回来了?”

    沈持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阿娘,我回来了。”

    朱氏手里的绣件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快回屋去,阿娘给你做点儿吃的。”

    “回来的急,”沈持把随身带回的包袱放到堂屋的桌子上:“没来得及给阿娘带东西。”纵然他以为考的不错,但没有放榜前,实在分不出别的心思来。

    “阿娘不会同你计较这个,”看着儿子只去了省城两三天就瘦了一圈,朱氏心疼地落泪:“很累吧,快歇着。”

    沈持回屋换身衣裳又出来:“阿娘,我到江家去一趟,江兄的银子被偷了,他想让家中送点银子过去。”

    “怎么被偷了?”

    朱氏“哎”了声,围上围裙给他做吃的。

    江家只隔着一条街,沈持很快把话带到,江夫人摇头叹气:“载雪这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江父出来说道:“他都十六岁了,你也不说给他说亲。”

    家中娶了媳妇儿,栓住了才不会流连外头的。

    沈持:“……”

    江载雪只是想去凑热闹罢了,早知道江父这么打算,还不如给他拽回来呢。

    沈持从江家回去便闭门不出,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等着十日后的放榜。

    家人以为他考的不顺心,也不多问,每日只和他说些别的叫他宽心。

    ……

    院试结束后,秦州知府韩其光春带着一群书吏先将每份试卷糊名,后又经过誊抄,直至看不出考生姓名和笔迹了,叫做程文,才呈送到以主考官潘聿春为首的阅卷官手中。

    头一轮阅卷,阅卷官们先将犯了忌讳、有漏题、卷面有别字有涂改的程文择出,半天不到已弃了百来份。

    接下来去看八股文,做的不像样的又被放到一侧去,无人再看第二次。

    又减去几百份。

    ……

    这样层层弃卷,到了第八天,阅卷官手中已只剩下四五十份,便是这次要录的考生的程文了。

    他们又在这些卷子中选出出色的地方画圈,最后以圈数的多少定名次。

    放榜头一天,名次基本已出,不过前三名还需要主考官潘聿春再次过目定夺。

    阅卷官把拟定前三名次的考卷拿给潘聿春:“大人,这三篇文章各有所长,您瞧瞧。”

    潘聿春接过来,点评头一篇说道:“此八股文点化题句,手法灵绝,更有峭劲磅礴之气游荡期间,是篇佳作。”

    这篇阅卷官们画的圈数最多,毫无疑问俘获了所有阅卷官的心。

    “可定为案首。”他一锤定音。

    一名阅卷官又递过来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之妙全在转处,转则不穷,转则不板。如游名山,看着都是山,没有其特之处,但悬崖穿径,眼前忽又出境界,让人应接不暇,最是出彩。”

    这篇八股文虽构架循规蹈矩,但胜在每一段都有反转,让人连呼精妙。

    “难得邹敏教出来的学生有个不因循守旧的,”潘聿春阅览之后,面上裂出细微的笑意:“这篇文章,我看可以定为前三名。”

    知府韩其光又递上一篇文章:“本官手里的这篇文章同样独出心裁,潘大人看看。”

    到半夜,他们终于给这三篇文章定了名次,峭劲磅礴为首,以反转取胜那篇为第二,院试的头三名就此落定。

    揭开糊名,汪季行为案首,沈持为第二名,另一人黄彦霖为第三。

    “这个沈持,”秦州知府韩其光说道:“年仅十三岁。”

    潘聿春看了看他本人的试卷:“年岁小,书法还不够火候。”

    文章倒是够老练的。

    沈持以其文之反转奇矫一举夺得第二名,被秦州府贡院收录,流传出来后,墨卷——取中士子的文章,经小作坊刊行之后,各州府的童生们无不争相摹仿。

    但无人能学到一二。

    这是后话。

    第46章

    沈持在家中闲了两日, 也不算无所事事,每日或看书,或舞剑, 有时还要来会儿八段锦,比起之前的日子, 多几分散漫。

    放榜前一日,岑稚来找他:“沈兄, 要不咱们今儿赶去省城,恰好能赶上明早的放榜呢。”

    他的心跟放着火上烤着似的, 一点儿都不踏实。

    沈持在家里很舒坦:“我不去了, 多等等也无妨。”

    若考中了, 好饭不怕晚,要是落榜了, 还是迟点得到噩耗的好。

    岑稚最终多等不了那大半天, 风风火火赶去省城。

    沈持稳坐……不是,稳躺家中大门不出。

    沈煌从县衙下差回来, 问他:“要不爹明日跟别人换班, 今晚赶到省城去, 明早进城去看榜。”

    “爹,这几日阴雨连绵,你的腿还疼着呢,别折腾了。”沈持说道。

    沈煌以为沈持这次没把握考中, 于是不再提:“那便不去了。”

    沈月放学回来, 她写字给沈持看, 他在一旁变着法子夸人,逗得妹子笑个不停。

    “得,你考中才……”她憋了一口气问沈持:“能吗?”

    “哥哥啊, ”沈持笑了笑:“能考中,能。”

    “那……雪哥呢?”她发不出“载”字,指了指江载雪家的方向。

    “他……也能,”沈持说道:“能。他文章好,能的。”可是他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没方才那么肯定。

    三月初十二,院试放榜。

    五更初。

    院试之后滞留在秦州府的考生们,张着熬了一夜或者半夜的通红眼睛,涌至贡院前,人挤着人来回摇摆晃动。

    对于此次应试的童生们而言,能否考中,直接关乎着他们从下个月开始有没有二两银子进账——本朝给生员每个月发放二两银子,免不免田税、徭役,以及见了官要不要下跪,犯了事儿会不会领刑,能不能光耀家族的门楣,回去向祖宗报喜还是关进屋里守着寒窗继续苦读……一句话,考中了都是好事,考不中,啊呸,谁会晦气地想着自己考不中呢。

    衙役们抬着大红榜黑字出来,贴在了贡院东边的墙壁上。

    人群如沸腾了一般,呼叫声吵得人嗡嗡嗡耳鸣。

    “不要挤,小心踩踏。”张完榜之后,衙役们鸣了三声锣鼓,提醒前来看榜的考生们注意疏散:“这里张着榜,”一指对面:“另外,那边知府大人在唱名,漏不了各位秀才老爷们的。”

    其实到了举人才称呼“老爷”,衙役们这是给秀才抬咖了。

    挤在最前头的人眯缝着眼趴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遍寻不见,又挤到唱名的台子下面,竖起耳朵听。

    不出意料,从头到尾都没听到他的名字,只好泪洒当场,唱着悲歌狂笑离去。有人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榜上,颤抖地笑了声,志得意满地离去。

    而大多数考生默默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榜,确认没有自己的名字后,摇摇头苦笑着转身离开,心道:毕竟两千多考生,榜上有名者仅有四十五人的席位,考中者凤毛麟角。

    自己也不是最没用的。

    ……

    留在省城等放榜的江载雪笃定自己会考中,他挤到榜前,蓦地一抬头,看见沈持的名字高悬在第二,觉得眼睛花了,又往后头一看“长州府禄县没玉村”,哦,是对上了,此人是他的那位挚友。

    他跳了起来。

    为沈持考中秀才而狂喜。

    转念一想,他和沈持一道求学,无论在青瓦书院还是省城贡院,师承都一样,差不多少,不出二十名,必然能找到他的名字。

    江载雪一行行找下去,眼越来越花,心越来越凉,到了第四十名,仍旧不见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往下坠了坠,安慰自己:大不了占个孙山嘛。

    那也是考中了。

    他弯下腰,视线一直扫到最后一名,傻眼了,孙山不是他!是别人。

    整个榜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江载雪抹着泪又找了一遍,真的没有,除了沈持的名字高悬于榜上之外,也没有岑稚和裴惟的名字。

    还好还好,不是他一个人落榜,有伴儿,不孤单。

    庆州府吴凤中也在看榜,他考中了,排在第九名次,自然不如上次府试考中案首时意气风发,庆幸中带几分失落,当他看到沈持的名字在他上面的时候,同武州府陶滔说道:“你瞧第二名。”

    陶滔沉浸在考中的喜悦之中:“第二名?”

    跟他没关系,他考中第十二名,正准备回家报喜。

    “沈持。”吴凤中咬牙切齿地说道。

    为什么那个讨厌的人没落榜,反而考中第二,名次排在他们前面许多,他心中怏怏不快。陶滔抬头望了眼,嘴角抽动:“他啊……”

    竟名列前三,凭什么。

    二人眼中考中的欣慰被妒火烫了一下。

    “罢了,三年后的乡试再比,”吴凤中说道:“我不信越不过他去。”

    ……

    没玉村,沈家。

    沈持是悄悄从省城回到家中的,没有去没玉村,是以沈山不知道他回来了,他留心着日子,今天放榜,约摸到午后该有消息了,叫三个孙子向书院告了假,全家人换体面的衣裳,把大门打开,堂屋的门也开着,里头收拾的一尘不染,他一会儿往门口站站,想听听什么时候县衙报喜的马蹄声传来。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都穿着新洗的青衿,立在堂屋,低头掰手指打发无聊的时光。

    阿大和阿二面皮红润,头发乌黑,和从前干瘪的模样大不相同,越长越不像沈文,倒有点沈山的影子了,青瓦书院的伙食好,夫子虽然絮叨,但也会瞪着眼睛啪啪打人,比从前滋润多了。

    阿秋还是有点佝偻背,他皱着眉头,神情拘谨。

    老刘氏带着大房儿媳妇杨氏在后院焚香祭祖,嘴里念念叨叨的,一旁的旺财看着猪头肉流哈喇子,却被两个女人一直说话烦得想捂耳朵。

    “娘,阿池这次要是考中秀才,咱家的田地以后都挂在他名下,这样就不用给官府纳粮了,”杨氏算着一笔账:“家里一年能省出上百斗粮食的田赋呢。”

    当朝的秀才免田税,沈家往后打下来的粮食都能放进自家的粮仓,不用挑给县衙了。

    老刘氏白了她一眼:“老大媳妇儿你净算着眼前这点儿小疙瘩,你该想想阿池日后再考中举人老爷,莫说官府不要咱们交粮食了,还得反过来叫咱们举人老爷家,给送粮食呢。”

    到时候他们都有享不完的福。

    她给沈家的祖宗上了香,求祖宗们让祖坟多冒几缕青烟,让阿池之后再中个举人,到那时他们沈家祖宗也阔气阔气,逢年过节都能吃上子孙孝敬的猪头肉。

    杨氏赶紧拜祖宗:“……保佑阿池,”声音低下去,她接着细声说道:“保佑阿大,阿二考中秀才……”

    老刘氏耳朵有点背,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对,就这么求祖宗保佑。”

    三房屋里。

    张氏织布,织布机哼哼呀呀,像个漏风的老太太的牙,说不清楚话。今日院试放榜,沈家人翘首以盼,从昨晚就张罗了一大片,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知秋在青瓦书院上学,书院大方,平日里不用买笔墨纸,俭省许多花费,还送一顿晌午饭,油水大,一年吃下来脸儿都饱实了。

    可叫她焦心的是书院的夫子们说沈家这三个孩子学识还不够扎实,想下场县试还得等等,火候没到呢。

    要是早一些去书院念书就好了,张氏后悔得不行,总觉得在苏家私塾那三年把沈知秋给耽误了。

    书院的夫子们又说,前头走得慢一点儿没事,别怕大器晚成,这是好事。

    说得张氏心里服气,多纺了两丈布。

    幸好沈持不知道这事儿,要是他知道了,必在心中嘲笑孟夫子是个大忽悠。

    ……

    等到晌午过后,报喜的衙役还没影儿。

    不过,沈持一家从县城回来了。

    “阿池回来了,”街坊邻里都来看他:“考中了吧?”

    沈持:“得等会儿才知道。”

    大约榜还没送到禄县呢。

    他才说完,就见一名报喜的衙役飞驰而来,未下马就喊:“丙申年,秦州府院试第二名,禄县没玉村,沈持——”

    沈持:哦,第二啊,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即便再怎么敢想,也得把汪季行放前头去。

    嘿嘿,考过吴凤中、陶滔那俩货了吧。

    他赶紧抓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钱给衙役。

    忽地,没玉村村头鸣锣开道,禄县县令文丛坐着轿子来贺喜,沈家并邻里一齐出来迎他,除了沈持都要下跪拜见,呼啦啦跪了一院子。

    文丛下轿走了两步,对沈持说道:“沈秀才八岁入庠,幼童才俊显,五年勤学,今日成生员,可喜可贺。”

    沈持与他见礼,生硬寒暄道:“大人贵步临寒舍,在下感激不尽。”

    瞥了文丛一眼,沈持心想:此人还是那么瘦,一副刻薄模样。听说他在禄县,还陆续上了十几本奏折弹劾武信侯史家呢,这什么仇什么怨啊没完没了的。

    好在他没停留多久,说几句话便前呼后拥回县衙了。

    文丛一走,沈持不再出头,而是让沈山出面招待街坊邻里,接受贺喜等事。他考中秀才,是沈家的大喜事,这一日门庭若市,欢腾至深夜。

    ……

    院试尘埃落定,当夜睡得很踏实。

    “爷,爹,阿娘,”第二天早上,沈持说道:“我得去趟书院,把考中之事告诉孟夫子他们。”

    师恩深重。

    沈山点点头:“去吧,应该的。”

    沈持一早来到青瓦书院,进门便隐约听到清脆的读书声:“……贺登科,曰荣膺鹗荐;入贡院,曰鏖战棘闱。金殿唱名曰传胪,乡会放榜曰撤棘。攀仙桂,步青云……①”

    是他熟悉的《幼学琼林》。那几年,他也曾坐在书院的教室里,摇头晃脑地念书背诵。

    沈持忽然有了泪意。

    夫子们都在上课,只有孟度跟个街溜子一样在转悠,和沈持走了个对顶:“哟,沈秀才。”

    他手里的折扇没事开开合合的:“恭喜荣膺鹗荐,为师替你高兴,也盼你九霄飞直上,三年后秋闱折桂。”

    沈持眼睛湿漉漉的:“总算没给孟夫子丢人。”

    第47章

    孟度笑着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子, 五年前入学时才将将有他的腰高,如今已快及他的肩了,小少年行止间初显芝兰玉树翩翩君子的模样, 他甚欣慰:“走,去瞧瞧今儿食堂做什么好吃的……对了, 隔壁的邱道长云游回来了,”他说道:“请上他, 我与他饮一杯酒。”

    俩人到了食堂,赵秀才忙活完今日份的酱猪肘, 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你考中了, 恭喜沈秀才, 恭喜孟夫子。”

    沈持谢了他,去里面的储藏间一看, 有酒, 新酿的桃花酒,跟孟度说:“夫子先稍稍坐会儿, 学生去请邱道长来。”

    孟度摆手:“快去。”

    沈持快步来到紫云观的后墙处, 翻进去, “咚”的一声落地,惊起一边敲磬一边打瞌睡的小道童邱长夏:“有贼。”

    “长夏师兄,”沈持拍拍衣服上的土:“是我。”

    邱长夏立刻跑走呼叫:“师父,师父, 沈小郎君来了。”

    沈持:“……”

    不知道的还以为盗贼进观来偷东西了呢。可这破道观又有什么好偷的呢。

    邱长风赶来, 眼一瞟他:“大门不够你沈秀才走?”

    “道长, ”沈持在他面前从来没脸没皮的:“孟夫子让我来请道长去喝新酿的桃花酒,来不来?”

    “沈秀才先回,”邱长风一本正经地说道:“贫道随后就来。”

    好似去换干净衣裳了。

    沈持:“……”

    就随便吃顿饭, 真不用准备什么的。

    书院食堂。

    等邱长风一到齐,孟度打开了最里头的一间小黑屋,让赵秀才把饭菜摆进去:“找个僻静处喝酒。”

    沈持看了眼邱长风,道长正在眼馋那一坛桃花酒,身上没有半分仙风,竟被孟度拐进了小黑屋。

    而且孟度还不让沈持跟着他们喝酒:“食堂原本是你的地盘,你去随便弄些吃的吧。”

    沈持:“……”

    好的,他只是个跑腿的。

    小黑屋的门关上了,沈持望了望外面的日头:咦,这离晌午还早,孟夫子邀请邱道长喝的是哪顿饭的酒啊?

    还关起门来,莫不是要商议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沈持在食堂转了一圈,左看看老赵卤的酱猪肘,右看看他拌的凉菜:“嗯,真香,香迷糊了。”

    “沈秀才,”老赵不怎么忙了,和他闲聊:“三年后是大比之年,该考举人了。”

    沈持:“是啊赵秀才,听说乡试极难。”

    “难。”赵秀才说了一个字,便沉默起来。

    考举人太难了,他从二十来岁考到五十多岁,十几回乡试,回回坐进号舍九天——成功地落榜了。

    天天想,日日盼中举,为中举耗费大半生心血,终于喝上了西北风。

    沈持不敢多问,生怕让老赵太难堪,他见灶上炖了梨水,自己动手倒了一碗来喝,甜丝丝滋润润的,最解春燥。

    “有人说,咱们秦州府啊,算下来,一个半县三年才出一个举人,”赵秀才却又跟他聊起来:“咱们禄县呀,几届乡试下来都考不中一个举人呢。”

    县中有举人功名的没几个。

    尽管禄县学风浓郁,城中家家有诵读声,可读书人就是中举难,千把个秀才里面也就考中三四个举人。

    比不得江南地方人才辈出。

    朝廷给秦州府每年乡试的中举名额仅有二十来人,而一年年落榜的秀才积累下来,少说应试的也得有四五千人。

    好家伙,乡试下场的秀才比院试来的童生还多。

    沈持:“……”

    求你别说了老赵,我好怕怕。

    “不过你能在院试中考得第二名,”赵秀才看着沈持,寄于他莫大期望:“想来三年后的乡试不在话下。”

    沈持:“……”这个真不好说。

    他悠悠然喝了梨水,又陪着老赵清洗食材,到了晌午时分,小黑屋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

    传出来一阵淡淡的酒香气,让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紧接着,邱长风黑着脸从里面出来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吃好了喝美了,有被孟夫子好好招待……兴许话不投机,闹掰了?

    沈持一愣:“邱道长。”

    邱长风看也不看他,“哼”一声,走了。

    沈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孟度满面春风地从小黑屋出来,眯眼对着沈持笑:“沈持呀,你跟为师去外头转转,为师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沈持更找不着北了:“……”他心道:孟夫子,拜托您把脸板起来说话吧,我以前看习惯了,您这样我心里发毛。

    走在书院的桂花树下,孟度轻轻扇了几下扇子,在道边的石凳上坐下:“往常考中秀才者,有回家闭门苦读的,也有经县太爷推荐到省城贡院去求学的,还有去寻访名师大儒,拜在其门下的……你是怎么想的?”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将学生教到秀才已经顶天了,已经没什么可教授的东西了。

    拿这次院试来说,禄县考中两名秀才,是近年来最少的一年,盖因学政潘聿春似故意要和国子监博士邹敏作对,邹夫子提倡多墨守成规少刻意求新,潘大人却出简单的题目,点写得最不落俗套的文章……神仙打架,那些听了邹夫子的课后下场的童生,这回少不得吃亏。

    比方说江载雪他们那几个孩子。

    另一名考中者是位三十岁出头的读书人,他早娶妻生子,大抵是不会到贡院去求学,也不会外出寻访名师大儒,多半只会闭门苦读。

    而沈持年岁小,没有妻儿之顾虑,孟度觉得:他倒不必闭门苦读。

    或去贡院,或去寻名师大儒拜师求学。

    三十多岁的孟夫子面皮光洁,似乎不曾被岁月惦记,他摆弄着折扇,又追问道:“你有何打算?”

    “打算?”沈持一脸茫然地看着孟度。

    他还没来得及想以后的事情,被孟度这么一问,说道:“前年在贡院求学,已得邹夫子授课,夫子,寻访名师大儒很盛行吗?”

    “许多年少考中秀才者,家中少牵挂,往往会外出访大儒,跟随他们学习,等到大比之前再回来下场应试。”孟度说道:“当朝大儒王渊,这个名字你不陌生了吧?”

    “当然,学生前年在贡院师从的老师邹夫子便是王大儒的学生之一,”沈持琢磨着开口,刚喝梨水滋润过的嗓子带着少年人的清冽:“从邹夫子身上,学生能窥得王大儒之博学,夫子怎么问起这个?”

    “听闻王大儒年初辞官回到江苏府同里祖籍地,在乡间建退思园,隐居不仕,”孟度说道:“许多士子到同里去拜在他门下,你……”

    被春风缠住的蝴蝶栖息在树上睡觉,他欲出又止,笑道:“算了,怕你父母不舍得。”

    沈持:“……”不,是他舍不得家人。

    上辈子他出生时被医生判定先天心脏病活不过十六岁,他生父只看了一眼便再没出现过,生母把他抱给祖父母,很快他的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了,他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考上大学,才又一次见到父母,他们很生疏,几乎没有话说。

    这辈子他胎穿来到沈家,父母很爱他,他贪恋这种温情,乍然被孟夫子建议到外地求学三年,沈持的内心是抗拒的。

    “夫子,”沈持说道:“我得好好想想。”

    孟度:“嗯,这是大事,你回去和你父母好好合计合计。”

    “嗯,”沈持想了一想,有个疑问:“夫子,王大儒来者不拒是个学生就收吗?”

    那退思园得盖多大啊。

    要是他忽然改变主意,决意到退思园去求学,可王渊不收他怎么办。

    孟度拿扇子指了指紫云观:“邱道长与王大儒相熟,你是他徒弟,他方才已经答应可为你写引荐信了。”

    沈持:“……”

    孟夫子下手真是又快又狠。还有,邱道长始终没说要给他当师父,孟夫子这是赖上人家了吧,怪不得道长方才黑了脸。

    “回去好好想想吧。”孟度笑道。

    沈持:“学生告辞。”

    是得回去好好思量。

    他还是回了没玉村沈家。从清晨开门起,来往沈家的人就没断过,宴请的帖子不少,沈持一数,要赴十多顿酒席,有县令的有乡绅的还有老秀才们的……各路贵人都集齐了,排场很大。

    推不得,沈持只好应下。

    一连数日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赴宴的路上,沈持才学着饮酒,不过这个朝代的酒没那么高的度数,和后世的米酒差不多,酒液又甜又浑,但他最多喝一盅就要上头,有些微微的醉意,因而每每早早告辞回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把孟度的话翻来覆去地想。

    “阿池,离乡试还有三年时间,”这天,沈煌问他:“你去哪里念书?”

    他听说考中秀才之后要求县太爷写推荐信而后去省城的贡院念书,怎么不见沈持有这般打算,他忍不住问儿子。

    沈持说道:“爹,孟夫子说当朝大儒王渊今年年初辞官回乡,建了个退思园,好多学子都去找他想拜师求学……我也想去,可是我不想离开爹娘和阿月。”

    第48章

    这次院试, 沈持是有相当一部分运气在里面的,他不能把运气当实力。当朝大儒王渊曾做过两代帝王的老师,天下学子用脚投票不会错的。

    这几日思来想去, 沈持理智上还是偏向于去江苏府同里寻访王大儒,拜师求学。

    听出儿子有离家去远处求学之意, 沈煌脸上明显慌张了下:“江苏府离家千里……唉,爹不能陪你一道去, 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太苦了……”

    “爹,我不怕苦的, 你想想史家那小女郎, 十三岁便赴边关领兵打仗去了不是, ”沈持低头不敢看他:“但一去三年,只不放心爹娘和阿月。”

    按照当朝的交通状况, 从秦州府到江苏府, 舟车辗转要十来天的路程,一去一回便花费个把月, 要是真去了, 只怕要等到三年后秋闱之时才回家。

    “你既有求学的志向, ”沈煌说道:“不必顾念家中,”心中默默心疼沈持:“去跟你娘说了吧。”

    又过了两天,沈持才把话对她娘挑明,朱氏听了抹泪道:“阿池娘从没指望你给娘挣诰命, 秀才已经很好了, 咱留在家不到外省去受苦。”

    “阿娘, ”沈持难受得不行:“儿子出去不会受苦的,一来为了求学二来也增长见识开开眼界,”他玩笑道:“儿子答应阿娘, 以后长大了娶了媳妇儿天天守在家里,陪在阿娘身边一日不离开,阿娘说好不好?”

    朱氏破涕为笑,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娶媳妇儿了。”

    大房的阿大都十六了,家里一提给他说亲还不愿意呢。

    沈持:“阿娘,咱这样说定了啊,我怕阿月哭,不敢跟她说,阿娘你替我跟她说说吧?”

    “阿池自己跟阿月说吧,她最听你的话了,”朱氏又流泪了:“会明白的。”

    沈持又安慰了她一阵子,才叫她娘止住了眼泪,打起精神为他打点行囊。

    “阿月,哥哥要出门一趟,”这天沈月放学回来,沈持陪着她玩了一会儿随意说道:“大概得三年以后才能回来,阿月在家好好念书好吗?”

    九岁的阿月眨巴着圆圆的黑眸问:“得得去哪?”

    沈持:“阿月听女先生讲过‘大儒’吗?”

    沈月点点头。

    “本朝大儒王渊在江苏府建了个退思园,”沈持跟她说得很清楚:“很多士子都到那边去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哥哥也想去,这样,三年之后的乡试哥哥就有把握考中了。”

    沈月抽出纸片,在上面写道:哥,那个地方很远吧,你一个人去吗?江家哥哥还有岑、裴两位哥哥他们也都去吗?

    沈持看完说道:“他们不去。”

    这次院试,他那三位挚友备受落榜的打击,一个个关在家中不出来,至今他们都还没见过面呢。

    沈月怅然不语,后来又拿笔写道:哥哥要请个书童吗?路上与你做个伴。

    沈持笑了:“哥哥不用。”请个书童每月要给人家发月例银子不说,还不知底细人品,怪麻烦的。

    沈月扭过头,用手揉着眼无声地哭了。

    哭了好半天,她用小手揪住沈持的衣襟擦了擦眼泪鼻涕:“得去……去吧。”

    “ 你打算几时去江苏府?”沈煌过来抱起沈月,问儿子。

    沈持:“文大人估摸着还要宴请两日,我打算三五日后四月初动身。”

    “去跟你爷奶说一声吧,”沈煌说道:“别说三年那么久,就说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沈持重重地点头。

    后来,阿大、阿二和阿秋那头他也说了声,堂兄弟们都很担忧他独自出门在外,纷纷拿出零用钱让他带上:“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没钱会作难的,拿着吧。”

    一共有快二两的碎银子,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

    在禄县最末一次赴宴,县令文丛喝多了,竟然在酒席上说起京城的武信侯史家来,说史成麟他儿子史坤曾出五百两银子逼着早年他爹许下婚约的人家退婚——他不清楚史成麟当年被沈山所救之事情,沈家嘴严从来不说,外人甚少知道,如此不义,其女又擅自替代兄长出征,把国之战事当儿戏,不忠,这等不忠不义之家,怎么还腆着脸位列公侯之家呢……他越说越激昂,后来破口大骂差点把酒楼的桌子都给人家掀了。

    沈持:“……”

    五百两银子?!

    可是他们沈家收到的只有仅仅一百两,是哪个中间商从中吃了差价?!

    莫不是三年前来沈家送银子的史家家仆?那时候史坤刚死在西南黔州府,史家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顾不上许多,下人趁火打劫也是有的。

    他心想:原来三年前史家打发人来是退婚来的,怪不得什么话都没说搁下银子就走了。沈家竟没想到这一层,光想些有的没的了。

    ……

    沈持在心里笑了笑,不再去想这件事情,还有,以后沈家大概也不用再想和史家有婚约的事了。

    ……

    这天,青瓦书院食堂的赵秀才把儿子赵蟾桂叫到跟前:“蟾桂啊,你有想过以后的出路吗?”

    “爹,我除了杀猪卖肉还干什么啊?”赵蟾桂摸摸脑袋,犯难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秀才:“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找个贵人,一直跟着贵人。他发达了你跟着身价不一般。”

    “爹,”赵蟾桂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的癔症又犯了吧?”

    哪里来的贵人。

    “这个贵人就在你眼前,”赵秀才说道:“沈持,我看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有大发展的。”赵蟾桂不服:“爹,凭什么这么早就断定他有大发展,就因为他考中秀才早?”

    他心中嘀咕:爹你不也是很早就中了秀才嘛,后来考了三十年都没中举,万一沈持又是一个老赵呢。

    “他跟我不一样,”赵秀才摇摇头:“他有眼光,他肯放手往前拼,我听孟夫子说呀,他要到江苏府拜王渊为师了,这样的人谁也压不住他,他会走得更远。”

    赵蟾桂:“爹,可是他……会要书童吗?”他见过几次沈持,那个小郎君简朴的很,不像会指使人做事的。

    赵秀才:“不要说你只给他做书童去的,日后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总要买宅子成家的吧?到那时候能不需要个管家什么的?”

    他让儿子赵蟾桂奔着给沈持当管家,打理沈府的目标去。

    官员家中的管家有一丁点地位,比当一辈子杀猪卖肉的屠夫要强的多。

    赵蟾桂心想:他爹太势力了,他对沈持说不出口。

    赵秀才:“唉,这么好的贵人你不该错过,罢了,你不说,我豁出老脸我去给你说。”

    “爹,”赵蟾桂一急:“您可别给我添乱了,我去说,我去说还不行吗?”

    把孩子给吓出来一头汗。

    赵蟾桂磨磨蹭蹭地去找沈持:“沈秀才,沾你的光我给书院送猪肘子挣了不少钱,我想我也不能杀一辈子猪,要不,我跟着你吧,日后你发达了我鞍前马后追随你,也混个见识。”

    沈持:“赵大哥,万万使不得。”

    他可没这个雅好,考中个小秀才立马要配备书童给他打杂的。

    赵蟾桂:我就知道我爹这事儿办的不对,你看沈秀才不答应吧。

    “那……沈秀才,我能把你送到江苏府吗……”他挠着头说道:“你不需要我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地方就回来,也算给你留个念想,三年以后你考中举人,要是需要个书童的话记得找我……”

    “还有,我杀了许多年猪,想借这个机会出门游玩一趟……”他可怜巴巴地瞧着沈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持不好再拒绝:“好吧。”

    路上有个伴也行。

    就这么说定了。

    细细地做了各种出行的准备自不必说,临行前,江载雪和裴惟跑来找他,一见面就上拳捶他:“沈持,你运气不好,赶上我们落榜的时候去拜师。”不然他们几个又能一道去江苏府了。

    沈持眼皮子酸酸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月初三,和风拂面,宜出行。

    沈持与赵蟾桂一道从禄县雇马车出马,去长州府换水路前往江苏府。途中十分颠簸劳累但遇到极多前往同里访王渊王大儒求学的士子,他们说王大儒收弟子极为苛刻,天子的推荐信都不大管用……他揣着邱长风写的推荐信,心里一点儿底都没了。

    沈持心想:推荐信不管用的话得另想办法了。

    十一日后,二人抵达江苏府。

    停歇半日,又换了马车去往苏州——同里在江苏府辖下苏州府的同里县。

    在苏州的码头上岸,没有人认得他是秦州府的秀才,许多人人拉他:“小哥儿外地来的吧?寻活干吗?”

    赵蟾桂憨头憨脑傻大个一个:“都有什么活儿啊?”

    “小哥儿生的俊美,”来人却眼睛盯着沈持,露出拉皮条的嘴脸:“这里多的是秦楼楚馆。”

    沈持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风月场合呀,他笑了笑:“我做的一手好菜,有哪里的酒楼收厨师的吗?”

    一下子挤过来好几个人,看着他俏生生水嫩的模样:“小哥儿去做厨师啊,烟熏火燎的,还赚不了多少银子。”

    沈持淡定道:“我喜欢这一行,有需要的给我介绍介绍啊。”

    “对了,”他又诚恳地说道:“我还喜欢给有学问的主家帮工,说不定人家还能教我识字呢。”

    众人哄笑:“小哥儿心气还挺高。”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别说,咱们苏州还真有这样的好活儿,你知道王渊大儒归隐在咱们州府的同里吗?”

    “王大儒……”沈持装着样子摇摇头:“小的没听说过。”

    众人又神气起来:“你到同里那边的退思园去看看,保管你长长见识。”

    沈持:“……”

    他们又说:“哎呀,不知道多少秀才举人挤到同里的退思园想拜师呢,你不识字,靠脸大约是进不去的哟。”

    沈持挠挠头,一副很无助凄苦的样子:“……”

    第49章

    “也未必呢, ”有人嘲笑完之后又想积些德:“你去王大儒府前蹲着,万一他府上有些小活计,比如打水啊, 传个话跑个腿什么的,秀才举人看不上的, 你去顶上也不是不行……”

    沈持:“……”不过,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既然举人秀才太多了不稀罕,那么他可以去打杂。

    他放得下身段。

    沈持在书摊上看了苏州府的地图, 一眼就印在脑海中, 然后随着举人秀才们去同里。

    “这位兄弟已经考中秀才了吗?”同行的人看着沈持, 不大确定地问。

    沈持:“没有没有,我不认字的, 家里穷, 读不起书,我是想认字, 又出不起束脩银子, 想看看能不能去王大儒的府上谋个差事, 混口饭吃。”

    众举人老爷秀才们大笑起来:“新鲜,还是头一遭听人说要去王大儒府上混饭吃的。”这一看不是竞争关系,对他分外热切:“要是咱们得知王大儒府上缺家仆,一定告诉你。”还有人见他少年清俊, 说话稳当:“要不, 你当我的书童怎样?”

    这孩子好好培养一番会很管用。

    好几个人来了兴致, 话语开始隐隐透出有文化的嘲笑之色,却又有正直的人站出来:“过分了啊。”

    可见读书改变得了命运,却改变不了品性。

    沈持当耳旁风。到同里的路很近, 不到半天的功夫,他们就上岸了,真如画中一般。“那片海棠林后头,就是退思园了。”当地人告诉他们。

    他们一行人立刻噤声,一个个君子端方地往海棠林后头走去。到了王渊的地界,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就连刚才和沈持说轻佻话的人都狠狠那捏住了书生气质。

    沈持:“……”难道你们都学过川剧的变脸吗。

    苏州这几日下雨,很是阴冷,连沈持这样年少血热的都被冻得缩起了肩膀。到了退思园近前,被绵延两三里地排队等候的人围着,有人站了三天都挤不进去。

    “沈秀才,”赵蟾桂说道:“不如我拿着推荐信先去退思园替你试试,真进不去的话,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不信来的时候船上的士子说的推荐信没用的鬼话。

    沈持寻思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才要将推荐信给赵蟾桂,却见一锦衣玉袍的青年士子从退思园出来,气哼哼地撕烂了推荐信悻悻离去。

    沈持微微苦笑:“算了赵大哥,我再看看别的路子吧。”

    下着雨,很多人脸上出现沮丧的神色,有些人离开,可是蜂拥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整个同里都要前来拜师求学的士子们给包场了。

    赵蟾桂为他发愁:“要不咱们回禄县吧?”他给沈持算了算,秀才每个月有二两银子领,够吃够喝还有地位,何必来这里受这个冷落。

    沈持没有和他多掰扯:“赵大哥,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逛两日快回家去吧,免得你爹担心。”

    催着赵蟾桂回去。

    “我等你进到退思园再走,”赵蟾桂是个实心孩子:“不然你要回禄县,咱俩还能一块儿回。”

    沈持看着湿冷的雨,不让他在这里淋着:“苏州繁华,赵大哥你去逛逛吧。”

    赵蟾桂应了声:“我晚些时候再回来找你。”

    ……

    晌午时分。

    “让一让,”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往里面走:“这是王大儒要吃的鲜肉小馄饨,耽搁时间长了可就没那么美味了。”

    众人让开一条路,让货郎进到王大儒府中。

    沈持觑眼看他顺畅地进入王宅又出来,欢快地走了。他跟上去:“货郎哥,我也想来一碗热腾腾的鲜肉馄饨。”

    货郎:“这里给你包不了,你跟我到前头店里面去,新鲜的从锅里捞出来吃。”

    “我姓李。”他说道。

    沈持跟着他走。

    有人说道:“你不是来给王大儒当仆人的吗?”幸好王宅的管家没挑中他,不然啊这回去不得当祖宗。

    他们一个个举人秀才的还不舍得说吃就吃一碗小馄饨呢。

    沈持跟着他走,货郎说的小店就是水里停着的一条乌篷船,很旧了,家传的或者是人家二手卖给他的,一上去,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沈持弯腰走进去,货郎跟他说道:“我在船上捞鱼,捞完直接包馄饨,鲜美的很。”

    边说着他边熟练地给沈持包了一碗馄饨,煮水下锅,香味就出来了,真的很鲜。沈持舒展开身体喝着热汤:“李哥你每天都给王大儒送馄饨啊?”

    货郎去捞了两条鱼来杀:“也不是每顿都吃馄饨,王家有时候也叫别的菜,一个月轮到叫我去送两三回。”

    沈持:“……”王大儒还挺挑嘴的。

    “不过呀,最近来找王大儒的人多,我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货郎说道:“总有大方的举人秀才的来买我的馄饨的。”

    毕竟这一口是王渊所好的,他们也想尝尝。

    “李哥,”沈持看着他挺忙的,且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你需要打下手的人吗?”

    货郎看了看他,摇头:“哎呀,我需要帮工的,可你……看起来不像会干活的样子啊。”

    沈持:“李哥,我会干活的。不信,你接下来要烧什么菜,我大概都可以的。”

    货郎半信半疑:“你会杀鱼吗?”

    沈持从他的鱼篓里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拿刀来。”

    他在河里涮了涮刀,看似随手在鱼身上抹了两下,那鱼连内脏带鳞片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货郎:“……这……”这杀鱼的技术比他娴熟多了。

    沈持:“李哥哥,我只是跟以前的主家学过杀鱼的技巧罢了。”

    货郎这才回魂。

    沈持:“我说我会打杂,李哥这下信了吗?”

    货郎小鸡啄米般点头:“信了,我信了。”

    “我从前是个家仆,”在外面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大老爷辞官归乡遣散了咱们,流落到苏州府来想混口饭吃,本来想去王大儒府中碰碰运气的,可是,人太多了,我想我也挤不进去……”

    货郎听他一番剖白甚是实在:“我正好缺个能干的,如今生意好了,你给我帮工吧,生意做起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沈持:“王大儒除了吃馄饨,还喜欢吃什么菜啊?”

    不能仅限于卖馄饨,得拓展业务。

    “他呀,不爱个河鲜什么的,”货郎头疼地说道:“他在京城久了爱吃肥肠。”当地人比较擅长河鲜,卖肥肠的不多,所以都是王渊的书童去买肥肠,回去自己做,至于做的什么菜,他们都不得而知了。

    沈持的眼睛一亮:肥肠,肥肠好吃啊。

    他对货郎说道:“你下次给王宅送馄饨是什么时候?”货郎:“八日后。”沈持激动地搓手:“小二哥,肥肠挺好的,别说王大儒了,我也很爱吃的,你吃过吗?”

    这时候,有举人来买馄饨,货郎忙着招待去了,交代沈持:“把莲藕洗干净切了。”

    沈持应下,老实干活去。

    这一忙就忙了大半天,沈持收拾了七八条鱼,五六个莲藕,他看了看货郎的馄饨馅,剁得差不多,等货郎进后厨一看,惊喜地说道:“你果然会干活。”

    沈持:“要是能再添一些肥肉进去,味道会更鲜美。”只有鱼和莲藕,馅料的口感不够丰富,也不够过瘾。

    货郎:“才夸你一句就开始来教我了。”

    沈持:“我掏钱去买肥肉来,做一顿给你吃怎样?”货郎心道:他花钱让我吃,这可是难得的便宜事情,哪有不应下的。

    次日沈持起了个大早,到早市上买了肉,买了肥肠回来。从禄县来时,沈山拿出摩挲多日的一锭银元,换成银票让老刘氏给他缝在里衣里,孟度又送了二十两来,是以他手头暂时不紧。

    他先按照自己的配方包了两碗馄饨,等货郎起来已经煮好了:“你尝尝我的馅料。”货郎不屑地笑道:“一天的功夫你就偷师到手了?”

    沈持:“嘿嘿都是原主家教的。”

    货郎心道:这不是捡了个大宝,难怪大年初一求了个上上签,没想到到了年尾,应在这个捡来的人身上。

    心中喜不自胜。

    他先去尝了口汤,入口的感觉比他自己调的更清,更甜,更鲜,让他吃了一小惊,他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肉馅,在味蕾卷进去的时候,他享受地眯起眼眸:“好吃,好吃。”

    一口气吃完,意犹未尽地看着粗瓷碗:他卖了小二十年馄饨,竟做不出这般滋味来。

    但他不能再夸了,回味之后点评道:“头一次尝别人的手艺,换换口味竟这么好,怪不得王大儒不会可着一家店吃呢。”

    沈持还是憨笑,并不反驳:“货郎哥,我今儿买了肥肠和豆腐回来,等下做个肥肠炖豆腐,是我们秦州府的当地菜,感谢李哥收留之恩。”

    吃了馄饨,货郎已经很期待沈持的手艺了,还是不忘记心疼烧饭浪费柴火:“你省着点火用啊。”

    沈持:“我已经买了些木炭回来。”他受不了江南冬日的湿冷。

    货郎又大跌眼睛。敢情在大户人家里当过差的,花钱不眨眼啊。他可占大便宜了。

    沈持从乌篷船跳下来,找了口井开始打水清洗肥肠,味道把货郎呛道了:“这会好吃吗?”

    他远远地躲开。

    沈持:“李哥快去做生意吧,等晚上回来就知道好不好吃了。”货郎又眯着眼睛摇着头走了。

    在炖制肥肠炖豆腐的过程中,烹饪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其独特的技巧。首先,通过炒制大肠、葱姜蒜、八角、干辣椒,将食材的香味激发出来,为后续的烹饪奠定基础。接着,通过巧妙的调配料汁,使得整个菜品更具层次感,口感更为丰富。最后,在加入清水、豆腐、鹌鹑蛋的过程中,火候的掌握至关重要,既要确保豆腐入味,又要使得肥肠变得鲜嫩可口。

    沈持忙活了整整大半天。

    等货郎挑着卖空了的担子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让味蕾一刹那沦陷的香味。还带着驱散寒冬的暖意。

    他的五脏六腑一下子熨帖了。他急忙放下担子跳上乌篷船:“这就是你说的肥肠炖豆腐?”

    沈持已经摆好了碗筷:“李哥,快来尝尝。”

    货郎敷衍地洗了个手,弯下腰夹起一筷子,甚至来不及坐下就往嘴里放,吃到和闻到的香气又不一个样,双重的刺激让他大脑窒息,想手舞足蹈又想放声高歌,只是一开口的鸭子嗓把沈持吓到了:“小二哥,你,你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别是酒精过敏了吧。可是他明明看见货郎半夜还要摸过去酒瓶子喝上一口呢。

    “好吃,太XX好吃了……”货郎词贫,一嘴的油:“玉哥儿,你手艺真好。”他拿出几个铜板给沈持:“你说这道菜卖多少钱不会亏本呢?”

    沈持:“小二哥,你不是说王大儒喜欢吃肥肠吗?你过几日送进去给他尝尝,让他看着给,肯定比咱们定价要高。”

    货郎:“……”这真的行吗。

    沈持:“试试吧,你想他馄饨都给的是别人两倍的价钱。”

    “成本多少?”货郎精明地问。

    沈持算了算:“得50文了。”货郎咋舌:“王大儒真会舍得给100文买一份肥肠炖豆腐?”

    “试试吧,”沈持意不在钱上:“要不,等到那天,我同李哥一块儿去送馄饨?”

    货郎犹豫了下:“也好,到时候你端着钵,到时候王宅的仆人让你进去的话你就进去。”

    沈持:“好的,都听李哥的。”

    到了给王宅送馄饨的前一日,货郎受了风寒全身筋骨疼痛躺在床上哎哟唉哟地叫着难受:“明天的钱怕是赚不到了……”他瞄着沈持,心疼地想:还得管他吃管他住,我要赔钱了。

    “玉哥儿,”货郎没好声气地说道:“你去王宅跑一趟,找王六,就说明天不去给王大儒送馄饨了。”

    王六是王宅的管家。

    沈持:“李哥是担心做不了馄饨吗?”

    货郎又哼唧两声:“我都动不了了。”他恐怕要去给大夫送钱了。

    “我可以包馄饨啊。”沈持小声缓缓地说道。

    货郎还在哼唧中:“快去,去跟王六大哥说一声啊。”沈持拔高了声音:“李哥,咱们上次不是说送馄饨,顺带让王大儒尝尝咱们的肥肠炖豆腐嘛,你忘了。”

    “我会包馄饨,”沈持:“李哥,我给你包一碗馄饨尝尝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或许你喝上一碗馄饨,风寒就好了呢。”货郎没有说话,继续大声哼唧。沈持掩住口鼻上前摸了摸他的脑门,烫手,发烧了,而且是高烧。

    沈持跑去厨房,他速度给货郎熬了一碗姜汤,端过来说道:“李哥,喝碗姜汤发发汗吧。”

    高烧很危险的,容易把本来就不太好用的脑瓜烧得更不好用。

    货郎有病乱投医,端起碗一口气灌下去,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问:“你给我喝的什么辣烘烘的?”

    “姜汤,”沈持说道:“还有葱白,发汗的,良药苦口。”

    货郎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我想吃馄饨,刀鱼馄饨。”他从来都是吃卖货之后剩下的,这回,他要吃一顿新鲜的馄饨。

    “包十二个,我吃八个,你吃四个。”他又说道。

    “好嘞李哥,”沈持咧嘴淡笑:“你睡片刻醒来就能吃馄饨了。”

    他回到厨房,想着以前货郎的馄饨馅略有些口感单一,于是出去买了猪油和荸荠,这个朝代没有花里胡哨的调味料,只能用最普通的。

    回到之后泡了一碗底葱姜水,开始调配馅料,新杀的鱼,从河里捞上来到馄饨出锅仅仅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荸荠的甜味儿把汤都拉扯得明媚。

    货郎喝下姜汤后辣得发了一身汗,全身的痛疼神奇地去了大半,他的鼻子灵了,忽然从床上跑下来:“你……你做了什么?”

    “馄饨啊,快来吃吧李哥。”沈持端来两个碗,一个碗中放着八只馄饨,另一个里面飘着四个馄饨。

    李货郎迫不及待地吸溜着喝了一口汤,半天存在口中没咽下去,他在品味——是用了什么食材做出来口感这么甜脆香滑嫩的汤呢……

    沈持优雅地拿起勺子舀汤喝:“馄饨最大的吃头就是这一碗汤。”

    货郎反驳不得:“嗯嗯。”大口吃着,生怕错过了这一次的味觉的极致享受。

    “李哥,”沈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个,能给王大儒送吗?”

    货郎放下筷子,吃得意犹未尽:“勉强吧,横竖我是包不动了,不送就没钱吃饭,没办法,送吧。”

    他当然不能承认沈持包的馄饨比他包的好。

    沈持:“好的李哥,我这就准备好,明早起来杀鱼包馄饨,保证让王大儒吃上最新鲜的。”

    货郎没应声,回屋躺着去了。

    眼看天色渐晚,沈持做好了准备,明日黎明即起,然后包了馄饨担着担子往王宅送。海棠林从天不亮开始就人潮涌动,沈持挑着货郎的担子,吆喝着“让一让”往退思园中走去。

    远远忘见“退思园”三个字,沈持这两日听士子们说“退思”二字出自《左传》中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①”,白话就是为官时一心想着忠君,辞官后弥补过错之意,只不知两代帝王之师,为何在盛年突然归隐,又有“补过”之意?

    ……

    艰难地挤到大门口,有小厮看见挑挑子的过来,问了一嘴:“今天送的挺早啊。”又看一眼:“李货郎呢?”

    明明是李货郎的挑子,怎么换了个白净颀长的少年人来送。沈持:“李哥受了些风寒,让我给王先生来送,还说要找王六。”

    “李货郎是我表姨家表哥,我是他表弟。”他不得扯了个谎,无中生一门远房亲戚。

    家仆去喊了王六过来,从沈持手中接过馄饨:“嗯,闻着比之前的还要甘鲜。”

    沈持:“王大哥,这里还有一份肥肠炖豆腐,是李大哥自己做的菜,说拿给先生尝尝。”

    王六愣了一愣:“李货郎做的?”没想到李货郎不仅馄饨包的好,还会做肥肠,这可是整个同里都找不到几个厨师会做肥肠的。

    沈持拘谨地胡诌:“新学的。”

    家中的李货郎一个又一个打着喷嚏。

    王六接了东西,让家仆拿钱来给沈持:“去吧。”沈持挑起货担子的时候恰好传来声音:“今日的馄饨来了?”

    男声中淬着儒雅、人情世故,还隐隐有翻云覆雨的气势。很难把他和一个爱吃肥肠的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是的,李货郎来送馄饨了。”

    沈持在王宅能停留的时间太短,找不到跟王渊搭上话的理由,只好挑着担子出来。外头的人熙熙攘攘,都拿着拜帖往里面替,无奈能进去的人寥寥无几,还有人被请进去之后,半天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看来是拜师失败了。

    沈持:这么进去是不行的,不知道他另辟蹊径,能不能成功。

    他还未走出半里地,后面有个声音叫道:“小哥儿你等等。”是王六的声音。沈持站住脚步回过头去:“王大哥?”

    是刚才钱给多了要找点回扣要回去吗?

    “刚先生看了你们李货郎做的肥肠,”王六说道:“想请他到府中给烧一顿饭,你看怎样?”

    沈持说道:“我表哥这两日感染风寒,肥肠是我做的。”

    疯狂暗示:你们可以找我去做,真的,不亏。

    王六上上下下打量沈持:“你做的啊?”他们这一家子表哥表弟都还挺有做饭天赋的啊。

    “嗯。”沈持说道:“不信我可以带食材去贵府上烧饭。”

    “信了信了,”他拿出半吊钱来:“以后你不用挑着挑子到处去卖馄饨了,来我们府上烧饭怎样?”

    沈持求之不得,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应,怕太快了对方起疑心,又怕慢了对方反悔。

    王六又把那半吊铜板收起来:“回去和你表哥商量商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啊。”

    “好,”沈持只能板板正正地说道:“我回去和我表哥商量商量,明天一早就来给您答复。”

    从退思园出来,他手心全是汗水。

    第50章

    沈持回到家中, 李货郎躺在床上骂骂咧咧,他听到之后:“……”骂人能骂得这么起劲,看来他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李大哥, ”沈持回到屋里晃得钱袋子叮当响:“饭送到退思园了,这是拿回来的钱。”

    他暂时没跟李货郎说王六让他到退思园做饭的事情。

    退思园的门眼瞧着要对他敞开了, 沈持这时才想起另有一桩事情比较棘手——跟后世找工作需要看身份证一样,当朝寻个正经差事, 比如到大户人家做工要看验看身份文书,不是逃犯逃奴人家才敢用你。

    要真的进退思园当厨子……沈持摸了摸放在贴身里衣口袋里的上面印着“秦州府生员”明晃晃几个大字的身份文书, 心想:只要王六看一眼, 必定要操起扫帚把他打出退思园, 再向王渊揭穿他的意图让王大儒厌恶他,从此把他拉入黑名单……

    不行不行, 恐怕暂时还不能给王六看他的身份文书。

    “明天还送。”王渊没说明日还送馄饨, 但他得去给王六答复,总不能空手去吧。

    李货郎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明天还送?送馄饨还是肥肠啊?”

    “李大哥, 是送馄饨。”沈持说道:“晨起来不及做肥肠。”

    李货郎皱巴着眉头:“你再去送一回。”

    又得让这小子占便宜了。不知退思园给的赏钱有多少, 他会不会昧下。

    “好的李大哥。”沈持应下。

    李货郎哼唧:“得了赏钱要拿回来交给我。”

    沈持还是很好脾气:“一定。”

    次日他五更初即起, 现包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挑着去退思园找王六。

    到了退思园,王六贵人多忘事:“咦,先生今儿没叫馄饨吧?”竟不提叫他来园子里做饭的事。

    沈持:“……”

    这才发觉人家昨日只是是随口一提, 说过便抛之脑后了。

    沈持心想:到底不是王渊亲口说的, 不可靠。

    不过王六没有为难他, 着人把馄饨送进王渊的书房,付了钱让他回去。

    沈持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那件事,谁知道王渊的书童找来了:“小哥儿, 先生说昨日的肥肠做的好,打发小的来问问明日可否再送一份豆腐炖肥肠来?”

    王渊隔三岔五吃顿馄饨,却不可一日无肥肠,他爱极了这道菜,可惜上次送的太少了,他吃的不过瘾。

    沈持欣然道:“先生爱吃是我的荣幸,我明日做好就送来。”

    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先要讨好他的胃。此话诚不欺我。

    沈持:嗯,继续投王大儒所好。

    王六在一旁还没走:“你是来投奔你表哥的?日后打算跟着他一块儿卖馄饨吗?”

    这些天来拜访退思园的人如过江之鲫,日日闹哄哄的,他忙的晕头转向,昨儿都没想起来细问沈持的情况。

    你瞧这草率的。

    “小的是来投奔表哥的没错,”沈持说道:“只是,日后做什么还没想好,我从前是在京兆府的一大户人家帮厨的。”

    “帮厨?”王六眼睛微眯,这才想起昨日说的话来,一拍大腿说道:“对了,你昨日回去和你表哥商量的怎么样啊,愿不愿意到退思园来做饭?”

    沈持:“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两日表哥受了风寒,我得照顾他几日,可否晚两日再进退思园做饭?”

    “我这两日会按时送肥肠来。”先拖一两日,想辙。

    王六“哦”了声:“你还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见他年纪小,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给你说亲了吗?”这孩子不仅有手艺,长的还俊俏。

    “我叫沈持,他们都叫我阿池,没……”沈持没留意到自己脸红了:“没有。”

    “好,”王六想着府里好几个伶俐的丫头,笑道:“好啊。”

    沈持一脸不解:“……”这有什么好的。

    难道单身狗做的饭更好吃吗。

    王六这次实在地拿了半吊钱给他:“阿池,明日记得送肥肠来。”

    沈持作揖谢过他,拎着钱回去。

    到了李货郎家,他把铜板放在几上:“李大哥,我回来了。”

    李货郎从床上爬下来,看见足有半吊钱,瞬间病全消了,他往桌子上一扑,把铜板拢到手里:“这都是王大管家给的?”

    “嗯。”

    李货郎又一松手丢在几上,撸起袖子,一个个捡起来穿在麻绳上,吹着口哨回屋挂起来。

    “李大哥,这两日要给退思园送肥肠,”沈持幽幽地提醒他:“还得留35文出来买肥肠呢。”

    李货郎手里盘着铜板,极不情愿地拆了30个给他:“够了吧?”

    沈持大无语:“……”

    李货把余下的铜板揣好:“你多去几家买肥肠的铺子,讲讲价格知道吗?”

    沈持唯唯诺诺:“知道了李大哥。”

    次日。

    沈持做好肥肠,盛在碗里正要给退思园送,却被李货郎一把抢了过去:“我去送就行了,你在家吧。”

    他留个心眼防备着沈持,生怕退思园给的赏钱被这小子贪了。

    沈持:“……好的李大哥。”他心道:反正王六会问起我的,你去又何妨。

    李货郎出门后,他半靠在乌篷船上钓鱼,一手扶着钓鱼竿,一手执书本,耽搁近十天了,还没怎么看书。

    有人划船过来:“哟,李家表弟,你还是个读书人啊?是不是没考中童生?”

    “是啊,”沈持腼腆地笑笑:“我才开始识字呢。”

    水中的鱼儿突地跳出水面打了个挺又钻了进去,好像看他一眼:当你是姜太公呢,鱼饵都被我吃了,一个光秃秃的钩子能钓上鱼,才怪。

    沈持看着鱼儿,一脸怡然自得。

    日上三竿的时候,李货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

    沈持连忙把书收起来:“怎么了李大哥。”

    李货郎气鼓鼓的:“王六让我带话给你,说你要是想好了,就收拾东西到退思园帮工,还说管吃管住,一天另给30个铜板。”

    一个月能挣900文,快一两银子了。

    他起早贪黑挑着担子四处卖馄饨,也挣不了这么多钱,李货郎心中泛酸:他给退思园送了那么多趟馄饨,人家都没有让他进去帮工,而沈持才去两次而已。凭什么,凭沈持长得白净俊俏吗?

    不对,凭他会做肥肠,可自己做的馄饨也不差啊。

    李货郎的眼珠骨碌碌转,双手捏得关节啪啪作响:要是让沈持没办法去,是不是就轮到他了,一定是这样的,现在退思园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王大儒才需要厨子帮工,一定是沈持赶上了,他运气比自己好。

    沈持看他面上酸溜溜的神色,心中骤然涌起几分警惕:这人的心底只怕没那么好。

    “李大哥,”他说道:“我去买东西了。”说完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取出推荐信揣袖子里,看了看他的包袱,迟疑片刻,没有拿直接走了出来。

    李货郎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目送他走下乌篷船。——沈持没拿东西,他还会回来的。

    李货郎想:今晚上趁他睡熟了,假装抢劫的进入船舱,打断他的腿,退思园的差事就是他的了。

    沈持走在路上想:李货郎大概起了跟他争退思园帮工的,晚上肯定会使坏,他今晚不能回乌篷船。

    同里当地人脑子活泛,自打王渊回乡之后,同里到处都是打着他名号的客栈,沈持找了一间住下,只等后日一早就到退思园去入职。

    赵蟾桂还没回来找他,想是被苏州的繁华被绊住了。

    这两日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处理了下身份文书,泡水涂猪油……总算把“生员”二字折腾得几近看不出来,日后只怕要回禄县更换新的了,夜里躺在床上,又为见到王渊设想了许多处场景。

    后日一早,沈持买了新鲜的肥肠和佐料,带上去敲退思园的门。

    小厮极不耐烦地给他开门:“李货郎,你平日都是辰时初才来送馄饨,今日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还没到王渊吃朝食的时间呢。

    沈持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生肥肠,说道:“小的沈持,是来退思园做厨子的。”

    竟有这样的好事?!

    小厮愣了一愣,不敢擅自做主,他去找王六:“外头一个叫沈持的说来咱们园子做厨子,他不是没睡醒吧?”

    王六:“快让他进来。”

    沈持被小厮带去见王六,果不其然,要办入职手续——让他出示身份文书,看看底细。

    “住在乌篷船上泡水了,”沈持掏出来展开,忐忑万分地说道:“您请看。”

    “哟,这是掉水里了?”还湿哒哒的,王六扫了一眼笑道:“原来阿池是秦州府人士,你好好在府上帮工,不会亏待你的。”

    沈持:“小的知道。”

    他心中惊喜:我进到退思园了,哪怕王渊不肯收他当学生,每日只要知道他们在学 什么,就够了。

    不过他相信来日方长,会有办法让王渊收他当学生的。

    他做肥肠的手法娴熟,一碗香喷喷的豆腐肥肠很快出锅,王六在一旁看着连连点头:“不错,果然是帮过厨的。”

    沈持嘿嘿笑了声,转头去洗锅铲:“我还会做些别的,以后换着给先生做。”

    王六很是满意,又嘱咐他:“灶房还有早饭,阿池先吃早饭吧。”这样勤快又能干的孩子,他很容易生出怜悯之心。

    本来要让退思园适龄的丫鬟过来见见人,谁看上了就说媒的,想着人家是头一天来,要忙的事情多,就没有开口。

    反正,沈持都进到退思园里了,早晚是退思园的女婿。

    在退思园的头一天,沈持过得比在李货郎的乌篷船舒坦多了,只是没有见到王渊本人,夜里就寝之前,沈持微皱着眉头,犯难。

    到了夜半,他听到了隐隐的读书声,当是王渊的学生在灯下温书。

    沈持披上衣裳,循着声音悄悄摸过去,是退思园后院的一处客房,里面亮着灯,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苦读,有人埋头写字,有人在小声念书,像极了上辈子考前的自习室。

    看来老祖宗和后人一样,都喜欢夜中心静的时候读书。

    沈持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很羡慕他们。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挑灯夜读,一轮凉月西沉,他有些困意地回到杂院的铺中,揣着满腹心事睡下。

    次日,王六过来告诉他,今日王渊想吃些清淡的,他没什么活计,想回家帮着表哥卖馄饨的也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在府中歇着也行。

    沈持:“王管家,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六紧皱眉头:“什么事情?”他想要提给沈持说媒的事情呢。

    “我想学识字,”沈持说道:“我想钻研菜谱做好多的菜,可是我不识字,看不懂菜谱,只能靠感觉,有时候得试验好几遍才行呢……”

    王六一开始听他说想学识字的时候心中一哆嗦,不会是又有人另辟蹊径来找王渊拜师的吧,当听他说要看菜谱的时候,他的心完全释然了,甚至还想拍大腿。

    “退思园里啊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王六说道:“不过呢,你想认字倒有些麻烦,这里的一般都是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找先生有点难……”

    沈持暂时没有说话,一脸委屈的模样。

    “要不这样,”王六又一次打量他通身:“先生跟前的书童啊一到晚上就犯困,但是他呢夜里总是喜欢写字,写到深夜,书童总是打瞌睡,要是你能去给先生研磨就好了……”

    夜里王渊脾气很好,会把写的字念给书童听,教他们认字,只是他现在的两个书童的不爱学习,总是偷奸耍滑,每每到了子夜,坐在角落里打盹,任凭王渊一个人在那里练字。

    “王管家,”沈持说道:“我自小吃惯了苦的,能陪先生在夜里写字,我行。”

    王六:“你先做你的饭,等我哪天跟先生提一嘴,你等我叫你。”

    “嗯。”沈持很积极。

    他在退思园呆到第十天的时候,天黑,王六找过来:“阿池,今儿给先生煮锅清汤,亥时初送到书房,记住了吗?”

    “他写字的时候你不要出声,等他停下笔来的时候,你问他,他就会教你了。”

    “记住了,”沈持把自己做的梅菜扣肉给他闻了闻:“香吗?”

    王六:“香,可太香了,自从你来之后啊,厨娘都清闲到去园子里养鱼种花侍草了。”

    沈持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对于抢了厨娘的活儿干,他也很过意不去呢。不过他以后还是不要太能干了,就做王渊指定的肥肠炖豆腐吧。

    沈持看着园子里丝瓜,摘了一根来,心想,晚上就烧个丝瓜蛋汤,再来盘点心吧。

    他看了看缸里的面粉,不知道做什么点心好,看着掐来的小葱,算了,做个葱花千层饼吧。

    沈持想好晚上的菜谱,回到房中闭目养神,今晚随机应变,时机到了,他不介意挑明自己来退思园拜师的目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能装的人,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沈持在亥时来到的一炷香之前烧好丝瓜蛋花汤,又烙了两个葱花千层饼,他用的是鸡油,尝一口,外皮很酥脆,内里绵软,非常适合宵夜。

    他飞快地换了身衣裳,用淡淡的熏香遮盖住身上的油烟气,而后提着食盒去书房。

    琉璃风灯之下,他得以把王渊的面容看得真切,一张瘦长端正的脸,高挺的悬胆鼻,伏羲骨很是明显,是古人说的出将入相的贵相,而且,他大概是没有睡扁头的,一根墨玉簪子挽起的发,后脑勺是圆圆的,是个俊美的中年男子。

    只是眼睛能看得出经历诸多风霜,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人设。

    他提笔的手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多年盘踞高位之人。沈持听着他放下笔才叩门,而后得到了一声沉着和蔼的回应:“进来吧。”

    沈持拎着食盒走进去:“先生,王管家吩咐我来给你研磨。”

    “他还让你给我带了夜宵?”王渊笑呵呵地说道:“做了什么?”

    沈持把食盒打开:“一碗丝瓜汤,一些葱花饼。”

    王渊起身慢甩了甩袖子,看着他:“你那日来送肥肠豆腐,我遥遥看了你一眼,听说你之前在京兆府的高官家中做过厨子帮工?”

    “是的先生,”沈持声音清澈地回道:“我原是在灶上帮工的。”嗯,在青瓦书院的灶上掌过勺的。

    “你……读过书?”王渊的眼神深邃起来。

    沈持:这要怎么回答呢。

    他想了想说道:“嗯,读过书,一知半解。”王渊:“考取了什么功名?”沈持:他上来就问我考取的功名难道是被看穿了?

    大儒果然有过人之处。

    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沈持说道:“学生是秦州府人士,今年院试考中秀才。”

    “先生,你先把夜宵吃了,而后一边说话一边消食,岂不是两全其美嘛。”

    王渊脸上没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他笑呵呵地对沈持说道:“走,咱们到院中坐下用餐。”

    沈持:……

    原先王六教他的,还有他设想的场景一个都没有用上。

    月下凉亭,不知名的花的馨香飘来。

    沈持在王渊之后落座,王大儒夹起一片葱油饼尝了,而后又是第二块,他吃着,又舀起一勺汤喝:“很不错。清淡,素美。”他如是评价道。

    “先生喜欢,”沈持说道:“是我的荣幸。”

    “你是来拜师的?”王渊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持亦是直接地说道:“学生本是来拜师的,不过现在……学生可能是好奇大于求学吧。”

    王渊看着他,面色平和:“你好奇什么说来听听?”

    “学生想知道天下的大儒不止先生一位,为何多数秋闱的解元、春闱的状元都出自先生的门下?”

    甚至某年的春闱,三鼎甲都出自他的门下。

    “嗯,不止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王渊笑道:“你去煮壶茶来,咱们慢慢说。”

    很不见外嘛。

    沈持去提了炉子,还有茶壶,以及茶具,摆在石板上,给二人烧水泡茶。

    王渊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等沈持坦诚说完,他笑道:“秦州府,嗯……院试第几名?”

    “不瞒先生,”沈持笑着说道:“有幸考第二名次。”

    “院试第二名,”王渊听了收敛一些神色说道:“三年后的秋闱不出意外你当考中举人。”只要不作死,没听说哪个省的院试第二名在秋闱中落榜的,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同里拜师呢。

    沈持答道:“不瞒先生,家乡的夫子说天下士子皆想拜在先生门下,又说学生年少当趁机寻访名师求学,不应当蹉跎时光。”

    王渊呵呵笑了:“你这是从众。”

    沈持也跟着他笑:“嗯,先生所言甚是。”他看起来好像真没必要来同里一趟。他很想开玩笑地说一句“那我走”,但是他还是表现的相当沉着:“少年轻狂,不管如何都要来碰碰运气,让先生见笑了。”

    王渊:“只是没想到你一个秀才,竟做得这么好吃的饭。”

    “学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美食了。”沈持一点儿都不心虚地说道。

    “哈哈哈哈,”王渊爽朗大笑:“我与你有共同的爱好。”平生最喜书与美食。

    沈持很机灵地对着他作揖:“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王渊把他扶起来:“委屈你在我府上烧了这么多天的火。”他心中却道:此生能屈能伸,不太把自己当回事,看起来是个能成事的。

    他半眯着双目,从沈持身上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可那个人……王渊在心中深深地叹口气,说道:“你看过我的文章吗?”

    市面上流传的王渊的文章并不少。

    沈持说道:“市面上流传出来的先生所写的文章极多,学生拜读过几篇。”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让他们抄写背诵过王渊的文章。

    王渊:“嗯。”不意外,他的文章墨卷在市面上随处可见。

    沈持又说道:“众多流传的文章之中,有一篇《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①》,学生记忆深刻。”

    王渊偏头凝视着他。

    沈持:“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莫过于能‘游行理窟’,换言之,先生的文章融贯经注,如同己出。一下笔便能紧扣经注,层层阐发,游刃有余,读此文章,处处能发现与经文传注已达水乳交融之境,说理透彻,见解新颖。”

    “这与国子监博士邹夫子,”他继续说道:“在秦州府贡院讲学时所教授的文章做法技巧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