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紫云观。
洒扫庭院对沈持他们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进门后分工明确,有人去井里面汲水,有人去扫落叶, 有人去拿抹布……很快秩序井然地看起活儿来。
邱长风看见台阶上放着的酒坛子:“是孟度让你们抬过来的?”
“是的道长,”沈持说道:“孟先生说道长爱美酒。”
邱长风看了眼, 没动,转身回三清殿去了。
沈持:“……”仔细看道长, 确实有点惆怅的样子呢。不会因为很焦虑收不到弟子,担忧紫云观没有人继承吧。
不妨贴贴招生通知, 说不定很多人愿意来拜师呢。
沈持在心中调侃了下, 随后他去灶房看了眼, 里头还是他之前收拾过的样子,没有人动过, 可见邱老道没踏足过灶房。
想来道长多半跟帽子妖之事无关。
沈持稍稍安心, 转而一心洒扫。
这日打扫完紫云观要走的时候,沈持看见邱长风一人坐在屋顶的脊兽上喝酒, 微红的面色, 可以预见五十岁之后的道长必然是鹤发童颜, 不像发愁收不到徒弟的人。
觉察到沈持在看他,邱长风也看下来:“小子,还不想走啊。”
“道长,”沈持说道:“你干喝酒啊?对胃不好, 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跑回书院的食堂, 看看锅里还是卤着的豆干, 蒸锅里还有米饭,他都装了些,又跑到紫云观去。
“道长, ”沈持续把饭放在石桌上:“下来吃点东西啊。”
看样子还没修成可以辟谷的阶段吧,都是肉身凡胎。
邱长风放下酒,轻巧地从屋脊上跃下来:“你也坐下来跟老道一块儿吃吧。”
沈持与他相对而坐,擦边试探:“道长要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还能帮禄县捉捉妖呢。”
“贫道不会捉妖。”邱长风摇摇头。
沈持给他斟了碗酒,露出“怪不得孟夫子他们说你术数不精呢”的微愕表情:“道长不会捉妖?”
“不会,”邱长风喝了酒,微醺,一双凤眼微眯:“没见过。”
连妖都没见过,谈何捉妖。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妖,即便有,也都躲在四极八荒深山老林,来人堆里挤什么,找捉啊。
都是以讹传讹之事,他是不信的。
沈持沉默了。
邱长风反过来问他:“禄县能有什么妖?”这里人口稠密,连个大点儿的山头都没有,什么妖眼神不好来这里晃悠。
“帽子妖。”沈持一边看着邱长风的眼睛一边说道。
“帽子妖?”邱长风皱了皱眉,忽然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没这号妖,莫不是什么人闲着无聊吓唬你们小孩儿玩儿的吧?”
那语调就像一个专家说“我可以很负责人地告诉你……”,叫人信服。当然事情确实是这样,的确不是什么帽子妖,是人在作怪。
他说完端起酒悠闲地饮尽。
沈持:“……”
天色不早,他准备告辞回书院,邱长风忽然说道:“贫道上个月路过省城秦州府,听人说隔壁献县的山匪死灰复燃,你们听到风声了吗?”
山匪。
献县的山匪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史成麟老将军给剿灭了吗。
沈持惊讶:“没有啊,道长能否详细说说?”
“贫道就听了那么一耳朵,”邱长风说道:“秦州府里有人说献县县令管复给知府大人去信,说马老三又回来了。”
“马老三”是二十多年前盘踞献县的山匪头子,真实姓名、出身不详,他对外自称叫“马老三”,手下的人都叫他“马王爷”。
“马老三?”沈持从他爷沈山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和事迹:“不说早被史老将军打死了吗?”
“或许不是他本人,”邱长风正经地说道:“二十年前献县剿匪的时候,有些个漏网之鱼,或者说后来有人想当山匪,顶了当年的名字,无非为了招揽人上山来落草。”
献县还真是倒霉,光招山匪了,一波又一波的。
沈持:“那朝廷,还会派人来剿匪吗?”
当朝的县域没有戍守的兵力,有且仅有衙门快班一拨会功夫的衙役,或是零星的解甲武将。
会不会还派史老将军或者史家别的什么人,他蓦地想到这个。
“剿匪啊……”邱长风想了想,摇头:“如今的山匪还没成什么气候,只在献县小抢小掠的,即便朝廷知道了,不过让县中多加戒备而已。”
再闹大了,或许秦州府知府会派将士过来镇一镇,当朝叫做府兵,戍守一省城安危的。
秦州府剿匪不力,才会上报朝廷,请求兵部派兵前来。
“哦,”沈持若有所思地说道:“多谢道长教我。”
邱长风喝酒喝上头了:“你回吧,贫道要睡觉了。”说完他以天地为席,躺下就睡。
沈持回到书院,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读书、画滚滚——不是,练八股文、习字。
破题、承题、起讲三部分跟着夫子们精细学完之后,即当朝所称这三部分为八股文的“冒子”,学生学到这里,已算老练。
《骈文概论》中说:“凡是屋场的文字,都重在一个开头的冒子,要这个冒子动听,才能得主司的青眼。”①
屋场的文字,指的就是科举中应试的八股文。
说的是写八股文,这三部分极其重要,能不能抓住考官的眼睛,从一堆文章中脱颖而出,就看这冒子写的好是不好了。
沈持对八股文的“冒子”再度深度总结、复盘。
“制艺者,代圣贤以言之也。②”这是书院夫子们每堂八股文课都要强调一遍的话,在他们看来,八股文的实质,尤其是写冒子,就是代圣贤立言,一定要体味、贴合圣贤之言以涵泳贯通之,才能从中生发出新的义理来。
圣贤典籍,流衍后世,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手中,虽然文仍是其文,字仍是其字,但朝代离开他们说话的语境过于久远,故其常出于文字之外的心传意解,后人相当难以领会。
譬如上辈子智能手机的时代,大部分人已经很少会要死要活思念活着的人了,因为联络太方便了。
只要互相加微,即便相隔千里也能随时聊上几句。
上辈子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③,这样的诗句,不细细品味琢磨,也砸不出味儿来。
同理,对于做八股文,只有精心揣摩体悟,在心目中追想当时的语境和圣贤的心理,才能捕捉到圣贤言论的真实意旨,发掘出其中的微言大义。
又回到最初的破题上,因而破题对题目的概述,是建立在对经文的分析领悟基础之上的更深度的解经,就是检测学生解经水平,正反思维,概括分析,领悟水平,只有这几方面一处不拉跨,才能更好地揣摩微言大义,心贴先圣,体悟还原其语境。
承题同样如此。
起讲可以稍稍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一些。
……
他在纸片上用蝇头小字记下:八股文与四书五经深度捆绑,是一目了然的功利关系,抽空再次精读四书五经一遍。
习完功课,他拿出从前画的简笔画滚滚看了看,笑着喃喃自语:“以后该画工笔画滚滚了是不是呀?”
工整细致,活灵活现。
做八股文亦如是。
之后,夫子们开始细扣八股文正文的写法,一下子像从小学生作文升华到了初中生作文。
八股文的正文部分规定要用正反、开合的方式将题旨内蕴阐发完全,在冒子的框架内合理发挥,有天马行空的余地,但不多,夫子们都是提倡中规中矩的。
标准的八股文是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就像标致的滚滚背心整齐,腰是腰腚是腚的。
这四个段落分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比分出股与对股,共计八股,所以叫做八股文。
这个有着起、承、转、合逻辑关系的段落的设置,表面看起来是个结构问题、表达方法问题,但实质上是一个内容问题。
《骈文概论》中说:“凡是说理的文字,愈整齐愈有力量,复反复愈易明白。”④
这让沈持想到,上辈子写作文议论文题材的,老师也每每强调,要有主题要层次分明,要前后照应……当年高考他们理科班好几个孩子不会写作文,语文老师没办法,骂骂咧咧揪翻出几篇八股文名篇整了个新八股文框架,说按照这个框架给他套……看来写文章这件事吧,从古至今都大差不差,或许就一个古人多死板一点儿,后世更灵活一些。
整齐对偶、正反开合、反复阐述的八股文字,让科举应试者一层层深入地将题旨阐述出来,其经学性更为凸显。对偶反复,只不过用以增强文章的气势力量,明白畅达而已。
八股文中的“八“在科举中,它是有灵魂作用的,兼具工整对称以及美感。
……
精练完八股文的冒子和正文,已到四月中旬。
繁花落渐稀。
当朝今年的府试在四月二十八开考,由县域所在的州府承办,考点设在州府的官办州学里,省知府派遣主考官和省贡院的夫子充作阅卷官到各州府去主持府试,并拟定考生名次。
禄县所在的州府是长州府,因而沈持等今年准备应试的考生得到长州府去考试。
书院帮着下场府试的学生们办理手续,诸如填报考生姓名、籍贯、年龄以及家庭出身,取具同考者五人互相结为连保,廪生作保等和县试大体相同,有专管此事的夫子们大包大揽,全然不用学生们操心跑腿。
内舍班的夫子们则抓着他们没日没夜地苦练八股文,期望他们在这次的府试中取得名次,考中童生。
照往年的惯例,考生们刻苦至考前三天,放假回家,等着赴考。
“岑兄,沈兄,”江载雪早早与沈持他们说道:“咱们仨考前头一天就赶去长州,宿在州学边上,夜里睡个饱觉,次日精神头足足地去考怎样?”
经他一提,沈持开始核计这事儿。
他还没说话呢,裴惟找过来问:“那个,我能不能和你们一道赴考?”
近大半年来,裴惟那个从前不爱说话的孩子也和沈持他们越走越近,话也多了起来。
“好啊,一块儿走。”江载雪笑道:“裴兄肯跟我们一道赶考,荣幸荣幸。”
裴惟家世好,学问也好,求之不得。
“哪里哪里,”裴同学脸微红,不大好意思地说道:“和你们县试甲榜的三人同行,是我的荣幸,请多提点。”
他在去年的县试中考中第十五名,虽未能跻身甲榜,但对和沈持同年入学,同龄的他来说,已经不得了了。
沈持么毕竟上辈子考的多多,粗略算了算,从小学一年级到研三,也就区区几百次吧,真论起来算是老手,比小裴强那么一丁点儿也属正常。
“嗯,”沈持这时候才接话:“咱们考前头一日早起去文庙拜了文昌帝君,许了愿,出来便直接去长州府吧?”
岑稚打了个哈欠,这阵子实在是缺觉,他顶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商定好赴考的诸项事情,沈持回到宿舍挑几本书拿上,出门雇辆骡车回家。
考前半点儿都不能累着,他可是备考经验很丰富的,绝不会为了省几文钱步行走几里地路。
沈家。
为了沈持的这次府试,沈煌跟别人调了班,侯在家中,等着为儿子送考。
沈持见着他的第一句话则是:“爹,那块布料有出处了吗?”
他还惦记着帽子风筝的事呢。
沈煌一瞬眼神微闪,俄而又苦笑道:“还真打听不出来。”其实,他问到了,那布料不出自禄县,而是邻着的献县一户人家妇女纺的布,她丈夫拿到集市上卖了,至于买走的顾客是谁,早不记得了。
禄县县衙听到一点儿眼下献县闹山匪的风声,这布料又查出是来自献县,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心道:献县县衙已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县中官吏尽数出动,日夜巡逻不止,警戒深严,山匪几次下山没有讨到好处,难不成断了粮,把主意打到禄县来了?
先放个帽子妖吓唬禄县百姓,等他们陷入极度混乱时,山匪们趁火打劫,抢走粮食和财物?
幸好帽子妖被儿子戳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沈煌每每这么一想,都后怕地出一身冷汗。
但他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县太爷陆沉,他没证据买走布料的是献县的山匪,贸然去说,有给儿子沈持邀功之嫌。
只能在当班巡逻县中时愈发仔细。
……
沈持一门心思扑在府试上,没过多琢磨他爹极细微的眼神变幻,“哦”了声:“我知道了爹。”
……
朱氏和杨氏早就着手缝制了两套新的青衿,两双布鞋,让沈持去长州的时候带去,出门在外,没有可换洗的衣裳哪里行。
沈山编了个新的长耳考篮,用的竹篾更细更光滑,小巧美观不说,更是可提可挎,轻便极了。
祭拜祖宗时,老刘氏烙了一大盘子鸡蛋白面咸香油饼,平生头一回大方地能让沈家的列祖列宗每人分到一整张饼享用,当然,祖宗们不会真的吃饼,最后都进了孙子孙女们的口中,孙女们吃得最高兴,男丁都吃完各自回去,她们还细嚼慢咽,三房的沈知朵说道:“阿池哥每次考试,咱们都能跟着吃好吃的,阿池哥真好,这次一定又能考中。”
七八岁的女娃儿大大咧咧的,吃得两眼冒光。
“就知道吃,”她娘张氏白了亲生女儿一眼,生气地说道:“看看这一开春你黑得跟炭一样,赶明儿在家里捂着吧,也好帮我做些家务。”
不叫沈知朵到外头玩儿去。
张氏嫌弃沈知朵黑,不经意把在场吃得正欢的大房的沈莹也给捎带上了,她比沈知朵还黑,十来岁的女孩子家在意好赖话儿,放下手里的油饼说道:“小婶,村头的刘大娘说了,姑娘黑一些没什么的,长大一搽粉就白了。”
沈知朵听了乐呵道:“就像娘你一样,早起抹三遍粉,你瞧,脸儿白着呢。”
一直在埋头吃油饼的沈月听见姐姐们说笑,抬起头来,盯着张氏的脖子看个不住。张氏的脸很白,脖子却是黑黄的,两个色儿泾渭分明。
大房杨氏笑了:“老三媳妇儿,明儿舍得用些粉,把脖子也给擦白了。”
女眷们笑得前仰后合。
张氏臊得跑回自个儿房中。路过沈知秋的屋子时,她看见儿子伏在书案上,埋头专注地看着书,昏暗的光线下,他削瘦的肩胛骨高耸刺眼,她的心蓦然痛了痛,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像泄了气的球一样,想说又说不出来。
……
两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温书,临考前一日,沈持早起沐浴更衣,之后按照和江载雪几个约定的时间去文庙拜文昌帝君,烧香许愿。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较眼熟,大多数是在上次县试的考场中打过照面的,看来,大家的流程都一样,赴考前必拜文昌帝君。
“沈兄,”沈持刚进庙门,江载雪从前头折回来:“县太爷来上香了,咱们等会儿再进殿吧。”
随同陆沉来的县衙中人不少,他怕这会儿进殿许愿,声音小了文昌帝君听不见。
沈持笑道:“好。”
文昌帝君殿中。
王大虬取出三根香递给陆沉:“大人的升迁调令终于下来了,恭贺大人,也感谢帝君庇佑。”
前几日,吏部发来调令,升他为京兆府通判,这可是京城正六品的官职啊,比七品县令高出许多地位。
陆沉语带喜悦:“是啊,朝廷终于肯委任本官重任了。”他又道:“一来拜谢文昌帝君恩德,二来明日府试,再为禄县的考生们许个愿吧,求帝君保佑他们府试顺利。”
王大虬又递上三根香。
许完愿,二人走出大殿,陆沉忽然说道:“沈煌年纪不小了,总在外面风吹日晒或许跑不动,过几年皂班缺人,给他塞进去吧。”
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享享清福的。
他离开禄县去京城赴任之前,想着要拉沈煌一下。
“下官也是这么想的,”王大虬说道:“正好沈小郎君这次下场府试,等考完出了榜,咱们再把这件事告诉沈捕头,岂不是锦上添花?”
第32章
到那时喜上加囍, 多好。
“你说的好,”陆沉撩下官袍跨出文庙大门:“就这么办吧。”
走几步路他又提醒王大虬:“献县的山匪又闹起来了,你拟个告示贴出去, 叫咱们县的人近日没要紧事别到那儿去。”
万一正正好撞上山匪,再丢了命。危险。
……
等县衙一行官吏离开, 沈持他们四个快步走进文昌帝君殿,虔诚地上香、许愿, 再踮脚仰头看一看帝君,好像在确认帝君收到了他的心愿后, 才安心地退出殿去。
从禄县到长州府, 走官道有一百里地出头的路程, 乘坐马车一两个时辰,不算远。
早在头天晚上, 沈山把他的牛车收拾得锃光瓦亮, 四角系上大红绸布,对沈煌说道:“明儿你赶车把阿池送到州府去。”
“爹……”沈煌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还是我骑马送阿池吧, 快。”
这牛车实在是赶不出去啊。
沈山眼睛瞪得像铜铃:“骑马颠得难受, 不如坐车舒服, 你赶慢些,他还能躺着睡会儿。”
他捡回家的狗儿,老刘氏当初让沈持喊小叔的旺财,冲着沈煌“嗷嗷”两声, 好像在说:就是, 躺着舒坦。
沈煌:“……”
次日一早, 春鸠鸣,春风和,沈持在四月底的暮春里换了身崭新青衿, 准备出门。一抬眼,看见沈山牵出牛车:“这回爷不送你了,你爹赶车快,让他陪你去吧。”
牛车四角系着的大红绸布迎风招展。
沈持:好拉风。
不过,行吧。
牛车吱吱呀呀走到县城,他去文庙跟江载雪他们碰头。
……
江家和裴家派出了马车夫、家仆,由族中得力的长辈陪伴江载雪和裴惟到长州去赴考,每家甚至赶两辆马车。
马车上同样系着大红绸布,比沈持家的还夸张,风一来像花旦的水袖,抖啊掷啊抛啊拂啊……
只有岑稚孤身一人背着包袱,显得单薄伶仃。
“岑兄,”沈持拉着他:“来吧,上我家的牛车。”他朝江载雪挤挤眼睛:“你们人多,路上热闹起来趁得我这里冷清,就让岑兄陪我说话吧。”
江载雪气鼓鼓的。
官道平坦开阔,所遇多是赴考的学子,过往熟人不断,哪辆马车牛车骡车驴车上都红绸飞舞,一路说说笑笑,很快抵达长州府。
从进入城门那一刻开始,不断扑来的烟火气息让沈持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肆两侧,小吃店的幌子上挂着:黄鸡粥,鲫鱼粥,羊脊骨粥,豌豆尖粥……看得他饿了,心道:看来长州人喜欢喝粥,种类也太多了吧。
“长州繁华,”岑稚被他带得也一直在看外头的铺面幌子:“吃食比咱们县多。”
沈持应得极快:“嗯嗯。”
到了长州府州学门前,四人从车里下来,肃然望了望,想到明日的府试,难免心中微微紧张。
“青瓦书院的同窗们,我住在开合客栈,还有上房,你们来吗?”一名不太熟的内舍甲班的同学对他们摇手。
“我打听过了,咱们青瓦书院的学生每次来长州应试,都住这家,走吧走吧。”裴惟说道。
开合客栈离州学有一里地的路,在巷子深处,幽静,但不偏僻,是个好地方。
找到地方,进了门,姓胡的掌柜是个读书人的面相,笑着问前来办理入住的考生:“各位小郎君知道我这‘开合’二字如何解吗?”
有人说道:“‘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①’,李商隐咏荷花的对不对,掌柜,我看你庭院里正好养着荷花呢。”
胡掌柜笑而不语。
“应当是‘深竹风开合,寒潭月动摇。②’,这句,”另一人说道:“我看客栈后头有片竹林。”
“……”
胡掌柜还是摇头。
裴惟拽了下沈持:“沈兄,他……考咱们这个做什么?”
沈持:“我也不知道。”
“套几句诗显摆他有学问吧。”已经有人开始不满,小声嘀咕。
胡掌柜也不恼,叫小二沏了好茶切了瓜果端上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们这下来这么多人,办手续要点儿时间,找个乐子呵呵呵……”
众考生又找出几处诗句、典故来,他都说不是。
这可惹恼了考生们,他们气愤地问:“掌柜你来说说,到底是哪个出处?”
胡掌柜:“我不信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晓得的。”
岑稚:“他激咱们呢。”
江载雪苦苦思索:“你们倒是想想啊,‘开合’二字到底什么出处?”
沈持低声说道:“我记得哪本书上说的来着,当朝大儒王渊曾说过写八股文要‘开合首尾,经纬错综。③’?”
“掌柜的店开在州学附近,又是接待考生的,当与八股文有关吧。”他又道。
“哎呀呀,”岑稚嗟叹:“沈兄你记性真好,想来这句最贴切了……”
胡掌柜耳朵灵,他们的话被他听去,大笑:“还好,还好,幸好有人识得小店苦心,不错,我这‘开合’二字就是提醒各位小郎君名日写八股文时要冒子要放开讲究作法但不要斤斤拘泥于法,正文要横竖交叉熔经史于一炉多方位阐述冒子,结尾要合,收住……”
“我多嘴了,你们原是比我有学问的,可是你们来我这里住店,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们一遍……我呀希望你们这次全都高中……”
听到这样用心的提醒和祝福,有人绷不住哭了:“多谢胡掌柜,我们一定好好应试,呜呜呜……”
有第二回来应试的考生悄声嘀咕:“这掌柜的也不知从哪里捡来这么句话,每每比试之年都拿来说,赚了许多感动,也赚了许多钱财啊……”
这家客栈一年比一年出名,不光开恩科之前,平日里来住店的读书人也不少。
沈持:“……”虽然是套路,但是他觉得“开合首尾,经纬错综。”这八个字还是挺有深意的,值得细细咂摸。
至办好入住等了好一会儿。
客栈中全是考生,许多人独自赴考,沈持于是对沈煌说道:“爹,你回家吧,不用陪我了,考完我自会跟江兄他们结伴回去。”
“也好,”沈煌说道:“你考完试就呆在客栈,不要到偏僻的地方去……”他交待儿子许多话,才慢吞吞地折回。
沈持看着一晃一晃走远的牛车,胸口竟猝然闷闷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跑过去追上沈煌:“爹,你路上当心些啊。”
等沈煌应下赶着牛车走出一段路,他又追了上去:“爹,你当差的时候谨慎些。”后来说的沈煌不想回去,要陪着他考完府试,沈持这才不追牛车了。
江、裴二人也打发家仆回去,等考完再来接。
拉拉杂杂的,转眼到了该吃哺食的时辰,他们也饿得两眼发黑,赶紧去寻摸吃的。今日来不及细细打探,看着近处一家豆汤饭小店还算整洁,就吃这家了。
他上辈子去过三次成都,每次都要吃豆汤饭,店老板会在上餐的时候附赠一碟子红油泡萝卜,辣脆爽口又下饭。听说做豆汤饭的关键是“耙豌豆”,用清水把豌豆泡软后,熬到软糯,再把一部分水分去掉,余下浓浓的带着豆沙般口感的豆汤,搭米饭做成豆汤饭,和肥肠做成豆汤肥肠……香啊!
禄县没有卖豆汤饭的,岑稚问沈持:“好吃吗?”
江载雪和裴惟也都眼神怀疑地看着他。
“好吃的很,”沈持说道:“不信试试啊。”
坐下后看了看菜单,小店只有豆汤饭和凉拌豌豆尖,他们每人各要了一碗豆汤饭,统共一盘子凉拌豌豆尖。
店小二去小店后头的菜园子里新鲜给采摘了一把豌豆尖,交给后厨师傅焯水,捞起来放凉,加入蒜泥、麻油一拌,滴两滴香醋、撒上盐,给端上来了。
四人都饿了,闻着味儿怪香的,伸筷子夹起来尝尝,豌豆尖入口清甜,嚼一口,赴考的日子好像立马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豆汤饭里有鸡丝点缀,汤汁香鲜,清淡适口,江载雪头一碗吃得快了点儿,没细品其味,又红着脸添了半份:“让你们见笑了。”
其他人:“掌柜的,麻烦再添一份。”说完,四人皆笑出声来。
回到客栈,这夜沈持放空心思让自己好好睡了一觉,不凉不热的春末夜晚,一觉酣睡到四更末。
窗外雄鸡司晨,看黄历,今日初二十八诸事皆宜,大吉大利。
沈持他们将应试用具预备齐全,整齐地码放在考篮里,去客栈厅里吃早点。
今日胡掌柜亲自招待考生们,他撸着袖子,笑盈盈地问每一位考生:“昨晚睡好了吧?吃点儿什么?”
早点有鸡蛋、卤面、米饭……,沈持要了两个鸡蛋,一碗鸡丝卤面,找张桌子坐上去。江载雪端着一碗红烧肉卤面,与他说道:“胡掌柜真细心,你看早点没有汤汤水水的。”
怕他们吃多汤水到考场上时不时去茅厕耽误时间。
“不用谢我,”江载雪的话又被胡掌柜听见了,他笑呵呵地说道:“是一年一年的考生们留下来的经验之谈。”
沈持顿了下,心想:这掌柜虽然有些生意套路,但也算是个实诚人。
胡掌柜:“多吃些,待会儿鱼跃龙门的时候有劲跳得高。”
在场的考生们听了都笑起来,多少都添了点儿吃的。
沈持他们吃饱早点,一路疾走到州学门前的空地上。此刻天光大亮,这儿已有不少人或坐或站,等侯入场。
长州府辖下有五个县,一个县大约来一二百名考生,约有六七百名。加上送考的,乌泱泱的一片。
稍等片刻,有衙役“吱——”一声打开州学的大门,喊道:“把路让开,先请各县作保的廪生入场。”
一拨廪生——当朝有举人身份的读书人,昂首迈步进入州学。
青瓦书院的学生多,因而孟度带了三位夫子过来,有徐夫子、李夫子和有程夫子,他走过来的时候扫了自家的学生们一眼,眉眼弯起笑了:考不中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再多给书院交几年束脩是不是……
气得学生们直跺脚:孟夫子我就不信邪,这次非考上不可。
两下里眼神这么一交流,学生们忽然觉得:咦,怎么不紧张了?
取而代之的是较劲,十分想和孟夫子唱反调,他说考不中,他们就还非得考中。
作保的廪生进入州学后,衙役又出来吆喝:“我喊哪个县,哪个县的考生就排好队进来,一个县一个县来。”
“你倒是喊啊。”站久了的考生们烦躁地道。
“献县考生。”衙役扯着嗓子喊道:“禄县考生下一个,排队做准备吧。”
……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持终于挎着他的考篮走进了州学的大门。大门左边,有道通往正院的微凸的“八”字门,上面悬着“龙门”二字,等从大门进来的考生们搜检完之后,便从这里走过去,去往考场,考生们戏称“跃龙门”。
府试对考生的搜检比县试要细致的多,从人到考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一遍,甚至两遍,确实找不到夹带文字了,才放行。
经过搜检后的考生,敞衣散发,一脸羞愤地走到旁边去整理仪容。竟还有考生抱着侥幸心理用老鼠须做笔把文章写在中衣上,伪装成花纹的样子,尽管字儿小的看不出门道,但衙役拿鼻子闻了闻——墨的味道不是汗臭味儿,判定他作弊,要交给知州大人去定罪。
“余下的还有谁夹带作弊的,自己扔了吧。”衙役不屑地说道。他们见过的作弊花样,不比考生们认的字少。
“嗖嗖——”眨眼的功夫,地上掷下各种东西,有手帕,有鞋袜,甚至还有馒头……
颇让人大开眼界。
……
沈持站得都眼花了,才终于轮到他。
搜检的衙役见他年纪尚小,讶道:“我们知州许大人听说你们禄县出了位神童,不会就是小郎君吧?”
沈持淡然笑道:“不敢当。”
后头有人起哄:“就是他。”
衙役停下手,一脸“终于轮到我搜检神童,运气太好了,下了差得去赌一把。”的兴奋模样:“小郎君此次必能高中。”
沈持:“借大哥吉言,谢谢了。”很想提醒他一句“衙役大哥千万远离赌博啊。”。
衙役忘记接着搜检,一摆手让他去跃龙门。
进入考场之前,一轮红日透过薄薄的云层从东方冉冉升起,江山丽,花草香。
进去考场后,去找各自的号房,也叫号舍,号房呈一圈又一圈回字形设置,每个号房都编有字号,不用数字而用《千字文》加上天干地支,比如“天字甲号”,最内一圈号数最少,是各县县试的案首之位,向外依次是甲榜考生的号房位,一圈是甲榜头名,另一圈便是甲榜第二名……总之,是按照上次县试的名次安排的。
沈持稍稍一看便找准了他的号房,上面写着“玄字辛号”,对了一下,果然,号房里面的桌子上贴有他的名字。
这号房目测仅有1.16平米,三面墙壁,里头架一木板,一坐椅,写字的时候木板当作书桌,夜里拆下来当作床板,一物两用,啧,设计还挺巧妙的。
沈持坐进去试了试,以他十周岁还差两个月的身板来说,尚能舒展开,还不算太憋屈。他看到一个长胳膊长腿的青年考生,试了几次才把自己塞进号房,坐定后,几乎不能动弹,心想:这考一场坐几个时辰下来得多难受。
看来,科举还是要趁早!
幸好当朝的府试只考两场,一正场一副场,今日考正场,考的时间长,四个半时辰,明日的副场只要三个时辰,因而只要熬过今日的正场,副场就容易多了。
“咚——”州学里的锣鼓敲响一声,考试预备开始。
这时候,长州知州许寻领着主考官,一位胡须斑白的老夫子,也不算太老,五十来岁的男子进来,还有数位州府的官吏一道与考生打照面,落座,宣读考场规矩。
而后,就是固定的流程,发放答题卷,草稿纸,以及试卷。
府试考生较多,要是主考官读题,坐在犄角旮旯的考生或许听不清楚,诸多不便,索性印发试卷,方便又公平。
拿到试卷,沈持先整体扫过一眼,一共四道题,一篇八股文,两道阐述四书五经的题,一道试帖诗。
八股文是头一道题,也是此场考试的重中之中,你想啊,阅卷官拿到考生的试卷,首先要去看考生文章做的如何,要是文章做不好,这卷子就直接弃了,谁还去看你后面的题目有没有答出花儿来呢。
成败,可谓全系在此篇八股文上,沈持细看,题目是:人莫知其子之恶。④
出自《大学》中的这句——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意思是说当父亲的总是看不到儿子身上的恶心,总以为自家的禾苗比别人家的壮硕。
沈持:这不就是亲爹滤镜吗?
自家的儿子最好,自家的苗儿最壮。自家的心上滚滚最靓,土豆腿一样当超模。
朱熹老夫子曾对此发言,哦不,是对此经文注释说“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⑤”,看,是论偏爱与护短的,这题他会。
沈持在脑海中飞快地画出滚滚圆圆的脑壳,朵朵,眼圈,嘴筒子……画好大脸ber,他笔下也有文字了,思路顺畅而下,破题、承题、起讲,一气呵成。
此篇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这时,其余大部分考生还在思索如何破题呢。
……
再给滚滚画个腰,添一双土豆腿。
好了,八股文正文成,小结成。
一个半时辰之后,沈持作完八股文,暂且搁下笔的一瞬,他深深地吐出口气。能说胸有一多半的成竹了吧。
他喝了几口水,稍稍休息。
对面的考生见沈持早早作完文章,双眉皱得像打结,似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感,手一颤,竟想不出下一句要写什么来了。
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
禄县。
听说献县又现匪患之后,县令陆沉担忧地问县丞王大虬:“王大人,二十多年前献县山匪横行的时候,祸及咱们县了吗?”
王大虬是禄县土生土长的官吏,熟知本县各种过往的事情:“当年他们抢完献县往咱们这儿来,被朝廷派来剿匪史老将军给截住了。”
陆沉听着很不安,眼下朝廷是不会派兵来剿匪的,要是山匪来禄县,治下出了乱子,他的前程可就没戏了。
他八岁开蒙,苦读三十年才考中进士,全家的荣耀都系于一人身上,想到这里,他浑身冷汗淋漓,手在衣袖中不停地颤抖:“万一他们来了就任他抢?”
王大虬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任凭他抢有什么办法呢。”或许他们抢几家富户就罢手离开了。
陆沉的面色越发苍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传我的命令下去,招募守护县城的兵丁,但凡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从即日起都操练起来……”另外,得赶紧向省城求援,派兵前来剿匪。
“你派人去打听一下献县的管大人他是如何应对的。”他又嘱咐道。
沈煌听说要招募兵丁,这才去找陆沉,把帽子妖一事说了。
陆沉大惊之后愈发恐惧,他深叹一口气说道:“山匪怕是早盯上咱们县了。”“沈捕头,山匪所求,往往是财物,这些日子巡逻,多留意县中的富户、乡绅之家吧。”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财气外露的,更容易招匪。
“是,大人。”沈煌的声音不甚清晰。
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巡逻让他的喉咙如同吞了火炭,痛到只能发出嘶哑声。
陆沉忽然又叫住他:“你既说沈小郎君猜到帽子妖与山匪有关,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应对?”
沈煌愣住:“……回大人的话,犬子并没有多说。”
陆沉止不住哀叹:“……我糊涂了。”沈持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孩童。他这是急病乱投医啊。
第33章
号房内, 沈持重新埋头答题。第二、三道题考的实质上是背诵,对他来说是最不花费时间的,连草稿都不用打, 直接在答卷上作答,节省许多时间。
最后一道试贴诗略吃力, 沈持写写改改,改改写写, 勉强写出一首还算能看的,这时他已近灵感枯竭, 有丝丝烦躁, 改不动了。
他抬头环顾周遭, 有几位通身的气度颇出挑,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腹有诗书的考生, 比他更早做完题目, 正在悠然地检查着答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沈持心道:这次高手多, 不像县试那样菜鸡互啄, 他或许与甲榜无缘了。
无妨, 只要考中名次即可。
沈持对甲榜没有太多执念。
只是坑了那些押他考中的人。他在心里默念:对不住,叫你们亏钱了,押注很好,下次别押了。
沈持又仔细过了一遍答卷, 无格式错误, 无别字, 无疏漏,不出特大意外堪堪能考中。他深吸一口气,微松懈下来后, 心中忽然隐隐不安,总觉得家里要出事,他举起手,示意考官他要交卷。
离此场应试结束尚有一个多时辰。
考官觑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命负责收卷事宜的书吏拿着名录和印尼走过去,核对名字、答卷后让他签字画押,走人。
真狂啊。
考场中不少人心想:此子莫不是把县试的运气当实力了,呵,府试能一样么,等着放榜哭去吧。
深持的同窗挚友们见他提早交卷,心下疑惑: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还真叫他们给猜中了。
沈持从州学出来,一路小跑回到客栈,匆匆去找胡掌柜:“掌柜的,你消息灵通,能否告诉我一下禄县……的动静?”
似乎不好上来就问一句“山匪有没有去禄县打劫”吧。
胡掌柜眨眨眼,显然知道他说的“动静”是什么意思,却道:“沈小郎君明日不就回去了吗?能有什么动静,无非是今儿东家长,明日西家短的。”
“沈小郎君安心应试。”
沈持说道:“还请胡掌柜告之。”
“沈小郎君,”胡掌柜拨着算盘珠子,低头看也不看他:“我是个买卖人,要打发伙计去打听……”
沈持直接拿出一两银子:“够吗?”
赴考之前,青瓦书院给每位考生发放了二两银子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胡掌柜眼皮往下耷拉觑他手里的银子一眼,笑了:“够,够,我这就找个靠谱的伙计去给沈小郎君打听。”
到天快黑的时候,胡掌柜告诉沈持,禄县县令陆沉往长州府送了求援的信,且在县中招募临时兵丁加大巡逻,让百姓夜中闭门塞户,时刻防备山匪袭掠。
“放心吧沈小郎君,没事的。”
山匪还没来,沈持心中稍安。
禄县。
县衙火急火燎地招募兵丁,告示贴出来一大早,许多男子扛着铁锹、锄头前来报名,衙门口人声鼎沸。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鄙夷不屑地说道:“几个落草的山匪能有什么本事,咱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哎哟哟,你岁数轻不晓得,”一个年过四旬的敦实男子谈匪色变:“二十多年前马老三在献县闹腾的那会儿,秦州府来的兵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后来朝廷派兵来剿匪,三千将士带着弓箭硬是打了半个多月才把山头给踏平。”
领头的史姓大官在作战中反被下了套,险些丢命。
马老三是个悍匪啊。
“你都说是二十多年前了,马老三再凶悍,他也得服老。”说话的是名少年人,赤膊,背上斜扛着长木棍。
年长的男子摇摇头:“他们虽是匪,狡猾的很呢。”
听说那会儿匪群里有能人,会用兵,更有占着山头的地利,叫朝廷好不头疼。
……
沈煌巡逻一日,半夜回到家中,门口挑着风灯,沈山站在门洞里等他。
“县太爷招募兵丁,真要跟山匪打?”沈山问他。
沈煌说道:“爹,献县也是这么做的。”
沈山:“山匪真来了,打得过吗?”
“照爹的意思,该怎么办?”沈煌的嗓音跟破锣似的,又粗又哑。
“阿池小时候,我跟他讲二十年前山匪的事,说他们差一点儿到咱们县来,”沈山道:“你猜阿池怎么说?”
“阿池问我,禄县的县太爷,一定提前准备了许多金银珠宝米面粮油吧?”
“我当时呀说他说的不对,说当年的县太爷让县中的男丁严阵以待,等他们来了就要打一仗……”
“阿池说,哪里打的过,不如暂且用钱财打发走,反正朝廷军要来了。”
打不过的时候,破财消灾未必不是上策。拿钱粮先把山匪砸退再说。
沈煌舀起一瓢凉水灌下去:“他小孩子家家的,说的话哪儿能当真。”
“老二,你想想咱们县中的男丁,就算尽数出动,”沈山看着沈煌说道:“能打得过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山匪吗?”
沈煌琢磨了会儿,醍醐灌顶般地自语道:“阿池说的对,哪里能打得过呢,想要保住县中,只能乖乖给山匪钱粮……”
“山匪凶狠杀人不眨眼啊。”沈山唉声叹气。
万一打不过再惹怒了山匪,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再肆意报复,在禄县大开杀戒……沈煌不敢想。
当年马老三在献县残暴得令人发指,至今提起来还能让人在六月天里浑身发凉到牙齿打颤。
沈煌连夜去找县丞王大虬:“大人,不如召集县中富户,或是让每家每户拿些钱财预备下,万一山匪来了,咱们好打发他们走。”
“山匪未至先准备钱粮给他们?”王大虬好像听到了玩笑一般:“沈捕头,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种法子的?”
县中百姓谁肯干。
太荒唐了。
沈煌无奈,只得又去找陆沉:“大人,就算咱们招募上千兵丁,可他们都是务农的百姓,哪里能打得过山匪,大人三思啊。”
以卵击石。
“不可不可,”陆沉深重地叹气:“要是拱手给山匪钱粮,他们会狮子开大口,没完没了地索要。”
他对此方法存疑:“沈捕头的想法天真了。”他还有一层私心在:未抵抗便给山匪钱粮,传到朝廷,他会被言官弹劾,他触手可及的前程可就没了。
因此不肯答应。
让沈煌等衙役们带着新招募的男丁日夜看护县中。
……
四月二十九日,府试副场。
沈持昨日夜里睡得不太踏实,中间醒了两次,早上起来眼皮又重重地乱跳,直到坐于号舍中才静下心来。
今日的考题比昨日少,仅有两道题,但却不见得容易。题目并不是写完整的八股文,而是择其中一部分考之,比如第一道是: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①
不让考生破题,而是给出了一个正破“圣人不显其敬,而天下化成焉。②”,让反破。再比较正破好还是反破好。
如果你觉说正破好,便接着正破往后面续写承题和起讲,如果你认为反破好,也请接着写。
出的题目还挺灵活。
看来古人也不完全是死读书,读死书。这大约是后人的偏见。
对这道题目,经过层层剖析之后,沈持很快将答题思路整理了出来。他在草稿纸上写道:正破大气磅礴,精神一气贯注,而反破则使其文章有浑浩流转之势……
有了思路框架,便是润色辞藻,让人读来口中回甘,留个余韵。
这一场考的似乎比昨日那一场还要顺利。沈持几乎是掐着点作答完毕的,他才搁笔,“咚咚——”州学的锣鼓声响起,要停笔交卷了。
沈持最后扫一眼他的答卷,信心十足地递给走过来的书吏,画押。
考生们鱼贯走出号舍,最后回望一眼,眼神变幻数次,有失落有期待……在衙役的吆喝催促下不得不快步离去。
出来州学,沈持等待片刻,江载雪几个一道出来了。三人都道:“今晚在长州再住一夜,明日再回如何?”
考完放纵一两日也无妨的。
沈持说道:“禄县近来不太平,我还是回去吧。”
想到山匪这件事,其余人也没了玩的兴致:“走吧,一块儿回。”回到客栈,江、裴二人找不到家中来接的马车和奴仆,嘟囔:“说好考完试来接的,怎么这会儿了还没到?”
沈持的心咯噔一下如坠冰窟。
定是出事了,禄县出事了。
客栈的胡掌柜看见考生们回来面色不好看,说道:“禄县的小郎君们,听说昨夜你们县遇到山匪袭掠,许多人家被抢,死伤不明。”
山匪袭扰。
对于禄县的学子来说,听了这话犹如头顶上炸了一声响雷,人都震麻了。
“知州大人不管?”有人情绪失控地吼道。
胡掌柜一脸无奈地说道:“一早得知禄县遭了山匪,许大人带着长州数百名衙役赶去,至今还没回来呢。”
外县的人考生纷纷说着同情的话。
沈持几人听不下去了,一块儿跑出客栈:“雇辆马车回去。”
岑稚去找来一辆马车,四人之中唯有他还算冷静,毕竟家中没有什么牵挂之人:“走吧。”
马车夫也听说了禄县的事情,不肯送他们进县,只肯到禄县边上,还好到了半路,江家的人来接了,他们上了江家的马车,心急如焚地往家中赶。
“县太爷没了。”马车夫说了句。
“陆大人没了?”几人惊呼。
马车夫说道:“山匪来的时候县太爷犯了心疾,一下子没了。”沈持:心疾,不会是突发心肌埂塞吧。
人在持续紧张之下,极易突发这种要命的心脏病。
“县太爷的调令来了,哪怕山匪晚来十来天,他就该进京赴任了呀……”马车夫无比惋惜地说道。
来不及细想陆沉的事,就看见马车夫瞟着他,抬起粗粝的手指揉了揉鼻子。
沈持:“老伯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马车夫心虚地挥动马鞭啪地抽了声:“沈小郎君……唉,你爹,沈捕头他……被山匪给抓走了……”
一阵劈来的眩晕。
沈持一头撞到马车壁上,他恍恍惚惚地问:“老伯,这是怎么回事?”沈煌怎么会被山匪抓走,他们抓他去做什么。
“马老三说了让你们沈家总坏他的事儿,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马车夫悲戚地说道:“山匪啊……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只怕沈煌凶多吉少。
江载雪扶住沈持:“他们捉了沈捕头去,不会是要赎金吧?”他拍拍沈持的手臂:“到时候若是有难处,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的。”
“咱们家……”马车夫见小郎君放出豪言,哭得手都在抖:“被土匪索走一千两白银。”
恐怕从此没那么阔绰了。
江载雪脸色煞白:“我爹娘和妹子还好吗?”
“老爷夫人和小姐没事。”马车夫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裴家马车没有来接人,裴惟的心悬着,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听闻裴家被勒索,他掩面低泣起来。
无人顾得上安慰他,越近禄县越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家中是什么光景。
到了禄县,各自急急巴巴地回家。
沈家。
宅院之中一片死寂。
沈持进门喊了声:“阿娘,阿月。”无人应他。
他跑去堂屋沈山那里,门窗都关着,屋里黑洞洞的,沈持大声拍门:“阿爷阿奶,是我回来了。”
一声呜咽伴随着开门声响在他耳畔,老刘氏从屋里爬出来,满脸泪痕:“我的阿池,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留在外头不要回来有山匪呜呜呜呜……”
沈持:“奶,山匪走了,没事了,知州大人在县里坐镇呢,不怕不怕。”
“得……”这时候沈月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跑出来,扑到了沈持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但发不出声音:“……”
接着钻出来的是沈知秋,望着他无声地哭着。随后,沈家人一个个从躲藏处出来,坐在地上哭成一片。
沈山最先镇定下来:“阿池,你爹……唉,你爹被山匪抓走了。”
“说是咱们家坏过他们的事,再有下回,就要杀了你爹。”沈文也渐渐缓过神来:“阿池,是帽子妖那事儿吧?”
山匪打好的主意,被沈持给截胡了。
下回。
沈持:他们抓走沈煌,是以此要挟沈家不要再和他们作对?那么,沈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持扶起她娘朱氏说道:“阿娘,马老三一时半会儿不会拿我爹怎么样,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把爹救回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油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像要顶天立地的气势。
山匪劫掠之后,禄县人家的日子一点点恢复正常。
五月十五日,府试放榜。快到黎明时分,长州知州亲自将红榜放在特备的黄稠彩亭——一块刷着黄漆挂彩绸的木板上,轿夫抬着彩亭,鼓乐手在前面开路,州府的官差在两旁护送,一路敲着锣鼓往禄县来报喜。
前来看榜的学子早早挤在路边等候,锣鼓喧天,短暂地驱散了山匪留下来的阴影。
红榜一放,榜上有名者飘飘如登仙,这下就是童生了,总算有半点儿功名,不枉读那么多年的书。而找不到自己名字的人则万念俱灰,酸溜溜地想着下一年再考。
“丁申年长州府府试案首——”唱榜的官吏扯着嗓子高声喊:“禄县考生,沈持。”
此次长州府府试的案首出自禄县。
“沈持。”多少人齐声重复一遍沈持的名字:“是他,他啊……”
有惊愕之下的狂笑声,也有骂“娘的,我押的是他考中甲榜啊……”的绝望声,还有“阿池考中了,沈家的阿池考中了。”的狂喜声……
沈持并不在场。
他默默地坐在没玉村的家中,想着怎么才能把沈煌从山匪手中救出来。苦想多日,仍旧没有一丝头绪。
官差将喜报送进家门的锣鼓声震出沈家人的几分神志,他们想:阿池考中案首,以后就是童生了,有功名的,打交道的都是贵人,会有门道救出沈煌的……
因此又有几分得意。
沈持面色疲倦,他打起精神接过喜报,应酬州府的官差,招待前来贺喜的乡里乡亲。
好在都体谅沈家出事,只走一遍礼节过场,都知趣地散了。
沈持关起门,对整日以泪洗面的朱氏说道:“阿娘,我很快要回书院念书,不放心你和阿月,你们跟我一块儿去县城吧。”
他想过了,即便沈煌不在家,日子也要往前走,阿月的病要继续治,她七岁了,还得为后头做打算。
主要是沈煌出事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山匪再来,不把娘亲和妹妹放在身边不安心。
朱氏没说话。
“阿娘,阿月要在县城看病,你们娘俩跑来跑去的也不方便,我想,咱们在城里租个屋子,娘和阿月住到县城去,娘觉得呢?”
“阿月七岁了,”他又道:“该上学了。”
女子能识文断字,将来出路会更好些。他原先就有这个念头,即便沈煌没有出事,他也会提出来的。
“阿月……去上学?”朱氏觉得沈持癔症了:“女娃儿哪有读书的。”
沈持:“阿娘,江家的小姐,三年前你见过的那位小女娃儿,如今进学了。”
朱氏愕然动了动嘴皮:“可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咱们……”沈月哪能跟人家江小姐比呢。
他娘认识有限,沈持也无法跟他做过多的解释:“娘,你听我的好不好?”
“县里租房子贵的很吧?”朱氏心疼银子:“从前我和你爹商量着除去束脩外,每个月多给你攒200钱,衣服不能穿太久,饭菜也不能吃的太差,用的也不能太差……不要叫同窗瞧不起咱。”
沈持:“阿娘,真不用,”他炫耀似地说道:“我这几年何尝用你们操心给攒钱。”再说了,他如今是童生了,县中少不得每月发一些补贴。
朱氏:“阿月上学的束脩银子一年得多少啊?”
“我打听过,说是一年下来得六两银子。”沈持说道:“阿娘,我来想办法。”
朱氏斩钉截铁:“不行不行。”虽说她心疼女儿,但也没有让儿子补贴女儿的道理。
“阿娘,”沈持坚持地说道:“阿月以后大了,人家万一欺负她不会说话,她可以写出来啊。”
“这样,不等于能跟咱们说说话儿了嘛。”朱氏听得十分动心。
她想了一想说道:“非要去县城租屋子的话,我先找找有没有缝补浆洗衣服的活儿,这样也不至于家中的花销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去县城的次数多了,发觉富户竟然还要对外雇人浆洗衣裳,做刺绣什么的。
沈持说道:“阿娘,那些活儿对眼睛不好,你别担心银子的问题,我有办法。”
许久之后,朱氏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租赁房屋之事由江载雪帮着,很快有了着落。江夫人出面在离江家不远的地方给找了两间屋子,不大,也不临街,在居民区里,也怪安宁的。
沈持看了一眼很满意,虽然租金有些高,但他还是坚持租这套:“方便阿娘带着阿月晒太阳,以后我爹回来夜里归家晚,也吵不到你们。”
朱氏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搬进去之后,沈持着手给沈月找女子私塾。
当朝女子的开蒙比男子更早,七岁就有人收,县中几大家一块儿请了女夫子,在江载雪家中设了一个院子,专门教女学生。
江载雪把这件事跟江夫人说了之后,江夫人为难了:“那女夫子极是严厉,我看阿月又是个极娇惯的女娃儿,我担忧她受不了这份读书的苦。”
“阿娘,这事儿不要瞒着,还是当面问问沈家妹子吧。”江载雪道。
江夫人:“也好。”
沈持听了把沈月叫来:“江夫人说教书的夫子很严厉,要吃些苦头的,阿月肯吗?”
沈月慢腾腾地发出模糊的音节:“肯。”
她虽然口齿不清,但沈持还是听懂了。
“阿月这么聪明,”沈持说道:“一定很会读书的。”他领着沈月去见江夫人:“阿月不怕累的。快谢谢江夫人为你介绍夫子。”
阿月很乖地给江夫人行礼,她知道别人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安安静静地看着沈持。
江夫人拉着她的手:“你以后常来我家玩,和阿雨一块儿上学。”江载雪的妹子名唤江载雨。
沈月自是求之不得。
第34章
奔波数日, 沈持总算安顿好娘亲和妹妹。
府试之后,按照当朝规定,案首和甲榜学生每月能从府衙领取六斗米, 有了这一进项,娘仨不愁口粮了。
朱氏背着沈持在一家绣坊找了个帮工的活计, 每日拿绣样子回来刺绣,工钱不算多, 但好歹不用坐在家中哭哭啼啼了。
回青瓦书院上学的头天晚上。
“阿娘,”沈持对朱氏说道:“我爹的事, 我心里头打算着呢, 阿娘莫急。”
“阿池, ”朱氏愁眉不展:“是娘没用,让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作难了。”
持轻摇头:“阿娘说哪里的话。”
朱氏强忍着眼泪, 笑着让他和沈月去睡觉:“你俩明日都要去念书, 早些睡吧。”
撵走儿女,她坐在窗前, 就着月光做绣活儿。今晚外头亮如白昼, 省了油灯钱。
沈持回屋后, 觉得窗外格外亮,侧耳倾听片刻,才知街肆上有大批的衙役挑着风灯在巡逻,给县中百姓壮胆儿。
县令陆沉过世之后, 长州知州许寻暂时接管禄县。这次禄县的富户乡绅之家全都遭了劫, 被抢走约有上万两银子, 还有一些个爱财如命的,当晚不肯舍财,死在山匪的刀下, 成为城外荒坡上新添的几座坟茔。
失了财,死了人,民心惶惶,许寻一边安抚县中百姓,一边给秦州府写信求助——山匪来一次没空手回,必然还会来第二次。
你瞧他们还抓走了沈煌,叫沈家不要再坏他们的事,可知这次对禄县的抢掠绝不是一锤子买卖。
得更加加强戒备。
长州府调派来的几百快班衙役们,把县中的富户、乡绅之家看护起来,日夜轮值。
……
沈持在屋中晃悠了会儿,他睡不着觉,起身穿戴整齐,偷偷溜出家门。
县衙之中灯火辉煌,人影瞳瞳。
沈持对守在门口的衙役说道:“在下沈持,想拜见许大人。”
衙役低头一看来者是沈持,知他新近考取了府试案首,态度可亲,接过名帖说道:“沈小郎君稍后,小的这就给你通报。”
不大一会儿,县丞王大虬从里面出来:“沈小郎君,快请。”
沈持阔步跟随他走进室内,跨进厅中之前,他理了理衣衫。
屋里的长书案前端坐着一个四旬上下的男子,瘦脸狭长眼,穿当朝正五品墨绿色绣凤凰的官袍,想来是长州府知州许寻,沈持恭敬施礼:“许大人。”
“本官忙的焦头烂额,”许寻打量他一番客气地说道:“还未腾出手来恭贺沈小郎君高中案首,快快请坐。”
“多谢许大人,”沈持寒暄两句便开宗明义,他说道:“在下这次来,是来求大人救救家父的。”
许寻的面色一正,他摆摆手叫旁人出去,而后揭开油灯的罩子拨了拨,把屋中照得更亮堂。
“坐过来。”他对沈持招手,用犹带着几分对待小孩子的语调说道:“沈小郎君,本官知道你父亲被山匪抓走一事,不是本官不救,是毫无头绪啊。”
那些山匪盘踞在献县的献山里,山脉绵延数十里地,进山的路全是密林阻隔……山匪的老巢易守难攻,要想从中救出沈煌,难如登天啊。
“许大人,”沈持郑重地说道:“在下有一拙计。”他思忖良久,或可以一试。
“你说说,”许寻没当回事地说道:“你有什么良策?”十一岁的小子,能有什么办法对付老练的山匪。
沈持:“大人,这次山匪抢去上万两银子,却没有一粒粮食,他们很快会再度来的,这次未必是抢掠。”
而是采买粮食,甚至酒肉等吃喝享乐之物。
如人一旦暴富,守着巨额银两,保管会生出诸多享乐的心思来,只要一起心思,他们必然要下山去找人间烟火,花花世界。
断不会一直躲在山里面。
这是人性。
谁见过某人一夜暴富之后光守在家里数钱,不吃不喝不花天酒地的。要是这般无欲无求,也不会抢掠他人。
“对,”许寻挽了挽袖子,他看着沈持说道:“沈小郎君说的极对,他们抢掠走那么多银子,不会不挥霍,至少这几日不会少了买酒买肉,大吃大喝……”
沈持:“大人英明。”
“只要他们下山,”许寻眼神幽暗,竟一本正经跟他商议起给山匪设计的事来:“本官手底下颇有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拿住他们不难。”
据献县县令管复写给他的信中来看,这伙山匪共聚集了二十来个人,还未坐大。
“过几日,五月二十五是财神爷的生日,”沈持说道:“往年到了这一日,人人都要去庙中拜财神,是县中最热闹的日子,在下想,那一日山匪说不定会重来禄县。”
这次不是抢掠,或许会浑水摸鱼来采买物资。
“可是沈小郎君,”许寻不解地说道:“即便山匪下山,定然不会带着你父亲……”
沈持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想进山剿匪立功吗?”
许寻呵呵淡笑:“山匪扰我长州境内日久,不铲除本官对不住百姓啊。只要有胜算,本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持起身对着他深深鞠一躬:“多谢大人肯施以援手,在下会铭记大人救家父之恩。”说完,他道:“山匪掠走万两银子,定然不会手提肩扛,而是靠马车运到山中的,大人,只要咱们派出探子找到车辙,顺着追过去,说不定能摸到山匪的老巢。”
好一阵静默。
“沈小郎君思虑细致入微,”许寻感概道:“叫本官想起一个人来。”
沈持:“此事牵连家父,在下心如火焚,日夜殚精竭虑,大人谬赞。”至于许寻想起的是什么人,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的贺俊之,”许寻说道:“自小便是这般明察秋毫,胆略过人。”
大理寺少卿贺俊之是当朝酷吏,大名如雷贯耳。
沈持:“在下微末,岂能与贺大人相提。”
许寻笑了笑,带过姓贺的话题,说道:“那么,本官明日便不叫衙役日夜不停巡逻,在禄县做出放松的姿态来。”
“而献县那边,本官会佯装调集衙役过去,让他们加紧巡逻。”
为了让山匪下山不去献县,还来禄县,要放松县中的巡逻监视。
“大人行事周密。”沈持说道:“在下拜服。”
二人分头依计行事。
次日,许寻这边,撤了日夜不停的衙役巡逻,取而代之的是调集了许多商行,开始售卖财神爷生日相关的酒水,吃食,玩的等物品。
好似山匪那件事从此揭过去了,禄县如从前那般该干嘛还干嘛。
处处又是一派悠哉详和的生活。然而在暗处,探子日夜来往献县,盯紧了山匪的动向。
时隔将近二十天之后,五月中旬,沈持回到青瓦书院。
这次下场府试的内舍班学生,不少人考中府试,见面全是彼此恭贺之声。考中府试的学生,不再留在内舍班,而是要升到上舍班,为后年的院试做准备。
搬东西换去上舍班的学生都很雀跃,除了沈持。
他也没有哭丧着脸,通身非常冷静平和,叫挚友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书院只有一个上舍班,教室在书院东边单独的小院子里,极是幽静,几乎听不到蒙童哼哼唧唧的斗嘴声。
上舍班的学生年岁参差大,从十一二岁到二三十岁,但无一例外,全是童生身份。
沈持的桌椅被放在头一排,还是和裴惟做邻桌。上舍班的夫子们不教什么课,多数时候不过作为答疑的存在罢了。
好像多半靠自学。
“等京城或是省城一有好文章传出来,夫子会让咱们抄写背诵的。”在上舍班呆了多年的学生传授经验。
新来的学生一脸虔诚地记下。
由于在城中租赁了房屋,离青瓦书院不过几步远的距离,沈持不再住宿,一连几日放学后早早离开书院,回到家中闭门读书。
到了五月二十一,他放学后去了书院隔壁的紫云观。
邱长风出息了,不知从哪里招来个道童,还把传承多年的大铁鼎——香炉给挖出来擦抹干净,放在观中,大抵是要吸引一拨善男信女来进香,收香火钱了。
紫云观上一任道长在的时候,香火很旺的,都说这里的财神爷和药王爷最灵,求财呀求个好身体,都来这里拜拜。
“哟,稀客啊,”邱长风看见沈持,笑吟吟地说道:“沈大才子来了?”
沈持扯着他破旧的道袍,小脸蛋一皱吧旋即呜呜哭起来:“道长,我爹被山匪抓走了,呜呜呜……”
他这一哭给邱老道整不会了,以前称兄道弟的没哄过孩子,手忙脚乱地拉着沈持坐下:“贫道都知道了,蹲墙头上等了你好几次,都没看见你。”
持抽噎两声:“求道长帮我救救我爹吧。”
邱长风:“你别哭,有话好好说。”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不对劲:“喂,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贫道的心很硬的。”
沈持说道:“很不巧,这件事牵连到紫云观。”
“贫道才回来几天?”邱长风的眼神有点促狭:“嘿嘿,就算你怎么攀扯,也牵连不到观里的。”
想吓唬他,没门。
“道长离家这些年,道观零落,”沈持说道:“成了最偏僻的地方,盗贼最佳的藏身犯事之处,道长还记得帽子妖的事吗?”
邱长风不耐烦地看着他,心中骂骂咧咧:“你一口气把话说完。”
“道长回来后,用过灶台吗?”沈持不紧不慢地拿帕子沾水擦去脸上已风干的泪痕,把灶房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一说了出来。
邱长风脸儿一白,拽着沈持往灶房跑,一下子把塞在灶台肚子之中的乌帽给找出来:“娘的,山匪什么时候盯上小观了。”
沈持:“道长,我想他们还会来的。”人多半喜欢在熟悉的地方行事,或许这次,他们还会在紫云观碰头。
“贫道抓几个换你爹?”邱长风气鼓鼓地说道。该死的山匪,竟把紫云观当他们的据点。
沈持:“要是道长手痒,也可下手,但是这次我只是想让道长演一出戏。”
“这个容易。”邱长风应了他。
到五月二十四,禄县庆贺财神爷生日的头一天,一切布置就绪。
往年拜财神,禄县香火最旺的是关帝庙,人人都要挤到那儿去上一炷香,或者抽个签,求个好兆头。
县中怕出事,每年都要调集大批的衙役在这里巡逻,飞进飞出一只苍蝇都知道是几只脚的。
而献县境内。
一群衙役找到山匪前几日运银子进老巢的车辙,不远不近地蹲守在那里,果然到了次日黎明时分,一行几个山匪从山上下来,每个人兜里都鼓鼓的,约摸是钱袋子,等他们走远之后,他们沿着车辙悄悄往山里头摸。
紫云观也在这一日敞开观门迎接香客。
别说,还是有人来的,稀稀拉拉的三五个。
邱长风坐在大殿中,他今日是个脾气暴躁的老道,但凡有在观里发疯耍无赖的香客,他大喝一声“福生无量天尊”,身高八尺的壮汉也能给踹出门去。
沈持和裴惟潜进去——求签。
紫云观从前的签一绝,今日,邱长风把从前积攒下的家底儿也都亮了出来,在给人解签。
“裴兄你抽着签,”沈持要去寻找“目标”:“观里环境不错,我四处转转。”
他出门走遍了道观,而后在财神殿前面跟那个小道士并排坐在石阶上,看着外头飘进来的烧香的白烟。
可惜不是紫云观的,要是观中的香火也这么旺就好了。
到了快中午时分,小道士晒得昏昏欲睡,去财神爷前面台子上拿香客供上的果子、点心,填起肚子来。
沈持:“道长晨起没吃早点?”
小道士:“嗯,起不来。”
沈持:“……”很随邱长风。
“你也吃。”小道士塞给沈持一个。
沈持没有推辞,拿袖子擦了擦啃起来。
他跟小道士并排坐吃果果,小道士吃完拿起核往旁边的垃圾桶“咻——”地一丢,拍拍手,准备再眯会儿。
沈持也吃完了,他准备起身去丢桃核,一抬眼,一个前发覆盖下来的男子撞入他的眼中,他登时心中一跳,这人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匪气。
他不敢盯着男子看,转开眼睛,去逗小师傅,玩笑的功夫,眼角的余光却盯着拈香的男子不放。
男子穿着一身粗布长衫,露出的一截手臂壮实,有疤。
沈持愈发觉得他像山匪,不过他不敢打草惊蛇,若无其事地跟小道士斗着嘴,等男人上完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财神爷的时候,裴惟找过来了。
“沈兄,你拜完财神了吗?”他说道:“怎么还吃上了?”
沈持给他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伸个懒腰:“道长说财神不在家,让我等会儿再拜。”
小道士吃得渣子掉了一地,含混不清地说道:“……贫道……没……。”
沈持眼疾手快拿个奶糖堵住他的嘴:“道长慢点吃,别噎着……”
上香的男子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心想,怪不得这里今天冷清呢,这小道士太胡闹了吧。
如今的道士都收的是些什么人,他本来想给道观放二两银子当作香火钱,想了想,只放下一吊钱抬脚要走。
走到门口,却又缩脚回来,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沈持:怀疑他了?
他装模作样跟小道士谈论起道法来。说起道法,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也是能胡扯几句的。
看样子是个一心好道的小香客。
那人大抵觉得一个小儿和小道士打闹的紫云观是安全的,甚至把他当作了观里收留的打杂的道童,四下看看,给他身边的另外一位男子使了个眼色。
沈持:不会是去叫人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去的年轻瘦猴回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眉眼满是凶气的男子,他比之前的男子更加匪气,一颗毛发稀疏的半秃脑袋缩在宽阔的双肩之上,面色黝黑,蓄着一圈粗硬的短须,双目凸出,眼神凶狠狰狞。
是马老三,传闻中山匪头子长这模样,对上号了。
连沈持看了都觉得小小的身躯受不住那份靠近,要想从这里滚出去。
但是心中一个声音告诉他:是了,是这人了。
他跟小道士甜甜地说了句:“道长,我找邱道长解签去喽。”
那人看也没看他,只是像普通的善男信女那样,拈了香去上香。果然没有人不信财神,财神爷才是yyds!
不过还是眼观六路嘴骂八方的警惕。
沈持从侧门钻出去,那里极隐蔽的地方蹲着一个衙役,他飞了个眼色过来,沈持也用眼神往紫云观财神殿的方向瞟了瞟,没有说一个字,却什么都说明白了。
那人转身去找县丞王大虬:“大人,那厮在财神殿。”
王大虬:“抓人。”
早已埋伏好的州府训练有素的衙役们立马行动,瞬间把紫云观围得如铁桶一般。
连弓箭手都就位了。
“福生无量天尊,”邱长风满面红光地看着山匪,从身后变出一顶破乌帽来:“这是你的帽子吗?马老三。”
说着谁也没看清楚他是如何飞起一脚把马老三给踹翻在地上的,反正等衙役们冲进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地上送给他们了。
与此同时,顺着车辙摸进山里的衙役们很快找到了山匪的老巢,里面只有几个看家的,他们没有惊动这些人,而是按照事先说好的,蹲了大半天,摸到关着沈煌的柴房,把人给救出来,又悄悄离开,走之前放了一把火,撤。
……
次日,马老三被押送回献县,直接枭首示众,挂在献县的城门上挂了三日,又呈报朝廷,为知州许寻请功。
除去马老三这一祸患,不仅献县人拍手叫好,连禄县的人也都大大松了口气。
没多久,地痞流氓圈里就流传着一句话:禄县那个地方的神仙太灵,做好事的去拜祈福,做坏事的啊,去了就回不来喽。
禄县的人也都以为是财神爷显灵,让山匪被抓,保护他们的财富呢,于是乡绅们出钱翻修紫云观,谁知道大伙儿抬着钱走到观里的时候,邱长风喝醉了酒在呼呼大睡。
“神仙道长啊。”放下钱,默默地走了,心想,什么时候邱道长炼出长生丹,哪怕百两金子一粒,他们都买!
传到青瓦书院,内舍的学生们大笑:邱道爷每月才能早起一次给炼丹炉烧一把火,想要吃上他炼的丹药,等下辈子吧,有钱都可能花不出去。
……
沈煌是被衙役们给架着回到县城家中的,他的右腿被山匪给打断了,不能行走。
朱氏见到他这般模样,“哇”地哭出来。
“我没事。”他忍着痛,笑着拉着妻子的手说道:“你们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夫妻俩叙着话儿。
沈持请郎中过来为他爹看诊,过后送出门去:“我爹的腿还有治吗?”
郎中说道:“骨头断的时间不长,我尽力吧。”
“多谢大夫,让您费心。”沈持说完,忽然泪如急雨,簌簌落下。
好在沈煌尚年轻,身体底子好,治疗几日就见了成效,让沈家人的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青瓦书院,孟度适时抓沈持来收心学习。
“沈持啊,”他老父亲一般说道:“院试比府试难的多,多少人考到七老八十还中不了呢。”
每年的院试考场上,都能见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童生。
“但是发奋考中院试,成了秀才,好处很多。”孟度苦口婆心给沈持画大饼:“要是再往上考中举人,秀才的好处又不值一提了。”
“学生晓得。”沈持恭敬点头。
中了秀才,虽说还不能像举人那样称老爷,但也算读书小有成就,县衙每月给发银子,不用干农活也能过活,因此有秀才是断了手的说法。至于中了举人,那在禄县更不得了了,出入都是轿子、马车,来往全是贵人,有人夸张地说举人是断了脚的,中了举,连路都不用走了。去哪里都有得坐马车乘轿子。
“走啊,考啊,去断手断脚,这褴褛的青矜,这卑微的梦,致那黑暗中的呜咽与怒吼……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①”沈持学习之余改编了一首上辈子的流行歌曲,没事就哼上两句,怪解压的。
裴惟好音律,听了皱眉问他:“沈兄,你这曲儿挺顺口的,是谁写的?”好通俗直白,但是他有点听不懂。
沈持:“哦……,我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估计是我们村吧。”
反正不是古代乐府唱片公司出品的乐府诗。
裴惟:“……”
第35章
“沈兄, ”江载雪也听见到沈持唱不同于他们的乐曲,问道:“可有曲谱让我看看?”
沈持:“没有,我不懂音律, 听见别人唱学着哼来罢了。”
江载雪:“……”他原本打算明日从家中取古琴来书院,闲暇之时一人抚琴, 一人唱歌,好好“雅”一回的。
教上舍班的魏景仁魏夫子听见他们在谈论音律, 竟在教室中引吭高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①。”
他唱完有学生自发另唱一首:“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②”
“……”
学生们大大方方一首接一首唱着。
得, 开起演唱会了。
在悠扬或粗犷的歌声中,沈持笑得特别开怀, 特别放松。要不怕太炸裂, 他肯定边唱边跳来一段科目三。
在上舍班适应十来天, 到了盛夏六月,书院中的大树葳蕤苍翠。
“瘦了,”这天晌午孟度背着双手晃悠到上舍班,摸着沈持的头顶说道:“今日食堂炖鸡, 多吃点儿饭。”
沈持:“……鸡?”
他想起来了。
那是府试之前, 他从集市上买了一堆小鸡娃儿, 在山坡背风的地方搭了个窝棚,晚上唤回窝里,白天撒出去漫山遍野跑着吃虫子, 孟度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其他夫子也饶有兴致地没事就在心里想想,等过几个月是不是就有肉吃了。
于是人人兜里揣一点儿麸糠,一把剩饭,时不时跑到林子里去“咕咕咕”喂鸡,还都是相互瞒着的,谁也不跟谁搭伙。
不到两月,那群小鸡已经长成羽毛五彩斑斓的公鸡母鸡,成群结队在小树林子里打鸣、觅食。
很快长成膘肥体壮的,浑身有肉,到吃的时候了。
赵秀才便捡肥的抓了两只来杀了,炖汤给学生们吃。
听说有鸡吃,外舍班同学的脑袋嗖地从书本中抬起来,哗啦一下全跑食堂去了。
沈持和孟度从容不迫地往食堂走,等他们到了,赵秀才扁扁嘴,埋怨他们:“磨蹭什么去了不早些来,只剩两碗鸡汤了。”
就这还是他提前给盛出来的。
孟度:“没事,有什么吃什么吧。”
沈持也说:“要是有面条的,给我下碗面好了。”
赵秀才开锅,给他煮了一碗苋菜鸡汤面,清甜香醇的汤面入口,很是熨帖胃。
“上次抓获山匪的事情省城知悉了,”孟度边吃鸡汤面边说道:“长州知州许大人受到知府韩大人赏识,很快要升迁。”他看着沈持,有些不平:“他在折子中没有提及你一句半句的功劳。”
许寻在给秦州知府韩其光的信中把剿匪的功劳全揽到他一人身上去了,只字不提沈持。
孟度等了许久,不见有嘉奖沈持的文书送来,着人打听才是知许寻瞒下了。
沈持从来没想过要那份功劳,他甚至还怕传扬出去,山匪里要是有漏网之鱼的记恨上他伺机报仇呢,释然一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自然全是许大人的功劳。”
孟度轻声叹气:“要是他在折子中提一句你,韩大人必要嘉奖于你,你也好在他面前挣些名气。”
“先生,”沈持有些疑惑地问他:“先前已故陆大人捧我为神童的时候,先生满不在乎,从来不当回事,如今为何又这般计较?”
那会儿不是还很清高。
孟度摇摇头:“这次不一样,他要是在韩大人面前说你几句好话,或可助你在院试中录得名次。”
陆沉的分量岂可与秦州知府韩其光相比。
县试只在禄县的读书人中则优录取名次,府试与长州府的读书人比拼文章,而院试,则要同整个秦州府的士子较量,往年禄县的考中率极低,只有四五人而已,青瓦书院也不过占两三个名额。
上舍班的学生中,有人早早考取童生,却在院试中折戟多次,郁郁不得志。
多年的经验告诉孟度,院试录取,知府韩其光会参与其中,他更偏好他看重之人。
沈持这次难得攀上秦州知府韩其光的机会,竟被许寻给抹去了。
他对此事颇有不满。
沈持:原来关乎院试,怪不得孟夫子耿耿于怀。
却奈何许寻不得。
“先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看得开地说道:“请相信我的运气,能……八成能考中院试。”
好险,差一点儿就把话说满了。
孟度笑了笑,吸溜吃面条,估摸着在心里头又给他的话打了个折扣。
……
沈煌卧床月余,才勉强能从床上下地挪动两步,看样子要行走自如还得两三个月才行。
这阵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沈家人全都有搭把手,尤其是沈文和沈凉哥俩儿,每日五更轮换进城,来家中搀扶他起身、如厕等琐事,日复一日,丝毫没有一句抱怨,叫旁人看了很是动容。
小婶子张氏总跟着沈凉一块儿来,夏日潮湿,她把家中的床铺全部拆出来清洗了一遍,给他们换上她新织的粗布床单,夜里睡上去干爽凉快,无比舒适。
大房的沈全和沈正在村子里的溪水里捞了鱼虾,走几里地路送过来:“给二叔吃的,补补身子早些好。”
一次沈文跟沈持说起他们小时候,他比沈煌大四岁,但从小他受人欺负,都是二弟为他出头护着他,兄弟间很亲密,后来他们都成了亲,彼此有了各自忙碌的日子,这才看着疏远起来。
而沈凉,几乎是在沈煌的拉扯下长大的,没成亲之前在外头挨了打,欠了赌债,都是他二哥给他摆平,提起旧事,兄弟仨哭得跟什么似的,将这些年各房之间生的小嫌隙全都忘了。
沈持放学回家,听见父亲和叔伯倾诉过往,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对一道来探望他爹的沈知秋说道:“阿秋明年县试下场?”
沈知秋点点头:“嗯,苏先生让我报名,我没什么把握。”
沈持想了想:“先前书院有几套题目,是夫子们自己出的,据说县试跳不出这些,等我有空了为你抄写一份。”
他原先和沈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处的时候,除了对爹娘和妹妹沈月,对其他人,甚至沈山和老刘氏,都很冷淡疏离,从不觉得有多亲近。
“阿池哥,你很忙吧。”沈知秋拘谨地说道:“怎好耽搁你的时间。”
他知道沈持要考院试了,听他爷说阿池哥每天都挑灯夜读,万分辛苦。
“不碍事的,花不了多少功夫,”沈持说道:“我回头抄给你。”
他心道:往后,我会尽力扶持你的阿秋。
沈知秋谢了又谢。
到了六月中旬,进士文丛被外放来禄县当县令,他三十多岁,比起上一任县令陆沉来,他少年得志,二十多岁考中进士,被左迁贬官到禄县之前在京城当了多年的监察御史,他生得瘦骨伶仃,据说却有着一身傲骨,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怼天怼地,非常会得罪人。又没有人捞,官途只好往下走。
他来到禄县之后,成日在县衙借酒消愁,几乎不处理公务,叫下头的官吏摸不着头脑。
一连消沉大半月,文丛振作起来,开始点卯上衙门值班。
第一天就点名:“沈煌?”
“本官未曾见过此人,为何每月支领俸禄银子?”他诘问县丞王大虬。
王大虬把山匪之事告之:“他是为了禄县百姓才和山匪结仇的,当初陆大人在世的时候,许诺把他调到皂班,许知州也晓得这件事,所以才留了俸银。”
“既这样,让他养好伤之后到皂班来当差吧。”文丛随口一说。
王大虬替沈煌谢过他,又转告沈持,让抽空去谢过文丛。
这日书院放假,沈持换上夏装,穿戴一新,到府衙去见拜谢文丛。照例先见到的是王大虬,老油条拉着他说道:“文大人早年考中进士,文章锦绣拔萃,万不可在他面前卖弄,记住。”
沈持:“多谢大人提点,在下记得。”
王大虬进去为他通报。
过了片刻,他苦着一张脸出来说道:“文大人说不见你,回去吧。”
沈持:“……”
送他出来,王大虬对沈持说道:“大人骤然贬官至此,胸中烦闷,一时不想见人也是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持:“多谢大人宽慰。”
二人走了不多远,听见几名衙役凑在一处悄声议论:“我有个姨丈的姐夫的侄子在秦州府当差,听说咱们文大人在京城弹劾武信侯史家,这才被贬到咱们县来的……”
“武信侯是什么人?”
“被御史台弹劾的,十有九个都不冤,不过势头大,扳不倒罢了。”
“……”
武信侯史家。
沈持竖起耳朵。是不是他爷沈山认识的那个史家。
“武信侯你知道吧,史老将军,许多年前还领兵来过咱们临近的献县呢,”那位家里有七拐八拐在秦州府当差的衙役消息最灵通:“可惜天不假年,听说前些年战死在西南边关……”
武信侯是他战死后天子加封的。
史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持微微惊愕失神。
“武信侯都死了,”有人不解地发问:“文大人还弹劾他作什么?”找为国捐躯的已故老将军的麻烦,活该被贬官。
那位小灵通拔高了嗓音说道:“听说史家一直是镇守西南边关的,武信侯死了之后啊,万岁又派他儿子去戍守,没过几年,儿子也死在那里了,只得又从史家挑了个能文能武的孙子……”
“文大人弹劾的是武信侯的孙子?”余下衙役一齐发问。
小灵通呷了口水,继续说道:“史家胆大包天,把天子挑的孙子……是少年将领给掉包了,让一个孙女充任去了西南边关……”
时任监察御史的文丛弹劾史家蒙蔽天子,视戍守边关之事为儿戏,由此列出多条罪状,在朝堂上发难。
但不知为何没有撼动史家,却把自己监察御史的官儿丢了,落到禄县来当县令。
……
王大虬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末了却对沈持笑了笑说道:“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
“那是,”沈持略略走神,施礼道:“在下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史家的事,有的没的。
后来他爷沈山也听到了史家的一些风声,摇头叹息:“他们胡说八道,史家怎么舍得送女娃儿去戍守边关。”
至于史家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晓得。
……
六月底,青瓦书院快要放长假的时候,孟度带来了个好消息——当朝大儒王渊的得意弟子,贞丰四年,今年是贞丰十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开恩科时的状元郎,现任国子监博士,邹敏,即将在八月初赴秦州府贡院讲学,计划驻留三个月之久。
第36章
秦州府学子都想法设法要去听他讲学, 哪怕预计花费不菲也在所不惜。
孟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青瓦书院要到十个去省城贡院旁听邹博士讲学的机会。
沈持是上次府试的案首,自然要占一个。
岑稚、江载雪和裴惟虽未能如县试那般稳稳钉在甲榜, 但也取得了比较靠前的好名次,又占去三席。
余下六人, 也都是夫子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得知要去秦州府贡院听课,他们一开始很忐忑不安。
孟度后来说了一句话:“各县、州府的才子云集贡院, 你们去见见别人的学问深浅,才知自己的不足。”
“再说了, 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入冬后你们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
“资费盘缠全都由书院出,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孟度近来出手格外慷慨。
沈持他们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下定了去贡院旁听邹敏授课的决心。
敲定此事后, 青瓦书院开始放长假。
沈月所在的女私塾也随大流停课放假, 为了更好地让沈煌下地活动筋骨,一家人回到没玉村。
沈持给沈山老两口, 大伯、三叔, 还有家里的小狗旺财都买了东西, 沈家人欢天喜地,都说阿池有出息了。
得知沈持要去秦州府贡院听国子监博士邹敏讲学,沈山觉得孙子师从名师学习,考中秀才的事稳了, 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大房和三房有眼馋有小九九, 同样一夜没睡。
他小婶子张氏跟沈凉咕哝:“阿池要是去省城贡院, 一走仨月,那青瓦书院食堂的好处,是不是就占不着了?”
每次的饭菜、纸、墨、灯油……好家伙, 算下来不得好几两银子。就阿秋在苏家私塾这几样的花销,一年少不得五六两。
这等好事,沈持一走占不着了,他们沈家得填个人上去吧,不能白白便宜别人。
大房的杨氏也私下里向沈文抱怨:“书院的食堂赚很多很多银子,都是阿池给赚的,他这一到贡院去,都留给别人得了。”
沈文是个老实人:“你可别跟着三房给阿池找不快,以后他中了举人老爷,沈家都得仰仗着他。”
别叫沈持寒心。
杨氏委屈地说道:“老二躺在床上不能动,老二媳妇顾不过来,每次有事我二话不说就过去帮忙照顾沈月,我怎么让阿池寒心了。”
沈文:“这就对了,咱本来是长辈,该疼小一辈的。”
杨氏不满地哼了哼。
大房和三房都打上了青瓦书院食堂的主意。妯娌俩先到老刘氏跟前吹风:“阿娘,咱们沈家的生财路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老刘氏:“那可不?阿池去省城贡院,那份好处不能抹了。”
俩妯娌狠命点头。
杨氏说道:“阿大和阿二在苏家私塾念书,念不出什么来不说,还平白花了吃饭、买纸买墨的银子,一算倒不如去书院念书呢,等七月底我给他哥俩儿去书院报个名,不去苏家私塾念了。”
“阿秋死心眼,我前年就想让他转去书院念书,他不肯,”张氏也道:“不知道苏秀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阿大和阿二去了,”杨氏说道:“阿秋说不定就肯了,他们哥仨儿相互壮胆儿。”
沈家人为沈持去贡院听课的事开心,又为阿大他们仨换去书院的事发愁,每日的说话声充斥着大房九岁的沈莹和三房六岁的沈知朵的耳膜。
沈莹看见沈月背着书包很神气,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们也能去上学就好了。”
她也想像沈月和哥哥们一样去念书认字。
沈正听见,哼了声道:“上学有什么好的,天天往那里一坐跟听天书似的,时不时还要挨夫子的手板子……”
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莹听着眼圈红红的,跑到后院的角落里低声哭泣起来。她娘杨氏骂道:“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好好学针线才是正经。”
三房的沈知朵听见大伯娘杨氏的骂声心里难受:“大娘说的话我不爱听,阿月也是小丫头片子,二叔二婶怎么送她去上学。”
看看沈月这次从县城回来,梳着蒲桃髻,穿着新式样的衣裳,举手投足浸染一股书香气,像出身富贵的大小姐,和她们全然不同了。
沈知朵拿起镜子照了照,心中蓦地自卑起来。
张氏神情黯然,说道:“那是你二叔家发达了。”
能给沈月出得起那笔束脩银子。
沈知朵不说话,捂着眼睛低声啜泣。
夜里,沈月连说带比划把这件事告诉了沈持,她说,要是三姊妹能一块儿去念书就好了。
“你们私塾的女夫子还收学生吗?”沈持问她。
沈月点点头,吃力地说道:“女先深她愿意……看到女……都束……”
女先生愿意收更多的女学生。
沈持笑了,脸上的少年气张扬:“好,哥哥知道了。”
在家歇了两日,有人上门来找他,想求一只会憨叫的蝈蝈。沈持已经是童生,今非昔比,经他点药的蝈蝈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登门者带了丰厚的礼物,不止8文一只了。
老主顾推托不得,沈持只能应下。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跟着沈山到麦田里去捉蝈蝈。露水深重,爷俩坐在田垄上看麦浪,旺财追着细小的风撒欢。
沈山:“等你八月份去了省城贡院,得机会打听打听史家怎样了,我竟不知道史老将军他早就战死沙场了。”
老将军的儿子也没了,听人家说只能把孙女送去戍守西南,可见这些年过的不如意啊。
想来令人唏嘘。
禄县到底不如省城消息灵通。
“我会的。”沈持说道。
祖孙二人又坐了会儿,他又道:“爷,阿莹和阿朵也想去念书。”要让沈莹和沈知朵去念书,得先说动沈山。
让沈山跟大房和三房说。
不然,大房和三房是不会同意让女儿去上学的。
“想的美,”沈山张飞翻脸——吹胡子瞪眼:“她俩女娃儿读什么书,咱家的银子没地儿搁了?去扔那个钱。”
沈持:“爷,女娃儿念书也有用。”
“你看县城里头好多女娃儿在私塾上学呢。”
搬出城里人来一压,沈山语气没那么硬了,他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咂了砸:“阿池,不怕你怨你爷偏心,这几年阿大、阿二和知秋哥仨上学,时不时从你奶手里要钱,零零碎碎的,一个人一年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饶是这般,也没给他读出什么名堂来。沈山对那仨孙子有些失望。
更不要说再让俩孙女去上学了。
“阿月能去念书,”他说:“结交富家的小姐们,是享了你和你爹的福,阿池。”
沈莹和沈知朵没学上,是她们的父兄不争气,怪谁。
“爷,”沈持朝旺财招招手,叫它不要跑远了:“阿莹和阿朵念私塾的束脩银子,我出。”
沈山“咯嘣”一下咬断了狗尾巴草:“没这个理儿。”
别人家中都是女娃儿干农活、做针线,补贴家中男丁读书考功名,等男丁光宗耀祖之际,女娃儿们依仗门第嫁个好夫婿……男丁出头了送家中女娃儿去上学之事闻所未闻,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松这个口。
“爷,阿月自个儿挺孤单的,就当让阿莹和阿朵去跟阿月做个伴儿好不好?”沈持苦心相劝。
“今儿你就是说出花儿来,”沈山搓搓手,起身去给他抓蝈蝈:“我也不同意。”
沈持只好暂时作罢。
他往地里那么一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青头蝈蝈:“阿池,拿着。”
沈持捏着它的脖子拿在手里一瞧,肚子大、翅膀小,“大肚小鞍,一叫半天。①”,一看体格就是只能持久鸣叫的好蝈蝈,忙用草串了,系牢靠。
……
日头上来的时候,沈持微微出汗。
他对庄稼地里快捷如春燕点水般,双手轻轻一扣一翻捉住一只蝈蝈的沈山说道:“爷,够数了。”
“你回吧。”沈山催他。
沈持拎着一串蝈蝈往家走,路过药铺,进去买了一些朱砂、松香等物,回去点药。
后头两日,老主顾们来取蝈蝈,熟识了,话也多起来。沈持挑沈山在家的时候,故意问人家家中的女眷是否上过学,读书认字否。
“女儿家也是要读书的,不过,咱们小门小户的嘛,上几天学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
“是啊,能识个字算个帐就够了。”
话题后来有点跑偏。一老主顾话多:“咱们穷乡僻壤不比京城人家的女子,家中是文官的要继承家学渊源,学得满腹经纶做才女,吟诗作赋的;家中世代习武的,要练一身武艺熟读兵书,用得着她的时候还得出征边关……”
这不说的是武信侯史家的事儿嘛。
县令文丛阴差阳错把京城史家的事带到了禄县,近来议论的人挺多。
沈持:“……”
沈山听得烦躁。
第37章
等老主顾们闲聊完一走, 沈持故意带着憾意大声说道:“爷,看样子女娃儿还是不要读书了,你看史家的女娃儿饱读史书, 却不得不去戍守边关,不如当个睁眼瞎在家安安稳稳的好。”
史家发生了什么变故外人不得而知, 但他们敢让女儿换上戎装去领兵,他心想:那小女郎一定是文武双全, 胆识过人。
不会是个草包。
不然就算史家敢送,朝廷也不会用这么个小女郎。
沈山立眉瞪眼, 作势要揍他:“不许说这样的浑话。”
小崽子你当我听不出你说的反话。
沈持嘿嘿一笑跑开。
点药的朱砂没了, 他跑到村头的药铺, 想买一包,掌柜拿出来之后, 他瞧着颜色不如先前的鲜亮, 拿手指抹了抹,亦不光滑:“掌柜, 这朱砂好像不比之前的货好啊。”
不过他也不是配药用, 就给蝈蝈点药来说, 好不好的没什么妨碍。
就这么随口说说。
“唉,”掌柜的叹了口气:“沈小郎君好识货,你大概不知道,上好的朱砂产自西南的黔州府, 这阵子朝廷在那边用兵, 暂时运不出来, 眼下只有这些次等货凑合卖了。”
沈持心中长叹,不知能说些什么:“……”
还好这不是生活必需品。
过了几日,沈月告诉他, 他爷把仨孙女叫到堂屋,给她们讲了史家女将镇守边关的故事,还领着她们去镇上买了笔墨纸砚,说了一番她们听不太懂的话。
沈持:“爷这是同意阿莹和阿朵去上学了。”
沈月听了高兴地跳起来。
给老主顾点完蝈蝈,七月行半。
有件事沈持想了很久,那就是几月前山匪之事过后,他猝然萌生习武的念头。
但彼时手头的事情太多,只能深深压在心底。这期间说服自己放弃又蠢蠢欲动往复数次,终于在这天觉得非行动不可了。
他去紫云观找邱长风,道长似乎又道骨仙风了些——瘦了。而且还很大的火气,不知是被谁给惹到了,见了沈持,白眼一翻:“你来做什么?”
“我下个月要暂时离开禄县去省城的贡院听邹夫子讲学,”沈持说道:“来跟道长道个别。”
“空手道别?”邱长风还在气头上。
“城北有一家江南菜馆,”沈持早有准备地说道:“各色江南菜一应俱有,道长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邱长风:“有好酒吗。没有不去。”
“……”
沈持闻到了观中一股刺鼻的味道,比较熟悉,是硫化汞——朱砂被加热的味道,他给蝈蝈点药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极轻微的气味:“道长,炼丹炉炸了?”
邱长风没好生气地“嗯”了声。
他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想炼一锅丹药,可开火没几天炼丹炉炸了,险些没把他给炸飞,这丹是炼不成了。
也不知是禄县的风不行,还是水不行。
沈持:“……”
很正常吧,他记得火药不就是炼丹炸炉的意外发现嘛。
“不提了。”邱长风摆手道:“你方才说,请我吃江南菜?”
沈持:“道长,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打了过来给道长品尝,不好吃明日我再换别的馆子请客,如何?”
邱长风斜眼看了看他:“臭小子,说吧,我觉得你找我不单是告别,可能还有事。”
有点过于殷勤了。
沈持:“道长,你看我这不是要去贡院嘛,我怕出门在外被人欺负,想学点拳脚,道长……”
科举之外,他还想习武,一来为健身,二来嘛,往后走出禄县,甚或秦州府,冷兵器时代蟊贼匪徒不绝,有武艺傍身总是安心些。
不容易吃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许久了,只是才腾出手来付诸行动。
沉默,沉默。
邱长风抬起手指指门槛,让沈持滚出去。
明明他懒得动弹,还来找他做师傅习武,许愿请到别的地方去。
又一阵硫化汞夹杂着别的什么气味扑进鼻中,沈持捏着鼻子,依照上辈子半瓶子水的化学常识,心中有个猜想:“道长,我大概知道你的炼丹炉为什么炸了。”
“你说说?”邱长风对他的这句话兴致盎然。
沈持:“道长,我猜的,不一定对。”
“你快说。”邱长风给了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
“道长炼丹,”沈持说道:“是否要用大量的朱砂?”他根据上辈子所学的化学知识和方才闻到的气味推测。
邱长风:“那是自然。”
“没有好朱砂,”沈持把他给蝈蝈点药的事情说了:“我从药铺买的朱砂都不算好的,更不要说道长用的朱砂矿了。”
杂质多,纯度很低。
不过他只是给蝈蝈点个药而已,对朱砂的品质几乎没有要求,但想来与邱长风炼丹不一样。
邱长风恍然:“怪不得,原来是被朱砂矿给坑了。”
他买的朱砂贵不说,还难以甄别好坏,劳心劳力,耽误他炼丹白日飞升。
看来日后要从外头买朱砂了:“小子,你知道哪里的朱砂好吗?”
沈持拍拍胸脯:“只要道长肯教我武艺,我会尽力帮道长找好的朱砂。”
他算是被沈持拿捏住了,不耐烦地说道:“行行行,教你,教你。”
找到炼丹炉炸了的缘由,他胸中的气顺了些:“习武比读书苦多了,你真要学?”
沈持怕他反悔,立即要给邱长风行拜师大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被道长一把薅起来。
邱长风眯眼看着他:“不用拜师,你要学,我便随意教教你罢了。”怕受了他这一拜,就要卖身了一样似的。
沈持不敢给邱道长压力:“好的,道长。”
邱长风往后殿一指:“眼下你先跟着邱长夏练练八段锦,祛病健身蛮好的,等你下次从贡院回来,晨起可跟着贫道练剑。”
邱长夏是他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道童,跟着他的姓取了名字,六七岁的小孩儿,看见沈持总咧嘴笑。
“你可千万别叫贫道师父啊。”他又强调一遍:“不然贫道不教你。”
沈持:“是,道长。”
邱长风这才有点满意。
那天之后,他每日黎明即起,从没玉村步行走到紫云观,和邱长夏打一套八段锦,邱长风坐在屋檐上,和脊兽肩并肩,看着他们动作实在不像话的时候,跳下来做个示范。
让他们跟着他重做。
沈持练了十来天八段锦,果然觉得神清气爽,筋骨结实了一些。
也到了该启程去省城的日子。
他又和江载雪、裴惟、岑稚碰了个头,约定七月底一块儿赴秦州府,各自相互提醒了要带的行礼之后,又各回各家收拾包袱。
沈持去贡院前一天,县太爷文丛罕见地叫人给他送来路费银子,说是每个学生都送了十两银子当作盘缠,并带话给他们要好好听邹夫子的课,莫错失了良师。
王大虬带着笑脸说道:“沈小郎君此去,一定能学得锦绣文章的精髓,后年定当泮宫折桂。”
沈持深鞠一躬谢过他:“多谢王大人吉言。”又说了些请他日后多照顾沈煌的话,他把文丛赠的十两银子如数放到王大虬手里:“家父这些年多得大人照顾,请大人喝酒。”
王大虬自然是推辞不肯受。
离家的头一天晚上,二更初。
三房那屋,张氏叉腰在训沈知秋:“阿秋,你能给娘争口气吗?明年要县试了,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不用功不刻苦,怎么能考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跟大房二房闹了,只关起门来跟儿子闹。
低吼哭泣声把沈家白日里的喜气涤荡得一干二净,街坊邻居们被吵醒,都伸着脖子听她骂沈知秋不争气。
夏夜凉风习习,有人走到院子里爬到院墙上看热闹。看热闹是刻在祖宗骨子里的喜好之一啊……
沈持本来已经睡下,霎时被吵醒,沈月也被惊醒,吓得张嘴大哭,朱氏还在借着月光为即将离开禄县的儿子叠衣服,她揉揉眼睛冲出去对着三房的屋子喊道:“老三媳妇你们能不能小声点,阿月都被吵醒了。”
张氏反倒声音更大了:“哟,二嫂啊,我在我屋里管教我儿子怎么碍着你的眼了,别以为阿池要去贡院听讲学你们二房能上天……”
“我们不能上天,但能让你眼气得跳脚,”朱氏说道:“弟妹呀,考不考中功名不是打骂出来的,要是这样,天底下谁爹妈不会打孩子,那全得中秀才喽,打不出秀才的……”
这番话算是狠狠地扎进张氏的心,她看着窝窝囊囊的沈知秋,又想起旁人提到沈持已是童生时朱氏脸上的神气,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你……你……”
妯娌俩白天还好的跟什么似的,这下说掐就掐起来了。
吵架声惊动了堂屋。
沈山骂老刘氏:“老三媳妇太不像话了,你还不快去说说她在这儿躺着装死?”
“怎么又怪我?”老刘氏不满意地起身。
沈山眼睛一瞪:“要不是你把沈凉给惯成那样,能娶个扫把星回来?”
老刘氏心虚,赶紧往三房屋里冲:“老三媳妇,你给我闭嘴。”说完她抬手打了沈凉一巴掌:“你娶的媳妇天天作耗,夜里不让阿月睡觉,你们还有个当长辈的样子吗。”
沈凉夜里睡得正熟,无端被他娘打了一巴掌,脾气很大,上来红着眼要打人,又被赶来的沈山踹了一脚:“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想跟谁动手,嗯?”
张氏见沈山老两口轮流打沈凉,又心疼起她男人来:“爹,娘,我就是心里头难受,不甘心……”
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瞬没控制住爆发了。
大房杨氏披上衣裳跑过来:“老三媳妇你太心急了,不是说好了这两日就去青瓦书院给阿大阿二阿秋报上名,下个月转去念书,往后他们就跟阿池一样,给咱们考中功名,叫朝廷封诰命哩……”
“阿秋这个犟种,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转去青瓦书院念书。”张氏大哭道。
杨氏:“我说呢,原来是为这个。”
先前她们妯娌合计着沈持去省城贡院后,得让阿大他们哥仨转去青瓦书院占着阿池的那份好处,阿大和阿二答应了,唯独阿秋依旧不肯。
这让张氏心中郁结,这才闹来闹去的。
朱氏听到是这个缘由,敲了敲沈持的门说道:“阿池,你去劝劝阿秋吧。”
沈持披衣起身,去找沈知秋:“阿秋。”
“你娘有意让你去青瓦书院念书,”他说道:“你不顺着她,她时不时会闹上一闹。”
全家都不得安生。
月光之下,沈知秋面带忧郁:“罢了,我顺着她便是。”
他听沈持的。
他终于答应这两日去青瓦书院报名。
第38章
“阿娘, ”答应沈持之后,沈知秋去安抚她娘张氏:“我决定了,去青瓦书院念书。”
他乖巧地掏出帕子给张氏擦了擦眼泪。
张氏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好阿秋, 乖阿秋。”
母子二人和好。
几盏昏灯被吹灭后,沈家各房重新睡下。
下半夜庭户无声, 月色如银。
沈持一觉睡到晨光初照,屋室大亮。
朱氏在窗外唤他:“阿池, 起床吃朝食了。”
沈持发了会儿呆,慢悠悠穿衣洗漱, 到堂屋去吃朝食。
餐桌上, 摆在他面前的有一碗肉末炸酱面, 两个水煮蛋,一碗酒酿甜汤, 还有一屉四个皮薄如纸的小笼包, 肉馅的,在沈家从来没见过这样丰盛的朝食, 沈持举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都是我的?”
其他人面前只放着一碗一筷,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白米粥, 一盘野菜窝头。
老刘氏笑眯眯地看着他:“阿池,快吃呀。”
她三更天就起来给沈持做朝食了。
三个妹妹咽着口水看了看他,去舀粥吃。
沈山说道:“阿池,你奶早上来不及, 只做了你的份, ”他摸着大孙子沈全的头:“托阿池的福你们也都有份, 咱挪到哺食时吃好不好?”
等送走阿池,老刘氏还会做给他们吃的。
孙子孙女们眼睛亮亮的。
时候不早,沈持听罢埋头吃了那碗炸酱面, 喝了酒酿甜汤,又端上一份朝食去沈煌那屋:“爹,我今天就去省城了。”
沈煌点点头,父子二人之间的话不多:“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
“晓得。”沈持看着他爹吃完饭,回屋漱口,带上包袱,之后坐上沈山赶的牛车,往县城去和江载雪他们汇合。
禄县距秦州府省城有三百多里地的路,赶车要从清晨走到傍晚,一来一回,至少要花两天的时间,到了县城,沈持便不让沈山送他了:“我早先和江兄说好了,搭他家的马车,爷你回家吧。”
沈山讷讷地“嗯”了声,看着沈持坐上江家的马车,许久才牵过牛调了个头。
官道上马车粼粼。
裴家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裴惟和岑稚从马车窗里探出头来:“江兄,沈兄。”
岑稚搭乘裴家的马车。
沈持偏过头去同他二人打招呼。
一名穿锦袍的少年骑着骏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风姿绰约,让旅途瞬间变得鲜活。
“江兄,你会骑马吗?”沈持有点心思。
江载雪:“会,可惜不熟练。”他说道:“你想学骑马?”
沈持:“想啊。”看起来骑马比乘坐马车快,还很恣意。
等这次回来,要让沈煌教他骑马。
“咱俩一块儿学。”裴惟听了附和道。
江载雪哼哼两声:“要学一块儿学,后年院试一块儿骑马出行。”沈持笑了。
马车哒哒哒走出禄县,到了长州府的境地,他打了个哈欠,小憩片刻。等他醒来,裴惟和岑稚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俩人还用纸叠了一副象棋,用笔写上“兵卒将士相马车”,画了棋盘,下起象棋来。
裴惟连输三局,一张小脸皱得像长老了的苦瓜。
江载雪也输了一局,不敢再下第二局。
“你会下象棋吗沈兄?”他俩想搬救兵。
沈持:“略会一二。”
岑稚手一挥:“你来,我再杀你三局。”
沈持:“……”
恐怕不能随便如你所愿,他心道:我曾经是校园里下象棋的孤独求败,难逢对手。上辈子不能跑跳的他只能玩些智力游戏消遣。
岑稚让他先走。
沈持执一子:“跳马。“
“飞象。”岑稚跟了一步。
“架炮。”沈持再来。
岑稚:“出車。”
“……”
几个回合杀下来,沈持的子被岑稚吃了不少。
眼看着沈持一步步落于下风,江载雪在一旁撸胳膊挽袖:“你的炮快回来,马快跳走……”
看沈持的棋艺,好像还不如他呢。
沈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江兄你且闭嘴,看我如何反杀回去。”
岑稚笑得前仰后合:“快,沈兄你快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持跳了一步马,淡声说道:“将军。”
岑稚立马一看棋局,懵了。
三步之内,他的老将要被钉死走投无路了。
“这……”
没给他留一点儿余地。
江载雪和裴惟往前复盘数步,才看懂沈持的棋路,不由得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岑兄你输了,输了……”
这时候,恰好过了长州府,往前再走就是秦州府了,马车夫在官道旁的河边停下来,让他们乘凉、休憩。
岑稚拉着沈持从马车里出来,趴在河边的草地上:“沈兄,方才马车颠簸,我看花眼了,再杀一局。”
此刻他的胜负欲超强。
这条路是通往秦州府的必经的官道,其他各州府赶赴贡院听邹敏讲学的童生也在此停车休息,听说他俩要比试下象棋,不约而同地前来围观。
沈持呵呵笑着又陪岑稚下了一局。没有悬念,这局他又赢了。
围观的童生们开始打听:“几位兄台也是去贡院的吗?”
“嗯,”江载雪:“我们是要去贡院。”
一听是同路的,又都是今年下场府试考中的童生,他们纷纷自报家门。有庆州的武州的真州的……秦州府辖下的九个州府,聚齐了,其中多数是各州府府试的案首和甲榜。
聊得热火朝天时,恰好一阵狂风刮过,卷着纸画的象棋棋子连带棋盘一下子吹入河水中,众人先是惊呼,而后大笑起来。
有才情比较好的童生即兴吟诗一句:“象棋在手乐悠悠,狂风一来全然丢。①”
他们其中不乏才子,有人接道:“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②”哎呀你看,象棋里的将军和卒子一块儿掉进水里了,谁也救不了谁。
这调侃绝了。
这句哪怕是没有诗词天赋,也还没有来得及学习作诗的沈持都听出来非常好。
接着有位手执折扇的白面书生道:“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③”
沈持在心中默默点评:这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
“……”
后头也是佳句频出。
一副随手画的象棋和一阵风,让几十号童生们在临场吟诗中相熟起来。
沈持:大佬云集,小透明瑟瑟发抖中。
只有不停地叫好,充当氛围组。
等童生们诗兴过了,才重新上路。
这回更热闹了,童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流逝飞快,近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抵秦州府。
到了贡院,由司业接待他们并安排住宿,为了方便管理,这三个月他们吃、宿在贡院,每十天休息一天,能出去,但要拿着贡院的名牌出去,到点要回。
沈持:封闭式八股文集训啊。
在贡院,从各方赶来的学生们见到了当朝大儒王渊的学生,国子监博士邹敏邹夫子,他面如古井,两眼无波,一看就是个严谨的先生。
对于各地送来的几百名学生,邹敏说他都看过他们府试的卷子,记得许多人写的文章。
头一节上课,邹敏让他们点评自己府试所作的八股文。
“人莫知其子之恶。④”就是那篇写父爱滤镜的,儿子是自家好苗是自家壮的八股文。
他点名:“沈持,长州府府试案首,你来说说你的八股文比别人好在哪里?”
沈持:让他自己夸自己啊。
他迅速理出自己文章的长处,说道:“学生审题细致,在破题时既阐述了题目的本面,又理出题目之对面。”
此一优胜处。
“破题正反面阐述,学生在正文八股中股股相生,正面阐述与反面一一对照,胪列情状从四面八方写来,层层捋剥,没有一字作含糊语,说得尽,说得透。”
此二好。
“学生所作八股文中,表露性情之文字有之,拟声摹神,生动活泼乡土俚语有之,气势雄浑而不死板,此三也。”
他大言不惭地把自己的文章夸成了花儿,有点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不要脸的劲。
说完,自个儿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邹敏一开始微蹙的眉头平展开来,说道:“还有一处,你没说出来。”
沈持:“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你的文字切中人情、洞合世事,用乡间俚语警醒世人,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这一点非常让阅卷官共鸣,所以他们列你为案首。”
他在文中曾引用了一句类似“乌鸦爸爸站在煤堆上看不见自己家里一窝黑。”的俚语,使阅卷官判卷的时候忍不住发笑又点头赞同。
沈持:他的文章之所以糅合人情世事,那是因为活过两辈子,心理年纪加起来一大把,成熟得嘞。
说白了就是他的府试文章抓题准、老练又新颖。
他心中正有些小得意呢,就听邹敏往下说道:“各州府府试案首的文章中,你的文章垫底,火候欠缺,还要多打磨才行。”
第39章
沈持赧然道:“是, 夫子,学生日后定谦虚好学。”
有来自长州府的府试甲榜学生萧末唱反调:“夫子,当日府试, 沈案首头一场提前一个时辰交卷,其狂, 长州府都要塞不下了。”
那天沈持交卷时,他才开始誊抄八股文。
邹敏浅浅地觑沈持一眼。
沈持低下头, 做出“我错了,下次……不好说, 看情况。”的姿态, 没有说话。
萧末哼了声, 嘟嚷:“等着瞧,你总有好运气耗光的时候。”
沈持不羞不恼, 眨巴着眼睛笑道:“好呀, 我等着。”他上回府试或许靠的是运气,但下一回院试考秀才的时候, 他尽量靠实力。
气得萧末咬牙喘个不住, 要不是在贡院, 他非跳起来暴打沈持一顿不可。
邹敏又叫真州案首黄彦霖点评他的文章,那叫一个理足气盛,脉络分明,典故信手拈来。沈持一下子发觉他与真才子的差距, 邹夫子没有骗他, 他的文章跟各州府的案首比, 确实末位。
接着又点了其他甲榜的人来点评,有几篇文章辞藻靡丽,邹夫子不喜, 说虚话太多,并指出初学者往往更爱在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过分堆砌,让阅卷官看着热闹,回味却不足,很难判个好名次。
沈持:“……”他品了品,听懂了邹夫子的意思。就如后世小女童多数喜欢亮晶晶的水晶鞋,但到了二三十岁她们却不穿了,嫌幼稚。
八股文同样是这个理儿,沈持反思自己,因为两辈子活过的岁数加起来可能和这辈子的阅卷官年龄趋近,心境有点相仿,代沟没那么大,所以他写的文章容易引发共鸣,取得看似与他实力不相符的名次。
其他考生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是年龄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顶着年仅十一岁的壳子,沈持这么想。
一一点评完学生的文章,邹夫子问他们每人手中是不是都有一本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书是四书五经之外,学做八股文必备的参考书,说要求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学生们都说有。
这等必需的教科书,没有还得了。
只是有人翻得滚瓜烂熟,有人才浅浅地读了一遍,比如沈持,他上学的年头尚短,才嚼完四书五经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啃透《四书章句集注》。
邹敏让他们把这本书再细细读一遍,默一遍,同时又布置了许多八股文题目,让他们依据《集注》中的注解各种练。
有一篇《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①》的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说的是乡间的宴飨礼仪,宴席上有老人的时候,年轻人要等到老年人走之后才离席,两个字,尊老。
这题目很难,一半多学生哀嚎不会写,沈持瞪着题目一整天,翻遍了《四书章句集注》也没破出题来。
而邹夫子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作完。
到最后沈持也没完成作业,领了罚。不过挨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不多他一个,好像又没那么难过。
邹敏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至于学生们在贡院求学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有几个年岁小的学生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受不住这般苦日子,病倒的不在少数。
沈持每日早早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黄昏时分,入夜挑灯读书之前,再练半个时辰,活络筋骨,道家养生操护体,让他暂时还没有染上头疼脑热,在宿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安然无恙。
一开始学生们身体略有不适,并没有当回事,依旧苦读,但又过了十来天,有人发烧了,很快,一大片学生也都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唉哟唉哟的喊全身痛,动不了了。
裴惟也染病了,他白天夜里咳嗽发热,没几天人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呆的,说胡话还闹着要回家。
贡院的司业——负责学生日常起居的夫子给找来个秦州府有名的大夫刘叔照,开了汤药,让每日煎服。
这件事落到沈持身上,每天帮着裴惟熬药,无法,江载雪和岑稚他俩也不会啊。
后来裴惟才有点好转,江载雪又发烧了。他得一回煮两个人的汤药。江载雪发着烧打着摆子,嗓音沙沙的:“你吃了什么仙丹,这么结实。”
在同窗一个接一个轮流生病坐庄吃药的时候,他生生熬了过去,虽然某一天早上起来也打了两个喷嚏。
真羡煞旁人。
“邱道长偷偷给我的仙丹,”沈持一边照顾他吃药一边玩笑道:“可保百病皆消。”
岑稚捂着嘴剧烈咳嗽:“你诓我,邱道爷好不容易炼一次丹还炸了炼丹炉,他自己都没有仙丹吃,哪有仙丹给你吃。”
可见是扯谎。
沈持这才正经说道:“是没什么仙丹,但是来贡院之前,我跟他学了一套八段锦,每天练上一练,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个朝代的学堂,连贡院都没有体育课,从早到晚枯坐不动,不生病才怪,他这是把八段锦当体育课上了。
幸好来贡院之前跟着邱长风学了学八段锦,不然他也得病倒,沈持看着同窗们生病,有点后怕地想。
这个朝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手段和药品,病了只能找大夫开汤药喝,起效慢,没那么快见好。
可是这次也太慢了,裴惟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人都烧迷糊了。
刘大夫再来时,沈持忍不住问他:“刘大夫,他一直不见好是什么缘故呢。”
“这副中药中本有一味药,是黔州府出的朱砂,”刘大夫抱怨道:“无奈那边不太平,朱砂断了供应,没有好朱砂,我这药效折半呀……”
沈持:“……”
继上次没玉村药铺的掌柜之后,他又一次听到人提到西南边境的黔州府在打仗,没有好朱砂供应之事。
沈持正有意打听西南边关的战事,不经意问刘大夫:“这一仗,是朝廷和谁打?能打赢吗?”
刘大夫用小秤称着药材,嘴里说着:“有痰湿,加甘草三钱……”半天抽出心思来回他:“朝廷在西南边境的戍军驻在黔州府,和临近的南诏国,也说大理府打。”
“什么时候打赢啊,这个不好说,”刘大夫包好草药,取出银针来:“一直这么高热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先针灸退热吧。”
沈持一个激灵:“……”
刘大夫一边给裴惟行针一边和他聊道:“黔州府一直一来是武信侯府镇守,武信侯史家,你听说过吧?”
沈持:“……最近听了一二句。”
“武信侯史老将军镇守西南黔州府多年,抵御南诏国的攻打,守着黎明百姓,守着朱砂矿藏,老将军战死后史家又送了个儿子史坤过去,”刘大夫颇痛心地说道:“三年前史坤将军又死了,听说死于西南的烟瘴,现如今府中的男丁,武信侯的孙儿辈……”
京城有童谣:史家将军走西南,几年不到躺板板……说他们送去一位将军,不几年就死在了那里。
武信侯史成麟的孙子这一辈,只有四个男丁,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钻在青楼里头享受风月,老二史玉庭小时候骑马摔下来断了腿,是个跛子,老三史玉蛟是个病秧子,风吹吹就倒了,另一个老四还在襁褓之中没长大成人呢。
朝廷看着史家的孙辈无可用之人,遂另从别的武将家选了将军过去镇守,你猜怎么着,南诏国欺生,别的谁也不怕,就惧史家军,好了,从此月月来侵扰,打得朝廷军一再溃败,无奈,只好又重新从史家瘸子里挑将军,下旨封十七岁的史玉蛟为镇西将军,赴黔州府戍守。
然而出征前一日,史玉蛟吹风受寒病倒了。
西南战事紧急,他的亲妹子,自幼随父亲史坤习武,年仅十三岁的史玉皎挺身而出,披上戎装抱着将军大印,二话不说奔赴黔州府。
光这么听着,沈持的心重重地揪了下。
“虎父无犬女啊,”刘大夫说起来,十分敬佩这名小小的女将:“她这一去还真去对了,听说她一到黔州府就打了一场胜仗,这么看,说不定很快就得胜了。”
一打胜仗,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他就不发这个愁了。
沈持也在心中默默祝愿:史玉皎小将军赶紧得胜归来。到那时,不仅刘大夫能用上好的朱砂入药,连邱长风炼丹也不会炸炉了。
对了,他从禄县离开之前还说大话要为邱道长寻上好的朱砂呢。
一样两样,全都要着落在史小将军身上。
……
贡院的日子还在继续。
听了一阵子邹夫子的授课,沈持发觉,邹敏之所以让学生趋之若鹜,不是他能把八股文讲完了,笔给你,你就立刻下笔如有神,立马文章璀璨,一朝登科。他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让你写八股文,只点评,告诉你写的不行很垃圾,但又不告诉你怎么修改,朝什么方向修改,就让你自己去悟,去找感觉。
沈持找他点评几次文章后,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不是文章而是狗屎,还是那种形状不完整的臭狗屎,强憋出来的,他深深怀疑自己。
夜里无比怀念青瓦书院的夫子们,他们对学生常常鼓励,让人时刻如沐春风。
但等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写文章,干脆不要念这书的时候,下一瞬,突然醍醐灌顶,悟出来了,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了。
不知不觉中,做八股文一日比一日娴熟。
但这种绷到极限又松弛下来像坐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起伏难免让人紧张、焦虑,不安,连日子也过得漫长。
好在几天之后,江载雪几个病好了,几人能一块儿去上课,有人作伴,心理上似乎轻松许多。
第40章
八月尾声, 残云收尽夏暑,秋雨带来凉风。
沈持在贡院听讲已月余,瘦了一圈, 长高一截,拿出带来的秋装换上, 裤腿竟短了,要露出脚脖子来。
正等着放假那日出去找裁缝铺子做身衣裳, 江家的仆人来探望江载雪,顺带捎来了沈家给沈持的包袱, 里面放着两套衣裳, 还有一双鞋袜, 三块手帕,全是簇新的, 但阵脚却不算极工整, 不像他娘朱氏的活儿。
倒像是刚学了两三年针线的堂妹沈莹做的。当朝百姓家里的女子拿针线早,五六岁开始跟着娘亲缝缝补补, 十来岁会做衣裳鞋袜, 是为女红。
有不让在家吃闲饭的意思。
“沈小郎君, ”江家的仆人交给他的时候说道:“沈捕头让我给你带个话儿,说你那两个妹子也都上学去了。”
沈莹和沈知朵去上学了?
到底还是说动了他爷沈山。想来沈莹做了这些针线来谢他,真是辛苦她了。
沈持谢过他,又问:“你见着我爹了?他的腿好了没有?”
仆人说道:“沈捕头已在县衙当差, 沈小郎君放心吧。”
江家来过没几天, 裴惟她娘裴夫人亲自来了, 一见着裴惟抱到怀里心肝儿肉地哭起来:“阿娘才听说你生病了,好了没有?快告诉阿娘。”
消息传回去的晚,她得知后立马赶来。
裴惟:“幸得沈兄悉心照料, 早好了。”
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裴夫人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持:“多谢你照顾惟儿,”接下来恐怕要说“大恩大德”之类的话了,沈持听不得,赶紧说道:“我和裴兄同窗挚友,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应当的,夫人不要客气。”
“真叫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裴夫人带着泪花笑了:“你要是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沈持:“先谢谢夫人了。”
裴夫人后来回到禄县,听说沈家的三个女娃儿都在私塾师从女夫子念书,纳罕之余送了一匹十样锦给沈家,以示对沈持的感谢。
浓粉色的料子,正适合沈家三个女娃儿的岁数。大房杨氏狠狠心用那匹布料裁了三套衣裳,给沈莹姊妹上学穿,新衣上身,涤荡了女娃儿身上的几分村气,果然是人靠衣装,老刘氏叫一声:“乖乖,个个都成小姐了。”
沈山眯着眼看了看孙女,忍不住咧嘴笑起来,沈家的日子是越过越有奔头了。
他回头踹了一脚瘫在藤椅上的沈凉:“老三,走,下地干活去。”孙儿辈都在往上走,不能容小儿子再懒下去了。
秦州府贡院。
九月初八,这天邹夫子在讲五经之一的《春秋》,讲到精彩处,忽然真州案首黄彦霖提问与讲课不相关的内容:“夫子,什么叫‘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里的“春秋”确实是《春秋》里的“春秋”,但春秋笔法和《春秋》的内容关系不大,这要从《春秋》的成书说起。
《春秋》是孔子根据三家分晋之前三百多年间的历史删减编辑而成的史书,那会儿,各国的历史、人物、事件的素材都写在竹简上,《史记》这样讲:“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①”
啥意思。
“笔则笔”就是孔子看到他愿意看的便把竹简上保留下来,收录编辑在《春秋》之中,“削则削”就是他不喜欢的事情,用小刀削把竹简上的皮刮掉,这样字就没了。就没有收录在书中。
《春秋》里都是史实,叙述性的,孔子没有加一句评价,但是他的喜好,却都以收录或者削去的形式呈现出来了,这就是后来写史、写文章著名的春秋笔法。
比如司马迁记录汉史,拿吕雉来说,《史记》中只写她杀大臣、杀情敌、杀皇子,没有一件好事,但也没有捏造,直直给她打上了狠毒的标签。
从此被历史定格,好像到了后世都没有翻身。
但是你看吕雉执掌天下的十几年,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上启文景之治,老百姓受苦了吗?没有。所以说吕雉除了狠毒一无是处吗?那也不是。
但史书中没有记载。
这就是春秋笔法的厉害之处,写一个人,一件事,作者想褒便挑好的事来写,想贬,就挑不好的事着墨,不写一句评论,但憎恶已在文中。
这是一种语言的艺术。
邹敏听完黄彦霖的提问,面色微沉,说道:“春秋笔法是曲笔,科举文章若用此法,写得好是圆熟,写得不好就沦为刻意追求机巧,不是我瞧不起诸位学生,而是你们当中还没有人能驾驭。”
黄彦霖讪讪低头。
他又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做八股文,学着春秋笔法拐到时事上,竟有人暗暗讽刺史家女将,”邹敏有些生气:“大言不惭妄加评论战事,要是在科考中,遇上脾气不好的阅卷官直接把你卷子一扔,想考取名次就难了啊。”
有些学生年轻气盛,动辄在文章中明里暗里讽刺这个那个,可笑。
邹敏垂下眼皮看了沈持一眼:“沈持近来的文章多在短小精炼上下功夫,文字简洁明白,没那么多机巧,就不错,你们课后可找他多切磋切磋。”
别光想着今儿靠春秋笔法取胜,明儿写得花团锦簇拔得头筹,难免舍本逐末。
沈持:“……”
他懂,写科举文章少带个人情绪。省得写上头,义愤填膺洋洋洒洒一通输出,对的不对的,运气不好容易让阅卷官破防。
反正他不爱输出,每一句都谨守绳墨,一切以圣人的观点为中心阐述,想气到阅卷官都难吧。
嘿嘿,他啊,真是个机灵鬼。
这堂课结束,次日放假休息,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同窗们约定去秦州府附近的山上登高赏菊花,饮酒,作诗……反正听起来很高雅。沈持随大流,接了同窗的邀约。但到了晚上,外面传进来消息,说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史玉皎小将军班师回朝——上回去黔州府是替她兄长,打着史玉蛟的名号,这次回京受赏,从今往后名正言顺镇守边关,不叫言官们成日嚼舌了。
明日她途径秦州府!
“我得去瞧瞧女将军生的什么模样,有没有三头六臂。”有少年学生说道。
“我也去。”
“……”年岁轻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史家的事,不提明日登高赏菊的事了,转而相约去看史玉皎。
唯有年纪大的,嘴里不屑地说道:“一个小女娃儿竟比男子还得势,世风日下啊……”
“沈兄,”裴惟眼中闪着新奇的光芒:“咱们也去看史小将军吧?”
沈持嘴比心快:“好啊。”
打了胜仗,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了吧,他想着日后回禄县,要买一些送给邱长风,好让他别再炸炉了。
又想:十三岁的武将女孩儿会是怎样的气度……
一夜秋雨沥沥淅淅。
翌日清晨雨后新晴。
学生们早早起来,拾掇得光鲜,乍一看个个翩翩玉树映风前,他们迫不及待到城门口去,等着看史玉皎进城。
沈持挤在人群中。
等到快晌午时,城门外飞扬起一阵烟尘。
枣红的战马马背上端坐一名身量尚不足的女将,身穿铠甲背一杆长矛,上面系着红缨,她微微倾身,右手抓着马疆绳,飞驰而来。
史玉皎骑马行至城门外时,沈持遥遥望见,她脸上罩着银质狻猊的面具,遮住了容颜。他心想,可能她怕稚嫩的面孔在战场上无法震慑敌军,所以出征时带着凶兽面具加持气势吧?
看见她到来,早已侯在那里的秦州知府韩其光带着府衙的官吏们迎上去,与她见礼。
史玉皎跳下马来,从容回礼寒暄。
沈持凝视着她,这时候的史小将军大方娴静,身上没有一丝杀气,面具后头,她的眼神坚毅,一抹水光让人遐想无限。
再走近了,能看到她执鞭的手纤细如竹,不像闺中女儿那样凝脂如雪,日光里,她的手背泛着淡淡的浅黄色。
秋风拂着她紧窄的袖口,一抹新鲜的伤痕蜿蜒上手背,若隐若现,让人直觉沙场凶险,叹一声:这女娃儿不知经历了几多战场上的磋磨呢。
史玉皎未多做停留,她只是从秦州府路过而已,和韩其光说了片刻话,再度翻身上马,穿过秦州府北上。
留给沈持一个娇小但飒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