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近黄昏。

    书院后头的屋舍中。

    “云开日出晴光照, 薄被摊开晾一床。①”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成学生嘴里吟着诗,优哉游哉地收回清晨晾在外头的棉被。

    他叫刘放,是外舍甲班的学生。

    “啊——”进门的时候他忽然失声大叫:“跳蚤, 被子上生跳蚤了……”

    沈持放学从教室过来,他打算换身衣裳去藏书馆看书, 听见刘放喊叫,问:“跳蚤?”

    青瓦书院的宿舍虽然简陋, 但住宿的学生极是干净,每日沐浴, 换洗衣裳, 每逢天晴晾晒床铺, 隔三岔五用艾草熏屋子……夏天连蚊子都少见,更别说生跳蚤了。

    刘放抖了抖他的被子, 登时掉落两个黑点点, 他很绝望。

    沈持拿竹竿敲了敲他的棉被,还好, 没有惊吓。

    他弯下腰:“刘兄, 你眼花了, 这是……黑色的线头吧。”

    刘放俯身仔细一看:“果然是线头。”虚惊一场。

    沈持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问道:“刘兄缘何如此慌张?”

    就算有个跳蚤不也正常。这辈子的卫生条件不如他上辈子好,跳蚤什么的也较为常见,刘放一个土著, 不会没见过吧。

    何至于吓成这般。

    “沈兄你没听说啊, ”刘放老神在在地说道:“今年六月份的分班考, 县太爷要来观摩。我紧张啊……”

    沈持:“往年县太爷不来的吗?”

    听着好像是特大事件。

    刘放摇头如拨浪鼓:“往年不来的,这不是说书院出了神童,年方八岁便能过目成诵, 能吟诗作对,太爷说这是咱禄县的祥瑞,定要亲自来考他学业呢。”

    沈持:“……”

    神童是谁?祥瑞又是哪个?

    竟把县太爷都引来了。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忐忑。

    “哎呀呀,”刘放说道:“神童就出在外舍丙班,”他顿了一顿:“咦,不会说的是你,”沈持心中一紧,正要发出悲鸣否定掉,忽然又听刘放说道:“那个挚友吧?”

    裴惟。

    刘放与沈持在宿舍相处了一段时日,知沈同学极为勤奋,却并不见聪颖过人,是什么神童的。

    沈持绷紧的心倏然放轻松:“有可能。”

    裴惟极很聪慧。

    沈持赶着去藏书馆看书,没再多聊,匆匆收了被子又出去。

    第二天一早,青瓦书院炸开了,全院的师生都听说外舍丙班出了一位神童,却并不是裴惟,而是沈持。

    当事人沈持头晕:“……”

    睡了一觉起来,头顶上多了那么大一个神童的光环。

    沈持心想:他也不是很爱出风头啊,平平无奇一蒙童怎么就成为神童了呢。

    虽然他确实记性好,过目成诵,但这本事从未跟别人说过,至于会吟诗作对,更是不存在,莫不是有人故意吹嘘他,给他挖坑?

    还是有步骤的,第一,先放出风去说青瓦书院有个神童,却不透漏名姓,让人猜猜猜;第二,等吊足了胃口,再告之是他。

    更让这件事传得广泛。

    想到这儿,沈持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快步走到座位上,低头喝了口水压惊。

    同窗们向他投来目光,有羡慕之,有惊讶之,还有不服气之……确实听人提过沈持的记性好,至于一览成诵什么,他好像做不到吧。

    怎么就成神童了,是谁在吹嘘他。

    经过一阵情绪起伏后,此刻沈持已是荣辱不惊,他像往常一样翻开书,温习功课。眼角的余光不经意一瞥,却看见冯高面上露出得色。

    往日自诩神童的他居然不生气沈持抢了他的风头?这不正常。

    沈持又留意了一下何瘦白,他的神情同冯高如出一辙,和他对视时面色不善。

    他心中有了猜测,晌午放学,找个机会靠近冯高,低声试探道:“多谢冯兄赞誉,实在愧不敢当。”

    冯高微怔,旋即虚伪地说道:“沈兄高才,吾实不及。”他下意识地看了何九鸣一眼。

    转瞬而逝的细微表情落在沈持眼中,他报以了然一笑:多半是冯高的手笔。

    伎俩。呵。

    “告辞。”他去食堂。

    江载雪比他来的早,拿出个罐子说道:“我家新作的紫苏酱,可下饭了。”岑稚带了两个馒头:“整一整就着酱吃吧。”来不及煮米饭了。

    紫苏酱。

    是将蒜泥、虾皮、干贝和紫苏用猪油炒了,放入粗盐,酱,醋和糖腌制而成的佐饭的小菜。

    “用上好的干贝和虾米制作的,”江载雪打开盖子,笑道:“来,尝尝。”他边给沈持递筷子边笑道:“沈兄,看来你的早慧是藏不住了。”

    他今早一进书院便知道了沈持是神童之事:“一连好几日我和岑兄都在猜是谁呢。”

    沈持苦笑:“江兄,要是我说有人想‘捧杀’我,让我六月底蒙学考试时在县太爷面前丢丑,你信吗?”

    “还有这等事?”江载雪讶然。

    沈持拿筷子拨了一点儿紫苏酱到碗中,油亮的干贝粒带着海味把空气提了鲜,一闻勾出馋虫。

    “八九不离十,”他道:“等着瞧吧。”

    江载雪瞬时没了胃口:“沈兄,那怎么办?”

    沈持:“有小道消息说,六月份的分班考,县太爷和乡绅会来观摩。”

    “啊……”江载雪愣了一愣:“上次县太爷和乡绅来观摩升班考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是禄县神童周大珏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当年县太爷来观摩考试,”沈持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考了什么?”

    看他现在做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江、岑二人同时摇头,低头去整身上的青衿,一脸“这个实在不知”的茫然,他们从未想过打听神童的考题。

    沈持眼睫微压,顷刻后笑道:“罢了,我唯有竭力念书而已。”

    何止竭力二字,周大珏珠玉在前,他只怕要咬牙硬着头皮上。

    沈持的口中犯起微微的苦味儿,读书的苦。不过他知道,这苦很珍贵,它后面是甜,百倍的甜。因而没有沮丧,收拾完心情后很快投入到背书和练字上。

    与其做别的事情内耗,不如上进。固然有天生的神童,但也有后天学出来的,比如——他,很有可能。

    眼下已是暮春时分,天气暖和天亮的早,沈持便在四更末雄鸡初啼鸣时起床,洗漱完毕后恰好五更处,端坐于窗前看书、习字,一连数日,雷打不动。

    往往与他同一宿舍的人醒来后,他已翻阅完数十页书,写上千字了。

    “沈兄,”这日江载雪看见他,惊呼:“你眼下怎么乌青一片?”

    沈持面白,把眼下的青色衬得很是明显。

    岑稚笑道:“沈兄必是日夜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我看他的书法突飞猛进,可见背着咱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江载雪瞧着他的手:“呀,果然手心全是茧子。”写字磨出的淡黄色的薄茧。

    沈持脸面微热,有点儿挂不住地说道:“我也是被逼的。”

    头顶那么大那么宽一个神童的光环,照得他睡不着觉啊。

    ……

    “沈持是神童?”青瓦书院出了神童的消息很快传到夫子们耳中,孟度皱眉问周渔周夫子:“这是怎么回事?”

    周渔也不晓得,清俊的脸庞上眼神变得呆滞:“我没这么夸过他。”

    “县太爷要来观摩此次的升班考,”孟度有点发愁:“可能要为难沈持了。”

    明显是冲着沈持来的。

    要是禄县真出一个神童,县令陆沉上奏天子,表明他治下清明,县中文风昌盛,便可邀功了。

    好大一政绩。

    周渔有点心疼沈持:“……孟夫子,那怎么办?”

    别把沈持那孩子给吓坏了。

    孟度的眼神在春光中黯然:“能怎么办,看沈持的吧。”

    周渔:“……”

    “你告诉沈持,”孟度转而又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要太当回事,像往常一样跟着夫子们好好念书习字便是。”

    神童不神童的,这头衔对蒙童来说没那么重要,有时候反是累赘,这时候就不得不在心中重温一遍《伤仲永》了。

    周渔脚下打滑,鞠躬施礼的时候险些给孟度磕头行个大礼:“我替沈持谢谢孟夫子了。”

    ……

    县衙。

    这一日沈煌巡逻完来县衙交差,县丞王大虬叫住他:“沈捕头,陆大人叫你去见他一见。”

    县令叫陆沉,进士出身,在禄县已任职多年。

    沈煌脸上疲惫的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两眼精光:“哦?陆大人要见我?”

    王大虬眼色微妙,动了动唇停上片刻,声音才发出来:“沈捕头生了个好儿子啊。”

    他话音之中,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疑惑——沈家竟不声不响地出了个神童?

    沈煌内心有一些慌,低声问:“王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大虬含混道:“你呀见了陆大人就知道了。”

    县衙的书房之内,沈煌见到了陆沉。对于壮班衙役这种常年在外头的末等小吏,他很少和陆沉打照面,难免有些拘束。

    陆沉坐在高背紫黄杨木的椅子上,双手搁在膝上,他不过四十岁的年纪,面白微须,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他随和地道:“本官听说你家小郎君聪敏过人,是真的吗?”

    难道是去年沈持卖蝈蝈的事儿传到了陆沉耳中,陆大人想要只蝈蝈玩儿,这个容易。沈煌的心头突地一松,想了想说道:“大人谬赞,犬子是有几分不值一提的机灵劲儿。”

    “本官听青瓦书院的学生说,”陆沉伸手抚了一下衣袖,笑道:“沈小郎君天资过人,是位神童。”

    啊……

    沈煌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他极力让自己镇定,说道:“惭愧,在下竟不知此事,会不会是旁人传错了?”

    “是清镇的冯、何二位乡绅亲自来见本官的时候所说,”陆沉说道:“料不会有错。”

    沈煌后背一阵发凉:“大人,犬子……”

    陆沉摆摆手打断了沈煌的话:“沈捕头就不要谦虚了。”他很期待他的任上能出一位神童。

    他高兴地取来一狼毫笔一砚台:“这是给沈小郎君的,请沈捕头带为转送。”

    沈煌谢过他,买了一包肉忧心忡忡去青瓦书院找沈持,看见儿子脸庞的线条变得略显硬朗——瘦了,瘦多了,犹豫三番没有说县太爷那头的话:“好多天没回家,你娘和阿月想你了,让我来看看你。”

    沈持抱着他的大腿说道:“我也想阿娘和阿月了,当然也想阿爹你了。”

    “能学多少算多少,”沈煌架不住儿子撒娇:“不要累着自个儿。”

    沈持用力点点头:“嗯,爹,我知道。”

    “等功课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沈煌说道:“别让你娘操心。”

    说完他把肉拿给沈持,又掏出小半吊钱放在沈持口袋里:“自己多买些肉吃,读书很耗精力的。”

    沈持接过肉闻了闻,好香:“嗯。”

    看着沈煌打马离开青瓦书院的瞬间,他没出息地眼圈红红的。回去后更是不受控地发疯一般读书。

    ……

    六月,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②

    初二十日,青瓦书院分班考试,当天场面隆重。

    “应邀”而来的县令陆沉和随从,以及禄县的乡绅们把青瓦书院挤得满满当当,在庭院中央正襟危坐。天儿热,身材比较肥硕的乡绅冯福、何响等人手里捏着帕子不停地擦汗,目光却是不断地往蒙童堆里瞟。

    他们前面的一张长桌上摆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考题。

    “嘡——嘡——”辰时正,书院响起三声钟声,雄浑绵长,考试开始了。

    外舍甲、乙、丙仨班的学生依次上去抽题,作答。

    蒙童抽到的题目有的是背诵,有的是释义,有的是默写……都是他们平日里念过的,很简单,几乎难分伯仲。

    沈持甚至怀疑书院的夫子们故意放水,不在外人面前为难自己的学生。

    一轮下来,只淘汰寥寥数人。

    县令陆沉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孟度递了个枕头过去:“陆大人是贞丰元年的进士,学识渊博,今日莅临书院,你们或可向他请教学问,怎样?”

    台子搭好,陆沉略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登场,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听闻青瓦书院的学子们天资上乘,学业精湛,有大材,乃禄县之幸,朝廷有福。”

    沈持:……

    孟度:不过是一群才读了一年书的蒙童。

    众夫子:不过是一群略通文墨的顽童罢了。

    稍作停顿,陆沉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沈持沈小郎君有过目不忘的天资,”,他两眼朝蒙童中巡望,提高嗓音问:“沈小郎君?”

    蒙童之中一阵骚动。

    沈持稳步站起来走上前去。

    小小的蒙童个头不高,面带小儿浅浅憨态,陆沉一见他便心生喜爱,叫搬板凳坐到离他近的地方去。

    孟度等夫子们方才揪紧的心稍稍放松,而同窗冯高和何九鸣二人开始像他们的爹那般,捏着手帕不停抹汗。

    难道,沈持真的是神童?

    他们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接下来的一个字。

    沈持也一样,绷得很紧,不知陆沉会出什么样子的考题考他。

    “沈小郎君,”没想到,陆沉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来:“你看看这篇文章的字能不能认全?”

    沈持接在手中,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而后眨巴一下双眼说道:“回大人的话,我有两个字不认识。”

    像是一篇八股文,不是名家名篇,他反正没见过。

    “呵呵呵,”陆沉笑着从他手中抽回去:“先不说生字,本官问你,看过一遍后,你记得多少?”

    若有一半便不得了。

    沈持说道:“回大人的话,记得七八成。”

    其实除了那两个没见过的生僻字,余下的他都能背下来,只是稳妥起见,他不敢把话说的那么满。

    “吹嘘。”同窗冯高没忍住漏出声来。

    何九鸣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稳住,毕竟县令在这里呢。沈持敢夸下海口,且看他怎么收场。

    书院中响彻“那你背一个试试”的声音。

    陆沉看着沈持。

    沈持从板凳上站起来,朝他深鞠一躬,开始背诵他方才看过的文章。童声琅琅,字符像潺潺流水一般流泻出来,两个生僻字之外,未错漏一字。

    让在座的人从瞪圆眼眸到张大嘴巴,全场静谧。

    “这不可能,”何九鸣急促的声音骤然切入:“沈持一定提前背过陆大人给他看的文章。”

    沈持侧过脸去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瓜娃子。

    县太爷难道还能随便找篇文章来试他是不是真的过目成诵,必然是未流出来的。

    果然,陆沉也瞧了他一眼,轻轻拂了拂靛蓝色的官袍,说道:“这是本官考举人那年所作的文章,从未示人。”

    竟是他自己的大作。

    他话音一落,瞬间掌声如雷鸣:“沈持,太好了。”

    “沈小郎君果然颖悟绝伦,”陆沉欣慰地点点头:“前程可期啊。”

    沈持没听进去他的夸奖,心中仍旧绷着:还有别的考题吗?

    哪知陆沉说道:“回去坐着吧。”

    这么说不考他了。

    勉强渡过一劫。

    沈持缓缓松口气:……

    多年后他才知道,陆沉迫切需要治下出个神童,向朝廷邀功求升迁,不敢考他多了,怕考下去他答不上来,到手的神童又没了。

    光过目不忘这一长处,足矣他拿来吹嘘治下出了位神童。

    随后,陆沉又叫人取来两大桶灯油和十两纹银,以为青瓦书院学生们的资费。

    县太爷带头,跟随前来的乡绅们也纷纷出钱出物,资助学生们念书。

    孟度等一众夫子们脸上的笑意停不下来。

    何九鸣听闻悻悻地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脸色铁青。冯高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脸,他原本是想借此机会让沈持丢脸难堪,进而把沈持赶出青瓦书院,竟反倒白送沈持这么大一个露脸的机会,自己却无风头可出。

    砸了,全砸了。

    接下来是第二轮抽考。难度加大。

    夫子们对学生的提问那叫一个详细,背《千字文》第17页第5行的都变态提问方式都有,又出字让默写的,一个人起码要花费半个时辰的功夫。但到了沈持这里,夫子们随便问了问,便把他打发出去了。

    沈持忐忑的不行,以为无缘内舍班。

    谁知道过了两日,等夫子们累得吐血,终于把这一届蒙童给考完,送走县令陆沉等人之后,书院张榜公示,贴出选拔进内舍的蒙童名单。

    沈持赫然在榜,还是高高悬在头一名。

    神童的名号也就此落实。

    多戏剧!

    这次外舍丙班考进内舍的仅有两人,同班的裴惟也在榜上,两个人互相道贺。先前倨傲的冯高和何九鸣,这次竟落了榜,二人嚎啕大哭。

    沈持在班上的人缘不错,多数同窗和他没有过节,进入内舍的或是没有进去的,都纷纷前来道贺。

    “收拾书桌到内舍去吧。”周渔笑盈盈地进来说了几句祝贺他们的话,也勉励没有进入内舍的:“好好念书,争取明年考进内舍班。”

    中午日光如炬。

    周渔嘴角一抿,三个字一字一顿:“好好学。”

    沈持说了句:“必不辜负先生的叮嘱。”

    次日,他和裴惟吭哧吭哧搬出了外舍,由李夫子领着,往后面一道院子的内舍走去。

    青瓦书院的内舍一共有两个班,一个班大概三、四十人,不到百人的规模。

    他和裴惟被分在内舍乙班,这里的学生年龄差距有点大,从9岁到十四岁不等,无一例外,来了这里之后,要开始科举的正餐——深读四书五经,学做八股文。

    他俩搬着书桌到内舍找位子放下。

    裴惟和他相邻而坐。内舍的同窗有像沈持这样早慧的,也有扎扎实实读了两三年外舍才考进来的,相对比较稳重,没有叽叽喳喳地围上来,而是先执礼,然后互报姓名,这就算认识了。

    教乙班的夫子也是两位,三十来岁,威严但也温和,视学生如亲子。

    《论语公冶长》像先生那样拖腔拉调,慢慢地背:“道不行,乘淳浮于海……”

    不过读书声换成了“之乎者也。”,外人听着是迂腐的,可沈持浑然不觉,他听着他们背上一遍,自己也会了。

    蒙童们知道内舍班的人都是读了两三年才进去的,不能跟沈持比。家长也会说“他沈持记性好到堪比神童,你就一凡人,神童路上行人少,老实念书笑哈哈。”

    进入内舍班后,沈持重新盘算起书院食堂的事情。

    他每日散学后钻研当朝的食谱,用能买到的食材在后院灶台上做饭吃。以及,去雨后的山上捡菌子。

    以及,置办锅碗瓢盆。

    孟度头一次还连连呼叫“只做简单的菜式”能果腹就行了你干嘛做那么花里胡哨的饭菜,直到他嗅了一辈子菌菇炒鸡蛋的香气后,忍不住问他:“你的菌菇不错,自己采摘的?”

    沈持:“嗯,无毒,可食用。”

    “大理府有一种菌子叫见手青,”孟度说道:“吃了能让人看见故人。”他流着口水,使劲吸鼻子。

    沈持:“……”

    不是能看见会跳舞的小人儿吗。

    孟度:“不知道咱们这里种不种得出见手青?”

    沈持:“没见过。”

    他心想,即便这地方有,他也不敢采回来做菜吃的,毕竟没有后世的医疗条件,只怕吃下去要跟看见的小人一块儿走了。

    孟度:“要是你看见了,帮给我采摘回来一丛。”

    “……”沈持: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又十日后,筹备得当,择了个吉日,沈持黎明即起,出去采买后回来在灶台上忙活一通,而后看看时辰不早,洗净手在小院门口贴上告示及当日的菜谱——书院食堂从今日起开业。

    做好这一切,沈持穿过院子,去内舍乙班上课。

    到晌午放学时分,几个饥肠辘辘的学生跑过来,看到门口贴的食谱:“状元酱猪肘?”

    “鸡油炒时蔬?”

    “要钱吗?”有学生问。

    这时候来了个胖胖的学生,念出了告示上最有用的一句话“免费”,蒙童们兴奋地叫道“快去尝尝。”

    早前几年,青瓦书院本就会供一餐晌午饭的,后来没了,他们还遗憾没赶上好时候,这不,好处又回来了。

    小院里摆着几张长餐桌,配以整齐摆放的凳子。

    片刻,沈持从外面旋风一样走进来,他笑眯眯地进去端出来一锅酱猪肘,才将炖好的酱肘子形状完整,红中透紫,皮肉软糯,光看着已经叫人流口水了。

    这是他五更初去早市买的新鲜的猪肘子,处理后佐以桂皮、花椒、生姜、黄酒、粗盐、糖色等,放在瓦罐中大火烧开,旺火沸腾后转用中火,煮4个小时左右,这两个时辰他正好在教室上课,课间回来调一调火,再转小火,煮约半个时辰,锅内汤汁浓稠时,取出晾凉。

    “大家都坐好,”沈持用清水洗净手,拿着刀一块块切好:“我来分。”

    蒙童们乖乖坐着等分吃酱猪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好意思白吃书院的东西,腼腆地说道:“我明儿带一整只生猪肘来给书院的食堂。”

    沈持:“不用不用,这是孟先生请咱们吃的,我也是帮忙搭把手,呵呵……”

    他利索地给每个来吃晌午饭的学生分了一块:“试试好不好吃。”

    酱猪肘一口吃下去流出清油,入口即化,香味扑鼻,利口不腻。“好吃。”“真好吃。”时不时便听到这样的惊呼声。

    可惜每人只分到一小份,三两口便没了。有带米饭的同学去锅中舀了汤浇在米饭上,大快朵颐起来。

    “沈兄,”江载雪问他:“明儿吃什么?”他吃完盘中最后一根鸡油炒青菜,优雅地用手帕沾水擦拭干净嘴角,含了一口茶水漱了才开口说话。

    “是啊是啊,”好几个人也都跟着他问:“明天吃什么呢?”

    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菜式了。

    沈持笑道:“我还在想。”

    先前外舍丙班的小黑胖张旺,听说他在张罗书院食堂的事,跑过来捧场:“沈兄,你会烧草鱼吗?会烧的话,我明日一早背一筐来。”

    十里八乡的鱼塘,都是他们张家的。

    禄县各饭馆也从他们家买活鱼。

    沈持:“原不知张兄家中做的卖鱼的营生,要是这样,不知一篓鱼多少钱呢?”他先问好了核算一下成本。

    “草鱼有什么好吃的,”有人不爱吃鱼:“怪腥气的。”

    或许是不会去腥,或许是烧鱼过于费油,当地人舍不得用油,因而并不爱吃鱼。

    张旺要跟他动手,沈持劝阻道:“明日换种烧法,或许就没有腥味了呢。”

    更多的蒙童说道:“就吃鱼。”

    张旺胖手一挥:“明日的鱼算我请大家的,不收银子。”

    于是次日书院食堂的食谱变成——红烧草鱼,其中两次用旺火,两次用文火焖,使鱼块完整而鱼肉酥绵细糯,鱼肚自然成芡为佳。

    卤汁鲜稠味浓,鱼块晶亮泽润,色形美观。入口时鱼肉鲜嫩,鱼皮粘糯,把鱼的美味激发得淋漓尽致。

    得众蒙童称赞不止。

    能在刻苦念书之余吃上一顿美味,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孟度也称赞今日的红烧草鱼美味,可他却叹气:“天天这么吃下去,就算你沈家是大财主也得给你吃穷喽。”

    光做吃山空当然是不行的。

    又恰好青瓦书院东面的院墙正临街,要是开墙打洞,是极好的门面,沈持再次试探孟度:“夫子,咱们学院的食堂要是想盈利,也不是难事。”

    孟度沉默片刻,说道:“按你说的,试试吧。”

    他这次的松口来得很快。

    开墙打动,粉刷好小门脸,青瓦书院小食堂的外卖窗口正经开张。

    上舍班中家境富裕的童生或者秀才,听说学院食堂里有酱肘子后尝了尝,上瘾,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一只多少钱啊?”不少人纷纷打听。

    沈持不敢自作主张擅自定价,和孟度等几个夫子一商量,买个生肘子的要35文,回来制作要花两个时辰的功夫,卖90文已经很平价了。

    外头的熟肉铺子要110文一只呢,他自信味道不比他们差。

    当他报出90文的价格时,许秀才砸吧了下嘴:“沈兄给我留一个。”说完,连东西都还没见到呢,他就从口袋里摸出90文钱,预订下了。

    另外几个生性谨慎的,小声说道:“你买了让我们看看成色和分量,要是比外头划算,以后也在食堂买。”

    沈持:“就你们鸡贼的很。”

    次日他拿到酱肘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口,立刻叫来好友:“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三人齐刷刷来订购酱肘子。

    沈持创业未半而内销。

    孟度听闻也有些傻眼:“以后除去米饭和咸菜,其他肉菜你看着定价吧。”

    沈持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对于穷学生富学生公平多了。

    “要是收钱的话,”孟度找他合算:“可以找个人专门来做这个事情。”他看着沈持:“你以科考为己任。”

    沈持:“我晓得夫子的良苦用心,这个酱肘子的做法也不是不能外传,夫子大可找个人来,我教他便是。”

    “让赵秀才来做吧。”孟度说道。

    赵秀才。

    沈持想起来了,那人是给书院抄书的老秀才。

    他连胡须都白了,又短又稀,看上去像霜打过的枯草。

    据说少年时也曾在功名上得意过。赵秀才二十岁考中秀才,当年轰动禄县,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一定前程锦绣,高官任做,骏马任骑,金村的徐大屠户不惜倒贴几十两银子,把娇滴滴的闺女嫁给他当媳妇儿。

    可是接下来,赵秀才到省城去应试了十几回乡试,竟然次次名落孙山。老岳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赵秀才又一次铩羽而归时,把人到中年的女儿和幼小的外孙接回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赵秀才靠着府衙发的二两银子度日,酗酒,过得贫困潦倒。

    一件青矜穿了十几年,身上补丁摞着补丁。佝着腰,背着手,在村里的街巷间缓缓而行。

    一群没上过学的半大孩子,拍着手,高声叫: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赵秀才颇有几分悲愤地摇头晃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

    到了必须开账授徒,收几文束脩勉强度日的地步。

    但是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学,他过不下去了,只好来求孟度,看看书院有没有抄书之类的活儿让他干一干度日,这就留下来。

    但是书院抄书的活少,赚的钱不够吃喝,老秀才依旧艰难度日。“老夫子清高,不知肯烧饭否?”沈持担忧地问。

    孟度:“问问吧。”

    哪知道把这件事同赵秀才一说,他大呼:“悟了,悟了,这辈子没有中举人老爷的命,给各位举人老爷做酱肘子吧。”

    沈持深深地松了口气。

    文人什么都可以含糊,只是在吃上绝不能不行。可是这食堂是书院的,赵秀才只犹豫了一日,次日便答应在抄书之余来帮工。

    赵秀才果然在吃上比在科举上更游刃有余,自打他走进食堂脱掉长衫的时候,他一点一点爱上捣鼓食物,并且还找到了生猪肘子的供货源——他前岳丈家。

    不过他前老丈人已经杀不动猪了,他外孙,也就是赵秀才的亲儿子赵蟾桂操刀,当上了小杀猪的。

    赵秀才找到儿子把这件事情说了之后,赵蟾桂答应每日黎明给青瓦书院送二十个生猪肘子来。

    为此,赵秀才父子二人抱头狠狠地痛哭一场。看着生得白白净净的赵蟾桂,他想说服儿子放下屠刀,来青瓦书院读书,好大儿登时收回眼泪:“爹,我还是跟着我外公杀猪卖肉吧。”

    这书他是一点儿都读不来。

    不管赵家父子俩内心活动是什么,至少做酱肘子的生猪肘子的来源有了,不用沈持每日晨起去采购,又腾出一段念书的时光。

    算着,离明年的县试也不远了。

    第26章

    仲春草木蔓发。

    赵秀才逐渐把书院食堂打理得井井有条, 供应的伙食也越来越丰富可口,夫子们和学生们的脸庞上添了一层光泽,日间中气十足的读书声直冲云霄。

    食堂开业月余后, 沈持将经手的收支一笔一笔记录在册,核对之后给孟度过目:“账目都再这里。”

    孟度只略略扫了一眼:“交给赵秀才吧, 你专心念书。”

    还是那句话,沈持是来念书科举的, 做别的事情,总归有些不务正业。

    “学生明白。”沈持双目炯亮。

    到了内舍之后, 很快读完了《论语》, 正正经经开始学做八股文。那日十分郑重, 是孟度亲自来给他们讲的——破题。

    极难的破题。

    孟度在讲台上铺垫了很多,才道:“破题是文章开头的两句话, 须将题目的意思讲清楚, 这便叫作‘破’。俗语说初次遇着的事情,是破题儿第一回, 也就是借用这个意思……”

    “作破题要先将题意融会于心, 弄清本题在经文中所处的位置及其与上下文的关系, 关键在于抓准题目的主旨,扼定主脑,肖题之神,用几句话, 破尽题中之意……”

    ……

    一堂课下来, 听得学生们要哭。

    要悟的东西太多, 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夜晚,沈持在油灯下消化今日所学的——破题,他记录:孟夫子今天讲的意思是说破题的好坏关系到你能否准确地把握题目的主旨, 如果你破题的时走了题,或句子不通顺,那后头的文字便会离题万里,肯定好不了。所以考官一看破题即可遇见全文的水准,毫不夸张地说,破题决定一篇文的命运。

    考官一上来去看破题,应试者也在破题上煞费苦心,极力把跑题作得大气磅礴,新颖醒目。

    ……

    深夜困意来袭时,沈持揉揉眼,他抽出一张纸,提笔想画一只黑白滚滚解压,他脑海中浮现出大熊猫圆圆的朵朵,圆圆的大脸ber,又粗又短的嘴筒子……

    手腕微压,一笔一笔又一笔,画完了。

    灯花“啪”地一下爆了,火苗蹭地窜了窜,眼前骤然亮堂。

    定睛一看,沈持笑了,他画的滚滚太丑了,形、神全然对不上,哪里是只滚滚,给黑熊看了都得摇头,向他扔石子嘲笑他的画技不行。

    哈哈哈。

    沈持无声地发笑,他又拿起笔,重新画了一只,这次别的不说,脑袋是画圆了,眼神好的大概能看出是一只滚滚,尽力了。

    画完他突发奇想,要是把写一遍八股文当成画黑白滚滚,照着上古神兽的样子写八股文,想来必定讨喜,一见之下,没有考官不沦陷的吧。

    于是就寝前,他又在滚滚的脑壳上标注一行小字,“八股文破题”——破题譬如画滚滚的脑袋,落笔就能让人看出画的是黑白滚滚还是熊瞎子,破题一落,写的是个什么文章,定了。

    文采则是滚滚的眼睛,皮毛,让一看到就忍不住尖叫:“可爱,太可爱了。”文章也是一样,嗯,这比喻甚是恰当。

    总结完今天的功课,沈持拨了拨油灯,这油灯很贵,要尽快收拾好上床睡觉,省油。

    与束脩银子一比,写字的笔墨纸砚和读书用的油灯才要花费更多的钱。

    沈持进入梦乡前对自己说:信我,滚滚会画得越来越肥美,八股文也会写得越来越好。

    次日放学,他温过书,试着做完两句破题,又画了一只黑白滚滚——的脑壳。

    一同学习的岑稚眼睛够尖,看见沈持挥笔作画,无比期待地道:“沈兄画什么呢?”怎么才如有神地下了一笔,就又搁下笔了呢。

    “我一定要画成大美熊熊。”沈持把那片纸张宝贝一样藏起来:“岑兄,先生说的几篇文章,去哪里誊抄呢?”

    “找赵秀才要,”岑稚伸手捶了捶他,撇嘴:“不过先生刚说完,估计去找他要文章的人多要排队的,咱们过几天再去吧。”

    赵秀才在食堂还能有空跟他们唠唠,说说近来又收录哪些才子的文章,让他们看看新思路新文采观摩学习学习。

    沈持:“嗯,岑兄说的是,去的时候叫我。”

    “沈兄,”之前外舍丙班的胖同学跑得气喘吁吁来找沈持:“孟……孟先生找你。”

    沈持连忙跟他走:“孟先生找我做什么?”

    胖同学甩着小胖手肚子一颤一颤地走着:“好多人来买酱猪肘,卖……卖光了。”

    沈持:“……”

    不都说了吗?每天限量20个,售完即止。

    卖光了找他有什么用呢,他也不会变一箩筐猪肘子出来。

    等他来到厨房这院,孟度背着双手在院中散步,见他进来:“走,跟我出去边走边聊。”

    好像有大事发生。

    沈持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先生?”孟度严肃地跟他说:“书院卤肉铺开业两月,进账有多少银子你知道吗?”

    “刨去种种开支,”孟度说道:“净赚44两300钱。”

    沈持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咋舌道:“这么多啊。”好家伙,一个月进账22两多银子,比县太爷的俸禄还多。

    “这44两多银子,”孟度停下脚步,看着沈持,徐徐跟他说道:“你挣的银子,我是要给你的,只是书院中常有人来帮工,你打算怎么分这个钱?”

    沈持:“先生,这钱,咱们书院的先生和学生平分了吧。”买成笔墨纸砚,分给他们取用,或许对于像他这样家境并不富裕的学生来说,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孟度:“你出力最多,理应多分一些。”沈持说道:“先生,这银子我不会要,留在书院吧,给先生们添置一些日常用品,食堂置办些食物,学生就知足了。”

    其实青瓦书院有许多要用钱的地方,每个学生一年8两银子的束脩,着实不宽裕。

    像周渔这样的年轻夫子,总是穿着半旧不信的青衿,想来薪水并不高吧。他不开口要分利润,孟度也不会亏待他,若开口要了,食堂便成了他的一门生意,日后要是有人翻出来攻讦嘲讽他利用书院谋利,恐要沾一身骚。

    “暂且先这样,”孟度说道:“后续若是进账更多,我再找你商议。”

    沈持:“好的孟先生。”

    孟度:“回教室去吧。”

    两人又一起从疏影横斜之中穿出来。

    次日晌午,再去厨房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一篮子鸡蛋,还有若干腊鱼、腊肉等食材,大约是买给学生煮饭用的。

    岑稚眼睛一亮,拉着沈持小声说道:“孟先生好大方啊。”这一顿饭下来,得花不少钱吧。他担忧明年会不会长束脩银子:“咱们得赶紧考中童生,要不然念不起书了。”

    沈持笑道:“放心吧岑兄,不会涨束脩的,说不定孟先生良心痛,要让咱们吃点儿好的呢。”

    岑稚:“……”要是再只给一把米一勺盐巴,他都要叫孟度孟扒皮了。

    “今日你歇着,”岑稚拉上裴惟:“我俩来做饭,你等着吃吧。”沈持笑笑,去后院看他的卤猪肘,他拿碗夹出一碗卤豆干来带到灶房处:“昨日趁着汤卤了点豆干,你们尝尝味道。”

    内舍相熟的几名同窗都围过来。

    岑稚和裴惟立刻丢下他们俩炒的菜,一个人一块好不见外地往嘴里送,还算比较斯文地吃饭:“好入味啊。”

    这顿饭于是又吃得津津有味。

    午后,徐夫子出了个刁钻的题目让他们破题。《论语》中有“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说他作了上句“伊尹而得其七”①,让学生们续下句。

    说人话就是,周朝有一家子八个兄弟全是贤士,都为周相伊尹而用,唯独最小的弟弟季騧没有出仕。

    听着不像正经的八股文题目。

    “先生,”好多学生摇头晃脑:“太新颖了,想不起来怎么办。”

    “不急,”徐夫子说道:“你们慢慢回去想,慢慢想啊。”

    到了放学时分,他又来催:“孩子们,你们想出来了没有?”有人拿着纸条交上去,透过洇过来的字迹,沈持看到他们破的都很长,反正都比他的字数多。

    徐夫子收上去作业后几乎没细看,只捡出来不知谁的作业:“三个字,很好。”

    学生们哄然大笑。

    只用三个字破题,有点滑稽了。可能是谁敷衍先生的吧。却听徐夫子说道:“沈持,来说说你是怎么破题的。”

    沈持站起来朗声说道:“皆兄也。”这七位都是季騧的兄长,可不就是皆兄也嘛。

    众学生想笑,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题目一般正经考试不会出,为师只是拿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破题时候要多方思量,不要过分拘泥,”徐夫子说道:“不要太死板,要变换较多,宜庄宜谐,只有文法不错,都行。”

    学生们把头都要点晕了。

    ……

    次日,徐夫子讲承题。因为破题只有短短一两句,只可包括最精要的大意,承题么,就是将破出的题意承接下来再加以说明,或者将破题未尽之意加以发明阐述,以从各方面补足题意,继承说明。

    ……

    沈持抽出藏在袖中的宣纸来,接着画熊猫。

    美熊熊短短的嘴筒子,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只想喊“鹅子,我滴鹅子。”可是长嘴筒子也好看啊。

    嘴筒子可长可短,主要看个熊的气质。承题也一样,在承题这里,文章的气度一下子就出来了。

    开始让人有印象,像美熊的嘴筒子一样重要。承题与破题一样,宜简切而高浑。看嘴筒子识熊来了。

    承题有承接上文之意,像熊的嘴筒子,关乎眼圈的布局和熊脖子线条的走向,要接上而生下,以圆转不滞、轻便飘逸为商品。

    嘴筒子画不好,不是大美熊,同理承题写不好,一篇八股文就不讨喜。

    沈持在脑海中下笔模拟了好几次,终于落在纸张上,很好,大美熊初显雏形。画画之后,他在后面用极细的笔画写上——承题。

    之后是接连两天的休沐,他回到家中。

    尽管不在书院,沈持还是带书本回家——接着画熊头和熊的嘴筒子,他翻着从赵秀才那里搜罗来的优秀八股文,模仿写作。

    这次回家算了一算,他这大半年花的钱很好,除去买纸和墨,没有额外向家中索要一个铜板,这让沈持深深地松了口气。

    “嘚……嘚……”一个轻微又细小的声音朝他靠近,沈持扭头一看:“阿月?”

    沈月长高了一截,身上穿的衣裳显得又窄又小,脸蛋粉扑扑的,嘴里叫着他。

    “阿月能说话了是不是?”沈持一把把她抱起来。

    小孩子长得结实了,他险些抱不动。

    沈月眼泪汪汪地指着她的喉咙:“不听……花。”她几乎张成了圆形,却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正因为这一点声音,让沈家人觉得这大半年来的治疗是又效果的,阮行真不愧是小儿王。

    沈持看懂了,阿月嫌自己的喉咙不听话,不能流利地说话。

    “所以阿月不想喝药了是吗?”一看这样就是跟娘亲闹了小性子跑过来的:“很苦?”

    沈月点点头:“苦。”

    沈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酥糖:“喝药的时候掐一段吃就不苦了。”

    为了让沈月说更多的话,沈持还买了本小人书:“阿月,平时在家看这个,一页才两三个字,你试着念出来好不好?”

    “一”沈持教沈月念。

    沈月学着他的样子张张嘴,艰难地说出了个模拟“一”的音节,调调很怪,只能勉强听出来声音。

    沈持后来问阮行:“她总是说不清楚是耳朵也有毛病吗?”

    阮行:“这个老夫也弄不清楚。”解释不了。

    沈持:好吧,符合中医稀里糊涂让你病好的行事风格。这个世代没有现代医院,能找到阮行给沈月医治,已是万幸。

    “我看你面色红润,”阮行打量着沈持:“似乎乐在读书中啊。”

    跟他遇到的其他读书人不一样,那些书生个个面如菜色,身体亏大发。沈持笑道:“先生当年读那么多医书的时候不觉得累吧?我也一样。”

    阮行哈哈大笑。

    沈持问了他下一次回乡的时间,记在心里,等着给沈月再次复诊。

    ……

    “二嫂,”沈持才和沈月说了会儿话,他三婶子张氏来找朱氏:“哟,阿池回来了?”

    前头沈持在青瓦书院得县太爷陆沉的赏识,夸赞他是神童,大放光彩,传到没玉村,张氏狠狠地酸了一回。

    酸得牙疼后又想:要是阿秋当初也去青瓦书院念书,一定比阿池强吧。县太爷莅临那日的风光,该是阿秋的才对。

    他们口中的神童,也得是阿秋。

    后面又听说沈持得了神童的名号之后傲了,心思不在念书上,撺掇着书院的夫子们做什么食堂,一心钻营吃喝,肚子里油水多墨水就少了,只怕写不出出色的文章来,很快要泯然众人了……

    到底短视啊。

    她心里又痛快起来。

    ……

    沈持出来和她打招呼。

    “一阵子不见,长高许多,”张氏瞧了他一通,还白胖不少,扭头对朱氏说道:“这一转眼,阿池跟阿秋都上学两年多了,再过两三年,该考县试了。”

    沈持默默听着:……

    青瓦书院已经安排内舍班的学生试水明年的县试了,想来苏家私塾没有打算让沈知秋明年开春的县试下场,私塾的战线拉的还是比较长的。

    朱氏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一眨眼的,他们都长大了。”

    “是啊,”张氏说道:“阿池比不得阿秋天天回家在我跟前,他离家远不经常回来,叫二嫂时常担忧。”

    沈持:“……”

    又来阴阳怪气了吧。

    朱氏笑眯眯地说道:“是啊,我天天担心他呢。”她不用省吃俭用给沈持攒花销银子了,心中着实有些小得意,沈月也开始开口说话了,她这两年的日子算是顺风顺水往高处走,回回让着大房和三房的妯娌,不再与她们逞口舌之能。

    张氏:“阿秋老老实实念书,我就指望他过几年考中童生,这辈子有个着落……”

    像沈持这样的,听说住书院后又撺掇夫子们开办食堂什么的,光顾着赚银子,本事不小,然而心思不在念书上,

    几年之后的县试去凑数,有什么出息。

    朱氏有点心虚地看了眼沈持:你在书院住宿,究竟有没有好好念书?

    沈月觉得她娘和三婶着实无聊,拉着沈持费劲地说道:“得得,回屋……”

    沈持回看他娘一眼:阿娘,我有好好念书呢,明年县试见分晓。

    朱氏这头,张氏的屁股才坐热,杨氏又来了:“听说阿池回来了?他人呢。”

    “阿月缠着他学说话呢,”朱氏笑着招待她:“阿池,出来与你大伯娘打声招呼。”

    沈持还没出声,沈月出来抿着唇生气:怎么不见莹姐和知朵妹子来和我哥打招呼。

    光叫沈持出来打招呼,凭什么。

    沈持紧跟在她后面走出来:“大伯娘好。”自从沈正退学后,杨氏的心气被打压一头,已经没之前那么盛气凌人了,反倒和朱氏相处好起来,她手上拿着两件青衿:“给阿二做的,新的他不穿了,我看着阿池的个子大了,正合适,阿池要是不嫌弃给你吧。”

    两件青衿的料子绵软舒适,缝制精良,一看就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沈持看了一眼朱氏,他娘让他接下,于是说道:“多谢大伯娘赠衣。”

    一旁的张氏讪讪的没话说。

    杨氏看着她:“阿池比不得阿大和阿秋每天回家,他住书院,换洗不方便,衣裳要多备几套。”

    沈持:“怎么不见阿二哥?”

    杨氏叹气道:“他念了一年多书心气高了,既不肯跟着你爷务农,也不肯出门见人,阿池,你别跟他计较啊。”

    沈持拉着沈月:“我去看看二哥。”

    沈正从苏家私塾退学有大半年了,时常闷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沈持敲了好半天门才见到他:“二哥?”

    “阿池,”沈正眼神木木地说道:“阿月。”

    他屋子里的窗户紧闭,进去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沈持微微蹙眉。

    沈正抬手把窗户打开,屋子里敞亮许多,他道:“让阿池和阿月见笑了。”

    “二哥,”沈持说道:“我念书也不好。”

    他三婶子张氏常说他是念不好书才躲在青瓦书院不肯回家的,只会挣几个铜板就是了。

    沈正被捂得苍白的脸舒展开些许:“你躲开了家中的絮叨。”他先前每日被他娘和他奶念叨的都快疯魔了,夜夜睡不着觉。

    沈持:“是啊。耳根子清静。”

    “阿池,”沈正说道:“我真羡慕你。”

    沈持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本就不擅于开导人。

    略坐了会儿,沈正一瞬间脑子活络起来:“阿池,我不想在家中呆了,你们书院的夫子爱打学生手板吗?”

    沈持:“……”

    虽然不打手板,但是青瓦书院爱分班,三年从外舍升不到内舍,夫子会劝退,不让学生花冤枉银子了。

    “我脸皮厚,”他违心地说道:“打就打了,擦上药膏一晚上就好。”

    沈正笑了。

    “二得别当回事,”沈月小大人模样地说道:“和阿池一样,脸皮厚厚的……”

    “要不……”沈正摸着沈月的脑瓜,笑得苦哈哈:“我还回去让夫子打手板好了。”

    习惯每日去私塾,乍然不去,他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沈持:“……”他好像歪打正着当了一回说客。

    到了次日晚上,他大伯沈文来找他,憨厚老实的汉子见面就拉着他的手:“阿二又肯去私塾念书了,谢谢你啊阿池。”

    沈持:“大伯别这么说,是二哥想开了。”

    ……

    转眼又是半年光景过去,贞丰十二年的新春一过,地气渐暖,迎春花开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京城开春闱恩科,地方则县试开考。

    青瓦书院陡然蒙上一层紧张的气氛,沈持每日上午尝试对四书五经里的句子破题,学着写八股文,下午呢则在夫子的带领下背诵前人留下来的八股文名篇。

    而食堂的事,几乎全然交给了赵秀才,在他的运作下,竟然承办得风生水起,日日有银子进账,月月有盈余,很不得了。

    沈持的黑白滚滚画得稍稍能以形写神的时候,离县试只剩下两个月了。

    第27章

    对于今年的县试, 内舍乙班的学生们摩拳擦掌,每日念书写字都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除了沈持和裴惟等去年新考进来的学生,他们才粗读完四书五经, 草草学了一遍八股文的做法,下场县试难免有些仓促。

    毕竟从前的神童周大珏也是在进入内舍班三年之后才考取县试案首的, 他们看好沈持,只觉得火候未到。

    “沈兄, 裴兄,你们也可以报名去见见世面, 来年考的时候总归是熟悉流程了。”他们善意地说道。

    沈持:“是要去见见世面的。” 年岁小, 又才念了两年的书, 文章才写几篇,诗又才读几本, 这就要去考县试, 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说了些鼓励的话让同窗好好应试。但是裴惟不服气:“凭什么咱俩只能去见世面,一百多名次, 难道就容不下咱们?”

    沈持:“……”别人说别人的, 咱们做咱们的, 有什么关系吗。

    他心态极好。

    参与考试的名单一张贴出来,外面的嘲笑声一片,青瓦书院却对此置若罔闻。同窗们此时反倒维护起他来:“咱们书院各种各样的神童,谁规定非得到了什么年岁才能考取县试, 我瞧好他们呢。”

    “为了不让你们失望, 我也得争取吊个车尾不是?”沈持在心里说, 但并没有大声喊出来。

    县试的公告张贴出来之后,县中的读书人向县署礼房报名,并要上报亲供, 互结,具结,要有本县的廪生出具。

    请本县廪生具保,称之“认保”。保下场考试的学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不出自娼优之家,三代及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①。完成以上,方准入场考试,名册还要誊录一份存放到县衙。

    好在这些事情都不用他费心,青瓦书院有专门负责县试报名的夫子,夫子们又多是廪生出身,一条龙服务很快搞定。

    甚至连在个人的准考证——应试牌上画像这种事情,都又周渔执笔,给他们画大头像。

    “我的润笔费很贵的,暂且不收你们的银子,”周渔一边给学生们画像一边说道:“等你们日后考中秀才举人,要给我还回来啊。”

    众蒙童认真地说道:“那是当然。”

    有调皮的问:“周夫子攒了好多年润笔费了吧?”周渔把他的眼睛画得有神些:“嗯,留着娶夫人呢。”

    众蒙童哄然大笑。

    轮到沈持时,周渔只瞧了他一眼:“哎呀,我最擅长画小儿了,要是能画赤膊的就更传神了。”

    他总觉得沈持穿着青衿把孩子显得老成了些:“原来不在这儿,你皮肤太细腻了些,我给画粗糙些,显得有文气……”

    直接把沈持给唠叨懵了:“夫子,我长的有问题吗?”

    周渔端详着他,撇嘴:“目前长得容易让人轻视。”

    沈持:“……”

    不过周渔的画技真的很传神,画出来的大头像竟比后世拍照精修的效果还要好,把他的长项优点都突显出来了。

    “谢谢夫子,”沈持说道。

    “好好应试,”周渔说道:“我等着润笔费呢。”

    沈持呵呵一笑:“知道了夫子。”

    周渔没说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却备受鼓舞。

    几日之后,盖着禄县县衙大戳的应试牌发放回来,李夫子发到每个人手里,让他们核对了一下姓名等信息,核对完毕,又全部收了上去。

    二月十二,孟度领着他们去文庙上香拜文曲星君——也算是县试前的游玩,毕竟你看孟夫子,穿得上好布料的襕衫,到了庙里,也只给了10文的香火钱嘛。

    其他蒙童跟着他拜了拜,把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后,就从后门绕过去,登山去了。

    这一日文庙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都是本县或者邻县来文庙烧香的学子,摩肩接踵,中间夹杂着之乎者也,读书人祈祷自己能在县试中一举考中,风光家门。

    和后世考试之前去烧香求个吉兆是一样的。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当然路边也少不了摆摊子算卦,预卜前程的,不少人都在那里占卜抽签,孟度却道:“别浪费那个钱,你们谁能考中谁考不中我心里头有数,你们要是想知道,来问我就成。”

    蒙童们嘻嘻哈哈:“那还是不问了吧。”青瓦书院的蒙童们因此没有去占卜的。

    只在一旁看着别人抽签,这一日上上签格外的多,有个脑满肠肥的一看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的人抽中了“金榜题名”的吉签,解签的道士模样的高人大惊:“公子乃得了文曲星君亲传,逢考必过,案首非公子莫属啊……”

    地主家的傻儿子赶紧掏出一百文钱奉上:“借您老吉言,他日若是高中,还有重谢。”

    沈持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果然啊,骗人的手段不需要特别高明,自古到今都一样,别人想听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这一刻,他很想去定制一件道袍来文庙摆摊。他会说的吉利话那可多了去了。

    听个吉言,给自己的童子试买个好兆头,沈持却连这点钱都吝啬,被摆摊的算命先生嘲笑了一番。

    “想是知道自己是去充数的,不敢算罢了。”

    沈持:好吧,没有出结果之前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任嘲。

    他不在乎这个。

    孟度听见自己的学生被嘲讽,走过来随手掸了掸衣服:“我略学过占卜,谁要占卜的,来试试。”

    “不准不要钱。”他吆喝道:“鄙人不仅能占卜前程,还能断生儿生女,诸事可问,三年内不准的一律退钱。”

    围观者一片哗然。“哇哇”声不断。

    沈持在听取一片蛙鸣后嘀咕:“先生,你这样会引起众怒的,断人财路……”但是那些算命的神仙听说他要下场,纷纷作揖:“孟夫子,孟夫子,给俺们留口饭吃吧。”

    他们都知道孟度比他们更能忽悠,一旦他要开口,非抢了他们的饭碗不可。

    算是服了个软。

    孟度这才罢手:“适才相戏而。”

    说完,他领着蒙童们往外走。

    忽而有人大喊:“你烧了我的新衣服……”他们去凑孟度和摆摊人的热闹,不小心惹出麻烦。

    两个读书人掐起架来,原因是一个读书人的香碰到了另一人的衣裳,烧穿了三个焦黄的洞,那人不罢休,二人扭打起来。

    这次维持秩序的衙役是沈煌,他得知后飞快地跑过来:“二位,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被烧坏衣裳的人哭诉:“这是我娘子给我做的衣服,今天第一天穿出来,被他烧了三个洞。”他非常痛心。

    另一人则非常懊恼:“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人太多了。”他被揍得发髻凌乱,低着头无奈地说道。

    沈煌看了看他,把被烧穿青衿的人叫到一边:“他要是有钱赔你,只怕早赔了,你看他穿的草鞋,可能真拿不出钱来赔你。”

    那人说道:“难道我就该自认倒霉吗?”

    双方争执不下。

    沈煌从口袋里摸出二十文钱给他:“过几天就要县试了,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你们二人都不能考试,拿去再添些买一件新的吧。”

    两人这才千恩万谢地散去。

    疏散了掐架的二人,文庙的秩序恢复如初。“头儿,你为什么要给他二十文钱?”沈煌手下一个叫吴关的人问:“咱们挣个钱不易。”何况都还有一家子老小要养。

    沈煌说道:“他们是外县人,要是今日我不出这钱,他二人争吵不休,只怕会扰了文昌帝君,影响这届学生县试的运势。”

    他儿子沈持今年是要下场的。别人都说沈持不过读了两年的书,不会考中的,但是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考中呢。

    “头儿还怪迷信的,”吴关和王有家笑道:“要不咱们仨平分这二十文吧?”

    沈煌摆摆手:“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当没发生过,不要再提起了。”等孟度从人群中挤进来,想给这被烧了洞的书生赔个衣服钱的时候,这边已经人潮流动,笑语晏晏,仿佛之前的那场你死我活的掐架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度:“捕头好快的速度。”

    沈持站在高处一看,沈煌带着人正注视着涌动的人流,默默维护文庙的秩序。

    他心中很是自豪:那可是我爹。

    这一日拜过文昌帝君,游了山,便放学回家,只等几日后的县试。

    沈持报名县试的事情被大房和三房知道了,杨氏羡慕又心酸的口气说道:“阿池会读书,也是念书的料子。”

    再看阿大和阿二,大概就是先生说的“朽木”吧。她只盼他们多读几年书,能认字识数就够了。

    张氏把自己关在门里问沈知秋:“青瓦书院都能去参加县试了,阿秋,夫子没有推荐你去吗?”

    沈知秋放下手里的书本,疲惫地说道:“阿娘,夫子说要学完做文章才行,我四书五经都还没读完呢。”

    “会不会是你们夫子教得不行?”怪不得二房的沈持不去苏家私塾念呢。

    她焦急地说道:“阿秋,要不你从私塾退学,阿娘给你换到县城的青瓦书院去念书好不好?”

    沈知秋:“娘,你以前总是说青瓦书院不好吗?”

    张氏被噎得难受:“阿秋,那是娘误会了,你要是在青瓦书院念书,这次县试一定能考过。”

    沈知秋:“阿娘,你以为人人都像阿池哥那样是神童啊念两三年书就能去考县试,我不是。”

    张氏气得跳脚,但她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七月底的时候暗暗给沈知秋报名,让她转到青瓦书院去念书。

    沈知秋愈发不愿意跟她说话了。

    三月初九,这一天是县试的日子。

    半夜,大概三更末,朱氏轻声把沈持叫醒:“阿持,起来吃点东西再去县城吧。”县试黎明要进入考场的,县太爷陆沉这个点也得起床,说不定为了怕出万一,熬了通宵呢。

    沈煌早早起来检查了他昨晚收拾好的包袱:一个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两根蜡烛,打火石,其实蜡烛和打火石考号都提供的,只是沈家担忧考场上再去找耽搁了他的时间,特意给他买来准备的,还有一给小小的好挎的食盒,里面放着煮鸡蛋,卤鸡腿,腌豆干,还有过年时候存下来的果子……满满的一盒子,还是让沈持听感动的。

    “怪沉的。”沈煌说道:“你背得动吗?”

    他让沈持试试。

    毕竟儿子还没十岁呢。

    沈山编的考篮精巧,比外面的实用多了,可着他的身高量身定做的,不会让他走路不便。

    出门的时候,张氏脸不洗头不梳站在门口:“阿持千万不要紧张害怕,这次考不中就当积累经验了,你们还小呢。”

    这话连沈知秋也带进去了,都还小呢,去考的不过凑个热闹,没去考的也没什么。

    沈持不和她一般见识,就当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让人感觉不适,淡淡地回了句:“嗯。”

    天不亮就站在门口吹风,就是来跟他说一句“考不中”吗。

    嘿嘿,不过他呀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最爱卡bug打别人的脸,还非要考中名次呢。

    张氏:“……”有种被人讨厌了感觉,小孩子会看出她是在嫉妒吗?她忐忑了一阵,又回去睡觉,被沈凉抱怨:“你没事去做什么,讨嫌。”

    他近日对张氏越发不满意了。

    “沈凉你个没良心的,”张氏哭道:“谁家娶媳妇儿连彩礼都不给的,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还说我的不是。”

    沈凉嫌她啰嗦,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怎么知道阿池考不中的,胡乱说,等他考中回来打你的脸,你还把她给得罪了。”

    张氏不哭了:“沈凉,你替你侄子好大的口气,也不想想他才上年多久,比阿秋还晚三个月呢,能考中?做梦吧。”

    沈家要考中县试,头一个也应该是阿秋,轮不到沈持。

    沈凉没搭理她,蒙头又睡着了。

    沈知秋在隔壁听着他娘无理取闹,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离家出走。

    沈山和沈煌一块送沈持去县城的科考棚,大小均座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为正门,叫“龙门”,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再北有三间大厅,中间为过道,考官坐西间,面东点名。再北有很多简易多排座位,供考生写作。

    每场一天,黎明前,由县官点名,童生带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砚台和考牌,排队等候。

    等科考棚打开大门,院中点亮糊纸灯牌,引导考生们依次渐行,点名入场。

    入场前,有衙役搜查考生全身,防止怀挟抄写等纸张入场。

    搜检沈持的是皂班的衙役,他认识沈煌,按照惯例搜检完,给沈持的食盒里塞了个馒头夹肉:“你们小孩子饿得快,多吃些东西。”

    这应该是今日县衙给他们的人员准备的早餐。

    沈持赶紧推回去:“谢谢叔叔,我带得足够了。”

    那人使劲推回来:“拿着,这是咱们县丞大人的意思。”告诉沈持,这点儿东西不占他们的份额。

    沈持这才接了:“多谢叔叔。”

    但也回赠了他一把花生。

    入场后,他们等在大厅之中,早已等候在场的廪生拿着考生的名册,高声唱某廪生保,廪生确认后应声唱廪生某保,此为“唱保”。

    沈持是徐老夫子保的,轮到他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学生没玉村沈持,由徐廪生作保。”。

    “廪生徐应星。”徐老夫子轻快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相信他能考中,还是告诉他打个酱油不用紧张,就当玩儿吧。

    沈持:……

    唱保完之后,他被小吏发了张座位牌——玄七,“玄”字是按照“天地玄黄”这样顺序来排的,就是排第七个,他在脑海中和阿拉伯数字转换了会儿,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

    考位十分简陋,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矮凳,再无其他。

    沈持坐下来,把笔墨砚一一摆好,然后等着发放试卷及草稿纸。

    等了片刻,监考的县中官吏过来分发试卷,说是试卷,其实是答题卷,因为上面没有考题。

    一共发了数十张的答题卷,上面印着红直道格,还有作答提示——考试文正、草要全,文字必填相符。

    卷面有坐位号,后面是考生写姓名的地方,等交卷后姓名再做弥封。

    还发放了两张空白纸张作为打草稿之用。

    试卷发放完毕,接下来考题登场了,考题和后世不一样,是由监考官念出来的,他一共念三遍。之后,又怕有人没有听清楚,衙役把考题张贴在一个大木牌上,放置在几处醒目的位置。

    供耳朵不太好,眼睛也不太顶用的考生阅览。

    不得不说,还算是有点人性化的。沈持的要求是如此之低。

    县试一共考三天四场。

    第一场为正场,头天第一场考四书文,贴经——就是背诵默写,答题皆有一定格式要求,不能犯庙讳(已故皇帝名)御名(当今皇帝名)及圣讳(先师孔圣名),这在书院已经模拟过多次,沈持作答时胸有成竹。

    别的考生也一样,考完散场时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氛围轻松。

    第一场考完之后给考官留两天阅卷的时间,也就是说大后天再考第二场。

    今天是三月初九,第二场考试就在三月十二。

    而考官在这两天阅完试卷之后,会将进入第二场考试的考生名单张贴出来,主要是淘汰一些文章狗屁不通,连格式都写不对的考生。大部分考生,只要丑得不太离谱出格,都不会被淘汰掉,都能如期进入第二场考试。

    这种淘汰显然不在青瓦书院此次参考的考生的担忧范围之内,没有人当回事,都欢欢喜喜地备考第二场去了。

    沈持找到沈山,由他爷赶着骡车吱呀吱呀地回没玉村沈家。

    “去洗个澡,”老刘氏亲手捧着晒干净的衣裳笑咪咪地对他说:“换身干净衣裳,奶给你烙鸡蛋肉饼吃。”

    为了沈持能考好,沈家老两口这回豁出去了,不过年也不过节的,连肉都买上了。叫大房和三房眼红得想哭。

    “又不是考中了,”张氏刻薄地说道:“考中了再买肉不迟。”

    对着屋里瘫在床上的沈凉说道:“赶明儿赶紧给阿秋报上,千万别耽误他。”

    沈凉当作耳旁风,挪到午后的秸秆堆里继续睡觉。

    这天的哺食吃得很安静,主要是沈山的表情太吓人了,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一句话说得不吉利影响沈家的孙子科考。

    纵然大房和三房有天大的委屈和不甘心,这会儿也得给憋住。

    这顿饭吃得又快又清净,回到房中,沈月过来找沈持:“得得考中。”

    她才开口说话,不太会说连贯的句子,跟一岁左右的小娃学说好差不多。

    沈持笑道:“借阿月吉言,考中,能考中。”

    心里有些打鼓: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中吧。夜里没有多少事情,考试消耗太大,沈持早早睡下,次日醒来正好是五更末,他照旧起床去书院。

    青瓦书院好像不太重视县试,所有考生,照常上课,也没有夫子会额外给时间去复习第二场,氛围还是很松弛的。

    参与考试的有三百多人,第一场的淘汰率很低,也不分名次什么的,反正要四场考完放榜的时候才有案首什么的。

    后日的第二场也不难,只不过要作答的字数又比头一场多了些,考完手腕微微发酸。

    第三场在县试考中称为“再覆”,要上八股文和试贴诗了,淘汰人头的时刻到了。

    这天沈持打起精神。

    开考后,监考官念一遍题目他就记住了,题目不算陌生,他心里有底。

    浏览完毕考题,不经意抬头一望,县令陆沉和考官们分列一排正襟危坐在考场前方的高台上,用目光巡视考生。

    这一刻说不紧张完全是嘴硬。

    试卷上,八股文的题目出自《论语》:人而不仁,如礼何?②

    这道题,不能押中过,至少可以说在青瓦书院都练过类似句子的破题,所以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就是要花费一些心思,雕琢雕琢如何破题精彩,能让阅卷的考官眼前一亮。

    我要画出超好看的黑白滚滚。沈持在心里喊了句。画滚滚已经成了他写八股文的暗号,每次这么想,都好像轻松愉悦很多。

    上辈子每次考试,考多少分都是他说了算,想考第一考第一,想考第十考第十,但是穿来到这里,头一次试水,他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只能绞尽脑汁,奉上最完美的答卷。

    第28章

    先前书院的夫子曾说, 本朝县试所考的不过是八股文的皮毛,考题跳不出《论语》的范围,且要求的字数少, 通篇才300来字,这样的篇幅对于一篇八股文来说无法往深里阐述, 以沈持的理解,便相当于上辈子当小学生时的作文了。

    亦或, 画一只简笔画的黑白滚滚,只追求个外在的逼真。沈持先在脑海里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圆脑袋短脖……不是, 好像没脖己小鸟眼圈一只小胖滚滚, 纵然他画技稚拙不能完全画出滚滚的神韵, 得七八分相似已经让人见了忍不住说一声:好乖。

    破题、承题……一一填对应滚滚脑瓜上,短脖上眼圈上……他在脑中草草想出此篇八股文的轮廓, 然后把关键的字句写在草稿纸的一角。

    然后又瞧了一眼试贴诗的题目, 择的是韦应物的:山空松子落。

    中规中矩的试贴诗,只要按照青瓦书院的夫子们教的方法, 写好格式, 韵律, 就不会拉分。

    格式是在这句诗前面加上“赋得”二字。

    题目不难但是偏,要是没有背过,这就有点难了,关键时候, 他惊人的记忆力帮了他一把, 这首诗的整首是:怀君属秋夜……。山空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①

    是这场考试中最简单的一道题目,沈持没过多浪费时间,很快打好草稿, 检查一遍之后放在一处,用镇尺压上防止被风刮跑,等一会儿都打完草稿一块儿誊抄到试卷上。

    沙漏嘀嘀嘀地响着,声音不大不小,不尖不钝,传到耳中不觉得烦躁。

    他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又觉得腹中有那么点饥饿,干脆吃了半个馒头,几片卤肉,而后用清水洗净手,专心致志地破题打草稿,写八股文。

    写完草稿,他逐字逐句修了几遍,心道:悄悄问考官,画熊深浅入时无。②

    有人看到他在考场上还有心思吃东西,也有了饿的感觉,只是他们不想吃,怕耽误了考试,更多的考生则是这么想的:他还小,这次是来见世面的,吃吃喝喝很平常,不能跟他比,等他再多读两年书的时候,就没心情吃喝了。

    急得抓耳挠腮还差不多。

    一些非青瓦书院的考生心情复杂:每次科考,青瓦书院都送几名低龄的蒙童前来凑数,也不能完全说人家是凑数的,毕竟总有那么一回考中了,就能让书院声名大噪,吃香好几年呢。

    看看他们近几年的招生多红火呀。

    ……

    考生对沈持没有恶意,只当他是来见世面的小孩子。就连考官都时不时往他这里瞟一眼,大约和别人想的一样,只当他是来凑数的。

    不过等他开始打草稿的时候,监考官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变了。这小子……文章文思很泉涌嘛,提起笔就是一通写,都不带打磕绊的。

    是虚张声势还是他真的有真才实学?

    他很好奇沈持的文章写得怎样,接着巡场的机会,终究还是溜达过来。

    映入眼帘的蝇头小楷让他忍不住去看沈持,光看字,心想:这孩子是可造之才,可惜入学的年头太少,想来下次县试,名次中定有他一个……

    他是不能详细去看考生的答卷的,何况沈持还没有誊抄,扫了一眼字迹,送上一个鼓励安慰的眼神:我相信你回去再学个一年半载的一定能中……

    沈持哪有时间留意他千回百转的眼神,他打好草稿之后没有停歇,检查一遍,修了几个字,而后,一字一字誊抄到试卷上。

    全考场只有沙沙的写字生,每个考生都沉浸在答卷之中,连内心戏都停了,再一抬头的时候,外面的铜锣敲响,提醒时间到要交卷子了。

    最末一场考完出来,有的考生垂头丧气,有的面露得色……但全部,几乎无一例外,都找吃的去了。

    这一场县试考完,实在是消耗太大了些。

    沈持在考场上全靠一口气吊着,等出来考场,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比酸痛——想是坐太久,乍然站起来的缘故。

    他缓了缓,坐上他爷沈山赶的牛车回到家中。

    这一晚很是消停。

    然而到了次日,青瓦书院骤然喧嚣起来。

    内舍这次去应考的考生神神秘秘地在押——案首,此次县试的案首!喧嚣得像往油锅之中泼了一瓢水,脑瓜子嗡嗡嗡的。

    有人念叨着保佑放榜的时候自己在前十名,案首不敢想,前十的甲榜还能想一想。把玉皇大帝和弥勒佛念叨一边,连送子观音的名号都差点脱口而出。

    还有的则趁机做他们的生意——押案首。

    “押一个吧?”有人拿出签放在沈持面前:“只要5文,中了能赚50文呢。”

    “押不中我还亏5文钱呢。”沈持心想。

    何况考试这种,又靠实力又靠运气的,谁说得好,不押。他不买,但有的是人去下注,毕竟一脉相承的好赌呢。

    苏家私塾的人年纪比较大些,非常不看好青瓦书院弄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凑数,哼笑道:“天才那是多少年才出一个,你就当家常便饭了,天天做美梦……”

    他们看见沈持从县中回来,纷纷对沈知秋说道:“那是你二伯家的吧?”镇上的人都知道沈家的四个孩子,一个非常清高,瞧不上镇上的私塾,非花大价钱去县城的书院念书。

    沈知秋眼神麻木地点点头,局促地跑回家中。他知道沈持会考中县试,也知道他娘又会哭闹一场。

    县衙之中。

    县试之后,与考生们一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县太爷陆沉。书案上,摆着一封写了长达数月之久的给京城吏部的述职信,信中写了他在禄县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多年来将县中治理得百姓足衣足食,吏治清明……天地可鉴,降“祥瑞”给县中——神童。

    陆沉写到,沈持九岁上能一览成诵,写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当初渴求神童的心过于急切了些,没有问那孩子学问,贸然呈上去,万一那孩子学问不出尖,岂不是反弄巧成拙,因而这封给吏部的述职信迟迟没送出去。

    得知沈持今年下场县试,他又续写:十岁考县试……信又停在这里,他在等县试的结果。

    要是沈持能考中就好了。

    他右手手指微曲,轻轻叩在书案上,这次能不能在吏部的考核中拔得头筹升迁上去,全系在沈持身上。

    县丞王大虬知道他的心思,多次去往这次县试的考官处打探沈持有无考中,但是都被老迂腐们给撵了出去。

    本朝各县的县试阅卷官,调集的是县所在府学的老夫子们评判,全是些油盐不进的老家伙们,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大人安心等着吧,”他对陆沉说道:“下官看那孩子能中。”

    陆沉吁口气:“去把彩头备好,先求个吉兆。”彩头是县中赏赐给县试考中的学生的钱财等物。

    给头名案首的彩头是十两纹银外加一套文房四宝,前十名甲榜的则是米面猪肉等物,余下考中的也多少有些赏赐。

    “是,陆大人,”王大虬说道:“下官按照往年赏给案首的彩头给沈小郎君备着。”

    陆沉点头应下:“这次不论名次,只要他榜上有名,就赠与他。”

    哪怕占个孙山都行。

    ……

    终于挨到县试放榜这一日。

    从头天晚上开始,考生们陆续聚集在县衙门口的空地上,熬着长夜,望着天上北斗七星斗柄与斗勺连接处,斗勺的第一颗星,天权,就是文曲星,拜了又拜,等待次日黎明时分衙役们出来张贴大红榜。

    更深星稀,城中升起缕缕炊烟,五更天亮了。敲锣打鼓声中,乌纱帽上簪了朵大红花的县丞王大虬出来,他手里捧着红榜,毕恭毕敬地往孔子像前的空地上走去。

    早有小吏将木板支起来,锣鼓吹吹打打,喧嚣好一阵子才将红榜张贴在木板上。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考生以及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眨眼的功夫把红榜围了个水泄不通。“考中了考中了……”有人发出白日飞升般的狂喜声。

    青瓦书院这次参考的考生,不少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名次,他们几乎屠榜,熟悉的名字赫然高悬榜上,全是内舍班的学生。

    案首。

    县试前十名的甲榜名单还没有公布。

    那些在榜上没找到自己名字的人此刻心情还是稳当当,没准憋个大的,说不定考中了案首呢。

    考中案首,基本上就是准秀才了,县里是会给米面的,直接又干脆的奖励。

    而前十名也有好处,不发银子,给发两斗米,六斤猪肉,还有一篮子鸡蛋,由衙役跑腿送到家中,也是很风光的。

    都在往好处想的时候,铜锣咚咚响起了三声,有人抱着一块木牌,上面包裹着红布,用黑色大字一排考生的名字“甲辰年禄县县甲榜第十名——”

    沈持。

    是由县丞大人亲口念出来的。

    许多人下意识地愣在那里:“沈……沈持是他?”去年县太爷陆沉亲临青瓦书院考的那个神童?

    意外,也不是很意外。都怪青瓦书院和他本人过于低调,要不是这次高中甲榜,谁还记得神童那回事。

    等待多日的沈持亦颇觉中了个大奖。回首在青瓦书院小两年的时光,无一天不夙兴夜寐,寒窗苦读,好在回报是丰厚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时候围观的人精神状态还比较稳定。

    反正甲榜就十个人,不是轻易能考中的。

    有考生急吼吼地骂道:“怎么还不往后念?”

    其实衙役公布甲榜名单是从第十名开始,往前头念的。

    情绪过于汹涌,淹没县丞的声音。

    敲锣的小吏又咚咚咚几声,考中甲榜的名单随后被张贴出来,许多人发疯一样扑上去,一字一字扫过,在其中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从甲榜头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的考生,瞪着眼睛自言自语:“不可能没考中,不可能……”

    “这榜单有问题,苍天啊,这榜单有问题……”与他同行的人可能考中了,过来安慰他:“朱兄,以朱兄的才学必是失误了,下次定能高中……”

    那人却瞪着血红的眼睛跳起来骂道:“有眼无珠的主考官,我苦读十五年诗书,考了三回了,三回了,做的文章竟还入不了你们的眼……”

    同是天涯落榜人的考生聚集在一起讨伐主考官:“他一个十岁的小儿竟考取甲榜,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文吏说道:“案首一并考中前十的秀才老爷的试卷已张贴出来,诸位不服的,尽管去挑毛病就是了。”

    “不服,我等不服!”他们呼喊着,一一奔向张贴试卷的墙上。

    “至少甲榜第十名肯定写的不如我……”他们去看沈持的答卷。

    不少人眼神不好,沈持怀疑他们是近视眼,他们扒在墙上,脸几乎贴着他的卷子,带着不服气或者悲怆,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有人看着看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爹啊,不怪我读这么多年写不成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咱们祖坟上没有那根蒿子杆啊……”

    丑相百出。

    得知沈持考中甲榜前十,县太爷陆沉猛地一拍大腿,立刻提笔将他给吏部的信一口气写完,又从头至尾看了多遍后,装入信封,封好口。

    “好,好……”他一面笑,一面连说几声好。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当日,他带着县丞王大虬等人,亲自到沈家去报喜,喜庆的阵仗让整个没玉村都与有荣焉。

    有好事者还跑到沈家的祖坟上去看看是不是正冒着青烟呢。

    闹哄哄数日后终于归于平静——全县的书院、私塾放春假了,十日后才开学。

    沈持应同窗挚友邀约,去县城的百戏馆游玩。

    百戏馆聚了一批来自五湖四海的以收徒传艺为生的技艺人。他们有的习杂技,有的习吞刀、走索等杂技,还有的习吐火、牛马易头等幻术,有的学剑、或者胸口碎大石等武艺,还有的习角抵。

    传习角抵的师父五大三粗,他们的徒弟长的也敦实。徒弟们两两结对,一上手,四目对瞪,抵首勾腿,师父在旁边指东画西,嘴上“嗨嗨”鼓舞,为他们铆劲儿。

    沈持喜欢看人角抵。

    也喜欢看人舞剑练剑。剑师从手眼身步法起练,然后练单操,单操是剑法的基础,有劈、刺、撩、洗等十二种招式,每一招又各有技法,如刺就有歇步刺、点步刺、叉步刺等,他一看就是个把时辰。

    游完百戏馆,沈持溜达着回到没玉村。从前买他蝈蝈的老友、小友们,在街上碰面问了他好几回,还想要他夏日给送只点了药会憨叫儿的虫儿。

    念着他们当年的捧场之恩,沈持全都答应下来。

    家中不能说张灯结彩,但排场也差不了多少,院子里摆着流水席,左邻右舍进进出出,都在恭贺沈持高中县试甲榜。

    自从沈持去青瓦书院念书后,他娘朱氏担心了好几年——没有坏事,全是好事。他三婶子高兴了两三年——奈何没有好事发生。

    沈家的妯娌们有欢喜有落寞不甘。

    沈知秋在苏家私塾读了两年之后,基础打得还算扎实,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张氏不满意,非闹着给他退了私塾,等着过了六七月的酷暑,到了月底去报名,去青瓦书院念书。

    尽管苏秀才苦口婆心地说,照着沈知秋的情况,再在苏家私塾读个三五年,还是有望考中县试的。

    五六年。

    张氏心中啐了一口:阿池这才考中县试甲榜,说不定下次考中秀才了呢。

    这么慢,就是为了一年多收我四两银子吧,实在是太坑人了,她更加认定苏家私塾读不得,一定要转学走。

    沈知秋拗不过她,口头上答应张氏,等八月饭就转到青瓦书院去读书。可是等到四月中旬,天气转热农忙之前,沈家人开始午休,晌午,睡的睡,躺在藤椅上的躺在藤椅上,院中静悄悄只有虫鸣声。

    “二嫂,阿池,”这天午后,沈持正在打盹,他三婶子张氏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带着哭腔说道:“阿秋不见了。”

    沈持和朱氏几乎同时迎出来:“阿秋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张氏的腿都软了:“他早上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找遍了整个村里都没看见阿秋,他……”

    沈知秋除了家和苏家私塾,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

    沈持:“别急,我去找找他。”

    四月初的天已经有些热了。朱氏拉住沈持:“带上水,别干着了起咳嗽。”杨氏领着两个儿子从地里回来,问:“出什么事了?”

    “找不见阿秋了。”沈持说道。

    沈全和沈正立刻说道:“我们分头去找。”说着一边喊“阿秋”一边漫无目的地满村跑。沈持在后面追:“阿大哥,阿二哥,你们听我说句话。”

    他跑得气喘吁吁:“有我阿娘和大伯母、三婶子在村里找就够了,咱们到别处找找吧?”

    沈全瞪着眼睛问他:“别处,你知道阿秋在哪儿?”

    “阿秋在私塾的时候,”沈持问他俩:“一般爱去哪里?”

    沈正想了想,颇为机灵地说道:“离苏家私塾不远处有个池塘,阿秋很喜欢去那边用小石子打水漂。”

    “快去那边看看。”沈持带头往镇上跑。

    哥仨儿一块儿跑到私塾,浑身汗透了,热得恨不得见条河就跳进去,哪怕那大河深不见底,甚至都想从桥上跃下去。

    终于跑到了苏家私塾附近的荷塘边上,沈持喉咙里干到炸裂,拿起随身带的葫芦拧开,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开始在蓊郁的灌木丛中边走边喊:“阿秋,阿秋……”

    沈全和沈正更是累得瘫软下去,往灌木丛里一躺好半天才起来,扯着破落嗓子喊:“阿秋,阿秋……”

    沈持沿着水边找过去,到了最隐蔽处,果然水边呆呆地坐着个人,可不正是沈知秋嘛。

    沈知秋看见他们找来,眼神一滞:“……”而后,他撒腿就往水中间跑去。

    沈持站着不敢动:“……阿秋,我不过去,你别冲动。”

    沈全和沈正也看懵了,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问对方:阿秋这是怎么了?

    沈持:“阿秋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一块儿想办法,别做傻事。”这孩子多半是不想转学去青瓦书院念书。

    沈知秋越发激动,一下子扑通扎进水里,要寻死。

    沈全水性好,也顾不得别的,跟着扑通一下跳进水里,游过去拽住了沈知秋。沈正也游进去,哥俩拖着沈知秋往岸上去。

    开始沈知秋没有了求生欲,任凭他们怎么拖拽,他纹丝不动地躺在水里,一直呛水。

    眼看着沈正体力不支。

    沈持则在灌木丛中拔了一捆草,而后迅速地打草绳,这是跟沈山学的,他打好草绳,迅速地打了个圈,而后下水——他水性不怎么好,狗刨到沈知秋身边,把草绳往他胳臂和脖子上一套对沈全说:“阿大哥,拉着往岸上走。”

    “套着脖子闷死人了。”沈正从水里探出头来,脸色苍白地说道。

    沈持:“那也比呛水好。”呛到肺里更麻烦了。

    沈全再不把沈知秋拽出去,他也没气力了,沈持怕他们独立难支,对着荷塘对面高喊:“沈捕头,沈捕头……”

    因为沈煌常年在禄县巡逻,县中的民众一旦有事就会喊“沈捕头”,所以他顾不得许多,只好也这么喊招来人了。

    果然,听到呼救声,很快有两个后生跑了过来。

    他们一看有人落水,二话不说跳下去,很有默契地拖住草绳,轮番接力把沈知秋给搬到岸上。

    恰好有沈煌手下巡逻的人听到动静也从大老远跑了过来,见沈知秋躺在地上,沈持在给他压胸,立马把人抗在肩膀上让他吐水:“怎么落水了?”

    沈持轻描淡写:“我们几个在这里玩滑下去了。”

    这时候沈知秋哇地一声吐出水来,他略张开眼,双目痴呆无神地看着围着他的人:“……”

    沈持对着人深鞠一躬:“阿秋没事了,多谢几位大哥搭把手,多谢了。”

    说完他示意沈全和沈正,拉着沈知秋赶紧回家。

    到了家中,他们只字未提沈知秋跳河的事情,只说在荷塘边玩儿,反正夏天衣裳干的快,冲个凉换一身就是了。

    沈知秋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张氏领回屋中,而其他三人对今日的事缄口不言,都说他们就是去玩掉进去了,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缓了两日后,一日吃完哺食,沈知秋拉着沈持,小声问他:“阿池哥,青瓦书院好吗?”

    “还……行吧。”青瓦书院是极好的,只是乍然让沈知秋转学,他心理受得了受不了要另说了。

    沈知秋:“其实我跟着苏秀才念书挺好的。”他笨,苏秀才教的正好是笨方法,他已经适应了私塾的教学,并不想换地方。

    说读个七八年去考童生,而后二十岁以上去考秀才。

    他娘张氏觉得太慢了,觉得沈持能在两年就考中童生,是青瓦书院教得厉害,苏家私塾不行,他也要让沈知秋去青瓦书院念书,赶紧考取功名。

    还有,青瓦书院的食堂每日不花钱吃喝的事情张氏多多少少也听到些风声,她有私心:沈知秋去了,沈持不好一个人吃独食,除去一年8两的束脩银子外,每日的吃食都不用管了。怎么合计都划算。

    沈持:“你不想挪地儿?”

    沈知秋点点头。

    沈持:他就知道。

    “多商量着来,”他有心无力地劝了沈知秋一句:“可别再想不开做傻事了啊。”

    沈知秋:“我记住了阿池哥的话。我会和我娘说的。”劫后余生他要遵从本心,不会再被他娘牵着鼻子走了,太累,太内耗。

    沈持拍了拍他的肩旁,有安慰,也有鼓励。

    假期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29章

    沈持回到青瓦书院, 开启新一轮的读书。

    “县试学的文章,就是小儿走路,看见大人怎么迈步, 你怎么迈步就行,”程老夫子在讲台上不屑地说道:“案首的文章也不能跟府试最后一名比。”

    他说完还把沈持叫起来:“你服气不?”

    “先生说得对, ”沈持五体投地的口气:“我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程老夫子气得瞪眼:“不是不通,是火候欠了, 不够。”

    沈持:“是,程夫子, 我再加把火。”

    程多龄表面上气得随时喘不上气来, 心里别贴多通泰了:“顽童。”沈持适可而止:“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你们36个人全都考中了,就不再说县试这回事了啊, ”程多龄说道:“明年的府试没那么容易, 你们要愈发刻苦念书……”

    老生常谈,吧啦吧啦, 目的是要他们戒骄戒躁, 然后加作业, 更加花心思做八股文章。

    他们开始接触真正的八股文——历代乡试的真题。

    乡试与县试之间差一个府试,一个院试,你就说青瓦书院是不是提前学吧。

    每十日就要布置一道题目,当然, 在那个传媒和印刷并不发达的年代, 学生们起初并不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以往殿试的八股文真题。

    一个个摇着头拉着脸诉苦:“太难了, 太难了,我考不过去取了,真的考不过府试了……我要回家种地了……”

    被程多龄打击昏了, 一个个在书院里看见孟度扑上去抱着他的大腿哭泣:“孟夫子,我是不是要经历府试落榜了……我肯定考不中童生了啊啊啊……”

    孟度闻着香气急着往食堂赶:“你们不兴砸我的饭碗啊,要考中,一定要考中……”

    学生们哭声更大了:“太难了孟夫子……”

    “什么文章难成这样?”孟度大惊。他每三年都要这般惊讶一次,没办法,孩子们哭得实在是太悲伤了。

    他看着于心不忍。

    学生甲抽抽噎噎地说出八股文的题目,孟度眉头一皱:“哦,原来是这个啊,别告诉你们程夫子,你听我的,先啃上三个月再回过头去看,看看还难不难了。”

    毕竟,有些做八股文的巧法按照课程表,都还没讲到呢。

    学生们看到希望,放开了紧抱他大腿的手臂,孟度趁机逃脱,好险,差点吃不上刚出锅的姜母鸭。

    是的,前几天食堂添了一道新菜,沈持出配方和做法,赵秀才操刀,练手数十只鸭子,终于做出了姜母鸭。

    他一路小跑冲到厨房,锅上炖着鸭子,赵秀才坐在长凳上,一五一十地数钱。

    “孟夫子,”他花白的胡须近来泛起黑色,怕是要逆生长:“食堂每月都有盈余,这钱?”

    孟度翻了翻账目,说道:“对这次考中县试的学生,下一年的束脩就免了吧。”

    赵秀才点点头:“孟夫子为他考虑的周全。”

    他算是看出来了,孟度想补贴沈持,却又不想他沾上“生意”的边,生怕日后落人话柄,叫人翻出来使绊子。

    免去此次考中县试学生的束脩最妥当,无论是书院还是学生,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当朝的读书人,落魄的时候卖字卖画甚至卖水都可以,只是一旦涉足“生意”赚了大把的银子,那便是沾得浑身是铜臭味儿了。

    沈持有他的前程,还是留个清高的名声为好。

    赵秀才为了这份清高穷困潦倒大半生,如今不博前程再也不把它当回事了,他起身去揭开砂锅的盖子,姜香四溢,姜的香味已经浸透了鸭子的表皮和肌理:“好了,咱俩小酌一杯?”

    孟度从柜子里翻出一坛米酒,跟赵秀才就着鸭子对饮起来。

    ……

    端午节之前,继大量深入练习了破题、承题之后,开始精益求精地学习写作八股文的起讲部分。

    沈持继续画熊,他在圆圆的熊脸ber下面画了个熊脖子,起讲又叫“小讲”,是连接八股文开头部分和正文的,放在熊肩上再好不过了。

    起讲很简单,仅三五句话,寥寥数据,简短朴直,不需要曲折,不需要辞采,只要连贯、一气呵成不磕绊就成。

    沈持画了两条路流畅的线条,添加一根短线调整光线,看了看,粗稿略显潦草,不过没关系,随着他逐渐娴熟八股文,他画的滚滚也会越来越传神。

    谁还能不为滚滚的灵气娇憨痴迷呢,等他日京城会试,看他的八股文怎样让主考官迷糊。

    “好的起讲,一要说理正,二要命意高,三要遣词古……”

    嗯嗯,滚滚的肩线条要蛮荒,要震撼,要让人看见了想跟他勾肩搭背搂脖子……可有的滚滚她没脖子还是逆天好看啊……

    徐夫子拿出了八股文大家唐顺之《一匡天下》的起讲来熏陶他们,让他们先去背诵这篇文章:“明天抽查背诵,而后仿写这篇之中的起讲……”

    作业一布置,今日的学堂接近尾声,又交代几句别的,很快放学。

    五月初八,端午节热闹完没几天,龙舟还搁浅在溪水边的时候,顽童们趁着大人不注意夜里跑上去玩。

    有两个贪玩的一直到深夜还没回去,忽然惊叫起来,叫声大骇,把村里的人全都惊动了,等大人们跑过来,两个孩子翻着白眼倒在龙舟里抽搐不已。抱到村子的大夫家中,一番施救,两个孩子苏醒了。

    “帽子妖怪,”一个大哭道:“有帽子妖怪啊。”

    “什么帽子妖怪?”人人惊愕不已,不过只当孩子看走眼受了惊,并没有当回事。安抚了孩子们几句,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谁知道次日天不亮有人从村里去镇上,走到清镇的时候,一抬头发现云压得低低的,一个形状如乌帽的不明物体从头顶倏地一下子闪过,眨眼的功夫不见踪影。

    乌帽是当时的一种雨具,或者说是遮阳,就是后世农村的草帽,牛仔的帽子之类的形状。那人想起昨日孩子们遇到的帽子精,又前看看后看看一个人都没有,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他极度地害怕起来,双股战战走不动路了,这时他又一看,那“帽子妖”竟直接朝他扣了下来。

    男子大叫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腊月的清晨很冷,等天大亮村民发现他的时候,早死透了。

    有离得近的村民黎明听见他大喊“帽子妖”,于是说道:“是帽子妖杀人啦。”本来有个帽子妖怪在天上晃来晃去的就很吓人了,这下还死了个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于是,一天之内,整个禄县的人都听说帽子妖会杀人的事情了。这可不得了了,诺大的禄县,人人畏惧帽子妖,到了黄昏都不敢出门,犹如一座死城。“人民多恐骇,每夕重闭深处。”可是这帽子妖似乎跟禄县有仇,隔几日就随机找个村子来晃荡晃荡,关于它的劣迹也增加了许多,谁家的老人过世了说是帽子妖怪杀的,谁在田里干活跌了一跤也说是帽子妖怪干的,还说这帽子妖怪“变化多端,形状怪异。”,甚至天上飞过一只乌鸦他们都说是帽子妖来了。

    面对如此狡猾又杀气重重的帽子妖,整个禄县的人都不淡定了。他们组织起来,严阵以待,拿起锄头当作武器,叫着要与帽子妖怪决一死战。

    为了相互壮胆,禄县的村民几家结合围坐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喧闹个不停,为自己壮声势。但是夜里人困,难免有人疑心或者看错物体就高声尖叫,邻居也跟着叫喊,夜班群叫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没办法睡觉。

    终于惊动了禄县所在的长州知州大人许寻,他给禄县县太爷陆沉下令——赶紧捉住帽子妖。

    陆沉焦头烂额,让县丞带着三班衙役们一边搜寻帽子妖的藏身之处,一边张贴告示,招募能收妖的道士。

    沈持:“……”怎么觉得是一种气候现象?

    他根本不信有什么帽子妖怪。

    孟度也不信,沈持还是有盟友的:“我看死去的王九根本是穿着单薄黎明出门被冻死的。”

    沈持:“……”孟夫子是有点科学精神在身上的。

    两人话很投机,异口同声地说道:“要不今日让学生愿意留下的都住在书院,敞开大门,让帽子妖进来,跟它会会面?”

    一拍即合,孟度让各班的夫子宣布了这个消息——结果一身反骨的学生还不少,竟然有一半的学生要留在书院与帽子妖相会。

    “但愿帽子妖今日光临青瓦书院。”孟度不羁地邀请帽子妖。

    禄县的民众都为青瓦书院捏了一把汗,有同行背地里嚼舌:显得他孟度很能是怎么滴,等着瞧吧,夜里书院死几个学生,明日不冲了书院才怪。

    哼,禄县早不该让青瓦书院一家独大的。后来他们还有食堂,开个书院赚得盆满钵满,成何体统。

    到了夜里,县里的人都紧紧关闭院门,人坐在天井之中,敲盆打鼓,弄出好大的动静。只有青瓦书院什么事情都没有,安安静静的。

    孟度带着沈持坐在天井的桂花树下闭目养神,孟度喝茶,他则摆弄着一套木头刻的积木,能活动的,他想做一套风灯。

    “你家是做木匠的?”孟度问他。

    沈持:“没有,我喜欢,做着玩儿。”孟度:“你手还挺巧的啊。”看不出来。

    坐到月上中天,沈持身体幼小,熬不住夜,趴在藤椅上香甜地睡着了。孟度看着他睡熟了,笑了笑:“心可真大。”还没见过这样胆大又淡定的蒙童呢。

    坐了会儿,困意来袭,他给沈持盖上毯子,自己也拉了床毯子盖子身上睡觉。

    帽子妖怪在青瓦书院的上空来来回回,县中的人都看见了,沈煌和朱氏几次要冲出去找沈持,都被他那句:“爹娘,我没事的,你们要相信我,千万别冲动啊。”给拉了回去。

    熬到黎明,两个人的眼睛都充血,通红通红的。

    终于漫长的黑暗过去,东方翻出鱼肚白,天大亮。

    沈煌头一个冲进青瓦书院,焦急地呼唤:“阿池,阿池……”

    沈持正做着美梦呢,被他爹焦急的一声惊醒,从藤椅上坐起来:“爹,我在这儿呢。”

    沈煌定睛一看,没错,正是他全尾全须的儿子阿池,好好的,看起来睡了一个囫囵觉,精神饱满着呢。

    “帽子妖……”他连连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孟度也这时候也被吵醒了:“沈捕头来了?”

    想让座给沈煌倒杯茶水喝,却发现煮茶的炉子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他歉意地笑了笑,去汲井水洗脸招待客人。

    有人见沈煌冲进去后没声音了,也都纷纷跟着冲了进来,看见孟度悠然自得地沏茶,而沈持则拿着书本在树下念书——帽子妖不吃人。

    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过来的谣言不攻自破。

    民心自是稍稍稳定,沈持在禄县越发出名。

    陆沉:“孟先生大义,沈小郎君聪慧,是本县之幸。”说着拿出自己的八两俸银,赏给了沈持。

    孟度私下里和沈持说:“陆大人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运气不太好。”

    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三十九岁外放当县令,他在任上几乎全部遵循了上一任县令的做法,不敢变革,只能说无功也无过吧。

    眼看着县中出了个神童可拿出来圈点一下的时候,又出了帽子妖这等糟心事情。

    “幸好没出大乱子,”沈持后怕地说道:“陆县令这次的升迁也有望了。”

    孟度:“也是。”

    大概是怀了感恩之心,过了两日之后,陆沉有意将沈煌调到皂班当差,说了之后,沈煌却拒绝了:“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也是误打误撞才成了这一桩功劳,原是他该为县中人做的,大人已经赏赐,再给别的让小人羞愧难当了。”

    沈煌坚决不受,陆沉这才作罢。

    回到家中后,张氏在老刘氏面前吹风:“娘,阿池立了功,跟县太爷搭上了,县太爷想调二哥去皂班,他不肯去,你说这不是傻吗?”

    在沈持考中县试后老刘氏对二房刮目相看,再不听大房和三房瞎哔哔,她耳背地说道:“去皂什么的能给多少银子啊?”

    打马虎眼。

    张氏眼珠子骨碌一转:“娘,要不让二哥去县太爷趁热打铁,去县太爷跟前求个情分,让我相公也去当跟班跑腿,一个月拿300钱就行。”

    沈凉不稼不穑,一直在沈家吃大锅饭,来日老两口走了,他们三房吃谁的去。张氏想的很长远。

    老刘氏寻思着说道:“还是你脑瓜子灵活,这好处不能白白不要,等我跟老二说说,让他把老三举荐给县太爷,莫说三班衙役了,就是去县衙当个轿夫,每年也有进项。”

    县衙的轿夫都是临时工,但是不是一般人能捞得到的。

    老刘氏甚至想把老大沈文给拉上,让他也去县衙当差。她跟沈山提了句,老子头黑着脸说道:“二房的事情轮得到你我来指手画脚?”

    甭说沈煌在县衙当差比家里人都见过大世面,就拿沈持来说,已经考中县试,依照这个势头,过几年考上秀才也不是不可能,他一个只会在土里刨食的人,仗着长辈就比手划脚,显然是不行的。

    “你傻,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老刘氏说道:“阿池有了些出息,难道不该给他大伯小叔谋点什么?”

    沈山哼了两声:“他一个小辈,叔伯不能庇护他也就罢了,他该给叔伯谋什么?传出去不怕人笑话,说咱们俩糊涂了。”

    老刘氏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开。她背着沈山去找沈煌,把给沈凉要差事的话说了:“如今你们二房有本事了,该拉扯你兄弟一把才是……”

    沈煌为难极了:“娘,话不是这么说的。”他谈何与县太爷有直接能给家中兄弟要差事的交情啊。

    沈持不过一介蒙童,不算有功名在身的,他越发该静下心来上学,而不是借着机会去给叔伯要好处。

    沈煌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清醒。

    他对于老刘氏的无理要求直接不理会,不闻不问,该干嘛还干嘛,连朱氏都没提过一个字。

    气得老刘氏跺脚,甚至扬言要把二房撵出沈家,沈山比她跳的还高:“好,好,你个糊涂老婆子,你想撵老二容易,我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说着回屋收拾包袱,看架势连地里的农活都不打算干了。老刘氏跟他过了一辈子,知道他脾气甚倔,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不敢跟他硬刚,跟着进屋是一个字都不敢再提了。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张氏哭哭啼啼,逢人就说二房发达了是一点儿都不想着拉自己家里人一把,要瞧他们的笑话呢。

    有明白人说道:“阿秋比阿池上学还早,阿池考中县试,怎么阿秋没考中?”沈家的人情长短,村民心里是有数的。先前她总是在村里头炫耀沈知秋,话里话外沈持是个草包,又笑话沈月是个哑巴,以后嫁不出去,要沈家养一辈子……

    臊得张氏直想哭。好多日子没有出门,也不敢再提沈凉的事情了。而沈文每日从地里回来,蹲在屋里头,脑袋低垂着,双手捧着后脑勺,好像个闷葫芦,这让杨氏更来气了:“老二要拉扯老三一把,你不去说说?”

    难道就剩他一个人窝在家里种田吗。

    沈文:“我没那本事。”沈煌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份苦他都吃不了,比种庄稼还累人。

    他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

    ……

    家中磕磕绊绊大半年,青瓦书院中忙忙碌碌日复一日,次年的府试临近了。

    说实话,这次府试他的压力很大。经历了县试甲榜之后,神童的光环给到他头上,在禄县,走到哪儿都有人或是羡慕地打量他,或是说一些“早慧必伤”“小时了了”的话对他指指点点,难免影响他的心情。

    好在他平日里住书院,不怎么露面,放假时又回到没玉村,这些流言也没有让他内耗半分。

    但是府试之前,县中押注的那波人要薅他的羊毛,押他能不能考中府试的甲榜。

    “前头次说不定都是好运气,”有人说道:“像赵秀才那样,考了多少年都没中举人啦。”

    但凡这时候,赵秀才一定会被人拿出来说笑的。

    沈持听说此事,一开始没当回事。

    但是后来下注的人越来越多,听说已经要花80文押一次了。10文都不够他们玩的了。

    押他能考中甲榜和考不中甲榜的人数各半。

    第30章

    加之先前在沈持手中吃过亏的外舍丙班的冯高和何九鸣推波助澜, 专门说些败兴的话,故意出大价钱押他考不中府试甲榜,让风波愈演愈烈。

    热火朝天的押注让沈持自己都拿不准了, 挺自我怀疑的。

    同窗挚友江载雪,岑稚这次也名列县试甲榜, 名次一个第五一个第七,每天喜笑颜开, 见沈持心事有点重,知他承受了外头的压力, 变着法子开解他道:“沈兄, 你可知道隔壁献县的羊有多好, 煮着吃起来有奶香味儿,咱们跟孟夫子通个气, 买一头来改善伙食好不好?”

    羊。

    沈持第一想法是贵, 这个朝代的牛羊肉是上等肉,不是一般的贵, 其次, 不好煮, 水煮羊肉对火候上的掌控要求极高,稍有差池,煮出来的羊肉都会有极重的羊膻味,要是掌握好了, 出锅后自然放凉的羊肉不仅有奶香味儿, 入口还有回甜, 是道珍馐。

    “等我考中府试再说吧。”沈持有点发蔫地道。他眼下没心情。

    岑稚立刻掰着手指说道:“沈兄,我给你记着吃羊这事儿哦。”

    “沈兄,要不, 过两日约着内舍班的同学一道蹴鞠,”江载雪挖空心思地说道:“狂跑起来什么都不想了。”

    蹴鞠在当朝很是流行,不仅高门大户中的女眷爱玩,就连学生们也是不是要来一场。先前青瓦书院的内舍班和上舍班每隔一阵子都要比试一场,只是近来诸位夫子一心扑在美食上,倒把蹴鞠给抛脑后了。

    当朝学生们之间的蹴鞠跟上辈子校园里头的足球友谊赛差不多,可惜上辈子沈持只能看球赛而没有亲自感受一次在足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快乐。

    “好啊好啊。”沈持眸子发亮,下意识地模仿上辈子从直播球赛上看来的活动脚腕的动作:“踢……”啊不,“蹴起来。”

    江载雪以前爱蹴鞠,鞠友不少,他去说了提议后,简直是振臂一挥一呼百应,不费周折便将蹴鞠之事张罗起来。

    到了这一日。

    沈持到书院后面的蹴鞠场地一看,哦豁,经过清扫、布置、打理还真像那么回事:球场东西向,呈长方形,场地四周筑有围墙。

    地上两边各挖了6个洞,鞠友们热情讲解一番——这些洞就是球门,与后世的球门不同,它们称为“球洞”更形象。

    球踢进洞中即得分。

    那么相应地,守门员也一边各有6名。

    开始后,沈持跃跃欲试,先在场外观摩了一场比试。弄懂规则之后,他被江载雪拉上场,在激动与愉悦的双重刺激下,他踢得……完全没有章法。

    毕竟他上辈子只能站着坐着或者躺着,连跑步都不曾试过,一脚用力过猛,把十二片香皮——一种动物皮制成鞠,也就是球,踢飞出了围墙。

    江载雪看到球飞过院墙,叫一声:“不好。”

    鞠友们也跟着惊呼一声。

    沈持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听隔墙一声大骂:“小兔崽子!”

    “完了,”好几名鞠友眼神黯淡:“沈持你完了。”

    是隔壁紫云观的道长邱长风的回来了。在青瓦书院后头一树丛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很小很不起眼,常年观门紧闭,门锁锈迹斑斑。

    谁知道昨天夜里,咔哒一声,门锁被砸落,继承该道观的邱道长回来了。他今早出现在街肆上买早点,和书院赶来上课的学生们打过照面。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院墙上蹭地一下翻上来一位道长,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长的还挺周正,要不是骂得有点难听,但靠脸和颀长的身板到哪儿都不愁混不上饭吃。

    学生们呼啦一下,除了沈持外,全跑光了。惹不起就躲。

    江载雪跑出去两步又跑回来拉拽沈持:“走。”沈持站着不动:“唉,江兄。”

    他跑了道长说不准要去找书院,还是躲不过去。来都来了,那硬着头皮面对吧。

    道长凤眼一斜,拿手点着脑袋上的包哼道:“你干的?”

    沈持:“对不起道长,我不知道墙那边有人。”

    明明岑稚告诉他隔壁是一座废弃的道观,道长云游去了,已经十多来年没有回来过了。

    道长又哼了声:“老道昨夜刚回来,观中还没有来得及打扫,你去帮老道打扫一遍道观,这事就了了。”

    江载雪气道:“你的观中这么多年无人居住,肯定积累了比脚脖子还厚的灰吧,让沈兄给你打扫,得好几天才行,你缺不缺德啊?”

    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被逼急了也是会骂人的。

    “道长,”岑稚说道:“若只是打扫道观,等我放学后回家给你找几个仆人使唤,我们快到上课时间了,”他拉了拉沈持:“快走吧沈兄。”

    沈持还是倔强地一动不动:“道长要打扫道观是吧?好,我放学后去给道长打扫。”确实是他的错。

    道长这才转点和蔼的神色:“老道在道观等着你。”

    这小子还挺犟的啊。

    眼瞧着要上课了,沈持拉着江载雪和地主家的儿子一溜烟飞奔而去:“道长回见。”

    江载雪:“沈兄,你连桶水都拎不动,得用盆端水去打扫,得花几天功夫呢,耽误功课。我去家中叫几个仆人来便是。”临近府试功课繁重。

    “没事的江兄,”沈持说道:“我闯的祸,怎好让你拿家里的仆人去帮忙呢。”

    江载雪叹口气:“沈兄总是见外。”

    “小事见外,”沈持笑道:“大事不拿你当外人。”江载雪听了哭笑不得:“放学我同你一起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左右不过哄我妹子玩罢了。”

    沈持:觉得好玩是吧,行,都去,一块儿去,说不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你们都得跑。

    他因此没有拒绝江载雪他们的凑热闹。

    依照约定,沈持他们一放学先去外面买了扫帚,还细心地买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而后去紫云观,为道长洒扫庭院。道长站在破旧的观门等他们,看见他们没有失约,哼了声:“小兔崽子说话算话。”

    沈持:“道长,你看我们从哪里打扫起呢?”

    “前院后院,”道长怒气未消:“先把院中的落叶清扫干净。”

    沈持拿着扫帚:“好的道长。”态度不要太好,像真心认错的样子。他先把药膏给道长:“邱道长,给你这个。”

    邱长风只是看了一眼:“不用,太差。”

    沈持:“……”他明明已经买的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了。对于脾气古怪的道长,他吓得不敢说话,默默地动手开始打扫庭院,先把地面堆积的枯枝和落叶扫起来运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清扫出来三大堆落叶,露出观中铺得整齐得青石板的地面。

    “太多了,”岑稚说道:“没个手推车都运不去。”

    沈持为了避免灰尘四处飞扬呛到肺上,去后院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用油纸袋扎了几个小孔当喷头,各处洒洒水。

    邱长风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生怕太过于专注,一个不小心也给他来个洒扫清洁,于是轻轻一踮脚,跃到了六七米高的二层阁楼上。

    沈持瞪大眼睛看着方才邱长风“飞”的一幕,内心热辣翻滚:哇啊,活的邱道长会轻功啊。

    他又抬头仰望一眼邱长风,虽然道长身上的正蓝色道袍已经破旧不堪,但依旧掩饰不住他的姿色——丰姿俊逸,有一种别于世俗的气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仙风道骨吧。

    洒扫的功夫,沈持和江载雪八卦:“邱道长好像功夫不低的样子。”

    “紫云观么,”江载雪说道:“我也是从家里人那里听说来的,以前的道爷除了炼丹就是练功夫,还被天子请到皇宫中当御前侍卫的呢。”

    “说是御前侍卫,”岑稚也凑过来说道:“天子对道爷的礼遇可高了,见面称道友的,不叫论君臣呢。”

    说是御前侍卫,实则是给天子炼仙丹的。

    都是少小离家,等老大了荣归紫云观养老,继续开炉炼丹等着白日飞升,讲真,他们还在纳闷怎么邱道长这么年轻就回到紫云观来了呢。

    难道是术数不精,天家不用他,给撵回来了?

    “道长的弟子是一代不如一代,”岑稚说道:“我爹说邱道长打十来岁上就皮,没有他不敢惹的事儿,这样的道长,料想天家是不敢用的。”

    所以早早打发回来了吧。

    沈持: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呢。怪不得邱道长看着气鼓鼓的,原来是有志难伸,屈才了呀。

    替邱道长感到惋惜。不过,道长回来挺好的,能不能教教他们轻功呢?看着很神气,心向往之。

    沈持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清扫道观,打扫灶房的时候,看见灶台的肚子里塞满东西,他扒开凌乱的柴禾抽出来,是个麻袋。

    祖师爷的宝贝?收妖的还是捉鬼的?

    想了一串有的没的,他想拎到高处存放,哪知道麻袋不结实,“哗啦——”麻袋发糟破了,里面掉出来三五个……帽子,帽子边缘还带着一圈围领似的装饰。

    沈持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帽子沿里头最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一截类似放风筝的线。

    难不成这是个风筝?能放到空中去的。

    他怔了一怔。随后想到了前一阵子发生在禄县的帽子妖的事情,莫非,所谓的帽子妖不过是人夜里或者黎明放在空中的这玩意儿?

    乍然一见它在空中飘荡,的确能吓死个人儿。

    那么,背后放这个帽子风筝的人意欲何为。

    对禄县百姓不利?还是有某种怪癖。

    沈持不得而知,亦不知紫云观的深浅,他眼疾手快扯了一片布头揣在兜里,若无其事地走出灶房。

    ……

    到了黄昏时分,邱长风才从高高的屋脊上跃下,他看着几个汗流浃背的蒙童,语气缓和不少:“今日就到这里吧。”

    言外之意:你们明日再来,接着干。

    那神情,完全不像对灶台肚子里藏的帽子风筝知情的样子。

    江载雪:“道长,我们明日要很晚才放学呢。”他看已经清扫的很干净了。

    邱长风哼了声,他的视线落在沈持脸上:“你来不来?”沈持怂怂地说道:“……什么时候道长满意了,我哪天就不来了。”

    江载雪气的又要理论,沈持拉着他往外走:“走吧江兄,回去晚了江夫人会担忧的。”

    “沈兄,”他忿忿不平地说道:“你不要太纵容他了。”

    沈持淡笑:“江兄,不是什么大事,学习一天,总要活络筋骨的。”

    何况,紫云观中的风景不错,他在里面呆着挺舒服的,比书院中阴凉许多,和道长混熟了,以后来观中蹭读书的地方。

    更何况他还要留意灶台肚子里头的帽子风筝。

    江载雪见说不通他,第二天只要又跟着他去给紫云观做苦力。打扫完,紫云观好像被翻新了一遍,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个福地。

    沈持去和邱长风告辞的时候,道长眯着眼睛觑他:“明天还想来吗?”

    沈持:不,不想。

    邱长风飞过来一个“不,你想”的眼神:“你是不是觊觎我和我的道观?”

    怎么看着这小子心术不太正呢。

    沈持:“不敢不敢。”他就动了那么一点点心思,怎么就被道长看出来了呢。邱长风摆摆手让他们走。

    出来紫云观,岑稚有点生气地说道:“这破道观又不是金子做的,谁觊觎啊。”那邱老道又不是豆蔻梢头的少女,一点儿都不香好吗。

    江载雪:“也只有沈兄这样好脾气的人他才敢跋扈,换换别人他都不敢。”

    他听他娘说,邱道长刚入紫云观的时候,没少被老道长追着他打呢,可见小时候调皮,老了无赖,哼。

    沈持一路沉默不语。

    他觉得把邱道长头上砸了那么大个包,人家只是让他打扫了两天庭院而已,也不算太坏。

    沈持觉得邱长风这人还算能处吧。

    之后的两个月里,青瓦书院和紫云观相安无事。

    沈持趁着一次休假回家的机会,说了帽子风筝的事,并把那块从帽子风筝上扯下来的布料交给沈煌:“爹留意着,看是哪家布铺的布料?”

    沈煌:“嗯。”他暗中留个心眼。

    但迟迟没有查到。

    沈持:“罢了,要是再有帽子妖,我便拿出那些帽子风筝来拆穿便是。”

    ……

    到了府试放假前的几日,书院贴出告示,来这一年最大规模的蹴鞠比赛。只要报名的学生,都能参加。

    是一次难得的健身运动,沈持当然踊跃报名参与。

    “沈兄,”裴惟:“这次可少用点劲儿,别再踢过院墙,再惹上那紫云观的老道。”

    沈持哈哈哈大笑:“这次不连累你们,我自己去给道长清扫院子。”

    几个人都嘻嘻笑道:“老道不会次次都这么倒霉被砸到吧。”蹴鞠比赛之前开了会儿玩笑,等上场之后,蒙童们便把这事情抛之于脑后。

    跑得热火朝天,“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①”附近的人也都来观望。

    蹴鞠的孩童们越发兴致高涨,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踢的球越来越高。

    大约是地势的原因,喜欢往坡下跑,然后不知道谁飞起一脚,一球冲向天空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地飞过紫云观的院墙,奔道观中去了。

    沈持:幸好,不是我。

    虽然闯了祸,但是这群蒙童跟没事人一般,又疯狂地追着另外一球蹴鞠去。然后,他们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吼骂声。

    邱长风没有任何意外地跳到院墙上,他满脸怒气,手里提着一只歪脖子的白鹅,另一只手托着蹴鞠球:“谁干的?”

    是谁砸晕了他的宝贝大白鹅。

    沈持看着那只大白鹅眼晕了晕:好肥,好白,道长这只鹅是在哪里买的,喂的什么吃这么肥,好想铁锅炖。

    就在他动这个念头的时候,别蒙童一看情况不对,又撒丫子跑了。

    邱长风拎着大白鹅径直跳到了他面前:“又是你小子使坏是不是?”

    “道长,”沈持委屈地道:“这次真不是我。”

    他看着那只可怜的大白鹅:“道长,它还有救没有?”

    邱长风眼睛瞪得像铜铃:“闭嘴。”鹅死不了,就是晕过去了,但是他也不能饶了这帮臭小子。一天天的都不能让他消停会儿。

    “道长,这次真不是我,”沈持比较委屈地说道:“我没抢到鞠。”

    邱长风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微抿了下唇。

    沈持明显感觉到他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屑,想笑话人但又自矜身份,忍着没笑出来的意思,就差甩过来一句:你这么没用啊?

    “让道长笑话了,”他干脆厚着脸皮自嘲道:“道长,我是挺弱的。”其实也不是,他只是上辈子心脏不好,极少跑动,这辈子虽然在乡间野了几年,但下意识地不会做特别剧烈的运动。

    他甚至怕磕着怕撞到。

    “嗯,”邱长风想都没想就赞同了他的说法:“你抢不过他们。”

    沈持苦笑:“是,道长,抢不过他们。”

    邱长风提着大白鹅去找孟度,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学生一球把老道的大白鹅砸晕了。”

    孟度看了看他手里的大白鹅,羽毛洁白,体态优雅,只是晕得有点厉害,踉踉跄跄的还站不太稳,但不妨碍这是一只好大鹅。

    “道长在道观中自己烧饭吃啊,”孟度看着大白鹅两眼放精光:“观中有铁锅吗?”

    都这样了,切点莲藕炖着吃了吧。

    邱长风把大白鹅拽到身后:“孟夫子这就没意思了啊。”

    孟度笑吟吟地说道:“我这就去把几个猴儿给抓过来,道长拿蹴鞠砸他们,也给他们砸晕怎样?”

    “还是咱们去喝顿酒,”他有漫不经心地说道:“道长当年出去云游的时候,我正好借宿在紫云观中,次年就考中了秀才。”

    他少年时随母亲逃荒来到禄县,没有地方住,母子二人就借宿在紫云观后面的耳房中,和老观主有几分交情。

    也见过邱长风,那会儿邱道爷差不多五六岁的年纪,天天追鸡撵狗不干好事。

    “不了,”邱长风才不受他提出的美酒的蛊惑,拈了一下美髯说道:“让沈持,还有他的两位同窗好友,今日放学到我观中洒扫庭院吧。”

    已经去洗手洗脸准备回教室的沈持忽然打了个喷嚏,左眼皮砰砰直跳,有种不大吉祥的预感。

    这边,孟度:“给道长洒扫庭院管饭吃吗?”

    邱长风:“道观中伙食差,愿意留下吃的随意。”

    孟度点点头:“请道长先回,在下安排几名学生放学后去打扫紫云观。”

    “别人我不管,”邱长风此刻道骨仙风的气质也不要了,无赖地说道:“沈持必须得来。”

    孟度:“……”想再跟他理论几句,奈何道长抱起大白鹅,一眨眼的功夫竟遁了,找不到人了。

    放学时分。

    沈持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家,孟度找过来:“沈持你来一下。”

    把沈持叫过去说了邱长风的事情:“这个无赖老道,他该不会是要挖你去当道士吧?”以孟度敏锐的直觉,他觉得邱长风是来撬他墙角的。

    “啊……”沈持有点惊惶。

    他很喜欢花花世界,不喜欢修道。

    “我瞧他在外面云游了十多年,竟孑然一身回来,”孟度:“估摸着没人稀罕拜他为师,他怕紫云观传到他这里后继无人,耍手段骗你跟着他当道士去。”

    沈持:“……”他像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吗。

    “大约是被咱们砸晕了大白鹅气不过,”他厚道地说:“也的确是我们无礼在先,先生,打扫道观也不是什么大事,道长既然点名了,我去吧。”

    孟度点点头:“你随我来。”沈持跟着他走,除了书院,和东边挨在一处的有个院子,那是书院先生们的宅子,孟度进去后去树下挖了埋的一坛酒来:“邱道长喜欢喝酒,把这个给他带过去,另外再替我给他赔个不是,以后切莫再到他那处蹴鞠了。”

    酒坛子有点重,九岁多的沈持还抱不动,恰好江载雪等几人跟来看热闹,孟度就让他抱了:“你们一块儿去紫云观,好好给道长清扫庭院。”

    江载雪:“……”

    这事儿又落到他们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