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个男人
景熙帝纳了前太子妾一事, 到底在朝堂上流出,虽说有冠冕堂皇的缘由,不过依然有人闲言碎语, 也有人隐约听到那一晚的风声, 便想生事。
于是便有朝臣上折子提及此事, 劝谏景熙帝,引经据典絮叨絮叨说一些酸腐的大道理, 景熙帝随手扔在一旁, 看都不看。
这时候英国公便站起来, 说起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之事,又说起此女生辰八字与帝王相合,又是修行之人,进宫伴帝王左右, 以解灾厄, 之后又提起什么玄牝之门为天地根, 总之好一番云里雾里, 只说得大家一脸懵。
所以, 英国公爷, 这么一位老人家, 帝王之师, 竟然护着帝王, 要帝王父纳子妾,这, 这是什么世道??
大家突然浑身无力, 他们在这里说老道理有什么用,没人听哪。
与此同时便有一些年轻朝臣,血气方刚的, 开始为帝王辩护,帝王已经久不曾行幸后宫,也不曾采纳妃嫔,难道堂堂帝王竟要做和尚吗?老官员年纪大了,自己都已经儿孙满堂了,如今怎么有脸喋喋不休地干预帝王后宅事?
那些老官员老清流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憋得脸通红,说不出话,只说年头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时又说起,说隆昌年间民俗古朴,隔着十丈远,年轻小辈看到老人都会一溜小跑过来作揖行礼,便是老人多念叨几句,小辈也都恭敬听着,到了天启年间,小辈便装傻绕行,绕行不开只作揖便跑了。
世风日下,如今可倒是好,年轻朝臣都可以这样当廷对打了!
这么争辩来争辩去,扯出许多陈年旧事,景熙帝纳子妾一事也不了了之。
也有人暗中试探太子,太子却是仿若无事,并不在意的样子,也没人敢直白地问,大家唏嘘一番也就罢了。
对于这些阿妩自然是不知的,后宫中妃嫔不能随意进出,这对她来说也是一层保护,反正这么一方天地,吃喝玩乐享清福,只需要偶尔侍奉侍奉老男人而已,这日子太过惬意。
入了腊月后,天越发冷起来,景熙帝时不时歇在琅华殿。
后宫的规矩自然是森严的,敬事房、起居郎和彤史也总是跟随来琅华殿,大家都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景熙帝已经许久不曾行幸后宫,如今帝王愿意行幸,那大家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最初时候这些记录人自然都一板一眼的,生怕错过了什么要紧,但一来二去时候长了,帝王和小贵人也就那些事,无非就是用膳,闲聊,吃茶,偶尔帝王会亲自教贵人读读书,习习字,之后便上榻歇息了。
上榻歇息后就是临幸,临幸无非是一次两次三四次的区别,有什么要紧吗?
于是时候一长大家都懈怠了,随意在上面写几笔,有时候还前言不搭后语,反正那么厚厚一沓的《内起居注》又有几个会详细地翻,大家日子都这么熬过来的。
史官们松懈下来,阿妩自然觉得舒服了,有时候会有种错觉,会觉得自己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妻子,景熙帝便是她的夫郎,两个人夫唱妇随,甜蜜温情。
这一日,天下大雪了,琅华殿内外都覆上一层白,阿妩探头看外面,想着景熙帝会不会不来了?他若是不来,她便想过去惠嫔那里,好歹可以对弈,或者干脆一起做葫芦景补子。
葫芦景是大吉葫芦,有子孙繁多的寓意,葫芦又音同“福禄”这会儿马上要过年了,大家都要做各样葫芦纹饰,惠嫔手巧,做的葫芦江山万代龙纹圆补看着实在是喜庆富丽。
谁知这时,便有小太监披大红蓑衣跑来,说是今天太后娘娘说了,下雪,大家伙一起赏雪,吃些新鲜的,要大家都过去,景熙帝也得去。
阿妩详细问了问,小太监也说不清,她便命人赏了小太监钱,打发了。
她其实有些不太乐意,太后娘娘如今对她颇为和善,她也喜欢的,可不太想往那里凑,毕竟那里有德宁公主,还有时不时进宫的太子妃,更不要说皇后,康妃,总之一群她看不顺眼的——当然人家也看她不顺眼。
大家互相看不顺眼,彼此都尴尬,有什么意思吗?
不过没办法,该去还是去。
阿妩便琢磨着怎么过去,这下大雪天的,谁知道就在这时,听到外面动静,接着两个宫娥欢天喜地跑进来:“皇上说,今日下雪,唯恐贵人出行不便,耽误了侍奉皇太后,特意命人送来了肩舆,要送娘娘前去昌寿殿。”
啊?肩舆?
那显然不是一个小贵人能坐的。
她好奇:“是吗?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怡兰笑眯眯:“哎呀,哪管那么多,贵人,这是咱们皇上赐的,皇上赐了,咱们还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家规矩大过皇上去?”
阿妩觉得有道理,一时又想着自己进宫一段日子,潜移默化,满口都是规矩了。
当下连忙梳洗过,准备出发前去昌寿殿。
肩舆是黄花梨的,四周围挂着帷幔,座椅上铺了厚厚一层紫貂靠垫,坐上去太舒服了!
阿妩踩了踩脚底下的云纹踏板,又看看靠背扶手的夔纹角牙,只觉得皇家的肩舆就是不一样,就连边角都是铜镀金包角呢!
阿妩满心欢喜,又故作镇静,还揭开厚实的帷幔看外面。
下雪了,宫墙朱红,飘雪皑皑,原本过于肃穆的宫殿都变得柔和起来,阿妩看着心情大好。
太后设家宴,不知道吃什么,可别看得到吃不到。
不过阿妩很快暗暗地想,若是看不到,她就眼巴巴地看景熙帝,要他给自己吃,反正不能挨饿!
到了昌寿殿,其他妃嫔也差不多刚到,甚至还有皇后也才下辇车。
大家自然注意到了阿妩的肩舆,一个个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羡慕,以及很浅淡的嫉妒,当然很快又认命了。
没法比没法比。
人家年轻,人家长得美,人家让皇帝重新焕发新春,这谁能比得上呢?
阿妩自然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引人注目,便格外小心,见了皇后,见了妃嫔,都本分地见礼。
众人看她规规矩矩,倒也说不得什么,甚至也有的暗中夸她不恃宠而骄,看着性子倒是一个好的。
进了昌寿殿,阿妩上前拜见了太后,太后也是慈眉善目的,看着阿妩笑呵呵:“落雪天,仔细别着凉。”
阿妩谢过后,站在一旁,这时候听大家议论才知道,原来今日的宴席竟是烤肉。
天寒,大家伙在偏殿暖室吃烤羊肉,烤海货,还可以隔着水晶垂帘欣赏落雪,这听起来就让人神往。
不过景熙帝似乎忙,一时来不了,命小太监来回话了,说是晚些,让大家先用。
太后笑着对众女眷说:“他若来了,倒是凭空让大家伙不自在,他不来正好,我们吃我们的。”
大家全都掩唇笑起来。
一时三五成堆,分了各样肉,由宫娥和太监帮衬着烤。
阿妩看了看食材,喜出望外,往日市井间最爱吃“三事”,也就是海味、兽肉、家禽三种,如今这三种倒是齐全,其中海味中,有诸如海参,鲨鱼筋和腹鱼,都是阿妩喜欢的!
当下她自告奋勇:“我会烤,我来烤。”
一不小心声音略有些大,倒是引得众人看过来,阿妩顿时闹了一个红脸,只好冲大家颔首含笑。
正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皇后淡淡收回视线,很有些鄙薄和好笑。
阿妩自然是有些美貌,引得陆允鉴和太子沉迷,她能理解,可是景熙帝竟然也栽在这女子身上,她实在不明白。
以至于她会怀疑,这里是不是别有文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毕竟,她太了解景熙帝,他并不是如此浅薄贪色的人。
太后看着不远处的阿妩,倒是喜欢得很:“这小贵人,喜庆。”
她觉得先帝去得早,景熙帝早早就当家,一手支撑起这大晖的天下,孩子少年早成,没任性过,活到三十三岁了,也没出什么大差错,可就是太冷清了。
如今有个这样活色生香的小娘子,给他捂捂心,慢慢地儿子脸上也能有点热乎气了,不只是一个冰冷的帝王,更像个寻常人家儿子了。
而且她早命人暗中看过面相了,也看过八字,她觉得阿妩旺自己儿子,自己儿子还能有子嗣,她暗暗盼着呢。
太子妃从旁,略垂着眼,也不太言语。
她对阿妩自然是不喜到了极致,甚至憎恶,她知道阿妩也恨自己,不过那又如何,她怀着身子,这将是帝王的嫡长孙或者嫡长孙女,地位不同一般。
就凭她这肚子,没有人敢对她有半分轻慢。
她嘲讽地看一眼远处正醉心于海味的阿妩,想着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一时的偏宠,总有她哭的时候。
德宁公主也抬眼看了看,直接对太子妃使了一个眼色:“咱们去那边看鳌山灯。”
太子妃温婉一笑:“好。”
快过年了,宫中的琉璃灯,鳌山灯,全都扎起来了,今日下雪,衬着雪景看,更好看了。
这两位观看着鳌山灯,难免嘀嘀咕咕的,阿妩远远看过去,隐约感觉到了她们的不善,不过也懒得搭理。
反正她就死死抱着景熙帝,她们能奈自己如何?
正想着,便听得有内监通禀,帝王来了。
大家一听赶紧起身,准备迎驾,于是各路花红绿柳全都肃穆起来,珠翠碰撞,衣裙窸窣,大家各自整理妆容。
景熙帝很快进了暖房,大家叩首后起身,阿妩看过去,他今日着燕居御服,也是用了葫芦景补子,看着家居亲和,倒是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正看着,阿妩视线微颤。
她竟看到了太子和陆允鉴,这两位还是一起来的!
阿妩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自己憋死。
陆允鉴可真能准,他分明对太子存着不屑之心,结果如今可倒好,两个人并肩而行,关系融洽,说笑间颇为和睦。
可怜的太子,他哪里知道身边人居心叵测呢?
阿妩这么想着,也有些担心,自己是知道陆允鉴心思的,太子不知道,景熙帝仿佛也不知道,可自己没和景熙帝提过,有朝一日景熙帝知道自己隐瞒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会恼?
可没办法,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之前没坦白,现在也没机会了。
她和皇后那边,只能这么互相要挟着,彼此遵守秘密,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恰此时那三位正在暖厅中隔了水晶墙罩赏雪,那暖厅就在太后的暖房旁,和她们这些娘子只隔了一层帷幄垂帘。
这边是能听到那边动静的,也能隐约看到里面动静。
虽说大晖讲究男女大妨,不过因都是家眷和亲戚,又是过年,还是在老人这里,所以大家也就随意一些了。
阿妩细细辨别着,景熙帝坐在上首,那两位在下首,虽不敢说相谈甚欢,但气氛也算融洽。
这三个男人的相谈甚欢,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上来……
在这种年节时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偶尔还有内外命妇在旁边来往,总之好一派喜庆随和暖融融。
可是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可以将这三位从长到短排,从粗到细排,再仔细品鉴品鉴本事手段。
景熙帝自然是最好的,他是皇帝,皇帝就是各方面都当之无愧!
阿妩便想起夜晚的种种,他太过敏锐,明明处于激情昂扬之中,却又能体察到自己细微的情绪,给自己最愉悦的享受。
景熙帝也从来没有骗过自己,他不行幸别的娘子,就是不行幸了。
他之前有过一儿一女,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总之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伟男子。
阿妩整个人都沉浸在他的服膺和崇敬中,她甚至觉得,哪怕有一日他要行幸别的娘子,她似乎也没什么不满的,一个皇帝,一个男人,能对自己做到这一步,她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哦,还是不要了,如果他行幸别的,那她还是生气吧,不搭理他了。
她这么想着时,突然间感觉到一道视线,一抬眼,却是太子妃。
太子妃在盯着自己。
德宁公主似乎也看到了,嘲讽地冲自己挑了挑眉,很不屑的样子。
自从德宁公主去了太学院,她就不怎么在后宫出现了,现在见到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德宁公主估计恨不得冲过来给阿妩一巴掌。
但阿妩浑不在意。
她甚至冲着德宁公主有些挑衅地笑了笑,来打啊来打啊。
她现在自然是有些恃宠而骄,虽说自己是不可能和德宁公主对上的,但是德宁公主也不能欺负自己。
她欺负自己,就是她的错,她错了她就得受惩罚。
德宁公主见此,简直气得脸都红了,她对着阿妩挥挥拳,示威。
阿妩便无辜地冲她眨眼睛。
德宁公主气得啊,顾不得身边女官的暗示,抬腿就往这边来,走得气势汹汹。
她走到阿妩面前:“你——”
谁知道刚说出一个字,就见旁边福泰笑呵呵地来了。
德宁公主赶紧闭嘴。
如今父皇要她在太学院师从大儒两年,每日五个时辰,她知道这是惩罚,必须安分一些,如果父皇再抓住她什么把柄,说不得变成六个时辰,七个时辰……说不得让她不要回来了。
她还是得小心一些。
福泰一来,身边不少妃嫔和皇亲国戚全都关注到了,毕竟福泰是景熙帝身边第一倚重的。
阿妩便对着福泰略欠身,轻轻一笑。
福泰也对阿妩一拜,之后才道:“贵人,适才太后问起经书中的一段话,说不记得了,贵人曾潜心修学道法,应是记得,所以请贵人帮着解读解读。”
啊?
阿妩的眉心缓慢地蹙起,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福泰。
这段时间,她除了宫中听学外,还得学琴,还得偶尔陪着景熙帝一起读读经书,听他讲那些大道理,现在她深切地明白,皇帝可是学识渊博,精通道家真义。
其实阿妩爹曾经也是读书人,自小熟读经书,可阿妩爹自从弃儒从商后,便不再理会往日,所以对于阿妩来说,皇帝就是天底下最才华横溢的人了。
结果现在,让她去帮着解读道义?
关键……阿妩瞄了一眼那边,似乎太子和陆允鉴就在太后跟前吧?
所以她要当着太子和陆允鉴面讲经?
阿妩腿都是软的,她觉得她还是先死一死比较好。
第62章 吃醋的男人不能惹
然而, 在众人瞩目之下,她还是挪动着已经绵软的腿脚,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保持着勉强还算优雅的步子, 走到了太后的暖房中。
暖房中铺设了黄地红花羊毛地衣, 一套紫檀雕牙三阳开泰插屏就暖房分为内外两处,外面是连接着落地罩的, 景熙帝并太子陆允鉴都在外间赏雪。
而插屏内, 太后和端王妃正逗弄着一个小娃儿, 皇后和庄妃都从旁陪着,地下伺候着嬷嬷,奶娘还有宫娥。
阿妩见了不免好奇。
太后见阿妩过来,笑着说:“皇帝说了, 让你讲讲经, 别整日贪玩了。”
阿妩:“是。”
不过她还是解释道:“臣妾也没贪玩。”
太后便吩咐阿妩坐下, 阿妩小心地坐在一旁红雕漆绣墩上。
坐下后,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显然皇后也在打量她, 眼神颇为微妙怪异。
其实自从那次交锋后, 她和皇后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 谁知道如今狭路相逢了。
关键, 屏风外就有陆允鉴和太子。
所以在这个房间中,除了自己外, 皇后也知道, 自己和外面那三个男人都有过首尾。
阿妩有些羞耻,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皇后自己也不干净!
好在这时,皇后突然起身, 说是还有些宫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皇后一走,阿妩略松了口气。
庄妃命一旁宫娥将食盒拿给阿妩,阿妩感激地冲庄妃一笑。
庄妃依然打扮朴素,她并不太讲究,只一味低头做事,侍奉在太后身边,阿妩见过她两次,知道她人不错。
太后随意问了阿妩家常,又笑着道:“这孩子是端王的孙子,才刚半岁,这不今天抱进来,我看着真是喜欢。”
阿妩不明白太后怎么提起这个,便也笑着道:“是生得极好。”
太后:“你看这孩子多喜庆,一看就有福气,如今要过年了,你来摸摸,孩子能招福。”
阿妩开始诧异,后来隐约明白,估计太后是相信“新妇摸一摸别家孩子自己也能怀”,原来是抱着这个心思。
她便听话地过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小手。
不足周岁的小娃娃,已经会爬了,穿着红色小水红袄,胖嘟嘟的,喜庆又软糯。
他看到阿妩,睁着晶亮的眼睛,咿呀呀地看过来,还用小手来攥阿妩的手指头。
太后便笑了:“这孩子喜欢你!”
这孩子确实很是可人,但阿妩并不太喜欢。
她自己本身也说不上多喜欢小娃儿,在两三年前,她还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小宝宝呢,凭什么喜欢别的小孩,所以太后让她摸,她也只是摸摸而已。
这时候,却有宫娥将屏风打开了。
其实暖房并不是太大,一旦没了屏风,内外便是通着的,于是一瞬间,阿妩便和那三个男人共处一室了。
阿妩突觉呼吸艰涩。
她甚至感觉到,陆允鉴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那里面似乎有着别样的意味。
阿妩下意识一抽,将手指头自小娃娃儿拳头中挣脱了。
小娃儿那么小,软绵绵的,被她这么一带,四脚朝天歪在那里。
他小嘴一扁,可怜兮兮地便要哭出来,旁边奶娘赶紧抱起来,庄妃从旁也帮着哄。
那小娃儿委屈巴巴地趴在庄妃怀中,哭哭啼啼的,还用哀怨的小眼神看着阿妩。
那样子竟然是在告状!?
阿妩冤哪,她手足无措,赶紧解释:“我可没推他,是他自己站不稳,他自己——”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嘴。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不能和这种小奶娃计较,反正人家差点摔了那就怪自己。
这时候恨只恨人家是奶娃,自己是大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景熙帝远远看着,茶眸荡起一丝宠溺的笑,吩咐道:“谁让你在那里欺负人家小娃的,过来。”
阿妩听着,顿时觉得获救了,忙要过去景熙帝那里。
她连忙走到景熙帝前,却陡然意识到,陆允鉴和太子也在这里。
她给景熙帝见礼,太子和陆允鉴也忙起身见礼。
按照常理太子没必要在区区一六品贵人面前如此敬重,他这样算是对景熙帝表示敬重。
阿妩有些别扭,努力一脸平静的样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抬眼时,还是和太子的视线对上。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太子慌忙别过脸去,阿妩的心也漏掉一拍。
她连忙也看向别处,谁知道陆允鉴恰好抬起眼,递过来幽凉的一眼。
线条清绝的下颌线,昳丽俊美的面容,男人眼底神情复杂,甚至隐隐有些哀怨。
阿妩的心轻轻悸动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随之而来的只有嘲讽和反感。
这世上的人心若有黑白,那陆允鉴的心已经被墨汁浸染过了,如今又何必做出这般弃夫的模样!
这时,景熙帝开口了:“宁贵人,朕记得《太平经圣君秘旨》中提到,帝王五治,有上君之治、中君之治、下君之治、乱君之治、凶败君之治,何为上君之治?”
阿妩:“……”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努力想了想,终于想起,在床榻旁,景熙帝拿着经卷教她,似乎提到过。
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要考,她也没当回事。
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考啊!
阿妩蹙着眉头,冥思苦想。
暖房内的铜炉烧得旺盛,房间内温暖如春,可陆允鉴心里突然涌现出无尽的悲哀。
他想起昔日的阿妩,最初和阿妩在一起,阿妩单纯天真,看着他时满眼都是爱慕,他也曾经那么喜爱过她,但是后来呢,后来两个人怎么走到哪一步,他又做了什么?
一切的变故似乎便是她非要跟随那位竹马而去,他不允。
其实如今想想,如果当时应允了,事情是不是不一样?他那时候太倔强,也太年轻,骄傲到无法容忍她看向别的男人。
想到这里,陆允鉴突然迷惘,他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恨她,以至于生出阴暗之心,抛弃她,让她痛苦,最后她轻飘飘地跑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冰冷刺骨。
相比于陆允鉴的痛苦,太子心中凄凉。
他僵硬地望着落地罩外,雪盈盈而下,像是落在他的心里。
自眼角余光中,隐隐可以窥见她肌肤如初雪,而鼻翼隐隐萦绕着的,是她携来的一缕清香,清淡柔雅,引人遐思。
昔日的缠绵翻涌上来,明明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
她被帝王禁囿于后宫,是独属于帝王的贵人,宫规森严,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了。
就在太子浮想联翩的时候,阿妩却是煎熬至极。
她想了许久,绞尽脑汁,终于干巴巴地道:“上君之治,是说君主以道服人,得……”
她小心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不置可否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很有些威慑。
阿妩心里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了,连忙响亮地道:“得天之心,其治若神。”
景熙帝略颔首。
阿妩松了口气。
谁知道景熙帝继续道:“何为道?”
阿妩睁着无辜的眼睛,无法理解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嗯?”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努力忍住,小心翼翼地道:“臣妾不懂,不过臣妾记得,道似乎是天地万物运行之法。”
景熙帝点头,问太子:“太子以为,贵人经义造诣如何?”
太子愣了下,只好道:“儿臣此番聆听贵人教诲,豁然开朗。”
景熙帝:“所谓枕边教妻,朕每日晚间都会要宁贵人背诵道家经书,日日积累,宁贵人倒是长进不少,朕也受益匪浅,更觉神清气爽,身体康泰,如今看来,昔日钦天监所言,倒是不虚。”
阿妩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初进宫的名头,似乎就是讲经伴驾。
他倒是把这事落到了实处……
太子愣了愣,有些木然地道:“父皇洪福齐天,有宁贵人侍读经书,天佑我大晖,父皇龙体康泰,这是大晖之福。”
他们两父子这么说着,阿妩便也趁机告退。
等终于跑出去,她才松了口气。
一时回想着刚才在太子面前的种种,阿妩只觉,这老男人太过分了!
刻意显摆,非要太子承认,还是要确认什么?
怎么透着一股子好笑的显摆呢!
关键还很幼稚!
阿妩深吸口气,恨不得收回之间对他所有的赞誉。
她决定晚间回去就造反,以后她再也不背经书了,若是再背,那就干脆不要了,看谁熬得过谁。
谁知道刚跑出去,就看到太子妃。
太子妃正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莫名,只做没看到。
太子妃却特意坐在她身边,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宁贵人适才和太子殿下倒是站得很近,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性?”
阿妩听此,侧过脸看她,却看到太子妃眼底的鄙薄,不屑,以及恶意。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拿这事作践她吧?
阿妩看着太子妃,蹙眉沉思。
太子妃缓慢抚摸着自己腹部,脸上有些胜利的笑意。
阿妩终于开口,她认真地道:“你这辈子只尝过一个男人,他给你什么,你就得什么,所以自然是不懂的,不知道男人有长短,有强弱,有的男人行,有的就不行,就我而言,当爹的是可以的,当儿子的却不过尔尔。”
太子妃:“你!”
阿妩略凑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况且,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往日和太子在一起,他都是求着我,跪在那里亲我,他这样伺候过你吗?”
太子妃瞪大眼睛,她被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阿妩同情地看着太子妃:“不过你是没机会知道了!”
说完,她起身离开。
太子妃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当场气得脸上扭曲。
她太不要脸了!
阿妩满脸得意,哼,想作践她,没门!
然而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晚间时分,景熙帝来了后,神情却很有些阴晦。
阿妩也没当回事,依然如往常一般上前迎了。
心里想着,若他让自己背经书,自己便如何如何应对,可他也没让她背。
她暗喜,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可就在锦帐落下后,景熙帝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却是咬着她的耳骨:“阿妩今日紧张什么?”
阿妩嘟哝:“哪有……”
景熙帝凉笑:“当朕不知,脸都红了。”
阿妩:“那是因为陛下提起床边教妻……丢不丢人!”
景熙帝:“丢人怎么了?”
阿妩:“……”
简直没天理了,他根本不讲理,一股子酸,这都是哪门子醋!
景熙帝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揉捏:“阿妩说,不听话的小娘子,该不该打?”
阿妩埋在被褥中,悲愤莫名:“你欺负人,阿妩不想挨打,凭什么!”
景熙帝轻笑:“不打后面,那打前面?”
打,打前面?
阿妩心中一颤。
之后,阿妩便被仰面摊开,她紧张地咬唇,望着上方,男人也在垂眼看着。
他眸色晦暗,指尖轻轻划过,低声道:“阿妩是朕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
阿妩面色火烫,眼神迷离。
景熙帝低头端详着,认真严肃,仿佛在看着一份奏章,在思量手中的御笔该如何落下。
阿妩紧张地攥紧锦褥,她只觉得他有病!
这时,景熙帝开口,声音低醇:“你我之间起于男女欲念,这也没什么,阴阳之道,为天地万物纲纪,男女相悦也是常理,不过事到如今,我希望阿妩心悦于我,而不只是因为欲念,因为一时的贪欢。”
阿妩惊讶,她没想到他竟这么说。
景熙帝注视着她,温柔而坦诚:“你也知道,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又是这个年纪,往日必已看尽千帆,可我在数年前便已明白,一时的纵乐并不会带来任何欢愉,梦醒时,万般皆寂灭,是以后来,我便摈弃一切,不再贪恋。”
当然这里面也有其它缘由,此时他不愿赘述。
阿妩听得似懂非懂:“那也挺好的……”
景熙帝温声一笑,他知道阿妩也许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可他还是想说给她听。
也许有一天,她会醍醐灌顶,突然懂了。
他垂着眼,注视着,并用长指覆盖住雪白的欢愉之源。
阿妩下意识一个抽气。
景熙帝掀起眼,看着阿妩:“阿妩,抬头,看我的眼睛。”
阿妩下意识看过去,他淡茶色眸子温柔深邃,如幽潭深海。
景熙帝缓慢开口:“我要阿妩看到我,我在这里,是我。”
阿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要她看到她,不是皇帝的权势,不是床笫的欲念,而是他,他本人。
他在用手指轻轻碾压,一点点地逼她,把她逼到那个他要的方向。
在这种居高临下以及绝对倾轧式的把控下,阿妩完全无法言语。
这时,景熙帝却话锋一转:“但是阿妩,你若喜欢,朕可以给你所有你喜欢的,朕要你满心满意都是朕,曾经他碰过的,朕要一处处除去,覆盖。”
随着这冰一般的言语,巴掌轻轻落下。
很轻很轻,几乎不疼,更多的是沁凉的酥麻感。
阿妩忍不住低叫了下。
她发现这样子和踏实覆上不一样,踏实覆上,没了念想,也不过如此,可这种一触既走,若即若离,竟勾得人欲罢不能。
她咬了咬唇,眼神迷离,渴望地看着他。
景熙帝握住她的膝盖,垂眸审视着她。
乍看之下,明明也是清澈单纯的小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未出阁养在深闺的,谁能想到在床榻之间,只需略施手段,稍微勾撩,她便是如此情态。
景熙帝心中炽烈,如火在烧,不过他依然克制住了。
他有力的大掌压住阿妩胡乱扭着的腰肢,抬着薄薄眼皮,用过于清冷理智的眼神盯着她:“阿妩说说,往日他如何待你?”
阿妩迷惘地睁大眼睛:“?”
她一直以为,景熙帝永远不会提及,他是要脸面的,他在逃避,不想面对父子共牝的不堪。
景熙帝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神情:“朕想听,一字字说给朕听,告诉朕,你是怎么和他浪荡了整整一夜的?”
阿妩咬着唇,羞耻至极。
她虽有些神魂颠倒,但却觉得这个男人怕不是有病。
景熙帝低着头,在她耳边开始逼问。
阿妩能怎么着,少不得含糊说了,只是不敢说确切。
景熙帝逼问了许多。
最后,他倒是颇为平静,竟低声哄着道:“阿妩,他能给你的朕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
他顿了顿,几乎以气音道:“朕虽比他年长十几岁,可阿妩跟在朕的身边,并不会因此委屈了。”
阿妩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却是许诺。
景熙帝:“现在,阿妩说,是谁搂着你,是谁让你欲罢不能?”
阿妩怔了片刻,道:“皇上,是皇上,阿妩要皇上。”
景熙帝却惩戒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
阿物瞬间一个激灵,张着唇,无辜地看着景熙帝。
她委屈,说得不对吗?
景熙帝:“说,你要赜郎。”
阿妩薄软娇艳的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并没有说出口。
分明是一张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的小嘴,可在这个字眼上却卡顿了,她说不出。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她,一双美极了的眼睛,仿佛秋日的溪水在流动,乍一看以为是清澈甜美的。
但只有浸入其中,才知道,原来竟是如此寒凉。
他转而诱哄着道:“说,雍天赜。”
阿妩便唤道:“雍天赜。”
景熙帝声音低醇轻柔:“你说,雍天赜是你的夫君,你只要雍天赜。”
夫君……骗谁呢,他是她的天,可不是她的夫君。
只有拜了天地的那种才是夫君。
不过阿妩还是颤巍巍地道:“雍天赜是我的夫君,我只要雍天赜。”
景熙帝捧着她的脸,很是疼爱地看了一番,之后拉着她的手腕,要她来触碰。
阿妩微惊,不敢置信。
她一直感觉包容得很艰难,现在触碰之下,才深切体会到,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
怪不得呢…光这种想象,便足以让人心生畏惧,或者心驰神往。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的惊讶,他微挑了眉。
之后,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含住她的唇瓣,浅浅品尝了下,笑道:“你说,往日朕是不是对你太过怜惜?”
阿妩红着脸不吭声。
景熙帝以气音在她耳边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潭影自有一番好风景。”
阿妩一头雾水。
景熙帝控着,开始徐徐前行。
阿妩蹙眉,攥紧他胳膊。
这时,耳边落下沁凉的笑声:“力有未逮之人,自是难以企及。 ”
阿妩一怔,之后陡然领悟他的诗句!
简直是——
读书人不要脸起来,也太不要脸了!
第63章 赜郎
宫里头过年和外面大差不差的, 只不过更为隆重华丽,自腊月十五开始,宫中十二局内监, 以及六尚局宫全都忙碌起来, 分发过年钗黛脂粉以及各样食物, 预备过年器具,并张贴桃符板, 福神、鬼判、钟馗等画。
就连床榻前都挂上金银八宝、西番经轮以及用黄钱编结成的龙坠儿。
宫中各处陆续能听到大乐之声, 笙箫不绝于耳, 这都是为了过年时提前演练。
阿妩站在琅华殿台阶上,便能看到奢华的明角灯,犹如巨大琉璃,其中焚烧了巨蜡。
蜡烛素来是贵重之物, 景熙帝赏赐臣子也会赏蜡烛, 寻常读书人家都不舍得用蜡烛, 只会用油灯, 可在这里, 却奢靡地通宵达旦点燃。
对此阿妩看着也有过一些心疼, 晚间和景熙帝提起来。
景熙帝笑看她:“阿妩倒是替朕心疼银钱, 是会勤俭持家的小娘子了。”
阿妩被他说得有些脸红, 哼唧了下:“才不是呢!”
便是再节省了银钱, 又不是她的,她只是不忍心, 那么好的东西就这么奢靡地点燃, 宫里头过一个年,那得烧掉多少蜡烛呢!
景熙帝却将她揽过来,解释道:“朕明白阿妩的心思, 这自然有些浪费,不过也只是年节时会点起来,届时不但有朝堂文武百官以及内外命妇,还会有各路附属国以及番邦使者,都会前来朝拜,所以这也是大晖的脸面。”
阿妩恍然。
景熙帝:“如今后宫这些娘子其实也是一个道理,朕虽已不行幸,但她们在这里,也可以聊充人数,好歹有个体统。”
阿妩便明白:“这就像衙门升堂的时候,两边好歹得站两排衙役,充个人数,不然不像个升堂!”
景熙帝:“差不多。”
他笑道:“不过阿妩说得是,以后节庆时可以稍作节俭,宫里头削减一分,外面便能省下十分。”
阿妩听着这话,歪头:“这就像是南琼子的牡丹花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景熙帝赞赏地道:“阿妩这段日子果然不白白读书,越发明白事理了。”
阿妩一听,眼睛亮晶晶:“是吗?皇上觉得我越来越有学问了?”
景熙帝肯定地点头。
阿妩当即得寸进尺:“那以后可以不用读了吗?”
景熙帝抿唇一笑,笑得格外温柔。
阿妩顿时感觉心里不妙。
果然,景熙帝道:“不行。”
阿妩哼了声,顿时不想搭理他了。
面对这个男人,造反是没用的,起义是会被灭的,她完全无法反抗。
唉!
景熙帝却道:“有个消息,你想听吗?”
阿妩防备地瞥他一眼:“好的还是不好的?”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应该是好消息吧?”
阿妩催他:“你赶紧说说。”
景熙帝:“过年时按照旧例,后宫妃嫔都有晋升,你如今是从六品的贵人,如果核查通过,应该是升六品,不过到时候会寻个由头,直接给你升做婉仪,婉仪虽也只是五品,但为五品之首。”
阿妩听着,心里自然喜欢,她知道自己肯定升的,也知道景熙帝会给自己开一点点后门,但如今听他亲口承诺坐实了,还是高兴。
景熙帝又道:“太子妃有喜,估计年中便能生产,朕会添一个孙辈,到时候以此由头,后宫同庆,再给你升两个份位,这样你便可以到正三品了,先放在修仪的位置吧。”
啊?
阿妩不明白地看着景熙帝,太子妃生孩子,给她升份位?
景熙帝点头:“朕喜得长孙或者长孙女,帝心大悦,给朕的娘子升份位,有什么问题吗?”
阿妩:“……”
还能这样?
太子妃如果知道了,该不会直接气吐血吧?
她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勾住景熙帝的颈子,使劲亲着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颌:“当然没问题!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都是对的!”
她心里明白,他是一心想提拔自己的,想要自己升,反正随便找个由头就升了!
一时迅速计算着,修仪虽然是正三品的末等,不过无论如何,都挤入三品,和昭仪昭媛什么的是一个品阶了。
皇上向着她,下次有晋升的机会,不可能依然在三品中晋升,估计就直接跃升到二品,那不就是妃子了吗?
她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宠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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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临近辞年节,景熙帝越是忙起来了。
忙起来的景熙帝也没时间光顾琅华殿,年节诸般礼仪,宗庙祭祀,以及各国来往使者,这些足够他忙了。
阿妩也忙,忙着装点琅华殿,又跑去和惠嫔以及孟昭仪商量过年怎么过,惠嫔家里还有人,过年时家里兄弟托宫人给她捎了一些物件,家里自己做的晒肉干,她分给阿妩吃,阿妩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孟昭仪却有些低落的样子,惠嫔和阿妩悄悄地说,她听得消息,孟昭仪昔日的竹马来皇都了,听说是来皇都做买卖的,顺便托了七拐八弯的门路,给她捎了话,问她在宫中可缺什么。
孟昭仪眼圈就红了,她心里难受,以至于不怎么愿意出来。
阿妩惊讶:“她喜欢那位竹马?”
惠嫔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们为什么在宫中吃香喝辣,还不是有个名分,她们都是帝王的后宫娘子,自然不敢乱说什么,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妩压低了声音:“……就是有点好奇。”
惠嫔看门外没人,到底和她说了实话,原来孟昭仪和那位竹马自小要好,是偷偷喜欢的,可惜她爹是秀才,高低算是书香门第,嫌弃那家是做门面买卖的,不太愿意结这门亲。
之后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合适的,家里便把她设法送进宫,谁知道到了宫中,她运势好,竟也混到了昭仪的位子。
阿妩:“作孽啊……”
这老皇帝,不干好事,棒打鸳鸯。
他自己又不会临幸人家,还放在那里干什么?
惠嫔:“我们是进了宫门的女人,过着悠闲富贵的日子,我倒是知足得很,我若在家中,哪里能得这么多银钱,锦衣玉食,还能接济娘家,供养父母?说不得嫁个什么人家,还得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在宫中虽然也有许多不自在,不能外出,可陛下其实待我们还算宽厚,后宫规矩大,只要摸清楚这些规矩,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
阿妩听着,自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过想想孟昭仪,还是替她惋惜。
很快就是正经过年了,过年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万民同庆,内外命妇都要进宫,阿妩如今侍奉在太后身边,多少也露脸了。
好在没人提那些不该提的,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阿妩还见到了英国公府的少夫人,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娘,对方还笑着打了招呼。
不过阿妩猜着,对方心里恨死她了。
正月初一是正旦节,阿妩五更便起来了,焚香放纸炮,吃扁食。
宫娥内监都一溜进来拜年,跪着说吉祥话,阿妩给他们额外赏了银子,发了吉祥包。
其实过年过节,这些宫娥内监都有各样赏,不过如今得了阿妩的,还是感激得很,都跪在那里磕头。
阿妩让他们随意一些,不要拘束,于是大家伙便把门闩放在院地上抛掷,他们说这叫"跌千金",阿妩也跟着他们跌了,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阿妩是贵人,不过没什么架子,对琅华殿的宫娥太监都很好,大家跟着她经常能得帝王赏赐,一个个心里感恩,觉得跟了一个有福气的娘娘。
这么玩着时,福泰却来了,他揣着袖子,看着阿妩和宫人在那里蹦蹦跳跳的,看得也笑呵呵的。
福泰今年三十五岁了,他自己也是一点点熬上来的,看着这些小太监,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而看着和小太监们玩耍的阿妩,他心里便觉暖洋洋的,于那暖洋洋之外,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有时候也会想着,若有个儿女会是什么样,若是阿妩这样该多好。
当然他也明白,这种念头只是想想,都是大逆不道的,是罪该万死的。
这时候阿妩也看到了福泰,她便笑着跑过来,塞给福泰一个吉祥包:“福公公,过年吉祥。”
福泰连忙收了,弯腰一拜:“哎呦,奴婢谢谢贵人了,贵人是有福的,奴婢能得贵人的吉祥包,也有福了。”
说着他也言明来意,皇帝这几天忙,太忙了,各样典礼仪式都缺不了,根本脱不开身,得过两天才能来看她,不过皇帝记挂着她,命他送一些过年的物件来。
说是一些物件,可林林总总三大箱子,都命小内监搬进院子中,打开来,给底下人分分,也给惠嫔孟昭仪以及其他两三个说得来的分一些,剩下的自己留着,慢慢吃用。
这其中就有椒柏酒,晚上时候,恰好惠嫔和孟昭仪来了,孟昭仪依然有些低落,正好三个人一起喝了椒柏酒,阿妩不经意间喝多了,便早早睡下。
这酒倒是有些后劲的,一直到第二日,她都懒得起来,也不想去太后那里请安,便干脆睡个大懒觉。
景熙帝过来琅华殿的时候,便见这里挂着彩绢宫灯,门帘换成月色秋罗呢软帘,殿中也换了簇新的繁花细叶层绒地衣。
房内窗前摆了十几盆水灵灵的鲜花,其中还有两盆是罕见品种的兰花,虽才打箭,但因了花香,看着倒也喜人。
大过年的,他确实忙,朝堂内外,皇室宗族,不知道多少应酬礼仪,生怕顾不上她,委屈了,便特意吩咐宫内六局,凡事多顾着宁贵人一些,底下人办事倒也妥当,阿妩殿中内外布置可以看出是用心了。
宫娥和内监无声地上前,恭敬小心,不敢直视。
景熙帝显然才从大朝会回来,头戴九旒金玉冕,绣有山川社稷图的斑斓黄袍挺阔而流利地撒开来,帝王的威仪便满溢了这小小的琅华殿。
怡兰低着头,很小声地说贵人还睡着,战战兢兢地要去叫醒。
景熙帝:“昨晚用了些椒柏酒?”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宫娥内监全都越发小心翼翼,低声说是,又解释了昨晚睡得晚。
景熙帝便示意她们下去,他自己绕过红豆木屏风,来到榻前,撩起床帷,看到正睡得香甜的阿妩。
熟睡中的她柔白恬静,肌肤澄澈雪白,只面颊上飘着些许红晕,似有若无的,让人想起上等白瓷的粉彩。
景熙帝垂着眼睑,安静地看着这粉玉一般的小娘子。
今早曙色之中,金銮殿元旦大朝会,他在御座之上,透过袅袅香烟,俯瞰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看的是天地交泰山河荡荡。
他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以至于所思所想更多的是万古基业,帝王权谋。
鳌山花灯再好看,后宫女子再多秀丽,他也只视作一时的浮华,并不会看在心里。
他不太喜欢那些软弱的,总是嫌弃儿子没什么决断,太过心慈手软。
至于阿妩这样的女子,他原本也不会喜欢,太脆弱了,必须捧在手心仔细呵护,一不小心就会化。
心系朝堂的他没这闲工夫。
可看到阿妩,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垂眼看了半晌,看到她垂落在锦被外的指尖,便要握住给她放回去。
握住后却不舍得放开了,柔滑修长的手,落在他的大掌中,让人心里痒痒的。
这个时候多少有些动了念头,可偏生今天要忙,现在只是偷了些许闲工夫来看她一眼。
谁知道就在此时,阿妩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两瓣唇儿蠕动了下,口中嘟嘟哝哝的,之后还舔了舔唇。
景熙帝:“……”
他便有些好笑,这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吗?
他顺势伸出手,将指尖放在她唇畔上,轻叩了一下。
果然,她竟如同小雏鸟般,闭着眼儿,嗷嗷待哺地张开了粉润的唇,循着他手指来寻。
景熙帝虽才盥洗过,不过不想她吃,躲开,又长指微屈,刮着她的小脸逗弄。
睡梦中的阿妩委屈地扁了扁唇,发出软糯的哼声。
景熙帝不忍心,便又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安抚她。
不过入手的触感实在是嫩,像是要化开一般,他自己竟然不舍得了。
这时,阿妩似乎感觉到什么,竟循着他掌心的温度,将身子往他偎。
才刚盥洗过的干净掌心,是宫中特有的肥皂香,清爽怡人,睡梦中的小娘子显然是喜欢的,颤了颤睫毛,唇畔浮现出浅淡的笑。
跟一只惹人怜爱的猫儿般,在景熙帝掌心软软地磨蹭。
景熙帝手心发痒,心也酥了。
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的脸,小脸上晕出一些潮红,看着格外动人。
他呼吸逐渐发沉,低首,薄唇在透粉的脸颊上细细啄吻。
明明知道该离开了,还有许多事亟待要办,可他竟有些不舍得撤离。
他发现琅华殿的地龙似乎更温暖一些,气息也更香美,以至于往日勤勉的心都淡了,会觉得那些奏章枯燥无味。
要在这里抱着这小娘子,低头亲她,逗她,就这么一整天都不会觉得腻。
他想起太子。
其实事到如今他能理解太子,若自己在那个位置,必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她。
亲爹亲儿子又如何,这样的阿妩,就该抢过来,放在手心里捧着,含在自己口中疼着,怎么也不要他人觊觎。
偏生这时候,外面内监硬着头皮开始提醒,时候不早了。
景熙帝强迫自己撤开了手,撤开的时候,阿妩却伸出手来,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景熙帝本要迈开的步子停下,他侧垂着眸子,看着那粉润的指尖。
她指尖张开,在空中虚抓了一番,没抓住什么,便自然地垂下,慢慢地松懈下来。
要抓他的手吗,不舍得他离开?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到底对殿外守候的内监道:“朕还有些事,晚一些去,你先知会一声。”
外面内监显然惊了一下,现在朝廷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国戚都在外面等着,今天这种大日子,哪能耽误!
可——
内监憋住,道:“是。”
景熙帝一手捉住那软糯的手,另一只手扣住她的细腰,轻轻揉捏,手感细嫩,犹如才做出的豆腐。
这时,阿妩面上越发泛起潮红,甚至拧着细腰,口中发出细软的哼哼声。
像是在撒娇,像是在勾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眼前竟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幸好他要了阿妩,把阿妩放在宫中。
如若不然,以太子那心性,血气方刚的,那才是要了命,定是沉溺女色不能自拔,最后说不得祸害了这大晖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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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并不多,不过景熙帝没忍住诱惑。
他伏在她的上方,挺阔的龙袍被撩起,恰逶迤在她秀美饱满的雪白上。
景熙帝眸光沉沉地看着身下的小娘子,睡梦中的她已经有了反应。
金线绣成的龙袍边缘轻擦过她薄透纤细的锁骨,她伸出纤手抓住,口中发出绵软的哼哼声。
她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要醒来,又好像没醒。
景熙帝便俯下来,缱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道:“阿妩。”
阿妩却跟馋猫儿一般蹭过来。
景熙帝发出低笑,亲昵地抱着她的脸颊亲,一边亲一边动。
阿妩浓密的睫毛扑簌,眼皮颤了下,睁开。
她的眼睛湿润朦胧,涣散的视线看了一眼上方的男人,攥着他的龙袍下摆,继续闭上眼。
小东西自然是很享受的,半阖着眸子,舒服地哼唧着。
景熙帝想笑,又心软得一塌糊涂,时间太紧了,他想快一些,可他又想多感受她几分。
想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给予她,留在她身体内,让她永远打上自己的烙印。
下辈子,依然纠缠着,永远不分开。
他甚至觉得,为什么这个世间有一个雍天赜,为什么他坐拥天下,为什么他竟长她十七岁?
因为他要执掌天下,要富有四海,要用尽一切地宠她,爱她。
只有帝王的权势才能将她揽在怀中,无所顾忌。
他知道这样很不好,距离沉迷女色的昏聩庸君只有一步之遥了,可……阿妩这么好,他舍不得,他就是贪恋着她。
大晖九千万人有一个阿妩,他便再也不能寡淡平静地俯瞰这片江山。
因为有她在,他的心便会悸动。
他情不自禁地俯首,在她耳边低声哄着道:“阿妩,唤朕赜郎。”
阿妩其实已经醒了,或者说意识朦胧地醒了,她听到他说话,抬起手来,攀住他的胳膊,不过并不曾喊,只软软地哼唧了两声。
景熙帝却不放弃:“喊赜郎。”
阿妩晃了晃纤腰,有些抗议的意思。
景熙帝的动作微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之后盯着她的眼睛,唤道:“阿妩——”
这是命令,不容拒绝的命令。
阿妩吐出两个软糯的字眼:“不要。”
景熙帝:“为什么?”
阿妩固执地呢喃道:“就叫皇上,皇帝陛下。”
景熙帝重新动了起来,不过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阿妩脸上。
他一边动,一边啄吻她的唇:“阿妩,那便喊爹爹。”
阿妩在心里一个激灵,吓得梦都醒了。
这是什么大病!
她睁着雾濛濛的眼,望向上方的景熙帝。
俊美威严的面庞隐在昏暗中,看不出表情。
片刻的困惑后,阿妩想明白了。
北地市井间,家里当妾的,或者寻常奴仆,都是这么唤的,叫当家的爹爹,叫当家妇人为娘,似乎那些不入流的话本中也有这样的。
叫爹爹,其实是对主人家的依从?
阿妩脸上红了下,酒意上涌,心里涌起一些别扭又阴暗的感觉。
她才不会叫呢!
第64章 喜事
或许是那酒力太大, 阿妩又着实睡了一大觉才醒来,醒来后日上三竿了。
一醒来就有雪蛤银耳羹端上来,说是皇上特意吩咐的, 阿妩被宫娥服侍着略做洗漱, 靠在榻前吃了, 这才起来。
怡兰收拾床铺时,发现枕头底下竟压了一个绣锦红囊袋, 用金红两色丝绳绑着。
怡兰便笑起来:“呀, 这是皇上给贵人的吧, 吉祥包呢!”
阿妩:“是吗?”
旁边蔚兰也凑过来看,一看连忙道:“是是是,这是皇上给的吉祥包,看, 上面还绣着游龙呢!”
每年皇上都会准备一些, 会给宗族中年纪小的, 蔚兰曾经看到过。
阿妩一看, 果然是的, 当下拿起来, 打开了, 却见里面是吉祥如意的金锭子, 还有一对小葫芦, 那小葫芦不过豌豆大小,剔透好看。
她惊讶:“还有一对葫芦呢!”
这么小的小葫芦, 竟不是金不是玉, 而是正经的葫芦,天生天长的,也知道怎么长出来的, 关键还完全一般大小,实在是稀罕。
阿妩见了,倒是喜欢,便干脆让宫娥梳掠时给自己戴上了。
过年时候大家穿葫芦景的补子,也会戴各种样式的葫芦,图个好寓意,现在有这种伶俐小葫芦,阿妩觉得好玩。
怡兰和蔚兰都喜滋滋的,觉得皇上疼爱贵人,将来有盼头。
怡兰笑眯眯地说:“往年没听说给其他妃嫔发吉祥包的,皇上疼娘娘,把娘娘当小孩儿疼呢。”
阿妩听着这话,心里却想起晨间景熙帝来时的种种。
她自然喜欢,也享受了,不过他非逼着她叫赜郎,她便觉无趣。
若是赜郎,以前她是叫的,可后来他不让她叫,她心里明白,是觉得她不配。
现在时过境迁,他愿意让她叫,她却是不愿意叫了。
这都是帝王因为情爱而给予的恩赐,可情爱最是虚无缥缈,今日喜欢你,让你叫了,那明日不喜欢了呢,又不能叫了?
不能叫了,却叫习惯了怎么办?
她只想踏实当她的宠妾,靠着帝王宠爱慢慢往上爬,若他能春秋长,她便能多得一些好,若哪日恩情寡淡,或者他不在了,那就再说。
她不知道的是,因晨间旖旎而险些耽误大礼仪的景熙帝,几乎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祭祀时险些走错了台阶。
一直到晚间时候,在稍作歇息时,恰身边有宗族中南福郡王陪着,两个人年纪相仿,昔日也曾一起听学射猎,算是比较熟稔。
于是景熙帝便问了南福郡王一个问题:“家中妻妾在房中闲谈,唤你什么?”
南福郡王听到这个问题,很是意外,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恹恹地道:“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不必回答。”
南福郡王福至心灵,突然间意识到了。
皇帝才纳的那小贵人,听说宠得跟什么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才试探着道:“陛下,拙荆素来端庄,往日都是唤臣熹郎。”
景熙帝面上不显,但显然是想听的。
南福郡王便小心地道:“若是家中那些妾室,便随意一些。”
他感觉景熙帝似乎还想他进一步,只好略显尴尬地一笑:“比如唤郎君的,爹爹的,哥哥的,亲亲的,总之乱叫一气,上不得台面,图个趣味罢了,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上不得台面……
景熙帝听得这话,胸口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酸麻的痛楚。
这就是他昔日给阿妩下的评判。
此时也许他隐隐意识到了,但却并不真切知道,他这一生,穷尽一切,都再难换回那句亲密无间的赜郎。
哪怕敷衍一下也好。
阿妩很倔强,她认死理,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残忍。
**********
阿妩收拾齐整后,时候也不早了,这会儿按说她应该去皇太后跟前讨个好,于是便去寻了惠嫔,惠嫔一看她发髻上的葫芦,便惊讶:“这是陛下赏的?”
阿妩想着同样是后宫的女人,景熙帝估计只送了自己,没送惠嫔,怕她心里有个比较,便含糊地道:“应是吧,在床头摸到的。”
惠嫔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真疼你,还给你送了这个,这么小小一对,估计也要五百两银子了。”
阿妩一听,睁圆了眼,当即便要拿下来:“这不就是葫芦吗?”
她没看错吧,又不是金的,葫芦树上自己长出来的。
惠嫔看出她的心思:“这是手捻葫芦,确实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不过这么小的葫芦,形色完美,匀称好看,又恰好是一对,那就罕见了,可遇而不可求,其实这葫芦有个名字,叫草里金,那些文人墨客都追捧这个,这么好的一对草里金,五百纹银说不得都说少了。”
阿妩:“……”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髻上的葫芦,真怕掉了呢,这么金贵,比金钗金簪子贵重多了。
惠嫔见此,便忍不住笑。
她想起景熙帝,更想笑。
在她眼里,那位帝王寡淡冷漠,尊贵无双,高高在上,皇家权势富贵蕴养出的气度,他眼里哪能有什么银钱,他哪里缺了那些?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那早就在朝堂上磨硬了的心,竟然也能把区区一女子放在心坎上惦记着。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却竟是一位爱财如命的小东西。
一般人怎么想都想不到,毕竟景熙帝和阿妩完全就不搭。
惠嫔甚至想着,若阿妩真就跟了太子,她战战兢兢进宫,拜见了景熙帝,得个长辈赏赐,欢天喜地离开,那似乎才对味。
可现在……
罢了,这也不是她能想的。
当下惠嫔和阿妩一起前往昌寿殿,今日内外命妇都要来,昌寿殿热闹,不过像惠嫔和阿妩这种,一不会凑热闹,二不爱拉拢,干脆连同孟昭仪,三个人就躲一边偷懒,充个人数罢了。
谁知道也有些机灵的命妇,竟特意攀上她,和她凑近乎,说话还颇为亲近。
阿妩猜着,估计自己得景熙帝独宠的事已经传出去了,外面的都是人精,不敢得罪自己,甚至想在自己这里讨个好。
不过阿妩却想得很明白,大晖后宫为什么没戏文里妃嫔勾心斗角,因为宫规森严,一睁眼都是规矩,什么都给你规定得明明白白,所以别想整什么幺蛾子,最后只能把自己整进去。
至于为什么大晖后宫妃嫔多寻常良家女,也就今朝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后来自侯门公府,其他历代皇后据说多少寻常百姓出身,这是因为朝廷最不惜后宫妃嫔参与前朝这些事。
而她,宁阿妩,出了宫,她什么都不认识,也不要想着认识,她能做的就是勾搭景熙帝,她就躲在景熙帝怀里,抱紧景熙帝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所以阿妩对那位命妇颇为客气,跟泥鳅一般,不得罪人,但也别想进一步,那位命妇吃了一个软钉子,笑笑,走远了。
这时,皇太后赐了御酒,是御酒坊为了年节特意监酿的,每个人那么一小盅,于是众人恭敬地叩谢,之后才举杯。
谁知道就在叩谢时,外面恰有管弦之声响起,阿妩不提防,惊了一下,心猛地漏跳一拍,之后脚底下一滑,直接跌倒了。
地上是柔软的地衣,跌倒也不会疼,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实在是颜面尽失。
更让阿妩没想到的是,她这么一跌,竟牵扯到了一旁的宫娥,宫娥捧着的御酒也洒了,那御酒又恰好洒在对面端王妃娘娘裙摆上。
惠嫔看到,也吓了一跳,赶紧跪下来扶阿妩。
阿妩知道自己惹大祸了,也不敢起身,跪着请罪。
宫中规矩森严,遵从规矩,可得自在,她如今冒失之下犯了错,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只能盼着景熙帝为自己解围,可……景熙帝今日怕是忙着,顾不上她。
皇太后扫了一眼:“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一出,旁边早有女官带了端王妃更换衣裙,又有宫娥上前打扫,皇后也笑着把气氛带过去,众人便不再看阿妩。
阿妩低着头,弓着腰,小心地往后挪,重新挪回自己座位,不过却是如坐针毡。
太丢人了……
很快宴席结束,大部分都恭敬地叩谢,离开,一些亲近的会留下来,陪着太后说说话。
端王妃自然也留下,康妃便上前和端王妃搭话,问起可曾受惊等等,端王妃含蓄笑着道不曾。
不过话题一扯开,康妃便提到了阿妩,言语间对阿妩很有些谴责的意味。
阿妩自知理亏,一再向端王妃谢罪。
端王妃倒是没太在意,她知道景熙帝为了这小贵人连太后都找上了,这可是景熙帝的心尖宠,就一件衣裙,她还不至于为这个有什么不悦。
当下反倒是安抚了阿妩几句,让她不必在意。
阿妩感激,但越发愧疚,又觉得自己当时一惊一乍的实在莫名。
德宁公主正陪着太后说话,不知怎么提起刚才来,她便不满地埋怨道:“皇祖母,往年过年时总是喜庆热闹,今年可倒是好,却出了这么一桩,德宁也觉得面上无光呢。”
太后虽然觉得阿妩确实失了分寸,不过也不愿孙女这么说,只笑了下:“你啊,多大点事,倒是让你记在心里了。”
德宁哼了声,小声道:“皇祖母,父皇对她也未免太过宠爱了,她如今戴着的那草里金,定是父皇赏的,父皇有什么好东西只惦记着她了!”
太后原本笑呵呵的,听这话,笑容便收敛了。
德宁见此,正待继续说,谁知道太后却道:“德宁,咱们大晖的公主,是金枝玉叶,金汤玉水滋养大的,要什么没有,眼里怎么看中一个小物件?你父皇宠着哪个妃嫔,随手一赏怎么了?谁稀罕那个?怎么,你倒是看在眼里了?”
德宁公主一听,脸色微变,知道自己错了。
太后淡扫了一眼旁边的康妃:“眼皮子也别太浅,不然回头嫁出去,夫家只笑话我们皇家不会教女呢。”
她是看不上康妃的。
德宁公主脸红耳赤的,要辩解,却不好意思,谁知道这时,恰好看到那边的方向,似乎众人都围着阿妩。
她便忙转移话题道:“皇祖母你看!”
太后看过去,果然见那边阿妩似乎倒下了:“这是怎么了?”
早有女官恭敬上前:“宁贵人晕倒了。”
德宁诧异:“这……”
该不会是惹了祸,吓成这样了吧?还是装的?装晕?德宁不敢相信,看着挺好看一小娘子,竟这么有心机?
太后当即命人将阿妩带下,再有人请了御医来过脉。
端王妃见此情景,也是蹙眉,心里难免犯嘀咕。
她弄脏了自己衣裙,自己也没说什么,如今可倒是好,竟然又晕倒了。
这小娘子能把帝王迷得团团转,该不会有些手段吧?
正想着,景熙帝却来了,他一来,众人纷纷跪下迎驾,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景熙帝恰好得了空闲,过来给太后请安,此时听得阿妩晕倒,心中自是担忧,又十分不悦,
他自听了南福郡王的言语,细细想起往日,竟有些后怕,后怕之余便本能想弥补,这时候恨不得有个什么让他给阿妩示好,要捂热她的心,让她忘记过去。
因外命妇大多离开,如今留在寝殿的也都是宗族众人以及后宫妃嫔,当下他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母后,宁贵人怎么会突然晕倒?”
声音很淡,但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那身华丽肃穆的龙袍,那微挑起的眉峰,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国之主的不悦。
端王妃心里忐忑,她摸不清这位宁贵人的底,可别把自己当成往上爬的台阶。
太后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她觉得今天阿妩确实有点失当,既然失当,那便好好教。
自己教不好,却来问她,她去问谁?
她没好气:“皇帝,你问哀家,哀家去问哪个呢!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景熙帝听他娘这口气,知道老人家不高兴了,便缓和了下语气:“母后,儿子倒是别无它意,只是问问,毕竟过年过节,可别有什么不好。”
他淡淡地道:“她身子弱,前几日还要太医给她养着身子,这才勉强养好。”
这话一出,一旁的内侍和女官全都忐忑起来,帝王简直把小贵人放在心坎上疼着。
如今显然是不悦的,小贵人若有个万一,只怕总有人要担责。
这时,就听女医和御医已经初步探过脉,景熙帝便命御医女医在偏殿候着,他要亲自去看看。
太后笑了笑:“得,把御医叫来,好歹问清楚。”
这话就有些阴阳怪气的了,景熙帝看了一眼太后:“也好。”
御医和女医得令,进了寝殿,进来后规矩跪下。
太后:“宁贵人到底怎么了?可是病了?”
景熙帝的视线也落在御医身上,显然很关注。
御医道:“回禀娘娘,适才当值四位御医都已经为宁贵人过脉,宁贵人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这话一出,旁边康妃,德宁公主,还有一些其他人,脸上便有了些许嘲意。
端王妃也有些说不上来,要笑不笑的。
景熙帝面无表情。
那御医跪着,恭敬地继续道:“以下官等人之见,宁贵人气血充盈,脉象圆滑,如同珠滚玉盘,往来流利,这是喜脉,宁贵人初得孕,胎相略显不稳,受惊之后,心绪浮动,才会晕倒,不过不必过虑,好生将养着就是了。”
他说到一半,景熙帝的视线已经骤然落在他脸上。
他说完后,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这时候,整个寝殿所有的妃嫔命妇全都在盯着他看。
御医深吸口气,道:“宁贵人为喜脉,怀胎已有月余。”
也就是勉强能把出来的脉,再早几日只怕都难察觉。
太后不敢置信:“竟是怀上了?”
御医脑门上的汗都要渗出来了:“确为喜脉,下官和女官已经查验过。”
太后一下子笑起来:“竟是怀孕了,竟是怀孕了,我们大晖后宫要添喜了!”
老太后声音激动的,简直仿佛要从凤椅上站起来了。
其他人等心中也都震惊,毕竟大晖后宫已经多少年没传喜讯了,太子要当爹了,德宁公主都及笄了啊!
结果,现在,景熙帝的小贵人竟有了喜讯,这是要添丁了。
天大的事!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恭喜,齐声贺喜,各样吉祥话全都往外冒。
就在这一片闹腾中,景熙帝慢慢地缓过来了。
乍听到,他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距离他上次为人父太久太久,他已经对子嗣并不抱希望,结果,阿妩竟然怀孕了!
阿妩,怀孕了!
他的小阿妩,竟然怀上了他的子嗣。
这个消息太过惊喜,以至于他需要慢慢消化。
这时大家也突然注意到,皇帝一直没吭声,全都看过来。
于是大家便看到,皇帝威严地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一脸…平静?
就在大家疑惑时,便见皇帝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是笑的弧度。
那弧度逐渐扩大,最后收也收不住,形成一个格外愉悦的笑,笑得合不拢嘴。
素来内敛持重的皇帝,他竟然笑得合不拢嘴!
景熙帝自然知道在场命妇都在看着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一国之君的风范,可—
阿妩怀孕了。
这是一个甜美到不太真实的消息。
他笑着起身,眉目间都是愉悦满足,以及还不曾消化完全的惊喜。
不过他还是尽量克制住太过张扬的笑,雍容又从容的样子,对太后一拜:“母后,儿子先去看看宁贵人。”
太后:“快去,去看看!”
景熙帝得了太后这句,直接一撩龙袍,大踏步往后殿去了,竟是迅疾如风!
一看就是迫不及待!
众人微抽了口气,看把这皇帝高兴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太后喜得不行了:“皇帝也是人,知道自己当爹,都乐傻了!”
大家也都纷纷笑起来,皇家遇喜,大家也跟着高兴。
在场却有几个,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的。
皇后静默地坐在那里,勉强抿着笑,心中却已经是波澜起伏。
而康妃,脸色则有些讪讪的。
她心里正酸涩着,却见旁边的德宁公主也是眉飞色舞:“我竟要当姊姊了?我要有一个妹妹了!”
康妃:“……”
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傻孩子?
她咬牙,回去得好好教教德宁。
你有个妹妹,以后你父皇必宠爱那个小的,回头你嫁出去,他眼里还能有你吗?
第65章 皆大欢喜
大晖宫廷规矩森严, 御医诊脉也有定例,比如阿妩这样的寻常小贵人,是每个月一次御医请脉, 每次御医出诊后, 都会手抄记录医案, 并在红笺上书写,同时记录在册, 归集成档。
这次阿妩突然晕倒, 匆忙之中传来的是今日当值的御医, 当值御医一般四五人,如今因是太后亲传,四位御医并四位女医官尽数到场。
他们先诊视了阿妩的脉象,询问了阿妩几个问题, 把脉问诊之后又要女官查体, 同时紧急调取了阿妩入宫后两个月的医案底薄。
这让阿妩心里忐忑起来。
阿妩试图从那些御医的神情间看出些什么, 不过可惜, 那些人都是久经历练的, 一个个精明沉稳, 面无改色, 丝毫不曾露出半分端倪。
须臾, 御医女医官恭谨无声地退下, 只有数位宫娥侍立在榻前,她们自然恭卑殷勤, 不过此时的阿妩心里却是有些忐忑起来。
她自然盼着自己身体康健, 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她如今正受帝王宠爱,大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她想长命百岁。
可若是自己身体并无任何病痛,那自己莫名摔倒又晕倒,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失礼,还是在大过年这种时候,简直要沦为笑柄了。
一般来说阿妩并不在意名声,她的脸皮素来厚,但她现在心里竟然有些怕,怕这件事影响到自己晋升。
有时候,底下人的晋升就是上面的人一句话,景熙帝宠她,可太后皇后非要找由头不给她晋升,她再挣扎也白搭!
再说了,她明白景熙帝是重礼法的人,他虽然对她宠爱有加,然而关系到礼法大事,他好像也不会轻易迁就纵容,甚至可能对自己更为严厉。
阿妩甚至想起夜晚时,他非要自己背书的情景。
他还曾经把她抱在怀中,缓缓地动着,手中却拿着一本书,逼着她读,她身子酥软,语不成调,可还得读。
她颤颤巍巍读着“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下面却犹如掌击怒海,水声四溅。
总之他简直不是人!
阿妩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想着最好伤风之类,可以很容易治愈,无伤大雅,这样自己也能有个由头,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但又不受罪。
——当然最好不要喝药!
正想着,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踩踏着柔软的地衣走到榻前来。
阿妩忙回首看,一眼便看到景熙帝,显然他才从很正式的场合过来,身上是华丽庄重的龙袍。
阿妩乍看到,愣了下,记起早间时候,他似乎便是穿着朝服要了自己,那朝服上的绣纹刮着自己颈间的肌肤。
但其实若不是榻上,见了龙袍一定要跪的,帝王衣着的不同也决定了后宫妃嫔礼仪的隆重。
于是她当即便要起身下榻,谁知景熙帝踏步上前,有力的指骨轻按在她纤薄的肩上。
“躺着便是,不必起来。”
他的声音过于温醇宠爱,并无半分不悦,这让阿妩心里一慌。
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就此要下世了?
她慌忙攥住帝王的手腕,仰脸问道:“皇上,阿妩到底怎么了?”
威严轩昂的男人低垂着眼睑,修长有力的指骨爱怜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
他眼底装满笑意:“自己不知道?”
阿妩茫然摇头。
景熙帝:“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阿妩想了想,还是摇头。
景熙帝:“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阿妩愣了下,懵懂困惑地眨着眼睛,她隐约猜到了,但又不敢相信,只是怔怔地仰脸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揉了揉阿妩的脸颊,之后薄唇轻轻啄吻她的唇角。
阿妩轻颤:“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低笑一声,才在她耳骨边,以很低的声音道:“阿妩怀孕了,已经月余,你自己都不知道?月事过了日子都没察觉?怎么这么傻?”
“傻”那个字,亲昵温柔,缠绵到了骨子里。
阿妩听了,几乎不敢置信,其实进宫之前不是没做过梦,盼着能有景熙帝的子嗣,可是进宫后,她一看宫中这情景,又从惠嫔那里听得一星半点的老黄历,约莫猜到,这老男人没法有子嗣了,也就不去想了。
可如今,她怀孕了?
她试探着道:“皇上的意思是,阿妩怀了皇上的血脉?有了身子?要生小娃娃了?”
景熙帝看着她依然懵懵懂懂的,心想她年纪还小,过了年还不足十七岁呢,若是德宁,太后都不舍得她早早出嫁,可阿妩已经要为自己孕育子嗣了。
他越发怜惜,甚至有了亏欠之心。
当下和她前额相抵,万般怜爱地道:“阿妩怀孕了,傻乎乎的自己都不曾察觉,朕会下令御药和尚药局挑选精干,随侍在阿妩身边,悉心照料。”
然而此时,阿妩的脑子还来不及想太多,或者说还没反应过来,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摔倒的事。
她靠着景熙帝:“阿妩当着那么多人面摔倒,可不能怪阿妩,看来是因为怀孕了,皇上,这可得说清楚,免得大家误会了,阿妩也白白丢人现眼。”
景熙帝听这话,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自然有着不悦。
他宠爱的后宫娘子,若是摔了,晕了,那自然是身体不适,难道那些人不想想她有什么不好,反而要怪责她,以至于她心中惴惴?
但在阿妩面前,他到底压下情绪,安抚道:“是,自然不怪你,这是你身体不适,谁若怪你,朕便让她滚。”
最后那个“滚”字,隐隐有雷霆之怒。
阿妩惊讶:“皇上?你怎么了?”
景熙帝:“没事。”
阿妩这才稍微放心:“反正不怪我!”
景熙帝立即保障:“当然不怪阿妩。”
阿妩又仔细想了想,这是一件大喜事,这种好事从天而降,以至于她还不及反应,也完全不曾意识到,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现在,后知后觉的,她的感官被触动,被唤醒,于是她的喜悦便自全身各处溢出,弥漫开来。
她怀孕了,有了景熙帝的骨肉。
她如果顺利生下这孩子,若是女儿便是小公主,若是儿子便是小皇子,无论男女将来都能得到赏赐,若是皇子还能得爵位。
她的亲生儿女啊,将成为帝王后裔,她的血脉将融入皇家血脉之中,她也会因为生育皇家子嗣而被褒奖。
就算不被褒奖,她靠着自己儿女,总归能有好日子过!
阿妩几乎激动到一跃而起,她捂着自己的小腹,欢喜地道:“我怀孕了!我竟然怀孕了!”
景熙帝看着她神情间纯粹而不加掩饰的欢喜,他自然更是兴奋激动,心花怒放。
这件事于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只得一子一女,德宁公主之后后宫再无消息,外面未必没有一些传言。
他便是并不太在意,但终归还是希望再有子女。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哪怕是拥有天下至权的男人都无能为力,比如子嗣,比如情爱,都是强求不得的,哪怕跪在佛前烧一万炷香,也不能得半点回应。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全都得到了。
他放在心坎上的小娘子为他孕育子嗣,自己的血脉在她体内生根发芽,两个人好像更紧密,更亲近,她也更深入地属于自己了。
况且他是谋划着要给阿妩一个名正言顺的,若是阿妩能为他生育子女,那以后外人再说不得什么,哪个老臣胆敢上奏絮叨,他可以直接让对方滚!
理直气壮,名正言顺,都给他滚!
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开怀。
他胸口翻涌激越,可抱住阿妩时却尽量控着力道:“阿妩真是争气,才承宠几个月,就要为朕开枝散叶,果然是朕的小福地。”
阿妩自然感觉到了男人的小心翼翼,他又用力,又温柔,以至于身体因为紧绷而轻轻颤抖。
她意外之余,也很快明白了,他都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眼看孙子孙女都要出来,后宫多年无出,突然得个自己这样的美妾,还要给他生娇子,他还不高兴坏了!
她便忍不住笑,满足地偎依在他坚实的胸膛中:“阿妩怀孕了,要给皇上生小宝宝!”
她声音软绵绵的,提起“小宝宝”三个字,更是清甜软糯。
景熙帝只觉大口大口的甜蜜往心里灌,甜得心都在狂跳。
他狠狠抱紧她,贪婪地吸着她的馨香,声线打颤:“是,阿妩要给朕生小宝宝了……阿妩也是朕的宝宝,乖宝宝真好。”
说完竟克制不住地咬了一口阿妩的颈子。
恨不得吞下去啊!
阿妩只觉这扑面而来的疼爱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实实在在地将她纳入他的羽翼。
德宁和太子因出自他而得一生荣宠,这是先天不能得的,可是没有瓜葛的男女却可以因为共同孕育子嗣而间接联系在一起。
她喜欢地攥着景熙帝的袖子:“皇上,阿妩心里好喜欢,也不知道阿妩会生一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她突然想到了:“你是不是想要小皇子,那如果我生了小公主呢,你喜欢吗?你该不会只要小皇子吧?”
想想突然好气,他必须喜欢小公主!
景熙帝忙安抚道:“小公主小皇子都好,只要生下来就好,阿妩接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乖乖的,养胎,把小宝宝生下来,生了朕就喜欢。”
阿妩却又想起来了:“那晋升呢?阿妩的晋升呢?”
景熙帝一怔,之后无奈笑出声。
他亲昵地以额抵着她,打趣她道:“小官迷,倒是不忘记这个。”
阿妩要求:“当然了!要给阿妩晋升,升三级!”
景熙帝连忙许诺:“给阿妩晋升,阿妩想怎么升就怎么升。”
其实不晋升又如何,哪个不知道小小的宁贵人是景熙帝宠在手心里的宝。
吃穿用度,出行辇车,每个月红花银钱,都是他这当皇帝的亲自照拂着,哪儿能让她委屈了半分呢。
阿妩心花怒放,眼睛都兴奋得放光:“好!”
这时,太后娘娘也来看阿妩,阿妩忙要爬起来拜见,太后却不让她下榻,让她好生躺着。
太后那眼睛那眉毛全都是舒展的,笑呵呵的,满脸慈爱几乎从皱纹中溢出来。
一时又提起诸多安排,说应该如何如何照顾,总之一口气交待了许多。
阿妩坐在榻上,自然恭敬听着。
景熙帝含着抑不住的笑,陪在一旁,眼神温柔又安分。
太后说了好一番,突然一抬眼看到景熙帝,却是道:“本宫险些忘了,皇帝你也上上心吧。”
景熙帝:“母后?”
太后有条不紊地瞥了自己儿子一眼,之后才慢悠悠地道:“才刚怀上,胎相还不稳呢,可别胡闹了。”
这话一出,整个寝殿都安静下来。
气氛变得微妙。
太后却是并不在意,她一转身,优雅地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阿妩瞄了景熙帝一眼,看到他冷峻的面庞上竟浮现出似有若无的晕红。
年纪也不小的男人了,估计他这辈子没想过会被太后这么教导。
她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略抿了抿唇,轻咳了一声,望向阿妩:“以后多注意,不会再荒唐了。”
阿妩便也脸红了,她随手捏起一旁的软枕,拿起来扔过去:“都怪你!全怪你!你不知道,我头一次去太后娘娘那里,她就说我了,还说让我管着你呢!”
啊呸,她怎么能管得住他!
景熙帝随手接住那软枕,笑出声,过来抱住她,对她的指责照单全收:“好,怪朕,都怪朕。”
即将再次当爹的男人,此时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好脾性。
************
阿妩怀孕后,便感觉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围着她转。
景熙帝立即着令六尚宫并二十局,挑选精干人马,同时由御医、御药和尚药局中各自挑选经验丰富的,这些组成一干人等,驻在琅华殿,负责料理各样琐碎,同时每日为阿妩查验身体,调理膳食等等,以确保皇嗣顺利诞下。
至于其它诸局,比如尚食、尚辇和尚衣等,也都要各司其职,随时听候琅华殿调遣。
除此外,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老产科大夫严阵以待,每日根据胎儿方位描绘图谱,精准寻到胎儿方位,并随时辅佐协助,按摩推拿,药膳调养等等。
大晖立国一百二十年,为了确保皇嗣安全,自有一套繁琐的规矩。
如今景熙帝三十三岁突得这一脉,太后喜出望外,那更是生怕有半分差池。
阿妩在这诸般呵护中,也是大开眼界,她的琅华殿有两位御医数位女官,那些女官每日都要过来为自己诊脉,诊脉时都要先更衣沐浴,还要跨过一个点燃了香木的炭火盆,才能进入殿中。
诊脉后,每日都要写脉案,脉案要留下底薄,要供太医院妇科妙手随时查探。
哪一日她稍微有个不适,马上就有妇科产科以及其他老御医前来过脉。
至于自己每日的药膳,那更是严密谨慎,从御药房,到配药房,每一份药膳都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要有开方的御医先品尝,之后是太医院院使或院判,再次内官,最后确保无误后,才会把另一份送到她手中。
药膳送来时,是放在银碗中,并有“御药谨封”的黄龙印,必须她身边的女官亲眼看着拆开,才会喂给她吃。
总之,她深切地感觉到,她身边有一张罗天大网,严密地呵护着,她稍微蹙个眉,便会引起波澜,她哪日少吃一口,便有人为此忐忑。
这时候,也会想起戏文中什么“这妃子给那妃子吃个什么就流胎了”,怎么可能!
她身边的御医和女医官一个个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可以说自己这一胎不光是自己以后的指望,也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若自己有个万一,那他们轻则前途尽毁,重则全家性命不保,若自己生产顺利,帝王有赏,他们前途远大,是一辈子的荣光。
在这种严密而周全的保护下,后宫娘子一无人脉二无学识,谁会不长眼起这种心思?
说极端点,她这一胎有个万一,她都可以想象,帝王震怒,路过琅华殿的鸽子都得逮过来审一审!
阿妩足足适应了几日,才慢慢习惯了身边这么多伺候的围着自己打转。
等她这日子终于步入正轨时,已经是初八了,皇帝早就开始上朝,年节结束,大家又回到寻常日子。
不过那天,她和惠嫔闲谈,惠嫔却问:“你没发现今年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妩:“有什么不一样吗?”
惠嫔:“比如,鞭炮?花炮?”
阿妩疑惑:“似乎没怎么听到?可能是我没在意。”
才发现怀孕,喜欢得简直要蹦起来,又是这般那般的,哪在意那个!
惠嫔叹息。
阿妩这才意识到:“到底怎么了?”
惠嫔笑:“皇上为了你,可是大发雷霆呢。”
阿妩:“?”
景熙帝每日都会来看她,再忙也会来,没看到什么不高兴,他龙心大悦啊!
惠嫔:“为了那一日你摔了的事,说是最先摔倒,其实便已经不适了,若是当时及时发现,请了御医来看,后面未必就晕倒,为此皇上问责了当日当值的六局尚宫和尚仪,连负责地衣以及酒食的宫正全都罚了。”
啊??
阿妩不敢置信:“为什么?他这是做什么?原也怪不得人。”
当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只以为自己不小心。
甚至她觉得摔那么一下,也许真是巧合了,并不是因为怀孕。
惠嫔却郑重起来:“皇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毕竟皇嗣之事无大小,底下人不经心,帝王为此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妩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品过味来了。
那一日在殿中,她确实是被冷待了,或者说因为她自己的不稳重,确实被人低看了。
景熙帝显然为此不喜,便要找补回来,他不可能去处罚端王妃,也不可能去问罪太后,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便借题发挥。
其实训斥当日当值的尚宫等,多少已经让这些正主难堪了,这是隔山打牛。
惠嫔道:“皇上还下令了,今年宫内一律不许燃放烟火,只需放哑炮,免得惊扰了贵人歇息。”
阿妩:“……怪不得没听到。”
惠嫔笑道:“不过皇上也说了,宁贵人有喜,大施恩泽,遍赏后宫,以示皇恩浩荡,所以大家伙都沾了你的喜气,不放炮仗也就不放了。”
阿妩这才略松了口气,她真怕走出琅华殿,别人一脸恨地看着她呢。
惠嫔笑叹了一声:“你不用多想,如今你有喜了,太后正高兴着,皇上龙颜大悦,正是怎么宠都不为过。”
阿妩听着,抚了抚并没任何动静的肚子,她都觉得有些紧张了。
她肚子里哪是孩子,分明是金疙瘩,龙蛋!
第66章 那些嫉妒的人哪
阿妩怀孕后, 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份完全不一样了。
她去给太后请安,结果太后竟然起身, 要亲自搀扶着她, 还说让她不必来请安了, 让她好好在寝殿中歇息。
她又千叮嘱万嘱咐的:“虽说不让宫内放炮仗,可防不住外面的, 万一响动惊了胎呢, 还是要万万小心。”
阿妩不敢相信, 太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比邻家奶奶还要和蔼可亲。
太后又一番耳提面命,说起吃喝各样注意,其实这些都有太医格外用心着, 阿妩不需要自己想, 但老人家嘛, 太后还是忍不住说。
最后太后又叮嘱身边的诸位娘子:“万万小心着, 宁贵人才刚怀上, 可别有个什么惊吓气恼。”
这话说的, 谁敢和盛宠之下的宁贵人过不去, 满后宫也就那么一两个了。
一旁德宁公主板着脸, 一直不吭声, 此时听到这个,也不甘不愿地道:“知道了。”
德宁公主心里是不痛快的, 这几天她母妃不高兴, 在房中摔碗打盆指桑骂槐的,她也难受。
她母妃还把十几年前的事说了,说她怀孕了, 结果也只是一个选侍,还是等德宁生下来才提为美人,熬了这么多年才是个康妃。
康妃把各样人都怪了一番,最后却是怪德宁,怪德宁不是男儿,又怪德宁不能讨景熙帝欢心。
她恨声说:“你父皇若是喜爱你几分,我早不是什么康妃了,也不至于被庄妃压了一头!”
对此德宁公主又能说什么呢,她确实不会讨父皇欢心,可父皇日日忙于朝政,除非她在太后这里守着,不然几个月都未必见到一次父皇,她去哪儿讨父皇欢心呢?
此时德宁公主又在太后这里听到这话,更是悲从中来,想起母妃的怪责,也想着如今太后听得要有其他孙子孙女,竟开始警告自己,更加绝望凄凉,只恨不得死了才好。
阿妩一眼扫过,自然也看出德宁公主对自己的不喜,甚至有些怨恨。
她莫名之余,也想着,自己如今怀孕,得了万千宠爱,必然树敌,当下也不愿意太招惹是非,赶紧溜之大吉。
她如今想得明白,若是之前,才得帝宠,穷人乍富,当然要去道观中显摆一番,好出了那口恶气。
那时候的帝宠并不稳固,谁知道哪里没有了,反正先用了再说。
如今,眼见得这宠爱连绵不绝,自己又怀了龙嗣,只要生下这腹中胎儿,从此后自有一生富贵可以受用,她哪还能和不相干人的一般见识。
你们看我不顺眼我就跑,你们要炫耀我就躲,反正一门心思养胎是正经!
不过即使阿妩再躲,该碰到的还是碰到了,毕竟大过年的。
太子和太子妃竟然来了,太子看到阿妩后,神情略顿了下,便迅速收回目光。
他当然不敢多看一眼,他爹的后宫娘子,还怀了他的亲生弟妹,他能想什么呢,这会儿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
只有压抑的酸涩和惆怅。
旁边的太子妃自然感觉到了自己夫君的低落,她的眼睛在阿妩肚子上停留了好一会,之后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她如今肚子已经大起来了,比阿妩早几个月,原本是欢天喜地,只觉得天大地大她最大,突然间,后宫出了这么一桩喜事,真是把她什么风头都盖下去了。
什么后宫不许燃放烟火,什么挑选精干妇产科御医坐镇琅华殿,那个兴师动众啊!
她身为太子妃,怀了皇室血脉,自然身边也有御医女官随侍,可太子妃觉得,不够,还是不够,比阿妩差远了。
阿妩只瞥了一眼,便感觉到太子妃散发出的强烈不甘心。
太子妃为皇帝生孙子孙女,自己为皇帝生儿女,回头她孩子生下来便差了一辈,太子妃估计是很不服气的。
只怕是要气死了吧。
阿妩想到这里,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人,不搭理,不搭理。
她肚子里是金疙瘩,龙蛋,所有看她不顺眼的,她统统躲着!
万一怨气伤了她的胎气呢~
**********
这一日腊月十二,镇安侯府送来了节礼,陆允鉴亲自送进宫的,也借着这个由头进宫见到了皇后。
皇后劈头直接道:“若是当日知道这贱人竟勾搭了皇上,原该直接赶尽杀绝,实在不该让她有这样的机会!”
陆允鉴:“哦?”
皇后嘲讽地看了陆允鉴一眼:“你应该高兴,贵人娘娘有喜了。”
陆允鉴瞬间脸色怪异:“她……有孕了?皇上的?”
这个消息如今只在宫内,还没外传,外面一概不知。
皇后:“不然呢,还能是谁的?进了宫,她还敢勾三搭四吗?”
陆允鉴显然神情颇为震撼:“她竟然怀孕了?”
皇后:“是……你知道为什么今年宫内不许放炮吗?”
陆允鉴蹙眉:“因为…她?”
皇后嘲讽:“怀孕了,太金贵,皇帝恨不得把她捧手心里,生怕哪儿惊了胎!如今可真是,全天下都围着她转。”
陆允鉴脸色煞白,低着头,神情晦暗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后:“她这身子就是好,有福气,能生,也会生,若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就有趣了。”
虽说储君为国祚,一旦册封,除非有万不得已,一旦随意废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但是无论如何,一旦阿妩生了皇子,那就意味着太子将不是唯一的皇子。
景熙帝年少得子,只比太子年长十六七岁,他又精通骑射,日日晨练不曾懈怠,身体强健,若说将来比太子福寿更长,也未可知。
或者再过一些年,小皇子长大一些,皇帝起了心思,一切都有可能。
总之有了小皇子,储君之位便存在变数。
陆允鉴沉默了很久,艰涩地垂下眼:“她竟怀孕,那以后皇上只怕是对她越发宠爱,她在后宫必腾云而起。”
皇后看着他眼底的阴郁:“这不是极好吗?”
虽说和他们原定的计划有些偏差,但这样也好,将来总能有所图,搅乱朝堂这混水,镇安侯府才有机会。
她笑望着陆允鉴:“这是太高兴了,还是太嫉妒了?”
陆允鉴锐利的视线陡然射过去:“皇后娘娘,你在说什么,微臣不知。”
他这话还算镇定,可皇后看到,陆允鉴手指尖都在颤。
皇后早看透了,她嘲讽地撇嘴,没好气地收回视线:“罢了,不必再提了,她生男生女还未可知,若生个皇女,也就如此,若是皇子,再做计较。”
如今就怕的是,景熙帝似乎还可以让女子有孕,这样的话,只怕不止这一个。
三十多岁,身强体壮,那小娘子看来也是个易孕的,他们还有的是年头慢慢生!
想到这里,皇后咬牙,拼命地压抑下心底泛起的酸涩以及嫉妒。
她看得分明,景熙帝看着小娘子时,眼底的疼爱几乎要溢出了,那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那是夫妻间才有的亲昵。
是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她一直以为景熙帝不是人,甚至不是男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他没有半分,他就是皇帝,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是手执御笔整顿天下的帝王!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他也可以是人,是男人,是一个女人的夫君,可以对自己的娘子疼爱纵容,可以因为娘子的孕育而洋溢出世俗间寻常郎君的欢喜。
那种幸福庸俗至极,却很诱人,你鄙薄,你不屑,但其实你也想尝一口。
只是没有,她从来没得到过!
雍天赜看她,仿佛看一块石头,一块凤冠霞帔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
他看后宫娘子,如同看着麾下的臣子!
皇宫中有一条窄而长的廊道,廊道前面是前殿,廊道后面是后宫,在景熙帝之前,对于所有皇帝来说,前面是国,后面是家,走过廊道是天子,走回廊道是一家之主。
可景熙帝不一样,后宫妃嫔都是他的臣子!
前面臣子协理他执掌天下,后面臣子为他打理家业为他生儿育女,都是他的臣子!
皇后缓慢地将指甲抠到了掌心肉中,她嘲讽地想,她这个皇后,当然也是,为他打理后宫的臣子。
利用着,盘算着,提防着。
此时,寝殿内的熏香袅袅,陆允鉴深吸口气,艰难地收敛了神情。
他撩起眼,却是道:“娘娘,最近有一桩大事。”
皇后:“什么?”
陆允鉴眼神冰冷,不过依然语音徐徐,和皇后提起。
原来年前时,工部侍郎突然前往清江船厂,这清江船厂是工部直属的漕运造船厂,陆允鉴因一直关注各处造船厂动静,派人留意着,果然发现,清江船厂竟然造出来一批新样式的舰船,第一批至少有三百艘。
皇后:“新样式?”
陆允鉴:“装备了双层火炮甲板的战船。”
皇后眼皮顿时一跳:“什么意思?”
陆允鉴:“娘娘应该知道红夷大炮?”
皇后皱眉。
陆允鉴:“这次他们造出来的战船,有红夷大炮,佛郎机炮,也有□□,一艘战船最多装备三十六门大炮。”
说着,他将一张纸递给皇后,皇后打开来看,那是一艘战船图,不过因并没有详细图纸,只是大致轮廓,显然是陆允鉴派人设法窥见的。
但是即使是这么模糊的图纸,依然可以看出,这战船上面是炮台,装配铁片,外挂皮革幕布,且中间还设置有操作火炮的通风口,下层则是船桨,粗略一数约莫有二十多个。
这样的船只,若是用于海战,威力无穷。
皇后死死盯着那海船图纸,过了半晌,一点点撕碎了。
之后,她眯起眼:“他这是手痒了,要下手了。”
陆允鉴抬起长睫,视线落在皇后脸上:“娘娘,早做决断。”
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允鉴声音低凉:“你们夫妻多年,有多少情分?若是有朝一日,他痛下杀手,娘娘何必葬送在这里,还是早作打算。”
皇后听得这话,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了陆允鉴一眼,神情逐渐温暖起来。
她抿唇,轻笑一声:“难得,今日今时,你能说出这种话。”
若是帝王一怒,镇安侯府自有打算,毕竟他们坐拥千艘战舰,占了一处岛屿拥兵自重未尝不可,东海之中各处岛屿利益纠葛,他们自能寻到出路。
但是皇后不同,皇后人在深宫,一旦事情有变,那她便是逃无可逃。
陆允鉴望着皇后,惨笑一声:“阿姊何出此言?这一步步行来,难道我有半分对不住你?若不是顾着你,我又何至于走到今日?”
皇后看他眸底萧瑟,明白他的心思,盯着他,问道:“她怀了皇帝的血脉,你就这么在意吗?”
陆允鉴抿着锋利的唇,清绝的眉眼低低压下,神情冷漠排斥:“我不想提这个。”
皇后却骤然恼起来:“你不想提,你以为我想提?有人可以怀孕生子,我却一生都没有机会!你以为我想提吗?”
陆允鉴神情微窒,之后僵硬地攥紧了拳,别过脸去。
皇后:“如今你倒是让我走了,让我走,我怎么走?我能走得了吗?”
她盯着陆允鉴,一字字地道:“我若走,他便立即发兵,镇安侯府马上便是谋逆造反你知道吗?只有我在这里,他才能按兵不动,你才有时间,才有机会!”
陆允鉴艰难地抿着唇,对此他无话可说。
皇后:“所以,我很早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了,卖在这里!”
她就是镇安侯府送给皇家的人质!是镇安侯府向帝王投诚的投名状!
而且她还格外好用,因为不能孕育,所以皇家永远没有忌惮,不必担心外戚把控未来嫡子,不用担心镇安侯府加入嫡子之争,总之,太好了!
皇后很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你有了她,有了光澜,你永远不能明白我的感受,结果你却在怪我,是不是在怪我拆散了你们!”
陆允鉴听这话,深深地看她一眼,之后,一字字地道:“阿姊,我走到如今,怪我自己,谁也不欠我的,我却欠所有人。”
他恹恹地垂着眉眼:“所以,是我,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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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这层层殿宇间,陆允鉴是麻木的。
他并不是陆家的亲生骨肉,但陆家把他养大成人,并且早早定下,要把陆家嫡生的女儿嫁他为妻,那个嫡女便是皇后。
那时候,陆家还没定下要皇后入宫为后的路子。
后来,在他十岁的一个冬日,遇到海浪,皇后为了救他,险些丧命,虽侥幸存活,但却今生再不能孕育。
皇后其实比他大两岁,那时候的她痛苦不已,他知道自己有错,发誓自己长大成人后会娶她为妻。
其实还是小孩子,是懵懂的,根本不懂将来,可他到底欠她一个承诺。
只是后来先帝龙体欠安,在他驾崩之前,镇安侯府将皇后送到了宫中,备位东宫,同时在帝王面前求得玉片。
玉片,那是先帝送给他的,是对他的弥补和愧疚。
后来他长大,心里纵然存了许多阴郁的念头,或者有些怨恨,可终究以为会慢慢走出去,但皇后却渐渐显出一些固执来。
他娶妻,她不要他碰。
他有了阿妩,她痛恨至极。
陆允鉴想着,甚至这或许无关情爱,毕竟她进宫为后时,自己也才十二岁,还只是孩子,又哪来的什么情爱。
她更多的是需要一个承诺。
当年她为了救他,失去了孕育可能,他答应了娶她,娶她的意思便是,这辈子和子嗣无缘了,他应该赔上自己的人生去陪她。
可偏偏她进宫了,进宫后,和景熙帝并不和睦,她也不可能为景熙帝生下什么子嗣,所以她觉得,她十二岁的那场付出没有收到回报,没有得到弥补,只她自己承担了。
于是她怨恨,便要把他拖下去。
对于这个,陆允鉴并没有什么怨言,他认了,他欠她的,应该偿还!
阿妩自然是无辜的。
为了自己的愧疚,为了平息皇后的怒意,也因为自己阴暗的心思,他献祭了阿妩。
因为自己不配,不配拥有自己心爱的人!
活该今生无望,活该绝望地活着,如此才能赎罪,才能勉强偿还些许。
只是……当知道阿妩竟然怀了景熙帝的子嗣,他的心再次痛起来。
如果之前,他还可以故作不在意。
阿妩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她便是和景熙帝有了男女事,心里也未必就有景熙帝,她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他总是下意识认为,她哪怕有了别的男人,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她要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了。
这意味着什么——
陆允鉴没办法细想,细想之下,痛彻心扉。
这意味着别的男人曾在夜晚一次次地疼爱她,占有她,曾经将肾精置入她的体内,然后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孕育出一个胎儿来!
本来她应该是他的,完全归他,可现在,她属于别人了。
而想到那个男人是景熙帝,他既嫉妒又心痛!
他脑中竟浮现出昔日阿妩的言语:“别人比你大,比你强,从你这里离开,我才知道天地广阔,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是景熙帝吗?
扭曲而无法言喻的痛苦骤然袭击而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戳入他的心口,他挺拔的身子颤抖起来,袖下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断地回想着纤弱的阿妩,娇嫩的阿妩,回想着她被景熙帝欺凌的情景。
所以那个天赋异禀的男人,将抹去自己昔日的痕迹,也抹去自己留给阿妩的记忆,彻底充分地拥有她。
陆允鉴恨恨地想,阿妩如今必是激动雀跃,满心甜蜜,她盼着生下那个男人的子嗣,因为那个男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她将全身心地攀附着那位帝王。
他又想起往日,其实他们也曾有过甜蜜,可是她却抛弃了自己,为了昔日的青梅竹马,要抛弃自己,他恨极了,不敢相信她怎么能如此无情。
他一直痴心妄想,觉得她会喜欢上,可她没有!
那时候他太过痛苦,心头压抑,前不得后不得,无处宣泄。
他颤抖地想,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恨到失去理智,甚至答应了皇后的计划。
结果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他已经无可挽回。
自己会被她彻底遗忘,在她心里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远处的云霞,麻木地站在宫墙下,眼神空洞,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陆允鉴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失去阿妩了。
第67章 晋升
正月十三那日, 按照惯例是御笔赐福日,这一日,帝王要开笔亲自书写福字笺, 写过后会赐给王公贵族, 那些王公贵族自然一个个都恭敬地捧着, 感恩戴德。
阿妩听着便觉同情:“那你得写多少福帖呢,岂不是手都要累疼了!”
景熙帝对着铜镜亲自整理了冠服:“习惯了就好, 你以为当皇帝那么容易?”
阿妩:“……我之前以为当皇帝只需要威风八面呢。”
如今景熙帝时常歇在她这里, 她每每看着, 自然也意识到,当皇帝不容易,这是一个辛苦活。
景熙帝淡看了她一眼:“一个渔民若是打不到鱼,一家子饿肚子。”
阿妩:“一个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 全天下人遭殃?”
景熙帝:“对。”
他淡然一笑:“所以朕的每一道御旨, 都是思虑斟酌再三, 从来不敢轻易懈怠。”
阿妩却想起许多事, 比如自己的阿爹, 原本是儒生, 却因为海寇案牵连, 再不能走科举之路了。
景熙帝看着铜镜的她:“在想什么?”
阿妩一怔, 便把事情说了。
景熙帝略一沉吟:“就令尊而言, 他或许委屈,但就此案主审来说, 并没有任何错处。”
阿妩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道:“先帝时, 番邦岛国战败的勋贵带领着武士浪人来到东海沿岸,走私抢劫,成为如今海寇的一部分, 这些海寇和内陆贼寇勾结,不断骚扰沿海,并抢劫商船,先帝为了保护沿海百姓,也防止居民和海寇贼寇勾结,才下了禁海令。”
原本这是好意,只是这却导致出海捕鱼以及海上贸易的不便,由此使得一些靠海吃海的沿海百姓失去生计,铤而走险,不顾禁令进行走私买卖,甚至开始和海寇勾结,利用当地的百姓将那些走私品运入大晖牟取暴利。
沿海居民中或多或少都有参与其中,慢慢地便形成风俗,遇官军则称捕鱼,遇番贼则同为寇。
景熙帝执掌朝政后,改变了沿海之策,放开海禁,允许正常海上贸易,不过即使如此,这里面依然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地带。
他为了彻底斩断海寇的退路,才派了钦差大臣前往严查,沿海百姓牵连者众多,不过鉴于以往缘由,情有可原,并无惩戒,只是但凡有所涉及者,除去功名。
这于大部分来说无关痛痒,算是逃过一劫,大家感恩戴德,但是阿妩的父亲已经考取秀才了,这于他来说便是断绝了科举之路,从此功名无望了,自然痛心疾首,迫不得已走上航海商路。
这件事发生时,阿妩也才七八岁,并不知确切,如今听景熙帝细细道来,给她讲其中缘由,阿妩恍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只是……终究不甘心,觉得自己不走运吧。
景熙帝:“令尊多大年纪,是哪一年的秀才?”
阿妩:“阿爹今年三十有八,他中秀才是景熙二年,便是我出生那一年,对我们家是双喜临门。”
景熙帝略想了想,他登基第二年改年号,景熙二年,那时候他登基三年,还不满十七岁,终于彻底把控了朝政大权,正是沉溺政务时,这时候,在遥远的东海,有一个过了弱冠的青年人考中秀才,并且喜得千金,阿妩出生了。
他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道:“那令尊一定读过朕的御书。”
他曾专门为天下学子写过一封御书,当时传抄甚广,哪怕远在东海之滨,这位中了秀才的阿妩父亲也应该读过。
那位秀才一定不知道,有一日,他身边哇哇啼哭的女儿会长大成人,会漂泊至皇都,会伴圣驾。
阿妩惊讶:“啊?那我不知道了。”
她去哪儿知道啊,她爹弃儒从商后,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
之后她虽也识字,读了三字经千字文之流,可父亲只说不必多读,学多了没用。
想起这些,她叹息了声:“其实阿爹……据说可是才华横溢,闻名乡里,我娘说的。”
景熙帝闻听,轻轻挑眉:“是吗?”
阿妩对于他这声下意识的疑惑有些不满,她觉得他看轻了自己阿爹。
她便嘟哝着说:“我虽然没什么学识,但是我爹不一样,我娘就是因为我爹学识渊博才嫁给他的!”
景熙帝对此赞同:“令尊身处边远之地,竟能考取功名,自是满腹才华。”
然而他的夸赞在阿妩听来依然有些轻描淡写,她敬仰的阿爹,喜爱的阿爹,在他口中,也只是一个“边远之地考取秀才的书生”。
阿妩:“我记得有个说法叫天子门生,那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会试通过者,为贡士,会参与殿试,殿试之上,朕会亲自出题考验学子,凡被朕选为三甲者,为朕的门生,便称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自然是一生的荣光,凡被他选用者,会进入翰林院备职,前途远大。
阿妩想了想最近所学,便明白了。
科举之路分为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景熙帝亲自考取学子是殿试,而自己阿爹通过考试是院试,距离殿试还十万八千里。
所以在景熙帝心里,区区一秀才,再有才华,也不过尔尔,殿试时他曾考取的那些,比自己父亲怕不是年轻有为了多少倍。
她不高兴地哼了声:“我阿爹必是被耽误了!”
景熙帝看她不快,忙行至榻边,揽住她,温声哄着道:“能教导出阿妩这样钟灵毓秀的小娘子,阿妩的阿爹必怀鸿才伟略,为世情所累,以至于不曾一展抱负,怪朕,不能精择贤良,错失大才。”
阿妩还是不痛快,扁着唇,不言语。
景熙帝哪里舍得让她有半分不痛快,只能又哄着道:“哪一日他老人家归来,若愿意,可酌情开恩,重回书院参加乡试。”
这自然是格外开恩了,不过阿妩想想,考了乡试考会试,祖宗坟头长草,有机会殿试,好了,跪在那里三呼万岁,天子隆恩,收他当门生了。
她爹,当他的门生?
呵呵。
阿妩:“谁稀罕!我阿爹才不稀罕!”
这话但凡换一个人说那都是死罪,不过景熙帝知道自己不能计较。
枕边人,年纪又比自己小,说了什么不周全的,只能怪自己没好好教。
—若实在教不好,也只能认了,她就是这性子。他又能怎么样。
当下少不得收起素日威严,耐着性子哄,告诉她说,若是阿妩父兄归来,按例自有犒赏,不但阿妩父亲,便是几位兄长都可以授予官职,可以自正六品百户做起。
大晖虽不喜外戚专权,但大晖官员千千万,当个寻常官员距离专权十万八千里。
阿妩听得这个,才勉强喜欢起来。
令尊这个称呼,于亲昵的男女间其实很奇怪,若是其他妃嫔的父亲,他估计以职位来代称,便免了这个麻烦,可是自己阿爹,没影没踪的人,他也只能这样称呼。
现在好歹“令尊”变成“他老人家”,这个变化很微妙,“令尊”是他居高临下的生疏客气,是帝王处事, “他老人家”就是他的敏锐和精明了。
其实她也明白,身为天子,便是皇后的父亲到了他面前都得跪着,更何况自己阿爹。
他如今能这样,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况且他还许诺阿爹和阿兄可以当官了。
当官…
阿妩突然期待起来,自己阿爹阿兄可以当官呢!
景熙帝看她眉眼舒展,总算松了口气。
若她家人在,他自然会重赏,她高兴就好。
他明白自己如今面对阿妩,下意识想讨好她,想让她喜欢,便是稍微打破些以往规矩都可以。
可这也没什么,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为自己遭受孕育之苦,他本该多宠着一些。
寻常男人能给的,他能给,寻常男人不能给的,他也能给。
于是他搂着她,温声笑道:“今日有个好事,知道是什么吗?”
阿妩一听,心情越发好了:“我知道。”
景熙帝眼底都是笑意,注视着她:“嗯?”
阿妩:“要晋升了!”
这可是大事,这一日,后宫妃嫔女官都要在容华殿,晋升不晋升的就看今日了!
因为大晖后宫的晋升都是有迹可循的,你考核评测如何,按照惯例能不能晋升,事先大概能猜到,所以也不至于太提心。
当然了那些模棱两可的就得忧心了,到底能不能提呢?
阿妩因为有景熙帝的交底,心里知道自己要升至少两级,也许更多,她是踌躇满志的。
当下心里自然开怀,把适才的不快全都抛开,简直是容光焕发起来,恨不得赶紧扑过去容华殿。
她当即便要爬起来,不偷懒了。
景熙帝看着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道:“记得好生梳掠,好歹给朕长点脸。”
阿妩:“好!放心,你的小贵人一定是最美的!”
景熙帝哑然失笑。
**********
阿妩好生一番打扮,赶过去容华殿,这时候众位妃嫔都在了,一个个自是忐忑。
不过就阿妩比较相熟的,孟昭仪没机会提,她也不指望了,惠嫔觉得自己估计得在嫔位熬几年,她也没盼着现在提,所以就只有阿妩心存期盼。
阿妩一到,早有女官特意为她安排好绣墩,并呈上紫貂绒毯并坐垫,更有暖手炉等。
如今阿妩怀孕,身边女官自然处处周到,便是容华殿也有格外开恩,会加倍体恤,不敢怠慢。
对此众人羡慕不已,皇嗣呢……十几年了,后宫竟然要有动静了。
这时候大家陆续听宣,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晋了品阶,有人没晋品阶但是却升了封号,孟昭仪和惠嫔本来没什么指望,谁知道她们竟然也提了俸禄,每月红花钱略增了一些。
两个人再是云淡风轻,此时也都惊喜。
孟昭仪一扫年节以来的懒散清愁,眉眼间添了喜色。
最后阿妩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两位女官的扶持下,她听宣接旨,圣旨言简意赅,给她晋升了。
晋为贵妃。
阿妩听到这个词时,反应了好一会。
要知道自从怀孕后,阿妩也暗暗揣测过景熙帝的意思,太后和景熙帝都喜欢,那总该给自己赏吧,之前说是让自己晋升婉仪,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多升一级?
至于怎么升,她心里没底,只是隐隐有个期待。
可现在,贵妃?
阿妩知道,后宫妃嫔从一品皇后到八品更衣,等级森严,皇后和皇贵妃后,是贵妃、贤妃、淑妃、庄妃等,德宁公主的生母康妃只是妃位中地位最低的那个了。
九妃之后,才是九嫔,九嫔往后才是昭仪和婕妤等。
她没想到,她从原本预计的“婉仪”直接一步登天,成为贵妃了!
先不提大晖后宫妃嫔的份位等级,只说在如今景熙帝的后宫,比“贵妃”这个份位高的,也只有皇后了,其他人都在贵妃下面熬着呢!
她,一步登天,直接贵妃了。
康妃生了一个公主,熬了十几年才因为德宁公主晋升为康妃,她才刚怀孕,皇嗣还没成,她就是贵妃了。
关键……她才十七岁啊!
阿妩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只有喜悦,无法抑制的喜悦,以至于笑得合不拢嘴。
而就在一旁其他人等,乍听到这消息,都以为听错了。
贵妃,贵妃,大晖后宫的贵妃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庄妃当年救太后有功,帝王赞誉有加,也只是给了庄妃的份位啊!
至于康妃,去年才晋升为妃,还有生了太子的贤妃,那不是也只得一个贤妃?
总之,不是你生了孩子就一定能得诰命,什么都是循序渐进,大晖的后宫至今就没见过贵妃,贵妃长什么样,在哪儿??
现在好了,突然一个才进宫没几个月的小贵人,直接贵妃了,才十七岁呢,年少有为!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自然是各有滋味,嫉妒自然是有的,后宫的女人谁不想往上爬,不过大家也明白,自己没那机会。
这么多年了,皇帝都不动后宫了,她们去哪儿怀孕去?
况且那小贵人确实生得好看,别说皇帝见了,就是她们都觉得好看,她们若是男人,也会眼馋,所以……没法比没法比。
这么一想众人也就平衡了,反正有这么多姊妹作伴呢。
康妃乍听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确认后,顿时脸色惨白。
她死死盯着阿妩,手指甲都抠到了掌心里。
她知道周围不少人偷偷往这边看,大家必是要看她热闹,她必须掩饰掩饰,不能落人笑柄,可她太气了,太气了。
生了德宁,这么多年,苦苦熬着,才熬到一个康妃!
这小妖精,肚子刚有动静,孩子还没生出来呢,结果就直接贵妃!
贵妃,竟比她高,也就是说,以后她见了这小□□,竟要给人家见礼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男人可真是偏心,那么小一个小娘子,才多大,比自己女儿只大一两岁,结果就宠成那样!
她到底气不过,先去见了皇太后,提及此事,谁知道皇太后并没太多反应,只说如今阿妩有着身孕,万事得小心些,贵妃封诰的仪式,还是等胎相稳了再说吧。
康妃一听,顿时心都凉了,敢情皇太后早知道了?
她暗自一想,也意识到了,会怀孕不如会赶时候啊!
要知道景熙帝十几年不曾有子嗣,估计外面文武百官都有些猜测,如今突然出来这么一个小□□,就这么怀了,可算是为景熙帝正名了,皇太后只怕心里也偷着乐,所以对于这诰命是毫不吝啬。
她心中暗恨,又去见了皇后,可皇后却是不疼不痒的,仿佛连搭理她都懒得。
康妃好笑至极,全后宫的人都觉得那小□□理所应当了吗?
而当康妃离开后,皇后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视线落在远处虚无的一处。
从这小妖精怀了皇嗣,她便知道事情已经完全失控。
景熙帝既宠爱这小妖精,小妖精肚子争气,怀了,那后面自然是越发独宠,后宫三千的宠爱,都到这位身上了,什么晋升,什么赏赐,还不是动动手的事。
莫说什么贵妃,明日来一个皇贵妃又怎么了?
至于将来如何……
皇后蹙了蹙眉,却是想起陆允鉴提到的。
所以他一边对着自己痛下狠手围剿,一边勤勉临幸他的小贵人,竟让那小贵人的肚子有了动静。
**********
阿妩也是事后才知道,自己这贵妃怎么来的,原来当初自己入宫,便是以仙姑身份,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如今阿妩突然得孕,景熙帝龙颜大悦,命钦天监占吉凶,钦天监孙文博便夜观天象,说仙姑修立福田,识思真淳,为天地之根,造福帝王,才使得帝王会玄牝之门,得以孕育帝嗣。
这句话说来晦涩,直白一点就是,本来景熙帝命中只得一子一女,没后面的孩子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德宁公主已经及笄之年了,景熙帝的后宫再无动静。
可宁贵人不同,宁贵人是修行道姑,她是福田,所以得以孕育帝王子嗣,这是大晖福瑞,是皇家造化,宁贵人会为皇家开枝散叶,而且从命理来看,后面还有!
对于这个“后面还有”,谁也没当真,不过消停了十五年的后宫确实有了动静,要添丁了,文武百官自然齐声道喜,皇亲国戚也都为之精神一振。
于是这时候,褒奖阿妩,为这接下来的子嗣谋取一个更好的出身,自然是迫在眉睫。
百官也都知道皇帝宠爱阿妩,自然不遗余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贵妃的份位就这么出来了。
阿妩细细品味,依然是不敢置信,惊喜到不能自已。
她原本真的只盼望一个嫔或者妃啊,毕竟景熙帝一直抠得很,很吝啬给自己好份位,没想到这次如此大度。
哼,说起来人家其实是对他自己儿女好!
不过不管了,反正孩子也是她生的!
她这次认真研读了后宫份位的黄手册,知道贵妃是内命妇的第一等,而亲王妃,出嫁长公主等则是外命妇第一等,换句话说,贵妃地位大致和亲王正妻以及同辈出嫁公主相当。
阿妩很快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后宫这些女子,除了皇太后和皇后外,都在她之下了,这个不必说。
至于外面,景熙帝几位皇室兄弟的妃子,诸位王妃,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因为自己是内命妇,她们以后见了自己都要礼让几分。
还有德宁公主,她虽然是公主,是外命妇一等,但她是晚辈!
晚辈,她见了自己也得给自己行礼了。
说直白点,贵妃这个份位还是有些特殊,虽然依然是皇妾,但已经不是寻常皇妾了,太子和德宁公主见了自己,都得认作庶母了。
当然还有太子妃,太子妃也得给自己行礼!
阿妩高兴之余,也盼着能尽快封,可太后和景熙帝唯恐她太过劳累,免得影响了胎儿,是以受封仪延迟,估计有得等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其实诰命什么的不要紧,关键是她肚子中的孩子。
这就是金疙瘩,金蛋,她要下金蛋了。
接下来两日,阿妩都处于兴奋之中,日日开怀,心花怒放,一直到这里元宵节,宫中开了禁,允许燃放烟火,但也只能烟火,且要提前试过,不许过于生猛突兀的。
阿妩其实是盼着元宵节的,她想看热闹,好在御医也终于松口,她是可以外出走动的,于是便有些跃跃欲试。
景熙帝特意仔细和御医确认过,便答应了她,晚间时候带她出去。
于是一整日,阿妩都东张西望,从台阶上看外面。
此时宣德楼前已经矗立起灯山,四周围了棘盆,里面则是乐棚,外面则用彩缎扎成,层层锦绣,燃起巨灯后,灯火交相辉映,那可是市井间很难看到的热闹。
好想看!
谁知道一整日,都不见景熙帝人影,阿妩便派人打探,知道景熙帝忙于接见朝臣,又还要与民同欢,还要各样礼仪,总之这种要紧节庆,他可是忙得很,哪儿都少不了他这一尊佛。
阿妩便有些气鼓鼓的,觉得他说话不算话。
这种日子,他忙得哪顾得上自己,说不得和他的皇后双宿双飞,一起驾临城门上,再接受万民跪拜呢。
她便憋屈得很,恨不得和他大闹一通。
她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攥着拳头想,等他回来,就和他闹!
你欺骗谁不好,你竟然骗一个怀着你金蛋的娘子,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正在咬牙切齿的时候,突闻外面有管弦之声,一听这阵势就知道是景熙帝的辇车,一时之间灯火璀璨,纱灯把琅华殿都要照亮了。
景熙帝龙袍华贵,龙姿凤采,风华无双。
那么挺阔而隆重的袍服,威严气势瞬间铺陈开来,装满了这小小的寝殿。
他踱步至阿妩身畔:“贵妃娘娘等急了?”
阿妩原本心里别扭,此时突然听到这个,脸都红了。
贵妃娘娘呢……她竟已经是贵妃娘娘了!
她心里窃喜,但还是有些小气恼,便咬着唇,埋怨:“都这么晚了,你才来!”
景熙帝不错眼地注视着眼前的阿妩。
今日元宵,阿妩早早梳掠,着了一身金线流云夹袄,下面是洒花百褶裙,梳了高高的发髻,鬓边水灵灵地一朵粉牡丹,只衬得那肌肤通透脂润,散发着莹莹光润。
这样的花貌月姿,柳态玉骨,偏生娇憨着恼,撒娇闹气的,只看得人恨不得搂在怀中。
谁舍得让她恼,怎么也要哄着,一直哄着,哄得她笑逐颜开。
景熙帝视线这么凝着眼前人,口中笑道:“不会晚,这会儿看灯火正合适。”
阿妩嘟嘟着唇:“你忙完了?”
景熙帝:“嗯。”
说着,他牵了阿妩的手:“来,先更衣吧。”
阿妩虽说打扮过了,不过脚上依然穿着在房中地衣上所穿雪绫软鞋。
一旁宫娥忙上前服侍,可是帝王一直握着阿妩的手,她们却不好贸然。
小心从旁待命,便见帝王牵着这娇娇滴滴娘娘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竟亲自帮她褪下雪绫软鞋。
大家见此,心里明白,赶紧略退下了。
景熙帝将阿妩的脚握在手中,却见这脚竟仿佛雪堆出的一般,上面的指甲也如同精致粉贝壳,竟舍不得放开,好一番把玩。
阿妩有些意外,又觉得痒,便故意用脚尖踢他。
皇帝又怎么样,她就踢!
可脚丫却被他牢牢握住。
她越发酥痒,但也没法解痒,只能哼唧哼唧地抗议。
反正她如今怀着身子,御医说了,怀孕的娘子容易脾气大,她理直气壮,她要使小性子!
景熙帝摩挲着那双玉足,笑问:“往日你可曾缠足?”
阿妩:“缠足?当然不曾。”
大晖是有缠足习俗的,不过这缠足不似有些番邦,竟把女子之足使劲地缠,缠得怪异,大晖的缠足只是略做束缚,以使得脚形纤细瘦弱。
景熙帝:“这样极好,天生天长,不必过于追求纤细。”
若是太过讲究纤细柔美,失了生机,也甚是乏味,景熙帝素来不喜那些高门娘子的孱弱病态,恹恹的,便是再美,都觉无趣。
——当然,若是阿妩娇弱,那是因为她本就娇弱,她也娇得灵动可爱,和那些女子不同。
况且,景熙帝注视着这双玉足,足弓弧度极为优雅流畅,实在是美极。
阿妩催他:“不是说要看烟花吗,可不要错过,你快点。”
景熙帝却略俯首,握着那玉足,低头轻吻了一口。
当被薄唇贴上时,阿妩惊讶,又觉被他碰触之处酥酥麻麻的。
景熙帝扬起眼帘,视线落在她脸上,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傻不傻,朕不下令,烟花怎么会开始?”
阿妩:“……”
对,皇帝最大,皇帝不去,谁敢开场?
阿妩脸红耳赤地攥着旁边的夹丝绵软垫,心里暗暗地想,可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皇帝,此时正半跪在她面前,无比珍惜地吻她的脚丫……
细细品味之下,心都要飞起来了。
第68章 我的东海
阿妩很快装扮好了, 穿上了柔软的紫貂绒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即便是这,景熙帝依然怕她受寒, 又取来一貂覆额, 为她戴上。
阿妩好奇地看着, 这是一抹额的样式,不过是用貂绒制成, 上面还点缀了珍珠和五珠联梅, 蓬松华贵, 戴上去还有些毛茸茸的。
阿妩对着铜镜看,觉得像一只小兔儿,不免好笑:“哎呀,还挺好看的。”
景熙帝这次握着她的手:“走吧。”
阿妩欢快地道:“好!”
景熙帝便觉自己仿佛牵着一只小兔儿, 还是活蹦乱跳的兔儿。
两个人出了琅华殿, 便见宫廷之中灯火璀璨, 美不胜收, 这辇车是龙辇, 帝王车驾, 阿妩的身份是不能乘坐的。
不过大晚上的, 谁管呢, 反正看到的都装傻。
帝王的辇车到底不一样, 里面宽敞舒适,紫貂绒的铺垫柔软得很。
况且又有皇帝小心地用胳膊扶着她的腰肢, 生怕她磕到碰到的。
阿妩看他那谨慎呵护的样子, 心想不怪自己小性子越来越大,被皇帝宠着捧着纵着,谁还能不养出点小性子呢。
她懒懒地偎依在景熙帝怀中, 满足地道:“皇上今晚可算得闲,可以陪着阿妩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有他陪着,没了心里总觉得空虚,就像抱着这么一个硬朗的男人睡,抱着睡觉舒坦踏实。
——当然了她心里也明白,这仿佛是奢侈,皇帝从来不是属于单独谁的,他属于所有人,甚至属于全天下。
景熙帝感觉到这软软声调中的渴望,他和她十指交拢,怜惜地哄着道:“不但今晚,接下来几日都会清闲,每日都可以过去陪你。”
从这一日开始,便开始了元宵节假,接下来整整八日,百官不必上朝不必奏事,若有急务,可以封本进谏,军民可以张灯饮酒为乐,皇都也开了夜禁。
他这当皇帝的才终于得以清闲,可以多陪陪心爱之人了。
阿妩一听,心花怒放。
两个人观赏着宫中花灯,自是悠闲,最后辇车停在一处城墙下,景熙帝亲自扶着她下车。
下车后,便见前方是一水的龙禁卫,分为两列站立,每一个都是穿着华丽锦衣,手持琉璃火炬,整齐划一的姿势,威严肃穆地站立着,神情一般无二。
阿妩看过去,一眼几乎望不到边,就这么以人为盾,生生护成一道墙。
阿妩不免震撼。
一个龙禁卫手持火炬没什么,两个也没什么,但是当两排望不到头的龙禁卫就这么护卫在侧,凭空便生了一些激昂壮观之感。
或许这就是权利,帝王一个眼神便可以号令十二卫的大权。
景熙帝却对此视若无睹,显然他早见惯了,以至于并不以为意。
他牵着阿妩的手,泰然自若地通过这道由龙禁卫组成的人墙,就这么走过一道又一道火炬,最后来到一处台阶前。
阿妩看过去,这是通往城墙的台阶。
景熙帝笑道:“我们去城墙上看,视野好。”
阿妩一脸期待:“好!”
待到上了城墙,阿妩便惊叹了。
城墙很高,站在城墙上,可以将万家灯火尽收眼底,皇都的元宵节,自是和别处不同。
御街两廊下,是各色锦绣绢缎扎起彩山以及花灯,街道上行人如潮,其间有奇术异能,有歌舞百戏,更有各样摊贩彩棚,帖子梳子,珠玉首饰,领巾抹额。
远处更有扎缚的彩门,编织成巨龙模样,再用青色帷幕遮住,上面有千万盏灯烛,远远看去,彩蝶起伏,巨龙蜿蜒,何其壮观。
这种热闹看在眼中,只觉得壮观,人这辈子能把这情景看在眼中,也是值了。
这时,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群人,那些人或者金发碧眼,或者卷发黑面,也有其它样子的,总之形态各异,服饰怪异。
阿妩看得诧异:“这是?”
景熙帝道:“这是外国使臣,是不是有些模样奇怪?”
阿妩惊喜:“我知道,这是海外来客!以前我们渔村曾经有人乘远航的船回来,便见到这样的!”
景熙帝笑得温柔:“原来你早见识过了。”
阿妩盯着那海外使臣,眼中雀跃激动,又有些莫名的感动,甚至于眼眶发热。
没想到,她又看到了小时候看过的人!
景熙帝看她这样,干脆搂着她让她细看:“过两日,干脆把他们召来,你可以和他说话。”
阿妩摇头:“罢了,我又听不懂人说话,只是看看觉得好玩罢了。”
景熙帝:“令尊是不是去了满剌加国?”
阿妩神情一动:“你知道这里?”
景熙帝看着阿妩那期盼的眼神,道:“知道,满剌加国位于苏门答腊一带,曾经向暹罗国称臣纳贡,如今在拜里米苏拉带领下,摆脱暹罗国,自立为国。”
阿妩眼神顿时被点亮了,她看着景熙帝,有些期盼,但又说不出口。
景熙帝却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还要看吗?”
阿妩摇头:“也不是太想看了。”
她有些失落。
她想,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的意思,但他回避了。
其实说出口求一下也可以,但又觉得,必是会被拒绝吧。
满剌加国毕竟是遥远的所在……
回来的路上,阿妩其实有些意兴阑珊,以至于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进了寝殿后,才发现不对,这不是自己的琅华殿。
景熙帝:“今晚便宿在奉天殿吧。”
阿妩有些意外,她还从未来过奉天殿。
奉天殿虽也是后宫寝殿,但因景熙帝也会在此打理朝政,秉笔太监以及掌印太监都会留守在此当值,所以除非有要紧事,不然后宫妃嫔轻易不会来奉天殿。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今日过节,你留这里陪着朕。”
他声音很温柔,阿妩的心便好像被轻轻磕了一下。
她点头:“嗯,好。”
她隐隐感觉,这是有些特殊意味的吧。
因为她怀了他的子嗣,所以他进一步接纳自己……
踏入奉天殿,入了暖阁,阿妩好奇地四处看,这里比她以为的简朴许多,陈设和大部分娘子的寝殿并无不同,大花梨山水雕花屏风后,是一张花梨包镶床,上面是黄缎金龙缂丝褥。
阿妩好奇:“这就是皇上的龙床吗?”
景熙帝笑了笑:“往日朕都是在这里歇息。”
阿妩着实看了好几眼,实在是太朴实无华了!
景熙帝看她那眼神,多少感觉到了:“外臣一般止步于外殿,或者书房,这里极少有人来,所以也没必要讲究什么。”
阿妩有个问题,想问,但又不好问。
景熙帝见她欲言又止的,便挑眉:“说。”
阿妩很小声地说:“那皇上,你之前召见妃嫔侍寝,去哪儿,在这里吗?”
景熙帝看了她很长的一眼,终于确认,她问起这个问题,只是纯粹的好奇,没有半分酸意。
其实事情原该如此,她提起这件事的语气,是原本他该期待的。
正如当初他认为,太子早晚会有一些妾室,太子妃难道不该贤惠大度,不该学着容人吗?
不能容人,你怎配储君妇之位?
可现在,看着身边小女子她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胸口竟有些闷闷的。
他定是在期待什么,却并没得到。
这时,阿妩悄悄瞥他:“不能问是吗?”
景熙帝温煦一笑。
作为两个人之中的那个年长者,以及处于高位的人,他不着痕迹地压制下心中那幼稚的渴求。
他如今已经慢慢领悟,昔日面对小女子时的高傲以及嫌弃是如此可笑,他没有办法占据她的过去,那就该牢牢捏住她的余生。
他心中纵然依旧有嫉妒,蚀骨的嫉妒,以至于夜晚想起来便生了煞气,恨极了曾经霸占过的男子。
可是那又如何,也只能压制下,以帝王之姿海纳百川,云淡风轻,温柔以对。
这么小的小娘子,是需要一点点哄着的,就像哄着还未曾踏入箩筐的小鸟。
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外走,指着一旁偏殿道:“早些年行幸于偏殿,不过已经闲置几年,所以干脆把偏殿撤了,连床榻都没了,如今改成茶房,偶尔间会在那里召见臣子。”
阿妩在心里轻轻地吐了口气,这个回答,她听着很满意。
景熙帝侧额,淡茶色眸子笑看过来:“如今朕只有你。”
阿妩:“嗯。”
脸上烫烫的。
她低着头,小声嘟哝道:“皇上是皇帝,其实如果皇上……”
景熙帝听出她的未尽之言,不动声色地道:“其实如何?”
阿妩嘟哝着道:“其实皇上若要行幸后宫,阿妩也说不得什么啊……”
景熙帝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哦?那阿妩心里愿意吗?并无半分不快?”
阿妩想起那一日,她误以为景熙帝要去临幸惠嫔,自然是不舒服的,这种事情谁愿意呢。
景熙帝看她耷拉着脑袋,颇有耐心地看着她。
安静地等,等着花开。
阿妩低头想了很久,终于小声说:“总归会不舒服的吧。”
景熙帝的心便舒展开来。
他注视着她面上流动着的粉光,温声许诺:“以后也是。”
阿妩惊讶,抬起睫:“什么?”
景熙帝:“以后也是,朕只有阿妩,只要阿妩,不会有别的女子。”
阿妩有些意外,不过仿佛也没太意外,其实有些事情她隐隐是有感觉的。
男女之间流动着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景熙帝:“阿妩是不是会觉得,朕往日过于克制了?甚至有冷落阿妩之嫌?”
阿妩目光游移,心虚地道:“多少有点吧。”
有时候会来狠的,一口气好几次,但有时候他只是浅尝辄止,当然更让她惊异的是那次,半截,他竟能活生生忍着退出。
这个男人的克制隐忍,阿妩实在不理解。
就他对自己的那些手段,说他真清心寡欲没半分欲念,她是不信的!
所以,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克制,又是因为什么克制?
景熙帝垂下眼,视线淡淡地落在两个人相扣的指尖上。
她的手细滑柔嫩,仿佛被强制地扣在自己的指关节间,有些脆弱的可怜。
他笑着道:“你想不明白吗?”
阿妩:“想不明白。”
她凭什么能想明白?
景熙帝:“那就慢慢想。”
阿妩:“?”
她待要细问,然而尚膳司内监却来请示,问什么时候用晚宴。
阿妩:“晚宴?”
景熙帝:“听女官提起,你晚间用的少,再用一下吧?”
如今阿妩的晚膳都是由膳食房统一打理,专人专做,专门送过来给阿妩用,那些膳单都会经由景熙帝过目,是以他对她的膳单已经吃用了多少,都了如指掌。
她说不得什么,只好道:“好。”
也是晚膳陆续上桌,倒是丰盛,有冬笋、银鱼、鸽蛋、半翅鸡、鸡枞菌和天花羊肚菜,便是果子类,就有江南进贡的密罗柑和凤尾橘等,都是稀罕之物。
不过这些于阿妩来说,只是浅尝罢了。
景熙帝又要她吃粉团,那粉团是核桃仁和白糖的,两个人各吃了一个。
景熙帝侧首笑看着阿妩:“吃过粉团,算是过节了。”
粉团软糯香甜,阿妩吃得口中都是甜美,哪怕漱过口,依然觉得甜。
不过此时看着男人那温醇的目光,她更觉得甜。
这一刻她甚至生了一些幻觉,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他们只是寻常夫妻,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她心里也滋生了许多温暖,甚至觉得脸上烫烫的。
景熙帝:“时候还早,太早歇了怕你不克化,要不要去朕的书房看看?”
阿妩有些意外:“书房?”
皇帝的书房,那不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吗,这是她能随便进的吗?
大晖后宫宫规森严,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御书房就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景熙帝:“休沐之时,无妨。”
阿妩心里有些忐忑,不过想想反正是皇帝让自己去的,也就应着。
一踏入御书房,阿妩便感觉到权势的震慑感,这种震慑感甚至并不是因为这里摆设多么奢靡。
御书房的布置很规制,规制到一板一眼,肃穆严瑾,却又细致讲究,御案上整齐地摆放了笔墨纸砚,每一件显然都有些来历,做工精致到了极致,旁边有几处案桌,阿妩猜着是随侍在帝王身边的掌印太监等人用的?
旁边挂了一些字画,阿妩不懂画,但能挂在帝王御书房的,那自然是世间罕见的珍品吧。
景熙帝挽着阿妩的手,指了一旁铺了明黄南绣坐褥的黄花梨宝座,道:“朕往日便坐在这里,看看奏章什么的,偶尔也会去靠窗那里坐着看。”
他淡淡解释道:“总在一处坐着也会烦闷。”
阿妩好奇看,那边还有一些小物件,比如紫檀木如意盒,莲荷叶洗,填漆盂盒,以及青瓷花插。
这些估计是景熙帝日常用的,她看着这个,都可以想象他在这里看奏章的样子了。
估计看着看着还得让太监给奉茶,再吃个点心!
她津津有味地打量,四处乱看——毕竟人活一生,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踏入帝王的御书房。
她甚至想着,以后见到阿爹,她可以告诉他,他一定会震惊!
看了半晌,她终于好奇:“皇上,你坐在这里看奏章,看多了也会烦?”
景熙帝点头:“当然了,就像你看书会疲乏,朕看奏章当然会疲乏,特别是有些臣子写的那奏章——”
提起这个,他显然有些不悦:“引经据典的,卖弄学问的,故弄玄虚的……”
阿妩听着,叹息,很同情:“太过分了,这不是故意为难皇上嘛。”
景熙帝:“是,所以这种奏章,朕统统打回去,要他们重新写。”
阿妩:“活该!”
景熙帝轻笑出声,循循诱导:“所以以后阿妩多体贴体贴朕,比如可以写个花笺命人送来,给朕解闷,或者吩咐膳房做些汤食点心,朕看到,知道你的心思,也会觉得安慰一些。”
阿妩点头:“好,我记住了。”
不就是花笺和点心吗,给他送!
景熙帝握着阿妩的手:“来这边看看。”
阿妩好奇地跟进去,一进去便吃惊了,墙上竟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画。
不过很快她便惊奇地道:“这是舆图!”
那些图画上面有沟沟壑壑,还有完全的线,这是舆图啊!
她曾经在阿爹阿兄那里看看到过,不过皇帝这个当然比他们的舆图更庞大繁复,也更精美。
景熙帝的视线也落在墙上:“是,这是舆图。
大晖国土舆图,外国诸番图,海外航海图,所有的舆图,都在这里了。
阿妩被震撼到了,她不自觉地放开景熙帝的手,走到了一张舆图前,仰脸看,视线快速搜寻着,最后终于停在一大块蓝色上。
她的心漏跳一拍。
这就是东海啊!
第69章 烟花烟花
阿妩瞬间鼻子发酸。
她睁大眼睛, 视线急切地那大片蓝的边缘寻找,可这舆图比起阿爹阿兄的来太复杂了,许多标识, 她根本看不懂, 不知道去哪里寻。
这时, 如雕如琢的指尖,轻落在舆图上。
阿妩瞬间看过去。
那指尖便沿着舆图轻轻滑动, 阿妩下意识跟随着他的指尖看, 一直到最后, 看他停留在一处。
她抬眼,望向他,无声地询问。
景熙帝茶色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阿妩:“这里便是满剌加国。”
阿妩听此言,视线迫不及待地回到舆图上, 去看他指着的满剌加国。
很小的一点点, 指腹便轻易覆盖了, 但是她想到自己的阿爹和阿兄可能就在这里, 胸口便泛起阵阵烫意。
原来父兄去了这么遥远的所在。
这么远, 怪不得一直回不来!
这时候,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阿妩, 在你的家乡遭遇水患时, 朕在国库中以此为由, 提取了两百万两帑银。”
阿妩有些茫然,她不懂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这是国事, 按说不该和她说, 可她隐隐又觉得,这件事可能和自己的家乡有关,她想听。
景熙帝眼神理智冷静, 甚至有些居高临下。
他侧首看着她,继续道:“两百万两,有八十万两用于兴修沿岸防御堤坝桥梁,这是东海沿岸的长远之计,是民生,八十万两用于赈灾,救济灾民,其中有那么几十文钱,也许落在了你身上,化作你手中的几碗稀饭汤。”
(注:银两数目略改,架空,不同时期银子购买力不同,受灾范围受灾人口不同,望勿和史实比较从而判断皇帝对错)
阿妩视线颤了颤,她突然被一种宏大而辽阔的视野震撼了。
她不知道,她口中曾经有些怨念的稀饭汤来自这里,来自这处御书房,来自刚才她看到的御案,或者说,来自这个男人手中的御笔。
景熙帝:“还有四十万两,用于沿海防御卫所以及地方水师的舰船建造。”
阿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所以?”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现在,阿妩告诉朕,如果你有二百万两,你会怎么分配处置?”
他温声补充:“只有二百万两,没有更多了。”
阿妩便沉默了。
她舔了舔唇,视线重新回到舆图上,看着东海沿岸曲折的海岸线,看着那大片的蓝,也看着遥远的满剌加国,而就在满剌加国一旁,是林林总总各样形状的大小岛屿。
当这么紧紧盯着看时,她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在心里把自己当做皇帝,她可以掌控一切,可以随意下达旨意,那么此时此刻,当她有二百万两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景熙帝不曾言明,但她听懂了。
八十万赈灾,是燃眉之急,八十万购置船只,是航海之需,四十万修建堤坝桥梁,是长远之计。
二百万两的银子下去,轮到她一个弱女子,真的只有那么几碗稀汤了。
她的视线游移,看了半晌,最后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出任何决断。
景熙帝耐心地看着她。
最后,阿妩终于放弃了:“不能再多给一些银子吗?”
说完这个后,她便看到了景熙帝了然的笑意。
阿妩顿时意识到什么,恨不得立即吞回这句话。
景熙帝给了她一个东海沿岸二百万两的抉择,可她却要更多银子,而更多银子必然就涉及一个更大舆图的抉择。
比如国库中有两千万两,但如今有十处要用银子,又该如何抉择,若是每一个都说要更多,那又去哪里弄来银子?
于是她便想起景熙帝之前所说的话。
一个渔民若是打不到鱼,一家子饿肚子,一个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全天下人遭殃,他的每一道御旨,都是思虑斟酌再三,从来不敢轻易懈怠。
皇帝便是大晖天下的一家之主,他所看在眼里的,并不只有一个东海,还有许多其它疆域。
阿妩的视线缓慢地自东海跃出,看向别处,这书房墙壁上挂了许多舆图,各种颜色的,这是整个大晖的舆图。
这时,仿佛有着金石质感的声音落在耳边:“阿妩,这是哺育着九千万苍生的大晖疆域。”
九千万……
阿妩顿时心里一惊,膝盖都发软。
若她掌管哺育着九千万人的疆域土地,她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景熙帝望着墙上舆图,目光深邃遥远。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缓慢而凝重:“阿妩,其实朕想告诉你,你应该庆幸,你生在太平年,你出生的那一年,朕十七岁,那时候朕登基三年,三年的时间,朕平定了西北边疆战乱,收回了先帝放弃的铸币权,拿到铸币税,国库一年的赋税入账增加了三倍,为了这三倍的赋税,朕以涉嫌贪污和通敌谋反为名,诛杀官吏八千人。”
“也许这其中有冤死的魂,可那又如何?朕要做的每一桩事,都要牵扯无数人钱财生路,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若要大刀阔斧地变动,注定步步艰难,稍有不慎便是事败垂成功亏一篑,甚至撼动我大晖百年基业,朕岂能心慈手软?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想成就不世之伟业,不以血洗,不足以震天下。”
阿妩听得浑身血液都冰冷冰冷的,指尖也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隐隐明白,却又不能彻底参透。
男人冷冽的声音在这夜色中荡开:“时间过得很快,你十五岁那年,东海水患,朕自增加的税赋中支出八十万两,运送到了你的故乡,所以你才有了那几碗稀粥。”
“也许只有稀粥,可你知道,为了德宁生日宴用花,南琼子没有花了,一道最简单政令的下达,要穿透重重官吏,要踏过千里之遥抵达你的家乡。朕给你的这碗稀粥,贵重的不是这碗粥,而是怎么把银子变成粳米,再熬成冒着热气的粥,送到你手中,送到每个孤弱无助的百姓面前。”
阿妩鼻子发酸,她很想哭,当时景熙帝提起,她确实有不满的,可她如今却已经明白,她其实已经算是生在太平年了。
因为至少,当钦差抵达东海,她这样的弱女子还能轮到那么几碗。
景熙帝侧首,原本冰冷深邃的眸子添了几分温柔:“回忆起这些,朕既自喜又自惭,自喜于,你其实长在朕一手打理的太平世道,又自惭于,并没有送你一个更为昌隆的盛世,也没有治理好你的家乡,才让你漂泊在外,骨肉分离。”
阿妩含泪扭头,看向身边的景熙帝。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大晖疆域舆图,是他一手掌控的江山,他脸庞隐在朦胧的烛光中,晦暗不明,可眼神却是温柔至极。
此时此刻,她胸口糅杂着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有畏惧,敬仰,孺慕,也许还有一些什么,她自己都无法分辨。
从没有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是铁血手段的帝王,但也是肉体凡胎。
天下这么大,便是神仙都不能真正普度众生,更何况他也只是人间的一位君王。
他用那么冷漠的语气说出冤死的魂,心里未尝没有愧疚,可他没有回头路,也没有选择。
帝王杀伐果断,泥沙俱下,所以他磨砺出天底下最冷硬的心肠。
当东海的渔女捧着好不容易排到的稀粥品尝一口时,皇都的御书房中,那位帝王正掩卷沉思。
世间事早有定数,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她扑在他怀中,抱住他,眼眶湿润,她想哭。
景熙帝却格外冷静,他扶着她细软的腰肢:“朕为帝王,操杀生之柄,便要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这些事说起来惊心动魄,但于朕而言,也只是几桩往事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轻描淡写,不过阿妩却想起御书房的布置,简洁肃穆,没什么多余的花哨,但是从这里流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当一个人拥有了这样的权柄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真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收敛自己的性情,兢兢业业十几年如一日吗,难道就没有放肆的那一天?
他若要放肆,那又该如何收敛不羁的心思回归正途?
这一刻,阿妩突然理解了他往日的过于压抑和克制,因为他是皇帝啊,他早已经习惯了。
景熙帝拿了白色软缎的巾帕,给阿妩擦了擦眼泪:“大过年的,哭什么哭。”
阿妩抽噎了一下。
景熙帝抱着她,温柔的大手轻轻地抚过她纤痩的背脊:“继续我们刚才的故事。”
阿妩趴在他怀中,睁着湿漉的眼睛,敬仰地看着他。
景熙帝:“其实投入东海卫防所的八十万两,只是朕投入的其中一部分,这些年,朕巧立名目,将银子源源不断地投入东海,造远航舰船,战船,都是为了图一个将来,十几年慢慢打下家底,才能将这东海这片海域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阿妩一愣,之后陡然间明白了,景熙帝盯着的是遥远海航,利剑所指,却是镇安侯府。
她心跳陡然加快,砰砰砰的。
所以皇后和陆允鉴,其实早就被景熙帝盯上了?
她这么一想,突然也就明白,为什么陆允鉴要对太子有所防备了。
景熙帝有条不紊地道:“朕的远航舰船,可以将大晖的瓷器和丝绸运往各处,和海外诸国通商,为朕赚取更多银钱,国库充盈,为朕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
阿妩蠕动了下唇,低声问:“那,那也会去满剌加国?”
景熙帝点头:“当然。”
他看着她的眼睛,并不想告诉她,其实他已经派人前往寻找。
因为大海茫茫,他并不一定能有结果,或者说并不一定有什么好的结果,所以不想她有太多期望,免得最后一场空。
阿妩却期待起来。
其实阿妩也明白,远航的商人出了海,处处都是险峻,说不得他们遇到海寇了,说不得又去了别处,谁知道呢,但阿妩总是会往好里想,父兄会平安归来。
而景熙帝的话,终究给她带来更多的期望。
景熙帝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处:“本朝海州志中有记载,万牛山,去州治东南一百三十里,产黄晶,这便是你的家乡。”
阿妩忙看过去,舆图上很小的一点,她根本无法分辨。
她点头:“对,我们家在万牛山的西边,我们镇叫西牛镇,我们村子叫望牛村。”
景熙帝听着,抚着那舆图的指尖轻顿了下,之后缓慢撤回。
望牛村已经不存在了,变幻莫测的海潮将那里淹没,昔日的村庄早不见任何踪迹,只剩下一片海沙。
所以阿妩心心念念的故乡,早就被夷为平地,寻不到任何踪迹。
他视线缓慢地落在她脸上,此时的她咬着唇,眼睛发光,专注热切地在寻找。
可怜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告诉她,其实她早就没有家了。
这时候,阿妩欢快地笑道:“皇上,你看,我看懂了,就是这里,这里——”
她指尖点在那里,扯着他的袖子,非要他看。
景熙帝再次望向那一处小黑点。
这里于他来说,是舆图上的一个布局,是奏章上偶尔一笔带过的万民,而于她来说,却是故土,是渴盼,是回不去的家园。
他抿出一个温煦的笑意:“嗯,此地地广还阔,根据当地州官的奏章看,盗贼多窃伏草野,所以这里一般十几户聚为村落,各村落距离七八里,一旦有盗,便彼此声援。”
他还记得,这里有山有水,可以耕种,可以打渔,其实若无天灾人祸,日子倒也富裕悠闲。
阿妩赞叹:“原来皇上什么都知道!对,有贼,有些是上岸的海寇,也有些是寻常的贼,谁知道呢,分不清,反正他们都是坏人。”
提起家乡,她便忍不住说多了,开始给景熙帝讲起各种往事来。
景熙帝怀抱着满心欢喜的阿妩,敛眸注视着她,听她说,说她的家乡,说她的父兄,甚至也说起她那位青梅竹马的阿兄。
一个叫叶寒的少年。
景熙帝唇边噙着温柔的笑,心里却残忍地想,若不是那么多意外,若不是那场海患,她是不是会一直留在家乡,是不是已经嫁给那个叫叶寒的人。
她会被别的男人抱住,尽享床笫之欢,然后会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吗?
他当然不允许。
他一定会把那个少年杀了,让那个少年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温柔地安抚她,向她缠绵叙说自己的爱意,把她占为己有,再为那个少年厚葬,立碑著说。
阿妩兴高采烈说了很久,她看着景熙帝包容温煦的眼神,更加喜欢,身边的男人对她是如此纵容疼爱,她只觉得自己简直遨游在深海一般。
这时,景熙帝却牵着她的手,来到窗前:“看外面。”
阿妩下意识:“看什么——”
当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剩下的话便消失了。
因为她看到,漫天烟火,炸开在天空中。
窗外是灯火璀璨的不夜天,而就在这层层殿宇之上,夜空中陡然绽放出五彩绚烂的烟火,几乎照亮了重重殿宇。
那些烟花过于璀璨,坠落时星星点点,如同流星一般。
阿妩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伸伸手便能接住那坠落的星子。
她哪儿见过这样的,惊叹到话都说不出来。
景熙帝拥她在怀:“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触碰到星星了?”
阿妩忙点头。
不过这时突然想起昔日景熙帝所说,他说若你为朕孕育一男半女,朕便摘下天上星子。
所以,这是应诺?
景熙帝却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揽住她:“天上星子不可得,但人间的星子,朕的阿妩却可以看一看。”
阿妩听着,自是心花怒放。
她知道后宫不能随意燃放的,看来是专为自己放的了。
景熙帝:“喜欢?”
阿妩:“嗯嗯嗯!”
景熙帝笑着唤道:“阿妩。”
他这么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阿妩下意识看过去。
却见,烟火的映衬下,男人英朗贵气,内敛持重,那双素日过于冷清的茶眸含着笑。
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明明深邃幽冷,但风吹过,涟漪乍起,那是惊心动魄的昳艳。
如此蛊惑人心的男人,阿妩的眼睛完全无法挪开。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时间凝固了,她的心跳都随之静止。
这时,景熙帝低醇的声音响起:“阿妩,亲我。”
阿妩咬唇。
在他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目光中,她竟有些羞涩。
到底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锋利而薄软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碰过后,她红着脸后撤。
猝不及防间,却被有力的大掌牢牢摁住,疯狂地吻。
唇舌交缠,她感觉自己被狠狠地占有扫荡,每一处都不曾放开。
而就在这时,一朵绚丽的烟火在窗外轰然绽开。
阿妩的心也绽出烟火。
第70章 受封
自从过年后, 阿妩也格外留意着皇后,她发现皇后现在深居简出,虽依然在打理后宫事, 但很明显已经懈怠了, 精神也大不如前, 有一次阿妩特意去请安,她神情惨白, 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景熙帝似乎比之前忙碌了, 有几次他前来琅华殿, 神情明显略显冷肃。
阿妩有些猜测,但也不好多问,后宫不得干政,那一日在御书房帝王对她敞开心, 是特例, 他不主动开口, 她不好多问。
她隐隐有些担心, 怕皇后狗急跳墙, 也怕陆允鉴逼急了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摸摸腹中的胎儿, 她心里也明白, 至少, 在自己怀孕期间,自己是平安的。
所以……暂时先不要想, 安心养胎, 同时小心关注着皇后这边的动静。
如今阿妩身边围绕着众多女官医官,每日都有女医官陪同,并有御医前来过脉, 那一日,御医再次过脉后,神情却颇为慎重严肃。
之后,几个御医商议过后,匆忙前去回禀了景熙帝。
据说景熙帝当时正召见番邦来使,听到这个,竟扔下来使,匆忙前来琅华殿。
阿妩惊讶不已,景熙帝端详着阿妩,神情呵护而小心:“身上可还好?”
阿妩:“我怎么了?”
景熙帝握着她的肩,郑重地告诉她:“御医说,你怀的是双胎。”
啊?
阿妩意外,不过想起自己兄长:“我有三位兄长,其中二哥和三哥是双胞胎呢!”
景熙帝:“这就是了,看来这点随了你的母亲。”
他分明是再沉稳淡定的人,此时也有些克制不住了。
有些激动期待,更多是担心和谨慎。
毕竟女子孕育,双胎的负担比单胎要大,御医们也要格外上心了。
他搂着她,温声哄着,提起接下来的安排,会派遣最好的几位老御医值守,随时听候吩咐,又说已经让御医把皇室中历年双胎的例子都仔细研究过了。
他这样郑重其事,如履薄冰,阿妩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她笑着摸了摸他过于薄厉的面庞:“皇上,你这样如临大敌,我看着都害怕。”
她歪着脑袋:“太严肃了容易显老,你本来就比我大,以后早早老了怎么办?”
景熙帝神情顿了顿,之后便笑了。
他眼眸微垂,薄唇含笑,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浅浅吻了一口:“那怎么办呢,等朕年纪大了,阿妩还不得不陪在朕身边,可不能嫌弃朕。”
阿妩皱皱鼻子:“就嫌弃,所以你不能变老!”
景熙帝在她耳边低低地哄着道:“阿妩乖,不要嫌弃我。”
声音很低,暧昧,却又有几分祈求的意味。
像是三月的风,吹得人心都暖融融的。
阿妩脸红,咬唇,故意昂着下巴,斜睨他:“要不你叫声姊姊吧,那我以后便不嫌弃你老。”
景熙帝神情微凝,之后惩罚式地咬她耳朵:“看把你惯的。”
阿妩痒得要命,笑着推他:“不要,你不要欺负我,回头我告太后!”
景熙帝按住她不放,又低头亲她,阿妩便边笑边挣扎。
正笑闹间,就听到外面内监来禀,说是番邦来使要离开了。
一时少不得收敛了,景熙帝略整理衣冠,准备离开:“先让惠嫔和孟昭仪陪着你,朕已经命人禀报给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一定喜欢。”
阿妩:“嗯。”
景熙帝这才要起驾离开,不过才刚要踏出殿门,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万事都要听女官的,知道吗?”
阿妩:“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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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怀了双胎的消息传出,据说太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急匆匆便来琅华殿,竟要亲自来看望阿妩,又好一番叮嘱,阿妩自然应着。
太后又特意吩咐御医,御膳房,以及各路人马,总之这是皇家的福胎,这是一口气两个,万万不能大意!若有个大意,她是会要人命的。
她的亲孙子亲孙女,务必,一定要小心照拂,不能有任何闪失。
太后一口气又赏了阿妩许多物件,各样滋补之品,还送给阿妩一个流光溢彩的玉镯子,用她的说法是:“这镯子能护着你,趋吉避凶。”
说完她亲自为阿妩戴上。
阿妩觉得,太后看着自己的那眼神,那呵护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而自打元宵节后,阿妩偶尔间会歇在奉天殿,刚开始时,众妃嫔知道后,自然是很不习惯,但也只能在心里不习惯,暗地叹息一声。
现在连后宫的猫儿狗儿都知道,十五年没什么子嗣动静的后宫要听喜讯了,关键贵妃娘娘肚子中还是双胎,你羡慕也羡慕不来,嫉妒也没用,反正人家就是怀了。
帝王龙颜大悦,太后娘娘喜得每日都念经祷告祈福,寻常妃嫔还能说什么,少不得跟着奉承了。
很快众位妃嫔也就想通了,虽说这贵妃娘娘确实让人心里酸涩难受,可人家生得确实美,自己若是郎君,自己也想搂着这么一个美人儿。
再说了,人家也确实有些福气,才进宫几个月,这不就怀了,而且还是双胎,肚子实在争气,所以皇帝宠,太后喜欢,似乎也说得过去?
况且看看身边的姐妹,有比自己美的,有比自己才华好的,更有比自己伶俐的,这不是也没摊上这天大的好事,一个个也都熬着呢!
当想通这些,大家也都安分了,甚至开始商量着,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巴结巴结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的贵妃娘娘?
也有人的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贵妃娘娘喜得皇嗣后,帝王必是要大赦天下,后宫也要赏的吧,她们是不是也跟着沾光?
就在这种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阿妩这日子越发舒坦,若是歇在奉天殿,便有皇帝陪着嘘寒问暖,若是回去琅华殿,诸位妃嫔都会来逗趣,陪着说说话什么的。
景熙帝还命人特意做了玉辟邪,要阿妩佩戴着,说是能护佑她。
待到阿妩怀胎满三个月,受封贵妃,此时春暖花开,风和景明,正是好时节。
景熙帝为了这受封仪式,命人悉心筹备,处处精心周到。
她这册封的宝册,是由礼部和工部先行做好,送交内阁,并由礼部奏请,由大学士和尚书充当册封使,并选了相貌端庄的侍郎和学士充当充副使,于册封前一天便祗告太庙后殿。
待到册封这一日,天还未亮,阿妩便起身梳妆打扮,穿上贵妃诰命大服,并上了大妆,在伞仗前导下,前往太和殿。
就在太和殿,礼部鸿胪寺官已经设节案,并有銮仪卫官在内阁门外等候。
阿妩看着这繁琐的礼节,其实头都是晕的,不过好在有引导礼官并女官陪同,会随时待命,告知她接下来的一切,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需要按照女官提点来做便是了。
又因为她怀着身孕,显然众人对她也诸多包容体贴,处处悉心。
很快便到了正式受封的环节,阿妩在导引銮仪卫的护卫下,由引导女官陪着,身着诰命礼服上前,面北而跪,并由在钦天监以及内监的陪同下,听正副册封使宣读,受封,并接了受封册和宝印,那受封册是镀金银的,宝印上面是祥云龙凤纹。
受册之后,阿妩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节之后,内监出宫,阿妩在引礼女官导引下,前往皇太后宫中行礼拜见。
皇太后见到此时的阿妩,笑得合不拢嘴。
后宫十五六年没动静了,如今一下子竟得一个双胎,双喜临门,老人家每日做梦都在笑!
她和蔼地看着阿妩:“如今你怀着,该行的礼不能免,但那些能免的,尽量省了,仔细腹中胎儿。”
阿妩抿唇,垂着眼,恭敬地道:“是,臣妾一定万分小心。”
拜了皇太后,便是给皇帝和皇后行礼,因皇后如今称病不起,阿妩只需要给皇帝行礼就是了。
这次她依然认真地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礼,这么行礼时,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场诸多妃嫔全都在看着自己。
而景熙帝,也一直含着笑,温柔地望着自己。
带跪拜之后,景熙帝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来:“贵妃免礼。”
帝王的贵妃,诰命有了,份位有了,若是皇后称病,贵妃便有资格为他打理后宫,甚至陪着他出席一些要紧大礼仪了。
到了这一刻,二人心中自是各有一番滋味。
若是之前,虽说仿佛是夫妻,但其实不是,现在,多少有点夫妻共进退的意味了。
这时大礼仪已经结束,教坊司诸乐工的管弦之声响起,接下来便是诸内外命妇拜见新贵妃,之后便是宴席。
引导女官将阿妩受封的宝册以及宝印郑重地摆放在香案上,以供众人观瞻。
这时候,众命妇的视线全都落在那宝册上,那是众人这辈子都很难拿到的,而就在宝册一旁,则是雕刻了蟠螭的红漆檀木宝匣,里面赫然是金宝,上面用篆书雕刻了字迹,并有祥云龙凤纹等。
阿妩听到,人群中似乎隐隐有抽气声以及疑惑声,不过很快,这些便归于平息了。
她不太懂,疑惑地看景熙帝。
景熙帝却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挽着她的手,踱步入座。
阿妩也就再次谢恩,入座。
这时便是跪拜仪式,先是诸位后宫妃嫔行礼,比如康妃,惠嫔,孟昭仪以及其他妃嫔等。
康妃自然是不甘不愿,跪拜的时候颇为别扭,她年纪比阿妩大,熬得年头长,又为景熙帝生过一个女儿,竟落到这个地步,怎么都不情愿。
对此,景熙帝自然看在眼中,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在后宫之中,规矩比天大,他要封的人,还不至于让一个区区妃嫔质疑。
康妃的诸般不喜竟不加掩饰,这对景熙帝来说,已经不可原谅。
这些年,他对这个为自己生了女儿的康妃已经足够容忍,给她康妃的份位也是看在女儿的情面上。
至于其他妃嫔,至此没什么疑问,在后宫之中,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遵从规矩,同时看清大势。
大势便是,这小小的贵人将聚三千宠爱于一身。
是以众人跪得心甘情愿,一个个口称贵妃娘娘。
景熙帝神情平淡地命人大赏,每个人都有赏,众人纷纷谢恩,不过谢恩的时候难免想,这男人哪,往日里也不见经常如此破格地阔绰,如今为了他那小娇妃,一赏则赏。
哪个不服气,帝王在那里坐镇,就是要你服服帖帖。
之后,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德宁,他们要向阿妩行揖礼。
到了这一环节,阿妩也有些觉得怪怪的,先不说她和太子太子妃往日的种种,只说这两位那样的位置,让人家给她行揖礼?
她还没适应自己如今这贵妃娘娘的位置。
阿妩再次求助地看向景熙帝,景熙帝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阿妩心中稍安。
先是太子和太子妃向阿妩行礼,敬茶。
此时的太子妃已经怀胎七个月,再有几个月便要生产了,腹部高高翘起,她走得略有些不稳当,需要身边侍女扶持着。
显然这对她来说是有些艰难的,也很是难堪。
身为储君妇,向帝王的贵妃行礼敬茶,这原也没什么,可偏偏是那个阿妩。
那个曾经跪在她面前的阿妩,那个出身低贱的阿妩,此时已经是她的庶母了,正经的庶母,拿了封册的庶母。
太子妃心里难受,脸色也不好看,可她只能拼命压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拜了,又端着一盏茶,敬给了阿妩。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抬头看一眼阿妩。
不敢看,不忍看,也不知道怎么看。
阿妩接过茶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太子妃端着茶的手都在抖。
她便开口道:“太子妃如今怀着身子,不必多礼,快些坐下吧。”
说着,又把景熙帝事先准备好的镯子拿出,由宫娥递给太子妃。
她笑着道:“些许薄礼,还请太子妃不必嫌弃。”
太子妃哪里能说嫌弃,只能再次谢了,接过来。
不过脸上却臊得很,几乎红透了。
如果她当时接纳了阿妩,阿妩这辈子只能做妾,永远被她压着,应该是她高高在上地递过去一个或者值钱或者不值钱的镯子,说一声“些许薄礼,戴着玩吧”。
可现在,她竟要受阿妩的赏!
周围人等看着这一幕,不免觉得荒谬,又有些感慨。
一个储君妇自是高贵,一个昔日没名没分的通房,只圈在别苑侍奉男人的,两相对比之下,命运悬殊。
如今,却是一个给另一个敬茶。
谁能想到今日呢!
太子妃也感觉到了周围人等的目光,她几乎要哭了,但她自然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哭,必须努力笑,挤出来笑。
太子妃之后便是德宁了,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德宁会不会拜贵妃。
阿妩也有点怀疑,德宁那性子,可不像是会拜自己的人。
果然,轮到德宁时,她竟然直接站起来,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质问:“父皇,贵妃娘娘只是贵妃,并非皇后,也不是皇贵妃,为何竟有金宝?”
在大晖,按照旧例,后妃册封时,皇后为金印以及金制册封诏书,皇贵妃之下便只有册封诏书,没有金宝了,可是现在,景熙帝竟为阿妩配备了金宝!
这是不合祖制的!
要知道金宝不是寻常人能得的,皇后,皇贵妃有,但贵妃没有,至于皇亲国戚中,也唯有皇子封王时,才能授金册金宝,至于世子承袭王位,便只有金册了,金宝便只能传用父王的,所以金宝稀少不易得。
可皇帝竟然给阿妩授了金宝!
在场的端王妃敬王妃等,也都没捞到金宝,只能在府中看看自家王爷夫君的呢!
德宁这么一说,阿妩这才意识到不对。
景熙帝听着,却并不意外,视线淡淡地落在女儿身上。
在父亲的目光下,德宁昂起脖颈。
景熙帝却笑得温煦:“德宁适才说了什么,朕不曾听清,再说一遍。”
当最后那个字落下时,他平淡的话语中已经散发出淡淡威仪。
德宁微吸了口气:“父皇,儿臣幼时读女诫,曾学到过,后宫妃嫔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若是君王恩宠太过,则会骄恣犯分,上下失序……”
景熙帝的笑容消失,那双茶色眸子泛起凉意。
而就在这种目光下,德宁的声音逐渐微弱起来。
她并不敢挑衅父亲和帝王的权威,以至于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了。
她在父亲明显不悦的目光中,眼睛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景熙帝略挑眉,轻描淡写地反问:“德宁学女诫,怎么只学皮毛?”
德宁一愣,之后瞬间脸红耳赤。
女诫中有专门的事父母篇,她如今出言问责父亲,是为不孝,挑衅君王,是为不忠。
景熙帝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德宁,于是大殿中又恢复了秩序,受封仪式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德宁被女官无声无息地请下去。
德宁走出大殿的时候,她委屈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过景熙帝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
在帝王这无情的漠视中,众人清楚地意识到,大晖的后宫确实变天了。
——若这时候方越在,他一定会感慨,他当时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自那一日的南琼子,小娘子含笑自帝王的辇车走下来,一个影响大晖后宫,或者说影响以后大晖朝局的变数便出现了。
很快仪式结束,宴席开始,有笙箫之乐,也有各样戏文,不过因阿妩怀孕,不可太过喧嚣,只选取一些清净乐曲罢了。
众位妃嫔纷纷上前恭喜,不过此时阿妩有些累了。
景熙帝体贴地问:“累了?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
阿妩听了忙点头:“是有些疲惫。”
景熙帝道:“好,那朕陪你回去。”
既是帝王和贵妃先撤了,众人纷纷起身恭送,之后宴席继续,却是暂且由庄妃代为主持。
回去的路上,本来阿妩应该有自己的辇车,不过景熙帝却要阿妩共乘。
阿妩:“这样可曾违反宫规?”
景熙帝直接扣住了阿妩的手腕,侧首看过来:“宁贵妃,按照后宫规制,你可以陪朕一起乘坐龙辇。”
阿妩怔了下,笑道:“好。”
她都忘记她已经是贵妃了!
当下两个人上了辇车,上去后,她确实有些累了,便靠在景熙帝怀中。
景熙帝长指轻握住她的:“今天的好心情,是不是被德宁败坏了?”
阿妩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如果我说我没有,你是不是不信?”
景熙帝笑:“那就好。”
阿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她知道德宁是为康妃鸣不平,而这个鸣不平的背后,其实是自己的成功,自己的倾轧,自己走了捷径,直接将康妃比下去了。
这说明,她如今已经是被德宁公主不服气的人了。
德宁公主是什么人,金枝玉叶,天之骄子。
而她,是那个被斥为”不上台面“的人。
她至今记得她接到帝王口谕,跪在太子妃门前时,那个娇笑着走过身边的贵女。
在自己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会羡慕的人。
现在,那个人竟然对自己所得到的表现出不甘心不服气了。
从这点来说,她成功了。
不过她对德宁公主也没太多敌意,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有些小性子,哪怕针对自己一些,自己也能理解。
所以她也说不上有什么快意,更多的是平淡,是旁观。
事实上如果德宁公主不是为她母亲康妃打抱不平,她和德宁也没什么根本冲突,一个女儿一个妾,有什么可比的吗?
而且通过这件事,阿妩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景熙帝要不紧不慢地给她升了,升快了必然引起一些非议,纵然可以以强权来压,但大家的不满还是会在。
景熙帝开口:“有件事,朕想问你。”
阿妩:“嗯?”
景熙帝:“朕记得以前曾经送过你一批小物件,是各色花样玉石雕刻成的,后来再没见你戴过。”
阿妩惊讶:“啊……”
她以为他不会留意到。
景熙帝却在这时侧首看过来,茶眸温和而强势:“是德宁说了什么?”
阿妩:“也,也不是……“
她不太想对这个小姑娘雪上加霜了,毕竟是亲父女。
景熙帝看着阿妩,神情有了淡淡的锐利:“朕要听实话。”
阿妩:“……德宁公主提了提这件事,不过也没说什么,阿妩并不在意,所以也觉得没必要提。”
她说完这个后,景熙帝一直无声,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妩感觉到了,抬眼看过去,便坠入那双茶色的眸子中。
她怔怔地望着他:“皇上……”
景熙帝略低下来,长指温柔地将她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之后才轻声道:“为什么不曾告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