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还沙
姜徵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封澄就在
城墙上,怔怔地看着。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秦楚寸金便在城下,二人站在燃着灵石的车马前,半晌,秦楚涩道:“把灵石熄了罢。”
她看着封澄在城墙上怔了半日,过了许久,她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声音有些闷闷的:“回去同师尊辞别,准备启程回营。”
年少时异想天开,以为凭手中的剑便能得偿所愿,其实世间不得已这么多,哪里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秦楚看着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
寸金走过去,轻声道:“走了,秦姑娘。”
阔别许久,封澄再走向鸣霄室,便有些近乡情怯的局促,她站在门口,叩门的手犹豫了几次,却迟迟未落下。
正在此时,门却悄悄地开了。
封澄一抬眼,便见了花树下的谪仙人。
全须全尾地坐在花树下,一起身,膝上有落花,封澄吓了一跳,忙道:“师尊快坐,不要起身。”
这一吓才把她吓了近来,赵负雪垂眸看着她,微微勾唇道:“不妨事,以机关道撑起了骨骼。你瞧着有些憔悴。”
她不太愿意叫赵负雪平添担心,于是对前几日重伤一事只字不提,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赵负雪略微抬眸看了看她的身后,两位着轻甲的年轻将士向他拱手行礼——两人都十分面熟。
赵负雪将这二人对上了号。
门口忽然被敲了两记,封澄回过头去,她定睛一看,有些意外:“何守悟?”
赵负雪垂眸,掩下眼底暗色。
这次轮到封澄惊奇了:“你怎么在这里?”
何守悟满头大汗地红了脸,抱着怀里书册,有些羞赧道:“天机内院特批,收小的入学了,多谢将军知遇之恩,若无将军侠义之举,圣上断然不会注意到小的。”
以凡人之身入天机内院,的确是了不得的本事。
封澄点了点头,这才想了起来,何守悟接着道:“我有困惑之道,师尊亦是不解,故来求教,未扰了将军吧?”
寸金很注意地看了何守悟一眼。
这人他有印象,早些时候便在内院前摇摇晃晃,时不时还会晃到鸣霄室门口来,今日封澄一进天机院,他便凑巧来求教,说不是刻意,他不太信。
况且,虽说赵负雪的鸣霄室就在这儿,可天机院谁人不知,此人早就移居赵府,哪有弟子会到鸣霄室晃荡的?
余光瞥见封澄,他沉默,将冷笑吞了回去。
兴许是宫宴上解锁救人的缘故,封澄对他印象似乎很是不错。
秦楚冷眼旁观,只觉得气氛不对,眼睛一眯,看见他怀中书册,福至心灵地道:“哦,你是修机关道的?”
何守悟断没料想到突然杀出个秦楚来,有些愕然,却还是面不改色:“是。”
秦楚微笑:“这么巧,我也是修机关道的,你哪里不懂?学姐替你参谋参谋。”
紧接着人便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走了,何守悟甚至脸色都没来得及变,赵负雪见状,微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朋友?”
封澄看了看他,斟酌道:“从前几面之缘,不算多熟。”
意思就是不熟。
赵负雪暗暗地拍了个掷地有声的板。
师徒二人倒是很默契地没提沈怀玉之事,封澄觉得歉疚,总不敢抬头看他,倒是赵负雪很是平静,波澜不惊,殊不知此举更不像一对师徒,只当是偷吃心虚的负心人,与自觉憋气却不得不大度的正房。
封澄垂眼道:“师尊,多谢你。”
赵负雪并不意外的样子,他微微抬了抬眼睛,封澄接着道:“……多谢你向我传信。”
这是姜徵不会告诉她的事情。
短短一年,面前的少女便已脱去了稚气,骨骼结实了,身量也长了些,原本看人三分笑的眼睛也染上了些不容侵犯的威严,赵负雪认真地看着她,片刻,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眼睛,平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看向封澄的双眼已经弥足贪婪,赵负雪轻声道:“除了这些,你没有要向我说的么?”
杳无音讯的日子,不见片羽的信件,无声无息的传讯灵器。
他不信一别经久,封澄只剩这句客客气气的谢,还是为了旁人。
反咒像一把筛子,从心底滤出的,恨与妒磅礴,其余的却封得严密,几乎瞬间,赵负雪眼底便通红了。
封澄垂着眼睛,轻声道:“弟子祝师尊平安康泰,万事无忧。”
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骤然捏紧,苍白如玉的手指上被捏出沁血似的红痕,赵负雪看着她,半晌,道:“宫中诸事生变,在外一切当心。”
寸金皱眉看着师徒二人的往来,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
封赵二人从前模样,他也是见过的,如今这副和善有余、亲厚不足的模样,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色将近日中之事,封澄告辞,赵负雪并未挽留。
马蹄哒哒,一日之后,姜徵大婚,天子迎娶帝后,姜氏女入主东宫。
十日后,封澄派人送来了一封迟来的贺礼,并未露面。
此后,再有她的消息,便随着马蹄与信使,赵负雪开始逐渐收到了封澄问候的短信件,寥寥数语,问过便安,有时半月一封,有时一月一封。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收好,安置在赵府书房中。
而京中之人再度听见封澄的消息,则是数道飞书,送来了天机军新的主将。
又及,名为天机铁骑的亲卫军,在短短一年之中,杀遍了长煌大原四起的灾祸。
天魔复生,人人自危,可隐隐约约间,众人心底死后另有一道稳固而不可犯的防线,重新架了起来。
而天机之名,渐渐得震于世。
***
与此同时,长煌大原上。
封澄坐于中军帐中,皱着眉活动了左臂,一旁施针的孙小荷猛地嘶了一声,一掌拍下,示意她老实点儿。
“我觉得经脉仍是不通,”封澄露着上身与手臂,密密匝匝的绷带箍在了上面,她皱眉,忍受孙小荷把她扎成一只刺猬,“已经一年有余,按理说天大的伤势也该痊愈了,怎么如今用起灵力来,还是跟我的钱包一样,抖抖就空了。”
孙小荷翻了个白眼,扳住她的右手:“总得有个过程,灵力暴行,冲破经脉,旁人早该成了血漏子。”
熟悉的病症,封澄道;“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师尊也是灵力暴行,经脉破损,照旧是好好的。”
这话倒是令孙小荷意外了:“赵负雪,灵力暴行?”
口气有些不可置信,封澄奇怪道:“怎么了?”
孙小荷一边施针一边皱眉:“我师祖替他瞧过脉案,我也看过几眼,他并非灵力暴行,而是道心不稳,故经脉单薄,以至体不蓄灵。我当时还曾疑惑,按理说,道心不稳,早在初入仙途时便该露了端倪,修行难以有成,断不可能修行到如此地步,才突然道心不稳。”
她吹了吹针上火焰,将针取下,妥帖地安置:“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于此道上亦然。与其费尽心力镇压灵力,不如寻到那道心不稳的病根,一举拔除。”
封澄很注意地听着,她道:“我年少时,似乎听我师叔说起过,当年师尊是逢了一场大劫,才性情大变。”
孙小荷点了点头;“那便照病开方,药到病除,恕我直言,他的脉象并非久寿之人,若此劫不解,即便灵力在身,也寿数无多了。”
闻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她点了点头,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思索孙小荷所言,正若有所思间,忽然有一人急切地掀开了中军帐的门,封澄回头一看,意外道:“寸金?”
寸金稳妥,平素少有这么急切的时候,他道:“有人求见姑娘,说是带来了陈还的消息。”
陈还的消息?!
封澄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自天机院结业后,陈还便出去游历天下,虽时时有信,却渐渐不见其人。
“……发现了,她的尸身。”
刹那间,封澄浑身的血齐齐冲上了头顶,她强撑着镇定,艰难开口道:“把送消息的人,带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便提进来一人,封澄定睛一看,只见来者形容狼狈,比起乞丐也好不到那里去,浑身脏得要命,她意外道:“是你?”
何守悟一见她,便奄奄一息道:“……水。”
旁人连忙把水给他灌下去,封澄又掰了个饼子来递给他,何守悟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了,眼中才没了那份奄奄一息的绿光,封澄强撑着耐心道:“陈还尸身,是怎么回事?”
何守悟闻言,不声不响,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我若说了,求大人不要伤心。”
封澄本就一肚子火,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
何守悟蜷缩着,小心抬眼觑了封澄神色,才小心翼翼道:“……她的尸身在还沙。”
刹那间,封澄眼前天旋地转,她难以置信地逼近何守悟,
一把攥紧了他的衣领,寸金一行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将她往外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守悟被晃得脸色更白了,他连声音都细弱了:“……有人,有人亲眼所见,绝,绝无妄言。”
封澄一偏头,只见身后慢慢走进来一人。
眼歪鼻斜,面上伤痕可怖,依稀可见几口巨大的空洞。
她怔怔地松了手。
这张脸,她从前十分熟悉。
沈怀玉那张肖似赵负雪的脸,被毁得一干二净。
何守悟惨淡笑道:“还沙之地,横陈还尸身,将军为何反应这么大?”
反应这么大?
封澄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晃到书案前。
升任主将后,中军帐大了许多,足够摆下一张桌子。
她抽出了垒成一叠的信函,漆黑无比,写着同样的内容。
阿澄救我。
发出之地,就在还沙。
第152章 第152章瞑目
这是封澄第一次走到还沙里来。
她这几日如同行尸走肉,连寸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禀报道:“经天机所同僚们所查,陈还天机玉佩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在还沙的一处荒城。”
顿了顿,寸金补充:“……也是当地血修最大的盘踞之所。”
封澄耳朵已经听不见话了,她喃喃道:“全杀了。”
全杀了,寸金不忍道:“边卫不可出长煌,我等尽力,只带出来铁骑十七人,将军,你灵力运行不畅,我们……”
封澄闭了闭眼睛,忍住几乎将她全盘吞噬的杀意。
陈还向她求救过的,她不是没有求救的。
一封接着一封的信,从还沙接二连三地送了出来,封澄甚至不敢想,她是怎么从满是血修的贼窝中一封接着一封地递出求救信的。
从未收到回响,一封接着一封。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便一阵刀削似的疼,几乎疼得叫她生生窒息过去。
血修折磨人的手段,她并不是没有听闻过,更何况是个血肉丰沛的年轻修士。
一步一步,越走,越是痛彻心扉。
而她已经想过发信人是陈还了,她甚至给陈还寄去了信,甚至与消息另一头的假陈还你来我往地写过了无数封信件。
可为什么没有来还沙查一查?为什么没查查这封求救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陈还临死之前,会不会还抱着一丝希望,期望她从天而降,将她从血窝中拯救出来?
封澄的衣角已被兹拉乱窜的灵力引燃,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衣角上打转,一烧,连战甲也被烧了一个洞,圆圆的,刚好够放一枚小小的阵盘。
何守悟被留在了军营中,跟随而来的,只有一个指认尸身的沈怀玉。
他脸上蒙了一张漆黑的面纱,挡住了狰狞的脸,他走在封澄身边,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在一旁路人惊异的视线上,半晌,沈怀玉垂了垂眼睛,正要后退,手却被忽然拉住了。
“……陈还,陈还死时,”封澄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好吗?”
沈怀玉一怔。
他躲闪般垂了眼睛,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姑娘是自爆灵力而死的,”他道,“尸身完好,一切妥帖。”
沈怀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枚阵盘,封澄垂着眼睛,接过了这只小小的阵盘。
“……我在还沙,靠做些死人生意过活,”他慢慢地道,“前些日子,在新鲜尸身上,捡到了这枚阵盘,拿去卖,正巧,被何公子见到了。”
天机师的本命灵器,是作不得假的。
“……尸身呢?”
沈怀玉垂下了眼睛。
“当时送来,似乎,有些魔气,何公子恐其成魔,做主,烧了。”
尸身魔变,生前之怨必然滔天,所谓善终,不过是沈怀玉宽慰她的谎言,封澄明知如此,手却将陈还的本命灵器攥得更紧。
“……那些滔天的怨气,”她怔怔地想,“有没有我的一份呢?”
无望地等待着的陈还,最后死不瞑目之时,恨不恨她呢?
人在悲痛到极致时,是流不出眼泪的,眼眶里酸涩,落下来却只剩下心如刀割的疼痛,封澄甚至觉得荒谬而可笑。
她原以为,马蹄踏过天魔的头颅,战功赫赫,想要保护的,想要去追寻的,便会离她近一些。
可分明什么都没做到。
寸金心中虽也痛楚,可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的异样,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道:“将军,你暂缓几日,现如今并没有证据,我们无法……”
封澄却猝然打断了他。
“等个屁。”
师出无名,公兵报私仇,管的还不是长煌大原的事情,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兵动不了。
继任主将本就为姜逢重伤而不得不行,朝廷对封澄本就颇有微言,一动,给她扣个造反的帽子都够了。
唯一能调动的,大概就是封澄的亲卫。
她的牙齿已经将唇咬得血肉模糊,她狠狠地捏着手里长生,一字一句,道:“我一日都不会等,此去我没打算要命。”
盘据一方的血修,一定是块难啃的骨头,寸金见状,同跟随而来的天机军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随即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封澄的身后。
御剑轻骑,一行人不着甲,好像一队游商一般,渐行至一农庄门前。这农庄在偏僻城郊,只站在门口,便凭空脊背发凉,好似被其中之阴森骇住了一般。寸金冷静道:“这些血修总有七十余人,不成气候,唯有领头的四人,似乎是颇有凶名的血修,据消息,名为‘风花雪月’,为一生四胎,从不分离。”
好一个风花雪月,封澄面无表情道:“这四人我来应付,清剿外围血修后,即刻退行。”
铁旗营亲卫轻巧如猫般,迅捷无比地解决了外围放哨的几个血修,几人甚至连察觉都未曾察觉分毫,只张了张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进农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皱了眉,好洁之人更是忍不住挪了挪脚——地上是随处可见的血肉骨骼,还有未吃尽的人头。
沈怀玉不知哪来的这么大胆子,硬是不退,紧紧地抱着封澄给他的灵器,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天机铁骑的后面。
封澄踏着一地血肉,山鹰似的落到了正堂之中,看守血修猛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剑光刺穿了他的脖颈。
她甩了甩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腥臭逼人的正堂之中,果不其然,那守卫血修的警报惊动了四人,昏暗之处,露出了四双阴森泛红的眼睛。
为首之人声音嘶哑无比:“……来者何人。”
封澄端剑,雪白剑身之上,灵流蹿动,如一条噼啪作响的闪电:“不死不休之人。”
此人披着一身漆黑陈旧的长袍,鹰钩鼻,身子仿佛侏儒,眼神眯起一道凶光,露出的手却年轻无比,仿佛是婴儿新生的一般,封澄心觉古怪,暗暗提防,一剑刺出!
一声剑啸,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眼前便骤然杀来一道雪亮的剑光,陡然一道血影蒙在此人之前,长生陷在猩红屏障中,去势软下,封澄见状,收剑提身,随即腰间挥出一串雷符,随着一阵轰鸣,那屏障膨然溃散。
一人站在那血修身旁,容貌肖似,他阴狠地擦了嚓嘴角鲜血,寒声道;“大哥何必同此人废话,定是有一个找死之人!”
封澄注意到,他的脖子分外年轻,光洁如美人。
堂中又有一声哈哈大笑:“来得正好!如此灵力,正好来填我等的血池!”
眼前已有三人,封澄心中警惕——风花雪月四人从不单独行动,还有一人呢?
来不及细想,三人一扑而上,封澄此行带足了灵符灵器,血修阴寒,最怕雷符火符等物,她一掏便是一打,仿佛不要钱似的统统往三人身上砸,几人首当其冲便被砸了满头满脸,伤势最重的,则是方才格挡长生
之人,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恨声道:“哪里来的丫头!无冤无仇,上来就拼命!”
一道血光飙出——竟是封澄一剑斩了他的手臂,封澄盯着那断臂,冷冷道:“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阵盘,还记得吗?”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陈还的阵盘。
断臂之人当即便要否认,第三个血修却皱了眉,片刻,展颜大笑:“有,有!”
“这个是个宝贝,”他盯着断臂之人的手臂,不知是对谁说的,贪婪地舔了舔舌头。
“老子从未在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身上,见到如此凝重的魔气,”他猛冲几步,双手作爪,凶狠地迎向了长生。
“血池成魔,”他道,“要的就是这种宝贝。”
魔气?陈还身上?
长生猝然被断臂人沁出的血线缠住,封澄见状,双手持剑,借力腾身而起,猛地将第三个血修踹飞出去,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陈还是登记在册的天机师,断然不可能是魔物混进去。
紧接着,封澄扯住血丝,一记猛拉,将一旁的断臂之人死死抓过来,还未等人反应,手起刀落,雷符加身,一声血肉闷响,断臂人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她平静地一甩剑:“……胡说八道,她是活人。”
第三人大笑;“活人?我知道,可你见过,自小生长在魔窝里,丝丝血肉都浸透着魔气的活人么?”
自小生长在魔窝?
第一人看着地上兄弟的尸身,沉默地抬起了头。
“是的,”第三人微笑,“魔窝,还是少见的、地魔的魔窝,按理来说,法则之地,入者即死,可她不光没死,还与那地魔朝夕相处,不曾分离,甚至长成的每一分血肉中,都含着地魔之地的魔气。”
第一人却恍若未闻,他盯着地上尸身,半晌,身上一点一点地腾起血雾,他冷道:“女子,拿命来。”
封澄提剑,灵气一动,经脉处陡然传来针扎似的疼,紧接着,那人已狠狠的扑来,幼嫩的手覆了一层蠕动的血泥,好似鬼爪——躲不开了!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更何况她以一敌三,若放在平常,这三人她定可痛快斩下,可好死不死,偏生这时灵力供不上了!
那人冷笑:“我当什么高手,竟是个连灵力都无法自控的废物……”
那对鬼爪落在封澄面前的刹那,他陡然瞪大了眼,紧接着,瞳孔猛地一缩。
一条长刀,从他胸腹穿出。
“我还以为你能替我杀了他们,”那人的声音带笑,“大哥,瞑目吧。”
第153章 第153章清修
第四人出现了。
封澄一惊,欲动灵气,却发觉灵气如死水一般,她低头,恍然才觉体内经脉寸寸断裂,原本滔天的汹涌灵力好似断流之河,已然无声无息。
封澄有些平静地想,孙小荷所说的不要妄动灵力,是有道理的。
这是再无仙途了。
地上早已躺了三具尸体。
——这人好快的身手,好狠的手段。
比起剩余三人,他有一张分外年轻的脸,几乎俊出了女气,血修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月’。”
血气震到了肺腑,连同喉管也呼吸艰难,他微笑着道:“有了这三人尸身,成魔大业,终于可成。”
封澄道:“……手足相残。”
他心情很好,一路前行,打开暗门,连带着三具尸身与一个活人,都显得脚步轻快。
“月”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地道深处的一口粘稠的血池前。
“这血池啊,埋了多少活人死人了,”猩红的血气腾在他的脸侧,他笑道,“可成魔者,却从来没有一个。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我明白了。”
他抬手,将三人尸身噗通丢进了血池中,那池子仿佛有生命般,不过转眼,便把那三人吞了进去。
“月”看向了封澄。
“虽说你已是个废人,”他微笑着脱去外衣,高兴道,“好在一身血肉还值得投个血池……不会很痛的,一进去,就榨成干了,尸身是完整的。”
而封澄的视线却被他的身体吸引了。
他的身体并不苍老,十分年轻,而最为可怖的,却是他的皮肉,是一块一块的。
一块苍老,一块生机勃勃,一块枯槁如树皮,一块洁白如新雪。
注意到封澄的视线,月的兴致很高,他微笑着把双手从血池中拔了出来,新鲜的血肉霎时覆盖了枯槁的双手,他眼中迸出异样的神采,兴致勃勃道:“厉害么?返老还童的长生之术。”
封澄看着那双手,冷冷道:“世上绝无如此邪门之法。”
“月”哈哈大笑:“有的,有的,只是代价格外昂贵些,享用到的人,很少,非常少。比如说这些池水,取自宫中八方所守黄连泉,锻体再生,起死回生。”
宫中八方所守的池水!
封澄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瞳孔剧烈颤抖;“你说什么?”
“月”脱去了最后一件衣衫。
“很奇怪么?”他疯魔一般,絮絮叨叨地微笑,“登峰造极的凡人,想要长生,很奇怪么?你不要露出这副好像天塌了的表情,养血池的人多了去,可都输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成么?”
他叹了口气,将封澄心上最后一块石头沉沉地落下:“因为有人,世世代代,都想长生,不计代价地长生。”
封澄的脸一刹那有些空白。
月怜悯地看着她,将她的脸扳过,居高临下道。
“咱们也是替皇帝试过药的人了,死了这么多人,遭了这么多代的罪,终于成了……只可惜,如此伟业在前,姑娘却是药渣。”
说罢,他手一松,轻飘飘地把人丢了进去。
血水将她死不瞑目的脸全部吞吃,月欣赏了片刻,转身跃进了血池。
***
子夜粘稠,间或有一两声枭鸟啼叫,一惊,呼啦啦地便掠走了。
数场大胜,将持劫手下几位渐起锋芒的大将杀了个片甲不留,天机主将摇摇欲坠的位置便由这几场大胜稳稳地坐住了,其诡胜奇兵之名更是从长煌渐渐向南传来。
与此同时,另有流言四起。
有人道,虽然天机铁骑战无不胜,可天机主将一介女子,且如此年轻,拔升如此之快,绝无可能做出此番战绩,其中大胜,定有蹊跷,绝对是其主将与天魔勾结一气,演给世人瞧的。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起,有鼻子有眼,甚至连封将军实是魔物,乃身长九尺、头生双角的怪物这一说法,都传了出来。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难报不野心勃勃。”众人言之凿凿,“就算不是假的,也难保她不生异心——此人可是天机之首的亲徒,若要造反,怕不是整个天机一起反扑,谁能阻拦?”
起初世人只觉荒谬。
直到封澄当着众人一把火烧了圣上亲赐的宝剑与加封圣旨,懒洋洋地踹了来使的脸,叫人饱尝了一顿丰饶的牛粪。
举世哗然,不臣之名,昭然若揭。
流言喧嚣,渐动人心,正于此时,天机军吃了一场大败,缘由自然而然是要归结到那位日益不成。人形的主将身上的,天机铁令,请封澄回京,出乎众人意料,封澄竟乖乖受命,回京述职。
在外征战经年,回京次数屈指可数,封澄懒懒地歪在马车的榻上,连掀开帘子瞧一瞧的心思都没了。
半年前,寸金一行找到她时,她躺在血池中,混沌不堪,再度醒来,她亦是茫然,连为什么要去血池都忘了。
孙小荷道,人的头脑会遗忘格外痛苦的记忆。
封澄低头,玩弄着马车上晶莹剔透的小茶壶,一个不防,指尖蹿出一层薄甲,仿佛扎豆腐似的,将那金属茶壶刺了个通透,她深吸一口气,将茶壶从车窗里丢出去,转身将自己放倒在了榻上。
“我没忘。”她想。
她记得那只“月”,记得他口中所说的一切,记得血池中溶解血肉、又重新一片片地拼回来的痛楚。
记得从人长成魔的彻骨疼痛。
唯有一点,她为什么要去血池?掌心的阵盘属于谁?
她一无所知。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便止不住地烦躁,从人变成魔后,她虽有理智,却是令人提心吊胆的理智,就连她自己也会觉得可怖与陌生。
“……”
“你经脉俱碎,无缘仙途,所以投入血池。”孙小荷凉凉道,“因祸得福,你成魔了,还需要我再替你回忆一些么。”
似乎是她能做出来的选择,封澄这么想着,便将此事越过去了。
马车停了,有人小心翼翼地替她掀开帘子,连头也不敢抬道:“封将军,到了。”
封澄抬头一看,不免皱了眉:“这是哪里?”
她以为马车会停在天机院或是赵府门前,可这马车竟停在另一座陌生的府邸前。
这府修得格外华贵,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比旁人家的威风些,砖瓦都是簇新的,在日头下大更显森严,驾车的侍从猛地一激灵,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忙不迭道:“这是大人的府邸
啊!皇上与皇后娘娘特命人给将军修的,今夜宫宴之后,还有几位大人要宴请将军呢。”
她这才看见,高大府门上悬着一只匾,上书五字:镇北将军府。
见状,封澄嗤笑一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拍拍衣袖,便径自走了进去,见她径自走进,侍从刚松一口气,却听她回过头来,冷冷道:“你觉得我很吓人么?”
他一身冷汗腾地就出来了,忙不迭地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而凶名赫赫的镇北将军见了他这番模样,好似感觉很无聊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确认彻底听不到封澄的脚步声时,他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这将军的性情,”他心道,“果然如同传闻般古怪。”
怕不是真与天魔扯上了关系,侍从这么听着,忙不迭地跑了。
一场宫宴乏味至极,此时既没有了替她梳妆的姜徵,也没了见到赵负雪的期盼与忐忑,虽说身后梳妆的侍从只多不少,手法更精妙,衣饰更华贵,封澄却也没了当初的心思。
待见到宫宴上的姜徵,封澄的心中才略好受些。
她看起来并不憔悴,清瘦了些,眼中却有了当年也少见的坚意,算是这场满是吹捧与试探的宫宴上最令人高兴的地方了。
散了宴会,姜徵遣散宫人,悄悄地留了她片刻。
二人默契非常地不提姜徵嫁入宫中之事。
“……这次回京,诸多凶险,迟太师非好相与之人,你万万当心。”
随意说了几句,姜徵便突然开了口。
封澄了然,宫宴之中,傻皇帝对迟太师的亲近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的,只是她看着姜徵这副珠光宝气的打扮就心中发堵,强作欢颜地点了点头,姜徵觉得不对,多看了她一眼:“你瞧着不对。”
封澄顿住,片刻,若无其事道:“最近身体不好。”
姜徵怔了怔,道:“还是不眠之症么?”
不眠是她少年时便有的病症了,封澄闻言,也点了点头,姜徵想了想,熟稔地吩咐人下去,片刻,便有人捧着一锦盒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在了封澄后面。
“这些你拿去,都是助眠之物,进宫就这些好,富有天下,什么宝贝都找得到。”她半开玩笑,忽地便有人来向她附耳说了些什么,姜徵脸色微变,回头看了封澄一眼,封澄心中了然,挥挥手道;“我留京日子还长,日后有的见。”
闻言,姜徵也不客气,起了身,正要离开,忽回头道:“说来奇怪,你今日怎么不急着去找你师尊了?”
封澄略微垂了垂眼睛,悄悄地抿住骤然增长的獠牙。
成魔时日不长,灵气与魔气皆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再加上时不时露出的马脚,骗得过别人容易,骗过赵负雪却难。
“等他歇息了,我去瞧他一眼。”封澄道,“匆忙赶路,一身风尘,不扰他清修。”
第154章 第154章无辜
虽说是要去,但封澄并没有立即得到去见赵负雪的机会。
宫中大宴之后,尚有小宴要去。
洛京东市,乃是此城闻名于世的销金窟,而其中以盛宴闻名的东华楼,则是此世金银浮尘之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夜,此楼被包下了整夜的场。
众人衣冠楚楚,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之时,目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了紧闭着的堂门。
他们心底隐隐忐忑着——那位年轻的大人,会不会来呢?
上首的国师倒是气定神闲,他微笑道:“众卿不专心用饭,怎么频频看向门外?”
经此一言,下面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心来,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一室喧闹的软红尘中,歌舞渐起,台下众人的视线被歌舞吸引,慢慢地专心起来。
正在此时,一道凛冽的寒风陡然刮开了紧闭的堂门,砰地一声吹散了屋中沉沉的暖气,这道新鲜的寒气仿佛一柄钢刀似的,霎时将众人的注意扎了回来,只见漆黑子夜里,一人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脚。
她含笑道:“来晚了,见谅啊。”
女子单手打着一柄伞,外面应当是下了大雪,盖得她猩红纸伞上一片雪白,封澄穿得也格外不同,旁人即便不着宫宴华服,至少也是穿着礼服的,可她只穿了一身猩红劲装,只以一条与腰带同色的漆黑发带束了长发,一张脸不着粉黛,愈发显得两只眼睛如黑水银似的。
这便是近来风头无限的镇北将军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想。
迟太师微笑着向她抬了抬手:“请上座。”
封澄挪都没挪,眉间戾气横生,冷冷道:“我来说几句话就走。”
堂中鸦雀无声。
她冷冷道:“诸位手中有血池的,立即停手,否则等我一个一个地剿过去,此事绝不能善了。”
刹那间,堂中大哗,有迷茫道:“血池是什么?”也有骤然心虚不敢抬头的,但更多的,则是拍案而起大骂:“你凭什么管!”之人。
一片嘈杂里,唯有封澄与迟太师,一人站于茫茫夜色前,一人坐于堂下众生上,封澄平静地抬起眼睛,目光透过他的鎏金面具,触碰到他的眼睛。
然后,封澄心中便隐隐觉察异样——他在笑。
迟太师笑着拍了拍手:“将军,做出这副泾渭分明的样子来谈生意可不行。”
封澄道:“谁和你谈生意。”
迟太师道:“既不是谈生意,那便没得谈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即便是将军乃神仙降世,也没有扰了旁人生计的道理。”
封澄冷笑不止:“你说的生意,就是把一群一群的活人投在血池里头,叫好端端的人怨气纠成一团、永不超生?”
闻言,一人坐不住了,拍案骂道:“我等泡血池,只用些许灵兽与药材,何时用了活人!”
更有人煽风点火道:“我等岂能任你这番栽赃?定要一纸诉状送上前去,叫圣上断个清白才是!”
封澄嗤笑:“用灵兽?你是觉得我傻,连灵兽与活
人的骨头都分不出来么?”
当即便有人道:“口说无凭!且这有你什么事!血池延年益寿,修士不必钻研此道,你又何必插手!”
再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封澄没耐心与这几人死缠,冷冷转身,道:“话已送到,我再不相陪了。”
突然间,身后有一道声音,轻轻地唤住了她。
“封将军,”他微笑,“修士,也很喜欢血池,为什么你不喜欢。”
毕竟断肢重生、返老还童的机遇,可不是每个修士都有。
在场众人有修士,亦有凡人,闻言,同仇敌忾地看向了她,仿佛视这只异类为仇一般,封澄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了。
绝途之上,并无同类。
赋闲在京的日子过得流水一般自在,封澄这些时候也总不敢在赵负雪面前晃,只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摸到赵府门前,再小心翼翼地落到他的屋顶上。
血池的记忆混沌而不清,而痛觉却弥留在她的身上,历久弥新,令她彻底无从入眠。
此心安处,只有一片并不舒适的屋顶。
封澄躺在赵负雪的屋顶上,翘着二郎腿,黎明将近时,离开了赵府。
屋中传来轮椅的辘辘声。
片刻,屋中烛火一明,赵负雪一身素净白衣,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最近边关并无战事,原本四处兴风作浪的持劫不知为何老实了许多,封澄在京城,一日也未曾闲着,不过短短一月,便同天机所混成一片,搅得洛京人人自危,生怕封澄当真践诺,将事情闹得无可收拾。
封澄越查,越是沉默以对。终于一日,更夫在某一大员的宅邸前见到了挂在门廊上的,一连串的头颅。
天下大哗。
重压之下,即便姜徵也不得不将人召进宫中,她一见封澄,便忍不住道:“阿澄,你样子不太对了。”
凤座之旁设了一软椅,身着玄色的少年将军沉默地捏着茶杯,她实在是与当年差别太大了,面无表情,神色阴鸷而苍白,连带着当年一笑便堆起的两团婴儿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徵忍不住地想,长煌风沙,真能将一人变成如此天翻地覆模样么?
还是说,将人变得天翻地覆的,并不是那些杀不尽的天魔。
封澄垂下了眼睛,道:“他该死。”
那人的手指是与那四个同胞兄弟如出一辙的模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姜徵偏了偏。
封澄道:“我有时在想,人世间为什么有长生与短寿,为什么有人有魔,为什么善恶不报。”
姜徵知道,此时只能沉默。
她自顾自地抛了抛茶杯,眉宇间似乎有一瞬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烂透了,”她道,“全都清洗一遍,才像个人样。”
敏锐的直觉令姜徵觉得此时不说些什么,封澄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了,方张了张嘴,便有人惊慌无比地进来禀报:“不好了封将军,尊者旧伤发作,出事了!”
刹那间,封澄把玩的茶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姜徵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这几日里少见的人样,封澄顾不及其它了,立即纵身而出,一路不停地落到了赵府门前。
赵年在门口等候,不知为何,看向封澄时,眼中有几分异样的味道,封澄无暇顾及,转身便急切道:“我师尊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闻言,赵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片刻,冷冷道:“封将军近日风光得很,回京许久,未曾前来问候一句,一来,便是兴师问罪了。”
她一见到这封澄,脑仁里便止不住地疼,一边深恨她四处惹事,一边痛惜她天赋卓绝,见封澄怔在原地,她也不作他言了,道:“人已进了禁地,你若果真挂心他,不如在惹出滔天事端时,稍微念及些尊者的清誉——教养出一个当街行凶的徒弟,难道尊者脸上光彩吗?”
闻言,封澄骤然怔在了原地。
赵年对这丫头恨铁不成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偏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封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心头便升起了一个念头。
她隐隐要走的这条路,会把赵负雪的安生日子全数搅散了,也说不定。
赵年冷道;“今日尊者不见客,待尊者醒后,再请将军来罢。”
封澄沉默片刻,转身离去了。
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洛京之大,凡是认出她脸皮的人,皆是避如蛇蝎,看向封澄的目光极为惊惧恐怖——这时她应当被收入天牢审查才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头!
封澄掀起兜帽盖住了脸——洛京之大,终于没有一个能容得下身的地方了。
这放在几年前,是她想也不会想的。
几番游荡,封澄竟晃到了那挂着人头的府前,此宅已成了众所周知的凶宅,连带着邻居都搬得远远的。封澄一人孤身站在宅前,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
血迹有些干涸了,像一团猩红的锈。
正在她怔怔之时,忽然掌心一温,封澄愕然地低下了头,目光与小小的孩子正正对上。
“……是与父母走散了吗,”封澄想,“脏成这个样子了。”
他好像鼓起了勇气,才抬起头,望着封澄兜帽下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他带走了很多人,嬷嬷说,不会回来了。”
颠三倒四,封澄却骤然一抖,蹲下身,从中察觉到什么:“你说他带走过很多人?”
小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多孩子,昨天,还,带走了两个。”
生怕她不信似的,小孩子指了指身后,巷子里鬼头鬼脑地探出了几个脏兮兮的孩子。
“我们,本,本来,也在里面。”
大员死后,府内乱成一团,他们借机逃出。
刹那间,封澄的手脚一片冰凉,恰有此时,同僚吊唁的车马走来,对着他的府门一顿大哭,哭声入耳,扎得封澄脑子嗡鸣,几个小孩子仿佛惊弓之鸟,飞也似地逃走了。
不能再等了,她魔怔一般地看着那几个孩子踉跄的背影,等时机成熟,枉死在血池中的人只会更多。
犹豫一日,血池便更大一分,无辜孩子,独行修士,都有可能被拉去填这口瞧不见尽头的长生之途。
既然如此,那绝途之路,便由她一个人来断。
第155章 第155章有救了
彭山之巅,朔风凛冽。
短短几日,封澄便憔悴得有些脱相了,她冷冷道:“没曾想师尊重伤至此,竟然还能追过来。”
赵负雪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只想:“瘦了很多。”
而悬崖之上的封澄甚至没敢回头看赵负雪一眼,她背对着他,漆黑的长发束了个马尾,在朔风里招摇。
若说洛京之中最为臭名昭著的污秽之处,那众人皆知,名为彭山。
原因无他,彭山之地,名义上虽为举世瞩目的铸剑之处,实则还有另一名号。
这是所有血修的投名之处。
血修心法,并无其他,只是入彭山,由山下凛冽罡风除去一身仙脉,进而堕入彭山之渊,从此成为不见天日的血修。
并非没有天机师意图清剿此地,无奈这山下罡风仿佛天防,除了血修,旁人无计通行。
人已经到了彭山的山巅上,可封澄叹了口气,竟然原地坐下了。
赵负雪冷冷道;“跟我回去。”
封澄不语,只是目光落在了不见天日的彭山之下,将出未出的日光照得她面上若隐若现的鳞甲熠熠生辉。
体内的灵气在渐渐地消退了,她从前荒谬地妄想,有朝一日,她定然能彻底控制住身体,彻底压制住魔气。
可人形天魔本就能够吞噬灵力。
时日渐久,她甚至连人形都要维持不住了。
她心想:“我回不去了。”
除非另寻一条歧路。
而赵负雪就该端坐云上,干干净净,不受她将至的泥尘与血水。
封澄闭了闭眼睛:“剑修正道,我已走得腻味透顶,所谓灵脉修为,虽是累赘,却也多蒙师尊费心,入了彭山,想来数年修行也随之而去了,就算在此处还了这几年师徒恩义。”
“日后封澄所做之事,与赵负雪再无瓜葛。”
刹那间,赵负雪惊觉封澄将做之事,脸色陡然一变,可终究晚了一步,长生被她夹在指尖,一声脆响!
轻薄的剑身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
封澄不看他,她站起身来,意意思思地挥了挥手,便转身,打算一跃而下,陡然间,却有一道灵流猛地捆住了她的双足,凝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霜。
她愕然低下了头。
赵负雪平静道:“这并不是你一人自作主张之事,我说了,回去。”
被束缚的感觉令封澄从心底生了一份惊惶,她也顾不上赵负雪能不能觉察她身上魔气了,一震便震碎了足上束缚,口不择言道:“都到了如此地步,你上赶着来做什么!我说不认你了!”
回答她的是赵负雪森冷的寒意。
封澄的剑
是赵负雪一手教来的,平素自然也少不过师徒二人的对练,可赵负雪从来点到为止,连点寒气都未叫封澄尝过,直到此时此刻,正面与赵负雪对上,封澄才隐隐惊觉,所谓天下第一剑修,绝非浪得虚名。
即便重伤,剑剑亦是不可阻挡之势,封澄赤手空拳,剑早已断掉,此时借以傍身的,只有仓促间抓下来的木棍。
封澄被逼得恼怒,牙一咬,也认真起来,谁料赵负雪重伤,灵力迟滞,她还手一击,便将人手中的长剑格住。
她盯着赵负雪的双手,鬼使神差间,望见了他的双眼。
他的双目中燃着几乎能称之为愤怒的神色。
赵负雪这样冷清的人,也会为人动气,为人愤怒吗?封澄想。
赵负雪冷道:“歧途易入难出,血修逆天而行,绝无善终。”
封澄倍觉荒谬:“哈?您老觉得我不知道?”
铿然一剑,封澄将衣袖一甩,随即往外一送,她道:“是非对错若有那般界限分明,这世道还要师尊做什么?还要我做什么?”
赵负雪闻言,顿了顿,封澄自觉失言,偏过头去,道:“总之你别管了,我要走我的路,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说罢,封澄将手一挥,紧接着,赵负雪猛地变了脸色——锁灵香!
封澄头也不回道:“剂量微小,一息之瞬,想必赵家也不会叫师尊孤身出行。”
这种香料,只有边关的几个寨子有存,些微都是不世之珍——封澄怎么会弄到这种东西?
她头也不回,念咒将人缚住,转过身,一跃而下。
***
刘润看着摆在眼前的奏折,勃然大怒,甩袖将东西呼啦啦地掼了出去;“这群血修嚣张至此,简直大了狗胆,无法无天!”
霎时间,殿中霎时跪倒了一片,被奏疏砸了脑袋的大臣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实乃事情有变。”
姜徵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那大臣。
大臣擦了嚓冷汗,小声道:“从前血修虽是作乱,可并不成规模,几条杂鱼,杀了便是。可前些日子……”
刘润余怒未消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血修横空出世,将四面血修收服于彭山,如今,已渐成规格了。”
血修的等级意识如同野兽般强烈,从前彼此不服,四处争斗。刘润怔怔道:“那,天机所无可奈何么?尊者拿他们没办法么?”
大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尊者前些时候闭关,京中天机师,能与之相抗者寥寥无几。”
刘润一拍龙案站起来:“调人!调人!旁处天机师是吃干饭的?边关的仗也别打了!叫天机铁骑来剿匪——封澄呢?叫她去带人!!”
此言一出,四下死寂,刘润察觉不对,皱眉道:“怎么?”
大臣头也不敢抬,小声道:“……皇,皇上,反叛血修,正,正是封澄。”
咚地一声,刘润愣愣地摔在了龙椅上。
他好像梦游一样,不可置信地喃喃:“……反叛?她?她,朕不过是命她留京几日,连军职都未削,她,她怎么就敢反了?”
大臣不敢吱声,有一人却愤愤不平道:“她早就不安分!仗着杀了几个破天魔,趾高气扬,谁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依臣之言,就不计代价,把人抓来杀之示众!京城这么多天机师,难道还怕一个彭山吗!”
姜徵看着他,认出此人面目,挑了挑眉,道:“胡郎中,彭山凶险非同寻常,不计代价四字说来轻巧,实则做起,血雨腥风。”
闻言,胡扶斗当即哑了。偏偏此时有一人笑道:“我倒有一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替皇上除了此心头大患。”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去,只见迟太师覆着半张面具,眼中含笑。
“哦?”刘润眼睛一亮,“是什么法?”
迟太师微微一笑。
“招安。”
闻言,崔见义猛道:“不可!这等邪魔歪道,自甘堕落,岂能再招进来为祸朝廷!”
刘润也是皱了眉,迟太师却不紧不慢道:“依你之见,是要京中天机师舍着一条命,去杀到彭山之下,要封澄那条命么?”
一片寂静,迟太师道:“论起统兵运筹,朝中难道有人可与其一战?长煌天魔凶险无比,此人尚能奇兵诡胜,此时手下血修只会比天机铁骑更要命、更凶残。还有彭山这道天险作屏障,更不要说若是实打实地打起来,身为天机之首的赵家,是会赶去送命,还是袒护自小养大的亲徒?”
顿了顿,他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姜徵,补充了一句。
“四大天机世家,便有两家与逆贼亲厚非凡,剩余崔家楚家……哈。”
这一哈,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世人皆知,崔楚两家并不以天机为业,一家求财,一家重教,真论起行军打仗,怕是连天机军的尾巴都不及。
满堂寂静中,刘润面色凝重,片刻,迟疑道:“照迟太师所言,招安,似乎是唯一之举。”
迟太师微笑:“招安血修,世人只会道皇上用人不拘一格,天下英才自然纷至沓来,再言,人来了朝廷,是死是活,难道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况且,此等将才,难道就这么弃之不用了?”
最后那句半恭维半吹捧的话极度满足了刘润的帝王尊严,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道:“好,那就依爱卿所言,来一个不拘一格!来人,备纸笔!”
子夜,冷月当空。
赵负雪孤身站在长街上,夜风萧萧,吹得空气中的血腥味极为清晰。
哒,哒,哒。
月色与血色粘稠得难舍难分,一人闲庭信步,仿佛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一样,悠悠地从漆黑一片的森严府邸中走了出来。
女子的身量单薄纤长,一身黑衣,犹如一片瘦削的鬼影。手上不知是棍还是枪,血气森森地垂在身后,在石板地上拖出了一条清晰的血痕。
身后的血修犹如嗜血的蝙蝠般,带着战利品哗啦啦地飞去了,她正要离去,去路却被一人正正拦住。
她愕然抬起头来。
男子披着如雪月色,一身白衣,冷冷地看着她,封澄心中猛地一突,下意识地便遮掩住了脸,正待快步离去,却听身后淡淡道;“封澄。”
声音确凿,毋庸置疑。
封澄顿住了脚步。
赵负雪垂眸,闪电似的出手道:“跟我回去。”
闻言,封澄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出来匆忙,没带锁灵香。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勾起面皮,笑吟吟道:“尊者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大庭广众,强抢民女。”
虽这么说着,封澄动手却毫不留情,见素对上血枪,发出铿然一响,封澄手一顿,生怕下手没轻没重,故反手收了血枪,转而成鞭,反手圈住了赵负雪的见素。
赵负雪道:“既已进了彭山,为何还应下了朝廷的招安?你可知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月色凛冽,二人一来一往之间,闪电似的过招无数,封澄为血修初生,且为天魔之体,本就灵力
充沛不似常人,全力相抗下,竟将赵负雪隐隐逼退几步。
封澄道:“想要我的命?我的命就放在这里,等他们来拿。且让他们来试试,只怕还未等到我面前,便被吓尿了裤子!”
一记灵力,赵负雪震出几步,他看着封澄滴着血的衣摆,皱了眉。
“你不该与血修厮混,”赵负雪道,“他们并无忠诚可言。”
封澄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一把刀,只要够快,你管他是捅人还是捅自己呢?”封澄笑吟吟道,“我只知道带着他们,我能轻易地去做从前无能为力之事,至于结果如何,并不要紧。”
封澄只觉愤恨。
陈还无望的求助,数代绵延的血池,以及长煌拼死的战士,无一不是她经久的噩梦。
而与此同时,便有人浸在不见天日的醉生梦死里,嘬饮着无数人的血肉。
她一想到那字字泣血的求救信,心里便针扎似的疼,滔天的歉与愧几乎将她整个地吞没。
陡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再看着赵负雪,眼中陡然划过了一线微不可见的异彩。
是了,那血池阴差阳错,还给了她一个天大的好处。
赵负雪暴乱的灵流,有救了。
第156章 第156章叹了口气
镇北将军府又住进去人了。
这宅里的人被封澄挨个摘出去一遍,剩下的,皆由近日才从长煌赶来的秦楚动手,找来几个知根知底的哑仆。
仆从不多,也够锦衣玉食地侍奉一个少爷。
秦楚送走了一批上赶着讨好的人,心累道:“金银财货还好说,人怎么办?塞进后院?”
眼前是一群瑟瑟发抖却强装镇定的美人,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尤为眼熟,封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得纳闷:“这群人怎么都一个调调?”
皆是轻薄白衣,皆是一副故作矫情的清冷模样,瞧着都有几分夺目的瑰色,甚至连身量也差不多。
秦楚叹了口气:“这还要问将军了,怎么回京这么短时间,便把事情搅得如此天翻地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便是长煌大原那等穷乡僻壤,说起洛京的满城风雨也是头头是道,天机铁骑只吓了一跳,几番商议,熟悉洛京的秦楚自告奋勇跑了过来,顺理成章地与官复原职的封澄碰头,只一见封澄,对那些传言登时信了八分。
好好一个鲜艳明媚的小姑娘,都快要阴沉成活鬼了。
顿了顿,封澄垂下了眼睛,秦楚翻了个白眼,道:“你即便是再胡闹,也不能将……将他掳到窝里来,即便现在不是,至少他从前是你师尊!你真是……太胡闹了!”
当年师徒在城墙上守岁,她虽是站得远,却也看得清楚。师慈徒乖,俨然不是眼下这番颠三倒四的样子。
而封澄也有些懊恼。
她的确把赵负雪打包带回府了,却并不是外界所猜测的缘由。
什么欺师灭祖、欺君罔上、目无法度、不顾伦理,条条框框的屎盆子统统往封澄头上砸,封澄眼下只庆幸一点——她名声已经够臭了,干什么都理所当然,于是百无禁忌。
唯有赵负雪的态度,她琢磨不明。
虽说那日来堵她,赵负雪是孤身而来的,可被带到将军府这么久,赵府不该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至少不至于安静到世人以为她有本事叫赵府彻底忍下掳走家主这等奇耻大辱。
“我也没把人关到碰上去,”她辩解道,“怎么能叫掳到窝里。”
秦楚打断她,她耸了耸肩,指着眼前这群人道:“我不管你带到哪里,小的不替你打发脏男人,要么你把人安置好,要么就收去后院,同里面那位作伴。”
听闻此言,为首那男子忙不迭上前,祈求地攥住了她的衣摆,道:“大人,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并不是那些花柳巷里的肮脏物”
封澄觉得秦楚所说的脏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她大概真是单纯觉得脏。
可她绝无可能留这样一群不明底细的人在府中,更不会叫这群人去赵负雪身边伺候,一旁几人叫封澄挑着毛病,齐齐送去了外边打工去了,众人如蒙大赦,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唯有眼下这个自诩熟人的,千万般打发都不肯走,封澄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这人,于是无奈道:“你哪位。”
他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年宫宴,是将军救了我一命,叫我免受千刀万剐之罚。”
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人,他接着道:“我并不信外界传闻,将军当年连我这命如草芥之人都出手相救,又岂是他们所说的屠门灭户之凶徒?”
原来如此,想了想,封澄懒洋洋地往栏上一倚,道:“既然如此,给我看看诚意。”
为首那人一怔。
封澄漫不经心道:“伺候人,就该有伺候人的诚意,脱。”
那人微怔:“将军……”
他在家中,听闻家主似乎要挑选年轻男子送予那年轻将军,心中早就砰砰乱跳。
封将军侠义又和善,本事又通天,又不是那等磋磨人的老爷,又不是那等难伺候的娘娘。
且……
说句他不配讲的——小将军年轻聪明又长得好看,明明那么有本事,却没有半分看不起人的样子,若是走寻常路来进她后院,兴许轮上几辈子都轮不到他。
上天垂怜,家主选中了他。
美梦成真了。
可此时此刻,春寒料峭,他是凡人,灵力单薄。耳中听着封澄所言,身上穿着那一身白衣,却跪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知是身上抖,还是心里抖。
门还敞着,还有行人车马从门口过——就在这里脱?
他傻傻地看着封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
封澄嗤笑一声:“滚吧,随便塞去哪干活,这种呆子,少放这儿碍眼。”
秦楚果断把已经傻了的人丢了出去,回过头来,冲封澄比了个手指。
“将军,”她大赞,“比杀人更狠,你这叫诛心,瞧见那人的表情了么。”
封澄哪有闲心看一个生人的表情,只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道:“叫人把外面看好了,谁也不准进来,我去一趟后院。”
秦楚似乎很想翻个白眼,良久,还是叹了口气,道:“好。”
将军府的后院并不大,似乎置办这座府邸的人便没想着做多大的后院似的,封澄打眼一瞧,竟只有一座大房,连一个旁屋都没有,反倒是花园书房等物一应俱全,封澄只觉得姜徵弄出这屋子来简直见了鬼,沉默良久,脚步停在了屋门前。
门内很安静。
封澄忐忑地敲了敲房门,挂出一副端然正色的模样。
“……我进来了。”
门未锁,一推而开,她偷偷地瞧了一眼房顶——所幸也没有人挂在上面,她走向内房,屋中浅淡的暖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而屋中的人,只平静地坐在了窗前。
封澄站在赵负雪身后,不知道自己是摆出一副什么模样来,才能叫囚禁这个行为显得更合理一点。
还是赵负雪先开了口:“坐。”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下,目光瞄到了他手腕处扣着的穷道锁,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害你。”
穷道锁并非传闻中无往不利,相反而言,它抑制的灵力有限,只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故世传有误,越传越离谱。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信我吗?”
赵负雪蒙着双目,微微偏了偏头。
头脑一热把人捆回来的是她,阴鸷凶残可止夜啼的也是她,可坐在灵力尽失的赵负雪面前,她身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堪称青涩的拘谨。
锁灵香就那么一点儿,用完了,情急之下,她倒是想起来这个早年的灵器了。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其它了,掌心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赵负雪的身后。
衣衫单薄,掌心的温度压着他后背的皮肉。
赵负雪瞧着是个清清淡淡的仙人,该有的却是一点儿也不少,只一触上去,与她身上格格不入的坚硬触感便烫了封澄的手心。
她脸色有些异样,只庆幸赵负雪此时应当是看不到的,随即伸出手去,凭着天魔本能,认真地寻觅赵负雪身上肆意横生的灵力。
掌心有凉意透来,她唔了一声,心道:“这就是他身上作乱的灵力了罢?”
赵负雪似乎又偏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手感极佳的发尾扫到了封澄的手臂上。
封澄无暇顾及,半炷香后,松开了手。
溢出的灵力已然被她尽数吞吃,她越过他,小心将穷道锁拨开了些,随即重新抽取他体中的灵力。
越抽,封澄越是心惊胆战——他经脉破败的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怎么会这样?封澄想,他身上不是有那所谓剑骨吗?那东西也定不住他身上灵力吗?
沉默片刻,封澄道:“我要拿
走你的灵力。”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也知道这话冒失得无法无天,可是着实无法——这些灵力在赵负雪体中,犹如随时就能引爆的雪灾,一朝不慎,他一定会受此反噬。
“……我会保护你的。”她心中暗暗发誓,又悄悄补充了一句,“在我有生之年。”
将人的灵力抽之一空,是个体力活,待一切完工,天色已晚,封澄确认留存于赵负雪体中的灵力不足以撑开经脉爆出,便起了身,下榻穿鞋。
灵力太冲,把她砸出了魔态,幸好赵负雪看不到。
似乎是察觉到人要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说了自封澄进屋的第一句话。
“去哪。”
在他终于以为封澄一疯到底、谁也拉不回来时,她却做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把人关在深宅,抽干灵力,锁得严严实实,赵负雪觉得这些举动,封澄做来并不意外,也算情理之中。
唯有一点,他想不通。
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
封澄有些傻了,回头道:“啊?”
赵负雪微微攥了攥手指,手指在宽大袍袖下蜷缩。
他淡淡道:“夜已深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有些动容——赵负雪担心她走夜路。
师徒情谊哪怕碎到了如此地步,赵负雪还像她少年时那般,担忧她走夜路么?
封澄越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了,她闷闷道:“自己的地盘,能出什么事?”
说罢,她生怕再听赵负雪说一句话,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门,只嘱咐两个哑奴好好侍奉,随即冲出了院子。
徒留赵负雪在屋中,看着被夜风吹得一开一合的门,沉默许久,突然地叹了口气。
哑奴上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赵负雪垂下眼,起身吹了灯,随即躺到了榻上。他并不闭目休憩,反而平静地等着什么。
丑时多些,屋顶传来轻微的细响。
好像有只别扭而轻巧的猫,悄悄地落在了屋顶一样,片刻,安静了。
赵负雪又叹了口气。
第157章 第157章谈何容易
独居一方的日子过得十分缓慢,镇北将军府安静无比,只有当封澄回来时,才开始有声息,赵负雪却并不觉得无趣。
这一住,便是数月。
封澄似乎很忙,从前还日日在院中乱晃,后面便时常一连多日见不到人影,再见到人时便是深夜。带着一身血腥味,一声不吭地扎过来。
应当是沐浴过了,衣袍下有清浅的香气。
赵负雪任由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好像躲雨的野猫一样,谨慎地在他的榻前寻到一个不会惊动他的位置,随即小心翼翼地伏在枕畔,休憩片刻。
然后在黎明之前,轻手轻脚地离开。
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赵负雪竟觉得从心底横生了一片宁静。
今夜子时多些,封澄继续取他的灵力,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为什么杀他们。”
身后的手陡然一停。
封澄本就没觉得洛京这些事会瞒得住赵负雪,可骤然从赵负雪口中说出,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赵负雪道:“说实话。”
她有些疲倦,道:“我的人一样会死,且不说他们也该死。”
“人去了哪里?”
封澄冷静道:“吃了,我与彭山血修各取所需,这些报酬不为过。”
赵负雪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也吃了吗?
封澄从心底骤然升起了一阵烦躁,脸色登时一变,她一句也不想解释,冷冷道:“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的,难道事至如今,你还要摆出这副师尊的样子么。”
说着,她鼻尖凑近赵负雪的鼻尖,手抚在他脑后,暗示一般卷了卷他垂在脑后的缚目白绸。
居高临下看下去,白绸遮住了瑰色最盛的双目,令赵负雪平添了几分触手可得的惑人,叫人移不开视线。
气息交缠间,封澄看着他,心中忽然便生了大逆不道的妄念。她鬼迷心窍地看着赵负雪,忽然想:“要是他一无所知,没有灵力,只在我身边做个傻子,那多好啊,我又不是养不了他。”
“……我很快,就不在洛京了,”她定定地看着他,“战事又起,我要回长煌,你哪儿也不许去。”
胸口郁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正在此时,赵负雪微微抬起了头,封澄不知他被蒙住的目光到底落在哪里,只听沉默片刻,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不该脏了你的手。受了委屈,我替你料理。”
刹那间,封澄愣住了。
赵负雪重重地闭了闭眼睛,他反手扣上封澄的后脑,将人轻轻地压入肩头,轻声道:“将你逼上这条歧路,是师尊的过错。”
他鲜少自称“师尊”或是什么足以压人的名号,封澄没料到,第一次从赵负雪口中听到这句话,竟然在如此场景。
如梦初醒般,封澄被烫着一般收回了手,心慌意乱地想——刚才怎么能冒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魔与血修行到最后,皆是理智全无的疯子,更何况同入二者,说到底,杀上头时,封澄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着实面目可憎了点儿。
思及此处,封澄猛地站起身来,茫然又无措地跳了下去,随即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太危险了,她想,她这样贪婪而疯狂的人留在赵负雪身边,早晚会把他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才是赵负雪身边最危险的东西。”她想。
天机主将再度归于长煌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京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多数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以封澄为首的血修在短短时日内凶名赫赫,其众区别于朝廷之外,不设管制,专听从帝王之令,无论是排除异己还是杀人灭口,皆是一顶一的打手。
这批顺手的快刀,用起来甚至不用经过天机所的重重束缚,几乎令人痛快得眼花缭乱。
旧帝所留冗官,沉沉数年、盘根错节的修仙世家,短短不过半年多些,竟被这把快刀斩了三成有余。
而最为离奇的,则是旧代天机,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蹬鼻子上脸,连赵家都未出面镇压,闹得此人气焰越发嚣张,简直无法无天。
刘润不舍地抓住了她的手,殷切道:“爱卿,此战之后,京中还有你的位置。”
共事这些时候,封澄对这个绵软的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她无力地摆摆手道:“只望你保全自身,别在我回京之前,被什么人一杯毒酒杀了。”
姜徵抿唇一笑。
他是皇帝,虽拿乔爱大,实则傻得不像个皇室之人,封澄几度试探,竟发觉此人对血池之事一无所知——当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属实也不多见。
正要离开,封澄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道:“对了,临走前,给人指个婚。”
姜徵提笔的手霎时顿住了,片刻,低下头去,若无其事道:“哪家儿郎啊?先说好,即便是皇帝的指婚,也有管不了的人。”
比如说那位。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随便谁都行。”
陡然地,姜徵猝然崴了手,她顾不得墨迹模糊的圣旨,拍案站了起来,头上珠钗晃得七零八落:“你疯了?你就这么随心地定了终身大事?”
封澄有些不自然地玩着腰带。
“我得要一个人来压着这群血修,”她道,“他们信不过修士,随时反,找个凡人,找个信得过的指了,有我婚约,便如同有我半身留在洛京,那帮血修即便要翻起风浪,也得顾及我来算账。”
她正在絮絮叨叨,姜徵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冷不丁道:“凡人?”
封澄闻言,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刘润看了看,识趣地起驾回宫了。
宫室内只有封澄与姜徵二人。
“……”
“我不带他去长煌了,”封澄慢慢道,“持劫在边关折腾,闹得动静很大,他留在洛京好一些……搞个婚约,算是叫他怨我多些,日后
也不必想起我这逆徒了。”
姜徵没问,为什么徒儿多个婚约,师尊会生怨。
封澄这些日子常常一副杀红了眼的阴沉模样,连她都觉得有些陌生,姜徵觉得什么都不问大概更好一些。
于是姜徵爱莫能助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了。”
圣旨下得很快,封澄深夜回府时,哑奴将圣旨小心地递了上来。封澄不甚在意地接过来,去后院一看——空了。
赵负雪走得干脆利落,穷道锁被端然摆在案上,床褥整洁,连屋内的熏香都换了。
看来是够气。
封澄本已料到是这个结局,可见赵负雪走得如此果决,还是忍不住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她抬手唤来一人,将一枚小小的吊坠丢给他,道:“送去赵府,说是我赔罪的,叫人一定贴身戴着,不然我亲自去送。”
哑奴不敢作声,捧着吊坠,便一路去了赵府。一旁看好戏的秦楚上来凑热闹:“什么东西啊?值得你巴巴地给人送去。”
封澄研究明日出行的行装,抽空回了她一嘴:“骨头。”
秦楚:“???”
封澄专心致志:“我不能在他身边取灵力了,所以掰了块骨头给他,到时候佩在身上,也能叫他死得没那么快。” 一枚骨头,秦楚看去,才发觉封澄的尾指似乎是短了一节。
秦楚简直感觉自己的灵魂收到了冲击,她魂飞天外,茫然道:“啊?”
一节骨头,说掰就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剪了一节指甲。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骨头换命,这买卖划算得不得了,你不觉得吗。”
秦楚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她最近觉得封澄已经不怎么有活人味了,连自己的骨头都说拆就拆。
人不管别人死活,还能算得上人之常情,可人一旦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秦楚闭了嘴。
次日清晨,黎明将尽,封澄一骑红鬃马,嚣嚣然离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洛京。
京中清剿血池,境外的天魔却因此而蠢蠢欲动。封澄一回长煌,便接二连三地连轴转,数月之间,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算将持劫定在了长煌之外。
凡有作战,难得不伤亡,封澄清完一战,回到中军帐中,迎面撞上神色惊惶的孙小荷——孙小荷做了许久军医,泰山崩于面前却不改色,眼下竟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封澄心觉不对,一把抓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孙小荷一见封澄,强行定了定神,片刻,凝眸抬头:“伤员有问题。”
顿了顿,她咬牙道:“伤员之中,出现了疫病。”
陡然间,封澄变了脸色,她道:“疫病?什么疫病?”
孙小荷心不在焉道:“多年前从一头人形天魔身上传来的东西,诨名叫‘春泥’,浑身腐烂,渐成腐泥,可那位天魔也早已被赵负雪所杀,按理说这疫病已消失多年,断无可能再现于事。这几个都是前几日正面对上持劫的将士,怕不是持劫做的鬼。”
封澄想了想,当机立断的吩咐:“即刻封闭伤员营,写书去洛京,派医修下来支援。战事吃紧,染疾者尽早分隔,断不可使其余将士染疾。”
寸金接令,大步流星地下去安排。孙小荷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又道:
“上次终结此疫,乃是传疫的人形天魔伏诛,恐怕这次疫病感染的并非这几位伤员,你我能控军中之事,民间之事,却是爱莫能助。”
闻言,封澄垂眸,片刻,道:“照这么说,持劫是非死不可了。”
孙小荷道:“谈何容易。”
第158章 第158章认罪
天魔之战,消耗的不仅是边卫,更是一国之本,此战经久,天魔源源不断,朝中反对之声渐起,不过半年,便有主降派主张谈论投降之事。
“割让长煌之北十七城,特封天魔为驻守,运灵石安置……”寸金越念,越觉得荒谬,一旁的秦楚坐不住了,拍案而起道:“他们疯了?怎么不直接把天魔统统编个户籍进来?”
封澄按着眉心,有些心不在焉,寸金将手中信报翻过一页,不住冷笑道:“这还算好的,你可知主降派还有个什么论证?——天魔与人同为天生造物,不过是形貌异些,这世间本就该有他们一片土地。”
长煌宽广,又惯来荒芜,一日日地还得朝廷拨款养着,割给天魔,指不定还有人觉得是赚了大便宜。
闻言,封澄已觉荒谬可笑,抬抬手道:“这种消息听了也恶心,不必说了,药材和灵器批下来了没?”
寸金犹豫片刻,道:“药材已经过了批复,只是灵器,着实不好说。”
帝后已将灵器批下,朝中天机一派却不愿再往这场无望的苦战中投入更多成本了。
封澄深叹了一口气,道:“糊涂。”
天魔与人不可共存,退让之路看似容易,实则正将自己逐渐安入死地。天魔当道,受灾并非只有长煌这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人魔与地魔也会更加凶横,生灵涂炭绝非说说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沉默片刻,道:“灵器之事倒是好办。我在洛京有些得用人手,说偷就偷,说抢就抢,总归把名头往他们身上扣就行,你只管这么传回去,姜徵知道怎么办。”
闻言,秦楚神色一明,她自是知道这群人的路数,连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有些犹豫,道:“将军,还有一事,也要禀报。”
孙小荷正巧掀帘进来,为封澄处理伤口。寸金与她视线稍微交错片刻,会意地去了后面。
封澄抬起手臂由孙小荷换药,秦楚道:“如今血修头领是将军的未婚夫婿,一个叫何守悟的凡人,血修上下对其马首是瞻,此人可信否?”
如此时间,何守悟竟还坐稳了位置,封澄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不可尽信,至少灵器之事是信不得的,寻妥帖人去做。”
秦楚道:“这倒是可惜了,若是能走何守悟这条路,倒是省事许多。”
这般说着,秦楚便下去安置,封澄神色间有些冷厉,道:“我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血修这群疯狗吃硬不吃软,何守悟能用得顺这把快刀,要么是拳头够硬,要么……”
寸金意味深长道:“要么有人开了比将军更高的加码,这把快刀捅向将军自己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封澄笑笑,她拍了拍寸金的肩膀,道:“若是我死在这把刀下,你便卷走这批灵器,带着天机铁骑快些逃命去吧。”
半开玩笑的语气,寸金也不当真,只叹了口气道;“净说些不吉利的。”
孙小荷将外袍替封澄披上,闻言翻了个白眼。
***
灵器的运作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第五日深夜,灵兽便陆续将灵器送到,孙小荷一一查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回头道:“是我要的东西。”
这批灵器小半是为疫病而来,大半仍是供给天机军作战,灵器补给一到,军心大盛,一连打了几场胜仗。
封澄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了。
此夜,天色沉暮。寸金带着一壶酒,掀帐走来,只见盈盈烛火之中,封澄端坐案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寸金有些意外,战事顺利令他精神有些放松,他顺嘴打趣道:“从前师妹最愁这些,怎么如今还自己找上大部头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纸卷,抬眼道:“你怎么过来了?”
寸金道:“将军,咱们战事将尽了吧?”
正如世人所喜闻乐见,凶残的天魔节节败退,在天机军的铁蹄下四处溃逃,东面、西面战场同时传来斩杀持劫手下大将的消息,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持劫大势已去。
尽管胜得艰难,却是漂亮的大胜,就连京中也在预备庆功宴了。
封澄微微闭了闭眼睛,片刻,摇了摇头。
“持劫从前退居境外,实乃镇国神兽坐镇大夏,眼下嚣张必然与镇国神兽脱不了关系,你不觉得打到如今,镇国神兽还未出面便不对了么?”
寸
金愕然点了点头。
“世间正气邪气本为势不两立,现下如今神兽退避,正气不足,邪气便盛。如若不将持劫彻底清剿,他早晚会卷土重来。”
到时候的神兽仍然不出山,长煌必再遭一次战乱之火。
寸金皱眉道:“持劫惯不以真身示人,且逃命手段无数,如何能彻底清剿?将其之众赶出长煌,已经是眼下尽力之事了。”
而封澄却闭口不言,片刻,她道:“我只是忽然疑惑,为什么神兽会退守,哪怕持劫会突然发难,祸及大夏。”
寸金道:“神兽自尊者出世便不在宫中了,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封澄却还是皱眉深思:“……还有一事也不对。”
寸金道:“什么不对?”
封澄沉吟片刻,道:“你觉不觉得,人形天魔的数额不对?”
此言一出,寸金当即皱了眉,片刻,猛地抬起头,道:“这么说的确!此次大战,所杀人形天魔总共二百余七头……怎么会这样?”
封澄道:“……既已打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寸金的点了点头,片刻,犹犹豫豫地在帐中踱步几圈,封澄瞧出他心中所想,有些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他犹豫片刻,才道:“将军,春泥之疫已在军中得以控制,今日拉舍尔部中疑似出现了疫病之人,孙姑娘已带灵器与人去拉舍尔部了,只是不光在这里,边关几州也有疫病流行……啊,孙姑娘已经来说过了。”
寸金后知后觉地看到了封澄桌上的文册,只是令他奇怪的是,封澄实在平静太过,只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眼下青黑,看起来很疲倦,寸金住了口——这几日最忙的便是封澄,连日操劳,已然疲倦无比,于是他小心噤声,只叙了两句,便寻摸着找个借口离去,还未转身,忽然封澄叫了他一声。
“……我的文书和官印在榻下那口箱子里,”她道,“要用的时候别找错了地方。”
平白无故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寸金不明白,嘴上应了一下,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帐子不远,便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帐外的秦楚,他正要开口,秦楚猛地冲他比了个嘘声。
待二人走到远离中军帐时,秦楚才松开了寸金,眉宇间有几分异样神色。
寸金奇怪道:“你今日怎么了?”
秦楚道:“……我觉得将军不太对。”
“……”
“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平静了,”秦楚道,“就好像已成竹在胸,确凿这疫病不会传出去,不会多伤一人一样,甚至连拉舍尔部的伤亡如何都没有开口去问。可将军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寸金道:“兴许是太累了些,这几日将军天天带兵亲征,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闻言,秦楚微微皱了皱眉,她在洛京与封澄生活多日,又天生带一分女性的敏锐,几乎本能般,她觉得将有大事。
“少她一个也不是打不了,剩些游兵残勇,谅持劫翻不起什么风浪,”秦楚道,“这几日万万莫要叫将军冲前线了。”
本该坐镇中军的天机主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前锋,秦楚觉得封澄并非嗜杀好战之人,与此行径上有一个更加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看起来像是不想活了。
战事无常,一朝大胜,却不料又一朝反扑,不过短短三日,大胜局势所带来的喜悦与安定便被骤然破开,持劫残军埋伏,前线后退,另有被俘者百余人。
众人没料到垂死挣扎的天魔竟在持劫手中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封澄的预料是对的。
声嘶力竭中,寸金无暇去想,他已杀红了眼,他分不清是天机军的灵器与阵芒,还是天魔的利爪与魔气,混乱的血气将他的整片神智扫之一空,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的记忆都并不清晰。
杀声震天中,天魔持劫落在了群魔之上,寸金抬起了头,耀目的光斑刺着他的双目。
明明是阴阴沉沉的冬日,竟然有这么灿烂的太阳么,寸金莫名想。
不对!
这不是日光!
陡然间,滔天大阵仿佛一轮落下的太阳般咆哮着笼罩了持劫,寸金的耳膜骤然被秦楚的声音刺破:“不要——不要!!不要!!!”
持劫猛地色变,他怒喊道:“封澄,你疯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破着血肉的手。
她的血肉像是鳞片一般,碎屑纷纷,清晰的伤在皮肤上一片一片地绽裂而开,随之而起的是刺眼的白芒。
“和我一起赎罪。”她身体破碎,手却牢牢地锁住了持劫的喉咙,随即转身道;“退!”
秦楚的双眼几乎要绽出血丝,封澄又怒道:“不退,全都得死在这儿!”
在一片炫目之中,秦楚强行拉回了自己的理智,连带着扯着咆哮不止的寸金,决绝而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一片尘芒之中,血肉的封锁如同一道环环的扣,严丝合缝,将持劫牢牢地钉死在了原地之中。
粘稠的金沙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包裹,他勉力撑起一只眼睛,死不瞑目道:“以命换命之禁术,永不超生之死咒……封澄,你不想要一个善终。”
她的身体已然残破,却仍旧留着支撑她站立的力气,身体四处迸裂的身体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的神经,而封澄只觉得前所未有般松快。
这么狼狈,这么没用,这么糊涂的一生,总算有个尚且划算的归处。
金沙将持劫的身体缓缓弥漫,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漠黄沙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生命在渐渐地流失,封澄撑着残破的身体,茫茫天地间,只茫然地向前走着。
黄沙密不透风,几乎叫人想要就地醉死在原地。
就这么睡吧,在茫茫的黄沙之中,不要求任何归途吧。
“我有想去的地方。”封澄的意识已经模糊,心头却生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
可是那地方在哪里呢?
封澄忽然就记不清了。
远远处,似乎有哒哒的马蹄,耳中似乎有另一道陌生而居高临下的声音。
“逆臣封澄,受缚回京,向天下谢罪!”
她有罪吗?
她有什么罪?
怔怔间,她垂下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了腕间的红绳上。
这条红绳染了血污,不知是她的,还是魔的。
是的,她想,这才是她的罪。
将堕炼狱的,虔诚而永不休止的苦望。
“我不认罪。”
红绳炙目而热烈。
我不认罪。
第159章 第159章至死方休
千里急信,送到了洛京赵府。
赵年接待信使,眉毛紧紧皱着,此时赵府已然冰封,等闲信件一概不许送来,如今这封千里加急,却是叫着十万个即刻亲启。她去一见,只见一男子神色怔忪地半倚在府门前,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甲,以及灰败脏乱的脸。
哪来的野人,赵年想。
“……”
“尊者闭关,概不见客。”她话方落下,那人便抬起眼来,目中杀意与悲意横生,甚至在一刹那间,赵年觉得此人想要杀了她。
“……叫他出来。”男子坚持道。
赵年沉默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提步就走,门口的赵家府卫心领神会,抬手便要将这狼狈的信使拖出去,忽然间,赵年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声。
“尊者薄情至此,他亲手养大的徒儿死了,却连丧信也不肯收吗。”
陡然间,赵年僵在了原地,随即她脸色大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信使,玉白且保养得宜的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肮脏的肩甲;“你说什么!?!”
这一凑近,她才看出眼前这信使实在是太过眼熟——不是寸金又是谁?
寸金颓然僵着,半晌,慢慢地抬起了手。
袖中一只储物袋,封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制,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她留给赵负雪的东西。”
赵年傻了,她耳中嗡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这只储物袋,又是怎么在寸金绝望而可笑的眼睛中走回去的。
她却不知,方才离去,身后的寸金便陡然软倒在地,一旁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小心谨慎地安置到外面去。
她攥着那只锦囊,站在赵负雪的闭关之地前,冰冷的霜花一层一层地绽出来,透过沉重的石门,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
储物囊是女儿家的东西,小小一只,鹅黄的,缠着一根血似的红线,蜿蜒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她死了。
那么骄横野蛮,那么目中无人,那么天之骄子的人,死在了渺无人烟的长煌大原。
她原来是会死的,赵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觉面上湿漉漉,一摸,一手的冰凉。
府外隐隐有欢呼着庆功的声音,声势浩大,人人叫好。
是场了不得的胜仗。
真是可笑,赵年想,封澄这倒霉孩子,坏事做尽,遭了报应,连自己的庆功宴都赶不上呢。
赵负雪的状态一
天差过一天,刻在骨子里的反咒好像突然犯了疯病一样,一日日地反噬着他的身体,赵氏宗老寻遍古籍,愁得一夜白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他身上竟露出了死态。
想到这里,赵年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抬手叩了叩他的门,屋内寂然无声,片刻,开了一道门缝。冲面而来的寒气几乎将她眼眶冻住,她屏息凝神,沉声道:“……封将军给您寄来了信。”
寒流刹那间淡了些,赵年知道赵负雪听见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放在了赵负雪的石案上。
几乎能察觉得到,灵力缓缓地向赵负雪身上收去,估计过个一日半日的,赵负雪便能起身看信了。
赵年心事重重地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又一人急报。
“封澄私自倒卖灵器一事败露,血修统领何守悟自行出面大义灭亲,带着天机令去寻罪人位置,现如今人马该到长煌了。”
闻言,赵年眉心又是一突,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定了心智,随即理了理思绪,果断道:“即刻派人,前去长煌。无论如何,将她亲卫保下。”
世事生变,寸金的讣告绝不出错,而既然封澄已死,而突然反水、错失封澄死讯的的何守悟,一定会将抓不到人的怒火施加到天机铁骑上。
罪不及其,前提是惠不及其,而法不责众,他们自然不能将享用了灵器之利的天机军一个个抓起来杀了,最适合开刀的,则是封澄手下那批几乎只听信于她的亲卫军。
“要快,”赵年着重强调,“不计代价,用最快的车马,烧最好的灵石。”
侍卫听诺,随即转身,果决地去布置人马。
赵年回过身,青花罩衣与素白裙摆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
世将生变,她想。
封澄已死。
她原本预想的,会刺穿夜幕大夏的长枪,折了。
**
在晦暗不明的寒流中浮沉不知多久,赵负雪终于睁开了眼睛。
禁地内的霜雪将石壁覆盖了一层牢牢的霜花,连呼一口气都要成冰,一片灰暗的冰芒之中,他只一身素色白衣,漆黑长发如同此室唯一流动的水一样披在身后,漆黑眼睫,苍白皮肤,像雪中的美丽精怪,或是显灵的神像。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反咒忽然乖顺了,并不是从前彻骨的冰凉,而是隐在血脉之中,一跳,一跳,竭力挣脱似的。
像一颗声嘶力竭的心脏,赵负雪想。
身体的怪异令他难得地多有了几分精神,此次贸然止住闭关,实在是重新将经脉伤一遍的举措,赵负雪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粗略地算了算,以这具急转直下的身体,还能再撑几年。
撑得住封澄回京吗?赵负雪想。
好在她寄信回来了,小小一只锦囊,并不是平素那些官腔的问候。
赵负雪手指不停地拆开了锦囊。
刹那间,雪白的纸片从中迸裂而出,飘飘而飞,几乎像室中的另一场大雪,几乎能将人埋进去。
“今天是参军的第一天,好想你啊,师尊,”她写,“小兵没有帐篷,我旁边睡着个年轻的姐姐,她打呼噜。”
像是灯火不明的样子,她的字陆续跑偏,在纸上像一行荒腔走板的蚂蚁。
“我想洛京,想天机院,也想你,但是说出来,会不会太孩子气,太不可靠些?”
赵负雪心想,不会。
“我觉得你会这么想的,毕竟你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小丫头越写越火大,笔走龙蛇,眉飞色舞起来。
“我不会当很久的孩子的,”漆黑的墨迹大剌剌地横在泛黄的信纸上,“等我成了大将军,我要风风光光地回洛京!”
“……到时候,”她写得很小,“能不能问问,向你家提亲,门槛有多高啊?”
最后这行被慌乱地划去了,划得乱七八糟,像一颗年轻而莽撞的心。
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邮戳,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纸,塞在一只鬼鬼祟祟的锦囊里。
禁制很多,他莫名想,仓鼠藏皇粮,不过如此。
“师尊,教学生是不是一件很累的事?”又一封信写,“我做上小队长了,带三十个人,从前我觉得天机院的少爷够多了,眼下才知,原来天机营里的少爷更多。你知道这里的天魔有多么容易打么?都不用剑修,只要个修士带着灵器,出去便能杀一片。他们说,是师尊早些年将大魔杀得不敢露面了,才叫我们这么平安,大家都很喜欢师尊。”
小姑娘有些沮丧地写,“可是这也太没含金量了,我有些怀疑,要杀多少天魔才够得上将军的位置?杀天魔简直跟杀只鸡一样嘛。”
不能当大将军的失望跃于纸上,赵负雪看着,心里想:不能做大将军这么失望吗?
要提亲,小队长也可以。
不知是不是看得太过入神,胸腔里的反咒也不拼死挣扎了,它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往前数十年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而充盈的时刻。
“我打胜仗了,”封澄写,“大胜,姜逢即便看我再不顺眼,也得提拔我咯。拉舍尔部有很好吃的风干牛肉,里面的姨姨们很好,上次我衣服烂了,是姨姨们给我补的,绣了一只狼,我要了白色的,觉得很像师尊。”
她又写:“可我觉得害怕了。战火无情,生死也不由人,太险了,我亲眼看着天魔的刀削下了半个人头,那个人前几日还来送过好吃的牛肉干。”
“我打了胜仗,我没有那么好吃的牛肉干了,我做了几天噩梦。”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指尖有些用力。
“对不起,”她写,“我不是故意留下沈怀玉,他的脸和师尊肖似,我不是想要唐突侮辱师尊………对不起。”
字字犹豫。
赵负雪不知道那沈怀玉长什么样子,他甚至从没注意过他的脸,更从不觉得什么冒犯。
气什么?怨什么?
他怔怔地,忽觉心头涌起一阵涩意。
赵负雪摸了摸雪白的纸张,狼狈撑在桌上,不防翻过另一纸信。
“我时常在想,”封澄道,“行道如今,有何大用。”
“从前一人一剑,天地便自由,世上无我不可做之事,无我不可思之人。师友亲朋,尽在身侧,唯一所苦之事,只有心念之人如水中之月,触手不可得。”
“直到我清晰地明白,身侧之人,我一个也护不住。”
“我宁愿深陷炼狱的人是我。”
……
“今夜开始饥饿,我疯狂地想要杀些什么,或是被杀也可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如若有朝一日你能看到,万万不要嫌弃我。”
“当年殷切期望的大将军也不过如此。无数倍于当年的力量在我身上,师尊,没用的人还是没用。”
“好像不能来赵府提亲了,下辈子我会再来试试的,一想到这件事,我开始忍不住期待下辈子,人会有来世的吧?”
最新的一封信,墨迹还透着药香。
“留给天机军的文件太多,”她写,“想要给你留一封信,提笔总不知道如何落下。”
“很多人手上有疫疮。”封澄写,“我的亲军也没逃过,他们太年轻了,有人还是孩子,希望无穷,生机勃发。而持劫不死,战乱不休,我护不住的东西太多,唯有这件事,可以试一试。”
“他们或许会因我离去而伤心一时,但想必不会多久。往后人生,尚且大好。”
“辜负师尊教诲,任性离去,抱歉。”
“未出口之言,忍我再任性一次。”
“我至死恋慕于你。”
“……我放过你。”
刹那间,漫天风霜骤逢春雪,片片消亡,恍如飞花。
他清晰地感觉到血脉中的心跳停歇了。
“砰砰——砰砰——”
陡然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沉积多年的、猛然滔天而起的汹涌疼痛。
这痴恋甘过砒霜,不死不休,而痛彻心扉。
反咒解开了。
赵负雪双手撑在书案上,眼眶中的泪水流
了满面,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
至死不休的痴恋,绝不放开的妄念,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放过他了。
至死而终。
第160章 第160章忠臣
大漠,黄沙四起。
寸金醒后,向他告知了封澄与持劫同归于尽之地。
她没有死去,赵负雪着魔般想,只要没见到尸骨,她就在世间的哪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寸金看向他的眼睛十分怨恨:“你当年一定有机会救她的。”
赵年脸色一变,眼神偷偷地往赵负雪身上扫了一眼。所幸他看起来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冷静得像个生疏的师尊。
怎么会这样?赵年百思不得其解。
飞扬的黄沙遮天敝地,越往北去,黄沙越大,晨昏线在大漠中不歇地轮转,最终,他行到了一处罕为人知的村寨。
说是村寨也是太过夸张了,这地方几乎只有几户人家,他捏着封澄的断指,怔怔地站在了村落之前。
如血残阳将他的雪白衣摆浸在黄沙中,赵负雪恍惚间发觉,风不知何时,已经休止了。
这里是风息之处,连风在这里都不自由。
一座矮矮的新坟立在他面前,墓碑粗糙,只是一块不大的木头,被打磨得很认真,只是没有姓名。坟前一束雪白的小花,是大漠中少见的美丽。
赵负雪忽然注意到一旁还有另外两座坟墓,一大一小,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一旁晒着肉干的健壮女子探过头,道:“公子,哪来的人啊?”
他垂着双眼,并不回答,掌心的骨骼隐隐发烫。
女子正奇怪这沙漠里少见的俊秀公子,忽然间,公子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那座新坟,女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想喊人,一低头,视线却停在了男子手腕的红绳上。
红绳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指骨,应当是左手的小拇指的骨头。
女人忽然就想起,躺在黄沙下的那人,也少了一枚小小的指骨。
“……”
她沉默良久,忽然转身,随即拖了一杆铁锹来,往手上呸呸两下,随即道:“闪开,我来。”
那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人,又单薄又清瘦,久病初愈般,女子不禁心中有些叹息——靠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找了多久?
不料男子并未让开,而是仿佛没听见一般,固执地挖开那座沙土还新鲜的坟,坟墓挖得并不深,不过片刻,便露出了一块雪白的骨头。
赵负雪骤然停了手。
女子在一旁见着,心里也不好受,她轻声道:“我捡着她的时候,只剩骨头了,不知道她生前遗容怎样,死得安详与否,抱歉。”
其实不用说也明白,一个小姑娘,孤身死在大漠深处,怎么会是善终呢?
男子跪在墓前,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他想要一起睡在里面一样。
她警惕地捏着铁锹,预备着若他忽然找死,就先把人敲晕。
幸好,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抬起了手,珍重无比地抚去了白骨上的沙尘,露出了一具雪白的骨骼。
他脱下了外裳,目不转睛,一根一根地,将骨骼轻轻地包起。
“多谢,”女人听见他干涩的声音,“令她免受暴尸荒野之痛。”
女人没料到他忽然会说话,吓了一跳,随即她便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这倒是没什么,总不能叫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孤零零的不是?叫我嬷嬷来陪陪她,估计她也高兴呢,她就喜欢小女孩。”
赵负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坟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几笔画像吸引了视线。
……他见过这个人。
女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兴致勃勃道:“像吧?我嬷嬷都说像,去洛京找大师画的呢,用灵石!”
她摸着嬷嬷的墓碑,还在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得尽兴,猛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踪影。
一旁的铁锹上挂着什么,她被灵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头,望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上面刻着第一天机世家的族纹。
赵负雪拥着轻飘飘的骨头,身体机械地走着,魂魄却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腾爱笑的一个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轻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一不抓紧,就会飘飘飞走一样。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个黎明即将划破天幕时,他回到了洛京。
一进洛京,他直奔禁地,一进,便是半年。
赵年忧心忡忡,终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进了禁地里面,一进去,她登时被眼前之景骇了一条,当即脸色大变。
禁地四处凝着温度极低的冰霜,比当年闭关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最令人惊骇的,则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
登时,赵年感觉天旋地转,哆哆嗦嗦,连人都站不稳了。她惊骇无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负雪,只见赵负雪随意披着一件雪色长袍,脸色有些说不出的苍白。
“所剩剑骨。”他垂眸道,“能派上这个用处,是我之幸。”
陡然间,赵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测被猛然击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向了赵负雪,平生头一次想要将仅剩的人皮全然撕开,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间已然是逆天之举,你不顾赵氏家门,拿剑骨给她重塑肉身,难道为了她有条仙脉,连赵氏一族也全然不顾吗!”
赵负雪置若罔闻,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脸。
禁地的温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脸竟
然是红润而鲜妍明媚的。
“她会在纯净之地重获新生,”赵负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样,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没有战火,亦不会有绝望,这是我欠她的人生。”
简直说也说不通,赵年恨得牙要将唇咬出血。
“你便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来,你又将去何处寻她?”
赵负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点’。”
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镜子,沉寂数年,经久弥新。
“你回来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缩了缩,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盈满笑意。
“知道。”
清点物资的工程交由秦楚与叶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着打包行李的主儿,经年战场风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坚毅的将军。忽然一人来传召,她心中奇怪,将账目交由叶泉,转身应召去中军帐种,一掀帘子,便见座上封澄与姜徵琢磨着什么,封澄一见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凑过去:“将军要做什么。”
“这几日我琢磨,人手不够,加上前几日拉进来的修士也不够,”封澄道,“天机铁骑就这点儿人,哪怕配了灵器也不行,搞点别的路数。”
见状,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将军请讲,我等从何召军而来?”
封澄道:“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和逆贼没什么区别,谁能加进来呢?”
“自然从权而来。”
秦楚道:“权从何来?”
闻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赵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证正是本宫,当今皇上与其臂膀皆窃国者,讨伐之名,有它够不够?”
“只看这张筹码,”姜徵意味深长道,“能炸出对面多少牌。”
秦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了笑。
“啊,我比较好奇天机军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刘润呢,还是窃国的刘不平?”
闻言,秦楚瞳孔剧烈颤抖,她脱口道:“此号令一出,洛京赵氏必居于风口浪尖,将军难道是要置赵府不顾?”
封澄却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
“若赵府倒向刘不平,那自然是谋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赵府倒向我,那便是师徒一心,忍辱负重,不负所托,在一众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当道,苛税滔天,连带着何守悟一派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赵家是愿意和旧朝那堆烂摊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红绳一晃一晃,“还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这不摆明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