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草木秋死松独存~
司马佑停在谢苓跟前,一双阴鸷的眼审视着她。
“贵妃的气性,是愈发大了。”
谢苓脸上的笑化为讶然之色,转而恍然大悟。
她作势要屈膝下跪告罪,被司马佑握住了胳膊,生生扯起来,阴着脸,力气极大的往屋里拽。
一众宫女太监骇得跪了一地,雪柳白着脸想求情阻拦,被谢苓一个眼神制止在原地。
朱漆殿门被“砰”的一声合上,皇帝和谢苓的身影被隔绝在内,雪柳跪在殿门侧面,伸着脖子往不远处半开的支摘窗里看。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瓷器碎裂,以及主子短促惊叫的声音
她急得满头大汗,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一看,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他朝她笑了笑,眨巴了下眼睛,声音小小的,只有两人能听到。
“放心,不会有事。”
雪柳听自家主子说过崇明的身份,闻言稍微放心了些。
她担忧的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又和崇明对视了一眼,便攥紧了袖摆,抿唇靠在柱子边上等待。
屋内此刻一片狼藉。
罗汉榻小几上的一套东青釉荷叶纹杯,以及殿门边上金丝楠高几上的翡翠鹦鹉杯摆件,全被司马佑扫到地毯上,有的碎裂了,有的骨碌碌滚到了旁的地方。
谢苓被他一把甩到罗汉榻上,侧腰撞到榻边扶手拐角,疼的脸色发白。
司马佑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和语气都阴森的可怕。
“当了几天贵妃,就
敢把手伸到朕的宠妃身上,还试图染指冷宫。”
“怎么,你想学谢灵筠吗,仗着谢家在朕头上作威作福!”
谢苓忍着腰间的剧痛,白着脸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陛下,请容臣妾解释。”
司马佑冷笑:“说。”
他坐回罗汉榻上,睨着脚边跪着的女子。
谢苓红着眼圈,声音有些颤抖:“臣妾并非刻意找柳才人的茬,而是她不懂宫规,太过天真。”
“臣妾想着,保留纯真直率固然好,但既然成了陛下的人,就该懂些规矩,省的日后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今日臣妾若因着陛下的关系,将她轻拿轻放了,那日后……”
后面的话谢苓没点明,她只道:“而且臣妾只是小惩大诫,暗中交代过下手轻些,想来只是些皮肉伤,三五天便好了。”
“这事臣妾身边的大宫女都知道。”
谢苓顿了顿,微抬了点头,余光看到了支摘窗外,绿绮窈窕的身影。
她眸光闪了闪,垂眼低哭泣道:“陛下要宣绿绮和雪柳来问话吗?”
司马佑眼神微顿,没说话。
他眯眼看着谢苓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抬手把人扶起来搂坐在腿上,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是朕误会爱妃了。”
他目光好似在看谢苓,又好似在越过她看其他人。
谢苓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嗔怪道:“臣妾知柳才人花容月貌,但陛下也不能为了她,就不信臣妾呀。”
司马佑哈哈大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说道:“朕竟不知端庄贤淑的天女贵妃,也会使小性子啊。”
谢苓被恶心的,后背出了一层细小颗粒,她忍着不耐,故作羞涩:“陛下……”
司马佑轻轻哼笑,拿手指卷着她后背的发丝:“柳才人的事翻篇,那冷宫你作何解释,嗯?”
谢苓不再垂下眼帘,面上一片乖顺:“回陛下的话,臣妾前些日子路过御花园时,偶听到有宫女说,冷宫废妃们日子过得极苦。”
“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只是不上心,更是肆意辱骂殴打。”
说到这了,司马佑还未吭声。
在谢苓的记忆中,他性子虽暴虐阴晴不定,却不难哄,但方才她说了那么多,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冷宫有什么忌讳?
谢苓后背蹿起一股寒意,她压下思绪,继续道:“臣妾觉得虽说这些废妃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家的人,不应该随意受人欺凌。”
话音落下,司马佑抓着她那缕头发的手骤然收紧。
她头皮一痛,被迫后仰,差点从他膝头跌下去。
“跪上去。”
司马佑推了一把谢苓的后背,目光落在地毯上碎裂的东青茶杯上,微微下垂的眼角带出阴毒的弧度。
谢苓内心有些愕然。
窗外阳光很暖,一束金灿灿的光正透过支摘窗,落在东青釉瓷杯的碎片上,折射出又青又蓝的色泽。
碎片的棱角冷冷的,像是冬日湖海冰花飞溅的锐利。
她攥紧了袖下的手指,垂泪哀戚的看着司马佑,缓缓跪在了那几片锋利的瓷片之上。
春衫薄。
瓷片割破膝头的肌肤,嫣红透过湖绿色的薄衫,晕染出一团团血痕。猛烈的刺痛顺着伤口蔓延入脑海。
她低低闷哼一声,几乎跪不稳身影,双手撑在地毯上,指甲扣进红地毯的绒毛里,脸色煞白,额头和鼻尖上是细腻的汗珠。
谢苓此刻恨毒了司马佑,面上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再昏聩,再无能,也是皇帝。
皇帝。
这两个字,让废物暴虐的他拥有生杀夺与的权力。
她压下心头的恨,委屈低泣道:“陛下,臣妾知错了。”
司马佑俯身,手肘搭在膝盖上,双腿叉开,细白的手指交握,下垂的唇角牵动了下,凝视着谢苓:“既然知道错了,就跪过来。”
谢苓口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她咽了一口又一口。
旁人看来,或许是觉得她在害怕,在紧张,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咽下了多少恨和杀意。
她没有抗命,也没有再解释,而是直起身,抬袖擦了擦狼狈的泪,恭敬柔顺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带着嵌在皮肉里的碎片,和模糊的一片的裙摆,跪行至司马佑的膝前。
解释没用。
抗命会让之前的谋划功归一篑——长公主不会留下无用之人。
她大约明白了,冷宫的禁忌,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
严重到,随便找个人给司马佑吹吹风,就能让她受此等折辱。
但同样的,司马佑既然驱逐了所有宫人,关上门来发作,说明他还需要自己,他不会妄动,甚至不会废了她。
司马佑看着膝盖前的女子,又道:“再近些。”
再近,便是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他的双腿之间。
谢苓垂下眼帘,闭了闭眼,又往前挪了两步。
司马佑垂眸睨着膝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抬手扯住谢苓身后的乌发,轻轻一扯,让她被迫抬头。
“你记住,是谁给了你如今的地位,如今的荣耀,”他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你跋扈的资本是朕给予的,不是你天女的身份,更不是你谢氏女的家世。”
“天女不会是你永远的赦免符,朕信,它便是真,朕不信,它便是欺君之罪的东西。”
“乖乖做你的贵妃,好好替朕行天女之责,若再胆敢背着朕做事,就不止是皮肉之伤。”
听完,谢苓心中更明晰了些。
有人借冷宫一事,向司马佑告状,说她有二心,试图行牝鸡司晨之举。
这人一定是司马佑的心腹,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司马佑的禁忌。
因为就连有上辈子记忆的她,都不曾不知道冷宫有什么禁忌和异常。
这背后吹风的,恐怕就是孙良玉。
一来上辈子这人便莫名针对自己,二来他从小伺候在司马佑身边,颇得信任。
思索清楚后,谢苓心中有了章程。
努力忽略膝盖的伤,以及膝间下跪的屈辱,她泪眼朦胧的看着司马佑龙袍的袖摆。
面如金纸,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一滴又一滴,落在衣襟和地毯上。
她哽咽道:“臣妾的地位是陛下给的,因此从未有过僭越之举,不臣之心。”
“过去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有。”
“陛下若不信,您……拿了臣妾这条贱命去罢。”
说着,她忽然无视规矩的直勾勾看着司马佑,眼神哀戚,唇角是自嘲的笑。
“反正,我谢苓生来未曾被爱过、信任过。”
“好不容易以为峰回路转有了倚靠,却不曾祥也是自作多情。”
她吸了吸鼻子,以下犯上的抬手拍开司马佑抓着头发的手,笑着故作轻松道:“陛下您想要我这条命,那就拿去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的命本就是您的。
我谢苓来世一遭,能做几日贵妃,陪伴在您身侧,也值了。”
说完,她像是了了心愿,闭上了眼,主动仰起头,露出纤细脆弱的颈 。
司马佑看着自己那只保养得宜的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谢苓脖颈之上,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
手下的女子睫毛轻轻颤动,泪花在日光下莹莹闪烁,即使脸已经憋红,喉咙溢出不可控制的咳嗽,也依旧垂着双手,不曾有过半分挣扎。
杀了她吗?
只要再收紧一点,只要一点点,她的颈骨就会断裂,成为一具毫无气息的美人尸。
她的皮,可以做一副新的美人纸,她的骨,可以做一柄如意,或者一方镇纸。
天女可以再有,谢苓不是唯一。
可他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呢?
思绪纷乱,司马佑脸上,露出了罕见优柔寡断的神色。
正犹豫,谢苓便睁开了眼。
她努力的、用力的扬起漂亮唇角,那双红通通的,像琉璃珠一样的眼睛,也轻轻弯出月牙一样的弧度。
一滴泪滚落,滴在他的虎口。
微凉,却滚烫。
就像是母妃去世时,那枯槁的侧脸滚落的泪滴…那是这辈子他碰到的,最滚烫的东西。
他下意识松了劲儿,失神了一瞬,剧烈痛苦的喘息却像是打在耳膜上,将他神智唤回。
猛的彻底松了手,一把接住准备无力跌倒的谢苓。
她虚弱得躺在他的怀里,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带着浓烈的爱,唯独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那两瓣苍白的唇中,吐出一句令人心碎的气音:“陛下…谢谢您…信我。”
又是一滴泪划过眼角,蜿蜒流淌至下巴尖上,摇摇欲坠。
司马佑翕动着唇瓣,喉咙间像是堵塞了棉花。
他抬手拭去那一滴泪。
谢苓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司马佑算是彻底信了她。
司马佑抱着谢苓,就这么半跪在地毯上。
沉默了许久,那双阴沉的眸底是复杂的光。
他不信有人能在将死之刻,还伪装出爱和依赖。
如此看来,撒谎的不是她。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孙良玉,做狗做的久了,竟然敢把手伸到宫妃身上。
若不是谢苓对他毫无二心,情真意切,恐怕经此一事,会彻底生了嫌隙。
他垂眸看着昏过去的谢苓,抬手将人抱起,朝门外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还有…把孙良玉这阉狗,暂且押入暴室,朕要亲自审问。”
第122章 风在松梢月在天~
烟笼细雨,檐滴水珠。
暮春时节的雨,比起初春时要暖很多,将碧绿的草叶洗刷的亮蓬蓬,泥土也泛起柔软的潮气。
含章殿的庭院里,海棠花在风雨中飘摇,宜人的香气穿透雨幕,流转进了支摘窗。
谢苓闻到了海棠花香,但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香气,冷冷的,像是谢珩身上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觉得脖颈和膝盖,还有侧腰都疼得厉害。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叹息,用冰冷的瓷器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又塞入个甜甜的蜜丸。
甜味滑入喉管,冲散药的苦涩,她也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
浑身疼。
她难受的轻哼了声,侧过头,就看到眼底青黑的谢珩,正坐在床边打盹儿。
似乎是听到了谢苓的声音,谢珩睁开眼,看向她的一瞬,冷淡的眸光顷刻柔和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感觉如何?”
谢苓回道:“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由于脖颈被司马佑掐伤,说话时嗓音哑哑的,每吐一个字,她喉咙都痛得厉害。
谢珩听到她的声音,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细颈上骇人的红色指印上,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他紧绷着下颌,站起身走到圆桌跟前,倒了杯温水,端到谢苓跟前,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待一杯水喝完,他才正色道:“前几日事务繁忙,我刚疏忽了些,你就能把自己弄伤。”
“想要什么,我会替你拿,只要你开口。”
“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谢苓皱了皱眉,回道:“你若是专门来责备我的,可以离开了。”
谢珩看着她紧抿的唇瓣,以及冷硬戒备的神色,一阵心烦意乱。
前几日他得到消息,北边有支叛军一月之内迅速壮大,已经攻下了一城三县,以及若干村里,若再不镇压,极可能连吞北境几州。
再加谢择也恰逢来了信,说和于阗王李勒虽已经达成协约,但绕过前秦假意和柔然合作的计划,却出现了些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忙得他脚不沾地,故而对谢苓疏忽了几分。
直到昨日夜里宫里线人来信,他才知道谢苓试图插手冷宫,被司马佑狠罚了一番,差点丢命。
他快速将手头的事务,赶在凌晨处理干净,便急匆匆入宫。
但司马佑这次似乎颇为愧疚,今天一整个白日都在含章殿。
他下朝后不得不回谢府,等待入夜才回到含章殿照看她。
但这小没良心的,竟然一睁眼就要赶他走。
灯火微微,金色的烛台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烛泪,最终凝固成一团红色的痂。
谢珩轻叹了一声,漆黑疏冷的凤眸映着烛火,含着无奈又受伤的神色。
他嗓音微哑:“我只是害怕你出事。”
谢苓看着他昳丽的面容上一派疲惫,慢慢软了神色。
“这次算是意外,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我日后会再谨慎些。”
再谨慎,而不是依靠他。
谢珩有些失落,内心发堵。
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转移了话题,缓声道:“我替你换药吧。”
谢苓没有躲开,她轻轻蹭了下他的掌心,嗯了一声。
毛茸茸的触感席卷掌心,谢珩心尖发软。
他神色好看了些许,站起身从一旁条桌的柜子里,拿出预备好的伤药和纱布,又唤雪柳去打了一盆清水。
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在铜盘里,端到床侧,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掀开了被子,轻轻将谢苓宽松的裤腿卷至大腿,露出了缠绕在膝盖上的纱布。
纱布一圈圈落下,里面细细密密的割痕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看着那些伤口,眸中掀起冰冷沉郁的风浪,拿着湿帕的手轻轻颤抖。
哪怕已经为她换了好几次药,但只要一看见这些伤痕,他就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杀了罪魁祸首。
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杀意。
司马佑……
他迟早要把对方的这身狗皮剥了。
稳住手,他轻轻将伤口上凝固的血渍和残余的药粉,一点点沾擦。
谢苓疼得直冒冷汗,她闭上眼,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少顷,她感觉到药粉被撒在伤口上,激起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想收腿,被谢珩的温热的手握住了脚踝,固定在原位。
他嗓音温和,带着轻哄的意味:
“一会就好了,莫动。”
谢苓点头不语,白着脸忍耐,又过了一会,两个膝盖终于被包扎完毕。
谢珩将东西放回铜盘,又拿来个精致的瓷罐,温声道:
“侧身,你腰上有撞伤。”
谢苓半侧过身,抬手将衣摆撩起来,微凉的空气让她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谢珩看着她的侧腰,捏着小瓷罐的手一点点收紧。
那如雪如玉的肌肤上,是一片骇人的淤青。
他忍了又忍,坐到她身边,打开罐塞,用手指沾了里头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那片淤青上。
药膏很凉,他的指腹很热。
谢苓不自主的攥紧了身侧的被角,唇瓣轻轻抿着。
等涂完了腰伤,又涂了颈间的掐痕,已经过去了好一会。
谢珩又命人端来了温好的粥,和现做好的小菜,慢慢喂她吃。
夜里不能食太多,谢苓只吃了一点就饱了。
东西撤下去后,她漱口净手,重新盖好被子,看了眼他青黑的眼底,最终拉了拉谢珩的衣袖,柔声道:
“夜深了,一起歇息?”
谢珩本打算去处理今日堆积的事务,但看到谢苓湿漉漉的眸子,便咽下了原本的话,点头道:“好,我去沐浴。”
等他沐浴完回到床边,便发现谢苓已经蜷缩在里侧睡熟了。
他无奈轻笑,将蜡烛吹熄,轻手轻脚上了床,把两侧的幔帐放了下来。
床榻内陷入黑暗,他害怕碰到谢苓的伤口,故而只得虚环抱着她。
窗外月影浅淡,花枝摇曳,四处皆静。
帐内也是漆黑安静,二人袖摆交错,发丝缠绕,呼吸均匀。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她在身侧觉得安心,谢珩难得困意来得快,不一会便陷入睡梦。
……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四月初八,立夏。
含章殿的花草更茂盛了,殿门口那颗高大的槐树浓绿茂盛,上面细碎的叶子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迎风抖动,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
谢苓膝盖好了大半,身着藕色夏衫,坐
在书房前处理宫务。
自打半月前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她几乎就没出过殿门,一直到三天前,宫务都是在床上摆个矮桌处理的。
她虽说受了伤,但也达到了一些目的。
不算太亏。
一来,她查到了冷宫的一桩秘闻,二来司马佑经此一事彻底信任了她,还转而怀疑上了孙良玉,并且关押在了暴室亲自审问。
她得知此事后,差人给仇士恩传话,并且给了他个孙良玉的把柄,让他抓牢这次机会,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就让孙良玉翻不了身。
仇士恩不傻,他跟孙良玉本来就有仇,得了把柄后,又做了些手脚,试图真假参半,引导司马佑彻底厌弃,最好亲手处死对方。
可惜这孙良玉也是个老狐狸,受了刑后一通苦肉计,又隐晦提起了过去的事,让司马佑念起几分旧情来,竟饶了他,只是撤掉了内务府总管的位子。
谢苓有所预料,毕竟孙良玉此人谄媚圆滑,能屈能伸,又跟司马佑有微末时扶持的主仆情谊,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拌倒。
但不说失望是假的,留这么个祸患在,终究不稳妥。
但孙良玉的事急不得,她只好先卖了崇明一个人情,将他送上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
除了这件事外,三月底时,如同上辈子一般,那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
冲虚道人在谢珩的授意下,趁司马佑焦头烂,噩梦连连之时,在他的安神熏香里下了药,致使其性子愈发暴虐,身子却虚弱起来。
司马佑倒也不是太蠢,命人搜查了皇宫好几遍,都未找到问题。
他越来越虚弱,再加本就信佛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遂急病乱投医,服用了冲虚道人上供的丹药。
当然,这些丹药都是太医们检验过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此丹药一服,司马佑的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动怒了。
从服用丹药,到参与炼丹,仅仅只有三天。
谢苓很佩服冲虚忽悠人的能力。
而且很奇怪的是,这次冲虚居然没有让司马佑用处子之血炼丹。
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炼丹方式。
谢苓正思索着,窗沿上便落下一只翠鸟。
她抓了把鸟食给它喂了,才从其颈部取下小竹筒。
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流徽在认祖归宗王氏后,一切还算顺利。
二十多天前,她按照记忆,命人寻到了王家主年轻时巡查泸州时,曾两情相悦,春风一度,却多年寻而不得的心上人。
那女子名为纪荷,是书香门第,本以为是天降有情郎,却没曾想满口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在回到建康后,命人屠了她一家老小。
她本怀有身孕,经此刺激,便小产伤了身子。
谢苓上辈子死的前两个月,曾在宫廷中听过这一桩事。
说是王家主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爱妾,凤光迎进家门,并且抬成了平妻。那爱妾便是纪荷。
最开始百姓都说这王家主有情有义,结果没出三天日子,纪荷就在睡梦中捅了王家主的脖子,将人给杀了,而后上吊自缢。
后来她听司马佑提过几句,说了其中的恩怨情仇。
这可怜女子,其实也算是误会了王家主,当年命人屠杀她全家的,乃是王夫人。
但谢苓觉得,归根结底还是王家主的错——他不该诱骗天真少女无媒苟合,又潇洒离去,不管不顾。
所以找到纪荷时,她并未告诉对方真相。
她坦白了流徽的身份,纪荷便毫不犹豫的和流徽达成合作,迫不及待想要报仇雪恨。
之后她问谢珩要了他那个擅长易容的暗卫,给流徽改了改了容貌,以防她日后被宫里的人认出来。
八天前,流徽和纪荷扮作母女,衣衫褴褛的昏倒在王家主下朝必经的小路上。
不久,便如同上辈子般,传出了王家主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和爱妾的消息。
纪荷很快被抬为平妻,流徽也极为受宠。
短短半个月,计划又向前迈了一步。
谢苓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将纸条烧干净,提笔给长公主写了封信。
她因祸得福靠着膝盖的伤拖延了十来天,长公主那边的耐心想必要耗尽了。
现下其他事步入正轨,玉观音碎片也拿到手了,到了该着手处理寒山寺的时机。
她将信卷好放进竹筒,挂回翠鸟颈间蓝绿色的羽毛下,抬手放飞了它。
瓦蓝的天际万里无云,金乌炙热,光芒万丈。
翠鸟划破层层热浪,消失在朱瓦红墙的皇宫。
第123章 兰摧玉折深宫处~
离谢苓给长公主传信,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可长公主却迟迟未回信,或许是因为那支叛军的事太忙,也或许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总之她没收到任何消息。
长公主不下令,谢苓肯定不能随意动手。
她只好先把寒山寺的事放一放,让人去给六局考核的禾穗送了信,二人约了见面的地方和时辰。
一入夜,谢苓想办法打发走了司马佑,便差人去接应禾穗,自己坐在书案前一边处理宫务,一边等对方来。
星月挂林梢,流萤落画檐。
不多时,一身宫婢打扮的禾穗,手中端着个铜盘,垂首跟在谢苓派去的宫婢霞光后头,小步行来。
准备下值去歇息的绿绮,看霞光后头的宫婢面生,停下步子打量了几眼,皱眉问道:“哪个宫的?”
霞光扯着低头的禾穗,笑盈盈行了个礼,介绍道:“绿绮姐姐,这是张尚宫身边伺候的穗禾,奉命来给咱们娘娘送夏衣的。”
月初的月亮不太亮,含章殿的花草树木又多,将光线遮得模模糊糊,故而绿绮没太看清这个名为“穗禾”的宫女样貌。
她又看了眼对方铜盘里的衣裳,抬手拨弄检查了两下,随后颔首道:“去吧。”
“记得下次送东西要早些,太晚了打扰娘娘歇息。”
霞光连连点头,穗禾也跟着小声应了。
绿绮嗯了一声,没再逗留,抬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霞光把人领进书房,便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在门外边的柱子跟前侯着。
谢苓将手中的笔搁下,打量着有段时日未见的禾穗。
鹅蛋脸,圆眼,虽然易容术让她看起来与本人样貌只有四五分像,但也不难看出,她比去岁见时又长开了些。
尤其是眉眼,细细看去,比中原人要深邃些,却也不是前秦吐谷浑那边人的异域风采。
她笑道:“在六局可还顺利?”
禾穗将铜盘放到书案上,笑着点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有些可爱。
“还不错,各局的尚宫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为难人。”
说着,她坐到雪柳搬来的椅子上,和谢苓隔着书案相对。
“阿婵姐姐呢?”
谢苓笑道:“还不错,虽也些意料之外的事,但有惊无险。”
见面的时间宝贵,她不再客套,低声正色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西南苗寨出生。”
听到提起自己的母亲,禾穗皱眉,狐疑的目光落在谢苓面上,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下头。
谢苓道:“我就不卖关子了。”
“我听谢珩说过,你母亲是苗寨圣女,但实际上,应该是巫族圣女才对。”
“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巫族的事,以及云台城的情况。”
此话一出,禾穗眸光徒然一厉。
她眯眼打量着面前泰然自若的美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悄无声息捏住了袖中藏匿的半指长的飞刀。
“阿婵姐姐为何突然问起巫族的事?”
谢苓要用禾穗,自然不会瞒着对方。
她瞥了眼对方藏在袖中的右手,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在为长公主做事,是云台城代理副城主。”
“但你知道我的性子 ,肯定不愿长久为人所控。”
“我想着提前了解清楚巫族的事,先一步找到失踪的城主,好多一份底牌。”
禾穗没想到谢苓直接坦白了。
她将小刀收回去,思索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谢苓。
来到建康后,她见了太多尔虞我诈。
有些人为了目的甚至能抛妻弃子,视道德仁义为无物。
但谢苓救过她,也帮过她许多,按理说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人心总是会变的。
深宫波诡云谲,人心难测,保不齐谢苓会为了权势,将她出卖。
窗外夏风微热,吹得禾穗愈发烦躁。
谢苓却不着急,她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禾穗跟前,柔声道:“我知事关重大,一时半会你信不过我。”
闻言,禾穗有些愧疚。
“阿婵姐姐,我……”
谢苓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觉得愧疚,毕竟谁有谁的苦衷。”
她抬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一豆灯火摇曳,温暖而沉静。
“这样吧,我与你交换秘密。”
禾穗抿唇,攥住了衣角,缓缓点头:“好。”
谢苓望着她稚嫩的脸,平和道:“以太后为首的桓氏和以皇后为首的王氏,皆与寒山寺有勾结,所图甚广。”
话音刚落,禾穗脸色微变,漂亮的唇瓣颤动了一下,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
谢苓眸光闪动,笃定了一个猜测。
禾穗曾在崖下的竹林木屋中说过,她出来是为了报仇的。
谢苓最开始以为是有关她高家被屠的仇,后面细细想想,又觉得不是。
她的父亲高泰武已经与谢珩合作,复仇是迟早的事,并不需要她一个十来岁的女郎来冒险。
如此一来,她要复的仇,只能是跟她母亲,跟巫族有关。
而前些日子她在冷宫先帝废妃的疯话中,听到了一桩秘闻——先帝曾有个巫族出身的妃子。
后来她翻遍了案册记录,想找找关于这妃子的消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
很显然,这妃子的一切,都被人刻意抹掉了。
能做到让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消失的,只有先帝和几大士族出身的宫妃。
先帝已死,现在剩下的,身份最高贵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谢苓当时便想,或许禾穗想要报仇的对象,正是太后。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书房一片寂静,窗外蝉鸣阵阵。
良久,禾穗慢慢松开了捏着茶杯的手,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头搅在一起,眼圈很红。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清了。
“阿婵姐姐,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巫族的事。”
“但你要告诉我,你对桓王两氏,是何打算。”
谢苓呷了口茶,宽大的袖摆下坠,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放下茶杯,垂眸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缠丝粉玉镯,声音淡淡的,分不出喜怒:“我与皇室,与各大士族,只会是对立关系。”
“他们只会是我的垫脚石。”
说完,她掀起眼皮,神色认真:“你不必担心我会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因为我要做的,就是颠覆这一切。”
听闻这话,禾穗心口猛跳。
她翕动着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好,我相信你。”
“我母亲确实是巫族,且是巫族的圣女,名叫禾妗。”
“你应该知道,百年前武帝为了与四大士族争云台城,请了巫族出山。”
谢苓点了下头:“没错,自此四大士族被驱逐出云台城,且云台城的秘密被掩埋。”
禾穗嗯了一声,目光悠远:“后来先帝即位,我们巫族觉得他太过软弱,再加本就行事随心,便常常忤逆,我行我素。”
“先帝为了镇压我族,派军寻我巫族的藏身地,云台城和皇室的记录,应该都是说他搜寻未果。”
“但实际上,他找到了,并且是阴差阳错找到的。”
说到这,禾穗眼睛发红,牙关咬的咯咯作响。
谢苓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示意禾穗喝茶冷静一下。
禾穗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杯仰头将冷掉的茶水喝净,心绪平稳了些。
她继续道:“他率军亲自搜查,却意外迷失在阵法中,还中了瘴气,命不久矣。”
“我母亲是巫族圣女,性子纯善,见他样貌俊郎,看起来斯斯文文,便以为是个误入的书生,将他救回寨子。”
“养病期间,母亲情窦初开,对他动了心。”
“毕竟寨里都是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的粗人,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郎君。”
“后来族长出关,认出了先帝身份,要将人直接丢进万蛇窟喂蛇。”
“可母亲不愿,以命相要挟,让族长松了口。”
“后来先帝和族长达成协议,逐母亲出巫族,先帝不得再踏入巫族领地。”
“母亲入宫后成了妗妃,颇受宠爱,她为先帝做了不少事,不外呼制蛊杀人,排除异己;布阵困敌,助靖大败前秦。”
“还帮他…制约云台城的巫族。”
“他利用我母亲杀了很多云台城的巫族,我母亲知道后找他对峙,却被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她最信任的好姐妹,扣上了妖魔的帽子,关入诏狱。”
“母亲被处斩前,先帝心软,暗中命我父亲带走了母亲,让她改名易容,装作我父亲的表妹。”
“出宫没几天,母亲怀孕了,我父亲一直爱慕母亲,为了让她不背负恶名,便假成亲,照顾她顺利诞下我。”
“先帝以为母亲背叛他,但因为父亲还有用,就隐忍不发,直到我三岁那年,他联合王氏,屠我阖府三百余人。”
“云台城的巫族将我和父母亲救下,但母亲却忽然陷入沉眠,巫族的人将母亲带回寨子,族长说是夕梦蛊。”
“而这蛊,父亲记得,母亲只给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桓怜珠送过。”
“父亲炼药,也是为了……让母亲苏醒。”
说到这,禾穗又哽咽起来:“最多还有一年,若制不出解药,母亲就要彻底沉睡了。”
“我看过族中旧典,上面说用下毒者的心脏入药,或许有解。这次来,正是要找太后复仇,取她的黑心。”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天上的繁星被乌云吞没,只余一片浓稠的黑。
庭院里花枝摇曳,树影婆娑,谢苓站起身关上支摘窗,阻隔了斜斜飘入的雨线。
雨声淅淅沥沥,她看着无声哭泣的禾穗,轻轻叹息,抬手给对方递去一块帕子。
“我会帮你报仇。”
“如果不出意外,这事明年三月前一定能了解。”
禾穗点了点头,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痕,闷声道:“至于云台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只听族长说话,现城主年纪比我大些,性子诡谲多变,名为禾灵。”
“她最后一次传信回寨子,是三年前。”
谢苓若有所思,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禾穗道:“西湖莲华,迢迢星河。”
“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第124章 朱唇丰暖荔枝甜~
谢苓将这四句话在口中转了两圈。
她指节轻叩书案,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西湖…断桥。”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地名,那其他的代表什么呢?
断桥,伞……
能跟这两种东西有关的,她只能想到一个。
大靖祖帝时,文臣左思的《魏都赋》中,有个名为“连眉配犊子”的志怪故事。
到现在,将近两百余年过去,这故事衍化为“白蛇闹许仙”。
而这故事中白娘子与许仙相会之地,便是这西湖断桥。
难不成…禾灵城主消失,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
叩案的指节停顿,她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看向一旁已经平复心绪的禾穗,问道:“你们族人可解开这四句谜题?”
禾穗摇了摇头道:“族长传信来,说只猜得出禾灵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旁的便不知道。”
谢苓点了点头,沉吟几息后,又道:“这信上的内容可有外人知晓?”
禾穗道:“除了你之外,只有我们巫族内部知晓。”
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旁人不知,那她就有机会好好琢磨这谜底到底是什么。
譬如暗中查查,禾灵在远在杭州的西湖,曾发生过什么,又接触过什么人。
不过这事也急不得,当务之急是通过禾穗,与云台城的巫族达成合作。
她将目光落在禾穗发红的眼圈上,温声道:“穗穗,我想跟云台城的巫族见一面,你可否帮忙传信?”
禾穗倒是没拒绝,她点了下头:“小事一桩,但他们愿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吧,我先替你传话,说清楚缘由,若他们愿意见面,届时我会让六局的线人给你传信。”
虽然有几分不确定,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笑着道谢:“穗穗,这事就麻烦你了。”
禾穗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不麻烦,我也是为了自己。”
“太后那边的事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开口,毕竟我日日盼
她死。”
谢苓颔首,想起自己确实有件事。
之前本想问谢珩再借用借用那个会易容术的属下,但她转念一想,禾穗说不定早都偷师学艺了,不然总不能隔三差五找那属下易容。
“易容术,你会多少?”
禾穗道:“七八成吧,只是易容用的药汁里有几味药材,我迟迟分辨不出是什么。”
闻言,谢苓顿时高兴了起来。
“七八成够用了,”她笑道:“过几天或许还得请你来帮帮忙。”
禾穗点头:“可以。”
“是跟寒山寺一事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回道:“没错,只是一时半会说不清,现在时辰已晚,改日我再给你说易容的缘由。”
禾穗看了眼窗外,雨还淅淅沥沥下着,天幕黑压压的。
她站起身,朝谢苓告辞:“缘由不重要,只要跟太后有关就行。
我先回了,不然六局的人怕是会起疑心。”
谢苓也站起来,将禾穗送到门口,把殿门边架子上的油纸伞取了一把,递给对方。
她看了眼绿绮屋子的方向,透过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和海棠花,看到了窗内有昏黄的烛火亮着。
“告诉张尚宫,这次的夏衣不错,只是绣纹单调了些。”
“夏天到了,花样弄明艳鲜亮些,更衬容色。”
谢苓扶着霞光的手,目光温和又疏冷。
禾穗意识到可能是有外人在,她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告退道:“是,娘娘,奴婢记住了。”
谢苓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禾穗目送,等屋门又合上,她才撑起伞,拿着霞光递给她的灯笼,走下台阶,踏入雨幕。
大雨滂沱,她的鞋袜很快就湿了。
她走到含章殿大门跟前时,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咒骂着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将里头的水倒了倒,又套回脚上。
“倒八辈子霉了,大半夜被指使来送东西不说,还下雨。”
“晦气!”
“……”
哗啦啦的雨声吞噬渐行渐远的咒骂,芭蕉叶后面那扇窗里,露出张清丽的脸。
绿绮若有所思看着禾穗离开的地方,好一会,才摇了摇头坐回黄花梨木椅上。
或许…是她想多了。
那就是个粗鄙不堪的年轻宫婢。
*
禾穗走后,谢苓又处理了会宫务,许是坐久了,腰有些酸痛。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活动了几下,觉得有些闷,还出了点汗。
唤人备好热水好,雪柳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香膏等物,随她进了寝室右侧的浴房。
入水后,她感觉太热了,让雪柳把窗户开了个半掌宽的缝儿。
浴房雾气萦绕,她正昏昏欲睡,忽然就听见二等宫女的值房里,有低低的争吵声。
她睁开眼,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帕子擦了擦溅在耳边的水珠,朝雪柳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细细听去。
“夕眠,你装什么呀,不过是出卖身子跟崇明那阉狗做了对食,就敢对轻罗姐姐不敬!”
“锦书你胡说八道什么!崇明公公心善,帮过我一点忙而已,怎么就成你口中的对食了?”
“你再满口胡言给我和崇明公公泼脏水,当心我去找娘娘主持公道!”
“你去啊,到时候娘娘定把你这腌臜玩意赶出含章殿。”
“好了锦书,夕眠年纪小,被浸淫宫廷十载的内侍哄骗,实属正常,你少说两句。”
“还有,夕眠你也别生气,咱们都是一个屋的好姐妹,没必要因为几句口角伤了和气,还闹到娘娘那去。”
“谁跟她是姐妹!”
“轻罗姐姐,你看她多不识好歹。”
“……”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
夕眠是她的人,而轻罗和锦书,一个是皇后的人,另一个则是谢灵筠的人。
她的这含章殿,一共也就留了三个“奸细”。
绿绮,轻罗,锦书。
没想到今日一向稳重的夕眠,居然会与她们起了冲突。
之前这两人,也不是没有故意挑衅过殿中其他宫人,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她们不安好心,遂都忍让捧杀着,并不生气。
夕眠这次控制不住,恐怕正是因为崇明。
她微微侧头,悄声询问身后拿木梳为她通发的雪柳:“夕眠和崇明怎么回事?”
雪柳挠了挠头,脸色有些尴尬:“这事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总归不太好听。”
谢苓挑眉:“真是对食?”
雪柳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有次我还看到崇明亲夕眠额头。”
谢苓揉了揉眉心。
很小一桩事,但她很难不怀疑是谢珩授意崇明,让他通过夕眠,渗透她的含章殿。
“一会叫夕眠来见我。”
雪柳称是,替谢苓擦身更衣,绞干头发。
谢苓回到寝殿内室,不一会夕眠就来了。
她坐在榻边,剥了个荔枝,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果肉,静默望着跪在地毯上的夕眠。
脸色苍白,头紧紧埋在胸口,显然害怕的不得了。
吃完一个荔枝,她接过雪柳拿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尖,面色如常看着对方道:
“你怎么看待对食?”
“或者说…你如何看待内侍这种存在?”
夕眠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主子会问崇明和自己的关系,没想到却是这种问题。
沉默了几息,她斟酌开口:“回娘娘,按照常理,奴婢应该说觉得恶心,就像别的宫女骂的那样——太监是没根的、不男不女的东西,是阉狗。”
“但……”说着,她眸中闪烁着泪花,却十分坚定:“奴婢不怎么认为。”
“奴婢觉得太监也是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能一竿子打死。”
谢苓点了点头,撑着下巴看夕眠;“嗯,你说得对。”
“所以本宫不管你与崇明会发展到哪一步。”
听到这,夕眠双眸一亮。
谢苓道:“你先别高兴,本宫得事先警告你,这宫里,最无用的便是情爱。”
她意有所指,定定看着夕眠:
“有时候,沉溺情爱,也是一种愚蠢和残忍。”
最后一句话,雪柳听得云里雾里,但夕眠却听懂了。
相信情爱,很可能会害了自己,甚至害了身边其他人。
所以这便是“愚蠢”和“残忍”。
她白着脸,俯首叩头:“奴婢谨遵教诲,定不会…沉溺情爱。”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回去吧,锦书和轻罗出言无状,诬陷同僚,本宫会处罚。”
夕眠叩头道谢,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雪柳看着夕眠的背影,皱着脸,欲言又止。
谢苓又剥了个荔枝,站起身把果肉塞雪柳嘴里,看对方一脸迷茫的嚼果肉,失笑道:“有话就问,自己在这冥思苦想犹犹豫豫什么呢?”
雪柳把果核吐在手帕里,嘿嘿一笑,问道:“奴婢就是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话本子。”
“是说一个假太监和宫女的。”
说着,她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说这崇明,会不会是假太监?”
谢苓愣了一瞬。
正
准备回答,帘子外便响起了一道清冽如冷泉的声音。
“他是真内侍,并非作假。”
谢苓闻声而望,只见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开了珠帘。
来者青衣玉冠,疏冷矜贵。
行走间,腰间香囊随行而动,袖摆有银色竹纹流动。
正是多日未见的谢珩。
谢苓腹诽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
她给雪柳使了眼色,雪柳朝二人欠身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谢珩自顾自坐到榻边,抬手将一身雪白寝衣的谢苓拉到怀里,环抱住她细软的腰,靠近她耳廓,语气幽幽:“有空讨论崇明,没空给我写封信?”
灯火昏黄,窗外虫鸣阵阵。
耳边吐息温热,身后的胸膛滚烫,谢苓觉得有些难受,微微侧头躲避。
“你在这宫里来去自如,还写什么信?”
“况且,要问罪也该我问才对,你为何这几日都不来看我?”
“是不是有新欢了?”
一连三问,谢珩哑然失笑。
他亲了亲谢苓的头发,抬手拿起一旁小几上莲花瓷盘里的荔枝。
“嗯,有理。”
“我给堂妹剥个荔枝赔礼可好?”
谢苓轻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勉强可以。”
修长的手指捏着荔枝,鲜红色的果皮与冷白的肤色交相辉映,有种艳靡的美。
果皮褪下,露出剔透柔软的果肉,他用一旁的银镊将小小的果核去了,才放在她丰润的唇边,声音低沉悦耳:“张嘴。”
谢苓将果肉吃下,看到了他指尖晶莹的汁水。
鬼使神差的,她眨了眨眼,舌尖卷过指腹,轻轻舔舐了一下。
汁水和果肉一同,被她吞咽下肚。
谢珩呼吸微滞,转而略微急促了几分。
他将她掰到正面,声音低哑:“不够。”
谢苓有些疑惑,歪头感受了一下他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凤眸,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唇瓣看。
面上一热,本想拒绝,却又想到过几日还要用他,于是咬了咬唇,扶住他的肩膀,仰头将唇瓣覆了上去。
她不太会亲吻,只是厮磨辗转,蹭着他的唇瓣,时不时舔一下他的唇缝儿,再轻咬一下。
怀中的人温热柔软,空气是夏日独有燥热,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桃花香,渗透得他眩晕欲醉。
酥酥麻麻的痒窜上脊骨,谢珩垂眸,去望她浓卷轻颤的睫毛。
荔枝很甜。
她也很甜。
第125章 一片春潮带夜雨~
含章殿的雕花木窗忽然洞开,半卷竹帘将浅淡的月色筛成细碎的玉屑。
鎏金银香球仍在吐息,却再无人再填新香。
好安静。
唯有雨声沥沥,枝叶沙沙。
谢苓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好像一块要被春光溶为一汪水的冰,连思绪都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
触碰。
亲啄。
舔舐。
时间漫长,没有什么技巧,只有反复的拙吻和贴近。
“轰”的一声惊雷炸响,有闪电撕开夜空。
谢苓吓了一跳,不慎咬到谢珩的唇瓣,她下意识后退,怔怔望着他破了道小口子的唇。
谢珩碰了碰唇上的伤口,轻“嘶”了一声,看着谢苓酡红的脸,弯唇笑道:“怕打雷?”
谢苓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脸烧得厉害,浑身不得劲儿。
她不敢想自己的脸得红成什么样,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呼吸有些乱。
谢珩挑眉,眸中溢出一片柔光,他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抬手抚着她的脊背。
夏雨倾盆,哗啦啦的,含章殿的朱瓦被打的噼啪作响。
谢苓一动不动埋在他颈窝,脸颊上的燥热一点点褪了下去。
俄而,她抬起脸,对上谢珩带笑的漆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唇,却准备再次迎上去,继续那个被打断的吻。
谢珩却抬手轻捏了下她的后颈,笑的意味深长:“这次,换我来。”
说完,不等谢苓反应过来,便将她横抱而起,朝床榻走去。
谢苓懵了一下,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模样有些着急,还带着小小的羞恼:“我没答应你做别的。”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愉悦,那冷淡的唇角也勾着:“亲吻而已,堂妹以为…是做什么?”
谢苓瞪圆了眼,心惊他在这方面也无耻的可怕。
她脸又发烫起来,恼着挣扎,要离开他的怀抱:“亲也不行!”
谢珩瞧着怀里的堂妹发脾气,他笑道:“别乱动,当心摔到。”
谢苓轻哼了一声,不动了,任由谢珩将她放在床侧。
她侧过头,佯装生气的不去看他。
谢珩俯身,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泛红的脸轻轻掰正,语气轻轻的:“堂妹,可以继续吗?”
谢苓眨了眨眼,望着他漆黑如深海的眸子,抬手拍开下颌的手。
“快一些,本宫还要歇……”
“呜…”
息字还没说出来,便尽数被堵了回去。
谢珩单手将外衫扯下,又取下她松散发髻上的玉簪,倾身将其桎梏在柔软的绸被上,唇瓣覆上,撬开了牙关,贪婪的吮着那带着荔枝甜的唇舌。
漫卷侵袭,掠夺攻占。
当两人舌尖轻触的那一刻,谢珩觉得内心的情感,好像窗外瓢泼的雨,汇聚成滚烫的海,从自己的心口奔流至四肢百骸。
他喜欢和她亲近。
喜欢触碰她的一切。
那种感觉太过美妙,让他一度觉得有些眩晕。
可这还不够,他还想再失控些。
他离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喘息着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带着勾人的诱哄。
“我可以,碰其他地方吗?”
谢苓平稳了狂跳的心,闻言皱了皱眉。
想着可能是亲亲额头,亲亲手指之类的,于是点了点头。
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的,她要用他,总要多给些甜头的。
听到她的回答,谢珩眸中笑意更浓,将她抱到床里侧。
他翻身压下,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亲。
谢苓觉得浑身又酥又痒,内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火,欲望无限蔓延在脑海。
她喘息渐浓,双眸微阖,睫毛轻轻颤动着,往常姝丽的容色,此时更多了几分娇媚。
到锁骨时,谢珩突然停了。
谢苓微微松了口气,却莫名泛起几分惋惜。
她也不知道自己惋惜什么。
睁开眼,她压着微乱的气息,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和。
“好了,该歇息了。”
声线是平和了,可那嗓音却带着几分绵软沙哑的味道,格外勾人。
谢珩将她胸前的发丝拨到一旁,平日里沉冷的漆眸中,难得带了几分央求。
“可以…再继续吗?”
眸光潋滟,配上那昳丽的面容,好像那勾魂摄魄的艳鬼。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谢珩俯身,唇瓣贴上锁骨,亲亲舔咬。
一阵令人颤栗的酥麻自锁骨蔓延,谢苓身子不可控的轻轻颤动,细白的颈微微后仰,口中溢出一声轻/喘。
她羞赧的咬住唇瓣,不让着恼人的声音冲出唇齿。
谢珩又停了。
停顿了一会,看了眼面色绯红的她,再次继续。
可这次不再是唇,而变成了那修长、冷白,指腹虎口带着薄茧的手。
一点点向下。
一点点深入。
处处点火,却并不越界。
谢苓想拍开他作乱的手,就被一把抓住,按在了头顶。
被碰到了某处,她轻颤一下,喘息着瞪他:“快停下,再这样,你日后再别想进含章殿。”
“呜…”
谢珩抬眼看她,凤眸欲色难填,令人心惊。
他道:“堂妹,我并未越界。”
“你答应过,可以碰其他地方的。”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诓骗了。
她想骂他,却被折磨的一点话都说不出。
心中的那点抗拒被研磨的丝毫不剩,她安慰自己,反正也挺…欢愉的。
就这一次,下次她绝对不给可乘之机。
窗外雨声渐歇,枝叶摇曳沙沙,雨滴
滑落屋檐,发出悦耳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苓只觉得自已迷迷糊糊,浑身又软又难受。
她轻轻哼着,双手早已经下意识环住了他的颈。
谢珩一眨不眨,贪恋的看着她红润的脸,手指不知疲倦的,如同一条小蛇,隔着柔软雪白的寝衣,缠绕触碰。
谢苓的衣襟凌乱,露出半边肩头,昏黄的烛火照在莹润的肌肤上,她半阖着眼,琉璃色的杏眸有水雾盈盈荡漾。
谢珩多日未碰她,本就是不知餍足的年纪。
若不是他速来克制,有足够的耐心猎物步步引入欲望陷阱,不然早已将人拆吃入腹。
他并未着急在这片丰盈的沃土耕种播撒甘霖,而是猝不及防的,停了手。
翻涌的欲潮戛然而止,谢苓的意识渐渐回笼,她额头沁着细汗,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哑。
“你…你……”
刚说了两个字,谢珩的手又揉捏了一下她的腰。
她紧紧合上唇,生怕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谢珩又不动作了。
她说不出的难受,强忍着怪异的感觉,提膝顶他。可这样的动作,如何能让习武多年的谢珩退开呢?
他不仅不退让,还抬手按下了她的膝盖。
端的是衣冠楚楚,眸色清明而柔和。
但那灼热的手掌却慢慢向上,握住了她的大腿。手指贴着腿根,像是有蛇在向上缠绕攀爬,她轻抖了下,伸手想拽开。
浓卷的睫毛颤颤,羞愤道:
“你别乱碰!”
出乎意料的,谢珩轻笑了声,竟然听话的松开了手。
谢苓一时有些愕然。
她难受的,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腿,想疏解那恼人的春潮。
他没有错过她的神色和动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缠了一缕,慢条斯理的绕着。
他掀眸看她,语气缓慢,带着引诱:“堂妹,真的…不要吗?”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该做的,早都做过了,何必要让自己难受呢?”
“今日我不强迫,一切皆为缓解你的需要。”
“可好?”
谢苓听完一阵羞恼。
“谢珩,你王八蛋!”
“你好生无耻。”
他故意诱导自己,故意点火,故意停手。
谢珩没有否认,他佯装失落,叹道:“堂妹若不喜,我现在走就是了。”
却并未动。
谢苓冷哼一声,看透他装模作样的把戏。
她本想拒绝,可欲望这种东西,尝过了,又戛然而止在一半,着实难受。
她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把贞洁看得多重。
想着,索性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将他的腰带解开。
“这次算我失策。”
谢珩失笑,他解开她的衣,俯身压下,握住她的腿放在肩头。
幔帐高高挂起,烛台上的火光摇曳,墙壁上映出二人交叠缠绵的影。
“呜…”
呜咽被封回唇齿,谢珩像是疯了,在情潮中失控。
她无力的攀着他的肩,眼角有泪滴滑落,眸中水汽绵绵,嗓中溢出两声难捱的低泣。
迷蒙间,她睁眼看他,却被那双温热的手遮住了眼睛,嗓音下是忽然急促的喘息。
“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控制不住。”
烛火燃烬,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情潮席卷理智,雨滴声声入耳。
谢苓被突如其来的昏暗吓了一跳,不由抓了一下他的背。
轻微的刺痛,让青年气息一乱。捉住她的手腕送到唇边,吻了吻那柔软指尖,又轻轻啃咬,带来一片濡湿。
他喘息着,牢牢盯着她绯红失神的脸,看着她沉溺入欲海的模样,嗓音低哑:“娘娘,微臣服侍的可好?”
只听她轻轻哼了声,似乎早已无力回答。
他又道:“下次,还要吗?”
怀中女子随他起伏,嗓中溢出两声撩人的泣音。
“嗯…呜……”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唇角勾着,再次与她一同沉入欲海。
夜过了大半,情潮平息。
谢珩叫了水,替她清理了身子,自己也沐浴了一番,才又回到床榻之上。
他环着她的软腰,叹息一声,吻了吻红润的唇瓣,只觉桃花香气萦绕。
以前,他对某些朝臣沉溺房事不屑一顾,而如今,他却食髓知味,难以餍足。
人心易变,亦或者说,他从来未真正了解过自己。
情爱之事,比他想象中要难以抗拒的多。
脑海中思绪不断,他望着她,喃喃低语。
谢苓困得厉害,意识朦胧间,只听他道:“阿苓,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
都会给?
包括皇位吗?
她没有问出口,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谢珩望着她熟睡的脸,抬手拨开散落在额侧的碎发,轻啄了下,搂着她缓缓入睡。
第126章 闲窗锁昼玉阙深~
黑夜渐渐褪色,灰白侵染深蓝,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湿漉漉的味道。
幔帐被掀开挂上银钩,鲜润的空气浸入床榻。
谢苓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腰间的手轻轻收走,她心里还记着自己的目的,强撑开困顿的眼。
视线一点点聚焦,谢珩正站在床侧穿绛纱朝服,动作很轻。
她半坐起来,探出床侧半个身子,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谢珩回过头,目光清冷而柔和。
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到她身侧,目光划过面前那红润的唇瓣,俯身轻啄了一下,嗓音低沉悦耳:“想要我做什么?”
他问得直白,倒叫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开口。
沉默了片刻,她道:“陈显和的女儿陈漾,和我是朋友。”
“她做梦都想进军营,可她父亲不同意,所以我想想帮帮她。”
谢珩轻笑,意味深长:“我怎么不知道,堂妹什么时候变好心了?”
谢苓嗔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了解我。”
“去岁金谷园的事你应该清楚。”
“我与她一同参沙盘赛,谈话间偶然得知她母亲被软禁在家,因此她想偷偷入军营,都有了军功,好光明正大把母亲接出来。”
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你想亲手培养一个女将军为助力?”
谢苓点了点头,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她抬手挽至耳后,回道:“没错,有利可图,所以想帮忙。”
谢珩抬手抚顺着她后背上绸缎般的乌发,含笑颔首:“我答应你。”
“至多三日,等我消息。”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握住他的手腕,软白的指尖一点点下滑,直到掌心相对。
手指插过指间缝隙,她望着他,眉眼弯弯,神色真挚,慢慢与那双修长冷白的手,十指相扣。
“堂兄,你真好。”
谢珩眸色软了软。
他回握她的手,温声道:“我说过,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苓双颊爬上绯红,她抿唇浅笑,唇边有梨涡若隐若现。
四目相对,暧昧蔓延。
俄而,谢珩抽出手指,摸了摸她的发顶,又在额心落下一个吻:“好了,我该走了。”
谢苓轻轻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外,听到殿门被合上的轻响,她才缓缓收了笑,重新躺回床榻上。
跟谢珩说的话,七分假三分真,而那七分假,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她敢笃定,谢珩不会怀疑此事真伪。
等陈漾进了军营,他就算察觉了什么,也为时已晚。
答应陈漪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再等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寒山寺一事。
嗯…也不对。
她看了眼窗外朦胧的天际,打了个呵欠。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再睡个回笼觉。
都怪谢珩没点节制,折腾到大半夜。
她抱着被子闭上眼,将半边脸埋在软枕上。枕头、被衾上有残余的雪松香萦绕,在鼻息间缠绕不休,仿佛他还环抱着她。
裹挟桎梏。
慢慢的,谢苓又睡着了。
*
睡了没多久,谢苓更衣洗漱,用了点早膳,去皇后那问安。
问完安,她
回到含章殿处理宫务,顺带继续等着长公主的回信。
清晨宁静,橘红色的晨曦流进支摘窗,在谢苓睫羽撒上点点金芒,又落在书案泛黄的文册上。
窗外鸟雀呼啦啦树梢房檐略过,各色的羽毛划破雾气,旋转离去。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正要继续提笔写字,就看到内侍于元化小跑而来。
他年纪比崇明大些,模样端正老实,是一开始就收服的。
于元化气喘吁吁进来,跪地行礼后,左看右看确定那三个奸细不在,便小声道:“娘娘,方才听太极殿正殿的小东子说,陛下今儿没上朝,临时让孙良玉传旨,命余丞相、谢太傅、王太保等一品大臣主持,群臣共商朝事。”
谢苓皱眉,墨迹泅透纸张。
她扶袖将笔搁在笔架上,问道:“陛下还在正阳殿?”
于元化点头:“回娘娘,是在正阳殿,说是要闭关,炼一个什么复…复……”
“复阳丹。”
正抓耳挠腮想名字,就听到宁昭贵妃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偷偷看了眼书案前的主子,心说她怎么知道这丹药的名字。
难不成……
想到了不该想的,他脸色一白,忙埋下头,颤声回答:“回娘娘,是叫复阳丹。”
谢苓像是没注意到,语气淡淡的:“叫人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正阳殿那边。”
于元化恭敬称是,退了出去。
谢苓坐在案前,指尖捻着纸张一角,微微出神。
梦里司马佑不上朝,确实也是四月中旬前后。
那支叛军势如破竹,前秦、吐谷浑和柔然,又趁着大靖内乱,开始频繁扰边。
现下谢择失踪,朝中可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随军出征,派去了各州边地。
谷梁老将军,被委以重任,带兵镇压叛军。
朝中剩下的一些武将,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有残疾,都不能再出征。
如此一来,前朝形式几乎一边倒——主战派,被主和的文臣狠压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佑却沉迷炼丹,甚至不久后就会劳民伤财,为那假天师修凌霄殿。
唯一有变化的,是孙良玉虽重新获宠,却没有上辈子那般得势。司马佑疑心病重,恐怕很难再重用他了。
而方才于元化说的复阳丹,便是摧毁司马佑身体的第一种丹药。
这药,太医查不出任何问题。
表面升阳固本,实际会激起内火,服用时间长了,会得难以治疗的热症,直到身子被掏空,成为一个暴躁的疯子。
她要趁司马佑彻底疯之前,将手伸到前朝。
只是不知道这次,谢珩打算留司马佑多久。
是一年,两年…还是几个月?
看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她心一点点下沉。
或许,这辈子,谢珩的动作会更快。
对于她是皇帝的妃子这件事,他不会长时间容忍下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他就会像梦中一般,称病卸职于府中修养,对这一切放任自流。
而后等彻底乱起来,便以清君侧之名灭佞臣,夺大权,再剿叛军,于民心所向之中,成…新帝。
纸张边角被指甲戳破,她回过神来,扶平皱巴破损的角,重新提笔,沾墨书写。
她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
月色苍白而静谧。
细碎的流沙铺成银河,斜铺在深黑的天宇。
式乾殿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司马佑阴着脸坐在圈椅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心中又烦又气。
他就不明白了,王皇后明明比他年纪还小些,怎得就如此古板?
不就是一天没上朝,炼了炼丹,又没耽误朝事,为何非喋喋不休,像个八十老叟般迂腐。
什么国事为重,什么边境正乱。
他又不是不知道,炼丹不也是为了固本培元,身子康健了才能处理这一堆折子。
不然靠那朝堂吗一帮有贼心的佞臣,还是靠那些唯唯诺诺的草包?
越想越气,文弱的脸上满是阴鸷。
那扳指印着灯火,光华流转。
桌上的折子堆得满满当当,仅有左边一角,放着盅金丝燕窝羹。
旁边一身藕粉夏衫,静静站着的,正是谢苓。
想起她的乖巧,司马佑神色稍霁。
他招了招手,待谢苓走近,便一把拉近,示意其跪坐在旁侧的支踵上。
谢苓跪坐在上边,垂目敛容,乖顺的伏在他膝头。
司马佑垂眼,抚弄着她的脊背和绸缎似的乌发,轻叹一口气道:
“若是皇后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谢苓心中警惕,她斟酌几息,柔声道:“陛下,臣妾出身低微,懂得不多,只想着能好好陪在您身边。”
她顿了顿,仰头看着司马佑,眼神真挚:
“皇后娘娘出身士族,启蒙便学的是六艺八雅,现在行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臣妾惶恐,自诩比不上分毫。”
闻言,司马佑眼神一厉,那脊背的手如同烙铁,停顿下来。
“朕夸你,你还敢反驳?还为那老古板说话。”
“谁给你的胆子?”
谢苓玉面蓦然发白,她抿唇,恐慌之下就要跪地请罪。
司马佑审视的目光,于她因惧怕而轻颤的肩膀划过,脸上阴鸷忽然一扫而空。
他拉起谢苓,抱坐在腿上,笑道:“怎么胆子这般小?朕方才不过是逗你。”
谢苓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大着胆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嗔怪道:“陛下…日后不要这样了,臣妾可禁不起吓。”
司马佑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抚着她纤弱的肩头,说道:“爱妃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不过就是仗着王氏撑腰,才敢指手画脚到朕头上。”
“要朕说,爱妃比她,可要强得多。”
说着,他意味深长捏死她的下巴,语气幽幽的:“爱妃,等朕处理了王氏,就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谢苓看到了他眼里的试探。
她瞪大眼睛,神色惶恐,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
“陛…陛下……”
司马佑眼底的怀疑消散,松开她的下颌,他笑道:“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什么都能给你,后位不过是其中一件。”
这话,可太熟悉了。
谢珩也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都是这般花言巧语骗人的吗?也太过自负了。
谢苓心中冷哼,面上却故作感动。她垂下眼睫,声线哽咽颤抖:“陛下…您对臣妾真好。”
她忍着恶心,抬头环住他的颈,真挚表态:“臣妾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只要陛下开心,臣妾怎么样都好。”
司马佑心中熨帖不少。
他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摩挲着她的脊背。
抬眼瞥见柱子边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不耐烦道:“还不快来伺候?”
那小太监忙称是,佝这身子轻步上前,将那燕窝羹试了毒,便端着跪到司马佑脚下,双手捧着奉上。
司马佑拿起那白玉盅,捏着小勺搅合了一下,正准备喂给谢苓,就见小太监还没眼色的跪在地上。
他怒从中来,抬脚踢到太监肩头,骂道:“腌臜东西,还跪在这干什么?”
“等朕砍你的头吗?”
那太监被踢了个跟斗,又慌忙爬起来,剧烈颤抖着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司马佑看着心烦,抬手就要把那一盅燕窝砸到太监头上。
谢苓眉头微蹙了下,犹豫了一瞬,抬手握住了司马佑的手腕,柔声细语:“陛下,您正炼仙丹呢,还是不要为这脏东西犯了忌讳。”
司马佑一想也是。
炼丹期间不好见血。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快滚,日后不得在朕面前碍眼。”
小太监忙磕头谢恩。
“谢陛下,谢贵妃娘娘,奴才这就滚!”
磕完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佝着腰退了下去。
谢苓看着小太监的背影,默默记住了他的样貌。
司马佑啊司马佑,真是愚蠢至极。
他就是这样把心腹,一点点驱逐殆尽的。
司马佑不知道谢苓已经准备策反那小太监,正颇有兴致的,喂怀中的贵妃用燕窝羹。
他一口,谢苓一口。
很快就见了底。
放下白玉盅,司马佑看着一案的奏折,脸又阴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爱妃回去吧,朕看奏折。”
谢苓站起来,态度温顺恭敬:“陛下也莫要太伤神,早些歇息。”
司马佑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谢苓欠身行礼:“臣妾告退。”
式乾殿的檐上,挂着一圈红通通的宫灯,像是兽眼一样,在黑夜里飘摇闪烁。
雨后的空气闷热,微风白雾都是湿漉漉的味道,黏腻厚重的,叫谢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站在巍峨的殿门外,拾级而下,回头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房。
转回头,她看着提灯迎来的雪柳,轻声道:“回去吧。”
雪柳觉得主子的神色有些奇怪,再想细看,就发现对方已
经恢复了静默。
她心中浮起担忧,低声吩咐内侍扶主子上了车辇,自己则跟在旁侧,随着随侍的队伍,回了含章殿。
把几个奸细遣退后,谢苓回到寝殿内室,无力坐在椅子上,捂着唇挥手叫来雪柳。
“快,把唾盂拿来。”
雪柳正在剪烛线,回头一看,只见主子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按在胃上,肩膀止不住发抖,心中顿时担忧不已。
她小跑着去外间拿了唾盂,半蹲在地上,举到主子跟前。
谢苓闷声道:“退远点。”
雪柳担忧的紧,却也不能抗命,只好把唾盂搁在桌面上,退了几步。
谢苓再也忍不住,胃一阵紧缩,扶着唾盂,将那燕窝羹全部吐了出来。
眼角冒出泪花,吐完了,她才感觉舒服了些,喘息着接过雪柳端来的茶水,漱了口。
坐会椅子上,她用帕子沾了沾唇,深深吐出一口气。
雪柳抖着唇站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您不会是……”
第127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闻言,谢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怀孕的,去岁不止一次受寒,入宫后太医按规问诊时,说过她宫寒体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调理。
还未调理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怀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温声安抚道:“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和司马佑共用一盅燕窝,有点恶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边,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主子,不如先找人来看看,若真…若真这么倒霉,那也好早做打算。”
谢苓沉默了片刻,觉得雪柳说得对,现下这种情形,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点了点头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药房请沈太医过来。”
“他痴醉药理,不到亥时不歇。”
雪柳应下,收拾好情绪,问道:“主子,沐浴歇息吗?”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确实也无心再做旁的,于是颔首:“备水吧。”
*
夜渐深,雨声愈密时,太医院唯一亮着灯火的御药房,飘起浓烈的药香。
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铜铃被雨丝撞出清音,她轻轻叩响屋门。
“进。”
屋内传来的嗓音,如春雨润泽般柔和。
夕眠轻轻推开门,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药柜前,素白手指正拈着不知名的药材,天青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烛火里像栖着金粉的蝶。
显然是在配药。
夕眠怕惊扰到他,放轻了声音道:“沈太医,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劳烦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转身,夕眠被他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惊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位最年轻的太医,提笔沾墨,在素笺上疾书:“当取川芎三钱,需以醴泉水煎煮”
夕眠:“……”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药痴。
又等了一会,沈青松终于搁下笔。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问道:“你是?”
夕眠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来意:“我是宁昭贵妃宫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适,故而奴婢来请您。”
听到宁昭贵妃几个字,沈松青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喜参与宫中妃嫔间的争斗,这宁昭贵妃他早有耳闻,是个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来请,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但贵妃有请,他安能不从?
没有作声,他冷脸拿起旁侧架子上的药箱。
许是动作太大,腰间悬着的药囊和玉环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应的声线也冷得厉害:“劳烦姑娘带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脸,心里嘀咕了两声“怪人”,便垂眸恭敬:“请随奴婢来。”
两柄油纸伞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时,便到了含章殿前。
夕眠将人带到寝殿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沈太医来了。”
谢苓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看书,闻言道:“进来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只见有样貌文弱的青衫太医跨过门槛,低眉垂目行来。
他提着药箱,掀袍跪地行礼,声音润润的,像是春日里绵绵的雨。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着雨露的发梢。
“沈太医请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给太医看座,然后去拿个干净的帕子来。”
雪柳称是,搬了个椅子搁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医,您请坐。”
沈松青没有坐,只把药箱放在一旁贵妃榻边的金丝楠小几上,打开后拿出了一方软帕。
“微臣就不坐了,请贵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医,无奈的前去拿帕子。
谢苓将小臂搁在小几上,拉起了一点袖子。
沈松青目不斜视的,将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诊脉。
少顷,他皱眉收回手。
“另一只。”
谢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温暖。
就像他的人一样。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来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您脉弦而涩,热淤在里,有宫寒之象,万不能再思虑过重,且最好…少行房事。”
听完这句话,谢苓放下心来。
还好没怀孕。
她抬眸,正要说话,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绯红,头埋得更低了。
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温声道:“劳烦沈太医跑一趟了。”
“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闻言,雪柳将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见他迟迟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
沈松青本想拒绝,可那帕子已经被塞进手心 。
他只好轻声道谢,胡乱将发梢的水珠擦了擦,递还给旁边鹅蛋脸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您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
灯火摇曳,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温柔。
谢苓本想放他回去,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沈太医,你想当院使吗?”
廊外骤起狂风,卷着雨珠扑进支摘窗。
沈松青脸色冷硬,他提起药箱,语气沉沉:“贵妃娘娘说笑,微臣还不觉得自己的医术,足够做一院之首。”
谢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细白的指挑起他腰间悬着的药囊,意味深长:“太医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终南山的野参实在?”
沈松青下颌紧绷,踉跄后退两步,躲开谢苓的动作。
他攥紧药箱把手,忽见窗外晃动的芭蕉叶影,以及扑棱棱飞走的宿鸟。
喉咙干涩,双耳发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贵妃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谢苓没有故弄玄虚,她回道:“你本姓宋,父亲是先帝时的太医院院判,曾参与现太后与先皇后的争斗,将补气血的人参换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气血两虚的皇后咯血而亡。”
“现太后为灭口,派人刺杀你父亲。”
“你父亲命大,被你母亲所救,遂三人隐居终南山。”
“谁知还是暴露了踪迹,你阖家四口人,被太后杀死。”
说完,她掀起眼帘,神色平和:“沈太医,你说本宫说的,对是不对?”
沈松青猛地抬头,眼眶里血丝弥漫,那药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响。
他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宁昭贵妃,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苓笑了笑,正色道:“我与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复仇。”
“只要你答应,欠我个人情。”
听了这话,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来,他冷笑一声:“谁说我想报仇?”
“宋邈他落得那下场也是活该,我为何要报仇?”
谢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现出一抹怜惜。
“那你母亲呢?就让她这么白白丧命?”
“我记得,你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场劫难里。”
沈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着娘娘担忧。”
“您若是想以此威胁,怕是会愿望落空。”
说着,他哀伤道:“就这么条烂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亲和妹妹。”
谢苓叹了口气,坐会榻边,摆了摆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本宫不会用这秘密胁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着眼前姿容秾艳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握着药箱的手紧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
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谢贵妃娘娘…仁善。”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药囊和白玉环,随行而晃动。
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雪柳看着出神的主子,没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医的事?”
谢苓回过神,笑着回话:“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你可以认为,是我梦到过。”
雪柳惊讶,依旧不解:“梦?还有这么厉害的梦吗?”
谢苓哑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医冷硬的跟石头一样,她不由道:“沈太医真的会来找您吗?”
谢苓笃定点头:“他会的。”
梦里约莫六月前后,谢灵筠脸上起热疹,沈松青看诊,直言不讳说她乱用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热生疮。
谢灵筠当时未发作,不久后便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为由,要杖杀他。
这桩事,这辈子不会有偏差。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被禁足的谢灵筠,前些日子确定了对方开始寻求子药。
似乎比梦里还要早。
估摸着是想以怀孕重新获宠。
毕竟虽然禁足,但司马佑可每隔几天,就要去她那歇。
雪柳弄不明白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
听了主子笃定的话,她放下心来,把这桩事抛之脑后了。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发觉时辰不早了。
她站起身说道:“歇息吧。”
……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跃金,檐角铜铃在暑气里轻颤。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寝殿大门两侧的铜龟昂首吐出缕缕青烟。
谢苓刚去皇后那问完安回来,就见于元化脚步匆匆行来。
“娘娘,今儿早朝,大半朝臣请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浑求和,谢珩谢大人在这种时候,忽然称病卸职了!”
谢苓沾了沾墨,批阅着文册,头都不抬:“嗯,知道了,继续盯紧。”
于元化愣住,结巴道:“娘娘,您…您……”
谢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惊讶?”
于元化挠了挠头,说了句“是”。
谢苓轻笑道:“不该担忧的别瞎担忧,做好你分内的事。”
于元化连声称是,不敢再乱想,躬身退了出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册,看着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谢珩卸职后,恐怕不会真留在谢府“养病”,他大概率会去做些什么。
至于去哪,她暂时还猜不到。
眼下还是着重解决寒山寺一事。
想着,她对雪柳道:“把霞光叫来。”
霞光捧着新折的白玉兰进来时,谢苓正好摸到书案底座的暗格。金丝楠木雕的莲花纹在她指尖轻旋,机关开启的微响被窗外骤然惊起的雀鸣掩盖。
暗格里躺着的,正是那玉观音的一角。
霞光将玉兰花插进窗沿的瓷瓶,行礼道:“娘娘,奴婢在。”
谢苓捏着边角锋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霞光回道:“没有异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礼佛,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
“皇后也是,还是老样子。”
谢苓闭目沉思。
不对,很不对。
她去冷宫的事,并未避着人,按理说太后和皇后多少会有些动作——调查她,或者调查冷宫的废妃。
可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玉笼庵的事一般,太过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钩。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搁在桌面上,淡声吩咐:“去把这碎玉想办法送到谢灵筠跟前,让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既然她们想“引君入瓮”,那她只好,将这滩水再搅浑些。
谢灵筠若知道太后送的东西有异,必定会给谢府传信。
要知道,下毒让皇帝绝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届时谢家主和谢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王、桓两氏的机会。
等他们几方碰上,自己就能浑水摸鱼,暗中动作,关键时候出手。
所谓…黄雀在后。
霞光虽不知为何要主动暴露玉观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会认真去做。
将碎玉收进袖袋,她福身道:“奴婢会尽快去做,娘娘尽管放心。”
谢苓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
还不够。
搅混水不够。
前些日子她一直让人盯紧了寒山寺和玉笼庵,还让云台城的人继续搜罗有关这两个地方的消息。
结果也是没有异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办了一场“听佛宴”。
没有设任何阻碍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众,都能去参加。
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给人留了空子去钻。
她还算谨慎,没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会如了她们的意,暴露出来。
而且,这几日细细想来,她总觉得寒山寺的藏宝阁,搜罗有“佛性”故事的物件,不止是遮掩太后行为那么简单。
费尽心思,专门建藏宝阁,还拐卖妇女建淫/窝,到底是想做什么?
敛财是肯定的,并且这些钱的数目不会小。
至于这些钱财到底用来做什么……
谢苓双目一沉。
她有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只不过还要证实。
叫来了小喜子,吩咐道:“给元绿递话,让她派人扮作富商,就说家中老父过寿,为表孝心,要请个有佛性的物件。”
“花多少银子都行。”
第128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
晨光初破时,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层薄雾。北方客商在市口争执,粗粝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吴侬软语里,像石子投入春水。
琼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湿润的风里舒展,檐角铜铃叮当,惊散了栖在梁间的燕子。
账房先生捧着漆盒出来时,正撞见二当家元绿
立在阶前。
十七岁的女郎穿着青碧色联珠纹纱衣,素纱披帛松松挽在臂弯,脚上的双缠枝牡丹绣鞋沾着露水泥渍,显然是天未明就去码头看过新到的蜀锦了。
“昨日越州布商送来的货单,第三页数目不对。”
她转身时,罗裙旋开半弧,发间青玉竹节簪映着朝霞,“蜀地今年蚕事早,市面上的丝价……”声音忽而低下去,纤长手指划过桦皮账本,甲缘泛着淡淡墨痕。
“契约第三条写着‘货讫即兑’。”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穿堂而过。
细白指尖点在泛黄的麻纸上,“上月廿七收的定钱,按律该扣三成。”
赵一祥来送信时,她正倚着榉木柜台拨弄鎏金算筹,给账房先生交代事情。
发间那支竹簪不知何时斜了,漏下一缕鸦青鬓发,却也无暇去理。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斯文俊秀的脸上挂上一抹笑,朝柜台走去。
“掌柜的,可有什么时新的布料?”
元绿抬起头,见到是多日不见的赵一祥,眨了眨眼后露出浅笑。
“新进了一批蜀锦,您随我来。”
她给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带赵一祥上了二楼。
阖好屋门,她招呼赵一祥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赵大哥怎么来了?”
赵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来,推到元绿跟前,正色道:“主子来信了,让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扮成富商,以‘请佛物’为由,进寒山寺的藏宝阁,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价钱。”
元绿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
俄而,她抬眼看着赵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难。”
“一来富商得保养得宜,不说别的,肌肤不能粗糙,尤其是那双手,一定得细嫩。”
“可我身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
闻言,赵一祥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
“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办啊。”
元绿揉了揉眉心,没有做声。
自打从谢府出来,为主子打理生意,她几乎很少睡整觉。累会累,也乐在其中。
因为处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铺开扩到了周边城镇。
但今日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了。
若时间再宽泛些,还能想办法找,可三日内就要办妥…实在太急了。
屋内祛暑的铜盆里,冰块正往下滴水,珠帘后转出添茶的小厮。
元绿的视线落在赵一祥身上,眸光蓦然一亮。
“赵大哥,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
赵一祥的茶盏停在唇边,碧螺春的雾气爬上他骤然泛红的面庞。
他结巴道:“好…好。”
将手放在黄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识抿紧了唇,耳廓一阵发热。
元绿细细打量着他的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俊秀的脸上,唇边笑容明艳。
“赵大哥,人选,我找到了。”
赵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搁在膝头,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元绿是想让他去假扮富商。
他犹豫道:“虽说我现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肤好了些,可毕竟二月前都在谢府做车夫,恐怕不少人都记得我的脸。”
元绿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赵大哥听我的就成。”
二楼轩窗半开,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漫进来,将元绿青碧色衣裙上银线织就的竹叶,晕成朦胧的星光,晃了赵一祥的眼。
他呆呆点头。
“咔嗒”
铜漏子忽然轻响,拉回神思。赵一祥低头饮茶,碧螺春的香气漫过舌尖。
元绿已抱着妆奁转出屏风,乌木匣子里躺着各色胭脂等梳妆用的物件,甚至还有假胡须。
元绿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脸上轻扫勾画,顺便解释了几句。
“女子行商不易,我经常扮作男子谈生意。”
“我帮你装扮一番,看看情况,若是认不出原貌,咱们就不用额外找人了。”
赵一祥僵着脖颈任她摆布。
小半时辰后,元绿将东西收拢回乌木匣子,给赵一祥递去一面铜镜,笑着说道:
“赵大哥,我觉得富商的人选,非你莫属。”
赵一祥看着铜镜里留着山羊须,肤色白皙,一双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啧啧称奇。
“沈娘子,这手艺堪比易容术了啊。”
元绿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我给你拿套蜀锦成衣和配饰,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赵一祥点了点头:“劳烦沈娘子了。”
……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传第一任主持曾为大靖祖帝批命,是谓神机妙算。
因此这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赵一祥身着锦衣华服,坐在檀木马车内,自山路缓缓行去。
待至寺庙门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踩着矮凳,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那头上金冠在朝阳的照射下,映射出细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频频侧目。
此时山间烟岚还未散尽,有些湿冷,赵一祥拢了拢深蓝广袖,抬眼望见三重歇山式殿阁自林间显现,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晨风中轻颤,荡开一圈圈含着檀香的声纹。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视线,踏入寺庙。
先是去大雄宝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两香油钱,随后若无其事的在寺庙里闲转,路过池塘时,还颇为豪气的往里头丢了碎银子。
*
钟声袅袅,檐角铜铃轻颤。
支遁主持立在伽蓝殿前,见满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乱红瓣黏在青砖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弯腰拾起一瓣,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来的檀木佛珠,还在藏经阁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缘人”将它买走。
晨课香尚未燃尽,不远处的知客僧已引着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来,木屐声清脆。
他捻着佛珠,目光自众香客面上划过,俄而摇了摇头。
都是田舍郎。
穷也,穷也。
他抬步离开伽蓝殿,准备回僧房歇息。
路过莲花池时,有小沙弥疾步走来。
他俯身附耳,只听小沙弥低声道:“主持,有缘人来了。”
闻言,他颔首道:“那便引他过来吧。”
小沙弥双手合十,领命而去。
*
不多时,赵一祥便听到有路人夸赞藏宝阁里“佛物”的神异。
什么将死的父亲病愈、得了癔症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这是寒山寺的人上钩了。
又听了一会,他上前拦住了那个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问阁下,这佛物从何而来?”
“我父亲即将过寿,也想买来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颇为好脾气的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喏,那佛物就是藏宝阁里的。”
“不过……”
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
赵一祥有些无语,他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还望阁下知无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银子,看起来还算满意。
他打量着衣着华贵的赵一祥道:“不过啊,这佛物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要有缘才行。”
赵一祥有些惊讶,他道:“那我该如何确定有没有缘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一祥点头道谢:“多谢阁下。”
他佯装急不可耐,拉住了路过的僧人询问,没费什么工夫,就被顺利带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禅房。
檐下铜铃因风转响,声波荡开时惊散了瓦当上饮雨的雀群。
赵一祥推开禅房木门,抬眼望去。
只见简朴的屋内,有一慈眉善目的白
髯僧人盘坐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赵施主。”
赵一祥双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动跪坐在主持对面的蒲团上,面色诚挚的宛若一个真正的信徒。
“贸然打扰主持清修,是赵某人唐突。”
“但今日来,属实是情况紧急,望主持能原谅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测:“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晓,且不用着急。”
赵一祥面露震惊之色:“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
他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语,双目半开半阖,皮肉皱巴的手指轻掐。
俄而,他睁开眼,笑看赵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赵一祥听懂了主持的话。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出喜不自胜,摸着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时能请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声音苍老沙哑:“请施主随老衲来。”
*
赵一祥被引到藏宝阁前,看着支遁主持拿出铜钥匙,在锁芯里扭了几圈。
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这便是藏宝阁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语。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缕朝阳正巧穿过鸱吻间的空隙,将大殿深处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绰绰。
赵一祥心跳如雷,看着光线昏暗的藏宝阁,掌心一片黏腻湿润。
踏过门槛,冰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阴冷的地方。
直到墙壁上的青铜莲花油灯被依次点燃,昏黄的烛火和窗外的天光,让他把藏宝阁看了个清明。
藏宝阁整面东墙被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占满,无数宝物被摆放在金丝楠木高架上。
有书画,有佛珠,有观音像,还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蒲团。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间穿梭,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些东西的大致模样。
转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脚步,长长垂至脸颊的白眉随风飘动,笑得慈和:“施主,可寻到有缘之物?”
赵一祥还没记清楚东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说来惭愧,在下感觉不出,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来。”
他带着赵一祥穿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木盒前。
“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爱之物,能逢凶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与您父亲最有缘。”
赵一祥听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
好嘛,就是个陈旧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转身合掌而问:“敢问主持……在下该如何将他请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须,缓声说了许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颇为愧疚的看着赵一祥道:“除了这些,施主还需捐些香油钱。”
看赵一祥有些惊讶,他解释道:“这些香油钱,是用来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为,行善事,会让佛祖赐下更多福泽。”
赵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诚。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体要捐多少?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举,赵施主随意便好。”
赵一祥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二人最终一前一后出了藏宝阁。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触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砖被夜露沁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的蕨草顶着银亮的水珠。
谢苓坐于案前,指尖捏着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的,正是元绿对于藏宝阁里物件价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销的估算。
完全对不上。
那些所谓的佛物,大多不值钱,却能卖得成千上万两。
那些多余出来的钱财,到底用作何处?
香案上错金博山炉升起一线青烟,混着宫女用银剪剖开的新莲气息。
清新的气味让她思绪更加清明。
如果没猜错,那些钱财…恐怕是用作豢养私兵,铸铁练器了。
王、桓所谋甚广。
正思索,就见霞光匆匆行来。
她福身一礼,低声道:“娘娘,成了。”
谢灵筠已经知道了玉观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谢氏会有何动作了。
也不知道谢珩会如何做。
第129章 暗风吹雨渗玉骨~
建康城头铅云低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乱响,含章殿门次第阖紧。雨是突然泼下来的,琉璃瓦当迸出万千银珠,将整座宫阙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砚。
值夜宫人提着羊角灯穿过回廊,灯影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恍若飘摇的流萤。
谢苓被雷声惊醒时,满帐鲛绡纱还在簌簌震颤。
方才她又梦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谢珩,质问他为何心狠手辣到要对她的至亲动手。
她喘息着攥着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鲜血淌满双手的温热触感。
“娘娘!”绿绮忽然跌跌撞撞扑进寝殿,琉璃宫灯映得她脸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着,说是…说是陛下在清思阁……”
帐外雨声忽然变得真切,伴着雷声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谢苓瞳孔微缩,飞速镇定下来,赤足踩上织金毯,腕间金缠丝粉玉镯撞出清响:“掌灯,唤崇明进来。”
崇明衣袍边角沾湿了不少,额角还有个发青的肿块,想是刚从清思阁跑来。
他伏在地上,声音却稳得反常:“两刻前徐美人侍寝时,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现下挪到式乾殿了。”
谢苓的指甲掐进掌心。
五天前她将玉观音的事透给谢灵筠,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将消息传回了谢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谢崖和谢珩一点动作都没有,安静的和往常并无区别。
她给长公主递了信,那边的意思也是让她稍安勿躁,暂且别出手。
哪知这一等,就等来这惊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侧,苍白的脸色印着昏黄的宫灯,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进宫的吴郡闺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说,司马佑虽用了复阳丹,但量并不大,不应该马上风。
她望着床角摇晃的鎏金铃,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来请平安脉时,曾说司马佑近来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这东西虽会败坏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药,能让人短时间得急症。
除非…里头添了别的东西。
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真看不懂谢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转身时雪白寝衣扫过崇明全肩头,声音沉静冷漠:“皇后现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两日中了暑热,今儿还病着,听说了此事后…只说叫您全权处理。”
谢苓笑了一声,语气
听不出喜怒:“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都去式乾殿候着,若是有人问起——”
雨幕中传来遥遥更鼓,子时的梆子声裂开雨帘,“就说陛下梦魇,要请太医令施针。”
皇后是个圆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闲,她就这么好运了,不管也得管。
皇帝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身为协理六宫的贵妃,自然是要为皇家颜面着想的。
谢苓抻手让宫人更衣,垂眸时看到绿绮半天系不好腰带,手指在抖个不停。
她按住绿绮的手,铜镜里映出她唇角一点轻笑:“慌什么?去把半月前贤妃送来的那匣老参带上。”
绿绮愣愣抬头,对上谢苓漠然的双眸时,慌忙垂下脑袋,呐呐称是。
*
轿辇行至半路时,前方突然亮起一串宫灯。谢苓掀开帘角,看见太后翟车上的孔雀蓝流苏在雨中泛着幽光。
两队仪仗在丈许外僵持住,雨声里传来女官微哑的嗓音:“夜深露重,太后娘娘体恤贵妃……”
谢苓唇边泛起一股冷意。
太后恐怕是想做什么,为此阻止她去式乾殿。
“掌事女官僭越了。”
她沉冷声音裹着雨气递过去:“陛下圣体违和,本宫奉皇后手谕侍疾。”
腕间的玉镯碰在轿辇金栏上,当啷一声脆响:“还是说,太后娘娘不顾陛下安危,偏要阻拦?”
前方骤然寂静,只余雨水顺着翟车宝顶汇成银线。
谢苓闭目倚回软垫,想起梦中,她也遇到过许多这样令人身心俱疲、绵里藏针的僵局。
只不过那时候她不得不参与,且是被人压制的那一方。不像现在,她多少有几分权力在手,行事不用太过顾忌。
软轿在雨中快行。
约莫一刻钟,轿帘突然被风掀起,她望见式乾殿的飞檐刺破雨幕,檐下太医们的青袍被灯笼映成血色。
沈松青站在最后头,手中提着药箱,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扶着绿绮的手下了轿,看了侧后方的雪柳一眼,见对方意会,便若无其事朝檐下走去。
院使迎上来时,官帽下的白发都在滴水:“陛下痰厥昏迷,臣等正在施针。”
“只是,只是……”
说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陛下一向抗拒在胸腹处扎针,臣们不敢妄自下针。”
谢苓缓步边殿内走,抬手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玉钗,颔首道:“张院使不必慌张,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您尽管施救。”
院使得了首肯,才吁出一口气,脚步匆匆进了式乾殿内室。
谢苓正准备进去,崇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后方,低声道:
“娘娘,徐美人还在偏殿……”
谢苓转身时瞥见铜鹤灯台后的暗影里,有绛纱袍一闪而过。
她忽然笑起来,掀眸盯着崇明:“崇明公公糊涂了,陛下龙体欠安,哪来的什么徐美人?”
崇明一愣,余光瞥见主子已经不见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谢苓声音不咸不淡:“谁说要杀她?”
“把人送回清思阁,好生看着,无召不得出。”
崇明悄悄抬头看眼前的女子。
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何能短短几个月,就成长到这般地步?
主子真的…不会栽她手里吗?
他躬身应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谢苓侧头看神色恍惚,唇瓣毫无血色的绿绮,出声吩咐。
“带人去清思阁好好搜查,看看有无异常,一定要看好徐美人,不能让她出了岔子”顿了顿,她意有所指:“陛下这边,不必担心。”
绿绮恍然回神,看到了宁昭贵妃关切的神色,双眸一时有些发热。
她眨了眨眼,咽下心头的担忧,轻轻点了一下头,快速看了眼内室后,躬身退了出去。
*
殿角铜漏滴落第三声,谢苓缓步踏入内室,看清龙榻上那张青灰的脸。
司马佑嘴角歪斜的纹路像一道未干的墨痕,以往那双阴鸷的旁人恶心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着。
一众太医围在床侧,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皆是满头大汗。
谢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
雨声突然变得绵密,她望着龙榻边鎏金屏风上的山海图,恍惚看见自己梦里上辈子入宫时的影子。
那时她还只是个出身低微的玉妃,皇帝身子不好,时常生病,每每这时候,她都要跪在丹墀下替王皇后和慧德贵妃侍疾。
司马佑心情一不好,不是摔东西就是罚人,她身上深深浅浅落了一层又一层伤。
而现在的他,虽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和待宰的畜生无甚不同,生死难料。
一声惊雷炸响,龙榻上突然传来嗬嗬痰音,太医令扑上去施针时,绿绮突然冲进来,鬓发散乱地附耳低语。
“娘娘,清思阁走水了,徐美人她……”绿绮的声音被又一声惊雷劈碎,谢苓转头望向窗外,东南角的天幕正泛着诡异的胭脂色。
她心底泛起深深的厌恶和无力感。
明明交代过叫她将人看好,为何还会走水?
想要质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将人好生葬了吧,剩下的等陛下醒来再说。”
绿绮眼圈红红的,神色很惶恐愧疚,她低低称是,左右看了两眼后,从怀中拿出个烧了一半的香丸。
她快速塞到谢苓手里,靠近她耳边低声恳求:“娘娘,陛下这人不坏的,只是因为过得太辛苦,才做了些错事。”
说到最后,绿绮的声音忍不住的哽咽:
“求您救救他。”
谢苓捏着掌心冰凉的、被热化的黏腻不已的香丸,目光落在她被烧起了燎泡的虎口,并没有答应。
司马佑不坏?
她只想笑。
因为幼时受过白眼,受过欺凌,所以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后,就开始对无辜之人下手?
这是什么烂道理。
绿绮见宁昭贵妃神色怪怪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漠然。
她顾不得那么多,清思阁那边还有事要做,只好又请求了两声,行礼后急步离开了。
谢苓坐在那,玉镯上光泽流转,她的目光似落在司马佑身上,又似落在别处。
现下计划被谢珩打乱,司马佑生死未卜,寒山寺那边的事恐怕要重新计较。
她想了很久,着实想不通谢珩为什么要对司马佑出手。
按理来说,现在王谢两氏分庭抗礼,皇帝绝对不能出事,不然朝堂彻底乱起来,到时候的赢家是谁就不好说了。
更不用说王桓两家联手,谢氏很难全身而退。
玉观音这么好的把柄送谢珩手里,他竟然就这么给破坏了。
好生令人费解。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龙榻上八幅冰绡帷幔吸饱了潮气,沉沉垂在鎏金螭首帐钩上。
龙涎香混着雨腥漫过九枝灯台,烛泪顺着青铜仙鹤脖颈蜿蜒而下,在青玉砖面凝成猩红的痂。忽有电光劈开云幕,照在司马佑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上。
院使和院首,还有若干老太医忙活着,沈松青也没什么事做,遂一直暗中观察宁昭贵妃。
见她一直沉着脸坐在那,周围宫人噤若寒蝉,心中猜测对方是担心皇帝驾崩。
前些日子的对话历历在目,他连续几天睡不好觉。
正胡思乱想,旁边忙活的老太医悄声道:“陛下应该没事了,沈太医你比较闲,劳烦去给贵妃禀报。”
沈松青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这群老狐狸不乐意担责任,毕竟就他所看,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但他也没拒绝。
老太医见沈松青点头,顿时松了口气,想伸手拍他的肩膀。
却没想到对方清瘦的身子微微侧开,躲开了他的动作。
老太医脸一僵,甩了甩袖,不再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青年。
沈松青走到谢苓跟前,躬身道:“娘娘,陛下平稳了。”
谢苓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捏了捏袖中指尖的香丸,交代道:“辛苦沈太医好好照料陛下,本宫去清思阁看看。”
沈松青道:“微臣领命,娘娘慢走。”
*
“摆驾清思阁。”
她转身时玉镯嗑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响。
崇明不知何时回来了,躬身在殿门前:“火场污秽,娘娘金枝玉叶……”
谢苓睨着他,忽然掀唇笑了。
她俯身靠近崇明,崇明想要后退避开,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几分讥诮:“不去清思阁,那去哪里?”
“去见你的主子吗?”
崇明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谢苓直起身,将手伸出来。
“还不带路?”
崇明赶忙抬起小臂,扶着她出了大殿,上了软轿。
轿辇冲破雨幕,宫人提着的灯笼,在潮湿的黑暗中汇成一团朦胧的星光。
她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的清思阁一片黑烟袅袅,那价值不菲的琉璃瓦,恐怕早在火光中炸裂成千万片。
放下帘子,她靠在软垫上阖眸不语。
轿子走过御花园,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一路行至永巷。
残雨敲打着檐角生锈的铜铃,最后一声呜咽消逝在墨色浓云里。
崇明的声音响起:“娘娘,到了。”
谢苓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不久前才造访过的永巷冷宫外。
她扶着崇明的小臂下了轿,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估摸着又是被谢珩的人用什么手段弄走了。
她眼神越来越冷,咬着牙拿过崇明手中的伞,和另一名陌生宫人手中的灯。
“外面等着。”
说完,她一把推开冷宫殿门,借着微弱的灯光,朝里头看去。
积雨云裂开缝隙,月光淌过琉璃影壁的龟裂处,她看见在墙根照见几茎瑟瑟发抖的素馨花。
不远处西偏殿的琐窗支离破碎,茜纱残片粘在雕着忍冬纹的棂条上,随湿风起伏如垂死蝶翼。
里头亮着不伦不类的明亮烛火。
她冷笑一声,提着灯举着伞,踏过满地杂草,走到了亮灯的屋门前。
抬手重重推开。
谢珩坐在灯影里,指尖的玉扳指映着暮色,泛出鸦青色的光。他今日着了件绛纱袍,广袖垂落处暗绣的夔纹随呼吸起伏,像蛰伏在云中的兽。
谢苓打量着他,忽见他侧过脸来,眉峰掠过雪刃般的寒意。
如同去岁中秋夜时,他那冷漠摄人的样子。
残雨砸在屋檐瓦片上,泥土草木的味道挥之不去。
谢珩把玩着的玉扳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那是一个时辰前,他亲手处置谢苓安插在他身边暗桩时留下的。
“臣竟不知,贵妃竟然如此痛恨我谢氏。”
他站起身,玉带钩撞破旧的木桌上,当啷一声,让谢苓心口一颤。
第130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雨水顺着残破的飞檐坠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密的铜钱印。
谢苓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门槛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冷意,夹杂着陈旧木质的腐朽气息。
她的目光与谢珩相接,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凌厉,仿佛一只随时会扑出的凶兽。
“堂兄这话,倒让我有些听不懂了。”谢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缓步走进屋内,伞尖的水珠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我将玉观音这等把柄送到谢氏手上,堂兄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冷着脸诘问呢?”
谢珩的目光落在含笑却冰冷的琉璃眸,神色似乎并未改变,依旧是一副矜贵疏冷的模样。
他缓步走近,绛纱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流动的血河。
谢苓不知为何突然就有点反胃,仿佛那布料变成了真的血,带着浓烈的腥气。
她皱了皱眉,却并未躲避。
谢珩身量很高,烛火将他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形,正攀附上谢苓藕荷色的裙裾上。
“感谢?诘问?”
这两声反问低沉而缓慢,尾音上扬,还带着几分冷嗤的味道。
她回望他沉冷的目光,袖下的指尖却带着不安的轻颤。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雨丝卷着残花扑进来。
谢珩自持的冷漠也像是破开了窗,再也关不住。
他突然攥住谢苓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苓吃痛,手中的宫灯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屋内的光线即刻暗了几分,带着老旧沉闷的昏黄之色。
谢珩口中的话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怒意:“你当真不知死活。”
“你以为将玉观音的事故意透给谢灵筠,就能借谢氏的手对付王、桓两氏,可你知不知道,王、桓若这时候倒了,受益的到底是谁?”
“等谢氏倾颓,你焉能独善其身?”
谢苓明白他的意思。
无非是说王、桓若倒台,士族间微妙的平衡便会被打破,谢氏就会成为立在高台上的瓷器。皇室和其他虎视眈眈的二三流士族,会迅速结成同盟,将谢氏这个唯剩的百年大族推下高台,瓦解破碎。
可这些关她什么事呢?她早就站在这个世家大族的对立面了。
更何况,此局也不是无解,若谋划得当,谢氏定能将王、桓打压,夺取更多权柄。
她不相信以谢珩的谋略,想不到、做不到这一点。
除非他还有别的谋划。
谢苓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却依旧仰着头与他对视。她的目光清冷而倔强,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你觉得我在乎受益者是哪一方吗?”
她顿了顿,扬起了唇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我要的就是谢氏和王桓两氏狗咬狗,两败俱伤。”
这话当然是假的。
她只是想知道谢珩在愤怒时,是否会露出一两分端倪,好让她猜到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那咬牙切齿的话在耳边回荡,谢珩觉得她未免太过不顾大局,太过鲁莽愚蠢。
但不知为何,他就想到了是谁将她变成如此极端的模样——是他,是谢氏。
是他们一步步把她哄骗又强迫的推上悬崖。
他静默的看着她讽刺的笑,心中闪过的那丝愧疚很快消散了。
纵使过去做错过,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分明允诺过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剖白,告诉她会将皇后之位双手奉上。
可她为什么偏偏就不信呢。
扰乱他的计划都是小事。
他最愤怒的,是她为了对付世家,竟然不管不顾将自己至于危险境地。
谢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沾着血的玉扳指硌到她手腕,痛得谢苓皱了皱眉。
她不满挣扎,只见对方漆眸一片沉寂,像是在酝酿新一轮风暴。
他低头逼近她,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声音幽冷危险:“谢苓,只此一次,若你再妄自行动,对我有所隐瞒……”
他看见她琉璃色的眸子里映着自己阴冷的脸,吐出一道轻缓的话:
“我就剐了你全家。”
呼吸拂过谢苓耳畔,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私语。
她被逼得后退一步,背脊抵在门框上,冰凉湿润的门框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她的心间。
她知道谢珩说到做到,甚至就算自己好好听话,他也会在未来某天为了权势,将她阖家斩首。
就像那个梦。
他果真还是老样子。
什么温柔缠绵,什么愿意双手奉上一切的诺言,不过是他掩饰自私无情、狼子野心的表演。
她与他对视,眼底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讽:“随便你做什么,我与你一样薄情,你又不是不知。”
“还有…你以什么身份管束我?
谢氏下一任家主,毫无血缘的远房堂兄,还是说……我的奸夫?”
闻言,谢珩也不气恼,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淡淡的:“自然是以阿郎的身份。”
阿郎。
从前朝开始,就是妻子对丈夫亲昵的称呼。
谢苓只想发笑。
“你恶不恶心?”
“罔顾人伦逼迫我暗通款曲就罢了,还自称是我的夫郎?”
谢珩皱了皱眉,下颌紧绷,恨不得把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现在就堵上。
见他不反驳,谢苓知道激怒是不可能了。
她绕开他,自顾自坐到桌边,问道:“这么晚叫我来冷宫,不会只是为了威胁我罢。”
“想说什么就快点,我还得去式乾殿侍疾。”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说正事。
他侧身看她,听到式乾殿的时候皱了皱眉,心中有几分不悦,却也没发作。
坐到她对面,他道:“太后给宫妃送绝嗣物件这事,是我的疏漏,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至于寒山寺藏宝阁和玉笼庵的问题,你应当已经查到端倪。”
想到之前顺着定林寺顺藤摸瓜查到的东西,谢珩眸中冷光闪动。
“他们靠逼良为娼和卖‘佛物’豢养私兵、铸造兵器,试图趁叛军迭起时起兵谋反。”
“牵扯到的不止王桓及其麾下小世家,恐怕还有新晋寒门朝臣。”
“此事牵扯甚广,变数犹未可知。”
窗外雨声渐歇,雨珠落地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在静谧的黑夜中十分明显。
谢苓看着他灯火下暖泽的脸,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珩顿了顿,认真的看着她:“朝堂波诡云谲,皇宫只会是漩涡中心,你留在宫中,若出了事,我难免鞭长莫及。”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是温柔的光泽:
“阿苓,出宫吧,乖乖留在我身边。”
“最多两年,我便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
他想清楚了,为了防止她再以身犯险,再扰乱他的计划,留在身边是最好的做法。
谢苓抚开他的手道:“你觉得我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
谢珩皱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谢苓却不肯多说了,她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
嘴上说爱,却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只是瞧不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能坐上那把龙椅。
沉默了一会,她道:“我不会离开皇宫的,你不必再多说。”
烛芯爆出火星,映得他眉眼如淬寒冰:“为什么?”
谢苓面无表情道:“没有为什么,不愿就是不愿。”
谢珩不明白,她为何宁愿极大可能死在深宫,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过什么都不用担忧的清闲日子。
他抿着唇,沉了声线:“月底前我会给你安排一场合理的‘死亡’。”
谢苓再一次被他的无耻与独断震惊。
她抬眸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愠色:“谢珩,你真是虚伪至极,以情爱之名行强盗之事。
说白了你只是怕我坏你计划。”
谢珩闻言,眸色骤然一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谢苓,你当真以为我对你只是利用?你当真以为,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
她的目光依旧冷冽,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谢珩,你若真对我有情,又怎会一次次将我当作棋子,一次次强迫于我?”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她被一把拽起来,攥着手腕抵在木桌上,身子被迫后仰。
谢珩的玉冠被她挣扎的手打落在地,顷刻间散开,墨发垂落缠住她指尖,像是缠绕的黑蛇。
他低头靠近她,呼吸拂过她的唇畔,似乎在轻轻叹息:“你总是这样,将我的心意践踏在脚下。”
说完,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几分粗暴和占有,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他急切地吮吸,发狠地逼迫她回应。
谢苓咬破他的唇瓣,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扣得更紧。
她的背脊抵木桌边缘,冰凉粗糙的触感与他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二人唇齿间血腥味弥漫,很快又被他舔舐吞咽。
慢慢的,谢珩的吻变得温柔。
摩挲轻碾,吮吸触碰。
良久,他松开她的唇,低头看着她,嗓音低哑:“罢了,你想待在宫里就先待着,只是寒山寺一事,不能再擅自行动。”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让步。
谢苓靠在他怀里喘息,闻言倒是有几分惊讶。
她抬眸看他,选择了顺着台阶下,轻轻点头。
谢珩感受到她难得的温顺,满意低笑了下,揽着她坐到怀中,一只手像是抚摸狸奴那般,抚着她的脊背。
“陈漾不日便前往雍州,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谷梁老将军此时正在雍州平叛,她倒是没想到谢珩会把人放去那。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必了,能爬到什么地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谢珩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放下谢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回去吧。”
谢苓还想着司马佑和徐美人的事,在他转身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袖摆。
尤其是徐美人…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就那么放火烧死了。
“堂兄,你为何选择对司马佑动手?还…杀了徐美人。”
谢珩垂眸看她,俄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此事与我无关,是太后做的。”
谢苓仰头望着他,一时无言。
她可不信。
没做不代表没插手。
事实上谢苓确实没猜错,这件事是与谢珩无关,可他却暗中故意向王、桓两氏放出了皇帝疑似绝嗣的消息。
王桓一派顿时宛若惊弓之鸟,觉得或许是有敌对党羽知晓了寒山寺的秘密,因此抱着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心态,想直接杀了司马佑,让这个秘密彻底封存。
等皇帝下葬,再伪造皇后怀孕,让王氏的婴孩混淆皇室血脉,彻底让着王朝改名换姓。
至于为什么引导这件事,谢珩也是为了让这些人漏出破绽,好方便他找到参与此事的世家和寒门朝臣,以及探查私造、私藏兵器的地方。
谢珩俯身将她垂落脸侧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缓缓下移,拇指按了按她丰润的下唇:“司马佑不会死,放心吧。”
太后也想不到,出身世家的徐美人,会连一个香丸都分成两份用。导致她下的药和五石散没有起到让司马佑暴毙的效果。
谢苓没有多问,她拍开他的手,嗯了一声。
谢珩看着她疏冷的模样,轻声道:“阿苓,乖乖听话,不然我说过的话,会一一兑现。”
谢苓只觉得他有病。
她瞥了他一眼,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拿起了伞,径直出了屋门。
*
残雨沿着鸱吻的弧度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银星。九重檐角挑起一弯新月,照得含章殿宛若九天仙宫。
谢苓回去后刚准备收拾一下歇息,就看到雪柳白着脸走来。
“怎么了这是?”
雪柳颤抖着唇瓣,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嗓音哑的不像话。
“娘娘,方才我去办事,谁知被沈太医拦住去路。”
“他,他说……上次的脉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您或许是有身孕了,只是时间尚短,太浅了摸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