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捷“亲一亲。”
重骑踏得大地隆隆作响,谷东边军身披重甲,从模糊的天际之中撞了出来。雷鸣与云层翻滚,白袍银铠立冲破风雪,锐箭犹如一道漆黑的闪电,从天边劈到了眼前。
邓琛原想去捡龙雀刀,却被那箭镞困得动弹不得,他绷紧着下巴回过身,在这重重白絮里看清了数把霸王长枪。
“这是……”他不可置信地呢喃出声,“这是……边军?”
叶帘堂在这遮天的雪雾中站起身来,手中紧握着碎玉,慢慢道:“你们输了。”
从武卫营大费周章地引出南府军,却在南府营地里扑了个空开始,他们的行动就已经变得被动了。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攻入焱州就成了武卫营的唯一的选择,可他
们仍然没能做到。
武卫营在焱州被叶帘堂消耗了大量兵力,再留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折损。
山坡上的精锐骑兵显然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传讯兵将军旗一压,从山涧疾驰而过,朝着营地奔去,高声喝道:“撤退!”
眼前情势一乱,几里外的长弓就暂时没法威胁到邓琛。他黑眉压得低,不欲再同叶帘堂纠缠,捞起龙雀就翻身上马,山道上的精锐与他配合默契,迅速压成长排为他殿后,顺带给营地再次摆出“鱼鳞阵”拖延时间。
见状,叶帘堂迅速翻上方才长谷带过来的战马,一扬绳猛地朝邓琛追去。
“主子!”长谷见她孤身去追,身旁有没有空马,便赶忙跳着朝远处的虎壮打手势,虎壮心领神会,带着南府重骑追去。
山中的武卫营开始集体后撤,焱州城墙上的城门校尉捏着远火镜看,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忽地,城道上马蹄声驰响,王秦岳带兵从西侧直奔而来。
士兵们看清了叫道:“将军,将军回来了!”
“快开城门,”峡风不知何时落在了城墙上,指着女墙边上的砲车道:“用这个封路,别让武卫营跑了!”
城门校尉这才如梦初醒,吆着号子,扯足了劲喊:“扬砲——!”
话音才落,城堞上铁铰绞索之声骤起,士兵虬筋暴起,十指深陷夯土,哑声喝道:“放!”
一声令下,砲梢倏然倒曳,碎石尖啸着穿过凛风,眨眼就坠入武卫营撤退阵型的后方,只听战马嘶鸣,阵型从高望去忽如蜡融,连兵带甲都坍成一片赤泥。
邓琛在这样密集的砲轰下想要拨转马头,却不料被身后的粗腿马拦住了去向。刀光闪现,碎玉携着风雪刮断了邓琛随行骑兵的脑袋。
而被她这么一耽误,弹丸就已流散坠入了武卫营的精锐队伍。一时间,骑兵阵型如沸汤泼血,战马侧颈被灼,尥着蹶子侧身倒在雪地中,后面奔上的战马撞在它身上,将其背上的骑兵甩飞出去,脱手的龙雀刀掉落斜坡,翻起几块覆着白雪的黑土。
叶帘堂纵马困着邓琛的奔逃路线,她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擦裹黑甲,碎石溅在手上,蔓延出细碎的疼痛。
“砲车敌我不分,你拦着我也是送死!”邓琛怒吼出声,“让开!”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骑兵在他的余光中忽然晃了两下,随即跌坐下马,军靴却还套在马蹬上,被狂奔的战马拖行在地,而他身后的骑兵避闪不及,绕不开了便踏着他的身子往前。
叶帘堂咽下口中腥甜,伏低身子躯马加速,任由风雪吹打在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待宰的牛羊一般。
邓琛被她这一眼瞧得头皮发麻,身侧一僵,竟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而叶帘堂就在这时动了。
她踩着马镫飞扑了过去,马神斜掠间,她右手直直套进了邓琛双臂漏下的缰绳中,腿脚一用力便于鞍桥倒挂,碎玉贴着邓琛耳轮削过,只带下半片皮弁缨穗。邓琛一惊,不待缨穗落地,反肘击其腕骨,惊怒道:“你疯了?!”
三寸铁护腕不是盖的,堪堪从叶帘堂手边擦过,却还是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坐下战马受了惊,四蹄搅起雪雾如瘴,叶帘堂没用腰间碎玉,短刃反手划掌肉,邓琛吃痛,手腕血甩上马鬃,那鬃毛登即结成赤绦。她趁机将右手翻手,想以此逼停他的奔逃,谁知邓琛在马匹蹀躞中用伤手带扯出套索——这曾是大漠南夷的招数,几年前被张枫学去改良武卫营。
叶帘堂没算到这招,邓琛单手绞紧绳索,眼下那牛皮环扣正锁住了她的右踝。正是这时,城头第二砲恰发,石弹凿于战马前蹄雪地,激起层层雪尘浪。
阆京战马嘶鸣抬蹄,叶帘堂忽借这颠簸之势丢掉短刃,碎玉直进,在飞溅的碎雨间挑断套索,还没来得及继续动作,半空中砲石尖啸着低掠而过,正中阵前大纛,玄鸟铜徽轰然坠落于前,邓琛带着叶帘堂一同滚身落地,倾倒的纛旗布幔兜头盖下,二人翻滚其中,碎玉与龙雀相斫,砲石的火星溅上旗面,火势倏地窜起。
火舌燎过邓琛束发,将军冠被这灼灼火光映亮,布幔上裹,邓琛就势解甲,龙雀出鞘追斩而来,刀风将火浪掀得更高。
叶帘堂后退避开,忽觉头顶滚烫,她一抬眼,瞳孔皱缩,原是玄鸟青铜徽就卡在枯木间,正正悬在她二人头顶。于是她抬手将碎玉反撩,却恰将悬垂的旗索带落。燃烧的布幔如赤蛇垂落,正缠住邓琛的衣袍。
邓琛猛扯龙雀驱打火幕,头顶银冠融作白浆滴落雪地时,碎玉已穿破三重焦帛,七寸冷刃刺入的瞬间,叶帘堂手腕急旋,冷光自邓琛右肋间楔入,直透肺叶。
刹那间,邓琛喉间涌出血沫,他却仍抬起龙雀,奈何一刀失手,错将叶帘堂束发的玉冠挑开,她乌发还未及飘散,碎玉已是更加深入。
着火的旗面恰在此时彻底崩裂,火蝶纷飞间,血珠淅淅沥沥坠下,邓琛伏倒在玄鸟铜徽之下,不再动了。
叶帘堂乌发垂散在侧,青袍早被赤血覆盖,她脱离倒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青铜玄鸟。
南府军是地面凶恶的饿狼,渴望吞噬天上神鸟。
叶帘堂双眸被它映亮,她拆掉右手白布,尝试握拳,眼底的野望变成火。
狼子野心不再是笑话。
*
天光渐亮,战马疾驰在暴雪间,冽风吹得白袍猎猎作响。铁衣映素,兜鍪结凌,显得李意卿眉眼罕见的肃杀冷厉。
长谷方才遭人眼风冷扫,此时老老实实地纵马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先生!”虎壮带着重骑跑在最前,此刻回过首来高声喊着,“这边!先生!”
战马撞开飞雪,李意卿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过,也不敢停下来。朔风从前咆哮而来,挟火破空,摇曳的赤尾在苍茫里分外显眼。
“火里头!”虎壮情急下大喊:“大人在火里头!”
其实他只是想说叶帘堂在大火的那个方向,以免李意卿绕路,但这话落到李意卿耳里却不一样。他面色在刹那间更显苍白,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血渥缟地,穹庐之下,雪霰挟火雨纷飞。乾坤晦冥,银海沸腾。
火……
又是火!
折戟断刀斜插苍雪,战鼓声咽,那火光忽又炸裂般地腾跃,李意卿手脚冰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那处高地跑去。
长谷见他下了马就直直朝那大火奔去,吓得大叫:“先生!先生别……”
袍摆被这满地血渥浸湿,但李意卿早就顾不上其他,他踏过残甲尸身,眼中能瞧见的只有这雪地里疯长的燎原火。
不合时宜地,他仿佛又置身于三年前,那噩梦一样的雪夜。
明昭帝自刎前撞翻雪芸殿内的青铜树灯,火势沿着桐油一路蜿蜒,李意卿亲眼看着阖宫尽燃,煌煌宵中,是潘福掩住他的鼻目,将他从火光中抱离。
李意卿踏着雪坡向上寻,又好像奔在漆黑狭窄的宫道里。
他从前用了十五个年岁去见证一个庞大王朝的倾颓,那夜雪飘,火光里是千万宫人的呜咽,他就夜奔在哭喊里,抬眼看见昔日丹楹刻桷,画栋雕梁,尽数化作劫灰飞走。
父亲焚于宫火,手足残杀,叶氏遭遇暗害,宫中余人各奔东西。一时间,诺大的东宫只剩下一具蒙尘的空壳,从前辉丽的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独自苟活在茫茫雪夜里。
“叶,”李意卿被绝望盈满,几乎像是在找寻救命稻草,“叶帘堂——”
天地浑然成火,亮得他无法视物。枯枝的断裂声响起,于是昏暗如棺的过去骤然飘远,现世的人将他与从前梦寐以求的死亡隔断了。
叶帘堂躺在雪地里,青袍赤了大半,李意卿颤抖着挨过去,轻轻去接她单薄的身形。
“李……”叶帘堂透过沉重的眼皮去看他,“……哭什么。”
李意卿心头一软,努力眨掉睫上薄霜,却忽地被人拉了过去。
于是风定下来,雪慢下来。
“别哭……”叶帘堂吻在他的唇上,似乎是笑了,“亲一亲。”
很冰冷,很柔软。
李意卿挨着她的额头,小痣在风雪间显得越发殷红,而他只惘惘地去盯她的眼睛。
“没事了……”
清亮的天光洒在叶帘堂身上,雪色是她唯一的映衬。
“没事了,李意卿。”
她的眼底有笑意,很淡,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李意卿只能更紧地拥住她,感受到她脉络徐缓的搏动。
“好冷,”暴雪之下,她也慢慢回抱住他,像是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兽。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快点回去吧。”
第182章 昏睡纯白一颗心。
武卫营精锐遭边军一网打尽,待裴庆领人追向武卫营在城外的营地时却发现早已是人去帐空,战车辎重不要银子似的全都弃在了原地。
雪势依旧,南府军沿着银弦水一线绕着圈探查,确保没有潜匿未毙的正规军后,士兵们才开始动手清扫战场。
散落在战场的器械被尽数收缴,牛车拉着辎重“咯吱咯吱”的踩在才扫出来的狭路上。城门口士兵往石砖上泼了剩茶,
血迹被冲淡,腥臭的气息也随之散去许多。
方蹇明站在城门前,看着暴雪中有战马驰近。李意卿抱着脱力的叶帘堂翻身下马,两人像是从血坑里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脏兮兮。方蹇明见此吓了一跳,赶忙回首喊道:“还不去叫大夫!不对,叫许先生,快去把许先生叫过来!”
长谷跑马赶来,拨转马头道:“来了来了,快送主子进南府!”
大雪眼看着没完没了,南府里青石小径被白雪装点,侍从步履匆忙地穿梭其间,发出沙沙的碎响。檐下冰棱悬挂,映着窗边一树绿萼白梅颜色都亮了许多。
炭盆将里外两间都烧得暖融融,但屋内众人的面色却分外凝重。水珠敲在窗沿,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药童合了药箱,许元疏亲自写着药方,语气很冷,“牵动旧伤了。脚踝,双腿,手臂……还有她那双手。”
李意卿垂眸看着他写出来的方子,没有说话。
“从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易去动右手,她就是……”许元疏少见地动了气,剩下的话他咽下没有继续,只是抬头瞥一眼李意卿,“殿下倒是心大。”
李意卿的目光从药房转向榻上的人。
叶帘堂在三年前被毁了根基,身子本就不能算好,眼下为守城又是高强度战斗,又是一夜没合眼,照理说早就该撑不住了,她却还硬是撑到边军来,一路追着武卫营往东去,能清醒着等来李意卿都算是个小奇迹。
窗边帷帐厚实,叶帘堂总睡不好,这是李意卿特意为她选的遮光料子,可眼下她躺在阴影里,乌发铺散开来,显得她越发清瘦单薄,脸上更是没几分血色。
他胸口闷闷发痛,连呼吸都困难。
“右手今后别再握刀了,左手能不碰就不碰,您……”许元疏写完了方子,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瞧见他神色时住了嘴,眸中翻涌过什么,良久才吐出一句:“您也看着些。”
“我明白。”李意卿声音有些哑,他垂下帷帐,轻声道:“但,怕是。”
“难,是吧。”许元疏勉强勾了勾嘴角,补全了他的话,提起药箱时又道:“她就是这样,认定一件事就不管代价……您比我更清楚这些。我只是想说,日后……您……您还是别再放她一个人了。”
李意卿一整颗心都坠在那帷帐里了,闻言认真地点头。
“我也知道,今日焱州能迎来边军,靠的都是殿下。但……”许元疏有些失语,过了好久才舒出一口气:“若是您在她身边,她做起事来或许能有些分寸。”
“我明白了。”李意卿眼睫低垂,他听得很仔细,随后他看向许元疏,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
许元疏怔了片刻,他原本想推脱自己并不是想去说教什么,可他心里的确堵着一团气,怪李意卿,怪他又让叶帘堂受这么重的伤。
宗室就是宗室,许元疏说这些话实则就是在埋怨他,却没想李意卿竟真的认真听了去。
难怪。
许元疏掀开内室竹帘走出去时满脑子就是这一个词,难怪。
明昭帝将李意卿护出了好纯白一颗心,清澈得如同雪山滴泉。在皇城那样的地方竟也能出落得一尘不染,就算历经变故,身上却顶多带了些冷意,像是细雪,落到人身上只会打湿衣袖,却不至于狼狈。难怪叶帘堂愿意将一颗心放到他身上。
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竹帘被许元疏单臂拨至身后,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样残酷的落差使得他从里间逃了出来。
这根本不公平。
心脏泛着酸意,许元疏垂眼去看腕上那串红玉珠。这串珠子缠在他手上三年,即使他再怎么仔细,也难免黯淡了。
这样根本不公平。
倘若李意卿生在许氏,他又如何能成这副模样,倘若他是生在皇城的明珠,或许也……
可世间哪有这么多倘若。
许元疏说不清那一刻对李意卿是什么感受,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分不清楚,只是觉得像是有刀剑挑开他的皮肉,露出他用心埋藏在皮下的拙劣。
他觉得很疼,所以逃了出来。
药童提着药箱追过来,瞧见他的惨白脸色,仰着头问:“怎么啦,先生不舒服吗?”
“没什么。”许元疏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想说什么,周遭忽然呼啦啦围上来一圈人。
方蹇明斟酌着语气问:“先生,叶大人她……”
许元疏茫然了片刻,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带着众人走到廊下。
他们都是叶帘堂的心腹,许元疏信得过,但他还不知晓叶帘堂想不想对外透露伤势,只缓和了心绪,低声道:“需得静养。”
“静养?”
“那到底伤的是重是轻啊?”
“蠢材,定然是重伤了,哪有小伤需要静养的?”
“你才是蠢材,小伤怎么不需静养?当初我嘴里燎了个泡,我娘也叫我静养了三日呢。”
“哎呦听记大人,您那是矫情……”
许元疏听着底下众位大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轻轻摸着腕上那串红玉珠。他今日心情不佳,趁着没人发现,便斗胆先行遁了。
*
叶帘堂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下来,逞英雄提剑淋雪造成的后果就开始逐渐显现,眼下她盖在厚衾下的面色煞白,鬓边都是冷汗,躺在榻中似乎正忍着没法承受的痛楚,犹自发着抖。
院子里侍从来来去去,又是端药又是呈水。李意卿守在榻边不让旁人插手,用湿帕子替叶帘堂擦了汗,将要喂进她嘴里的药都先亲自尝了温度。
叶帘堂昏着,药不好喂,李意卿怕她难受,便仔细着用小匙给她抿。一碗药下去,他的手也僵了,但好在药是喝了进去。
李意卿替她掖好被角,胸口的愈发闷闷。
叶帘堂身上到处都是伤,他一刻不离地仔细看着,害怕她翻身压坏了伤口。她此时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眉心无意识地簇起。李意卿看着难过,便伸手轻轻抚过她眉心。
他的指尖冰凉,叶帘堂或许觉得舒服许多,眉间皱褶缓慢地舒展开来。见状,李意卿的眉心也随之松了松。
南沙方才从武卫营手中死里逃生,军情事务不断地被送进府邸,都是些要尽快决断的案务。李意卿不想从叶帘堂身边离开,但又怕讨论案务要情的讨论闹得她睡不好。便让人在外间支了个小桌,里间由侍女代为照顾,每隔半炷香进来看一眼。
长谷端着药碗进来时,便见李意卿正垂眸按着军务看,王秦岳站在桌前轻声说着:“……在银弦水一带建狼烟台,南沙岭原这片就有了照应。那护城河?”
“河底尽快清理疏通,先引银弦水的河水过去,”李意卿抬眼看见了长谷,示意他先将药碗搁在桌边,继续道:“如意陉也可以扩建,将谷东和狼烟台这一线连接起来。”
“是。”王秦岳抱拳应了。事务已经理得差不多,他抬眼见李意卿目光已经瞟向内间,识相地先行告退。
李意卿微微颔首,站起身时对着长谷道:“你先将药……”
话没说完,忽听里间“哗”地一声响,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没等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李意卿便已掀帘进去了-
叶帘堂眼皮烧得发痛,瞧见眼前是满山遍野的白骨与尸身,像是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一样在那赤红的流血里左右摇摆。
飞雪带着众多尸身的鲜血上涌,叶帘堂看清这战场上的绝大多人都死不瞑目。他们的泪水结成白霜挂在眼帘,被鲜血覆盖的睫毛之间闪着奇异的光。
“叶……”
逐渐地,从这些残骸中流出的鲜血朝她覆过来,在风雪中,叶帘堂能清楚地听见它流淌时细碎声响,如同被风吹动的河流,它涟漪着淌,然后漫过她的四肢,颈脖,口鼻……
她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叶帘堂……”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体脱溺在这血水之中,
逐渐喘不上气。她用力踢蹬,却什么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这赤红覆盖……
“叶帘堂——!”
这一声呼唤如刀剑淬火,一剑斩开那血色漩涡。
她叶帘堂陡然睁开眼。眼前血色尽褪,逐渐被漆黑覆盖。李意卿在这帐昏暗下捧住了她的脸,安慰似的倾身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没事了……”
空气再度灌进她的身体,叶帘堂喘息着,下意识凑近了去闻李意卿身上的味道。
“没事了,”李意卿用指腹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柔软的嘴唇贴在她因惊惶而略有湿润的眉眼上,学着她晨时的语气说:“亲一亲。”
他柔软的乌发垂在叶帘堂耳边,很浅淡的梅香,扫得她有些痒。
叶帘堂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全身都浸在热汤里,连同一点点清醒都被煨熟了。此刻在李意卿怀里像是只困得东倒西歪地雀,贴着那一点冷凉就又睡去了。
第183章 分杯“这酒,我只想自己喝。”……
翌日卯时,暴雪仍在下。
叶帘堂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她夜里吐了两回,将白日里那点好转的迹象吐了个干净,李意卿不敢休息,一直转在她身边伺候。
“李意卿……”叶帘堂靠在帐中低声说着什么。
李意卿用小勺将最后一口汤药喂给她,闻声俯身替她擦了嘴,问:“怎么了?”
“苦。”叶帘堂鼻子不透气,说出来的话都闷闷的,“我苦。”
“我给你冲了蜂蜜水,”李意卿的声音很轻,“但只能喝一点。”
闻言,叶帘堂顿了片刻,最后用很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明显是不怎么愿意。
李意卿无声地笑了笑,他很乐意见到叶帘堂这样小孩子脾气的一面。从前好像都是她来照顾他,如今反过来,他很开心。
于是他转身去拿干净勺子,叶帘堂脑子昏昏沉沉,眼前看不到他,又小声问:“李意卿呢?李意卿去哪里了?”
“在这里。”李意卿端着白瓷坐回榻边,小勺装着碗壁发出很清脆的声响。他怕叶帘堂不舒服再吐,于是只给她喂了几勺,将嘴里那点苦味压下去。
叶帘堂喝了蜂蜜水又重新躺回去,半睁着眼睛不知在看哪里,忽然问:“李意卿,我的扇子呢?”
“竹扇脏了。”李意卿想起那扇面上那突兀又难看的血点,替她盖好衾被轻声说:“我给你做一把新的。”
“你做?”叶帘堂眨着眼睛问。
“嗯。”李意卿笑了笑,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那我想要檀香扇。”叶帘堂说:“我在溟西见过,好漂亮。”
檀香扇的扇骨由檀香木制成,那里头的工艺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于是李意卿略有些诧异地抬眼,正好对上叶帘堂狡黠笑着的眼睛。
李意卿看她精神比刚醒时好了不少,于是俯身亲了亲她眼角,好让她能闭上能眼睛,温柔的声音也带着笑,“我亲自做啊。”
“你做。”叶帘堂点头。
“行啊,等你好了,我亲自给你做一把。”李意卿说:“你自己要的,丑了也得拿着。”
叶帘堂将半张脸都埋在衾被里,闷闷笑了起来。
李意卿悬着的心稍稍落下,用手挨了挨她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烧了,于是在心里悄悄说:“快点好起来吧。”
*
凛风吹动,北衙檐角冰锥如倒悬利剑,直直刺破辰时打梆声。案角烛火晃动,诏狱冷如鬼窟。
蓝溪从外头掀起厚帘,狐裘从帘后显出,腰间佩环随步轻响。她朝着如今坐守诏狱的蒋再杞行了礼,笑道:“严寒难挨,各位大人当差辛苦了,咱家想着这诏狱湿冷,不好过冬,这不,特意送了凤碳来。”
语罢,她掀着厚帘朝外道:“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内侍监的小太监们躬身走进,人人手里都抱着个黄铜盆,其中以白檀木铺地,碳屑用蜜捏成双凤,其温而芬芳。
小太监们将炭盆搁在堂内四角驱寒,无焰而有光,是用北蛮进贡来的瑞碳打底,能燃五六日。
冬日本就冷,蒋再杞握笔的手都要冻僵,见此却拧起眉头,站起身时一双手慢慢伸向背后的黢黑铁矛,“公公这是做什么?”
蓝溪驻足案前,靴尖还沾着点薄雪,目光自上而下,“瞧将军的手。”
蒋再杞右手握矛,一双手冻得通红,冻疮从甲缝里延伸而出,他喉间滚了滚,忍着气道:“下官不过是北衙戌卫,平日里握的都是这冷铁,自然是比不上蓝公公貂裘帐暖。”
言语间,炭盆静静烧着,椒兰香混着谷东特有的松脂气漫过堂内,蓝溪顺手将麂皮手套置入桌角的炭盆中,脂玉般的指节轻轻叩击盆檐,笑道:“将军还是不明白。凤炭燃至子夜,能融化的可不止三尺寒冰。”
“你……”
“多暖和啊。”蓝溪垂眸,“将军不仔细感受一下吗?”
话音才落,桌角边的炭盆却忽地爆出火星,蒋再杞下意识看去,忽见那炭灰里半掩着鎏金竹节熏炉——正是三年前张太后赐给其卧病老母的暖手炉!
“三年前张氏入皇城,可没少了将军的功劳。”蓝溪笑着看他,“怎么今日忽然高风亮节了呢?”
蒋再杞握紧铁矛,“……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蓝溪慢慢道:“南边递来了军情。”
“是武卫营的消息?”蒋再杞一顿,抬眼道:“你要见张枫。”
“不是我要见,”蓝溪拢了拢狐裘,说:“是陛下。”
蒋再杞下意识睁大眼,霜须扇动,“陛下,陛下要……”剩下的话他急忙憋停在嘴里。蓝溪今日没以永淳帝的名义过来,反而是送炭盆威逼,这只能说明……
蓝溪只是笑了笑,问:“将军,咱家能进去了吗?”
闻言,蒋再杞不敢再阻拦,只得侧身带路。
蓝溪向后看了一眼,说:“狱里冷,也给大将军带上炭盆吧。”
“是。”小太监俯身捧了堂角的凤炭,躬身跟在蓝溪身后。
北衙诏狱乃是前朝冷宫所改,玄铁闸门下积着的是三层冰壳。甬道两侧石壁渗出青黑苔痕,蒋再杞提着灯笼走在最前。
狱墙夹层增塞着苦艾与雄黄,却依然盖不住陈年的腐肉气息。虱虫冻毙在墙根,朔风从狭小的窗口涌进,呜呜似夜哭。
抱着炭盆的小太监也打了个寒颤,饶是炭盆也没法使他安心,一抬眼,却瞧身前的蓝溪公公仿若未觉,自如地穿行其间。
牢门被“哗啦啦”打开,蓝溪走近,瞧见张枫躺在牢室破席中,天下军马大将军的腰牌早被剥去,双颊微凹。他翘起一只脚,另一只则老老实实地搭在席面,踝上扣着的链锁上刻着刑部的印。
庭无谋臣,旁无侍者。听见声响,张枫慢慢撑起身子,“你来
了。”
蓝溪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侧身,她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将炭盆搁在张枫身边,躬身退了下去。
“哦,还想着我。”张枫黢黑的手抚住盆沿,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渗入骨髓。
“今日冬至。”蓝溪跪坐在他对面,将一直拢在裘衣里的食盒提出来,摆出来放至他手边,道:“饺子。”
张枫没动,只问:“武卫营呢?”
“邓将军败了。”蓝溪垂眸盯着食盒,说:“陛下要我将他带给你。”
语罢,便有人双手奉上木匣,伏跪在地将它推至张枫膝边。
寒风一点点吹起来,张枫侧眸看着那木匣。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日光从窗缝斜斜朝进,亮了张枫膝前的石地,细小的尘灰浮在其中,他只觉得这日光和刀光一样刺眼。
蓝溪瞧见张枫慢慢抚上那木匣,出声道:“大将军见了怕是没胃口,还是先用饺子为好。”
张枫充耳不闻,木匣掀开,他看见从前志得意满的眼睛如今已成了两颗灰冷。
“大将军,我一直想问,”蓝溪抬眼,“您镇守南沙多年,击退南夷,就要功高盖主,分明赢下了每一场仗,却仍旧得不到好结果,为何还要……”
张枫没有抬眼,就在蓝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地开口,“你是想问你父亲的事。”
蓝溪一怔,点了点头。
“实话说,我不知晓。”张枫唇角动了动,“我打的每一场仗都为张家铺下了荣华富贵,而在即将走到断头台的那一步时……”他忽地笑出来,“我带兵把那把刀折断了。”
“您……”
“我知道外头人是怎么称呼张家的,”张枫说:“劫天子贼嘛。”
蓝溪默然,没有说话。
“李意骏让你把邓琛的头颅带给我看,他觉得杀了我就完事大吉了?”张枫撇着嘴笑,“亏我教了他这么久,蠢货……我劫着他,至少还认他这个李氏江山,但外头那人呢?哈哈……她姓叶!将朝廷的镇南军改成南府军,划到自己手底下啦!他以为送武卫营去南沙,谁胜谁败与他而言都是好结果?错啦!大错特错!我与他才是一家人!那叶氏杀进来,第一个就要他的脑袋!”
他摇着头,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跟在明昭帝身后,像是一道影子。西南的风沙大,张枫忘不掉自己在沙场一刀刀,一步步的将张氏拼出名头。
“所谓当权,不过是人心向背,他想看武卫营与叶氏两败俱伤,但实则是用武卫营喂饱了叶氏兵马!今日后,世人如何看我阆京,又会如何看她叶帘堂!”张枫骂道:“朝廷式微,她叶帘堂反而成了那个战而不败的奇主!蠢货!愚不可及!”
天子暗弱,党争不断,这次南下李意骏根本没做好准备。他先是借张枫之手启用了武卫营,却只是将他们丢去了南沙城外摆姿态,以此来告诉天下,叶帘堂还是个反贼。
可是之后呢,李意骏没想过。
“他把战争当儿戏,阆京兵败是必然。”张枫缓和下情绪,摇了摇头,推开食盒,只问:“有酒吗?”
蓝溪回首去看蒋再杞。
“……有。”蒋再杞侧眸对着狱卒道:“去拿。”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蓝溪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永淳帝容不下他了,饶是一直与张氏不对付的蒋再杞,这时也觉心中漫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黄酒被端来,张枫拿过一整坛,慢慢拆解着其上的灰布。
蓝溪看向狱卒摆在她二人面前的酒碗,问:“大将军不与我分么?”
“梧桐已老,冬日至。”张枫抱着酒坛,说:“这酒,我只想自己喝。”
“何必。”蓝溪轻叹一声,“当年将军若是肯分了这杯酒,如今或许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要来分您的命。”
“这世间不过你杀他,他杀我。今时我输,只是时机不对,这没什么。”张枫笑着,仰头灌酒。
蓝溪握紧了手掌,只抬眼看他。
“……他们要分我的酒,”张枫一口气将一坛饮尽,哈哈笑着。坛中酒倏然飞出,这浑浊的酒液被日光抻成一把昏黄的龙雀刀。张枫醉意醺然,向后仰天倒去,扬声道:“好啊,拿去!”
鲜血迸溅,洒进了蓝溪手边的酒碗。
第184章 困境新血覆旧血,新城补旧城。……
蓝溪前往北衙诏狱时,李意骏正坐在金銮殿与众位实干派的朝臣议事。
“什么?边军南下了?”周言皱眉转头,目光转向“冯督察此行从北边过来,可有听得此事?”
冯桐喆是咸元年间的探花郎,他生得面目端正,从前被赐婚于清河长公主,最后因着长公主惨烈的收场而不了了之,如今三十有四,无妻无子,张氏入主皇城后便只在阆京作了个手拿三城各地青官考评的督查使。
闻言,冯桐喆赶忙将杯中热茶饮尽了,起身道:“臣一路行来,确实未曾听到风声。”
“怎会如此,”李意骏身子微微前倾,“一点风声都未曾有?”
冯桐喆应了一声,拘礼道:“往来车马照旧,也未有人心惶惶的迹象,”
“那就是早有预谋。”周言压低了声音:“臣从前与叶氏一同前去谷东,谷东边军……不,那时还只叫谷东禁卫军,其中禁卫军校尉虎氏便是由叶氏一手提拔。要说校尉倒戈……倒也不无可能。”
“谷东灾情严重,颢州粮仓要以龙骨关为重,怕是紧不过来边军,如今阆京以粮草借兵南调,他们没理由出尔反尔啊……”李意骏眉心拧起,“难不成叶帘堂能负担得起?啊,冯大人快坐。”
冯桐喆再行一李,沉吟了片刻道:“从前镇南军的军粮都由桑州承担,可桑州粮仓在南夷退兵时便荒废下来,当初张大将军进兵前两年就已见了底,靠的都是朝廷发下的赈济。”
语罢,冯桐喆抬眼拜道:“陛下,朝廷这些年入不敷出,各州协调赈济更是复杂。边军南下之事您先莫要着急,贾氏还在城中,待臣等议出法子,派人南下谈涉,未尝没有周旋之地。”
闻言,周言神色微变,悄悄去瞟龙座上的永淳帝。
李意骏高坐龙椅这些年,早就听各路世家朝臣将差事打马球一样抛来抛去,从没有过这样干脆的态度,当下听冯桐喆这般说,不禁挺直了腰背,就要下阶来扶他起身,“爱卿快快请起,若此事能成,朕这就给你批调令!”语罢,他侧眸去看身边的内侍,道:“去,快去将贾氏请进来。”
那内侍领了命,就要快步走到门口,却听周言开口,“陛下,那贾氏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跑?”李意骏怔住,“朕手里还捏着他们贾氏的欠条,他跑什么?”
周言喉间滚了滚,说:“臣与冯大人想法一致,便想着与贾公子一同入城面圣,辰时便等在贾公子常歇的芙蓉酒肆下等了,却迟迟不见人影……臣派人进去一问才知,那贾公子早就携包袱走了。”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便互相使使着眼色,沉不住气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见状,冯桐喆沉声道:“朝廷用粮本就是常有的事,那欠条签下本就是失了规矩,如今朝廷愿意给他们贾氏这个面子,欠条也签了,他又为着什么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那贾氏大公子本就是个油滑的铜臭生意人,此番定然是见武卫营败在南沙,见风使舵!”有人出声。
话音刚落,殿内的私语便嘈杂起来。
李意骏僵在原地,问:“怎么城门郎未曾上报?”
其实这话一出口李意骏就知晓自己犯蠢了。先前张氏是这皇城的头,城内禁卫羽林都凭靠他的调遣,皇城里里外外,基本上带刀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如今张枫以罪臣之身入了牢狱,李意骏虽提早清洗了身边人,却总有遗漏疏忽的地方。
看来那放了贾氏离开而秘而不宣的城门郎就是漏缺之一。
如今朝廷没粮,谷东经三年前那场灾荒元气大伤,如今颢州粮仓所剩无几,也是在勒紧裤腰带过活,岭原战火才熄更不用说。眼下就连唯一能指望的溟西也早早跑路,谁都靠不住,阆京怎么办?
至此,殿内原先的喧闹一降,气氛骤然冷了下去。炭盆烧出碎响,却仍驱不散十二月份的寒气。那冷风顺着每一道缝隙延伸进来,凉得众人喉间发紧。
冯桐喆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朝着李意骏行礼道:“粮食是大事,如今国难当前,臣愿散家财以济百姓。”
百姓是根基,如若连阆京的百姓都吃不饱了,那大周的命数就真该尽了。
周言一听这话,赶忙出席跪在冯桐喆身后,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地上,朗声道:“臣等在所不辞!”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使得席间呆坐的朝臣们恍然惊醒,纷纷出列跪拜,齐声道:“国难当前,臣等在所不辞。”
好像从永淳末年开始,整个大周就常年发出冷风穿堂时的尖啸声。李意骏穿上龙袍,却总能闻见金绣线细细密密间的血绣味。新的血覆盖上旧的血,就好像新的皇城修补旧的皇城。于是阆京上空总飘散着灰
尘,这些灰尘越来越多,逐渐遮蔽天日。于是李意骏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底下乌黑的脑袋低垂着,李意骏对他们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但知晓他们都是忠臣,甘愿将一生都溅在史书上的。于是轻声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多谢。”
内侍抬眼,见李意骏摆摆手,对着底下道:“下去吧,下去。”
众臣起身,俯身称是。
周言坠在队末,刚要跨出殿门时瞥见了立在门口躬身送人的蓝溪,他眸光微转,看到蓝溪袍角的一点血渍,便什么都明了了。于是他不再耽搁,快步走出金銮殿。
冬日冰冷,李意骏有些疲累地靠在龙椅上,瞧见蓝溪从殿门处走进,他才想起北衙的事情来,心中顿时不知涌出什么感觉来。直到人走近了,低声唤一句:“陛下。”
李意骏屏退左右,缓慢地将眼睛闭上,良久才问:“他呢?”
蓝溪低声说:“已经去了。”
“去了?”李意骏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心口一时茫然,“他……”
“是,用的是龙雀刀。”蓝溪将食盒从裘重提出,饺子已经凉了,她说:“将军没动。”
“那……”李意骏抬眼去看她,问:“你看着?”
蓝溪点头,说:“是。奴婢亲眼瞧着。”
李意骏心绪一时空茫,他目光一寸一寸挨过脚下延伸的水磨青砖。从前张枫就站在他身侧前,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在,李意骏就永远看不到对岸。
而如今,张枫走了。是自己亲手移开的。
这其中所有行起来时觉得万分困难,可等真到了这一刻,李意骏只觉得太轻易了,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但他的目光已经走到石砖尽头,视线上移,那里是一片清亮的天光。
三年前皇城一场大火,张枫走了进去,而那些被他遗留下的一切却并没有随他一起消散,而是纷纷落到了李意骏的肩上。
李意骏有些想哭,但眼眶却干涩。
罢了。
他转过身,走进殿内更深的晦暗,独对残破的王朝。
*
出了皇城,冯桐喆应邀去周言府上一聚。
他们二人从前都师从陈祭酒,周言出身乡野,没少受冯桐喆照抚。眼下桌前小聚,几盘凉菜,先前积累在二人间的岁月就都散去了,两人换上常服,好像又回到从前在翰林院办差的日子。
“你才进京,我却用这粗茶淡饭招待你,”周言歉疚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兄长。”
“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我就只想这口小菜。”冯桐喆饮着茶,“三城良田都被这几场战役踩光了,如今菜要比肉贵。”
“实话说,兄长,倒不是我吝啬啊,”周言掐一根水灵灵的黄瓜,没让厨房削片,就近着冰水洗了,甩着水珠啃,“这不比肉香多了。”
“穷嘴一张。”冯桐喆调侃两句,“不过我倒是与你一样,山猪吃不了细糠。”
语罢,二人笑着碰茶。
周言喝了茶,问:“你此番进京,是第一次见陛下?”
“倒不是,”冯桐喆捯一筷子枸杞芽,说:“不过拖你的福,倒是第一次同陛下讲话。”
“什么你的我的,粮草这事儿本来你就是行家,”周言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非要去地方做事,司农寺这么块肥差能落到刘家那小子手里?”
“太累了啊,你聪慧,做事有分寸,有你在皇城待着,要我这把老骨头作甚?”冯桐喆又夹了块豆腐,评道:“味淡了。”
见状,周言恨铁不成钢道:“快别吃了,说正经事!你如今还真打算在三城干一辈子?”
“怎么?”冯桐喆嘴里不停,“你看不起我啊?”
“我哪敢!”周言叹息一声,说:“说实在的,凭兄长的学识,做督察实在是屈才。每年就那么些俸禄,你那套小宅还是借我银两置办下的。兄长,不值得。”
“哦,”冯桐喆油盐不进,“让我还银子可以直说,无需这样拐弯抹角。”
“兄长!”周言急道。
“唉,行了行了。”冯桐喆终于停下筷子,“我自个儿过得挺不错的,我就喜欢我那处小院。”
“眼下是不错,可日后呢?”周言摇了摇头,“你年岁渐大,出行既无随侍也无车马,若……若有朝一日我也出了什么事,我怕你连饭都吃不起。”
闻言,冯桐喆问:“照你这么说,有银子就吃的上饭了?”
周言一愣。
“如今乱世,阆京三城富商尚且难得米粮,更遑论你我的今后。”冯桐喆自在地饮一口茶,笑道:“有差别吗?”
“我……”
“闭嘴。”冯桐喆拾起筷子,高深道:“食不言,寝不语。”
“方才说,我借给你的银两……”
“唉,”冯桐喆闷头吃菜,含糊道:“还不起啊。”
第185章 明亮“你轻易就能丢开我。”……
数九寒天,冰天雪地。
叶帘堂脑中那根弦似乎是绷得久了,此时一松下来,新伤旧伤都来势汹汹,压得她卧床大半个月。李意卿这些时日不敢离开,他一早就给叶帘堂新灌了汤婆子,摸着她被窝仍旧暖和才放下心,准备去外间看看案务。
叶帘堂在被褥轻微翻动时就醒了,她抬手揪住眼前那抹霜色袖,声音有些哑,“不用这样照顾我。”
李意卿被她拉着,没有再动,一手撑在床沿,另一手拨开帷帐去拿他晾在案头的温水,问:“渴不渴?”
“我没事了,”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头已经不痛了。”
李意卿放回杯子,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额头上,说:“还是有一点热。”
“那是你的手太凉。”叶帘堂摸了摸他的手,用两只手拉着放近被窝里的汤婆子,说:“其实已经不烧了。”
李意卿在这点温暖中尝出一丝安慰,可等这样的安慰过去,剩下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用另一只手蹭了蹭叶帘堂困倦的眉眼,企图将这空落落的情绪掩盖过去。
“李意卿。”叶帘堂轻声叫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李意卿撑着臂,在这昏暗里去看她。在外冷淡的神色都被融化了,倦倦的,显出几分可怜。
“我没有在生病,我的眼睛已经不痛了,伤口也在慢慢变痊愈,你看,”叶帘堂从被窝中伸出左手,伸展了几下,随后笑道:“你把我照顾的很好,真的。”
李意卿的视线随着她的手而移动,继而又转回她的眼睛。他没有言语,目光却像淋了雪。
叶帘堂想要起身,但动作被他困在怀里,于是只能重复道:“真的。”
白雪融化,滴在窗沿上发出细响。李意卿垂下眼,轻轻勾住她受伤的右手,问:“还痛吗?”
叶帘堂摇头。
“你不能骗我。”李意卿胸口闷闷的痛,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拥住叶帘堂,像是拥住了一捧雪,语气很轻,“……不许骗我。”
他从前也以为分别是很遥远的事情,可他看到母亲躺在宫殿里,像是孤零零的花枝,他甚至没来得及同她再多讲几句话便被人抱走。他看到兄弟阋墙,皇城起火,明昭帝在火光中最后也只看了他一眼。
离别太轻易了,只要跨过人世间的那道生死界线,就算穷尽一生也越不过去。
“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了,”李意卿将下巴虚虚地抵在她的肩膀,“你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你为了那些事可以伤害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叶帘堂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好闻气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叶帘堂,”李意卿抬脸看她,眉心朱砂艳得像一滴血,乌发披散在肩上,散发出很浅淡的香气,“其实只要你想,轻易就能丢开我。”
“我……”叶帘堂哑口。
三年前,张氏的谋杀使它跌在泥巴里,像是对待被屠宰的动物,将她的尊严尽数摧毁。石家朝她伸出了援手。
好剑可屈但不易折。为了让她寒光凛凛 ,永远跃跃欲试,石家只为她开刃,却不教她如何还刀入鞘,好使她绝不体恤任何人,包括自己。
为此,她为了心头那点自私的念想,只要不抱遗憾,她就可以付出一切,绝不退缩。
可李意卿不一样。
从前叶帘堂看他,觉得他是矜贵的玉珠,干净纯粹,被护在重重鹅绒里,不沾人气。
可到了如今,玉山颓碎,锦竹弯折。
他在昏暗里将蜿蜒出的裂痕展露给她看,好像可怜的幼犬,用柔软的皮毛去承接叶帘堂的伤口,再将她保护在干燥温暖的巢穴。
叶帘堂忽觉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被安慰,觉得开心,觉得明亮,于是有一种真真切切活下去的感觉。
“我错了。”叶帘堂回抱住他,低声说:“我不会丢开你的。”
*
焱州一战后,南府军重新进行布局,银弦水一带也该给鱼肠暗骑重新规划出来,丛伏从溟西办完事便马不停蹄地驾马回到了焱州。
“焱州这仗打得凶险,鱼肠尚未成熟,此番重建更得多费些心,”王秦岳带人等在城门口,看着丛伏翻身下马,便上前两步去牵缰绳,说:“清也先生前些日子制了张新图,你先回南府看看。”
“这是自然,我得先去看看叶大人的伤势。”丛伏说起叶帘堂,眉宇一黯,颇有些自责,“若我能早两日从溟西回来就好了。”
“眼下说这些也没用,况且……”王秦岳话音一顿,见丛伏身后的鱼肠暗器簇着辆马车驶了过来,“咦,这是?”
“叶刺史来了,”丛伏低声说。她解了轻甲,回身迎了几步,去接那马车上下来的二人。
侍从掀帘,樊英捏着衣摆探出半个身子来,向着丛伏笑,“劳烦了。”
“夫人何必与我客气,”她接着樊英下了马车,向着她身后行礼,“叶刺史。”
“早不是什么刺史了,丛将军可别再这样称呼,”叶宏眉眼亲切,“你跟着唤我一声叔父就好。”
见状,王秦岳也赶忙上前,拘礼道:“夫人,叔父。”
“我们在家中实在是放心不下堂儿,”樊英向王秦岳颔首,眉眼心疼道:“这孩子吃太多苦,给家中也只报喜不报忧……真是……”
王秦岳赶忙安慰道:“夫人不必焦心,叶大人昨夜退了烧,这些日胃口也好的多了。”
闻此,樊英眉心才松开些许,回身向着车上道:“躲什么呢?还不下来?”
王秦岳下意识望去,见车帘簌簌动了几下,钻出一颗脑袋,这人身着常服,眉眼与当初扮男装到千子坡挑事的叶帘堂如出一辙。
男子撞见了他的目光,只好讪笑着下了马车,向着几人拘礼,“啊,在下叶悬逸,大周散客。舍妹承蒙各位照顾了,多谢多谢啊。”
樊英瞧着这个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气道:“扭捏作态,像个什么样。”
“哎,这不是彧儿非拉着我么,”说罢,他反手从背上扒拉下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不敢去看亲娘的目光,只得垂首佯装斥道:“彧儿,听见你姨婆婆说得没,扭捏作态,还不快叫人!”
那小孩拉着叶悬逸的袍角,半个身子都躲在他身后,只眨着一双黑豆模样的眼睛,怯怯地盯着王秦岳看。
“哎,我这外甥认生,”见此,叶悬逸倒也不为难他,用宽袖将他遮住了,抬眼笑道:“我想着小妹病了,便自作主张,带了个小孩过来给她解解闷。”
“生得倒是个伶俐模样,”王秦岳向笑了笑,“已经开始念书了?”
叶悬逸点头,揉着外甥的脑袋说:“今年才发蒙呢。”
“彧儿听小姨病了,一定要来。”丛伏叫人将叶氏的马车牵入城内,回首说:“我想着太仓也在府里,小姑娘成日与咱们待在一起,言谈举止都老成不少。正巧让彧儿过来和她做个伴,松快松快,成日和那半仙待在账房里像什么模样。”
王秦岳笑着点了点头,向着众人道:“随我来。”
众人沿街一路走走停停,这才跨进南府大门,便撞见长谷捧着个空碗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跑,他余光瞥见丛伏,脚下拐了个弯,喜道:“伏姐回来啦!”
丛伏不向往常上手去揉他的脑袋,反而微微向后示意,低声说:“夫人和叔父来了,你稳重些!”
闻此,长谷赶忙站好,老老实实叫人:“夫人,叔父。”
“我瞧着小谷长高了不少?”叶宏笑着颔首,“比秋日见要高,吃什么好东西了?”
长谷嘿嘿笑着,嘴巴也甜了起来,“主子这几日也总记挂着夫人和叔父呢,方才还在同我念叨想吃兖州的桂花鱼。”
“这孩子,嘴从小馋到大。”樊英失笑,说:“你快去忙你的,不用特意招待我们,我们去看看堂儿。”
“是!”长谷应了一声,准备将空药碗送回小厨房,丛伏特意落了几步,坠在队末,拉住长谷问:“主子喝过药了?”
“才喝完呢。”长谷点点头。
丛伏皱眉,“那你怎么自己就出来了,也不看着些。万一就在你脚程中间出了什么事……”
长谷摇了摇头,说:“哎呀,先生在里面照顾呢,嫌我碍事。”
“先生?”丛伏一怔,赶忙用口型比,“太子殿下?”
“是呀。”长谷点头,“主子生病这半月都是先生亲自照顾的,旁人想插手都插不进去呢。我待在里头,只有挨训的份儿。”
丛伏抿着嘴听完他补完这后半句,颤声问:“那,那眼下殿下就在房里?”
“对啊。”长谷眨巴着眼睛,“咋了?”
丛伏抬头,见叶氏夫妇已经没了影,眼风横着就朝长谷劈来:“你怎么不早说!”语罢,没等长谷反应,便快步去追人了。
结果她前脚才踏进小院,便见撞见王秦岳求救的眼神。她硬着头皮看去,果见叶氏夫妇立在院中那颗由太子卿亲手修剪的绿萼白梅旁,呆呆瞧着寝外廊下。
而廊下,李意卿一身霜白衣衫,才从寝室内出来,一手捏着半卷书,另一手才堪堪将木门合上。天光透过梅枝斜斜洒在他身上,他浴着光,显然是才睡醒,模糊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院内众人。
看见女儿寝内有陌生青年出入,放哪家父母身上都要惊恼。
王秦岳强笑着上前两步,“这……”
樊英却拨开他的手,直直往廊下走去。
丛伏两眼一黑,心中哀嚎一声:“糟!”
第186章 不成“哪哈来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门廊被日光照亮,丛伏听见叶悬逸小声地“嚯”了一声,叶彧拉着他的袖袍往外看,樊英已经快步走至房门前了。
丛伏这时才想起要上前拦,刚走两步,忽听樊英
笑着用兖州方言道:“哪哈来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闻言,丛伏脚步一顿,眼瞅着樊英的手已经掐上清也先生的脸颊了,“哎呦,水灵灵滴,真漂亮来!”
李意卿似乎还没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只眨着眼,呆愣地盯着樊英看。
见状,丛伏赶忙上前道:“先生一早就来拿案务啊!夫人,这位是……”
“原是樊夫人。在下承平道清也,”李意卿却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解释,直说道:“夫人放心,堂儿昨夜退了烧,眼下才服了药,还在里头歇息,夫人若不介意,还请几位与某在外堂一叙。”
听见叶帘堂已经退了烧,樊英悬挂的心稍稍松了下来,这一松又后知后觉品味出他口中的那声“堂儿”,樊英翘了嘴角,面上笑意更盛。
同样是闻见这一声“堂儿”,丛伏嘴角却抽了抽,她默默转过半颗脑袋,看见同样神情微妙的王秦岳。王秦岳站在叶宏身后,向她挤了挤眉,问她叶宏的表情。
丛伏悄悄一瞟,见叶宏眸色深沉,她偷偷看着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而另一边的叶悬逸已经拉着父亲上前,抚掌笑道:“好啊,喝茶喝茶,我早就想尝焱州的黄芽了。”
“哎!对!”王秦岳赶忙上前,“府上前两日才到了新茶!我这就去叫人取!”
语罢,他直接无视丛伏狰狞的表情,一溜烟就要跑离这尴尬的是非之地。
丛伏冲着王秦岳的背影翻出白眼,整理好表情转回来,干笑两声,“哈哈,那我去帮他看看……”
“哎,小伏别去了!”樊英这边已经进了偏堂,亲亲热热地拉着李意卿坐了下来,招呼道:“快过来陪我说说话!”
“啊,”丛伏都快把袖角捏湿了,闻声见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一步一晃地往偏堂去。
几人凭着香炉旁的桌案跪坐,李意卿坐得端正,不曾挨碰眼前的凭几,樊英见此模样更是心生喜欢,眸光一转却瞧见自家儿子大剌剌地靠在桌边,唇角的笑意当即淡去几分,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悬逸挨瞪挨得不明所以,巧见新呈的黄芽出了壶,笑嘻嘻地伸手去端,朗声道:“我就想着这口!”
“大舅舅,你小声些。”坐在一边的叶彧抻了抻叶悬逸的袖角,小声说:“显得咱们家没见识。”
“你这小孩,岁数还没草木长,就学会充胖子了?”叶悬逸一手端着热茶,一手去挠他肚皮,龇牙咧嘴道:“你大舅舅本来就没见过,还不让说?”
叶彧抱着肚子躲他手,悄声说:“大舅舅,你看人家!”
闻言,叶悬逸下意识转过脑袋,正见李意卿端过茶杯,垂着长睫低头拨弄着茶盖。午时日光透过屏风融在他身上,显得他每个动作都沉静有礼,他老娘看李意卿的眼神更是柔和的不得了。
叶悬逸原本半臂撑着桌子坐着,此时瞧见这道霜色身影,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但坐直后忽然觉得自己欲盖弥彰,又装作很忙地去拍掉膝头原本就不存在的灰,悄悄掐一把叶彧的脸,“好好喝你的茶,别总乱瞟。”
“前些日子天降大雪,二位从溟西赶来,行路一定不容易,”李意卿将茶盏放下,抬眼道:“不如先在此用了午膳?”
樊英如今坐得近,一双眼都快黏在李意卿脸上了,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笑道:“成!”
叶宏见她答应,只得道:“劳烦了。”只是语气略有僵硬。
李意卿笑了笑,“怎会。”
语罢,便示意侍从将午膳端至偏堂。
南府的午饭简单,芎菜蒸子鸡,才从笼中端出来的软面饼,再辅以一道野菜拌豆腐。
叶宏原本还怕他兴师动众,眼下见一桌子虽然只是家常菜,却都热腾腾冒着热气,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他紧绷地下颚终于松了些许。
“焱州前些日子才停了战事,先生不知几位大人要来,府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就只能做出这么些,”长谷从小厨房端了菜上桌,此刻也挤在桌角捧了个空碗,生怕叶氏族人瞧不上清也先生,连忙解释道:“若是放在战前,鱼,鱼是肯定得有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樊英笑着说:“兖州河湖众多,又挨着青罗溟,一日三餐尽吃鱼了。我瞧着这些野菜倒稀奇,嚼着香甜。”
他们本就没什么可聊,寒暄完了,丛伏眼见着樊英要问李意卿家中情况,面饼还没咽下去就赶紧打岔:“听说先生给银弦水备了新图?我今日特意来与先生商讨商讨。”
“不错。”李意卿承了她的好意,目光自然转过来,平静道:“我打算将暗骑与溟西的商路连接起来。”
焱州一战之前,武卫营就是屠空了西南商道,又从后背刺穿了鱼肠暗骑。倘若溟西商路与鱼肠相连,银弦水这一带的军情传递与支援速度会更加迅猛。
“贾氏不会同意。”丛伏好不容易将嘴里那口面饼咽下,说:“溟西的商道一向不给外人用。”
“他会借的。”李意卿停了筷子,说:“焱州这仗打得凶,边军南下,南府军换了新刀,倘若他仍不肯外借商道,南府军的铁蹄第一个就要踏进溟西。”
“这样的威胁对他们来说没用,”叶宏忽然开口,“我在溟西干了半辈子刺史,最是明白贾氏作风。贾氏大公子肯动用与南沙相连的这条商道,那是权衡利弊后的仁至义尽,他们的生意广布四海,如若南府军这时候挥刀相向,那就是断人财路,得罪的可不只是溟西,还有散在各个州城的商贾大户。”
李意卿将目光转回,认真地听他讲。
“况且,贾氏若将这条商道让给南府,你知晓这会导致什么吗?”叶宏摇了摇头,“它使南府军从此可以在溟西地界任意游走,甚至能插手他们的生意。在利益让渡这块,贾氏绝不会松口。就算南府军真将溟西屠空了,他们也不会答应让出商道。溟西没了就没了,贾氏毕竟赚得是整个大周的银子。”
李意卿净了嘴,说:“但,如若我们能给他比整个大周更多的银子呢?”
“比整个大周更多?”叶宏笑出声来,摆摆手,全当作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可别总说这样眼高手低的话。”
“西北。岭原一战之前,暝王承诺将商道使给堂儿用,白纸黑字,翼王的近军旧部也任南府差遣。”李意卿声音平静,慢慢道:“东北。谷东与南沙虽隔着阆京与溟西,可谷东直通阆京的如意陉如今在承平道手下,正在朝着南沙外扩,打通障碍只是早晚问题。最后,南沙。”他抬眼,直视着叶宏,“南府就在这里。”
大周划分五州,岭原,谷东,南沙都在叶帘堂手下,阆京三城也在如意陉的管控之中,若是那贾氏公子不与南府做生意,他剩下的唯一选择就只剩下了阆京皇城。
皇城,朝廷嘛。眼下朝廷还欠着贾氏一屁股账,哪还有闲工夫再与溟西做生意。
算来算去,南府这是绕着阆京画了一道包围圈,这圈子贯穿南北西全境,将溟西贾氏的后路都堵死了。他们根本没打算和贾氏商量,这是要直接啃溟西这块硬骨头。
待叶宏想明白这一层,猛地抬眼,正巧撞上李意卿看来的眸光。青年神色平静如水,却让叶宏觉得分外摄人。
“都是叶大人的布局,”李意卿笑了笑,“承平道在其中出的力,不及万分之一。”
闻言,叶宏垂眸思索着什么,没说话。外堂的帘子忽地被掀起来,侍女扶着叶帘堂走了进来。
叶帘堂的目光转过父母的面色,她看不出什么,又偷偷瞟向李意卿,似乎是在询问什么。
见着她,李意卿下意识便起身去接,南府侍从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松了手。叶悬逸见了这场面,咬着筷子去瞥叶宏,尽力憋着笑。而叶宏的眼皮跳了跳,遮掩在宽袖底下的手却捏紧了。
叶帘堂伤还没好透彻,如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也行不成礼,只得朝父母兄拱了拱手,“你们怎么来啦?”
樊英看见叶帘堂手边握着拐杖,心里泛酸,转眼又将李意卿忘在了脑后,赶忙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摸摸她的脸颊:“瘦了这样多。”
“每日喝那苦药喝的,什么都吃不下。”叶帘堂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不再像仗后那几日苍白如雪,好像看一会儿就要融化了的模样。她亲昵地攀住樊英,笑道:“没有娘做得松鼠鱼,衣带渐宽啊。”
樊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知晓她是在开玩笑,悬着的心放下许多,顺着道:“就为着盘鱼,瞧你那点出息。”
叶帘堂笑着倒在樊英怀里,抬头见了面沉如黑锅的老爹,问:“谁给我爹淋酱油了?”
说罢,她偷偷看向李意卿。
李意卿半抿着唇,眨眼作无辜状。
两条木筷终究拦不住叶悬逸那张嘴,他霍地笑出了声。
叶宏的目光落在叶帘堂身上,他唇边胡须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老爹担心溟西的商道?”叶帘堂方才在廊下听了个大概,笑着问。
“我觉得难成。”叶宏嘴上说着商道,
目光却流连在叶帘堂和李意卿之间,似乎又意有所指,干脆道:“此事不成!”
第187章 独属“她已经有太子了。”
午膳小宴散得快,叶帘堂裹着大氅在偏堂喝了药。
丛伏早就在这儿待得不舒坦了,见机拎着长谷告辞,李意卿看出叶宏有未尽之言,便以案务为由离开,留叶帘堂和家人在一起。
待人都散尽了,叶宏却还只是坐在炭盆边上暖着手,垂头不语。
她这爹性子向来软和,今日倒少见地冷了脸。
叶帘堂瞧见了樊英使给她的眼色,抿着嘴磨磨蹭蹭移过去,偏头问:“老爹是……冷吗?”
“冷啊。”叶宏的眼睛仍旧盯着炭盆,“心都凉了。”
听了这话,叶帘堂厚脸皮搬着小凳凑过去,非要和他挤在一处,好像完全看不见叶宏比锅底都黑的脸色,耍赖道:“正巧啊,老爹,我也冷。”
见状,叶悬逸便拉着樊英出去,非说叶彧要逛逛这南府小园。
于是待木门一闭,偏堂便只属于他们父女二人。
炭盆微弱的光落在脚边的袍子上,叶帘堂伏在膝头,用氅衣将自己裹得紧,只露一双眼去看那点光,轻声问:“老爹是后悔来这一趟了?”
叶宏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道:“你母亲不知晓……但你以为我也不认得他么?”
闻言,倒是让叶帘堂愣了一愣,抬眼去看叶宏。
“玉质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叶宏将目光无声地转过来,慢慢道:“明昭年间的太子卿,我从前在金殿见过他。”
叶帘堂看清他的疑虑,道:“老爹担心我。”
“我后悔的可不止来这一趟。”叶宏呼出一口气,“你当初扮作你大哥进京,我就不该放你去!”
“我那时候在东宫作侍读,成日跟在太子身边,”叶帘堂没有顺着他的话说,慢慢解释:“太子虽出身高贵,却时刻谨遵礼仪,对待宫人也从未有过失德之处。他师从柳太傅,本心良善,不是坏人。”
“是,可那是三年前。他年纪小,知道什么?”叶宏皱眉,“好,或许他那时的确纯净如雪,他作为武元皇后戚氏的独子,从出生起,身边大都是善意。可如今呢?”
在他经历过被恶意,阴谋,背叛充斥着的宫变和战争之后,在他行走在礼崩乐坏的丑恶世间之时,谁能保证他还是从前那个纯善的太子卿?
“他如今以清也之名行走,你难道就相信承平道是单单凭靠着济世走到如今吗?堂儿,我实话同你讲,承平道,危险。而清也先生,”叶宏双手交握,指节不自觉地挤压收紧,“更危险。”
叶帘堂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筹谋岭原的商道,为南府军改制新刀,又将谷东边军南引,你这一圈围得狠,若我看得没错,你如今的心思,已经不止是报仇了。”叶宏看着女儿的表情,长叹一声,“承平道从出世起就不安分,他们大肆传谣,动荡民心,目光所及却与你一模一样。”
叶帘堂听了,大半张脸都埋在氅衣里,只是眨了眨眼睛,“正是因着目标一样,我才会与他同行。”
“同行,是啊,眼下是同行。”叶宏摇了摇头,“可他清也先生是个真道士么?不是,他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啊!他眼下帮你,可日后真到了万阶台前,众人在你和他之间会如何选?就算他对你存的是百分真心,你又肯与他分同一张椅子吗。”
说到底,只要李意卿还活着,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太子卿,那叶帘堂那张龙椅就势必要分出一部分给他。
叶帘堂不想让步,可事实就是这样,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她不知该如何说服叶宏,就只能闷闷解释,“爹,他不会亮出太子卿的身份。”
“堂儿,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啊。嘴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还能事无巨细地尽数知晓?”叶宏望着女儿,眸色复杂,“先不管他手底下有承平道这么个邪乎东西。即便他不说出口,自然也会有人如我一般认出他来,到时你如何收场?”
“……那我就做得更好。”叶帘堂开口,“比李意卿做得更好,让天下人都信服我。”
“你这丫头,平日里鬼精,可到了他身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叶宏垂头,用撑在膝头的手狠狠揉了揉眉心,“这无关你做了什么。你是女子,单就这一点,想要爬上万阶台就十分困难。更不说还有清也在。”
“就算他昏庸,无能,人们也更愿意去相信,去选择他,这就是事实。不公的事实。”叶宏说:“如若他单单只是承平道的清也先生,你或许还有相争之力,可他还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堂儿,你能明白吗。他有良善美名在外,骨子里流的是李氏血。他上位,坐得仍旧是李氏江山,在众人眼里这是顺承天意!可若是你,你入主皇城,那就是要改朝换代!”
叶帘堂沉默着,静静地听。
“换朝便意味着动荡,不安稳,而新朝前途更是未知,与其选择你——一个翻天覆地的女子,不如扶着清也上位,将李氏这半死不活的江山继续维持下去。毕竟,眼下的境况人人心里都有个底。”叶宏闭上眼,将纹路渐深的眼皮抵在手背,有些疲惫道:“你说他不会,我自然是信你。可旁人呢?你管得住旁人吗?一万个人要他坐龙椅,时局下,由不得你们选择。”
“爹说得对……但,我还是觉得,”叶帘堂出声,“容不下我的时局,我就挥刀砍了它。”
“哪有这么轻易。”叶宏叹息着揉揉她的发顶,“时局含着天下,岂是你说砍就砍的。”
“从古至今,时局也不总是这个时局,它也是在被不断地打破和重建的,”叶帘堂想着今后,慢慢说:“它既然可以被改变,那么改变它的那个人也许是你,又或许是我。既然有这个可能,那我就……我还是想试试。”
许多筹谋策略,计谋权变,都是站在如今李氏江山的格局之下。但当有人想要伸手打破它时,那其中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叶宏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什么,最后只是叹息:“也对,你都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了……是我还总将你看作小时候。”
叶帘堂鼻尖有些泛酸,忽然一个头槌撞在父亲的肩臂上。
“唉,老爹是个没用的人,却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小姑娘,你这可是宏愿啊。”叶宏吃痛笑了一声,微微侧眸,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只说出一句,“你要朝着时局挥刀,可千万别把天下人都砍光了哟。”
叶帘堂的面容掩在大氅下,叶宏看不清,只听见她吸了吸鼻子,闷闷笑了一声。
*
焱州的雪停了,月色朦胧,映着屋子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李意卿换了衣袍,坐在廊下等着叶帘堂回来,谁知还没等来叶帘堂,他倒先瞧见一个小家伙。
廊道中,叶彧半个身子都藏在廊下的花柱后,只露出一双眼,怯怯地瞧着他。
“躲什么?”李意卿自然是瞧见了叶彧,但他没接触过这样小的孩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余光瞧见案边有盘点心,便将玉盘朝前推了推,道:“过来吗。”
叶彧下意识要转头寻人,又想起自己是一个人过来的,纠结片刻,还是敌不过点心的诱惑,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桌角,捏了点心,一双眼却还是盯着李意卿看。
“怎么了?”李意卿偏头看见他捏在手里的书册,问:“在温书?”
叶彧点了点头,想了想,踮脚将书册在廊下的桌案上摊开了,小声说:“好难,彧儿看不明白。”
李意卿垂眸看了一眼,这书本似是牵动了某些回忆,眉梢微挑,面色有些讶异,“你这个年纪就要学九数?”
“九数乃君子六艺,”叶彧说:“我想先温习。”
闻言,李意卿点了点头,叫人多拿了件厚袍披到叶彧身上,再将他拉到身边,问:“哪里不明白?”
叶帘堂从偏堂回来时边瞧见这样一副场景,廊边悬挂着厚绒挡住冷
风,叶彧扒在案沿,李意卿修长的手指摁住书册一角,清冽的目光注视着书册上的文字。
她瞧着觉得稀奇,便悄声走近,偷偷去看他们在做什么。
谁知她刚靠近那人身后,便被他反手捉住了手腕。
李意卿目光没动,仍在仔细地给叶彧讲着如何用“方田”去计算田地大小,只是语气中隐隐沾了笑意。
叶彧听得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抬眼,惊喜道:“小姨!”
叶帘堂笑着揉一把他的脑袋,拢着氅衣俯身去看,问:“《九章算术》?你怎么看这个啊?”
李意卿笑着说:“好学。”
“小姨,”叶彧撅着嘴道:“还是听不明白。”
“哎,简单。”叶帘堂笑着挤开李意卿,这“方田”放现代不过是小学数学,她上辈子勤工俭学没少教小孩。
“瞧好。”她手伤才好,刚要伸出,李意卿却知晓她要做什么,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不让动,另一只手则替她将棋盘摆好,有些得意地挑眉,道:“叶大人,请吧。”
叶帘堂好笑地瞥他一眼,将棋子一粒粒摆到棋盘的方格里,横向六颗,纵向四颗,将一整个长方形摆好,让叶彧去数。
“小姨,共是二十四颗。”
“对嘛,方田也就是这个理。”叶帘堂伸手将棋子拨开,只留下横着的六颗与纵向的四颗,“横踩六,竖踩四,乘起来便是棋子的数目。”
叶彧年纪小,这些东西今后自然会有专业的先生去教,既然他眼下只是温书,叶帘堂便先让他明白这中间是个什么概念。
果然,叶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方田之法就是能让你省去一颗一颗数棋子的时间,”叶帘堂笑着说:“没什么难的,只需要将那些都记住就行。”
闻言,叶彧两眼放光,“小姨好厉害!”
“还好还好啦,”叶帘堂故意扬着下巴道:“毕竟从前做过侍读,像这样的事情,手到擒来嘛。”
“侍读?”叶彧仰着头问。
“就是陪人念书喽。”
“那,”叶彧拉着叶帘堂的衣角,“那小姨以后也可以陪我念书吗?”
叶帘堂揉着他的脑袋,“行啊,等你……”
“不行。”
一道声音忽然横插进来,硬生生截停了叶帘堂接下来的话。
她侧眸,正巧撞见李意卿清凉的目光。
“她是明昭年间太子侍读,是只能陪着太子一个人念书的。”李意卿垂眼看着叶彧,认真道:“她已经有太子了,不可以再陪别的小朋友。”
第188章 领会三城可以死人,但不能是饿死的。……
围绕在焱州数日的乌云终于飘过,大雪转停,日头也灿烂了起来。
许元疏妙手回春,叶帘堂每日被李意卿看着喝药,又被爹娘一日三餐的焱州美食仔细调养着,不出十日,她下地就基本不需要拐杖撑着了。
眼下寝屋被叶宏要求着四面开窗,以好好驱散病气,图个吉利。屋里待不了了,李意卿便让人在廊下支了张长案,来兑现先前给叶帘堂许下的那把“檀香扇”。
檀香扇是雅器,李意卿早先专门去找溟西游至南沙的匠人买了伐木曝三冬三夏的绿檀,再跟他们学着如何将硬檀锯解刨削,裁云一般将它们削得片片透光。
继而便是攒骨。削竹为枢,缀檀成辐,叶帘堂卧床无事时也帮了不少忙。
今日李意卿在廊下摆案,就是为了这檀香扇的最后一步,涂沉水以固香,拭素绢以增色。
叶帘堂瞧他做得认真,便不再他身边打扰,坐在一旁将几日前受潮的古籍拿出来晾晒。
冬日暖暖,廊下绒毯被风拂动,冷气卷着梅与墨的香味一并吹来,叶帘堂藏在毛绒绒的氅衣里,感觉身心都渐渐充盈起来。
正待她将古画铺展在廊下时,鼻尖却倏地飘过一阵檀香。
她回首,见梅树影斜斜穿过廊下,李意卿正将小扇端平送到她的面前,笑着问:“想要提诗吗?”
“提诗?”叶帘堂瞧见精巧的扇面眼睛一亮,随即又不敢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问:“我么?”
“还能是谁?”李意卿抬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单手从笔架上抽了支狼毫递过来,轻声说:“来。”
叶帘堂犹犹豫豫地不肯接,“我这手破字……”
“那又怎么?”李意卿想了想,似乎才记起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立刻补充说:“我可以带着你写。”
叶帘堂皱了皱鼻子,用左手捉住笔杆,“写什么?”
“你的扇子,”李意卿垂眸,目光落在二人因靠近而缠绕的发丝上,“你来定。”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和又平静,叶帘堂偷偷笑着,笔杆抵在下巴上,瞧见那由李意卿亲自操刀修剪的白梅,思绪一动,说:“香蕊团团藏玉雪,叠云斑斑木阶凉。”
说罢,她握好笔,笑着往李意卿跟前凑了凑。
李意卿覆上她的手,将墨迹一笔一划地添在扇上,轻声接道:“蓬茸一簇疏窗下,半嗅琼英……半嗅霜。”
李意卿运笔细缓,叶帘堂屏息,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毁了这把扇子。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叶帘堂才松出一口气,将笔搁在砚台上,枕着氅衣边上的那一圈绒躺在廊下,叹道:“好日子没多久了。”
李意卿将木扇端平放在案上晾晒,闻言说:“早上鱼肠来消息,说是张枫死了。”
“武卫营打了败仗,他必死无疑。”叶帘堂怎么也算是大仇得报,可此时听了这消息,心里却一点都不松快,“你三哥就此才算真真正正地坐上了龙椅。”
李意卿抿着茶,点了点头。
“我先前一直不明白,你说武卫营好端端地干什么要去屠西南商道呢?”叶帘堂将左手举在眼前,既用它挡了日光,又能仔细瞧掌心的疤痕,“我这些日子被困在寝房里,好像琢磨出一点意味。”
李意卿替叶帘堂量了新茶,说:“商道与鱼肠暗骑接近,他们是怕从背后绕袭鱼肠的时候被商道走漏了风声?”
“我觉得,不止这个目的。”叶帘堂撑起身子,眸光微沉,“他此举更可能是用来对付你的。”
“我?”李意卿一顿。
“你,承平道。”叶帘堂将手臂撑在身后,垂眸慢慢捋着思路,“溟西商道在贾氏大公子去阆京时近乎停滞,而它能重新运转,靠的是承平道。”
承平道在溟西各地散播传言,而大批不受贾氏庇护的商贾闻讯参拜,得到了南沙的生意,南沙的银子才能继续动起来。
“武卫营在西南商道大开杀戒,一来是震慑那些被你忽悠的脑子不清楚的信徒,以防他们做出什么更难控制的事情,二来……”叶帘堂皱眉,回忆着昨日太仓给她看的南府近期账务,“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怀疑
他们也在散播传言。”
“武卫营才屠空了商道,做生意的都避讳这些,这几个月不愿意过来也情有可原,不过……”李意卿仔细斟酌着她方才所言,问:“谣言?”
“我仔细看了南府这半个月的账务,”叶帘堂说:“商道生意理应骤减,可是没有。”
闻言,李意卿立刻猜出大半,“但生意来源都是溟西当地的商贾,而那些被游说来的外商却几乎没有?”
“正是。贾氏本就是颗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经此一役,回头我并不意外。可外商骤减的数量却不得不让我多想。”叶帘堂点了点头,“焱州一战以前,外商与贾氏商贾大概是七三分,而如今却降到了九一。”
李意卿垂下眼睫,思考着什么。
“太多了。”叶帘堂说:“或许是武卫营在外散布了什么,类似于‘信了承平道就要遭天谴,你瞧,西南商道就是活生生的惨案’这些东西。”
她学着旁人语气时特意夹细了声音,李意卿觉得很可爱,唇边扬起笑意。
“笑什么?”叶帘堂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故意扮凶道:“我说得不对?”
“对。”李意卿重重点头肯定,“但这些都不用担心。”
“怎么?”叶帘堂起了兴趣,“太子殿下留了什么后手?”
“贾氏那位大公子,我见过了。”李意卿声音平静如水,不急不缓道:“他答应我,不会再为皇城办事。”
“贾逊啊?”叶帘堂挑眉,“行啊李意卿,没看出来,你连他那种眼睛长到头上去的人都制得住。”
“还好吧,他很好说话的。”李意卿笑着抿一口茶,“我才拔刀,他就答应了。”
“……”
叶帘堂默默喝茶。
“阆京的粮仓早就见了底,没有贾氏的资助,他们怕是只能挨到开春。”李意卿笑了笑,“倘若三城饿死了人,这对朝廷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老百姓就是这样,只要他们还有一口稀的吃,就永远不会去想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乱上加乱啊,”叶帘堂看向李意卿,“你不会真的要等到那个时候?”
“当然不,”李意卿说:“这是你的好机会。”
“哦——”叶帘堂拖着长音笑,“看来殿下是要我来做这个救世主啊。”
“难道叶大人不愿意吗?”李意卿含笑着看向她。
“怎么会,”叶帘堂微微仰头,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轻声说:“太子殿下亲自给我铺的路,我怎么也得上去走走。”
*
张枫身死,永淳帝着手调动六部。
如今四大世家凋零,石家素来明哲保身,待在朝中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货色,柳氏一族本就是清官世家,在太傅子嗣三年前请辞后便早早退居田园,放眼一看,刘氏竟成了这场牌局最大的赢家。
在那频繁的打压和抬升后,刘臻从绯色官袍换成了深紫官袍,可谓是志得意满。他主理着司农寺,近来更是常往皇帝跟前跑,为着三城粮食的问题出谋划策。
这日他正要进皇城,巧碰上周言的马车。他一抬眼,瞧见周言面色铁青地从车上下来,便上前两步拘礼道:“周大人。”
“刘大人也在。”周言回了礼,脚下却不停。
刘臻见状快步与他并肩,问:“怎么了这是?”
“还是三城的事。”周言语速飞快,“三城先前的粮食不是实施阶梯配给么,出了大问题。”
粮食的阶梯配给是先前周言进献的计策,便是将三城人口划分为“战兵、役夫、妇孺、老弱”四个级,精锐战兵每日得保障几乎两升的谷物,而老弱只能分到一升里的三成。
“叶帘堂派了粮车候在三城门口,说是要赈济灾民,可朝廷哪敢放人进来啊,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周言急着揩一把汗,“这消息不知从哪传进三城了,眼下民间都在喊,朝廷不把三城百姓当人看,自己没得活了,还非要将他们也耗死在城内!”
“简直是胡扯!”闻言,周言愤道:“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每日的吃的,喝的,那些口粮,不都是咱们勒紧裤腰省出来的么!如今这算是什么!”
“眼下这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叶氏是慈航济世,如今我怕就怕在这会激起民愤。”周言转过廊道,“得请北衙羽林过去镇场子。”
刘臻皱眉,“可眼下这个境况,羽林过去能作甚?”
“……杀人。”周言眉目肃然,“唯有此法。”
“你疯了?!”刘臻赶忙掰住周言的肩膀,“你怕激起民愤,还要羽林去杀人?”
“眼下三城士兵管不住流言,那就让羽林军去,谁敢喊就砍谁!”周言急得挣扎,“趁着朝廷还有这些威慑力,先把城内控制住了再说!否则,否则更是如了叶帘堂的意!”
阆京三城能死人,但绝不能是饿死的。叶帘堂如今堵在城外,就是要逼乱阆京内部的平衡。
如若朝廷顶不住压力真为他们开了城门,那就是将南府军引进了自家,大周距离灭亡也就没几步路了。
叶帘堂这人聪明,最会审时度势。
从前周言跟着她往东便深有此感,可如今站在她的对面,终于领会到了从前千子坡的人是如何撕心裂肺地骂她阴险狡诈。
第189章 时机百年天下,可能说灭,也就灭了。……
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1】
羽林卫的刀再快,也还是快不过流言的甚嚣尘上。
一时间,阆京三城内所有人已经不止传叶氏车马送出赈灾粮的事,在“叶氏慈航济世”的窃窃中,还混杂着一些关于当今圣上如何坐上那把龙椅的轶闻。
皇家秘辛,岂是三城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平日所能得知的,如今遭传,城内原本许多不安分的人更是蠢蠢欲动起来,煽风点火着要看朝廷笑话。
“弑父杀弟”这四个字成了好大一顶帽子,被响亮地扣在了永淳帝头上。不知是谁翻出了永淳帝在明昭年间的奢靡往事,大耗人力物力修建马庄不说,就他手下以白石为首的那群奚官更是横行霸道,各大酒楼都还遗留着他们的风流韵事。
这旧账一翻可不得了,如今人们将他与明昭年间那“玉质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的太子卿比起来,任谁都要扼腕垂泪,叹一声可惜。
如此一来,天下文士自恃清高,争先出动,秉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原则,一纸笔墨直指苍天,“讽谏诗”层出不穷,字字泣血,借古讽今,集天下之惨状,辛辣又讽刺地将如今这永淳帝批成了个一无是处的残暴昏君。
“这简直是胡扯!黑白不分!”今时金銮殿内仪事,刘臻气得甩袖子,“这……这些人……到底谁养着他们吃喝?!”
“这消息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得让北衙的人尽快去查。”周言要比他冷静许多,沉声说:“国子监也得干预,那些学生这些时日已经开始躁动了,不能让他们再在朝中闹起来。”
“学生要闹就随他们去吧……”李意骏揉着眉心,这些时日不论睁眼闭眼都有人蹲在皇城门口叫骂,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这些学生都是朝中老臣的金疙瘩,若是叫北衙的人抓去了,对于朝中的境况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要雪上加霜。”
“陛下所言极是。”冯桐喆这时候出列道:“越是这危机档口越不能乱了阵脚,此时若是伤了学生,更是坐实了陛下残暴的流言。”
“那难道就放任不管?”刘臻哀道:“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再这么下去,只怕会……”
如今朝廷式微,各路人马都要过来啐上一口,而越是这样,朝廷越是不能伸手打人,可若是就这么放任下去,正如刘臻所言,三人成虎,这传言继续流传,只怕百姓以后一想到朝廷,就要联想到“残暴昏庸”这四个字。
这招真是既阴又狠,完全没有给他留后路,围剿得李意骏只能在口舌中前行。
太憋屈了。
李意骏握指成拳,先前他急着除掉张枫,将武卫营放到南沙去,可谁料连日战争,三千精锐尽丧,朝内人才青黄不接。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叶氏,而城内却是财少民困的朝廷,皇座身边剩下的也都是羽林杂兵。
这样多危急存亡之事,他甚至不知该先从何处做起。
恍然间,李意骏第一次发觉,这百年的李氏天下,可能说灭,也就灭了。
他端正坐于高座之上,“叶氏”这两个字顺着尘嚣日上的流言,顺着并未尘封的记忆,滚滚翻涌至他眼前。
那年阆京城北逼仄的茅屋中,叶帘堂抬手替他挡下了短刀,随即偏过头来看吓瘫在地的他,面上是明晃晃的意气,她笑道:“三殿下,好威风啊——”
仿佛还依稀眼前。
时隔这些年,李意骏只觉得自己终于领教了那柄叶帘堂替他拦下的短刀的厉害。
原来是这个滋味。
他苦笑着,想起三年前叶帘堂踏进崇楼时的神情。
还真是,怪疼的。
*
冬日冰冷地悬挂在山头,眼下天刚蒙蒙亮,南府军北
上已有整月,驻营在阆京三城前的敕落野。
云雾滚滚间,叶帘堂走出营帐,丛伏跟在她身后,替她多抱了件氅衣,“这风冷,主子才养好身子,小心着凉。”
叶帘堂没走远,就在站在草野里望着远处——这里已经能看见阆京三城了。
她今日心情颇好,在这穿过绿色的气流中偏过头问:“阿伏,如果你是李意骏,要如何指挥朝廷打翻身仗?”
“要是我,”丛伏想了想,说:“那我就不动。”
叶帘堂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流言夸张,我如何动作都会被编排。如此,与其拼命解释,倒不如就牢牢守着我的地盘,管他什么留言传言,我就将这阆京守得固若金汤。”丛伏抱着氅衣,好像就抱着自己口中的三城,“以不变应万变嘛。”
“是吗。”叶帘堂笑起来,用氅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动自然是好,可若是我派这几万士兵强硬攻城呢?”
“强硬攻城?主子才不会呢。南府重兵在外不假,可他们只能施压,想要进城就得师出有名,否则与当今圣上有什么区别。”丛伏盘腿坐在她身边,说:“不如不动,不给南府军揪住尾巴的机会。”
“你倒是看得明白。”叶帘堂的目光转向远处三城模糊的轮廓,慢慢道:“就是不知道这局中人能不能看清楚呢……”
叶帘堂能要岭原的商道,能使朝廷的镇南军归顺,能引得边军南下,却不能直接率兵踏入阆京地界。因着那一切都不会显出叶帘堂的“主动”,她以仁德之名行走,这既是好处,又是束缚。
她因仁善得人心,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不能随意出刀。想要进入阆京,她必须得到一个时机,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出刀,又顺理成章的时机。
因此,她之前先派粮草车往三城去也是为着这个时机,如果阆京放行,他们就能顺理成章进入阆京地界,以一种不流血的方式踢下李意骏。可若是阆京不放行,刚好能以此造势,引出朝廷的不作为,逼得他们开门。
朝廷没粮,没钱,若是城内起了民变,这江山就再难收拾了。
“再等三日。”叶帘堂眨动眼睫,“三日后,他们不开门,我们就要换一种方式了。”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是叶帘堂留给李意骏,留给朝廷的最后机会,如果阆京不愿意主动迎她入城,那么她就得另想法子,只不过这一次,皇座之下势必会血流成河。
二人话语间,裴庆领着人踏过枯黄草野间的薄霜,俯身给叶帘堂行礼,低声唤道:“叶大人。”
“裴副将,如今打仗像样了,还知道收敛。”叶帘堂侧眸,“不过,你怎么在这?”
“都是大人当初教的好,”裴庆嘿嘿笑着,“先前大人病重,南府军将南府围了个严严实实,属下进不去,又不想跟着边军北上,只想留下跟着大人,和两位将军喝了顿酒,这才能留下来。”
“贿赂重官啊?”叶帘堂的面容都隐在氅衣里,只剩下双眼睛,看起来冷冷的,“裴庆,你这是贼不打三年自招。”
见此裴庆赶忙跪下,“大人恕罪!属下,属下只是……”
“行了,与你开个玩笑。”叶帘堂笑起来,她知晓裴庆和几位将军关系好,喝顿酒只是面上的事,更何况她原本就打算在敕落野多留几名武将,问:“怎么,你有什么事?”
裴庆闹了个脸红,挠着后脑勺站起来,将身后人让出来给叶帘堂引荐,“大人,他是……”
“戴静思。”叶帘堂看着裴庆身后消瘦的男子,说:“从北蛮逃出来的,我没记错吧?”
“是。”戴静思笑了起来,“叶大人眼力极佳。”
叶帘堂问:“见我做什么?”
“阆京的大门,我可以打开。”戴静思半跪下身行谷东的军中礼,“大人需要时机,而我能帮您。”
叶帘堂挑了眉,问:“你要如何?”
“阆京国库空虚,三城灾荒,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要粮,”戴静思抬眼,“那我们就卖给他。”
“卖给他?”丛伏上前一步皱眉道:“我们被武卫营逼死了那么多人,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阆京没有钱粮,你却又要卖粮?况且,”她嗤笑一声,“就算我们卖,朝廷有钱买么,或者说,敢买吗?”
“我们并不是要卖给三城的百姓,而是岭原。”戴静思不答她的话,只说:“大人掌控着岭原的商道,朝廷却自顾不暇,只能将岭原之事暂时搁置,可说到底,岭原到底还算是朝廷握在手里的地。那里同样经历战争,同样闹着灾荒,我们就将粮食送过去。”
叶帘堂看着他,“你想要以此激起民变?”
“是。”戴静思笑着点了头,“民变一生,阆京城门守不住。”
这边话音才落,那头守夜的士兵便跑了过来,气都喘不匀,“大……大人!”
叶帘堂一使眼色,丛伏便给递了水壶。待那士兵仰头喝了水,这才道:“阆,阆京城门口好像,好像出兵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怔。
“出兵了?”丛伏上前一步问,“你没看错?”
“看得真真切切!”士兵急道:“一水的金甲,全堵在门口!”
闻此,戴静思便默默退了下去。
阆京出兵,那就是直接将攻城的机会给了叶帘堂,他们不再需要为带兵进城多花心思。
天地辽阔,凛风呼啸着穿过草野,奔腾在天地之间。丛伏展开氅衣,替叶帘堂挡住了风。
“他这就是走偏了啊……”叶帘堂侧眸,越过茫茫草野,看着阆京城门的那一丁点光亮,眨了眨眼,慢慢道:“李意骏。可惜。”
太可惜了。
第190章 太傅她该是这天下翘首以盼的归处。……
阆京派羽林出城,却并没有多的动作。
虎壮带人在敕落野盯了几日,掀帐时冲着帐内众人摇了摇头,撇嘴道:“还是没动。”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裴庆不满道:“派羽林出来……吓唬我们?”
中原的雪落了几遭,将敕落野都盖成了茫茫一片。
虎强拍掉肩头的细雪,说:“咱们驻扎的帐子都是临时起的,住人可以,但放粮恐怕是不行。就这么几日雪,三营那帐子粮就生了潮,粮米可惜得很,霉了一部分,这事耽搁不得,得尽快禀给叶大人。”
“大人昨夜睡得晚,你别催人去吵啊,一会儿药送来了,我禀过去就是。”峡风转过身来,说:“粮草这事吧,我方才与几位幕僚谈过,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要我说啊,咱们兵强马壮,为什么非得耗在这儿,直接打进去不就行了。”
几人话语间,营帐被忽地掀起,冷风挟着一道月白色身影走了进来。见着来人,帐内众人立刻俯身行礼,“先生来了。”
“这会儿动兵,时候不好。”李意卿面上没什么表情,向着众人微微颔首道:“若是此时贸然动兵,引得三城百姓流离,那南府这些日子的动作就要付之东流。”
“管他们乐不乐意,不就是这一哆嗦的事。”峡风行事一向爽利,最不喜这样磨磨蹭蹭的做派。她皱了眉,回身道:“先生担心这些做什么?等叶大人登上了万阶台,有的是大把时间去将这些人哄回来。”
冬日的赈济粮不能分,那是留给阆京三城的百姓的。南府军此行北上粮食带的不多,又遭着这些日子阴雪不断,余粮只能维持五日的份。
如今阆京不动,他们也不动,两方彼此僵持着拼耐心,白白浪费了时间不说,还容易造成两败俱伤的场面。
“说到底,他们不就是看透了咱们的路数,知晓咱们不会动兵,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嘛。”峡风看向李意卿,“他们如今要同我么耗在这里打持久战,先生却还说时候不好。那到底何时才是好时候?”
“副将不必焦心,如今承平道造势,大周数百文人将永淳帝与叶大人作比较,这不止是在逼迫阆京开城门,还是为叶大人今后挥起的无数剑作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君子论迹不论心,大人这份‘仁善’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装也得给天下人装到底了。”李意卿平静道:“大周文士不傻,倘若南府这时攻城,他们便会即刻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做了叶大人的手中刀了。到了那时,舆论反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说,大人还极有可能被冠以‘伪善狡诈’之名。不值当。”
他眸色平缓,三言两语便将帐中有些躁动的气氛平息了下来,“不过,峡副将有一点说得不错。”
闻言,众人皆抬眼看他。
“持久战。”李意卿上前两步立于案前,点头道:“舆图。”
语罢,立刻有士兵麻利地抱图过来,铺展于案。见此,帐内众位将领便立刻围了过去。
这舆图还是从方蹇明房里翻出来的,不知过了多少年岁,页缘已经泛了黄。李意卿抽了笔杆,准确地在谷东位置虚虚画
了个圈,“说是持久战,他们实则还是在等龙骨关。”
“龙骨关?”裴庆下意识问:“他们是要等平北军?”
“阆京杂兵不足为惧。他们想要破出重围,龙骨关的支援就成了他们救命的指望。”李意卿手中的狼毫从龙骨关与阆京之间的马道顺延而下,点到了三城的位置,“他们派羽林军守城门,这是孤注一掷。”
峡风明白过来,点头道:“他们这是为了拖时间,想靠这五万杂兵来缠住我们。”
“不错,但……”李意卿指尖狼毫微转,轻轻抵在谷东与阆京的马道上,说:“看这。”
众人的脑袋凑近,待看清了那一处,王秦岳眸中一亮,“这不是——”
他的才话说到一半,帐外就生出了动静。
丛伏替人掀开了帐帘,叶帘堂神色倦倦入内,目光扫过众人,说:“阆京来了书信,直接送到我帐里去了。”
众人瞧着她这副不耐烦的模样就是没睡饱,但这从阆京送来的书信谁敢看,各个都垂头不吱声。
“此信是京中周言亲笔书,说是想要与我们谈谈。”丛伏补充道。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峡风嗤笑一声,“砍了完事儿。”
“这是好机会。”李意卿开口,他将狼毫搁下,慢悠悠擦着手指,目光穿过众人同叶帘堂交汇,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先礼后兵,阆京的老惯例了。”叶帘堂将书信随意丢在桌案上,目光扫过帐内,问:“谁想去?”
忽略掉王秦岳,峡风和裴庆这几个脑子丁点大的人,她的目光停在戴静思身上。
戴静思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属下定不辱使命。”
“邹先生这几日会过来,”叶帘堂点了头,说:“你跟着他去。”
此事一毕,帐内众人便起身退了出去。
叶帘堂靠近桌案,瞧见了上头铺着的舆图,问:“谈什么呢?”
“平北军。”李意卿看她。
“他们算错了,”叶帘堂见李意卿坐了下来,便上前两步从身后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困倦地闭了眼,“边军北上,堵得就是如意陉这条路。”
李意卿任由她趴在身上,轻声问:“你方才叫邹允带着那人去……”
“戴静思么,他挺聪明的,但我看不懂他的目的。”叶帘堂贴在他颊边耳语,“此行他去与阆京的人谈,如果用不了,就趁乱杀了他。”
“嗯。”李意卿低低应了一声,眸光微转,忽然问:“扇子呢?”
“什么?”叶帘堂迷迷糊糊地说:“什么扇子?”
李意卿侧眸,一字一顿道:“檀香扇。”
“哦。”叶帘堂睁开了眼,慢慢松开怀抱,“放枕边了,忘记拿。”
李意卿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我记得叶大人从前都是扇不离手?”
“哎,李意卿。”叶帘堂看着他:“你心里没点数?”
李意卿不依不饶,“什么?”
“因为它实在是……”叶帘堂笑着将脸埋在他的氅衣里,嚎道:“太丑了——!”
*
纸页“嚓”地划过,李意骏指腹刺痛,他好似才如梦初醒,怔怔垂眼,见手指划痕苍白,形成一道不痛不痒的伤口。
金銮殿内换了炭盆,蓝溪瞧出他的心不在焉,道:“陛下看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歇歇吧。”
李意骏合上折子,面色沉郁,“三城民生无法恢复,你——”
话未讲完,忽听殿前喧闹,有小太监匆匆跨过高槛,深深跪在李意骏身前,“陛下!”
近来阆京多事,听见这一声呼,各个都心头一紧,李意骏不由自主握拳,先前细小的伤口被挤出赤色。
只见这小太监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颤着声道:“陛下,柳太傅病危!”
柳氏一直书香传家,而太傅柳琮更是三朝元老,于朝中一向德高望重。李意骏赶到太师府时,府内已经跪了满地的国子监学生。
太师府中的侍从给柳琮喂了药,轻声同他讲,“太傅,陛下来了。”
柳琮呼吸急促,浑浊而苍老的眼珠转动,模模糊糊瞧见了李意骏的影子。他身上发虚,皱纹深刻,轻声道:“来……过来……臣……臣要与陛下……要与陛下说话。”
闻此,侍从带着学生们退下,关了木门,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师徒二人。
帷帐垂落,榻内气息绝对算不上好闻,可李意骏顾不得这些,赶忙上前拖住了柳琮的手,颤抖着轻声唤道:“太师。”
“陛……陛下……”柳琮尽力睁着眼,想要看清眼前人,“今日大雪……城,城中……”
李意骏俯身讲耳朵贴在他身边,闻言立刻道:“我已派了周言出城,去和叶氏谈判,绝不能再继续这样生灵涂炭。”
他一字一言都说得缓慢,确保柳太傅能够听清。
闻言,柳琮却是摇了摇头,“张氏误你……你容……容不下张枫……可……可你走得……太急了……”
“学生何尝不知,”李意骏闭上眼,“可我有心无力,太傅,我,我在他手底下待了半辈子,我……”
“臣知晓……陛下受苦了……可……”柳琮湿透的白发贴在鬓边,他抬手,颤巍巍抚上李意骏的侧颊,“先帝性软……不愿去争……这才……这才致使大权旁落……而你……你不该……”
柳琮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呛得剧烈咳嗽。
李意骏赶忙伸手支起他半边身子,替他拍背顺气。
柳琮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他摆着手,道:“陛下派周言去……是要同叶帘堂谈些什么……”
“三城百姓皆为棋子,两军较力生灵涂炭,”李意骏不自觉
攥紧手指,“今时大雪,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陛下……这是掩耳盗铃……”柳琮皱了眉,他半靠在榻褥上,轻声说:“阆京拮据……粮仓空废……你派人与她谈,是要她撤兵?”
“我……”李意骏一时难言,叶帘堂不可能退兵,那他这一趟到底是在求什么结果?
良久,他才道:“只要南府军不进城,阆京便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陛下……你先前不要生灵涂炭……可……可如今,”柳琮咳嗽两声,“你此举,又何尝不是在……”
李意骏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柳琮,“太傅,太傅是要我退……”
“叶帘堂……我教过她……她十几岁便提新政……才思绝非常人能比……”柳琮眼角垂着泪,他也曾辗转纠结,却终是在这性命垂危之际看了清楚,“荣辱……死生……皆是命数……这江山……让给她……至少……”
这几句话轻飘飘浮在李意骏耳边,可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大周的民不聊生打碎了柳氏身上的“忠”,让他得以看清城外的一切——叶氏崛起不过一年,南方便已清匪患,纳流民,通马道,东西往来相连,充廪四州粮仓,百姓安乐。
叶帘堂以仁善兴民得道,她有这个能耐,该是这天下翘首以盼的归处。
“大周……万民生死……都在……您一念啊……”柳琮看着他,眸中的光却逐渐涣散,声音也愈发轻飘,“臣有幸……能辅三朝……今当……归矣……”
府邸木窗忽地吹进一阵风,熄了烛火,又绕过廊柱,拂动几张苍老泛黄的旧书页,便远去了。
“唉……”
寒鸟拍翅飞掠,成了最后的弥音。
第191章 暗流刁滑悖逆的反骨。
永淳三年,太史奏文昌星黯淡。
李意骏从太师府出来,未曾悲恸悸哭,只一人魂不守舍走在街巷,待冷风卷过眉眼,他恍然回神时才发现,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崇楼底下。
崇楼地势高,倚着北边峦袖岭的遗脉,登高远望,甚至能越过三城,瞰到南边的敕落野。
阴云蔽月,黑夜从上倾泻而下,笼得哪里都是一片漆黑,而阆京这点晦暗的光亮就像是在飞雪中被吹得乱晃的火烛。
他凭栏而立,看着这困住皇城的天下。
周言明日便要动身出京,早就收拾好了包袱,拜别太师后听闻皇帝在此,便想着临行前拜会。
可眼下他瞧见李意骏立于暴雪中,身形单薄,好像随时要被夜色吞噬了去,不禁低声唤道:“陛下……”
案边沸沸烹着茶,李意骏回过首,“你怎么来了?”
“臣已整装待发。”周言伏跪下身,将脑袋深深抵在微凉的石地上,“特来与陛下拜别。”
“拜别……”李意骏喃喃,“你觉得,此战胜负到底为何?”
周言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他今日未曾佩乌纱,素服松松垮垮地贴在他消瘦的后脊,露出后颈的一寸肌肤。
“罢了。”李意骏笑着叹息一声,“你今日来拜朕,朕便与你喝上这杯茶。”
周言笑道:“送别茶?”
“是啊,送别。”李意骏回到房内,坐下来,说:“敬你。”
周言提着袍子,躬身坐至李意骏对面,低声道:“臣,恭谢陛下。”
屋内没叫人伺候,气氛沉闷,炭火微响。
“今日,柳太傅在弥留之际捉着朕的手,问朕,”李意骏将茶盏推向周言,说:“朕叫你出城,是要从叶氏手里讨些什么?”
周言垂着头,说:“陛下自然是要为阆京三城的百姓讨一线生机。”
“何必说那些虚的。朕不过是要你们去将叶帘堂拖住,好等到平北军。”李意骏笑道:“这峰回路转的生路为的只是我自己,而不是百姓。”
“陛下乃天下之主,”周言摇了摇头,说:“陛下的生路,也就是百姓的生路。”
“堂皇。”李意骏的眉目被掩在沸水腾起的袅袅之中,笑着说:“平北一至,战火就要烧起来,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周言没想到他如此坦言,微微愣住。
“其实叶帘堂已经给够阆京机会了。南府军在外围了半个月,整整半个月,而在这期间,朕发去谷东的调令却迟迟得不到回音。”李意骏嗤笑一声,抬眼道:“你早就知道,此战必败。”
阆京与谷东有专为平北军建成的马道如意陉,就算叶帘堂派人拦在外头,平北军想要送封回信总能找到空子。
可李意骏这调令派去一月有余,平北军没有回音。
“李氏皇帝早就从我父亲那里断掉了,”李意骏摩挲着茶盏,苦笑着说:“而如今坐在万阶台上的这个人。这个残暴昏庸,弑父杀弟,不忠不义不孝的人……我不知晓他是谁。”
周言眼睫微颤,“陛下……”
“你今日来见我,想来也是看明白了这一层。”李意骏嘴边挂着弧度,眸色不明,“你这一趟出去,是回不来的。”
“……是。”周言垂首应道。
李意骏将目光方向窗外的漆黑长夜,“你是能人,要为天下谋安乐,何必栽在我这种人手里。你若是后悔了,想走,今夜内,我不会拦你。”
周言无声攥紧了手,缓声道:“臣是大周臣。此行是生是死,臣绝不后悔。”
李意骏轻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何必?
周言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叶氏有胆识,有手段,有能耐,她是一代枭雄,却不是作皇帝的人。”
他曾与叶帘堂前往谷东共事,亲眼见识过叶帘堂的手段。
都说兵不厌诈,而叶帘堂往好了说是足智多谋,但放在外人眼里,那就是狡诈。
聪明又阴险。令人捉摸不清。
周言手下的第一支箭,就是叶帘堂引导着射出去的。
它穿破晚秋的霜气,精准地射向了千子坡。这样一个在谷东作威作福了多年的土匪山头,甚至还不及发出哀鸣就轰然倒塌。
他就这样参与了一场生命的覆灭。
大周对于土匪向来以教化为主,可叶帘堂出手这样干脆,没与任何人商量,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做了。
大周崇尚仁善,这也是如今叶帘堂呼声如此之高的原因。可周言学了一辈子的仁善道德,只有他知道,叶帘堂其实并不是传言里的那个模样。
那人柔善的面皮之下,藏得是一把几近于刁滑悖逆的反骨。
三年前,周言惊惧地看着千子坡满地血水,这些人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血肉,而就这样挣扎着没了气息。
他几经颤抖,想要上去替他们裹好尸身。
而就在这血水混杂的刀剑倒影之中,周言瞥见叶帘堂无甚感情的眼睛。
叶帘堂可以是谋臣,可以是谈天喝酒的友人,却不是为君之料。
“她若称帝,臣不会追随于她。”周言看着茶盏里微晃的烛影,慢慢说:“与其在她手下苟且偷生,不如再为大周拼这么一把。”
他端起茶盏,朝着李意骏举杯,“哪怕是最后一把。”
李意骏看他半晌,最后只笑着举杯,同样朝周言的方向一递,问:“你觉得,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永淳年么?”
“这是自然,”周言笑着,双眸却湿了,“陛下除奸佞,归良田……定有人会记下陛下功劳。”
“可天下人哪个在说我好,”李意骏喉头哽咽,“我无用……我做了亡国君,该被李氏千刀万剐。”
“文字浅薄,哪里能记录风波,”周言摇头,“人世行路,无处不坎坷。大周还在,陛下别丧了气。”
“……大周还在。”两盏相撞,水波荡玉声,李意骏红着眼睛,笑起来:“是,人生在世,当如青松。”
*
皇帝不在宫外过夜,蓝溪撑了伞,应着李意骏的要求去送周言。
马车停驻,风雪刮得油纸伞发出脆响,周言下了车,忽地回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蓝溪陷在黑夜里,府檐悬挂的灯笼照不到她。
闻言,她将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一双眼看向周言,问:“大人是说什么?”
“你从前是张氏的人,”周言背手站在府前阶上,道:“陛下的起居,吃食,各类杂事,你都替张枫盯着,该是陛下最为烦躁之所在。可是事到如今,陛下却还留着你。”
蓝溪看着他,听见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似乎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要问出这一句话。
蓝溪笑了笑,说:“大人真是太看得起咱家了。大人想听的话,咱家日后慢慢与您讲。”
周言哪还有什么日后,他必须清楚李意骏到底留了个什么东西在身边。
所以他只静默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蓝溪开口。
“咱家生平无聊,既如此,大人听了可别困觉。”蓝溪轻松地笑了笑,好像并不因此为难:“咱家出生谷东,家父从前是常将军府里的兵卒。将军出事,咱家便跟着流亡至南沙,幸得张氏青睐,被罪臣张氏带入阆京……”
“假话。”周言出声打断,“你那一套说辞,我不信。”
“哎呦,咱家说得可都是实话。
“蓝溪一双眼在黑暗中微亮,“大人要听,咱家便同您讲。可咱家讲了,大人又不愿意相信,这可如何……”
“我是陈祭酒的学生。”周言看着她,“祭酒死后,我拿到了一封信。”
“祭酒?”蓝溪问:“大人又何故扯到祭酒身上……”
“那封信。”周言自顾自道:“是一封陈罪书。”
这下,蓝溪没了声息。
“信中写得详尽,所以我随意猜了猜,”周言看着她,“你是常氏族人。”
良久,蓝溪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否认,“大人真不愧是明昭六年的状元郎,真是吓到咱家了。”
闻言,周言走下府邸,朝着黑暗中的人走近两步,“常将军可惜,但你如今身掌内侍监,已经是整个阆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可你却并不止于此。”
语罢,他稍稍倾身,“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亦或者,到底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蓝溪慢慢品味着这几个字,忽地抬眼问:“所以呢?”
周言微怔,“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如何?”蓝溪笑起来,“可是大人,那些年北蛮暴乱,整个大周,都是常氏替他们李家人守住的!”
“咸元年间常将军的那桩冤案,”周言凝神,“你还没释怀。”
“释怀?”蓝溪的话音轻飘飘,却又有如万斤,“我凭什么释怀?”
“李家人坐着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江山,转头却又要砍下他的头颅,凭什么?”蓝溪说:“一些莫须有的罪证,几个文官浅薄的文字,就能定了他的生死。这不公平。”
周言默默,“你想要翻案?”
“是啊,翻案。我想翻案都快要想疯了。可我是谁呢?一个宦官,一只跟在张氏身后摇尾乞怜的狗。我的想法根本没有份量,没有人听得见。”蓝溪摇摇头,“张枫他倒是答应了要为我翻案,可等他破了皇城,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已经给够他时间了。”
“大人,我人微言轻,在阆京里,没有身份是不能说话的,哭和笑都是没人在意的。”蓝溪看着飞雪,说:“所以我看明白了。我想说话。”
周言听着,不敢再去深想她话语背后那层令人惊惧的意思,下意识转过话题,道:“张氏能攻破皇城,有你一份功劳。”
“是呀,”蓝溪笑着,“皇城官渠图,我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呢。”
“张氏的死……”
蓝溪笑眯眯道:“大人可真是聪明。”
“你……”周言摇头,说不出话来,“你简直是……”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价,李氏要,张氏要,自然,我也要。”蓝溪笑着说:“可我不怕。大人,就算我是一只蝼蚁,也不能被这样践踏。”
“我乃将门女,做官以前是拿刀的。”蓝溪隐在黑暗中,慢慢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谁伤害我,我就伤害谁,仅此而已。”她将伞面压低,轻笑着说:“大人明日要离京谈判,我才与大人多说了些。”
兰溪轻轻俯身,道:“愿大人今夜能睡得安稳。”
语罢,她转过身,没再回头,只身融进黑夜里。
第192章 不逊“皇帝,我不认。”
天还阴着,日子却已经往新年奔去了。
敕落野的营地内烟尘滚滚,各路行军吆喝着放饭,周言下了马撑伞行于其间。阆京凄冷,他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眼下不知想起什么来,有些愣神。
“周大人,”长谷领着路,回身唤回他的思绪,道:“这边来。”
营帐的厚帘被掀开,暖气袭来,邹允坐在案后佐茶。他听见动静便抬眼,瞧见周言,笑着示意他坐。
长谷俯身给周言铺了软垫,说:“大人风尘仆仆赶路,营地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请大人将就将就。”
“本来就是来谈事,能有一杯热茶已是极好。”周言衣衫单薄,赶了一个早上的路,此事面颊都被冻得通红,他捂着热盏,声音因寒冷而略有紧绷,“邹先生真是有心了。”
“周大人怎得穿这样少。”邹允的目光在他身上听了片刻,偏头道:“去将我的宽袍拿来。”
伺候在一旁的侍从听了,就要动身去取,却被周言一手拦了下来,他温声道:“不忙。三城百姓皆是如此,在下又怎能只顾着自己貂裘帐暖。”
要说先前还算客气,他这话就是在暗讽叶氏围城,自己倒是吃饱穿暖了,却不将百姓当回事。
闻言,邹允只是笑了笑,用茶盖默默拨弄着茶叶道:“是了,在下这些日子总在大周三境奔波,是许久未曾进京,更是未曾想过,从前最为繁华的京都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多余的话他没有说,只是挑眉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垂眸饮了一口茶。
阆京从前繁华而今落败,这是不争的事实。周言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笑道:“叶氏有本事,却偏偏生了架反骨。她既能使三境安宁,陛下愿意以诚相待。”
“是吗?”邹允搁下茶杯,饶有兴趣地问:“他会如何?”
将当今圣上称为“他”,如今这南府里的人到底都是何居心,显而易见。
周言用手指摩挲着砂盏上的纹路,忽略了他话语下的意思,只道:“如若叶氏有心投诚,她从前女扮男装欺君参科,与现下围困阆京的罪名,陛下都愿意既往不咎,将她放在朝中作重臣。自然,若是叶氏喜爱南沙民风,陛下也可将她放在南沙做个刺史。”
“周大人这话里都是将人放来放去,搬来搬去的……你们将吾主看作什么?”邹允神色微凝,“更何况,能参科受用,那是吾主的本事,何来‘罪责’一说?”
“好,好,先生自然是说什么都有理。那么在下问先生,如今呢?”周言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道:“叶氏重兵压京,剑指三城,惹得天下动荡不已,人心惶惶不安。这,又当何罪?”
“大人既如此说,那在下倒要问问您,事到如今,使得天下动荡,人心惶惶的到底是谁?”邹允看着周言的面色,朗然一笑,道:“没关系,周大人还年轻,看不出,那么在下巧比大人年长几岁,今日也好为人师一把,同大人仔细算一算。”
“这事不如就从三年前开始说。明昭末年,吾主解谷东马道之需,建‘谷东禁卫军’以退匪患,携平北军一同击退北蛮,建立互市,稳大周之北境。这是不是事实?”周言慢慢道:“自然,这中间详情周大人要比我清楚多了,其中计谋权变,叶大人到底是为着谷东百姓如何精打细算,鞠躬尽瘁,大人该是都看在眼里吧?”
周言看着邹允,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既如此,那当今圣上又是如何对待这位鞠躬尽瘁的朝臣呢?”周言说:“一纸邀约,将吾主从高楼推下,这是要如何?剿除忠臣么?”
“你!”周言皱眉,“你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是不信,还是不知晓呢?”周言笑道:“那纸邀约上提的是四皇子的名,可其上的印章却是圣上当初皇子府里头的。怎么,周大人想要看吗?”
“这是无中生有!”周言一手握紧了案角。
“字迹能仿,可私盖皇室印玺是大罪。”邹允平静道:“既然此事并非他所为,那便是这印玺被人偷用了?哎,这可是大罪啊,不知那未曾落网的贼人,就连当今圣上也要落下个罪名呢。”
“陛下是至善之人。”周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算有此事,也都乃张氏所逼。”
“嗯,张氏……”周言点了点头,继续道:“既如此,那么大人所效忠的那位陛下,似乎靠不住?”
“陛下那年尚幼,”周言喉间滚动,“被外戚所欺。”
年幼?
周言险些要笑出声,毕竟三年前李意骏已经开了府,而叶
帘堂还要比他小上几岁。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与周言纠缠,便挑眉勉强听了这个“年幼”。
周言显然也想到这点,硬着头皮接下了邹允的眼神。
“至于在下要与大人算得第二点,便是永淳这三年了。”邹允给自己倒了新茶,抬手时见周言手边那杯动也没动,已经凉了。他没有说什么,只将砂壶搁了下来,问:“永淳这三年,大周到底是在走上坡路呢,还是加散乱了?”
周言将手移开桌角,转而握住自己的衣袖,道:“在下方才便说过了,张氏欺陛下年幼。各州政事陛下插不上手。”
“原来如此。”邹允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那人这三年未曾勤理政务。”
周言到底年轻些,气也盛,前几此交锋被邹允三言两语打乱了节奏,如今心神有些不稳,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脚踩进了邹允给他挖出的坑里。
“陛下参与论政。”周言的话语已经开始跟着邹允跑了,“从未落下政务。”
“可这三年已经足够看清他能力如何了。”邹允盯着周言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此人性子温吞,难当大任。”
“放肆!”周言拍案而起,“你出言犯上!这是死罪!”
“周大人,冷静些。”邹允却不慌不忙地吹了口茶,道:“叶大人在谷东的义举在下永世难忘,可永淳帝只因着软弱便害惨了忠良,谁想他今后会不会再害了天下人?”
周言胸口几经起伏,最终还是慢慢平息下来,舒出一口气道:“叶氏对三境的义举在下都看在眼里,既这般,如若邹先生肯劝降,那在下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不会再使叶氏入险地。”
“周大人,您同我讲这些做什么?实话说,你的人头,你的命,于南府而言微不足道。”邹允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的话我不信,而京中那个皇帝,我同样不认。”
“是呀,我们叶大人给了永淳帝三年,大周却还是这个破烂样子,而叶大人只消一年就能将三境收拾得好。”邹宇身边的男子忽然开口,这人一副急健身材,总是将笑未笑,这时插嘴道:“眼下你要我们把命交出去,凭什么?”
他这边语毕,一旁地邹允这才慢悠悠叱责道:“静思,住嘴。”
说罢,周言拱了拱手,道:“周大人,这孩子年纪小,口无遮拦的,您可千万别放到心里去。”
他话是这样说,可语气里却没半点歉意,反倒还扬了嘴角,用“年纪小”这三个字将周言先前所言的“陛下尚幼”堵了回去。
既然你要以年纪小不懂事来填永淳帝从前的行径,那南府就也用此来戳破那些不该放在台面上讨论,却又不得不说的话语。
周言深深看了他二人一眼,明白今时是阆京求和,便尽力忍下怒气,耐心道:“在下知晓,在下这颗人头没人稀得,可叶氏叛乱,如今祸事席卷阆京,在下为大周身死而无悔。当今圣上或许不比叶氏聪慧,可他到底姓‘李’,坐这天下坐得名正言顺,可叶氏呢?如今两军僵持只会两败俱伤,何不化干戈为玉帛,让这天下共同好起来才是啊。”
他将“聪慧”二字咬得重,到底是带了些气。
“不对吧,周大人。”戴静思挠了挠头,一派无辜道:“您说是叶大人将祸事引至阆京,可分明是阆京先出的兵啊,武卫营,是不是叫这个名?我们叶大人可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南沙,谁料飞来横祸,糟了这么一顿偷袭,为着自保只能反扑,这不,跟着你们武卫营的逃兵追到了阆京,正好瞧见三城百姓可怜,好心给粮又被拒之门外。这……我这脑子笨,邹先生说呢?”
“哎。”邹允含笑着接了戴静思的话茬,佯装恼道:“静思啊,事后说话要多在心里打打算盘,瞧给你周大人说的,脸都黑成锅底了。哎,对不住啊周大人,这孩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大人可别计较啊。”
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周言手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但他还是忍道:“怎会。”
“这就是了,周大人一向是最为宽容包容的,否则怎会事到如今都还替李氏守皇城呢?”邹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的戴静思,“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别再乱说话,惹得旁人不快。”
“可先生不一直教导我要实话实说么?”戴静思目光诚恳地看向周言,道:“叶大人给了粮,阆京却不肯收。就是因着三城百姓可怜,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夜夜都能听到啼哭,叶大人这才叫咱们驻扎在此,想要将粮车送进城内。可没曾想,倒是阆京先派了羽林卫出来守城门,好像我们多坏一样。周大人,您是明事理的,如今邹先生骂我乱说,要赶我出去,您说,我这些话到底哪里说得不对呀?”
周言手指蜷缩,他看着对面二人,就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坐在身边狡猾笑着的叶帘堂。
那个时候,邹允还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而今,情势已然颠倒。
邹允含笑喝茶,留身边的戴静思继续“出言不逊”。
“大人,”戴静思直勾勾盯着周言看,面上仍是一派天真,似乎不问出答案来不罢休,“如今大周三境安乐,就连夏秋战乱的岭原如今也在充廪重建,眼下就只剩下三城的百姓食不饱穿不暖。”
周言陷在软垫里,看着戴静思那双和昨夜里某人如出一辙的眼睛,思绪猛地闪过什么,刹那间,寒意顺着指尖一层一层蔓延至心底。
在灯火照不透的黑暗里,蓝溪一双眼亮得瘆人,她笑说:“就算我是一只蝼蚁,也不能被这样践踏。”
而今,戴静思眨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嘴里却在问:“周大人,您说,惹得天下动荡不已,人心惶惶的……”
二人的面容逐渐重合,周言只觉得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坐不能动弹。
“……到底是谁啊?”
第193章 鼓荡“吾主自是乱世砥柱,凛然万古!……
风雪嘈急,吹得营帐猎猎响。
军帐来客,叶帘堂正坐在案后同叶彧玩棋,黑青如水的缎发披散,热茶缭绕在她清丽的眉眼间,瞧着竟与三年前别无二致。
“叶大人,”来人笑道:“别来无恙。”
“原来是韩刺史。”叶帘堂抬眼,拍了拍叶彧,示意他去后边的帐子找李意卿玩,抬眼笑道:“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
“自然是叶大人这算盘打得响,我远在苍州就听见了,”韩勒笑着走近,道:“就是这如意陉不好走呀,我耽搁了几日才过来。”
叶帘堂慢慢拾着棋盘上的棋子,问:“耽搁?”
“大人是个聪明人,”韩勒比三年前还要膀大腰圆,这会儿“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坐下,喘匀了气道:“您该知道龙骨关大营动了。”
叶帘堂听他绕弯子,却偏不点破,只点头道:“是啊。”
“唉,大人何必在此同我装傻,您派边军北上,实是没什么用的,他们哪拦得住人?”韩勒做生意精打细算惯了,向来不肯让出一分功劳,当下便道:“那大营里的都是老将,虎强在他们中间能有几分薄面,谁会怕他?”
“哦——”叶帘堂拖长了音道:“大人的意思是?”
“自然都是我的功劳,”韩勒笑着,“从前那颢州粮仓,没有我,大营可撑不下去啊。”
“所以呢,韩刺史是来同我要账的?”叶帘堂看他,“连同三年前那批火枪一起?”
“不应该么?”韩勒看了一眼帐外的飞雪,笑道:“不过我瞧着眼下这个形势,挺有趣的嘛。”
“怎么,刺史也要来参上一脚?”叶帘堂玩笑道:“您要是参与,我直接退出。”
“唉,好端端地,干甚么这样?”韩勒饮了茶,挤眉弄眼说:“我早就同大人讲过啰,我心不在帝王位,只想安生过好后半辈子。”
叶帘堂饶有兴趣地问:“那刺史想如何?”
“听说贾氏背信弃义啦?”韩勒幸灾乐祸道:“不知我要想投银子给你,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自然是来得及。
眼下
叶帘堂虽然还瞧着游刃有余,可若是真接过阆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烂摊子,那花钱的地方就海了去了。
她是想过贾氏,可贾氏过于精明摇摆,叶帘堂不喜同那样的人打交道。而如今要是有了韩氏资助……
叶帘堂面上不显,只问:“刺史想要什么呢?”
“早说过了,你给我养老嘛。”韩勒瞧出有机会,便死命往里钻,“大人,只要您肯保我安乐晚年,那韩氏的银子就是您的银子。”
“您这财大气粗的,想给您养老的人多了,”叶帘堂挑眉道:“为什么选我?”
“当初在苍州,我就很欣赏您的嘛,忘啦?”韩勒笑道:“再说,我这些年在苍州到处牵头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您也知道啊,这牵扯到银子的事情,就容易结仇。我这仇家大大小小的算起来,可不少啊。您此番若进了京,我这仇家能少一半儿。”
叶帘堂听他讲,檀香扇抵在指尖,若有所思。
韩勒瞧她神色,继续说:“既然如此,我要找,自然是要找最粗的大腿抱嘛,您说呢?”
“最粗的大腿,”叶帘堂眸中狡黠,笑着问:“我啊?”
“如今您要是不堵在这里,”韩勒笑着瞧她一眼,目光转向帐外,轻声道:“我也就不找您了。”
敕落野飞雪如败絮,飘扬至另一人的眼中。
邹允瞧着飞雪,忽地发觉军帐里的炭盆不知何时灭了,原本暖和的空气也逐渐冷了下来。
“周大人,照阆京派出的檄文,所谓饿殍遍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戴静思神色不变,继续道:“我们叶大人沾了哪一样,亦或是,这其中哪一样和你们阆京三城脱了干系?大人,您是明昭年间的状元郎,我敬佩您,可您听听这些用词,纯粹就是脏水呀。”
“静思,噤声。”周言搁了茶盏,道:“向来所见即所得,想是大人见惯了三城模样,才认为天下三境都是如此,你怎这样咄咄逼人?”
戴静思低低应了一声,到底是没出去,静默地坐在一边。
“大人,阆京的难处我们也明白,可照如今所言,那些治乱扶危之事,你们到底做到多少?”周言笑着,细长的眼中却无甚笑意。
周言纵使手脚僵直,可他坐在这,关乎着阆京存亡,到底不能失了方寸,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只要叶氏退兵,陛下会使天下安宁。”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吾主退兵,你们便能着手民生,扶大厦之将倾么?”周言摇了摇头,戏谑道:“你们不能。”
“先生何处此言,我……”
“好啊,那大人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如何?”邹允面上笑意稍敛,开口打断他的话语,语气罕见地扬高,“你们会减免税收,归民于田?大人,您听着这话不可笑么?朝廷如今可是空空如也啊,当朝那些个手里握着多少田地,你们要还三境田,就是刮掉那些人一层皮,他们会愿意?先不说朝廷内乱,就算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将田地交出去了,那三城的百姓又要如何?”
周言听着,脸色有些青。
“大周官民不相容,你要放还三境,朝廷里的人享奢惯了,他们吃不撑不满足,转头就要去喝三城百姓的血,你当如何使天下安宁?”邹允咽了茶叶,继续道:“自然,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大不了将这些贪官污吏一帮子全打死,尽数换下去。可阆京里头全是人情,你罚这个又牵连那个,一个两个跑过来求情,到了那时,大人又要如何稳住此间动荡?”
朝廷不稳,民间又岂能安生?
空口承诺自然是轻易,可眼下细想,真是桩桩件件的事像是不起眼的碎石,但就是这样的碎石,噼里啪啦地迎面砸过来,也难逃头破血流,更有甚者,可能因此送命。
“就算吾主此时退去,但阆京世家沉疴尚未除清,大人要想重振朝堂,其间动作必然会引起多方不满,到了那时,大周的‘叶氏’,也就不止吾主一个了。”邹允叹息一声,道:“那么大人现下承诺的海晏河清,又何时能实现的了?”
周言一时哑然,已然不复先前端正的姿态,十指纠缠,握紧了绞得生痛。
“大人今日风尘仆仆来,在下也愿意与您推心置腹。”邹允唇角笑意不再,双眸显出一线锋芒,一字一顿道:“阆京做不到的事情,南府能做。”
外头暴雪不知何时夹杂了雹子,重重地砸在帐顶,吵得周言脑中嗡嗡。
“吾主有三尺长剑能扫荡三境,清匪患于谷东,破北蛮十万于北境,擒朝孽张喆于岭原,拿重军于小苍潭,逐逆贼张氏余党武卫营于南沙,北平谷东四州,西慑岭原三州,虽南沙遭袭而元气不损,亲身守城转民,以使南沙四州根本无伤。”
“再观吾主治世,屯田养民,唯才是举;法令严明,勋旧不赦。帐下谋臣如云,猛将似雨。”
暴雪急摧,凛风吹得帐中闷啸,隆隆仿佛天地鼓荡。
“大争之世裂大周土,豪杰竞逐而苍生倒悬!”邹允声音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在周言耳边,“吾主是不世之才,超世之杰,能驭非常之势,管你阆京谤满乾坤,吾主自是这乱世砥柱,凛然万古!”
风雪吹开帐帘,穿堂而过,周言似不敌风力,就跌坐在这冽风中。
“逆贼,”周言手边颤抖,看着邹允从桌底抽出短刀,颓然大呼:“逆贼!”
“事到如今,你我不过各为其主,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邹允将刀横在自己颈脖上,朝着还在发懵的周言慢慢说,好像是在嘱咐着什么,“今日你携刀入营,袭我帐中谋士。阆京的城门……该打开了……”
“什么?”周言胸中那颗蹦得震耳欲聋,心中涌上一阵不妙,“你要做什——”
邹允催刀滑动,忽而朝他一笑,那笑意瘆人,周言从头僵到了脚,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冷刃“当啷”一声落地。
当时是,戴静思豁然拔刀而起,长刀直逼周言喉间,“吾主愿与你详谈,你这厮竟闯我营帐伤我谋士!”
周言狼狈支着身子,听到帐外刀剑齐声出鞘的金石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叶帘堂此番应了他的书帖,却并不是来与他谈事的,而是要借他打开阆京的城门。
南府军在敕落野徘徊半月,就是在寻找一个机会。而他们阆京中人却浑然不觉,只当是来劝降,就这样傻傻一脚踏入陷阱,将身家性命都拱手送了出去。
“叶氏小人,竟奸诈至此!”周言哽咽起来,胸腔几经翻滚,喉头竟生生尝出一丝腥甜。
刀尖森然闪烁,他尝试起身阻止,就那么伸手用软掌去拦,可血肉怎敌得过冷铁。
血流如注,他却顾不上伤口,在这厚重乌云一般倾压而来的黑甲中失声痛哭,“大周——”
*
暴雪压城。
李意骏身着龙袍,就端正静坐在金銮殿内。忽闻阆京城头的战鼓忽地擂响,他只平静地站起身,凝望着殿外飞雪,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蓝溪从暗中显出身形,抬手替他关了门窗,细声道:“起雷了,陛下当心着凉。”
“朕装聋作哑许多年,”李意乾笑起来,“开窗吧,朕不想再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了。”
战鼓声越敲越急促,蓝溪停了手,抬眼瞧着阴沉天空。
黑云压得太低了,飞雪阻隔视线,模糊了远处宫室殿宇的轮廓。
“叫羽林卫封锁城门。”李意骏沉声道:“朕会守到最后一刻。”
第194章 战壕铜铸鳞甲四溅,洞穿三层皮鼓。……
阆京东南西北共有城门十三道。
西侧上安门的城头上,戌卒正枕戈鼾睡,箭楼火盆尽灭。忽闻南侧战鼓急催如雷,领头身子一颤,起身时险些从墙头摔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扒着土墙回头喊道:“怎么回事?”
“南侧兴安门似乎是起箭了!”望楼上,士兵拿着远火镜喊:“将军!雪太大了,这儿看不真切!”
闻言,
领头的身形一晃,喃喃道:“南侧正对敕落野,周大人怕是回不来了。”
正愣怔着,忽见城底有人策马奔过,手中扬着羽林卫的战旗,在颠簸中拉声吼道:“叶氏兵临城下!圣上有命,封锁城门——!”
兴安门前暴雪如蝗,风凛露寒,隔断了远眺的视线。
羽林卫将砲车推至女墙下,架起的长弓密密匝匝地堵在垛口,城墙内壁十步放一油桶,以备不时之需。
“陛下要闭门死战,这是铁索寒江,没有退路了……”蒋再杞握紧手中铁矛,在这暴雪之中回身高喝:“阆京乃吾乡,我等誓与家乡,共存亡!”
南侧三城门要堵,大街不宜留人,三成百姓皆瑟缩于院窖。
城内排水沟渠仍是大患,那暴雪落于地面,又被排不出的污水卷挟而去,此刻已经能没过脚踝,守城的羽林军就驾马淌着这熏天的恶水往城头奔去。
不待城门加固,外头转动的机括声已然响起。
城墙上的弓手听着细声,惶然向着望楼吼:“看清了吗?!他们到底在什么方向?”
“雪太大……”望楼的回音被风雪吞没了大半,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线,“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
待望楼的远火镜移过去,只见垛口砖石迸射,没等望楼的人反应过来,便听远远有破空之声——那重石撞开风雪,直直砸中望楼鸱尾。
铜铸鳞甲四溅,洞穿三层皮鼓。
望楼被这一石头砸得歪斜,檐角铜铃尽碎,望楼竟似醉汉踉跄,其上士兵再握不住远火镜,只从重石飞来的方向算出南府军的位置,扒着那横断的木杆撕心裂肺地朝城墙喊:“正南!防正南——!”
话音未落,望楼轰然塌陷,然而这还不够。
兴安门前抛石之声爆响如雷,门枢铜液黄流,城墙下那开国时所摆设的一十二尊元光镇石狮目眦尽裂,随着百年城墙如蛇蜕皮的簌簌飞灰中,一同粉碎。
地脉隆隆,好似地龙翻身。
隔着重重飞雪,叶帘堂听见彼端震声。
两万南府军未燃火把,只默行于暴雪之间。阆京望楼找不到他们,而他们却能远远望见那点晦暗光亮下的庞然城门。
叶帘堂拢着氅衣,默默打量着它。
她仍记得上一次与太子并肩行于此地,是三年前自谷东得胜望而归。那时她仰望着这座城墙,只觉高不可攀,可如今再看,却心想不过如此。
这其间心境转换,情势颠倒,不过三年而已。
她从崇楼底下的一滩烂泥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剑指三境的乱世枭主。自然,为了不再变回去,从溟西到南沙,她步步都行得小心。
而现下……
李意卿站在她的身侧,瞧着远处的境况,道:“太慢了吧?”
“这可是你家,”叶帘堂侧眸去看他,“被我这么糟蹋,你真的不心疼?”
“这里并非我故里,它三年前就已毁于兵火。”李意卿目光穿过眼前飞雪,平静道:“我故乡炊烟连陌,桑竹交荫。眼前这残垣啮雪,恶水没径的地方,我不认得。”
“你怎么这样啊?”叶帘堂笑着,慢慢道:“只不过,我此番并不打算直接入城。”
李意卿挑了眉,清亮的目光转向她。
“阆京百年基业,到底不是我能比得上的。”叶帘堂只盯着远处那点晦暗道:“入了城,我们便成了那瓮中之人。眼下暴雪大雾,比起城内,敕落野对我们来说更为有利。”
“你是想?”
“我想在这里逼得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这里就丢光手里的牌。而等到阆京筋疲力尽,殚精竭能的时候。”叶帘堂笑起来,“就是我军长驱直入的时机。”
“阆京有连弩战车。”李意卿说:“他们很可能给李意骏打掩护,使他偷偷遁走。”
“我知道呀,所以,”叶帘堂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猜我前阵子派边军去做什么了?”
“什么?”丛伏在一边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不是叫他们北上去堵平北军了吗?”
叶帘堂说:“边军是龙骨关的儿子,他们怎么会怕?我只让虎强带了一万人去,充充样子罢了。”
“哎呀,大人可别卖关子了,”那边长谷也凑过来,挠着头问:“您到底安排了什么呀?”
“虎壮带着人把阆京剩下的三侧都围住了,他们挖了壕沟。”叶帘堂说:“此外,我还让他们在东北的峦袖岭和西北边的首阳谷设了埋伏。”
丛伏和长谷听得愣神,李意卿倒是轻声笑了。
眼下才至一个时辰,那南侧的兴安门就已快无招架之力,城门剧震,城头忽地想起一阵机括行进的“隆隆”声。
李意卿道:“该是来了。”
下一刻,悬门轧轧抬升而起,露出战车后直挂的五旈旌旗。
“所以呢,我们就在这里,”叶帘堂眸中锋芒毕现,在骤风荡起黑青乌发时笑道:“等着他们投降。”
*
戴静思收了双铁戟,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离了南府军的队伍,只身纵马,从如意陉往北去。
到了战壕跟前,他将马匹拴在枯枝上,踩着用咯吱作响的木板搭成的阶梯继续向下,深入这条由边军挖出的战壕。
这战壕和他幼时躲藏的雪山峡谷没什么两样,脚下踏得是潮湿的泥土,鼻尖闻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霉味。
他曾经在峡谷里生活了大半年,过得就像恶水里的臭鱼烂虾,他的脚被雪水泡烂,而靠着啃吃鸟虫鼠肉的日子使他骨瘦如柴,直到今日也没能胖回来。
他踩着军靴穿过这片阴暗的甬道和坑洞时,路过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边军里的兄弟。他步履不停,直到来到虎壮面前。
残木搭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虎壮同他对视一眼,随即叹了一声,慢慢道:“校尉已经与我讲过你的事情了。”
戴静思走近,低声道:“我还是想去。”
虎壮问:“你当初栖身北蛮,向澈格尔投诚,也就是为着这个打算?”
“是。”戴静思罕见地没有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言,轻声道:“我那时候太小,不识得字,身骨又弱,因着我家那档子事……我跪着求人也没有先生武夫愿意收留我,从官进入阆京对我太渺茫了……副尉也别笑话我,我那时几岁的年纪,知道些什么?我要进皇城,从小听得到的也就只有那一个办法。”
“所以你当初帮助北蛮突破大营,”虎壮声音微微沉了下去,“是想要跟着澈格尔杀进皇城?”
“嗯。”戴静思低低应了一声。
“你那时带人从月海摸进变州,同冻土崖的澈格尔里应外合,谷东险些就被你拦腰斩断。”虎壮说起这些事时不免咬牙,摁着破烂木板的手逐渐攥紧,“如若没有叶大人,你已经成功了。”
“的确。叶大人机敏,澈格尔敌不过她,而她也让我我险些没了退路。”地洞里头只有小烛撑起一片黯淡的光晕,戴静思垂眸看着它,慢慢道:“所以我放弃了澈格尔,转投叶大人。”
虎壮看着他,心中不快,“你毫无忠诚可言。”
“我只是忠于我自己。”戴静思笑道:“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什么都能做得。”
“好个‘什么都做得’。”虎壮移开目光,冷哼一声,“你在边军这三年端茶倒水,由得旁人随意使唤,可真是卧薪尝胆,委屈极了。”
“算不得委屈。”戴静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语间总能让虎壮听出几分嘲讽,“比起三年前得知叶大人遭袭身死的噩耗,这些事不值一提。”
虎壮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道:“你当初分裂谷东,可曾……可曾想过,这正是‘他’用命换来的东西?”
“我知道。”戴静思神色如常,道:“可‘他’已经死了,而那些置‘他’于死地的人却最看重这个……能使那些人惶惶一把,我心里舒坦。”
“你!唉,罢了,从前那些不提
也罢,我只与你说得眼下……阆京里头危险,我本想着让你带上几个人,但……“虎壮道:“但人多了容易暴露痕迹,我只能放你一个人进去。”
“我知晓。”戴静思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就可以。”
“城内危险,你别瞧现下南府军打得轻松,你只身潜入敌窝,一旦被发现便是必死无疑。”虎壮目光严肃,“你确定要去?”
“我要去。”说着,戴静思摘了南府铁盔,只穿着里头的素衣,轻声说:“不会牵连到你们。如若是死……也值了。”
闻言,虎壮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了样图纸,摊在桌案上,道:“清也先生以前给的,你一定记好,你的目的在哪里。”
“是。”戴静思应了一声,就着昏黄的烛火细细看过,最后将目光定在北边的位置。
“记住了?”虎强抬眼看他。
“记住了。”戴静思抬手将双铁戟留在这晦暗的地洞里,转而佩上短刀,在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那皇城所在。
第195章 偿还“所谓的天意,我烧光了。”……
阆京虽说式微,但毕竟百年基业摆在那里。
“前有皇帝大手一挥,给胜算未知的武卫营派去战车几十用来攻打焱州,后又有光屁股朝廷养不起三城百姓。”丛伏穿着甲,朝着远处啧啧道:“你说他们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应该还是没钱吧,”鱼肠暗骑的副将替她牵来了跑马,瞧那战车说:“留着这么一堆子破铜烂铁,放平日里是能吃还是能用?卖了至少还能给三城换口口粮,指不定就走不到今日这步了。也就这会儿能撑撑场面。”
“这会儿场面也撑不了。”丛伏笑着将铁盔往头上一罩,随即翻身上马,笑道:“鱼肠出马,这就把那些铁坨子揍烂,让叶大人瞧瞧。”
“成!”鱼肠暗骑们纷纷笑着附和上马,手中长刀架在身侧。刀柄够长,挥起来却不吃力,反而轻巧,刀刃细薄,那是南府提早替他们改制的新刀,丛伏叫它“蝉光”。
蝉翼薄透,刀光倒似蝉鸣倏忽。
阆京兴安门前的战车震得地雪跳动,蒋再杞踏在最前,看着远处稀稀拉拉的黑色队伍,冷哼一声,高声下令道:“撞过去!”
语罢,马鞭狠狠抽下,战马嘶鸣,百架战车并驾齐驱,整座敕落野好像都在颤动。
“给我轧——”
蒋再杞的号令还未尽,暴雪中的鱼肠却已经动了。
南沙的矮脚马从前就在如今沙漠里跑,如今陷入雪地仍游刃有余。此刻黑色的铁甲分散开来,飞快地奔赴在雪地里,他们不靠命令行动,互相间用短促的号子来传递信息,行动起来要比他们笨重的战车迅速得多!
不等战车反应,那鱼肠就已从外端使弓。
鱼肠暗骑里大都是土匪流民出身,经丛伏一个月来的训练,那一手弓却还是用得乱七八糟,不过他们好就好在胆子大,眼瞅着那气势汹汹的战车也不怕,满了弓就往出射,准头瞧也不瞧,就那么囫囵甩了。
眼瞅着那箭雨来势汹汹,蒋再杞攥紧了缰绳,不敢再号兵猛冲,不过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金石声后,他很快就发现——这帮子反贼毫无技巧,那射出的箭矢运气好些的能扎马刺人,但大多数还是“镪”一声打在了战车上。
简言之,就是只能用作威慑,实际伤害却没看上去那样大。
蒋再杞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他从前在阆京接的就是张氏留下的烂班子,应付这种毫无规矩的流氓货色最有心得。
“我看谁敢退!”蒋再杞举盾挡着那摇摇欲坠的箭雨,另一手则扬了铁矛,吼道:“羽林哪里怕这毛毛雨!前冲!给我碾死他们——!”
刹那间,阆京的战马不再缓步,重型战车列如铁墙,四匹战马齐驱,携着那重型战车狠狠撞向单薄的鱼肠暗骑。
其间挟带风雷之势,车阵未到,扬起的碎雪就已遮天蔽日。
照着南府先前的排兵布阵,鱼肠就是这“渔网”作用,得先将猎物网住,南府军才能出手收割。
此刻眼瞧着这些“大鱼”要破网而出,丛伏回身时被这飞雪呛了好些口,却已顾不上调整,细着嗓子就朝南边疾呼:“石头你看好!别叫他给咱撞漏了!”
那被叫做石头的,是列于队末块头壮实的青年,闻着这声时已来不及回答,只迅速驾马让开战车冲撞来的正面,在飞驰间,瞥着那战车即将撞入队末时猛地高喊:“起!”
说时迟那时快,前奔的战马前蹄才落地,就瞧眼前的雪地猛地晃动起来,蒋再杞正觉着眼花,谁知细雪簌簌落尽后,那腾起的竟是一长根绊马索!
那索粗如儿臂,像是雪野中猛窜出的一条蟒。
若是真蟒,铁蹄自然是不怕,尽管踩碎了便是,可它偏偏裹着铁刺。蒋再杞想勒马时却已来不及,耳畔只听首马蹶蹄惊嘶,他身下一颠,心里头便明白。
完了。
战车车轮绞上绳索,战马前跌,木质车轴断裂,轮辐崩散。金铁交鸣,暴雪纷扬,蒋再杞只觉得天地颠倒,车身倾翻重重侧滑出去,堵住了后头前进的路。
后方马匹收蹄不及,猛烈震荡中,辕衡碎而木屑纷飞。反应稍快的羽林卫死拽缰绳想要退开,奈何身边人流涌动,根本侧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瞧着周遭兄弟坠马。
金甲卡入碎雪,侧翻时涌起阵阵尘泥。战车撞上战车,连结着马匹的缰绳登即也紧绷如弓。麻纤维寸寸崩裂,扯着那战马跌在那尖刺上,肚破肠流。
起先战车冲锋时凶恶的威势转瞬化作朽木散沙的溃败。
热血淌出,间以化雪之声,惨叫与哀嚎震动雪野,鱼肠却没空停下来为这场倾覆惆怅。
阆京里头都是正规军出身,哪里见过鱼肠这样野狗一般乱咬的打法,能勒住马蹄的战车都坠在最末,他们愕然望着前头的惨状,一时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丛伏也看见了他们,嘴边轻轻吹出一声哨,示意新一波撒网的开始。
阆京的战车还未除尽。
“吾主功高盖世,不该被这一堵高墙拦了去路!”丛伏踩着马镫,手边的蝉光还未出鞘。她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在这风雪中朝着身后的轻骑喊道:“朝前!此战必胜!”
*
阆京城门摇摇欲坠,司天监内金蟾吐了黑水,那群每天无所事事,只会看星星的老家伙们终于不再岁月静好,眼下都跪在金銮殿前哭天喊地。
“吵死了。”李意骏站在宫室内窗前,眯着眼睛,仔细从暴雪中分辨他们参差不齐的跪拜身影,随意唤了个廊下内侍来问:“他们嘴里在念什么?”
那内侍到底年纪小,原本听着外头震天的响声就哆嗦,如今蓝溪不在,忽地被皇帝问话,当即一屁股坐在廊子下,呜呜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李意骏微微蹙眉,“有什么好哭的?”
“几……几位大人说……”另一边的内侍怕皇帝迁怒,赶忙上前将那小孩拦在身后,勉强道:“司天监内玉池畔建有金蟾像,本是用来镇守城内水脉的……谁……谁知今日忽地口吐玄泉……观其眼色,皆黟黑如墨,腥腐之气上冲紫薇……这是……这是……”
话没说完,那内侍却猛地将头磕在地,“这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之兆啊!”
听罢,李意骏却没反应,只是盯着被挡在后面的内侍问:“你怕什么?”
“陛……陛下……他年纪小,您……”
“朕在问他话,你插什么嘴?”李意骏的目光转到这人面上,“还是你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不长久了?”
闻言,那内侍哪敢再说话,只伏在地上发抖。
“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李意骏轻声重复了一遍,霍地笑出声来,问:“你信了?”
地上的内侍终于支撑不住,哆哆嗦嗦地哭了出来。
李意骏冷笑一声,站起身,转而看向大殿内其他人,笑道:“你们也信了?”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各个都抖若筛糠,尽数跪了下去。
“那金蛤吐恶水可是奇观啊。”李意骏走下万阶台,“这倒叫朕想要亲自去看看。”
话音才落,忽闻外头脚步急促,急急飞扑进一个内侍来。那人跌在地上打了滚,急急道:“陛下!陛下!”
李意骏早就不耐,“有事说事。”
“司天……司天监……”那人喘了两口气,大声道:“起了大火!”-
戴静思行在黑夜里。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虎壮给他看得那一纸图方才还瞧着好好的,可眼下他行在黑暗中,行在逼仄的乱巷里,只觉东南西北俱变得模糊,他只得凭着记忆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发觉周遭一切没了声息,除了“沙沙”地踏雪声,就只剩下某处的流水“滴滴答答”响个没完。
戴静思皱了眉,小心翼翼从阴面绕了出来,却正正好对上横木牌匾挂着“司天监”三个大字。还没来得及喜,就瞧着那红漆大门虚虚掩着,却并无旁人把守。
他犹豫再三,还是伸手一推。
大门“吱呀吱呀”地敞开,夜哭似的。戴静思就摸着那片黑暗闪了进去。
四
周寂静,只剩下监内水漏滴滴答答计着时辰,他听着它来算步数,一点一点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少步,他忽地摸到一片什么。潮湿滑腻,戴静思只觉得额角狂跳,他将手放在鼻尖,闻到一股腥气。
他脑中猛地窜过什么,当即大步朝里走去。
果然,玉衡边儿的朝北值房已然大亮,那房口松枝尽数作了钝柴火,燃得明火旺旺,百十笼松灯都成了灰,一发密密匝匝地毁了。
一时青烟薄绕,将司天监望了一辈子的九天银河尽煮锅中。
而蓝溪就那样静静站在玉衡旁,动也不动,只剩衣衫在那暴雪与火光中晃动。
戴静思喉间滚了数回,终于低低叫出声,“你……”
蓝溪转过头,面容被那火光映得蜜一般。
待看清了来人,她又牵了牵嘴角,消瘦的身影站在那重叠飞窜的火蛇前,显得那般单薄,摇摇欲坠。
“你来啦。”她缓缓笑起来,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她伸手烤着那火,说:“你瞧,真暖和。”
“我们早先不是说好了……”戴静思摁着剑鞘,不受控制地吼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蓝溪笑着说:“常静思,你胆子太小,照你这样磨磨蹭蹭,早先被人捉住杀了,闯不出生路。”
“我……”
“三年前,天命言太白食昴,一把大火降下,使得你我姐弟二人家破人亡。今日我将它还回来。”蓝溪指着大火,笑着说:“所谓的天意,我烧光了。而大周,也该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196章 烧吧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火烧雪夜,燃得四面通红。
“大周司天监起火,这就是上苍发了怒。”暴雪覆在蓝溪袖袍上,又被火舌舔化了,变成水珠从袖角滴下,她笑起来,眼睛成了一弯月牙儿,“常静思,你不妨来猜,今晚谁会是这场火的主人?”
蓝溪的神情在火光下那样生动,戴静思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们分离的太早,幼时仅存的姐弟情谊早就被漫长的岁月冲得稀薄,戴静思几乎要不认得姐姐,眼下他与她相处言语,几乎都是凭着记忆里的本能。
“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宫里的人马上就会来。”戴静思上前两步,想要握住她,“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可惜他的手只堪堪触及她的袖角,便被她躲了开来。
“你无需替我着想。这些年朝廷压下,佞臣当道,张氏可憎的面目之后,桩桩件件都有我的身影。”蓝溪摇了摇头,慢慢说:“我杀了无数人,无数个好人。”
“叶大人不会杀你,”戴静思道:“她……”
“不杀我?”蓝溪退后一步,离那大火越发地近,笑道:“常静思,这么些年不见,你倒是和这宫里的人越来越像了。”
戴静思动作一顿,问:“什么?”
“不杀我,是吗?”蓝溪看着弟弟,嘴角悬着一丝嘲讽,“你的意思是,他们是真的要给我新生,让我能站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而不是留我一命,让我继续俯下身子汪汪叫,跪着听你们数落过我的罪行,再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么?”
“叶大人不会,”戴静思仓惶摇头,“阿姐,她不是那样的人。”
“常静思,这么些年过去,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蓝溪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你知道么,我待在这儿,这恶心的皇城,这么多年,唯一看明白的,就是人的傲慢可以荡至上天,造出种种‘神迹’来为自己的可恶找理由。”
“所谓的神仙在他们口中就是搬来搬去的石头,从前的皇帝能因着一己私欲就以‘太白食昴’为由杀得你我家破人亡,而今日叶帘堂也因着私仇发动战争,却搬的是‘慈航济世’之名。”蓝溪眸中闪着什么,道:“说白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自诩做了许多好事的大善人。可我不一样。你我都不一样。”
蓝溪看着怔愣的戴静思,唇边笑意愈发明显,“你知道我初入张氏府邸时,我住的房间,那里头有多少人吗?”
“张枫给我了我刀,我很感激他,可那房间里都是与我一般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同样手握利刃,心中有难解的恨意。我落在他们中间,就像是水滴落在湖中,太平庸了。我说的话,我所有的诉求,旁人都是听不到的。”蓝溪将声音放低,继续道:“想要被看见,被听见,就得脱颖而出。所以,我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
“那些人对我很好,因着我年纪小,他们会给我缝衣服,将饭菜里的馒头多分半个给我,带我练刀。而我呢,用针,用刀,用毒,用被褥……无所不用其极。那个时候,房间里每日都有尸体被拖出去,而我就混在房间之中,没人发现我。”蓝溪笑起来,“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衣袖沾上血迹,正巧被张枫给瞧见了。我心里想着,死定了,可他却放我走开。直到后来我才知晓,我那时候年纪多小啊,手法简直漏洞百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做的,可他没有罚我。”
“所以,阿姐你……”常静思喉头紧了紧,“你后悔了?”
“后悔?”蓝溪站在烈火之前,好像锁魂的厉鬼,笑道:“张枫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常静思,我与你不一样。你是男子,所以纵使你驱兵破了大营,他们还是能接受你。可我呢?”她歪了歪头,“我们很少有能选择的机会,机会太少了,如果失去了,我永远没办法站在这里。而张枫,他是我唯一能闯进阆京的路……你听懂了吗?”
戴静思知道眼下时间不多,他要么他强硬带着蓝溪逃走,要么抛下蓝溪离开。可脑中越是急迫,手脚就越是僵硬。
他口舌像被堵住,想说什么却道不出口,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张枫喜欢疯狗,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指缝中漏下来的机会。”蓝溪看着弟弟,说:“家人枉死,如果我不争取,那么我就会被永远困在麦田和泥土里,过着潮湿脏乱的一生。”
“可……”戴静思攥紧手指,“可你眼下又是……”
“因为我累了。”蓝溪笑起来,侧眸看着那团涌动的赤光,“每一个迎头而来的选择都带着锋芒,我做了这么多,替着张枫杀了那么多人,弯着腰爬到这个位子,可到了才发现,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一个名头而已,安慰罢了,什么用都没有。而所有人都在让我知足。”
“‘你从张氏府宾做到内侍监,得到了那么多,干甚么要去再想其他呢?’”蓝溪笑着复述,道:“皇帝毁了我的家,又要夺走我的苦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恩赐,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我已经受够了。”
“一群
老头都跪在皇城跟前哭着说天命天命。你说,如若真的有天命,那我们的就活该遭遇这一切么。“蓝溪叹息一声,喃喃道:“烧吧,烧吧……天意被人搬弄来去,早就做惯了旁人的踏脚石,化成灰了倒也清静。”
蓝溪嘴里讲着天命,却又像是在说自己。
她这一生也是做尽了旁人的手中刀,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什么天命什么生死,统统都是笑话。
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戴静思看着她,只觉心脏被一双手牢牢攥住,上上下下都被捏了个稀巴烂。
他在这暴雪中终于看明白。多年前的一场夜火,根本无人生还。
*
“战车垮了!”
传令的羽林卫策马纵过,朝着南侧余门传达号令,“堵城门!”
“来不及!”上安门前望楼的人向下吼道:“南府军已经——”
话音未落,砲车已经砸响了兴安门的城墙。
阆京城内风吼如泣,重石的轰炸声淹没掉人声,显得羽林卫在这城池中渺小如蜉蝣。
“堵住——”
“援兵呢?!”
矢石如蝗,随着重石最后落下,百尺悬门终现裂痕,其声若老人折齿——嘎然、涩然、戛然。
云梯架起,南府军一拥而上,用双铁戟挑断粗绳。千斤闸坠,将城下执旗小校碾得粉碎。马面墙坍塌,金甲落得护城沸沸如汤,浮尸堵闸使得河水逆流倒灌,金甲似游鱼,衔着指节缓慢游弋。
“撑不住了——!”
城口闷雷骤起,兴安城门寸寸龟裂。
“单孟呢?”府邸摇摇,刘臻疾行于游廊之间,揪住人便问:“单孟哪去了?”
侍从听着外头的声响也害怕,此刻颤颤巍巍道:“大人怕不是忘了,单公子自月前武卫营一战兵败,听是受了重伤罢官休养,那之后便再没来过府中。”
“受伤了?”刘臻一顿,“怎么没人告知我?”
“这……”侍从觑着刘臻的脸色道:“小的们给是给大人说过的呀,只是大人您那些时日才监任司农寺,要说是忙忘了,也极有可能。”
这边话音才落,只听得城口轰然巨响,喊杀声从南侧愈发清晰。
“南府军破城了——!”
刘臻被那哄响声震得身心俱是一颤,也顾不得嘴里的事情了,他偏头听着外头的声响默了半晌,随后抬腿朝门外奔去。
“哎!大人!外头危险,去不得!”
刘臻充耳不闻,将阻拦声一股脑丢在身后。他逆着人潮直往兴安门处奔,终于得见如今的战乱模样。
南府军的前锋已悍然挤入城内,他们用铁戟作绳,合着外头的巨力,硬生生将门开出一条窄道。
而城内羽林战事疲倦,因着主将的出师不利士气不能高涨。他们咬着牙,却再也顶不住外头那要翻天覆地的力道,轰然四散开来。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臻,急声道:“快送大人离开!”
刘臻却执意向前,他没有撑伞,就那么迎着暴雪往城门去,直直站在南府军将要踏入的前头。
是以此,他站定,紫金官袍在风雪中晃动,一人挡在那黑压压一片的铁甲之前,显得那般飘摇。
“叶帘堂在哪!”他仰着头,与战马上的南府军对视,“我要同她讲话!”
南府军才斩了人,黑甲上滚着的都是血珠子,滴在刘臻的袖袍上,又腥又烫。
刘臻攥紧衣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声音过于小,在这夜哭一般的风哮中,南府军全然不理,他们自顾自拉着悬门,清理着即将踏入的城下甬道。
“我乃当朝五监九寺之公卿!”刘臻自将袍间鱼袋解下,朝着前头吼道:“叶帘堂!你可要想好!你今时快意破了这道门,百年后,你就是那千古罪人,遭世人千唾万骂!叶帘堂——!”
风雪迷人眼,叶帘堂坐在马上听了长谷传来的话,低声笑了笑,道:“自大。”
从她经历了那些阴私勾当,被人重重丢在烂泥里之后,那些乱七八糟恶心事就已经斩却了她的青云梯。旁人都希望她善良柔弱,可那不就似牛羊没了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今她将师友声名都负尽了,刘臻凭什么会觉得她还会怕几声问责,几滴眼泪?
叶帘堂披着氅衣,漫不经心道:“进城。”
第197章 葬土两把互为刀鞘的寒锋。
雪仍在下,铁蹄撞破了阆京城多年的寂寥。
单孟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声响,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侍从站在床头踟蹰着答:“回大人,快至夜半了。”
单孟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强撑着病体坐起来,问:“……怎么了?”
“刘大人他,”侍从避开他的目光,垂头道:“城门将破之时,刘大人以身去挡南府军……”
闻言,单孟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问:“他死了吗?”
侍从想着单孟成日与刘臻谈天说地,本是怕单孟听后大恸,于他病体无宜,这时瞧着他面色如常,才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道:“该是被俘了……”
单孟点了点头,掀开衾被,只问:“我的东西呢?”
“大人说的是前些夜里拾掇的那些?”侍从见他起身,赶忙为他披上宽袍,道:“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工匠打了个大木箱子,尽数搁里头了。”
“不错,”单孟跻了鞋子,“都在书房?”
“哎。”侍从应了声。
自月前焱州一战后,单孟从南府军手里逃脱的并不轻易。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哪里禁受过那层颠簸,好不容易逃回阆京,人也被那风吹得一病不起。
就眼下他起身起得猛了些,眼前都层层发黑,脚步也虚虚浮浮地不似踏在地面,倒像是踩在云间。
“哎呦,大人慢着些。”侍从见他身形微晃,赶忙将他扶住。
“我没事。”单孟一只手抵住脑袋,问:“小娘如何?”
“昨夜城内惶惶,单府也乱成一片,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将夫人和晏哥儿接了过来,”侍从怕他担忧,赶忙说:“夫人瞧着并无不妥,早些时候还叫人去厨房要了米粥,小人在一旁瞧晏哥儿也吃得香甜,眼下应该已经歇着了。”
“这便好。”单孟点了头,悬悬心头终于放下了些许,说:“你去将我那些东西拿来。”侍从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子从书房拖了过来。
单孟俯下身,将锁解开,将里头的纸页一卷一卷铺开来看。
侍从见此,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原以为单孟先是问母亲弟弟,又是要箱子的,是打算卷铺盖逃命了,谁知他眼下又静静坐了下来,瞧不出半点方才的慌张之意,便开口道:“大人,眼下城门大开,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你倒是提醒我了,”单孟说着,目光却没从那卷页上移开,从木箱拿了东西推至他面前,“盘缠车马我都已经备好,明日……若是明日我没有回来,你便带着我小娘和单晏往岭原跑,那处叶氏接管不久,查的松。我提前给你们备好了文牒和房契。”
侍从被他这一通嘱咐说晕了脑袋,瞧着他推来的东西更是无从下手,好不容易将舌头捋顺了道:“大人……您……您说明日……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单孟将箱中卷一页一页检查了,摆在地板上,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看,这是什么?”
侍从这会儿心焦得不行,可闻言还是走了过去,目光在那卷页上胡扫一通。
那卷页自最左的“元光”为起,中间跨过许多年,再到近时的“汉宁”,“咸元”,“明昭”以及……侍从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到最末的“永淳”。
“这是……大周的账册?”侍从赶忙扶着桌角蹲下来,将声音压得低,“您,您这是要?”
“叶氏破城,大周命数将尽,”单孟喉间动了动,道:“要想清剿世家,她就只缺这最后一笔……为了活命,我
必须亲自将这墨磨好呈给她。”
“大人要将这些账都送出去?”闻言,侍从急忙要挡,“这都是大人没日没夜熬出来的!与送给那叛贼叶氏,不如您自己留下,日后拿得住世家把柄,日子也能舒坦些……”
“世家?”单孟笑起来,“大周都要亡了,哪里来得世家?”
侍从一顿,目光心痛地看过那些账册,“可这些本来是大人的自己的前路……难不成,就这样拱手送出去?”
“就算我不给,叶氏清剿世家也是迟早的事,”单孟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朝堂里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家门活命的?我出身单氏,是靠着刘氏才能有今天。我早就作惯了垫脚石,难不成还怕今时这一遭?”
“更何况……”单孟看着桌角微晃的烛火,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来,“你不知晓。我幼时数理通明,陈祭酒夸我执算毫厘不谬,分寸无差。当年初入朝廷,得了一把那珠玉算盘,真真是高兴坏了。可在户部任职的第一晚,阆京三城的这笔帐,我算了整整一夜都没能算平。”
单孟很少开口讲自己的事情。侍从闻此,便垂首静静地听。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握着那本子烂账,在国子监外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将它递送去陈祭酒那里……我方才与你说,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家门活命的。那账里头无数个姓,破开的缺口里都是风雨。我自问担不起那个责任。”单孟摇了摇头,抬手拨了拨那豆蔻大的火苗,“同流合污,为虎作伥,我替着刘氏谋深远,与世家那些人没什么分别。”
“三城这么小一点地方,我尚且算了一夜。而大周的帐……我想都不敢想。”他抬眼,看着面前人,慢慢道:“阆京是大周的根,它却已经烂成这个样子……朝廷把它埋在土里,就能当作什么都不知晓。”
外头暴雪不停,层云上隆隆的,似乎隐隐滚着雷。
这样的家国大事一向不是平头百姓可担心的,可侍从这会儿看着单孟,不知为何也伤感起来。
“如今叶帘堂来,实话说……挺好的。”单孟抿着唇,不知在看着什么,“……大周终于走到头了。”
惊雷劈下,使得阆京陡然亮了一瞬。
暴雪未停。
单孟将账册卷好,收进木箱。
侍从见此,手指松开又攥紧,最终只道:“大人病体尚愈,我去给大人备些点心,您在路上也好垫巴两口。”
锁子“咔擦”一声落下。
单孟笑了笑,道了句:“多谢。”
*
阆京城破,福安门铜驼泣露。南府军还没踏过三城,皇城内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百姓们自知三城要破,哭号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往皇城跑!”便尽数破开家门往出奔。三城无粮,皇城尚且未破,还有活路!
羽林卫被三城百姓拦了去路,只得靠着蛮力推挤,奈何人潮汹涌,羽林卫没法往前,只得“蹭”一声亮出铁矛,高喝道:“我看谁再敢挤?!”
可百姓哪吃他这套恐吓。
要知晓本就没了活路,眼下见羽林卫抽刀,周遭当即爆发起来,哭喊声铺天盖地倾压而来,将离散的羽林卫被挤歪了身子,甚至有的被推搡在地压着踩。
“南府军破城,你……”汹涌人潮中,军官朝着身后叫喊着下令,“你们带着陛下从北门撤出去!”
他话音才落,随着一道惊雷炸响,城门被彻底地撞开了。
木渣飞溅,南沙的粗腿马爆发力太强,前排单薄的羽林卫根本守不住,当即就被撞得四散开来。
武卫营残兵猛地翻滚向前,猛地顶住南府军劈下的铁戟,背着跌倒地羽林卫说:“你们去护陛下,南门这边,我们能顶!”
他话音才落,宽刀一拧,便将那南府军手里的双铁戟缴下,随着铁戟“当啷”一声落地,南府士兵也被从马背上硬扯了下来,咕噜噜滚倒在地。
“撤……”羽林卫后背已经湿透了,见状好似有希望乍现,当即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喊:“回撤!保护陛下——”
可他话音未落,人头就已滚落在地。
闷雷轰隆,兴安门轰然倒塌。
此中有人大泣,“大周之壁,竟成葬土!”
王秦岳冲杀入城,被这一嗓子震了震,下意识抿紧了唇角,谁料这一晃神,后心便遭龙雀偷袭。王秦岳正要转身,谁知镪然一声,峡风正正替他挡住,经过时向后怒了怒嘴。
他回过首。
只见暴雪满天,一纵轻骑纵横而过,在这雪夜似乎要比冽风更快。
“蝉光”闪过,丛伏甩掉血珠时向后看了一眼,朝着南府军首的王秦岳露出一个分外痞气的笑,“您这是年纪大了?”
王秦岳顶着厚甲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瞧见银鞍映亮青袍,好似雪中的一线柳。碎玉翻飞,利落地穿过风雪,与上挑的龙雀撞出铮然的金石之声。
“叶大人!”有人喜道。
闻此,王秦岳却皱了眉。
叶帘堂才在焱州养好伤,倘若今日……他不敢再想,当即向着丛伏厉声道:“你怎么能由着叶大人攻城门?!”
丛伏却挑衅似的不理会,一握缰绳便往前冲去。
王秦岳没法,再转眸时只见多把龙雀逼近叶帘堂,眼瞧着就要朝她的颈脖挑去。
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正要策马前顶,却忽瞧一柄宽刀以极为刁钻的角度钻入,横挡在叶帘堂身前,就那么硬生生架起了前袭的三把龙雀。
锷吐寒芒,刃承天宪。
白袍翻飞中诛逆刀刀法凌厉,干净地斩过武卫营的喉咙。
王秦岳一口气终于缓下,惊喜道:“先生也来了!”
李意卿不宜露面,幂篱垂下的珍珠白纱微晃,他回过头,朝着王秦岳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后策马向前,始终跟在叶帘堂身边。
两人在这灰蒙天地间猛然前奔,疾风擦过相绕的袖角,像是两把互为刀鞘的寒锋,势必要为大周烙上一道不可磨灭的贯穿伤。
天地晦暗,刀尖向前。
“冲杀!”王秦岳笑了起来,一甩刀上赤珠,在这灰蒙天地间高声喊道:“誓为吾主荡平万敌!”
第198章 顽劣“好马儿,你只管撒欢了跑!”……
皇城的城门被撞得轰隆,火光腾至半空,连带着雪化也融成了水珠。
蓝溪抬眼瞧见南侧望楼已被南府军抢占,暴雪中赤色战旗飞舞的异常显眼,她若有似无地笑起来,“司天火烧了这么久也不见个人,看来是城内大乱了。”
“阿姐无需担心,”戴静思无声地往前走两步,好叫他能靠近蓝溪一些,别叫她被那火光吞没,“南府军在,叶大人不会
让他们滥杀无辜。”
“靠反贼来维持城中秩序,”蓝溪疲惫地笑一声,“恐怕是更大的乱子吧。”
戴静思心中惴惴,他只得再往前两步,没有开口。
值房的火越烧越大,将北侧的浑天仪与庙宇通通染红,巨大的齿轮在摇曳的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似是在叹息。
“干将死,城门破,”蓝溪散乱的头发挡住了眼睛,这让戴静思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我定下的承诺,实现了。”
司天监的火舌被风吹动,堪堪舔过蓝溪贴近的袍袖,戴静思这时才恍然惊醒,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臂,“皇城未陷,眼下就还算不上实现!你,你得等着……”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蓝溪神情倦倦,经年的恨意拖得太久,早就拖垮了她的身子。蓝溪没有挣扎,只是无奈道:“静思,只剩下最后一步。”
“那也不能算是实现,我们从前说好的……”戴静思握着她纤瘦的手腕,将她扯到身边,眼角流了一点泪,“离开这里,我们找个找个地方生活下来……就像从前那样……说好的……阿姐……我们说好的……一起活下去……活一辈子。”
蓝溪只觉得身上一沉。
分明是常静思将自己拉到身边,可他却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拉着她缓慢坐下来,泪水都晕在她肩上的衣袍上。
他们中间隔了太久的岁月,分明陌生,可此刻相同的血液流淌在一处,蓝溪抱着他,就像抱着自己。他们一同跌坐在这雪夜,大火烧得暖和。
“常静思,我知道叶大人和皇城里的人都不一样,她愿意俯下身和我讲话,她或许真的会放过我。”蓝溪语调一顿,慢慢道:“……可我怎么放过自己。”
他们都是被那流血时局造就的孩子,常氏因着帝王的一念私欲而亡,迫使他们太早的与父母离散,这就成了他们心中的死结。
常晚月和常静思约好了,一个向里,成为蓝溪,一个从外,变成岱钦。
父母的那笔血债超过了一切,就算他们身为蝼蚁,就算蚍蜉撼树,也要拼尽一切,要大周血债血偿。
蓝溪从握住张枫递来的那把刀时,就私自将“良心”两个字抛弃了,为此她能毫不犹豫地对身前的一切出手。无论佛祖罗汉,恩人亲眷,只要挡住了她的路,逢着便杀。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可如今见着弟弟跪在自己身前,告诉她,一起活一辈子。
“啊,”蓝溪眨了眨眼睛,“我真该在地里挖一辈泥巴。”
听罢,常静思猛地抬眼。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如果叶帘堂在今夜拿了这天下,”周遭尽是重石轰响,南府军的战旗烧起来,蓝溪唇角颤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就把这把大火当作‘天命’送给她。”
*
弓刀可破城,却难服人心。
三城百姓混乱四逃,羽林卫管不住他们,南府军却早在小苍潭一战中管束过流民,又在月前武卫营猛攻焱州城门时疏散过百姓,应对这样的乱象他们早已得心应手。
南府军抢占了望楼,在王秦岳的示意下止住战鼓,霎时间,重石的碎裂,战鼓与号角的高鸣一同止住。
在这样骤然的寂静里,人群内的尖嚎也渐渐低了下去。
“叶大人有令!”峡风策马从残破的主街道上驰行,高声道:“南府于城口设粥棚二十处,自今日始,日放赈米八百石,持南府帖者皆可领!”
话音才落,城头百姓又躁动起来。
望楼战鼓一声荡平,峡风的声音散在余波里,“南府从不夸夸其谈,我们理解你们的苦楚。毕竟,我们就来自于你们!”
最后一声落下,人群的哭喊渐渐变成谨慎的低语,他们大都不再跑动,而是睁着一双双眼,去追逐那些奔驰在街道上的黑色身影。
“李氏从今夜落马,世家权贵再不能克扣我们的粮食!”峡风要为叶帘堂的前进荡清后路,三城百姓的动乱不能成为她的阻碍,“叶大人剿匪乱,自今夕始,大周五境协和如一,血之时局就此告终!”
峡风握紧缰绳,看见人脸汇成河流,南府军飞驰在他们中间,又像是他们向着南府军迎面而来。
“今夜兵戈戢止,烽燧既宁,南府将为天下丈土分疆,量地画野,土地将于版籍详录,图册备载。叶大人将授廛亩于各家,寒者将得衣褐之资,饥者获菽粟之养,我们会各安其业,不再受饥寒压迫。”
峡风镇定的声音如涟漪一般扩散在城内,抚下惶惶不安的人心。
“北城旧有贫窟,叶大人将命南府鸠工理材,缮葺闾巷,我们将起颓垣为雕梁,化秽墟作宏宇。以此,鳏寡孤独便皆有所栖,士农工贾将各得其所。”
夜色深了,飞雪落至皇城的甍瓦上。
李意骏撑伞站在城头,听着城外的那声“各得其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从此寰宇清夷,五境晏如,战马将被放归于桃林之野,兵器熔铸在峦袖之阳。”
马蹄渐进如闷雷,震得皇城之上的所有人头皮发麻。
“月海不再扬波,天垂甘露于大地。苍潭水清澈见底,土地涌醴泉滋养良田。”
纸伞经不住凛冽,风雪吹湿李意骏的肩头,身边伺候的宫侍想将他护回宫殿,可李意骏却恍若未觉,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顺带挣开了宫侍的照顾。
天边乍起惊雷,暴雪尽头露出模糊的轮廓。
李意骏的目光穿过风雪,越过城外无数张或绝望或惶惶的面孔,落在阴沉天幕中那翻飞的苍青色衣袍上。
“凡天下赤子,当勤稼穑,务本业,共襄河清海晏。”
李意骏垂下眸,看着传闻中那死而复生,慈航济世的南府枭雄。
永淳三年,天下大乱。自她现世以来,朝廷就开始七零八落,臣子们北上南下,或死或降。
“护驾!护驾!”内侍们听着铁蹄重踏,就好像踏在他们的心头,当即哭喊道:“叶帘堂要破城了!保护陛下!”
“罢了。”李意骏却挡开他们的手臂,他不撑伞,也不披氅衣,只说:“你们走吧。”
马蹄声停了,南府军黑压压一片站在皇城之前,寂静无声,双铁戟森森闪着光。叶帘堂在此停驻,是给这座王朝最后的尊严。
雪还在落。李意骏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幕,随后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
“陛下……”被他推开的内侍猛地上前,扑倒在他明黄的袍子之下,低声飞快道:“陛下,大将军三年前进京前,在大漠还留有人手。”
说罢,他仰起头,沉声说:“陛下最爱的那匹黄彪就在北边宫道,您换了衣服乘马往西边去……卧薪尝胆,您未尝会输!”
“八表,”李意骏记得他,于是问:“你也是张氏的人?”
内侍猛地将头磕在他身边,应道:“是。”
“啊……”李意骏露出笑容,在这风雪里越笑越大声,在笑到弯了腰时只能见肩膀耸动,不知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良久,他直起身,将袍子从他手边扯出来,轻声道:“放过我吧,好不好……”
旧凰掠不穿的罅隙里,李意骏一生都被张氏埋藏在这庞大而巍峨的皇城之中,宫室里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它们都和张枫如出一辙。
他站在皇城里,坐在万阶台上,看着树叶如何凋零,如何转为枯黄。他时常有着和它们一同消逝的渴望。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于荒野纵马,然后坠地,以为自己可以跟着那些泛黄脆弱的枯叶一起落地,一同死去,可再睁眼时只看到日头升起,宫娥们挑帘端进梳洗用的铜盆,又是新的一天降临。
“我求求你们……”李意骏扯下冕观,将它扔在八表身旁,珠串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疲惫道:“求求你们……别再折磨我了……”
八表伏跪在地,硬生生挨了那一冠,抬眼,还想再说什么,李意骏却已转了身。
他扔了冕观,扬起嘴角猛吹一声哨。
暴雪中,只听北侧宫道一阵人仰马翻,那专门牵来给皇帝逃命用的黄彪,此时听见
了主人的哨声便猛地撞开宫人,脚步不停地往城头奔,几个奚官都拽不住它。
“陛……陛下……”宫人们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叱道:“此马顽劣!怎么都训不好!冲撞了陛下,臣等罪该……”
“我倒想像它一样。”李意骏摸着黄彪的皮毛,猛地翻身上去,不握缰绳,只贴在它脖上轻声道:“昔日得你时,旁人与我说你能日纵百里,可三年前我自城北奔走寻我走丢的小弟时,我却瞧你两头来回,能行千里。”
那奚官不明所以,只敢伏跪在地。
“好马儿,从前将你拘在这宫里,自以为是备了细糠娇养着,不想反倒是浪费了你一身本领,”李意骏抽刀断了缰绳,哈哈笑道:“今日你无拘无束,只管撒欢了跑,且叫我瞧一回,你到底能行几何!”
“陛下!危险啊陛下!”奚官瞧见李意骏扔了缰绳,赶忙膝行向前,想要将他拦住。
李意骏充耳不闻,也不挥鞭,那黄彪却似知晓了他的心意,在风雪里嘶鸣一声,就朝着城头奔去。
守城的羽林卫慌乱间一时抉择不得,叶氏强兵在外,此时这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可又不能瞧着皇帝纵马撞死在城墙内,只得强吼一声,将城门拉开,再纵马追出去。
黄彪自风雪中狂奔,霜鬣凌风,铁蹄裂玉。
李意骏在那城门大开的瞬间便看到了叶帘堂,她高坐马背,背后是阴沉沉的天幕,青袍猎猎,像是这晦暗天地里的飞鸟。
李意骏朗声笑着,夺了羽林卫的角弓,拉臂满弦,直直撞入南府军漆黑的队伍。
朔风裂甲,白羽穿云。
马镫踏过雪屑纷飞,那箭行路刁钻,竟是直直冲着叶帘堂左侧来的!
叶帘堂右手旧伤未愈,仓促间来不及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地一声,诛逆吐露寒芒,李意卿纵身出刀,稳稳地替她断掉了那支锐箭。
第199章 瑞雪针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诛逆刀卷起的疾风擦过幂篱,夜色里,珍珠白纱微微拂动。
寒光乍现,李意骏一双眸子死死钉在那诛逆上。再抬眼时,他忽地从那幂篱微晃的幅度里察出了些微冷的寒意。“你……”
话未说完,南府军便已然动了起来。
李意骏颊侧生风,他当即侧身闪开,铁戟“刺啦”一声划破衣袖,李意骏皱眉反手用长弓格挡。奈何硬木到底不敌冷铁,只见那铁戟被那长弓卡了一下,下一刻,长弓便被削成了两段。
黄彪嘶鸣,李意骏即刻弃了废弓,鞘中利刃才出鞘,侧颈一凉,铁戟已然从另一侧逼了上来。
李意骏只得抱着马脖侧滑躲开,再起身时羽林军已经追了上来,他们围着铜青玄鸟战旗,在仓促间排成楔形阵,高声喊着:“护驾!”
黄彪没套缰绳,李意骏抱着它,竟靠着横冲直撞躲开不少刀锋。
天色太暗了,羽林军才从灯火通明的城头冲出来,一时竟被暴雪封了视野,眼前全是南府军憧憧的暗影。
“太暗了!”李意骏回身大喊,“点燃战旗!”
“烧……烧战旗?”羽林卫有片刻犹疑,“陛下!玄鸟乃是大周圣物,若是以火焚之,恐怕不详!”
李意骏抽刀避着铁戟,听了这话眼皮狂跳,此刻真要跳脚骂人了,怒叱道:“社稷倾覆在即!何惜死物?!”
话音才落,他忽觉握刀的手上死劲一松,宽刀被不知从哪出拨了一下,他手一抖,宽刀险些脱手飞出去。
李意骏心下一骇,赶忙攥紧手指,才堪堪捏住刀柄。
刹那间,玄鸟战旗被点燃,他眼前骤亮。灰烬败絮夹杂在风雪中,叶帘堂轻笑一声,碎玉缚在左手,轻巧地带起他身侧的残风。
李意骏稳住心神,宽刀架起,暗自咬住后齿,向着飞旋而来的碎玉迎去。
可想象中的重力并没有袭来,他猛地抬眼,瞧见那细剑在空中极快地转了个弯,飞舞的青袖遮住他大半的视线,直直朝他下腹刺去。
李意骏侧身想要避开,奈何她速度太快,他只觉腹腔一阵冰凉,紧接着鲜血被碎玉带出,淅淅沥沥滴在雪地。
叶帘堂垂眸瞧了一眼,握着细剑的左手却没有再动。
“啊……”李意骏小声骂了句什么,眼下他每口呼吸都伴随着腹腔间灼烧般的疼痛。他闭眼稳住心神,提刀架在身前,吼道:“再来!”
“何必。”叶帘堂的目光从混乱无序的战场转到被砸塌大半的城头,最终轻飘飘落到他的身上,说:“你赢不了我。”
“何必?”李意骏呵笑一声,他感到小腹鲜血逐渐濡湿外衣,肺部火辣辣地烧,但他仍端平了刀尖,直往叶帘堂身前刺去,质问:“那你又是何必?”
李意骏刀法虽厉,可眼下且不说他受伤,他自称帝以来便几乎没再碰过冷刀,那看似凌厉的刀法靠的都是蛮劲,叶帘堂轻易便能避开。
“为了我自己,或是天下人,”叶帘堂握紧缰绳,战马侧过身,轻巧地挡住他这一刀,问:“你想听哪个?”
“为?简直冠冕堂皇!”李意骏被这一挡震麻了胳膊,他咽下喉中腥甜,“叶帘堂,你不过废了一只手,却总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要来害你!你不如问问自己,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杀了多少人?叶帘堂,你作下的孽可不比我少!”
“你没必要用言语激我。”碎玉在她手中翻飞,挑脱了李意骏手中的宽刀,逼得他险些跌下马去。叶帘堂一剑横在他颈前,叹息道:“看在你我从前的交情上,你现在离开,我会放你一马。”
碎玉剑法飘逸,长刀被它打落,李意骏只觉肩臂酸痛得像是两截软泥,他挣扎着抱紧黄彪,狠声道:“放我一马?但我没打算收手。”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意骏。离开这,没人会追杀你。”
“机会?到底是谁给我的机会?是你,还是我那弟弟?”李意骏笑起来,蹭掉嘴边血,“你这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的恶妇!那蠢货被你诱骗走,如今回乡却连面都不能露!你要放过我?简直可笑,你不过是个反贼,倘若众人知道了你身边人的真相,你连皇城都迈不过去!”
“恶妇?”闻此,叶帘堂轻轻笑起来,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战场,道:“是呀,我不过一介恶妇。”
身边厮杀喊破天际,李意骏喘着粗气,瞧见高举的铁戟在风雪里闪着血红色的光。
随着惊雷炸响,它跟着那骤然亮起的光落下,伴随着湿润的血肉声,它切开羽林卫的金甲,从肩胛直直砍到后心,那士兵离李意骏不远,鲜血黑雨似的喷了他一头一脸。
黄彪受了惊,李意骏再也坐不稳,从马背上翻身滚落。
他耳边尽是羽林卫的惨叫,鼻腔灌的全是他们的血。李意骏只得先用手背蹭掉眼皮上的那些。
模糊视线的尽头,他看见黄彪跑远在风雪里,直至消失。随后,耳侧响起另一道铁蹄声。
他昏沉地侧过脸,对上叶帘堂的自上而下望来的目光,细剑上悬在他头顶,其上微凉的血珠滴在他身上。
叶帘堂笑着,在漫天的风雪与灰烬里朝李意骏抬了抬手。
“起来。”
*
南府军从兴安门破城,单府当家单锦卷了家当,连夜备了车马想要趁乱从北侧逃跑,管家的替他们牵了马,惶惶地喊:“老爷,二公子和罗夫人还未寻到……”
“顾不上了!”单锦安置好断腿的大儿子,匆匆上了车,“单孟心机深沉,非我池中物。他与刘氏大公子向来相处的好,肯定早跑了,驾车!”
管家望了眼城外战火,不安道:“可,可刘氏公子早就被俘,罗夫人开不了口,二公子他……”
单锦眸色一顿,显然也有些犹豫。
“父亲,单孟向来机谨,定然不会有事!”单家大公子见马车迟迟不动,怒道:“你这碎嘴厮,平日里到底吃谁手短?还不快驾车!”
“罢了。”单锦沉声道:“出城。”
闻此,管家只得闭了口,躯马朝城北奔去。
阆京各家大族向来都面和心不和,没想到了这要命的关头,倒都想到一起去了。单锦以为自己收拾的够早,却不想行至城北街巷时,各家马车早就将路堵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单家大公子撩了车帘,正要破口大骂,却忽听铁蹄奔来,随着刀剑出鞘的摩擦,当即堵了他们这些人的前后路。
车帘摇晃,单锦握着帷帐的指节泛白。
“诸位先别急着走嘛,我从一位贵人手里得了好东西,”丛伏笑着,从脚边木箱捞了什么东西看,慢慢道:“先把这些年的账算算清楚喽。”
见南府堵了后路,城门一时半会又出不去,有人怒极骂道:“滚开!你凭何——”
话音未落,蝉光一闪,鱼肠暗骑收刀的片刻,那人的脑袋便已咕噜噜掉在了地上,嘴还大张着,未尽之言却再不能说出口。
“啧啧,”峡风可惜地看了一眼那人,“方才都说了,别着急嘛。”
有了这一下马威,大族奔逃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南府做事一向都是有凭有据的啊,从来不会错杀无辜,”丛伏扫一眼那卷轴,抬眼问:“曹氏,曹氏在哪呢,举个手?”
那被点到姓的氏族当即慌了
神,他们瞧见鱼肠暗骑抽了长刀,各个都六神无主,定在了原地。
“我瞧瞧,助御史台作伪帖,受纳贿赂……”
随着丛伏每念出一道罪名,那曹氏族人的面上就惨白一分。
“咦?”单家大公子本焦心地听着,忽地瞥见道人影,互道:“父,父亲,你瞧……你快瞧!那是不是,是不是……”
“哎呦!二公子!”管家一拍手,“还真是二公子!”
单锦手边一抖,低声喃喃:“他怎么混在南府里头?”
“管他为何,快去叫他给咱们偷偷开侧门!”单家大公子喜道:“真真是老天保佑,咱们有活路啊!”
“你在这坐好,我去瞧瞧。”单锦也是心头一喜,当即带着人下了马车,朝着单孟的位置走了过去。
“喔。”丛伏瞧那卷轴太长,正烦着念,忽地抬眼见有人走近,便停了口,笑着问:“老爷子,你是曹氏族人啊?”
管家闻言正要摇头否认,却瞧单孟从鱼肠暗骑里先行走了出来,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单锦听他这一声很是受用,当即端起架子来,淡淡地点了个头。
丛伏目光在他二人中间转了一圈,将卷轴丢给旁人去念,朝着单孟道:“看来单二公子先前与南府讲的条件,是要保族人?”
闻言,单锦大概将眼下这事猜出了个始末,看来单孟是打算用着一箱子“罪证”,来保取自家氏族平安。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乐开了花,暗想:“平日里总一副将眼睛放头顶的模样,今日还不是得乖乖为家族做事。”
想到此,单锦捻着胡须笑了一声,叹道:“这孩子……哎,犬子真是承蒙女将军照顾,他行事向来莽撞,可没冲撞到将军吧?”
丛伏瞧这单锦一副眯眼衰相,还没张嘴,忽听单孟出声道:“不是。”
闻此,众人皆是一怔。
单孟平静地开口,“我先前与叶大人诺下的条件,并非是族人。”
“你说什么?!”单锦不可置信道:“你……”
“单氏强占良田,坐犯赃计钱四千三百贯。”单孟神色不变,好像是在讲旁人的事,“将军按律行法便可。”
“哦?”丛伏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单孟躬了身子,俯身道:“臣在行完叶大人诺定之事后,自来领罚。”
“你!”单锦眸前隐隐发黑,“你这,你这不孝子!我真是造了三辈子孽才……你难道不想想你小娘?!你小娘还——”
话音未落,忽听车马嘶鸣,管家愕然回首,见自家车马挤着街巷飞驰而过——原是那单家大公子见情势不对,想要催马强行闯门。
“别……”单锦追出两步,却听那城门口“轰隆”一声响。
“咦,来了?”峡风挑了挑眉,朝着北侧城口张望,颇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够准时的嘛。”
城北门侧开,单家车马的马匹被一断了腿,马车直直侧翻着摔了出去。
第一面纯黑的谷东战旗出现在城内众人的视野内,随后是寒光森森的霸王长枪。
——一直候在如意陉的谷东边军终于现身。
*
李意骏年少时武功不错,却在永淳三年逃避着长刀,一身好骨肉尽成了花架子。
此刻他仰倒在雪地里,手指颤抖,想起舅舅送往他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那人是从小便侍奉在他身边的宁安。不过是因着李意骏偷跑去马场时带了他,夜里长着便将长刀递到了他手上。
哪里有碎骨头,如何用巧劲……
都是张喆手把手教着他做的。
而如今他躺倒在雪地里,从颈边烫血里感察出一丝解脱,忽地想,“那匹黄彪被我拘了大半生,如今也不知它跑出去了没有。”
叶帘堂的手受着伤,行起事来却并不拖沓。
碎玉轻斜,只闻一声闷响,以及李意骏低低念出的那一声,“谢了”。
随后,针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叶帘堂松了劲,仰头去看漫天雪。
良久,李意卿走到她身边,轻手将碎玉从她腕上解下,替她握住了,慢慢说:“瑞雪丰年。天下良田丰收有望,明年可以不用再死人了。”
大雪飘进眼睫里,叶帘堂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