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前幼兽迟早脱离母兽的胸腹。
李意卿困极,趁着回军营的功夫靠在马车里闭眼眯了一会儿。马车颠簸,他睡得并不踏实,待马蹄声停止,他才揉着脑袋睁开眼。
天色已暗,李意卿下了马车,见营地四处都是正披甲上马的士兵,连一向喜欢坐在军帐门口同人谈天的方小凌都不见踪影。
他皱了皱眉,顺手拉住一个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龙骨关初袭大捷,但北边的平北军却还在往南。”士兵正为战马锁着马鞍,回身见是太子,慌忙行了礼,“他们将北蛮人往南赶,副将要在北蛮重骑逃往村庄前截住他们。”
“往南?”李意卿问:“裴旅帅没有收队?”
“这……”那士兵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事不是他该多嘴的。
“行了。”李意卿不为难他,便点了头,回身快步走向虎强的军帐,将帐帘掀起时见几位副将都已披甲,正站在案边商量着什么。
见他进来,便抱手行礼。
“怎么了?”李意卿问。
赵炘抬眼,面色不大好,道:“北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路将澈格尔往南逼。眼下方副将已经带着一队人去截重骑逃往周边村庄的步程了。”
李意卿皱了眉,罕见地冷下声道:“启程前,你们没有同裴庆旅帅讲清楚么?”
几人第一次见太子动怒,下意识便齐刷刷跪了下去。
大周自明昭帝登基以来,对于外邦从来都是“来则不拒,去则不追。服则舍之,不黔以武”的柔远政策,这都是几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谁能想……
半颗冷汗悬在颊边,虎强俯首道:“是末将未能与旅帅讲清,是末将的错。”
其实这事想想便能明白。士兵初出茅庐,遇上劲敌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怕极,要么莽极,显然裴庆属于后者。而叶帘堂此次作为监军随行,身上也并没有调兵权,自是拦不住的。
“我不怪你们,站起来。”李意卿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问:“方副将何时领兵北上的?”
“半个时辰前。”虎强垂首回话,“这会儿该是要到红棘原了。”
“太慢了。”李意卿沉下声,“……拦不住的。”
一旦北蛮重骑踏进了周遭村庄,就是将那些村民的命握在手中,尽数充了人质。如此一来,他们原本建立的大好优势便将荡然无存,再度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爷爷的!咱们有粮、有钱、有兵马,还是赢不了!”赵炘骂道:“真是浑身有劲使不出来!”
李意卿默了片刻,道:“我也要去。”
虎强没反应过来,问:“殿下要去哪?”
“北边。”李意卿说:“我去找方副将。”
“这!这不可行啊,殿下!”赵炘急忙出声,“此地有您坐镇……”
玄色毛边拢着太子那张年轻的脸,两双眼眸却似黑雾一般沉沉地望了过来。
赵炘剩下半截话没说出口,鱼刺般卡在喉咙里。
“怎么,怕我死那儿,你们不好交差吗?”李意卿嘴角牵起嘲讽。
这话哪里说得!
两人立刻伏跪在地,颤着声道:“岂,岂敢……”
“放心罢,若我死了,阆京那群家伙定然欣喜若狂,自会替你们遮掩。”李意卿转了身,下令道:“备马。”
*
寒夜漆黑。澈格尔袒胸坐在石塌上,嘴里咬着块破布,正慢慢擦着刀,抬眼用北蛮话说了句什么。
岱钦立在他身边,闻言便回首看向麻雀一般缩在角落的村民,问:“烈酒,有吗?”
村民睁着惶恐的眼,不住地发抖。
岱钦叹了口气,缓和下语气问:“椒柏,你们家有吗?”
胆子大点儿的女孩点了头,约莫着十五六岁,闻言大声回道:“有,我家门口埋了几罐。”
岱钦点了头,道:“去取。”
有人低声叱骂女孩的多嘴,想要将她抱回去,那女孩却扭动着身子挣脱开来,道:“我可以去取,但你不能伤害我的家人!”
岱钦这才正眼看向那个挤满了人的角落。
除了方才答话的女孩,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及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而那女孩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陛下护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是保护弟弟的姐姐。
岱钦罕见地翕动了嘴角,向着立在身后的北蛮士兵吩咐道:“把武器卸下,都放在院外。”
北蛮士兵互相瞧着,又望向岱钦身后的澈格尔。
澈格尔只是垂目擦着手中的小刀,未置一言。
“把斧子卸下。”岱钦用北蛮话道:“他们是人质,我们得留着他们的命。”
澈格尔这才抬眼,含糊着声音说:“听他的。”
北蛮士兵将身旁的环首铁斧解下,尽数扔到了木屋外头。
岱钦重新将目光放到那女孩身上,示意已经照做。
女孩这才站起身,回身将小男孩抱进那妇人怀里,道:“不要靠近他们。”
岱钦望一眼她身后那面带菜色,虚弱无助的亲人一眼,难得的好脾气道:“这是自然。”
听了这话,女孩才快速跑到屋外,用铲子将泥土剖开,用力拔出一个小罐,又将泥土盖上,用手仔细将土压平,这才抱着罐子跑了回来。
“给你。”
她的手指上尽是灰土,罐子上也是。女孩正觉不妥,想将那罐子用衣衫擦擦时,对面的人却接了过去。
“多谢。”岱钦笑了笑。
女孩将手背在身后,快速地跑回了家人身边。
岱钦将酒罐打开闻了闻,确认没问题后才放至澈格尔手边。见状,澈格尔便将手中的刀锋一转,往自己胸腹处的伤口割去。
刀尖旋转,死肉混着鲜血淌至地面。
澈格尔用力咬着口中的布条,额上满是冷汗。他将小刀一撇,将罐中的烈酒堵向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
几声闷哼后,澈格尔吐出口中布条,粗重地喘着气,“都出去。”
北蛮士兵看一眼缩在墙角的村民,那女孩识相道:“我们睡在外间,不会踏进这里,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岱钦点了头,转身朝着北蛮军吩咐道:“把外头的战马牵进院里,别停在道上。”
语罢,正要出门,澈格尔却忽地出声,“岱钦,你留下。”
岱钦停住了脚步,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了回来。烛光映亮了澈格尔郁郁不乐的面容,他问:“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的命?”
“他们要作为人质。”岱钦回道。
“整座村子有许多人。”澈格尔却摇了头,“杀了他们,我们还有许多人质。”
岱钦表情淡淡,轻声道:“既然他们是生是死都无关大局,又何必呢?”
“无关大局?我并不认同。”澈格尔摇了摇头,“那个女孩过于胆大,会坏掉我们的事。”
岱钦只说:“可您还是留下了她。”
“我留下她,只是看在你的份上。”澈格尔腰背都缠绕着绷带,他将双臂撑在身后,慢慢打量着他,“你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次是为什么?”
岱钦扯着嘴角,刚要开口。
“我不喜欢
听谎话。“澈格尔打断他,“你从大周来,我深知你们面不改色就扯谎的能力。而你投靠我的第一天我就警告过你,不许撒谎。”
岱钦闭了嘴,干脆不再言语。
“看来你并不打算同我分享。”澈格尔挑了眉,浓密的眉毛像是雪山上雄鹰的羽毛。他哼笑两声,问:“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个好相处的领袖,对吧?”
岱钦仍然沉默。
“看来是了,幼兽若想变得强大,便要脱离母兽的胸腹。”澈格尔起身,身形高大又健壮,他走近两步,盯着岱钦的眼睛,“我最讨厌隐晦的东西,我看不明白。”
他沉默片刻,说:“我有时真想杀了你。”
“你不会那样做的。”岱钦断然否认,“你需要我。”
“是啊,人为着点念想,必须冒险。”澈格尔撤开身子,“你帮我杀了老王查干巴日,成就了如今的冻土崖,我理应相信你。可是,岱钦。你离开大周,投奔于我,我却猜不出你的为着的念想是什么。”
他目光沉沉,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岱钦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只说:“我不会背叛你。”
“不会吗?”澈格尔睨着他。
“当然不会。”岱钦点头笑道:“澈格尔,我与你的目光齐平,都想要看大周四分五裂。而至于阆京宝座上的那块肉,你们随意争抢,我并不稀罕。”
澈格尔皱眉盯着他,“大周是你的家乡,你为什么……”
“澈格尔。”岱钦打断他的话,“你需要好好休息。我该出去了。”
语罢,他转过身,不再管身后满眼怀疑的澈格尔,只是用指尖带上木门,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向夜里休息的仓库。
仓门吱呀作响,里头憋闷却宽敞,屋顶不高,隐隐能听见雪融化的窸窣声。
岱钦弯腰靠在墙壁上,忽地想起从前,他和姐姐也曾生活在这样的村庄。远离战争、尽情欢笑、谈天说地,从广袤的农田里打量世界,而母亲会用麦秆编出一只又一只的小动物,放在他们的床边。
笑容渐渐褪去,岱钦起身,听着愈来愈急促的飞雹打落在草屋上的声音。黑夜中,阴沉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第82章 本末“副将,何故打我?”……
龙骨关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熄了下来。
叶帘堂走在灰烬当中,见远处有不少被生擒的北蛮士兵,套着粗麻布袋,被几个平北军细细盘问着。平北军因常年驻守北境,为不错过北蛮人于战场上的叫喊沟通,因此多少都熟悉一些北蛮话。
叶帘堂走近,“问什么呢?”
“北蛮重骑把他们的兵流成了小股,往周边的村庄四散去了。”平北军行礼回话,“周边的村落这么多,旅帅让我们在这儿问话。”
“澈格尔愿意带走的定然都是骨干,”叶帘堂偏头看一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北蛮士兵,道:“这些人能知道什么。”
“这……”平北军知晓叶侍读与裴旅帅之间生了些不痛快,此时抿了抿嘴,不敢答话。
叶帘堂抬眼望着北蛮重骑奔逃的方向,“这雪下了一整夜,车马的痕迹是一点都留不住。”
平北军垂着头,应了一声。
“继续往南便是红棘原,那边有谷东禁卫军的防线,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叶帘堂回首,“北蛮军要藏,也只能藏在龙脊山脚下的那些村落。”
那北蛮军点了点头,道:“龙脊山脚下只有白山松水两处村庄。”
“那便是了。”叶帘堂说:“重骑分成小股流窜,已经显出疲态。此时南边又有禁卫军驻守,他们走不远的。”
语罢,她拢了拢氅衣,吩咐道:“差人去追裴旅帅,叫他别跑远了。”
“是。”北蛮军一行礼,正要回身,却又被叶帘堂叫住。他回首,听见侍读叹了口气,说:“罢了,我亲自去找。”
*
平北军的长枪挑开挨家挨户的门,搜查着是否有北蛮重骑藏身的痕迹。
霸王枪杆身颀长,几近丈余,握在北蛮军手上矫如龙腾,威猛无比,将村民个个吓的面如菜色,嘴里答着话,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长枪。
“将军,大将军,您说北蛮跑进来了?”村长两股战战,抖着声问:“那,那我们村子岂不是不保了?”
裴庆本就因着未能一举拿下北蛮之事恼着火,此时一听这边哆哆嗦嗦的声音,更是面如锅底,气道:“懦夫!你等只抱贪生畏死之心,听闻北蛮之至,不思奋勇杀敌,反生惧意,苟且偷生,算什么好汉?”
“将军,您,您怎能如此说啊?”村长捏着身上的衣衫,皱眉道:“这村里人哪个不是携家带口,各户屋里都有稚子老母需要照顾,怎能将我们与,与你们相提并论?”
语罢,他眼光一瞟,骤然惊呼道:“哎!这位将军,可别再踩农田,村子就靠着这几亩地吃饭了!”
裴庆嫌恶地瞥他一眼,哼道:“毫无骨鲠之气。”
那村长闻言,生生受了他这一声辱,只是合手乞求道:“将军,将军,村中百姓皆是节衣缩食以度寒冬,都盼着开春耕田得食。望将军垂怜,莫再践踏我们生计了……”
裴庆瞧他一眼,正欲说什么,后背便挨了一记猛锤。后背火辣辣的痛,他下意识蹲下身去,便听耳边炸开一句怒骂:“混账东西!”
马蹄高扬,拌着嘶鸣之声,裴庆看清了来人。
“叶,叶侍读?”他急忙爬起身,刚张口要说什么,却见叶帘堂下了马,一脚直冲他胸口踹,他防备不急,又重重摔进泥浆里,尝了一大口泥。
叶帘堂皱眉问:“你在做什么?”
裴庆爬起身,甲胄黏着泥巴,里衣也浸湿了一些,此刻也恼了,怒道:“我做什么都得事先同你讲么?你凭什么管束我?”
“我凭什么管束你?”叶帘堂反笑道:“旅帅,就凭你这路上做的这些事,就该我这个监军管。”
裴庆蹭掉脸上的泥,“我做什么了?”
叶帘堂抿着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道:“你,不顾周边百姓生死,在毫无后手的情况下放任北蛮重骑踏进龙骨关周遭村落,这是其一。”
裴庆皱了眉,刚想解释,“我……”
“其二,”叶帘堂打断他,继续道:“你一路带着重兵大张旗鼓,恨不得昭告天下北蛮奔逃进了大周,既给了北蛮应对时间,又将周遭搞的人心惶惶,将天子威严放于何处?”
裴庆闭了嘴。
“其三,你肆意蹂躏田畴,欺凌百姓,实乃大恶!”叶帘堂呼出一口白气,“你可知平北军面临天寒地冻,物资稀缺的际遇时,都是这些村落的居民自愿织就内袄,赠予军营以御严寒。你如此作为,良心何在?”
“我又不知。”裴庆低声道。
“你不知便能这样对待他们吗?”叶帘堂罕见地厉声道:“为兵者,便是以守护大周百姓为己任。方才你所作所为,与那些倚仗权势,欺凌百姓的恶霸土匪有什么两样?”
“我也是为着他们好!”裴庆反驳道:“我早一日找出北蛮兵,便能早一日带他们脱离苦海!”
“为着他们好。”叶帘堂冷笑一声,“他们恳求所求,你不仅置若罔闻,还反加讥讽,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他们好么?”
语罢,她让开身,能让裴庆看清因着平北军莽撞闯入而被搅成一团乱的村庄,问:“请问旅帅,你是如何为他们好的?”
裴庆抬眼,见各
家村民面上尽是骇极之色,平北军所至之处,他们或逃或颤,手足无措,田野间一片惶恐之状。
“我,”裴庆垂下眸子,“我也只是想快些找到北蛮重骑。”
叶帘堂叹一口气,“旅帅,你倒置了本末。”
“那又如何。”裴庆撇着嘴,说:“你眼下说教的这会儿,我早已查完这里。”
叶帘堂心底翻一个白眼,不想再与他说,刚要转身,忽听马蹄声响起,一纵黑色轻骑转眼便至眼前。
裴庆看清马背上的人,登即心绪高涨,喊道:“方副将!”
可下一瞬,方小凌手上那杆霸王枪反身便朝他敲了去,与叶帘堂先前用刀背锤的是同一处,方小凌嚎一声,又痛苦地缩着身子去摸后背。
“还有脸叫我?”方副将怒气冲冲地下马,眼见着他又要同先前的叶帘堂一样再来一脚,方小凌急忙歪开身子,躲过了这一脚。
叶帘堂在一旁冷眼瞧着,暗道一声可惜。武将这一脚定比自己方才的痛,该让这死鸭子嘴硬的裴庆好好挨上一顿。
裴庆爬起身,“副将,何故打我?”
“何故打你?”方小凌气道:“叶大人方才还没同你讲清楚吗!”
语罢,霸王枪杆反手一送,实实敲进了裴庆的膝窝,叫人结结实实的跪了下来。
叶帘堂暗道一声“爽”,余光一瞟,忽见一匹黑马从方小凌身后施施然走了出来。她一抬眼,见太子披着玄狐氅衣,正懒洋洋睨着裴庆。
裴庆自然也瞧见了,一时哑了声。
“虎校尉已经领兵去剩下村落搜查了。”李意卿慢慢道:“你闯出的祸事,却让几位副将替你善后。”
额头抵在大雪过后的潮湿泥土,裴庆咬牙道:“……末将知错。”
“知错?”李意卿挑了眉,只说:“我倒觉得未必。”
叶帘堂也抬眼看向他。
“这路上,我专程同人打听了许多你的事情。”李意卿看着裴庆,慢慢道:“你想进龙骨关大营,自请从谷东禁卫军,从阆京到了北郊猎场,位居旅帅要职,还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我太明白你的心思了,你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裴庆牵动嘴角,道:“殿下,我……”
“不必多说,因为我从前也同你一样。”李意卿摇了摇头,继续道:“如今你上了龙脊山,进了龙骨关,这是你离大营最近的一次,因此你热血沸腾,觉得北蛮定然不敌身后有着强兵健马的你。”
裴庆俯着身,不敢抬眼。
“北蛮从前夜袭猎场营地,你便一心想着要报仇。浩日瓦只一夜便被击败,你便觉得自己也可以。所以自你进了龙骨关起,便满心满眼都是平北军和北蛮重骑两支队伍。却从来没将目光放在过将领的身上。”李意卿平静道:“浩日瓦固然强大,可击败他的虎校尉却是常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同样,你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旅帅,一场仗都没有亲自指挥过,可带领北蛮重骑的首领澈格尔却早已与平北军周旋了多年。”
“你太过急于求成,只专注于敌我士兵的强弱,却忽略了主将之间的经验差距。北蛮风俗野蛮,澈格尔自出生起面临的就是不断争抢的生活,他十九岁称王,这前后积累下的经验早已远超于你,更不说他这些年同蒋将军于北境的周旋。”李意卿继续道:“他比你更明白如何扬长避短,更清楚如何在自身处于弱势时将队伍的上限提至最高。而你却不管不顾,毫无部署。你觉得只凭着一腔热血,便能打败身经百战的澈格尔吗?”
裴庆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嵌进潮湿的泥土里。
“你到了北郊猎场,身边有虎校尉,甚至还有方副将,可你却从没想从他们看到优点,更不说去请教,学习。”李意卿看着他,问:“你想进大营,可想进大营的人太多了,那个人凭什么是毫无长进你呢?”
寒风仍在吹袭,裴庆伏在雪地中,兀自淌了许多热泪。
第83章 忠诚羁绊如同马笼头,只会牵制与束缚……
言及于此,意已尽矣。
方小凌叹一口气,也翻身上马,对裴庆说:“你也收队吧,走前同村民好好赔罪,听清楚了没有?”
裴庆伏跪在地的肩膀还在抽动,回答的声音却并不含糊,“是!”
见此,方小凌偏过头问:“叶侍读,您与我们一同走么?”
闻言,李意卿拨转马头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叶帘堂身上打了个转,片刻而过。叶帘堂好似有所感知,只是再看过去时太子便已背过身去。
叶帘堂此行本就是替几位无法前来的武将兜底,但事已至此,这里也缺她一个不缺了,于是便点了头,说:“走。”
这日太阳罕见地漏了头,连带着众人的心情都明亮了许多。叶帘堂催马小跑两步至李意卿身边,笑着说:“凛然难犯啊,殿下。”
听了这话,李意卿揉了揉耳朵,这才慢悠悠地看过来。
“不过,”叶帘堂顿了顿,问:“殿下方才说,你从前同裴庆一样?”
“都是旧事。”李意卿牵起嘴角,道:“你若想听,闲了与你慢慢说。”
闻言,叶帘堂长叹一口气,“是了,眼下还得抓北蛮重骑。”
李意卿抬了抬手,似是想安慰安慰她,但忽觉不妥,于是这手抬了又放下,隐在氅衣里,只是笑着说:“不用担心,裴旅帅这一路上大张旗鼓地放消息捉人,虽说搅得周遭人心惶惶,但也许会有奇效。”
叶帘堂偏头去看他,“能有什么奇效?”
“在我们眼里,因着裴旅帅初出茅庐,所以做事莽撞,从来不顾后果。但澈格尔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李意卿望向北方,“他身经百战,同蒋将军在北蛮纠缠七年有余,深知大周对敌一向谨慎。而裴旅帅于此时大放消息,他难免多想,自乱阵脚。”
叶帘堂默了片刻,道:“他会以为我们是故意的?”
话音才落,便听远处嗖然之声划破长空,声震四野,她回过头,皱眉道:“鸣镝?”
“原本我只是猜测。”李意卿笑了笑,望着远处骤起的烽火,“眼下看来……”
前方军旗一改,方小凌登时策马而奔,笑道:“入套了!”
身后谷东禁卫军士气大涨,风驰电掣见,只见士兵纵马如离弦之箭,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
叶帘堂哀嚎一声,幽怨道:“殿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不敢不敢,难敌侍读万分之一。”李意卿扬起笑来,在冬日底下明晃晃的,分外漂亮,“走吧,等此事解决,我们便回阆京。”
叶帘堂叹一口气,扯了扯马缰,疾驰而出。
*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更别说岱钦已经快七年没看见过太阳。冻土崖常年阴雪,日头总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此时他盘腿坐在草屋的后院内,用磨刀石打磨着斧刃,让尖锐的摩擦声在空气中不断回荡。身后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澈格尔走了出来。
他身上绑着的布条早已渗出新的血迹,但他对此毫不在乎,只是皱眉看着不断制造噪音的岱钦,问:“我们朝不保夕,但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寒风自北而来,透过草屋并未关严的小窗擦过岱钦的衣角。他轻轻放下铁斧和磨刀石,撑着身子闭眼,任日光将他的眼帘映照的通红。
“既然朝不保夕,何不享受当下?”他笑出声。
“我没空听你的玩笑话。”澈格尔冷哼,“大周已经在四处搜寻我们的踪迹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怕什么。”岱钦仍闭着眼,“他们离这里还很远。”
“正因如此。”澈格尔压下浓密的眉毛,将脑后淡金色的头发拢了起来,“我不认为他们会过早暴露自己的踪迹。”
岱钦睁开眼,即使方才闭着眼,但过久的面对日光还是让他眸前阵阵发暗,“澈格尔,我要是你,就送一队人去他们眼前,而我们趁此另寻出路。”
“这是让他们去送死。”澈格尔拧住眉头,沉声道:“岱钦,他们都是我冰川之上的弟兄,少把你们大周那套带进来。”
岱钦挑了眉,却在心里想:“北蛮的首领总爱与子民称兄道弟,走到最后只会一同覆灭。”
忠诚么。
他暗笑一声,重新捡起方才的活计,让铁斧再在磨刀石上擦了个来回,故意发出刺耳的嗡鸣。忠诚是他永远都不能弄明白的东西。
“你
总在笑什么?“澈格尔问。
岱钦无声叹一口气,与北蛮这些大个子巨人谈话总是费尽心力,他们总秉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这另岱钦不怎么舒服。
但他还是开口,说:“大抵是我脑子有问题。”
澈格尔又皱起眉,“什么意思?”
“我跟在你身边七年,处处为你出谋划策。”岱钦继续擦着斧刃,“而你却仍将我划在‘你们大周’这一行列。”
“而他们,”他抬起眼,看着澈格尔,抬手指向屋外的北蛮士兵,“他们只是跟随你打过几场仗,就已经是你的兄弟亲人了。”
磨石擦过,岱钦将斧刃露到日光下,慢慢看过去,“如今你为着他们要拉我一起下水,我觉得很不值当。”
澈格尔愣了片刻,道:“你觉得我没有将你当作自己人?”
“是啊。”岱钦干脆地点了头。
澈格尔却摇了头,问:“岱钦,在你眼里,怎样才是亲人?”
“互相帮扶?”岱钦看向他,“也许吧。”
“你当初与我说,你有一个姐姐。”澈格尔问:“你怎么会不知道。”
“正是因为我有一个姐姐。”岱钦笑了,“即使我们血脉相连,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却仍然彼此相恶。所以,澈格尔,你将这些人称为兄弟,在我眼中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血脉?”澈格尔却摇了摇头,“冻土崖并不重视血脉。血亲只是负责为年幼的我们提供食物,而我们一旦能够独立行走,剩下的一切便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
岱钦笑了笑。
“冰川之上,一切都只是靠自己,血脉不值一提。对我们来说,能互相交付后背的才是亲人。”澈格尔目光沉沉,“但是,岱钦,我不敢将后背暴露给你。”
岱钦打了哈欠,“是么。”
“你总说我不将你划为自己人。”澈格尔顿了顿,说:“可你将我看作自己人了吗?”
岱钦放下铁斧,拍掉手中的脏污残渣,道:“我明白了。”
“且不说亲人,”澈格尔却上前一步,问:“你将我看作好友了吗?”
“好友?”岱钦站起身,“我只需要并行的同伴。”
“冻土崖冰天雪地,才能使我们抱团取暖。而阆京如此温暖,什么都有……”澈格尔笑了笑,说:“生出来的人却比我们还要冰冷。”
忽而,南方烽烟升腾而起,他们都知道,是大周的轻骑循味而来。
澈格尔叹息一声,只说:“吃些东西吧,一会儿需要力气。”
“不必。”岱钦将铁斧握在手上,只说:“你们要去送死,别拉上我。”
澈格尔皱了眉,“或许我们还有时间做最后一搏。”
“我们?这时你又说起‘我们’了?”岱钦扯了扯嘴角,“可惜,你已经穷途末路,可我还有的是生机。”
语罢,身上的甲胄一件一件脱掉,笑着说:“澈格尔,你说的对。”此时,他除了面容白净,便和这座村子的村名并无两样,“我确实还是个大周人。”
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中打磨一早上的铁斧掷到澈格尔眼前,笑道:“别礼。”
澈格尔怔在原地,只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岱钦轻巧地翻过院中围栏,哈哈笑道:“同行路上,何必总牵扯出有的没的来。羁绊如同马笼头,只会一味的牵制与束缚。”
“可你助我夺得了北蛮。”澈格尔不可置信地踏出一步,“若你现下逃跑,这些年便都会功亏一篑。”
“我现在不走才是功亏一篑。”岱钦表情嘲弄,道:“澈格尔,我从前跟着你,是因着我们目光齐平,望着的都是大周。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岱钦摇了摇头,说:“现下的你早已威胁不到大周,目光所及尽是求生。跟着你,我的目的才始终都无法达到。”
语罢,大地震颤,大周轻骑的马蹄已经疾驰而来。澈格尔再也无法顾及他的去留,他已自身难保。
岱钦俯下身,揉乱自己的头发,将灰土尽数涂抹在面上,朝着轻骑奔逃而去。
*
北蛮并不会因着一人的背叛而溃散。
澈格尔看着眼前将整支左臂都涂成灰褐色的士兵,他在决斗圈内杀死了身躯高大的士兵,成了新的熊部领袖。
“哈布尔。”澈格尔替他戴上头盔,将他淡金的头发收在其中,“最后一搏。”
哈布尔将手锤在心口,定声道:“为了冻土崖。”
跟随在澈格尔身边十几年的老将忽地开口,“那个人呢?”
“谁?”澈格尔披上甲胄,忽地明白过来,道:“他逃了。”
“逃了?”老将睁大眼睛,“忠诚何在?”
“忠诚。”澈格尔将铁斧挂在腰间,只说:“他从前就没有那东西。”
老将撇了撇嘴,哼笑一声,“你竟然没有杀了他。”
“他没有骄傲,甚至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澈格尔翻身上马,“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去动手。让他孤身活着就已经足够痛苦。”
“大周的懦夫。”老将笑起来,“我们北蛮的战士,就是死,也要多带些人一起。”
澈格尔也笑起来,“别想的那么遭。”
他举起环首铁斧和钉满尖刺的重盾,吐出的气在冷空气里成了白雾。
“冲出去。”
第84章 互市“以战止战,无法终了。”……
兵器之间的撞击声伴着遥远的呐喊,一直杀到了日暮西沉。松水村东侧林道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片刻便被染上赤色,雪水混合着血水裹着泥土股股往下汇。
平北军留了一队人马将松水村防得密不透风,村民皆躲藏在家中,邻近山道的住户只能从小窗窥见那自山上流下的赤红。
等叶帘堂一行人赶到时,谷东禁卫军与平北军正收拾着战场,将成堆的尸体推上牛车,晚些运去空旷些的地方进行坑底焚烧。
虎强蹲在山下用凉水冲浇着脸上的血迹,胡乱地抹一把水渍后,便瞟见一旁接近的黑色宽袍。
“殿下。”他蹭掉眼睫上的水珠,抱手行礼道,“已经解决了。”
李意卿黑色氅衣裹得严严实实,只领口露出些白色绣边,闻言问:“澈格尔呢?”
“按殿下的吩咐,押在后头呢,不过……”虎强抬眼,“他境况不是很好,怕是许久未曾进食了,眼下已晕死过去,要不要叫许先生去看看?”
“也好。”李意卿点了头,正要说什么,身后便传来叶帘堂略带笑意的声音,她说:“恭喜啊虎校尉,这回捉了澈格尔,要一战成名喽。”
虎强连忙摆手,“北蛮重骑本就缺粮少食的,虚弱的很。这回也是殿下安排的好,这才让我捡了漏子。”
李意卿微微侧开身,让叶帘堂站到他身边。
“气运撞上人时,也得接的住才行。”叶帘堂走近了,笑着说:“您与谷东禁卫军都是有真本事的,这次接住了,是应该。”
李意卿垂下眸,目光转过叶帘堂走来时轻轻挨着他大氅的素青衣袖,这才勾起嘴角道:“经此一战,谷东禁卫军便真正同平北军属同一军阶,日后背靠着背合作,也能信任彼此。”
“是!”虎强本抿嘴笑着,忽地往下一跪,额头抵着地,闷声道:“……末将能成今日之事,多亏殿下与大人。”
叶帘堂吓了一跳,下意识俯身去扶他,“哎,校尉这是做什么!”可任凭她怎么拉,虎强都不为所动。
“末将从前蒙崔大人相救,本欲于变州州府做家丁以终此生,可后来遭千子坡刺客暗算,染了毒,虽说心中不甘,但又觉得还了崔大人的恩情,得此结局,亦算圆满。可,可我从没想到还有机缘再握霸王枪,施展常家枪法。”话说至此,语气也愈发不稳,隐隐抖了起来,“仰赖殿下与大人深信,我才得任谷东禁卫军校尉之职。至今所有功业,皆为二人所赐,臣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语罢,他双臂微撑,复将身子深深扣下,双肩轻微地耸动。叶帘堂仔
细一听,竟是哭了起来。她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方才叶侍读所说极是,气运撞上来时,也得有那个本事接住才行。”李意卿看着他,轻声道:“今日一切,该我感谢校尉才是。”
虎强哽咽着,却始终不肯抬头。
“是校尉护住了大周。”李意卿俯下身,玄色宽袍轻轻覆上虎强耸动的脊背,“从今往后,谁都不会再看不起你们,看不起谷东。”
虎强哭得越来越大声,叶帘堂急忙俯身拉他,“校尉,拜都拜了,现下要哭也起来哭啊,这吃一嘴泥……”
虎强却哭得愈发响亮,眼见情势就要掌控不住,最终还是禁卫军来人将他拖走了。
叶帘堂登上马车,听着哭声渐行渐远,这才擦擦额头的汗,嘟囔道:“瞧着他又跪又哭,总觉得我这身功德都要被他跪完了。”
“功德?”李意卿跟在她身后没听清,问:“什么功德?”
“当然是我上辈子勤勤恳恳做好事攒下来的喽。”叶帘堂与太子过于熟稔,外加此时解决了北蛮这一大事,心头也明朗不少,便顺嘴道:“你不明白的。”
“你不说,我当然不会明白。”李意卿显露了些少年心性,追问道:“什么叫‘上辈子’?”
“就是……很远的地方。”叶帘堂并不打算故意瞒他,但此事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于是只补充了句:“这是我们那儿的家乡话。”
“很远的地方?”李意卿不解,“有多远?”
叶帘堂自从龙脊山拐进龙骨关时便没阖过眼,此时倦意袭来,便靠在车内柔软的座席中,有一搭没一搭回道:“反正……就是很远。”
“能有多远。”李意卿见她不愿多说,便敛下心绪,说:“还能跑出大周不成。”
“就是比大周远。”叶帘堂闭着眼睛,“在天外边。”
李意卿笑道:“是么。”
“当然。”叶帘堂知道他定然当作玩笑了,索性便说:“天的另一边,遥遥光年。”
李意卿摇了摇头,轻声道:“讲给小孩子听的。”
另一边久无回声,他便转头看去,见叶帘堂正靠在座席上,偏头抵着车壁,已经睡了过去。想来是这些天跋涉辛苦,一路没怎么休息过。
他轻轻皱了眉,将暖炉推得离她近了些,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便抬手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披到她身上。
做完这些,李意卿也靠进座席,将帷帐掀开一些,偏头去看窗外点点夜空。
夜风瑟瑟,皎月隐在聚散的浮云之后,仍是雾蒙蒙的,倒是星子点亮夜色,犹似明珠洒落九天。
四野寂静,他无端又想起叶帘堂方才所说。
“天的另一边,遥遥光年。”
“另一边么。”他低声喃喃。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否则很难说世上竟会有她这般的人。
像是热闹春日里溪边垂下来的一片柳,那样蓬勃坚韧,将溪水拂得轻盈又粼粼。
他忽而又想起初春时节,驴车倾倒,他跌坐在繁复落掷的隋珠和壁中抬起头,正好望进她被夜市灯笼映得斑斓的眼底。
李意卿无意勾起嘴角,再去瞧身边的叶帘堂。
这一路上的焦躁与不安,好像都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豁然开朗。丝丝寒风钻进马车,自李意卿耳边抚过,鼓动窗边的帷帘。
世间之事如浪尖行船,稍有疏虞,便会溺如洪流,难登彼岸。但他却不再觉得害怕。
*
等澈格尔醒来时,已经到了次日拂晓。
许元疏替他简单的包扎了伤口,垂帘退出时,回首见叶帘堂推门而进,便轻轻迎了上去,正要说什么,原本在她身后跟着的太子却不知何时挤到了身侧,转身将他隔在一旁,问:“许先生说,澈格尔醒了?”
许元疏抿了抿嘴,面上仍是清浅的笑着,“是。”
叶帘堂点了头,道:“去同他谈谈。”
轻纱掀起,叶帘堂和李意卿走进,屋子里便暗了许多。
澈格尔眉间一耸,作势要下榻同人决一死战,却在动作间不慎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叶帘堂细细打量着他,出声道:“澈格尔。”
“为什么不杀我?”澈格尔捂着伤口,抬眼望着他们,用大周话问:“为什么要救我?”
“扶他起来。”李意卿向着屋内侍奉的人道。
侍从上前,却被澈格尔甩开了手臂,他沉声道:“我的腿还没断,我自己站的起来。”
语罢,澈格尔便撑着塌沿站起身来。他的腿受了伤,层层缠绕的白布因着他的动作又隐隐渗出一丝红来。他站不太稳,却仍强撑着,非要同他们的目光持平,警惕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李意卿叹了口气,说:“北蛮没有粮食,我们知道。”
澈格尔怔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一向拐弯抹角的大周人竟也有如此开门见山的时刻。
“大周素为礼仪之邦,因着冻土崖饥荒一事,陛下不忍目睹。”李意卿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为此,陛下愿开放北境城墙,成立互市。”
“互市?”澈格尔眸光锐利,“那又是什么?”
“两国通商,交易货物之市。”李意卿说:“以彼之有余,易此之不足。各取所需,以求双方之利。”
“为什么?”澈格尔拧起眉毛,“你们不杀我?”
“人生于世,难免有窘迫之境。”李意卿温和地笑了笑,“我等愿相互赠以机缘,共谋前路。”
“若是在北蛮,我们绝不会给敌人留任何一条生路。”澈格尔眯起眼睛,“大周奸诈,这又是什么计谋?”
李意卿摇了摇头,说:“并不是什么计谋。两国若能成立互市,对大周来说,也大有裨益。”
“互市对你们来说既不迫切,也并不那么重要。”澈格尔说:“我不能理解。”
“天地生生不息,若今时我们血洗冻土崖,来日便也会有新的‘冻土崖’出现。以战止战,是无法终了的。”李意卿笑道:“与其如此,不若各取所需,以利止战。”
澈格尔默了片刻,问:“除了互市,你们还要什么?”
李意卿点了头,“尚有一物。”
澈格尔露出了然的神色,道:“不如一同说说。”
“缔约,互不侵扰。”李意卿说:“以谋和平相处之道。”
“期限。”澈格尔眸光沉沉。
“十年。”李意卿看向他,问:“如何?”
第85章 昭昭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
如何。
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澈格尔根本没的选,这也的确是冻土崖唯一一条生路了。
“对立与战争从来都不能让世间变得更好。”李意卿笑了笑,问:“您觉得呢?”
“好。”他默了片刻,又低声道:“多谢。”
李意卿站起身,笑道:“如此,我也不便打扰了。你可于此地与弟兄们养伤,待伤口愈合后再回冻土崖去。”
“不必了。”澈格尔却断然拒绝,“我们长留此地也使你们烦扰。大周愿与冻土崖共谋,我们自不会为你们添忧,今日便带人回去。”
“也好。”李意卿点了头,道:“干粮已为几位备好,待开春开了互市,日后便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澈格尔将金发拢在耳后,左手往心口处敲了敲,垂头道:“愿日光昭昭,普照大周之境。”
李意卿学着他的动作,道:“也愿日光普照冻土崖。”
澈格尔仰起脸,努力扯出一个笑来,道:“多谢。”
“不必。”侍从替太子撩开纱帘,李意卿回首道:“好生休息。”
语罢,他转了身,一行人便出了房门。
屋内不再拥挤,日光便不再被阻挡,尽数洒在澈格尔的身上。他似是忽地泄了气,重新坐在床榻上,窗格透出北方雪山的轮廓,他一个人看了许久。
山路程程,他好不容易翻过群山,踏进那道将他们挡了几十年的北境城墙,可如今。
澈格尔将脸埋进手掌中,手心上全是多年来挥斧的老茧,此时硬茬茬地擦过脸面,
他却浑然不觉。
他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寄人篱下总是吃不饱,一身好骨架上尽是空瘪皮肉。乳牙掉落那一天,是他年少时第一次杀人,是冻土崖当初的旧王查干巴日手把手教着他做的。
人的骨头硬,查干巴日告诉他如何用巧劲,用暗器,用毒。但澈格尔却不喜欢这样的方式,觉得太窝囊,他更喜欢用蛮力。
可眼下,他用蛮力破开了大周城墙,可手中的斧头却像劈在了硬骨头上,卡在其中,压不下去,却也取不出来。
此时,澈格尔仔细回忆着查干巴日当初是怎样教他的,却只能想起查干巴日仰倒在地,而他将斧头架在他的颈脖,告诉他旧王做不到的事情,此后便由新王去做。
下一刻,颈碎头断。
而如今,澈格尔却从查干巴日骤然放弃抵抗的手中品出一些可惜。
他那时为什么放开手了呢,是真将希望托付于他了么。
失败是很残酷的东西,它会一视同仁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缓慢地在他颈脖上使者力气,逼走呼吸。
“大周人将我们从这里赶出来,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而如今,攻破大周只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披大周人的皮取暖,倾吞大周的疆土而果腹。”
“报仇雪恨。”
从前承下的大话像是幼时寄人篱下的饥饿,皮肉裹着骨头,嘴里没日没夜的发酸。
澈格尔的脸埋在手心,指缝间有水珠滴下,像是第一次杀完人,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
伴随着一丝轻微的酸痛,糜烂的牙根便离开了他的身体。像是如今的希望。
过了许久,他才揉了两把眼睛,重新站了起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澈格尔看见遍体鳞伤的北蛮重骑。
“我们……”他轻声开口,半晌却说不出下一句话。
士兵们抬头看向他,并无他言,只是默默地聚集在他身前,像往常一般追随他。
澈格尔深吸两口气,道:“走吧……”
旭日微露,天地苍茫。
“走吧。”他说:“我们回家。”
*
大周宗室世家,皆以风流洁净为尚,李意卿自然也是如此。这些日子他东奔西走,忙得脚不沾地,这时终于得了空闲,在颢州州府犯起了娇贵病来。
叶帘堂早已梳洗妥当,等李意卿池浴出来用饭,竟硬生生挨到了日头西落。屋内屋外俱是静悄悄的,她趁着这会儿打了个盹。余晖从窗间漏进,洒了她满身。
屋内有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叶帘堂才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么?”李意卿换了身玄色衣袍,上头的桃型莲瓣与云头纹繁缛华丽,十分精巧,交颈处封以朱红,衬得太子眉目越发苍白秀美。
叶帘堂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他走近,头发已经半干,只是身上还留着些清新的皂角香气,轻声问:“要用饭吗?”
叶帘堂揉了眼睛,见轻纱垂地,堆叠在窗边,博山炉也换上了新的香气,是他惯用的,像是池涨涌而出的雨水。
一旁地茶水煮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叶帘堂一向不习惯旁人伺候,李意卿便顺手将茶壶提了,替她泡了盏新茶。
“好慢啊。”叶帘堂抱怨两声,“饿死我了。”
“已经叫人去备饭了。”李意卿笑了两声,轻声说:“孙大人叫人炖了只鸡。”
“真的!”叶帘堂登时清醒了过来,咽了咽口水问:“鸡汤?”
李意卿点了头。
“颢州的汤最是好喝了。”叶帘堂躺在太师椅里,慢慢道:“文火慢炖,肉兰汤浓,最是是享受!上次我同许先生吃了几碗,那……”
“是么。”李意卿忽地打断她,将手边的茶盏推了过去,道:“听虎校尉说,松水村此行,有个大周人从北蛮重骑投奔到了他跟前。”
叶帘堂果然被他引了过去,问:“北蛮重骑里的……大周人?”
“是。”李意卿点了头,“说是曾在龙骨关周遭生活的村民,某日在大雪里迷了路,误打误撞撞进了北蛮重骑,为着活命,给澈格尔指过两次路。”
“就是他们从月海摸进大周,夜袭北郊猎场那次?”叶帘堂问。
“还有火药那条道。”李意卿说:“也是他给指的路。”
“嗯……村民。”叶帘堂抬眼看他,“你信吗?”
“不信。”李意卿叹了口气,“可虎校尉差人去那人口里的村庄问过了,还真有这么个人,双亲俱在,与那人口中的境况一模一样。”
叶帘堂默了片刻,问:“他叫什么名字?”
“静夜思,思无穷。【1】”李意卿想了想,说,“静思,戴静思。”
“静思。”叶帘堂挑了眉,“好名字。”
李意卿抿了口茶,说:“虎校尉也觉得有问题,可又捉不住人的尾巴。便将人留入了谷东禁卫军,暂且将人看住。”
“也只能如此了。”叶帘堂道:“但别让他同谷东禁卫军真正混到一处。我们尚且摸不清此人底细,别叫他做了什么分离军心的事来。”
李意卿点了点头,“那人暂且跟在校尉身边端茶,我明日会提醒他的。”
话音刚落,便听小门被轻轻扣了两声,外头有厨房的人高声问:“殿下,现下用饭吗?”
“进来吧。”李意卿回道。
语罢,木门吱呀轻响,侍从们将盏盏白瓷端了上来。瓷盖掀起,便见白气袅袅升腾而起,醇厚的鲜美之气扑鼻而来。
叶帘堂按捺住心中激动,抻长了脖子往里看。只见汤色晶莹,葱绿点缀其间,更添鲜香。
待人都退下,叶帘堂这才将碗推至李意卿跟前,兴奋道:“快!快给我盛一碗。”
“方才旁人在,你怎么不叫他们盛?”李意卿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她那碗端了起来,用汤匙撇掉了浮油,往里多盛了两块肉。
“这不是为着您的面子么。”叶帘堂眼巴巴瞧着,说:“我可是太子侍读,丢人现眼了可丢的是您的份儿。再说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盛好的热汤接了过来,笑道:“再说,殿下盛的,才最是鲜美。”
李意卿笑了两声,说:“快多品几口。过几日回了阆京,可就喝不到了。”
叶帘堂闷头尝着,连应都抽不出空来,只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
*
千子坡一倒,车辆马道流通,北蛮互市成立。桩桩件件滚起雪球,谷东才终于算是从从前那污草般的穷困日子脱出身来,日后便不再会受人冷眼了。孙云斛专门寻了个好天,为太子与侍读送行。
朝阳自东边腾起,将天幕染得通红。
马车都滚过了几圈,又听身后孙云斛大喊,“殿下!殿下!”
李意卿将马车窗边的帷帐撩开,笑道:“怎么,孙大人舍不得我吗?”
“殿下可别再取笑我。”孙云斛气喘吁吁地追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您,落,落东西了!”
李意卿支在窗沿,问:“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便看孙云斛递上来个木匣,“上次殿下叫我做的东西,忘了?”
“嗯?”叶帘堂从身边探出头,“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李意卿猛地转过身,将小窗遮了个严实,哈哈笑道,“落了些小玩意。”
“怎么,还不让人看?”叶帘堂坐回座席,“切”道:“我还不乐意看呢。”
李
意卿轻轻侧过身,慌忙向着孙云斛使眼色,示意他将东西递给车夫,孙云斛这才心领神会,一只手忙捂着嘴巴,将木匣塞到车夫手里。
窗边帷帐被北风轻轻鼓着,使得雪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李意卿冲着孙云斛笑了笑,做口型道:“多谢。”
孙云斛擦着汗,摆了摆手。
车轮再次辘辘响起,将苍茫的景色落在了身后。
第86章 碧空“六和一。”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马车在首阳谷走了七八日,周遭的峡谷耸石才慢慢退却,地势渐平,再过道弯路,便豁然开朗。日光闪闪,将一条条通往关中三州的道路照得发亮。
这日天气好,几人便策马在山道上慢慢走。李意卿望着远山,有些兴奋道:“看,阆京!”
叶帘堂闻声望去。
只见远处阆京城门巍然矗立,城楼高耸,飞檐翘角,似大鹏展翅,下一刻便欲凌风飞起。护城河如玉带环绕,像是在城周洒下的一圈粼粼碎银。
远山青黛,遥相呼应。
“恰好赶在宫宴前回去,”叶帘堂笑笑,“殿下也算是如愿了。”
“还是太慢。”李意卿笑了两声,忽地让马跑了起来,道:“再快些。”
马蹄踏扬尘土,马具当啷作响,叶帘堂跟着他拐过首阳谷一个接一个的急弯,群山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东边苍穹愈发明亮,陡峭的峡谷下,寒风自北而来,穿过干枯枝桠,将护城河水揉得皱起来。
两人抛下身后人,顺着这阵猖獗的北风往前跑,义无反顾地向着日光,奔向阆京。
“你要离开了吗?”李意卿忽然问。
“什么?”风声呼啸,叶帘堂没有听清。
“等回了阆京,”李意卿让马蹄缓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就要离开了吗?”
“是吧。”叶帘堂笑了笑,“做官太累了。”
路旁,一只栖鸟从干枯的树干掠起。
李意卿在前方停了片刻,缓步与她并骑,抿着唇角却并不说话。
叶帘堂笑起来,“怎么,要哭鼻子啦?”
两人策马奔上关中辽阔的原野,护城河的奔腾声愈来愈响,白雪反射光芒,偶有雀鸟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之鸣,更添几分生机。
李意卿放轻了声音道:“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叶帘堂正说着,忽见远方什么在闪着光,便眯眼看了去,挑眉道:“城墙上装起箭垛了。”
“北蛮侵入龙骨关那会儿,让他们增派援军时磨磨蹭蹭,我还当他们不怕呢。”李意卿也抬眼望了片刻,冷哼一声:“张氏尽把功夫费到这些事上。”
“张氏还有害怕的东西吗?”叶帘堂故意做出吃惊状。
李意卿终于挑起嘴角,“他们只怕北蛮攻进来,他们锦衣玉食的日子保不下去。”
“是么。”叶帘堂笑了两声。
“照我看,”李意卿向着前方抬了抬下巴,“他们最怕的还是你,叶大人。”
叶帘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巍峨城门前,洞口开如巨口,而一队禁卫军正守在前方,锃亮的铁盔闪着锋芒,为首的正是张氏门生程子奉,如今在羽林卫蒋再杞手底下当差。
“我?”她挑了眉,“我可是一直都想同他们处好关系呢。”
程子奉带兵纵马驰的近了,这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道:“恭贺太子殿下,凯旋而归。”
“不必多礼。”李意卿垂眼看他,“今日怎么是你来,蒋副尉呢?”
“蒋将军战死边关,举国哀悼。副尉念及大局,特诏副尉不必奔丧。然副尉闻此噩耗,悲痛欲绝,加之连日劳累,一时病倒,不便前来为殿下接驾。”
“副尉病了?”李意卿拧起眉头,“我去探疾。”
“殿下且慢,此番得胜而归,宜先旨陛下陈情,而后图之。”他牵马走至一旁,躬身道:“殿下,请。”
李意卿看他一眼,道:“是我粗心了。”
程子奉仍躬着身,待太子从他身边走过,他才抬起脸,铁盔下一双眼望向叶帘堂,拘礼道:“叶大人。”
“程旅帅。”叶帘堂抬手回了一礼,正要走时,忽听那人道:“大人得了把好刀?”
叶帘堂垂下眸,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腰间的白束带。
“偶然得来的。”她笑笑,“旅帅眼光实在锋锐。”
“大人谬赞。”程子奉的声音埋在铁盔里,显得有些沉闷,“带兵久了,自然对这些物什多上了些心。”
“如此。”叶帘堂点了点头,不再同他多言,跟在李意卿身后踏进了城门。
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的甬道里,逐渐向上时,几人下了马。
叶帘堂侧眸看了太子一眼,伸手点了点眉心,轻声说:“舒心。”
李意卿这才将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低声道:“看见张家人我就头疼。”
“别这么明显。”叶帘堂勾起嘴角,说:“走吧。”
城门后是阆京繁华的街道,雕梁画栋,街衢纵横。叶帘堂看惯了谷东景象,如今再置身其间,竟生出些头晕目眩之感。
她往前走了两步。
“叶帘堂……”
“嗯?”
李意卿不常叫她的名字,此时忽地小声念出。
叶帘堂凑近了些,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开了口,轻声道:“叫叫你。”
叶帘堂方才回过头,又听他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那可多了去了。”
“在阆京,最想要的。”李意卿说。
闻言,叶帘堂眯眼笑道:“怎么,要赠我别礼么?”
他没有回答,只问:“有吗?”
叶帘堂想了想,说:“嗯……在阆京的话,还真有一个。”
“是什么?”
“我要……”叶帘堂停了脚步,趁着没人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说:“太子殿下的笑容。”
李意卿愣了片刻。
皇城近在眼前,御前不得持刀。叶帘堂将腰间的白束带卸下,递给守城的羽林,又让马僮将马匹牵走,抬眼道:“春日就要到了。”
“……好。”李意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
因着明昭帝身子不适,故将原本的御前陈情移进了雪芸殿内。比起公务,明昭帝显然更是思子情切,叶帘堂在殿内坐了片刻便退了出来,留太子在殿内同皇帝说话。
叶帘堂无事可做,便坐在庭院内看着溪流淙淙,见鲤鱼穿梭其中,留下波光粼粼的倒影。她找宫人要了些鱼食,便倚在廊下洒食发呆。
“哟,”耳边忽有人朗声笑道:“叶侍读,真是好久不见。”
叶帘堂这才回过神,见来人面容俊朗,头戴通天冠,身着紫貂披领,绣纹精美,饰以朝珠。
“四殿下。”叶帘堂扔掉手中最后一块鱼食,笑着拘了一礼。
“怎得同我这般客气。”李意乾手里还捏着他那副玲珑筛子,向她摇了摇,发出脆响,“悬逸兄,来上一卦?”
“殿下还没玩腻呢?”叶帘堂说。
“怎么叫‘玩腻’呢?”李意乾正色道:“筛子里头都是学问,你同小五走了这大半年,我可是精进了不少。”
“行啊,闲着也是闲着。”叶帘堂拍拍手中碎屑,起身坐在石凳上,道:“来上一卦。”
“什么叫闲着?”李意乾不满道。
叶帘堂撇了撇嘴,说:“快些!”
李意乾这才将筛子捧在胸口,只见他手势快速变换,将那幅筛子摇得当啷作响,最后往院内的石桌上一抛,结果便不再更改。
“是什么?”叶帘堂往桌上看去。
“唔。”李意乾将筛子拢起,说:“六和一。”
叶帘堂问:“这是什么意思?”
“最高与最低。”李意乾顿了顿,说:“错落烟波。”
叶帘堂支着头看,“说人话。”
“该是要惹上些风波。”李意乾想着,“总归结局是好的。”
“结局是好就行。”叶帘堂笑着说。
李意乾将筛子重新收进木匣,问:“怎么,听你这话,是想做些什么?”
“不在阆京待了。”叶帘堂也不想隐瞒,便直说道:“辞官,回家去喽。”
“什么?”李意乾眨了眨眼睛,“辞官?”
叶帘堂瞧着游鱼,点了点头。
李意乾顿了顿,问:“小五知道么?”
“这是自然。”
“怎么这样仓促?”李意乾问:“在谷东出了什么事吗?”
“先不说谷东。”叶帘堂举起右手给他瞧,掌心处还残留着处矩状疤痕,淡粉色的,像只眼睛,“我在阆京受的罪还不够多吗?”
李意乾这下闭了嘴,忽地瞟见她左手的白纱,惊道:“这……怎么,怎么左手也伤了?”
“是啊。”叶帘堂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今日右手,明日左手,换着来。”
李意乾不知该说什么。
“我觉得吧,可能做官这个事儿,它就克我,”叶帘堂凑近了,将两只手举在眼前轻声道:“这也许是老天爷对我的儆戒,趁着眼下没什么大差错,我还是先跑为敬。”
“我瞧你就是想躲懒。”李意乾嘟囔道。
“这是什么话?”叶帘堂撇撇嘴,“这苦我吃都吃
了,躲会儿懒怎么了?”
李意乾纠正道:“你这躲得可不只是‘一会儿’了。”
“那又怎么了。”叶帘堂说:“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想做官。”
李意乾哀叹一声,“小五这番回来定然有的忙,这你再一走,又剩我一个人待着,无趣至极。”
“怎么就剩你一个?”叶帘堂问:“三殿下呢?”
“他?”李意乾摇摇头,“三哥自搬去了池城,成日都待在府中,我许久都没见着他了。”
“池城?”叶帘堂问,“他开府了?”
“是啊。”李意乾点点头,“就秋天那会儿,你们刚走。就为着此事,张贵妃还专门从身边拨了人过去。”
叶帘堂抿住嘴角,不知怎的,心中忽得腾起一阵不妙来。
她问:“张贵妃为此专程拨去的人?”
“是啊。”李意乾摇了摇头,撇嘴道:“你说,李意骏他这个年岁,还要一大帮人将他伺候着。真是……哎,怎么走了?叶侍读,你去哪啊?”
第87章 清河“公主凛然,不容轻薄,不容嘻笑……
玉盘挂天,光华内敛。
芙蓉酒肆仍是一如既往的灯火荧荧。酒客络绎不绝,或谈笑风生,或低吟浅唱,琼浆玉液满溢于客人们手中来去的杯盏,光影交错,热闹非凡。
童姣坐在酒肆二楼的雅阁内,正罕见地正襟危坐。只见她手指翻飞,跳跃于算珠之间,把那架玉石算盘打得噼啪响。
正对着账目,雅间的木门被忽地撞开,童姣头也没回,懒洋洋道:“契荣,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总是横冲直撞。”
这云发丰颜胡人女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子,有人来了!”
“整座酒肆上上下下的可都是人,难不成来一个就要同我说一声?”童姣一只手继续打算盘计着账目,另一只手抬起来摆了摆,赶道:“忙着呢。”
“不,不是!”契荣喘匀了气,道:“娘子猜猜谁来了?”
契荣向来只生了一根筋,童姣明白自己这时若不回她话,她怕是能在自己身后站一天。她只得写完一笔账,无奈回首道:“契荣,我这手头事儿多得很呐,你若是闲……咦,叶公子?”
叶帘堂被契荣硬拽着塞在身后,此时探出个头来,道:“姣娘子,许久不见啊……契荣,现下可以松开我了罢?”
契荣这才松了手,叶帘堂转了转吃痛的手腕。
方才她才踏进酒肆,便和这孩子心性的胡人撞了个正着。契荣立即兴奋地拉着她,非要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同童姣玩一场“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此时童姣转了身,这游戏自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契荣不满道:“娘子,你怎么还偷看!”
“谁偷看了?”童姣扶着椅子站起身来,一双眼勾向契荣身后的人,“我这只是同叶公子心有灵犀罢了。”
叶帘堂干笑两声,“这次来是有事。”
“有事?”童姣向前两步,一双眸子盈盈似水,“小女与叶公子这些时日都未曾相见,公子今日一来便是有事要寻小女。叶公子可真是……”
闻言,叶帘堂从腰间提溜起个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诚意。”
童姣伸手接过,掌心轻轻掂了掂,回首向契荣笑道:“出去时顺带将竹帘放下。”
“不要!”契荣又一把拉住叶帘堂,“我也想同恩人说话。”
“叶帘堂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契荣,我与姣娘子有事要谈。等一会儿,我给你买糖脆饼吃。”
“糖脆饼?”契荣两眼放光,“真的吗!”
“是呀,”叶帘堂笑笑,“这会儿底下还有许多酒客呢,你不在,他们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听了这话,契荣这才点了头,匆匆出去时还不忘给他们端了盏热茶。
竹帘放下,将雅阁同喧闹的客座隔了开来。
“叶公子找我,为着什么事儿?”童姣坐回木椅,拨弄着算珠算账。
叶帘堂压低声音问:“听闻三皇子开府了。”
算珠叮咚,童姣用在账本上记下了些什么,“是啊,怎么?”
“他……”叶帘堂斟酌着话语,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张贵妃为他府上送去了一批人。”童姣笑了笑,抬眼道:“你是想问张氏的事情?”
叶帘堂听她直接挑眉,便叹一口气,“阆京还有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
“那是要看银子的喽。你有多少银子,我便知晓多少事情。”童姣挑起那荷包,挑眉道:“你若是想问张氏……那便太少了。”
语罢,那荷包便又被她推到了叶帘堂手边。
叶帘堂听着这话耳熟,只是笑着又将那荷包推了过去,道:“娘子无需操心,银子我是能给的。”
“也罢。”童姣将荷包收了起来,“看在公子前些月照顾我生意的份儿上,就这个价了。”
叶帘堂奇道:“当真?”
“怎么?”童姣瞥她一眼,“还不乐意了?”
叶帘堂急忙应道:“怎么会,乐意,乐意至极。”
童姣轻哼一声,“也就给您这个价,公子可莫要往外乱说。”
“这是自然。”
语罢,叶帘堂坐了下来。
“我知晓公子在担心什么。”烛光摇曳中,童姣终于将记账的笔搁了下来,轻声道:“我只先告诉您,当今陛下这身子,怕是挺不过开春了。”
*
大周自开国以来,有过弯弓纵马,双刀盈袖的元光帝,也有过志得意满,果断狠辣的咸元帝。而到了明昭帝这,却过于温和平静,与历代皇帝并肩之时,显然也黯然失色了许多,甚至有时温和得有些温吞和呆缓。
故而上了年纪的老臣们谈起他,总要摇摇头,叹一声这个不咸不淡,没有任何可供追忆怀念的,死水一般的明昭年间。
并不是没人想改变过他。
在咸元年间,明昭帝还只是七皇子时,他的姐姐清河长公主从那些欺凌他的皇子们手中救下他,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年幼的明昭帝垂着头,细声道:“他们抢我的用物,我不愿给。”
“后来呢?”清河长公主问:“那物件被他们抢走了么?”
明昭帝红了眼睛,点点头。
听闻此言,清河长公主却不曾细声安慰弟弟,反而在寝宫里抡了他一个巴掌,骂道:“懦夫!”
明昭帝惊恐地捂住发痛的颊。
“母妃只你一个儿子,你就这么下她的面。”清河公主怒气冲冲,“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便用手段去争抢。母妃乃是宫中昭仪,名门贵女,我乃父亲之元女,倘若你仍这般迟缓怯懦,畏畏缩缩沦为懦夫之辈,日后,我必将亲自处置了你!”
明昭帝瞧着她,心里却在抖。
她向来是个有野心,有胆识的女人。咸元帝不重视她,不重视母妃,她便同母家沆瀣一气,屡次私自结实权宦,与其他兄弟一同觊觎着那高阶上的龙辇之席。
咸元帝察觉此事,却只是嗤笑一声,于后日大摆宴朝,为她择婿,企图以此摁灭她心中对于权势的贪求与垂涎。
清河闻此,便披上了戎装,眉目昂扬,拿着把刀便单枪匹马杀进皇宫,亲手砸断了咸元帝身边最为宠信宦官的鼻子。自此,世家们再不敢打与这位公主谈议亲事的念头。
咸元帝因此大怒,本该将清河斩
于城墙下,最后却不知为何改了口,只将人送入幽州观中修道,道号脱尘,想要了却她重权的心性。
清河保下了颈上人头,便也因此乖顺了几年。直到咸元帝年岁渐大,终于颠倒于汤药床榻间,清河被接回阆京,想要对从前的一切进行还手。
人不可一日无权。
她面上悔改,掳掠美男养了成堆的面首,好像耽于情爱,却仍在兄弟们看不见的位置讨好权宦,从中作梗,屡干朝政,并开始安插自己的人手。
可清河一代女子想要夺权,终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六朝如水,世家不绝,贵族永远是贵族,寒门百姓总是无法出头。诸位皇子兄弟皆有世家撑腰,清河不愿凭姻亲称王,于是干脆将目光往下放,从民间选才取士,将他们放进九品属官。如此,清河便成了他们的第一主君。
朝中有员察觉此事,对于清河却仍是不屑。世家们一向享惯了乐,见此便特意将辛苦的繁杂事务一股脑的交由公主属官们去办,自己只甩甩手,自在逍遥去了。
但清河却只当视而不见,朝臣们见她这般,变更不将她放在眼里,对她仍在朝政中任派人手的行为看作是无理取闹,只作酒盏之上的风闻笑谈,一笑了之。
自此,清河公主走在道中央,人们便避在道两旁,掩嘴低语她的事迹。史官提笔时,皇子们非要笑闹着让他再添上几笔,就说公主见此,牵衣顿足于阑道上哭。
史官却摇摇头,说:“不对,公主分明凛然,不容轻薄,不容嘻笑。”
次日,史官便失足跌落城墙,命断当场。
清河行走在非议中,却并不煎熬,出行一如往常那般自在。反而世家子弟将权力尽数让于属官,不再处理具体事务。公主这温水煮青蛙的手段过了两年,便将这群不做事的世家子弟全都罢了,丢去各地新县,只做小小主簿。
世家权力尽数被属官架空,留下的只剩下往日脸面。可昔日他们不曾给过清河脸面,如今清河也不顾他们的求情。
但人心向背,清河终究是过于心急。
世家盘根错节百十年,岂是她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了的。
清河虽手握着左右羽林,可咸元帝还仍在世,对于阆京兵马的熟悉与掌控,都远在公主之上。
四百禁军冲杀进公主府,杀尽府人,剩余禁军则在众目睽睽下抓了清河公主的心腹,当街斩首。
咸元帝手下八个儿子,六个都葬于公主手下,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十皇子,和与清河同胞而生的七皇子。
咸元帝虽恨清河,但终究不愿将位让与旁支,便让人将年幼的明昭送来了眼前。
明昭听闻公主遇难,晃了一下,问:“能留清河一命吗?”
咸元帝却不回答,只睁着一双疲惫的目看向他。
风云默然,明昭早已知晓了答案,却不死心问:“若我除尽公主势力,能否留我阿姐一命?”
咸元帝已累极,只摆摆手说:“看你的本事。”
第88章 出鞘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一刀封喉。……
十二月末的疾风自北而来,穿过洁白的御道,透进被苦药腌入味的雪芸殿。明昭帝半靠在龙床之上,听着一旁热水煮的沸腾腾。
他喝了药,满嘴都是苦。方才他在于太子谈事,不好在孩子跟前吃糖,这时太子才退下,潘福便呈了一小碟石蜜来。
明昭帝抿了糖,这才缓下一直皱着的眉头,声音因含了糖而模糊不清,他问潘福:“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潘福轻手轻脚地收了盘子,摇了摇头。
可那嗡鸣声再次袭来,切切擦擦,像是有刀出鞘。当明昭帝再次开始头晕的时候,他记起这声音来自五年前的十二月。
于是咸元第八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又一次出现在明昭帝面前。
那时的咸元帝已经殚精竭虑,整个人像是在前半生就已经将这一生的精力花费完,听了明昭的哀求,他连眼皮都不惜得抬一下,只说:“你要救清河,那要看你的本事。”
咸元帝没有可堪任用的儿子,明昭是他最后的指望。如若他真能狠下心将同胞姐姐费劲心血的一切铲平,那么他就能坐上御座。
可如若不能……
明昭跪伏在咸元帝眼前,起身时将衣褶抚平。从那时起,好像就有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嗡鸣不止。
冬日将尽,清河却被心腹从狱中救出,逃去幽州曾经待过的九成观中,又重新做脱尘道士。明昭闻此,放下心来,故意不去寻她。
可三日后,她又重新出现在阆京。日光如刀,宫阙的阴影落在清河身上像绞架。
切切擦擦,是她身后的羽林拔刀出鞘。清河只冷眼看着挡在天子居所万阶台下的明昭,说:“让开。”
“不……不,阿姐。”明昭瞪大了眼睛,“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清河笑笑,开口问:“怎么,你要杀了我么?”
明昭摇头,几乎要溢出泪来,“父亲没想要你的命。阿姐,求你别再往前了。”
“可我要做皇帝。”清河冷眼看着,“你们挡了我的路。”
明昭恐极,“女子怎么能做皇帝呢?”
清河不愿同他多说,只是抽出刀来,大笑道:“自古都是成王败寇,你要挡我,那就斗个鱼死网破。”
语罢,她身后的羽林军齐声出鞘。
“孽障!”
咸元帝不知何时出了殿门,他高站于万阶台之上,正怒不可遏的看着清河。
明昭发抖,他急忙回身,几乎摆上了乞求的态度,“阿姐,你同父亲低个头,认个错,这一切都可以不作数!阿姐!”
但清河却咧开嘴,向着上首的咸元帝回以一笑,高呼道:“孽障在此,来啊!”
*
喊杀声几乎要冲破良夜,明昭帝着了梦魇,只觉得耳边竟是刀剑相撞的尖锐声。
清河被押于高阶之上,咸元年间的寒风一点点吹起来,与锐器的嗡鸣声一齐飘荡在冷空气里。
明昭帝出了许多汗,他无意识地蹬踢一下,于梦中呢喃出声,“……不。”
清河满脸是血,她奋力的仰起头,看向明昭。
“弟,趋前来。”她说。
明昭回身看一眼父亲,见他并未阻止,便噙着泪走到清河面前。
清河忽然变得温柔,像是母妃一般,柔声同他道了许多嘱咐。说到最后,明昭几欲崩溃。许是禁军也不忍见此,竟松出清河的一条手臂,以让她能揩去弟弟脸上的泪。
公主的指腹并不细腻,上面有着多年用刀换来的老茧。
明昭闭上眼,感受着面上一触及走的温热。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耳边却又听见利刃出鞘的摩擦。
她图穷匕见,腾出的一只胳膊拔出了明昭腰侧的刀。
清河公主并不悔改,也并没有重念温情,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一刀封喉。
可她早已力竭,刀锋始终是慢了一步。
明昭帝睁开眼时,眼前刀光一闪,他看到清河的颈脖喷出一道虹光,将她咬牙怒极的面容冲落地面,与之同时坠地的,还有她先前从明昭腰间拔出的那把刀。
雪芸殿内清淡的熏香静静覆着汤药的苦,明昭帝被梦骇住,无意识地翻过身。
咸腻的鲜血覆了梦中的明昭满眼,他看见清河那双总是野心勃勃的明亮眸光变成两颗灰冷的顽石。
“不,不要……”
明昭帝无意识地蹬踢,想要拥住公主的身体。
“……阿姐。”
斩首刀轻斜,只闻一声沉闷的响声,这样一个拥有无比野心的公主就此成为过去,明昭回首,他看见一个人在缓步走向那万人觊觎的御座。
那是他自己。
一阵寒意贯穿心口,明昭想要逃开,可身上却被什么摁住。
“……陛下,陛下?”
明昭帝终于听清周遭,是有人在唤他。他睁开眼,见潘福满目焦急,正跪在地上慌乱地瞧着他。
思绪回笼,明昭帝终于清醒过来。眼睫湿润,他伸手一摸,自己不知什么时候
竟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陛下……”潘福点亮蜡烛,“陛下梦魇了。”
明昭帝捂住发痛的头,只说:“……想起些往事。”
“是啊。”潘福轻声道:“陛下还唤了清河公主。”
明昭帝吐出一口气,“是么。”
潘福将外氅披到他身上,细声问:“陛下要用些甜羹吗?”
“不必。”明昭帝揉了揉眉梢,“几时了?”
“回陛下,现下已是寅时二刻。”
明昭帝点了点头,复又躺了下来。潘福见此,便吹灭小烛,细心地为他拢好榻边帷帐,将周遭的一切都仔仔细细挡住,不叫任何去打搅明昭帝。
可明昭帝躺在床榻,目光在黑暗中慢慢游弋。
皇城如囚牢,但清河公主的意志似乎并没有随着她的生命而远去,反而是转移到了明昭帝的身上。
自她逝去后,明昭便开始重用寒门,将曾经属官于清河的张氏提拔至自己身边,用他们取代了令咸元帝不得安稳的干城之将常氏。
至此,咸元帝终于放下心。就此撒手,将皇位移交给了明昭。
世家倒了,便会有新的取代,代代如此,寒门也终成氏族。
明昭帝躺在暗中,想着世家沉疴,皇权旁落,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只要有了四族之姓,便已能位高主事之职。但凡京中冠有刘、张、柳、石四姓者,皆蒙殊遇,优待甚隆重。
如今的大周被世家所累,外有蛮夷虎视眈眈,要如何改变?
明昭帝盖住双眼。
阿姐,如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
天快要亮了,张贵妃却依旧没有歇息,远在西南边境的张氏主心骨,大哥张枫寄了封信来,里头仔细交代了要做之事。
此时信纸在贵妃指尖焚烧殆尽,她净了手,复又打量起桌上的银钗首饰来。
宫女卷叶见她打量着金玉镯。这玉镯镯体以纯金铸就,细腻温润,器上镶嵌宝玉,清雅脱俗。
“娘娘可是想家了?”卷叶笑了笑,细声细气道:“奴婢总见您拿着夫人的亲配之物。”
“当初我嫁与陛下,母亲亲自为我戴上它。”张贵妃细细摸着那手环,轻笑两声,道:“母亲身形瘦小,这玉环环口也甚是狭窄,她捏着我的拇指关节,用力往里挤,使手心的肉贴合彼此,才能堪堪戴进。”
卷叶仔细听着。
“那时挤得我指尖发白,不愿意戴,母亲却说……”张贵妃顿了顿,慢慢道:“越是美丽昂贵的物件,佩之则越是有剜骨割肉的痛楚。可如今……你瞧。”
卷叶抬眼,见那玉镯好不费力地便能穿过贵妃的手腕,甚至还能往上。
“不过十几年而已。”张贵妃垂眸瞧着,不像是在看自己,“已经能套到胳膊上了。”
卷叶皱了眉,心疼道:“娘娘受苦了。”
“受苦么。”张贵妃撇了撇嘴,“我这算是哪门子苦,锦衣玉食样样都不缺……自找的罢了。”
卷叶替她将那金玉琢取了下来,仔细收好,“如今卸下来了,便不再去想了。”
贵妃没有应答,只是愣愣盯着那串镯子,良久才苦笑道:“这么些年,我也以为自己能不去想。”
卷叶抿住嘴,看着贵妃闪烁的眼。
“我嫁与陛下十几年,跟着他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我求了这么多年。”张贵妃叹息一声,“他却仍不将我放在眼里。”
卷叶怜惜地握住贵妃的手。
“张氏虽说是从商起家,可我要的,母亲父亲样样都给我。”她摇了摇头,“我却非要同他站在一处,逼迫他珍视我。”
“娘娘是顶好的女子,”卷叶将贵妃纤细的手拢进掌心,“不该自怨自艾。”
卷叶从贵妃未出阁时便跟着她,见她聪慧坚韧,既能吟诗作对,也能策马奔扬。可惜十几年来,一切的不甘于苦痛,卑怯与疯魔,都只因着一个男子。
她不自觉掉了两滴泪。
甚是荒谬,尤为不值。
张贵妃替她揩去泪水,轻声道:“但如今就要结束了。”
卷叶抬头,“是大公子那边……”
“我不会再因此流泪。”张贵妃苍白的面颊露出笑来,只问:“陛下今日的药熬好了么?”
卷叶点头。
张贵妃起了身,道:“我亲自送去。”
第89章 金屋“雪天路滑,娘娘小心摔了跤。”……
皇城静谧,因着明昭帝病重,雪芸殿大小宫室无不紧闭门窗,似是在与凛风做着无声的对抗。
张贵妃行于宫道,路过的宫阙状似飞鸟。
雪芸殿前,潘福正垂首立于廊下,见着来人,连忙堆起笑容迎了上去,伏地行礼道:“问贵妃娘娘安。”
张贵妃只轻轻扫她一眼,只问:“陛下起了么?”
潘福垂首应了一声,瞟见眼前这锦绣缎履要绕过他往里走,便急忙侧过身子挡住,道:“娘娘,戚修容在里头呢。”
闻言,贵妃依旧没什么表情,卷叶却捺不住火气,正要说什么,却被拦下。
张贵妃偏过头,让宫人呈上药盒,笑着说:“本宫只是来送汤药,既然戚妹妹在,本宫便不打扰了。”
语罢,宫人将药盒递交至潘福手中,正要走开,忽听殿门微响,里头走出一个年纪很轻的素服女子。
那是太子生母的胞妹,小戚氏。
戚修容同贵妃对视了半晌,才行礼道:“贵妃娘娘。”
张贵妃静静看着她,却不言语。
“陛下已经睡下了。”戚修容偏头看一眼药盒,对着潘福道:“药凉了,公公再重新备一份罢。”
说完,她也不看贵妃,领着人便要走。
张贵妃笑了笑,拦住她的去路,抬手轻轻抚上她鬓边的钗环,道:“本宫许久不见妹妹了。”
戚修容不能躲开,只得压抑住心中的不适,抬眼问:“娘娘想做什么?”
“皇城日子寂寞,”贵妃道:“妹妹不如同本宫说说话?”
戚修容偏过头去,说:“恐怕……”
“宫宴在即。”贵妃打断她,呵呵笑道:“各州官员回京叙职,不知……你父亲又看上哪一位了?”
戚修容一愣,猛地抬眼看她。
“你姐姐嫁了陛下,三年才殁,你父亲便急不可待,又将你献进了皇城。”张贵妃收回手,吃吃地笑了两声,“宫宴官吏众多,这次,你父亲又为自己挑中了哪位闲婿?”
戚修容咬了牙,“不劳娘娘费心。”
元光年时,戚氏也曾位列世家之首。可家中兄弟青黄不接,昏庸无能,自咸元年间便有了颓败之相,如今亏得戚氏大女甚受明昭帝重视,戚父见此,便将族中女尽数嫁与贵族,以此维系戚氏败落之后的唯一的体面。
“你父亲以为将你放进皇城,你便能得到同你姐姐相同的待遇,谁料你这般没用……”贵妃掩住嘴,仔细欣赏着戚修容发抖的面容,笑道:“本宫听说,你家中只剩下一个妹妹了吧?”
语罢,贵妃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妹妹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谁能助你戚氏翻身吧?”
戚修容抿着嘴后退两步,道:“还请娘娘恕罪,妾正要去给太子殿下送点心,这便要走了。”
“太子?”贵妃轻嗤两声,侧开身,让出了她的前路,“好啊,那妹妹快去吧。”
修容吐出一口气,领着人便快步走了去。
卷叶望着戚修容快步离去的背影,愤愤道:“破落戚氏,也就剩下个太子可供夸耀了。”
“太子么,自身都难保。”张贵妃挑了眉,哼笑两声:“戚氏若是聪慧,最好同太子尽早割席。不如费心挑个金龟婿,还能保他家度个安稳晚年。”
卷叶扶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娘料事如神。”
“与我没有关系,是陛下过于糊涂。”张贵妃搭着手,朝着与修容相反的方向去了,“当初陛下为了立他那宝贝太子,在大哥手握西南边境的境况下,还将羽林副尉一职给了二哥。”
卷叶小心引着路,静静听着。
“从前不我明白,为何他执
意要立戚氏子……那时还以为他是忌惮张氏兵权,想借戚氏作为牵制。“张贵妃顿了顿,笑着说:“可现下看来,竟只是因为他对戚氏大女动了真情。”
听到贵妃提及戚氏,卷叶闭了嘴,不敢多说。
“真情么,本宫从前觉得要比天大。”她嗤了一声,“如今看来,竟是这皇城里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说罢,她侧眸问:“阿骏这些日子同二哥习得如何?”
“听三殿下身边的蓝溪公公说,每日都十分刻苦呢。”卷叶轻声回道。
“他需得好好学。”贵妃耳后的玉珠轻摆,她不自觉握紧了搭在卷叶臂上的手,轻声道:“等大哥进了京,一切就该结束了吧?”
卷叶轻轻扶住贵妃,想起张氏大公子前夜来的信,这才点了头,轻声说是。
*
宫宴定于孟春之月,届时各州牧守皆将汇聚阆京,筵席广布如海,丝竹绵绵不绝。
皇帝病重,世家各族无声对峙,争权之阋,张氏本据极大之利,却因在明昭帝离京秋祭之际,拒遣军医赴谷东,以阻碍军务的由头深陷恶名。
于此,阆京权势的风向便摇摆不定,叫人看不清楚也探不明白。一时间,众人皆噤若寒蝉,始行缄口之道。
李意卿坐在明德殿中慢慢翻看着奏折,“张枫该是要归京述职了。”
叶帘堂倚在一旁喂鹦鹉,闻言问道:“怎么了?”
“张氏此时陷于恶名,但张枫一回来,便不一定了。”李意卿合上奏折,“张氏乃是父亲一手提拔,并肩作战这么些年,我怕张枫跪地陈情,父亲会不忍心下狠手。”
“此事事关皇位。”叶帘堂压低声音,“陛下总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
“不好说。”李意卿却挑了眉,道:“父亲一向心慈手软,容易看不清局势。否则张氏也不会在短短几年被他养成这副骄纵模样。”
“你倒是了解你父亲。”叶帘堂搁下了喂鸟的器具,问:“若真是如此,你该如何?”
“我什么都做不了。”李意卿将手边的奏章堆叠起来,向后一样,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张氏若是领兵进京,我手上的权力便不值一提。除了能给后世留下个可怜的印象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还不是可怜的印象。”叶帘堂哼笑两声,“张氏或许会将你写的罪大恶极。”
李意卿靠在椅背,良久不曾言语。
“殿下何必灰心丧气。”叶帘堂坐到他身边,说:“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李意卿看向她,问:“怎么?”
“杀了张枫。”叶帘堂说。
“说得简单。”李意卿摇了摇头,“他身边尽是镇西军,如何杀得。”
“这便是殿下要去想的事情了。”叶帘堂耸了耸肩,“难不成还有别的法子?”
冷香拂过,裹挟着极淡的潮湿气息。
因着明昭帝重病,李意卿昨夜看了一晚的奏折,一直未曾合眼,这会儿靠在椅背上,眼中的疲惫无法掩盖。
叶帘堂将新沏好的茶推给他。
殿内分明烧着暖融融的地龙,太子的手却依旧冰凉。
“杀了张枫,倒了一个张家,可还有刘家、石家……”李意卿捂着茶盏,怔忪道:“你说,皇城真有这样好么?”
“也许吧。”叶帘堂轻声说:“金屋银室。”
“金屋银室……”太子低低笑了两声,“我倒觉得像囚笼。”
大周百万人口,如今举目环顾,竟无一人可依。
“张枫若想给家族留下个好名声,这夺权之手就只能交由三哥来做。”李意卿望着窗外昏暗阴郁的天空,良久才道:“若是三哥真的想要……我给他就是。”
窗外寒风疾掠,带下了落雪。从前雄飞霸道,战功赫赫的常氏都不曾有过僭越之举,如今却让明昭帝亲自扶出来的张氏只手遮天,将大周拂得人心惶惶。
太子于谷东击退外敌,却没想,他的王朝却已经从里头败坏了个干净。
史书之中,大周是个如流星般迅速滑过的朝代。命数太短了,短得可怜,便也因此不曾给后人留下片刻可供窥探的痕迹。
从前种种,未来如何,皆是未知。
“殿下,”叶帘堂看着他眼底淡淡的乌青,叹息道:“别再多想了,歇一歇吧。”
*
白雪漉漉,一夜都未曾停下。戚修容快步穿行于宫墙之下,心里头却仍在惶恐砰砰。
今日贵妃对她耳语的一番话,她怎么听怎么别有深意,眼下细细一想,竟是太子有可能要出事。
她屏开宫人,怀中揣着写给父亲的信,要赶在子时尽快送出宫去,送去父亲身边。
大雪眯眼,戚修容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忽地,阴影处显出一人身形。骇得戚修容脚步一顿,差点惊叫一声。
“修容娘娘。”
来人无声地显现出形,他衣着宦袍,俯身行礼。
戚修容心中焦急,却不得不停下脚步,皱眉问:“你,你是谁?”
“咱家是贵妃身边的蓝氏,奉命在此等候娘娘。”
他客客气气地开口,可行礼时的视线却根本没放在她的身上。
四下幽静,那公公语调又轻,无端让戚修容有些悚然,她稍稍退后一步,问:“贵妃娘娘让你等本宫?”
“是啊。”蓝公公语气带着丝丝笑意,“雪天路滑,娘娘小心摔了跤。”
戚修容直觉不妙,回身想走,却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两排太监,拦了她的后路。
她猛地回身,“你要做什么?”
蓝公公抖抖袍衫上的雪,笑吩咐:“将娘娘扶好喽。”
“腌臜东西!本宫是太子皇姨!”戚修容避开向她伸来的手,“你们要做什么!”
可不等她躲开,便有人抬手堵住了她的嘴。
蓝公公领着人走前几步,到了皇城南边的月湖跟前。他垂手摸了摸冰面,笑道:“不劳咱家砸了一夜的冰。”
修容呜呜喊着,却无人能闻。
“行了。”蓝公公起身,吩咐道:“绑了石头,送娘娘下去吧。”
第90章 风声指尖、骨节、手腕。
“扑通”一声,惊醒了坐在廊下伏案小憩的李意卿。他猛地睁开眼,原是温泉水里的小鱼翩跹跃波,将池水溅出了些许。
李意卿垂下眸,见袍边被水珠浸出几滴深色的波点,这才眨了眨眼,彻底醒了过来。
“隆生,”他抽出奏折,接着原先没阅完的部分继续看,“……张枫到了么?”
隆生本候在廊下逗弄花草,此时见太子醒了,赶忙俯身上前禀道:“张将军日夜兼程,卯时三刻便已过了阆京城门。”
李意卿翻过一页,问:“他都做什么了?”
“先是往政事堂待了约莫半个时辰,该是在述年间西南边境的军务。”隆生替太子泼了旧茶,继而添了盏新的,道:“将军述完军务便径归府第了,一直未曾出府。”
李意卿点了点头,将奏本搁下,抬指轻轻捏着眉心,说:“继续盯着,若见他有什么动静,定要速速呈报于雪芸殿前。”
“是。”隆生垂头应了,这时见李意卿神情疲惫,便道:“殿下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日中时还同文官们议了许久的事,不如趁着这会休息片刻?”
“不必。”李意卿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叶侍读的陈情书写好了么?”
“陈情书?”隆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太子是说叶帘堂想要请辞的事情,答道:“该是呈上去了,不过陛下病重,此时应还在殿中省压着,殿下要我去取么?”
李意卿本该点头,此时因着私心不愿去做,只说:“罢了,等宫宴过后再取也不迟。”
闻言,隆生也点了点头,说:“也好。”
二人正谈着,忽听宫门被用力叩响,李意卿皱了眉,方才起身,见来人身着皇城内侍监的官袍,手中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太子殿下!”那人声音急促,回身看了看周围。
李意卿心下一抖,向着周遭道:“……都下去。”
内侍监宫人神情凝重,待院内侍从尽数散去,才深吸一口气,将嗓音压得极低道:“陛下秘诏。”
院内沉寂,一时只剩下游鱼波动温泉的余下的水声,李意卿双手紧握,“父亲他……”
“皇帝病重。”宫人笼中的烛火晃了晃,声音也似要随风一般散去,“还请殿下尽快入宫。”
*
日出东方,照耀寰宇,将天地敷得缤纷。
劲风让叶帘堂眯起眼睛,她站在六必居的外廊之上,回首看清来人,笑道:“真稀奇,原是三殿下。”
李意骏身形比夏日时宽
阔许多,身边只带了两个侍从。他抬眼向笑了笑,神色却是倦倦,“听闻侍读于谷东大杀四方。”
“比不得三殿下,”叶帘堂坐下,“我那套骑射技艺都是跟着您学的。”
闻言,李意骏却是一愣,垂了眸子,轻声说:“是么。”
叶帘堂不欲同他再客套,开门见山道:“明明是三殿下叫我来六必居,可为何邀帖上要提四殿下的名?”
李意骏提了提嘴角,“若是提我的名,侍读恐怕便不来了罢。”
叶帘堂看着他疲惫的双眼,心里却只觉得陌生。
这位三皇子分明在夏日时还带着她练箭,反复搭弓只为了比试谁能先一步射中画在门上的孔雀眼睛。那时李意骏的眸光明亮,并非这般疲累。
李意骏也算是张氏子,今日一面,只怕不同寻常。
“怎么会。”叶帘堂笑起来,说:“这可是六必居,谁请我都来。”
侍从呈上菜式,叫她看花了眼,边尝边道:“果真是不同凡响。”
“夏末最后一次比试,你赢了。”李意骏抿着茶,说:“我身上欠着你一顿六必居。”
“殿下还记得啊,”叶帘堂手上不停,说:“我还以为殿下这些日子这般冷淡,是反了悔,想要赖账。”
“怎会。”李意骏搁下茶盏,难得露出一丝往时的笑意,却忽然换了话题,问:“你在谷东……听说十分凶险。”
“战场嘛……风云莫测,是生是死都是片刻的事情。”叶帘堂说。
“那倒也算是利落得干净。”李意骏轻声道:“不像阆京,人与人之间都是钝刀子,待你反应过来痛时,却为时已晚。”
听到这,叶帘堂略略停了筷子,一时摸不清李意骏今日叫她来的用意,难不成真是为了还从前那玩笑一般的赌约?
“不过,听说你们没杀澈格尔?”李意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摇了摇头道:“那蛮夷之辈,你们留下他的性命,都是以后的祸患。”
叶帘堂笑了笑,说:“陛下是位仁爱善良的君主。”
“若是我,绝不会留下活口。”李意骏仍皱着眉,“仁慈便是懦弱。北蛮就是一团野火,随时随地会烧向大周。”
“仁慈便是懦弱?”叶帘堂抬眸,“谁教给你的?”
李意骏不答,只看着她问:“你不觉得么?”
“杀人并不是目的,大周要的从来不是更多的鲜血。”叶帘堂牵了牵嘴角,“我第一次将砍刀刺进北蛮人的身体后,吐了三天。”
“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会恐惧,会流泪,当你将刀挥至他们面前,看清他们恐惧的面容时,你还能下此狠手么。”叶帘堂摇头,说:“我们该做的不是熄灭火种,而是将其握在我手中,为我们所用。”
李意骏抿着唇角,没有打断。
“北蛮既是‘火’,我们不如将他们放置于烛台之上,控其温度,教至以不伤己亦不伤人之‘燃’道。”叶帘堂停了停,说:“分裂与对立,从来不能致世向善。殿下认为呢?”
“我……”李意骏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饭桌上谈及战事,叶帘堂此时看着一桌好菜也没了胃口,便将筷子搁下,道:“殿下今日找我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事?”
李意骏不自觉握住茶盏,“……我今日来,只是为着恭贺你。”
叶帘堂静静看着他。
“我……我……”李意骏似是有些紧张,他身边的侍从忽地起身拱手道:“我家殿下听闻太子殿下与叶侍读凯旋归来,特意备了份礼呢。”
语罢,他转过身,呈上份用蚕丝裹着的物件。
叶帘堂看了眼李意骏,却见这位三皇子不愿与他对视,心道不对,便不动声色将手搭上了腰侧的白束带。
“侍读,”三皇子身边的侍从仍捧着物什靠近,“您不看看吗?”
与那侍从离得近了,陡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萦绕在她鼻尖,十分熟悉。
叶帘堂怔了怔,刹那间想起这味道是什么。
阿末香!
叶帘堂脑中乍醒,便见那侍从将手中那蚕丝布匹一扬,想要遮盖住她的视线,她拔剑削过,正要躲开,却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人,横刀架在她身前,逼得叶帘堂只能以刀抵挡。
下一刻,那匹沾了些许阿末香的蚕丝便被人直直缠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勒到了颈脖。
混乱间,李意骏似是忍无可忍,正要站起来,却被人一把摁回了座位。
摁他那人从三皇子身后绕出,慢慢停在叶帘堂面前。
“叶……侍读。”那人显出可怖的面容来,只见他半张脸遭火焚劫,唇角斜斜歪着,瘢痕扭曲,此刻正咧着嘴看着她,被烧坏的声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许……不见。”
叶帘堂认出了他,但被蚕丝缠紧的喉间只能喷出白沫,迸裂出痛苦的“咔咔”声。她用力抽刀,手腕却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张喆的手轻轻滑过她痛苦的面容,再将她手中的薄刃轻松抽出,扔向一旁,发出“哐当”的声响。
叶帘堂用尽全力挣扎,身体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但这如同蚊虫在粘腻的蛛网里挣扎般绝望。她看见张喆含着笑,伸手将那自己喉间那匹柔软顺滑的蚕丝更加用力的收进,进一步压迫她呼吸的可能。
李意骏似是不忍,站起来道:“舅舅!别这样……”
张喆怒目回视,三皇子触及那充血的眼睛时抖了一抖,便垂下眼去,不再出声。
叶帘堂只觉得脸与下巴愈来愈重,她费力的抠挖着深嵌颈脖的蚕丝,忍着不吞咽来缓解那发酸发闷的感觉。
“今日……不宜见血。”张喆俯身在她耳边,喉间蹦出的模糊音节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否则……我一定……”
只见他挥手,示意结果了她。
叶帘堂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将身后钳制她的人撞向后壁,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手间的动作微松,叶帘堂趁机挣开,双腿不自觉的发软,跌倒在地不断干呕着。
见此,张喆喉间发出嘶吼,抬脚狠狠踩在她曾被他一刀贯穿的右手之上。
指尖、骨节、手腕。
张喆恨恨,他要碾碎她的一切,让她蒙上他曾体验过的痛苦。
剧痛袭来,叶帘堂眼前阵阵发黑,她只听见脆裂的声响。
“够了!”李意骏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张喆的袖角,哭道:“舅舅!舅舅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吧!别再折磨他!”
张喆抬手甩开他,李意骏瘫坐在地,再次乞求道:“舅舅,不可见血!别再,别再踩了,今日不能见血!”
叶帘堂眼前发黑,只觉得整条右臂都已麻木,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拖拉,身体蹭在冰凉的地面,寒意彻骨。
眼边多了些亮,有雪落在她的面上,一点凉。
下一瞬,耳边尽是风声。
第91章 单薄可悲也哉。
雪芸殿内烛火昏黄,光影斑驳在明昭帝憔悴的脸庞上,喝过药后,脸上的皱纹习惯性缩成一团,浑浊的双眼几乎要掉下泪来。
御医医官们正在殿内进进出出,李意卿跪坐于龙塌侧畔,将明昭帝的药碗收下,却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潘福呈上石蜜,明昭帝摇了摇头,只向着李意卿伸出手,费力唤道:“卿儿。”
李意卿即刻回过神,将药碗递给身后的医官,凑近床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父亲,儿臣在。”
“……朕,朕这一生所历,处处为难,步步谨慎,可,可还是落成了个这般地步。如今,如今……”话未说完,明昭帝便剧烈咳了起来,太子急忙抬手替他顺着气。
“如今,”明昭帝好不容易缓下气,“剩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不是。”李意卿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摇着头,轻声重复道:“不是的,您柔和良善,仁爱自谦,是儿臣的榜样。”
明昭帝轻轻抚过太子的面容,唇角牵出一丝苦涩,“你与朕的性情太过相似……到了这时,朕倒希望你能多像你母后一些……她持重缜密,若是如此,往后让你一个人面对
这些,朕也能放下大半的心。”
“不要,”李意卿眼中掉下泪来,“儿臣不要一个人……”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有马蹄疾驰而来,宫侍飞身下马时因着身上的伤滚落在阶上,摔得浑身是血,但他此时已然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奔至殿门,喊道:“张氏谋反!”
这一声惊破明德殿的静谧,穿透每一个人的心。年末的雪不曾停歇,像是下了几十年那么久。此时殿门大敞,寒风钻透,人人都不寒而栗。
李意卿抹了眼角,回身问:“羽林军何在?”
来人正是蒋再杞家臣,忙道:“副尉正在关闭四门,阻止张氏攻入皇城!”
“张氏蓄谋已久,单凭关闭四门如何克敌?”李意卿皱起眉,片刻的犹豫都不曾有,当即回身禀道:“父皇,乞将羽林兵与儿,儿定率军克之!”
殿内的气氛登时紧缩,众人皆噤若寒蝉,静静等着明昭帝的命令。
良久,明昭帝才缓缓道:“何必……将城门打开罢,既输的局,别再牵上这些人的命。”
“父皇!”
“陛下!”
李意卿与潘福一齐出声。
“不必再议。”明昭帝闭上眼,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似乎早已从脸上长进心里。他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太子,道:“从城门逃出去罢,张氏顾不上拦你。”
“不,不父皇!”李意卿一把攀住明昭帝的手臂,“还未迎敌,岂能未战先降?”
明昭帝目光沉沉,半晌才道:“张氏今日谋反,朕是知晓的。”
他怎能不知?
从他开始扶持张家,将兵权放于张氏,盛宠张贵妃,对于张氏族人的霸道行径视而不见,这些都是他从前亲手做下的,他怎会料不到今日场面。
明昭帝披着袍衫强撑着下榻,透过敞开的殿门远远地眺望阆京灯火。
为着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明昭帝回过身,遣散宫人,向着太子道:“卿儿,你母后一族门第没落,朝中无甚根基势力,族中也无人能接任兵权……就算今日赢了过了张家,日后还有千万个世家虎视眈眈。”
李意卿被他推出殿门。
“这孤家寡人的位子,坐上了如何,坐不上又如何?”明昭帝弯起嘴角,一掌推落了榻边的青铜花灯,烛火燎过脆弱的真丝绸缎,渐渐蔓延开来,“荣华千载,不及安稳一生……你日后自会明白。”
火势愈大,明昭帝的身影摇晃其中,越发单薄。
“世间啊,多少事都坏在‘贪心’二字上。”他的声音模糊,笑意却明显,“卿儿,从南门出去。随便去哪,避开这些纷扰,别再回来了。”
明昭帝自省平生,好似总有人在身后推着他走路,却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
幼时,为护母妃免遭欺凌,他日夜苦读,只盼着能得咸元帝的回顾。及长,长姊清河公主勾当私营,他为着她,又不得不卑躬屈膝,俯首于皇座之下,做人刀俎。践祚之后,他的所行皆是为了延续李氏皇祚,竟至无力护佑戚氏。
至今,明昭帝早已疲累不堪。他不愿太子重蹈他的覆辙,故纵张氏至骄横,冀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将自己拽下那凄冷的万阶龙椅。
熊熊火光中,明昭帝猛然发觉,自己这一生什么不愿做的都做了,却什么都没保全。
耳畔铁骑之声如雷声滚过,震颤黑夜。
他知道,是张枫率兵而来。
风卷过浓烟穿透他的身体,拂动他的袍摆,一下一下,像是他最后的呼吸。良久,明昭帝俯下身去,抬手蒙住疲累的双眼。
可悲也哉。
*
雅间内,以紫檀制成的案几上铺以锦缎,细腻柔软,茶具酒器错落有致。窗边则设雕花窗棂,纱帘轻拂,一遍遍扫过床架,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彩。
叶帘堂睁开眼便是这般景致。
她转了转酸涩胀痛的眼,下意识想坐起身,结果原本麻木的身体陡然颤抖起来,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挤压着她,将眼前的景物晃得东倒西歪,险些令她吐出来。
脑袋钝钝跳着,叶帘堂思绪却是是一片混乱。仅存记忆的最后,是她被张喆如同抛掷废物一般,从六必居的崇楼扔下。
竟没死成。
叶帘堂在被剧痛扰乱的思绪中自嘲地想。
她努力抑制住喉间下意识的抽气声,在尽量不牵动颈脖的境况下打量着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右手正被纸板支起,用绢帛包裹系缚,扭曲的伸张着,而手臂上许多血淋淋的口子,此时也被用草药仔细覆盖着。
叶帘堂闭了眼,不愿再看。
喉间与鼻腔都似被利器擦过一般火辣辣的,而她方才仅使的一点力气也让肩颈和双臂阵阵刺痛,双腿止不住地抽搐,她只得拼命呼吸以缓解。
木门轻响,有蓝鸟纹样的袍摆走进,裹来阵阵清苦的气息。那人将药碗搁在塌旁的小案上,俯下身,轻轻托起塌上人可怜的右手,慢慢检查着。
轻微地动作便会牵动一系列痛楚,叶帘堂唇边溢出一丝破碎的痛呼。
拖着他手的那人愣了愣,试探性道:“叶大人,您醒了么?”
“嗯。”她喉间干涩的厉害,轻声唤,“……垂兰先生。”
许元疏急忙将她的手轻轻放下,道:“是,是在下失礼!”
她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谈什么失礼不失礼。叶帘堂下意识想摇头,结果又引来钝痛。
“大人别动。”许元疏将手搭在她的颈间,一丝冰凉,倒缓解了几分她的酸胀,他叹息一声,回身用小勺舀出碗中温水,递到她唇边,轻声道:“饮些水吧。”
待清水润过喉间,叶帘堂才呼出几口气,问:“这是,哪?”
“能是哪?”外头忽地响起清亮的女声,一双素手掀开竹帘,童姣妍丽的面容便现在眼前,“除了我,哪个还能把你从六必居南侧的小林里捡回来?”
许元疏起身同她行礼。
叶帘堂动弹不得,只得牵牵嘴角,道:“姣娘子……多谢。”
“要我说,你简直该。”童姣面色不大好看,“我早同你讲过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你呢,你还是敢独身赴约!”
叶帘堂敛下眸,“是四殿下……”
“是,那邀帖上提的是四皇子的名儿。”童姣恨铁不成钢道:“亏得你平日里看起来机谨聪慧,怎地一到世故上就这般愚钝!那四皇子与你而言只是半年的同窗,就算平日里相处地再好,能好过同他一起长大的三皇子么!”
叶帘堂闭了嘴,不敢再说。
“他叫你去你就去?哪怕再谨慎一些,多带些人也好!”童姣愤愤道:“若不是六必居里有我的人,你烂在他们南侧的林子里都没人能知晓!”
叶帘堂舔了舔干涩的唇,说:“是了,是我愚钝。”
童姣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叹道:“幸得许先生同你有些交情!否则就凭着眼下这个境况,谁敢轻易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眼下这个境况?”叶帘堂抬眼,问:“眼下什么境况?”
童姣瞥一眼窗外阆京空无一人的街道,没说话。
“怎么了?”叶帘堂心中腾起一阵不妙,却因轻微的动作又引出些酸痛,艰难地看向许元疏。
“张氏……”许元疏抿了嘴,将嗓音压得极低,道:“反了。”
童姣轻哼一声,接道:“搅得我生意都没法子做!”
“反了?”叶帘堂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确认道:“反了?”
许元疏点了头,轻声说:“三日前,他领兵破了皇城……”
“那,”叶帘堂顾不得身上的胀痛,声音有些抖,“那,太子呢?”
童姣罕见地没再开口。
“皇城的火燃了一天一夜。”许元疏将手抚上她的肩,低下声去,“怕是……”
窗边的纱帘仍在鼓动,映得叶帘堂眼底忽明忽暗,她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听差了。
“你方才说……”叶帘堂抬眸,泪珠却先一步从颊侧落下。
一些字节在耳边为难的徘徊了片刻,像是身上新添的伤口,离着结痂还需一长段痛痒的时日。
第92章 永淳痛
楚警她仇恨难泯。
黑云压住晨曦,许元疏燃了烛火,坐在案边慢慢捣着清晨要给叶帘堂外用的药。清苦蔓在手间,带给他一丝浅淡的安心。余光中,忽见榻上的衾被动了动。
他急忙将药碗搁在一旁,起身去看叶帘堂的状况。
榻上之人此时深陷噩梦,紧闭的双眸上是眉心紧蹙,鬓边被冷汗浸湿。
梦里的叶帘堂困在包围里,颈间被勒紧的蚕丝不知何时变成一条阴冷的毒蛇,丝丝吐着信子,而自己陷在它的绞杀之中,无法挣脱。
起初她奋力挣扎,却越来越喘不上气,那蛇头却猛地变了模样,只见它半边脸被烧得扭曲,另外半张则因忌恨而挤成一团。
——这分明是张喆的模样!
叶帘堂被吓住,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可谁知却一脚踩空。下一刻,耳边尽是坠落时呼啸而过的风,像是要自下而上地穿透她的胸膛。
叶帘堂唇边溢出呓语,细微地抽搐了几下候猛地睁开眼,望见许元疏苍白如纸的面容。只不过短短一瞬,她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急促呼吸的起伏,昭示着她方才的失态。
见状,许元疏敛了眸光,轻声问:“做噩梦了么?”
“你怎么在这?”叶帘堂听着胸腔内急促的心跳,面无表情问道。
“备药。”许元疏指了指案边,说:“顺便来看看您的伤势。”
“我没事,不必这般劳烦先生。”叶帘堂轻轻忽出一口气,道:“先生快去休息罢。”
“没什么劳烦不劳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许元疏垂眸,轻声说:“再说,我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
“你……”叶帘堂张了张口,可却因着方才的动作,疼痛逐渐复苏,她不住地轻颤,只觉得像被巨大的裁衣刀收紧挤压。
“怎么?”许元疏问:“又痛了吗?”
叶帘堂淌着冷汗,平静道:“还好。”
“大人,忍耐解决不了问题。”许元疏叹一口气,回身用清水摆湿手帕,轻轻擦拭着她的颊边,“如果感到疼痛,还请您不要忍耐。”
叶帘堂有些疲惫,轻声说:“……好,我知晓了。”
“我有一方,能缓痛,只不过有些伤身……”许元疏犹豫了片刻,问:“您要试试吗?”
“听起来不大像什么好东西。”叶帘堂勉强牵起嘴角,“不必了。”
许元疏点了头,道:“也好……眼下还早,大人不如再歇息片刻。”
屋内烧着暖热的月桂香,叶帘堂早已睁不开眼,听了这话不再推辞,轻轻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头正盛。
童姣向她身后塞了软垫,使她能够半靠在床榻上。
许元疏将蒸得松软的软绵馒头分成细碎的小块,像是喂鱼的份量,她这些天恢复得不错,左臂已经可以勉强抬起。
她将小块放在嘴里,缓慢嚼着咽了下去。
好像在吞碎石。
“还是痛吗?”许元疏轻声道:“会不会还是太勉强,不如再喝两天的糖水……”
馒头入肚,立刻产生剧烈的排斥感,胃部痉挛抽搐,叶帘堂的脸皱在一起,却还是说:“我可以的。”
许元疏叹一口气,将糖水递到她嘴边,好缓解馒头带来的不适。
童姣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忽然道:“除了右手,还有哪里是不能动的么?”
许元疏将碗放下,回道:“脚踝也受了伤,一时半会怕是下不了床。”
“是么。”童姣起身,立在床边点了点叶帘堂的右手,问:“能并拢吗?”
叶帘堂依言尝试着,却只觉指间如枯枝难合,展而不收,稍稍用力便传来阵阵酸痛。她抽了抽气,叹息道:“难。”
“并拢。”童姣罕见地面无表情,冷声问:“做不到吗?”
闻言,许元疏皱了眉,“这才几日,怕是……”
“没事。”叶帘堂打断他,将左手展开,说:“它总不听我使唤……”
话音刚落,童姣便伸手拢住她的左手,一用力,将她弯曲的指节捏成拳。叶帘堂倒抽一口气,将脸埋在肘间失了声。
“你做什么?”许元疏虽眼中不忍,却并未上前阻拦,只说:“我才为她拆了竹板,她的左手需得慢慢恢复。”
“慢慢?”童姣松开手,“我可等不起。”
许元疏皱眉,“什么意思?”
童姣挑了眉,重新看向叶帘堂,“叶公子,我将你从林间捞回来,用着千把银子供着你的药与吃食,不是让你像个废人一般躺在床榻上,像温池小鱼一样由人喂养。”
叶帘堂好不容易从痛楚中缓过气来,抬眸看向童姣。
“事到如今,我们也别再互相猜疑了。”童姣只是侧身靠在床架上,慢慢回望着她,“不如现下与我说说,您对芙蓉酒肆,猜到了哪一步?叶姑娘。”
叶帘堂目光沉沉,胸口因着阵痛快速起伏着。
“可别这样瞧我。看来,您还不明白我能帮你多大的忙。”童姣笑着坐在床畔,挑起她那只受伤的右手来看。只见青紫的指节犹如扭曲的树枝一般挨在一起,又被竹板抻平,像是破落的玩具。
“成大事者必先忍受痛苦。”童姣轻笑一声,垂眸检视着面前的这具残躯,只见深红色的伤疤歪七扭八地分布在衣袖难掩的部分,更不用说被衣物遮挡的身体。她伸手,轻轻按压在叶帘堂的脚踝,挑眉道:“骨头很完整么,为什么不能下榻呢?”
因着叶帘堂的袍摆被童姣轻轻拨开了些许,许元疏不便上前,只偏着头,皱眉道:“她才养了不到五天,下榻便是钻心疼痛。”
叶帘堂动弹不得,只是沉沉盯着童姣,良久才道:“……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算计?”童姣掩嘴笑道:“小女不才,只精通银两堆叠,这般无常的世事,岂是小女能够算透的?”
叶帘堂咬着牙,“你早知我会被张家暗算。”
“叶姑娘这般说,倒真是高看了小女。”童姣摇了摇头,道:“姑娘初入阆京便行事果敢,素不将阆京权贵氏族置于目中,今朝酿此后果,怎能归咎于小女身上?”
“我……”饶是叶帘堂此时有千万种理由,此时也都说不出口。
是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初来乍到便凭着有现世的记忆眼高于顶,总想着依靠皇帝大做一番事业,丝毫不顾政策与大周朝代的适用程度。
如今落此结果,回想起来,竟一点都不冤。
童姣为她抚平衣摆褶皱,轻声道:“叶姑娘,爱与善皆是安逸的床榻,但唯有恨,才能扶人成长。”
叶帘堂闭了眼,半晌才道:“……芙蓉酒肆背后,靠的是阆京石家吗?”
“哎呀,原来您已经猜到这个地步了。”童姣轻笑道:“不错,快同我说说,您是怎么猜到的?”
“……谷东苍州。”叶帘堂说:“韩勒便是石家门生,以银子换取消息……招数都是一个模样。”
“如此。”童姣点了点头,赞道:“真不愧是太子侍读。”
闻此,叶帘堂不知想起了什么,便紧抿唇角,不再言语。
“并拢你的手。”童姣起了身,看着叶帘堂面无表情的面容,道:“若你四日能下地走路,石家便会扶持你。”
叶帘堂抬眸看她。
“世家之间争权夺利,我们都不过是大厦下的一条米虫。”童姣将算盘从桌上拾起,掀起竹帘时回首道:“不如寻个好靠山,从中赚得属于自己的利益。”
“欠债还钱。”童姣指了指她的药,又指了指她的身子,笑着出了雅间,留声道:“叶姑娘好好考虑吧。”
她一走,房内顿时安静不少。叶帘堂闭了眼,靠在软榻上,不再言语。
许元疏走近,轻声问:“大人如何想呢?”
“我?”叶帘堂顿了顿,说:“我会做的。”
许元疏抬眼,显然有些意外。
“张氏害我至此,”叶帘堂的目光落在自己残破的身躯上,良久,她慢慢道:“我得还回去啊。””
该是如此。“许元疏轻声笑了笑,眸光分外亮。他说:“大人当初收留了我,我会一直跟随您的。”
*
“站起来……”
叶帘堂痛呼一声,膝盖一软,幸好被童姣及时扶住。许元疏立在一旁,皱眉道:“若是站不住,也不必硬撑。”
童姣显然被她磨得失去了耐性,不满道:“不是说骨头没什么大碍么……你哪痛?”
“哪都痛。”叶帘堂用左臂攀住床架,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阆京这些日子不安生,我这酒楼生意本就难做,这些天压根没赚几两银子。”童姣撇她一眼,嘟囔道:“这头还赔了许多银子在你身上。就不能忍着点,争些气么。”
叶帘堂皱着脸,双脚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浑身都在颤,她低声道:“……无需你说,我会做好的。”
她一点一点松开攀着床架的左手,到她完全摆脱支撑,靠自己站好,眉目不曾有一刻是舒展的。
痛。
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叶帘堂却扯开了嘴角,她展开双臂,将身子趋于平稳,这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剧痛不断刺激着全身,但她却觉得万分爽快。
跌坐至桌案旁,再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竹帘,转过身,咬紧牙关行至桌案,轻声抽气,走至床榻前。
痛楚警她仇恨难泯,但己身犹存,伤疤迟早长出新肉,而她的身躯也将日益坚韧-
明昭五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大雪从天上降下来。它紧迫、浓密,像是一道屏障,将过去与未来贯穿分裂。
在这一夜雪中,明昭帝遽归龙驭,而李意骏顺承天命,赫然践祚于万阶龙椅,纪元更新,乃作永淳之始。
第93章 三年她不要回头看。
清晨,暑气蒸腾,溟西商道上更是热浪滚滚,一支赶路的商队却被城门外的官差截住了。
“站住!你们走什么生意的?”官差手底下的官兵叫停骏马,抹一把额上的汗珠,不耐烦道:“官府文书呢?送下来检查!”
行商领头的忙不的从车上下来,赔笑道:“哎呦,兵爷,我们都是从关中走茶来的。茶叶,关中清茶,都是正经生意。”
语罢,行商遮遮掩掩地从袖间掏出个荷包,堆着笑容推到官兵面前,道:“您看……”
“佞言巧谄。”官兵本是不屑,却在掂到那颇有分量的碎银荷包时挑了眉,扬了嘴角笑道:“你这泼才,走正经生意,还要我通什么方便?”
“哎,这不是新帝登基,走生意用的官府文书不好批了嘛。”行商忙给官兵了几个作揖,凑近了悄声说:“后头那队也……”
“行了。”官兵将荷包收下,挥挥手道:“都带着进去吧。”
“哎呦,多谢,多谢。”行商脸上的笑纹越发深刻,回身登上马车,向着后头的车队喊道:“跟着!”
官兵让开路,待牵头马车徐徐踏进城门马道,坐在道中阴凉处的官差却突然起了身,呵道:“停!”
骏马被紧急勒停,行商急忙掀开帷帘,问道:“官爷,何事啊?”
官差面色不善,将方才收受银子的官兵拽了来,跪在跟前。官差轻嗤一声,踢开从他怀中掉落的碎银荷包,冷声道:“奸商,尽会使些行贿手段。给我搜!”
“哎!轻手,轻手!”行商的跌跌撞撞下了马,惊道:“关中清茶最是娇贵,晒干后见不得暑气!几位爷手脚可千万轻些!”
商队稀稀拉拉行了四五匹马车,官兵掀帘开箱,里头果然如那商队管事所说,尽是些茶叶。官差挂不住面,吼道:“后头几辆,都给我仔仔细细查喽!”
自永淳新帝登基这三年来,各地首行之政便是限制四方盐铁铜矿的私贩交易。有敢背公私营,潜行贸易者,皆视作欺君罔上,是个要将牢底坐穿的大罪。
可即便严令屡下,民间总有不怕死的行商为着暴利铤而走险,这些年的私售私购之行仍未断绝,甚至还隐隐发展出各地倒卖行市抱团取暖的苗头。近来名声鹊起的私贩魁首,便是个名为“聚宝台”的关中行队。
说来也神,这聚宝台上至名家重器,下至琐碎物件,凡所经手的生意,无有不成。从前朝廷也宣派招抚过,但却遭到行会那行踪无定的主人无视。
经着此事,聚宝台更是引来愈来愈多的追随之士,竞相仿效,潜行黑市行会之中,只为一睹聚宝台主人那自在潇洒的风采。
自永淳帝践祚这三年,各地更是因民间的私售私购惹得各地兵戈不息,朝廷平叛艰难,愈益憎恶这等私行商会,各地商道也查缉得越发严密。
眼看着官兵那双黑手就要掀开柔滑的蚕丝帷帘,领头的行商的急忙扑在官差眼前,哀道:“官爷,这箱子叫你们一个一个打开,露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卖不出好价钱的!”
“你急什么?”官差轻蔑地瞥他一眼,故意道:“最后头那辆最大的车,给我掀开!”
“哎!使不得使不得!”行商面色一变,急道:“那是主人家的车!”
闻此,那官差却依然不屑,走上前下令道:“给我打开!”
行商阻挡不及,只得站在一旁干眼瞧着。只见为首的官兵撩起车前帷帘,探头往里瞧去。外头烈日炎炎,车内迎面便是一股清寒的素馨香。
待官忽地怔愣在原地。
只见车内席坐上的人样貌皎洁,一袭水青色宽袍,折扇搁在手边。此时正撑着头,临案闲闲拨弄两声七弦铜琴,听见动静便抬起眼来,风裁日染,似是四月燕尾下的一剪柳。
馨香素风一同裹挟而来,官兵看得呆了,直到手边丝绸帷帐从他指尖滑落,晕出女子朦朦胧胧的身影,他才缓过神来,急忙后退两步,差点栽下马车,慌乱道:“我,我……对不住!”
“我奉主人之命,带我家娘子从阆京到这儿来,岂容你这般冒犯。”行商的急忙上前来将帷帘遮好,皱眉道:“这下可满意了?”
官差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香,瞧着那女子衣着华贵,定是阆京哪家开罪不起的世家贵女,当即俯下身去,掌心尽是汗,“多有得罪。”
车内几声琴弦响动,那女子只道:“让路。”
城墙下,官差当即侧开身子,将城墙下的马道让出,垂首道:“……请。”
领头的行商见此也不欲多事,便上了马车,躯马驶入溟西元洲城内。
日头仍当头,城门自他们身后合上了。没走两步,领头的行商便驾马到方才那女子的马车旁,轻声道:“真是惊险,方才多亏您了。”
“与我没什么干系。”车中人淡声回应。
话虽如此说,但溟西一向是流着奶与蜜的富饶之地,官商勾结更不止一日两日,今日官差这般为难外来行商,无非就是要替溟西的亲爷爷——巨贾贾氏,给这些外地来的行商一个下马威,使他们知晓,溟西的生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分一杯羹的。
那官差若不是看在叶帘堂衣着华丽,又从阆京来的份上,恐怕自己这四车茶叶,一半都要被他们收了去,奉给贾氏作孝敬。
“怎能这样说。”行商笑道:“这一路上,我们多多少少都受了您的照应。”
里头那人笑了笑,“您既如此客气,那这元洲城里的门路生意,还得您多多照顾我们聚宝台才是。”
“哎呦,岂敢岂敢。”那行商摸出帕子来抹了一把颊边的汗,“聚宝台想要什
么生意不成啊?我也只是替您引个路。帘堂姑娘,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不必自谦。”叶帘堂懒懒靠在座席上,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扇面抹开又合上,问:“何时能到地方?”
“就快了。”行商语气轻快了许多,“过了前头那座香花桥便是了。”
叶帘堂轻轻应了一声,将扇子放在手边,阖上眼睛。
岁月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当初她遭张氏暗算,被童姣和许元疏救回一条命,自此明白这时局已然容不下她,她要么乖乖俯身于石家之下,要么趁早去见阎王爷。于是她隐去姓氏,投身于阆京石家,携着商会成了石家蛛网生意上的一缕线。
数年来的痛苦、恐惧以及其余各种情绪乌云般沉甸甸地压住过去的三年。无疑,那时她人生的三年低谷。
太子死了,她的手也毁了。
那些日子,叶帘堂将掺杂着疼痛与屈辱的残肢抱在身前,想起她曾用它来执笔、抽刀、抹去泪水,而今却被张喆寸寸碾碎。
张氏如同吹灭一株蜡烛,将她迄今为止她所有的日光、念想、所希冀的一切……统统吹散了。
马车颠簸过了香花桥,停在一家饭店门前。
“就是这里,到了。”外头那行商停下马车,轻声唤道,“姑娘,下车吧。”
叶帘堂用左手握住竹扇,轻轻眨了眨眼。
往昔的生活一去不返,而她也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冬。她坠落谷底,苦痛皆是将银针细细嚼碎了往肚里咽。
可破镜永远无法重圆,沉落于过去终将毫无意义。
行商替她掀开车边帷帘,使叶帘堂从阴影处显出身形。她曾经万分期盼过的来日,并非自然泯灭,而是为人所窃。
太子焚于大火不得善终,而她遭人暗算谋杀。
右手轻捏成拳,包裹在扭曲骨骼上的皮肉仍在颤抖。她抿了嘴,将绸缎手衣细细地套上这只残废的手。
“我会拿过来的。”
身上的旧伤依然隐隐作痛,于是叶帘堂在心里挨个回忆着每个人的面庞。她无声地忍受着痛楚,这是她体悟自己生命犹存的唯一途径。
她下了马车,抬眸看向眼前。虫鸟鸣叫,花草摇摆。日光顺着她漆黑的发顶落下,滑过脸颊,手臂,以及三年仍不得安息的腿伤。但她仍踏出安稳的步子,使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三年,张氏。
叶帘堂对着行商轻轻笑了笑,“多谢。”
她受着石家的扶持,几年间便将聚宝台在关中做得风生水起。她看见仓里的金银钱帛逐渐堆积成山,珍宝璀璨,盈满库房。而这些,这些将是她的武器。
骏马颠蹄,将车内案几上石家家主送与她的七弦铜琴摇落在地,但叶帘堂只迎着金丝般的日光往前走。
琴弦铮铮刮擦过地面,像是惊破了一场长达三年的风饕雪虐。
她不要回头看。叶侍读的路是走完了,以后她不必再持象牙笏,不必再仗白束带。可叶帘堂还活着,往后还有几十年的路,数不清的荣华,以及无数次的春风与鞍马。
她绝不要再沉落于过去。
酒楼里传来飘飘荡荡的歌声,半截枯海棠斜在门前,天底下暑气蒸腾,它却似无所知,兀自开得颓艳。
第94章 蝴蝶“我好似见过你呢。”……
溟西景致一向秀丽温婉,山水相依,小桥流水。眼前的酒楼临溪而筑,前院大片的竹影婆娑间隐着马头翘角,雅致非凡。
行商在前头引着路,叶帘堂跨上石阶,从笑语喧哗之中穿行而过,走向高处竹帘轻拂的雅间。
珠帘两侧各守着个彪形大汉,从站姿来看,两人对于他们这行人并不待见,一只手轻轻搭着腰侧的刀柄,像是随时准备跃起动手。
“做什么的?”其中一人没好气问。
“来见二公子。”行商哈腰笑着,补充道:“为着关中清茶的生意。”
闻言,大汉脸色稍稍好了些,伸出手道:“武器?”
为首的行商将腰边的短刀抽出,双手递了过去。大汉接过,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女子。
叶帘堂摊开手,说:“没有。”
大汉许是觉得她一介女子再怎么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便漠然地移开目光,回身将竹帘撩开,道:“随我来。”-
如今阆京四大世家局势再变,张氏一族势大独霸,其余的刘、石、柳三家屡次受其打压,石家家主心中有气撒不出来,便以搅乱张氏部署为乐,故意凭着家族四通八达的信息网贩售朝廷禁物,意在往张氏无力把控之处捅刀子。
今日叶帘堂扮作行商的手下一同前来,是因着溟西有巨贾贾氏坐镇,聚宝台的生意总在此地吃不开,于是石家少主特派她来打点一番。
穿过竹帘,这里头的雅间宽阔的出奇,能抵阆京芙蓉酒肆的四个大。房内弥漫着甜腻的熏香,叶帘堂一时被熏得喉间发痒,睁不开眼。
这里昏暗而安静,感受过门外难耐的热气,这种粘腻的幽冷却让人有些不适。窗边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琉璃器,透不过纱帘的朦胧日光笼罩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个迷幻的彩色迷宫。
大汉走至另一层竹帘前,俯身道:“二公子,有人来走清茶的生意。”
至此,叶帘堂终于发觉那股甜腻的味道从何而来——一缕细细的烟丝正从珠帘的间隙中飘散出来。
“带进来。”里头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大汉应了一声,将玉珠挡开,示意他们进去。
玉珠的碰撞声清脆,只见里头正躺着个华服男子,他骨瘦,此时正拖着根紫苑鎏金的长烟枪,嘴边轻轻吐出几缕烟,秀美而苍白的脸也因此若隐若现。
叶帘堂下意识皱起来眉。
“你……”男子的目光在行商面上打了个转,不知为何撇了嘴,目光又转落在他身后的叶帘堂身上。
“呀!”那男子将声音拖得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帘堂没有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搁下烟枪,起身时拢住散乱的衣衫,绊了两步便似花蝴蝶一般朝着他们扑去。
“二公子……”行商本想拦住他,却遭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我好似见过你呢。”
男子凑近叶帘堂,衣上的酒气与烟香一并挟来,令她微微眩晕。贾延面色苍白,从鼻间发出细碎的笑声,一双眼雾蒙蒙地盯着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帘堂又退了两步,说:“……帘堂。”
“嗯?”贾延眉目生得多情,闻言只看着她,眨了眨眼疑惑道:“可我从前见你时,你不叫这个名儿呀?”
叶帘堂心中猛地一跳。按理说,她从前做侍读时便从未到过元州,更不曾见过贾氏的人,但此时被他注视着,却生出一丝微妙的不确定来。
正待她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大汉忙将贾延扶向座椅,回首道:“唉,我们二公子又喝多了酒……还请莫要见怪。”
叶帘堂没开口,身边的行商便急忙凑了去,“怎会怎会,是我们今日来的不巧了。”
“……什么喝醉?”贾延睁开束缚,扭头向着叶帘堂笑,“帘姑娘要同我谈什么生意啊?”
大汉叹了口气,道:“几位先在此处歇歇脚吧,等我家公子酒醒了再谈。”
行商先是觑了一眼叶帘堂,见她面色如常,这才点了头,笑着应道:“好,好。都紧着二公子来。”
巨贾贾氏,占据溟西三州河道与商务的要道,外地行会要想在溟西做成生意,得先同他们献份儿“孝敬”,这才能通行于溟西的河槽水道。自然,这其间的过路费一类亦是不可或缺。
虽说贾氏行如此黑心的营商之举,可奈何溟西之地乃是大周最为富饶之所在,大批大批的行商仍是对此趋之若鹜。
今日这行商为她引荐的,便
是贾氏的二公子贾延。传言此子行径荒诞,品行有亏,仅司贾氏之末业,并非能一句话为聚宝台打开溟西城门的人。故此,叶帘堂也不打算同这位二公子相交过甚,只希望能借此机缘,得识贾氏中那位真正管事的大公子。
这一等,便是等至日暮西沉。那位贾延二公子这才醒酒沐浴完毕,新换了一身华服,远远看去仍像是翩跹而来的蝴蝶。
“久等。”贾延衣上是新焚的丁香,他施施然落了坐,目光却仍落在叶帘堂身上,“几位从哪儿来?”
“关中。”行商接话道:“走的是清茶生意。”
“喔,清茶。”贾延神色倦倦,似是没什么兴趣,问:“来了多少车?”
“四车。”行商从抬手,奉上一早备好的清茶油纸包,笑着说:“送来给二公子尝尝。”
纸包展开,贾延凑近嗅了嗅,打了哈欠道:“没意思,茶哪有酒香?”
“二公子,我这……”
“嗳,”贾延忽地打断他,将头换了一边支起,向叶帘堂问:“帘姑娘怎么不理我?”
叶帘堂心里一时拿不准这二公子方才醉酒时那一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便只是笑了笑,侧眸看一眼身边面色尴尬的行商,道:“我陪着东家来的,也不怎么懂这些。”
贾延打量了一眼行商,问:“他是你东家?”
叶帘堂点了头。
“好说嘛。”贾延又复了笑意,“想走溟西的水路?”
行商有些惶恐地摆了摆手,说:“只走元州城的便好。”
“只走元州城?那多没意思。”贾延眯着眼笑,“同我赌一把么?赢了便送你溟西的水路。”
闻言,行商瞪大了眼,“……送?”
“是呀。”贾延只笑,“玩么?”
行商笑着,正欲答应,一旁坐着的叶帘堂忽然问:“若是我们输了呢?”
贾延转着手里的琉璃盏,“输了便只能走元州城的。”
叶帘堂微微皱了眉,这赌局怎么看对于贾氏都没有任何益处,这二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玩嘛。”贾延拖长了声,“很容易的。叶子戏,只抽一张,比大小。”
行商立刻点了头。
见此,贾延笑了笑,唤人将纸牌呈了上来,反扣于桌,为暗牌。他苍白的手指随意拣了一张扣在身前。
行商刚要出手,却被贾延挡了开来,他望向叶帘堂道:“帘姑娘来。”
叶帘堂本不欲掺和此事,却见一旁行商扭过头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她。她只好叹息一声,走上前抽了一张出来。
见贾延仍盯着自己笑,叶帘堂也不看牌,索性直接翻了过来——万贯。
贾延眯眼看了一眼自己身前的纸牌,笑着说:“帘姑娘赢了。”
叶帘堂垂眸看着他。从一开始,她便摸不准这人的用意与目的。
“看来姑娘的气运好,比我好多了。我就乐意同气运好的人玩,所以我愿意将溟西水路于此程送你们用。”贾延慢慢说:“这趟生意,贾氏不会掺和。”
行商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不,不掺和?”
“是喽。”贾延靠在椅背上,侍从替他新燃起了那支鎏金长烟管,他轻轻吸了一口,说:“不过嘛,路费还是要交的,除非……”
行商早已听傻,下意识道:“二公子请说。”
“除非,”他徐徐吐出一口烟,指了指他身后的叶帘堂,说:“你将她留下。”
话说到这,叶帘堂才明白过来,这二公子说是免了走溟西三州水路的“孝敬”,但其中高昂的过路费行商仍是付不起。
原来是在这等着。
“这……”
行商侧眸看一眼叶帘堂,当即摇了头说:“这怎么行!”
这位帘堂姑娘手下管着的,可是黑市第一大头聚宝台,背后更是靠着阆京世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将人卖出去。
“怎么不行?”贾延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哎呦,二公子。我,我本就是打算只走元州城的水路的。”行商陪笑道:“溟西水路哪是我能走得起的……”
“不行。”贾延拉下脸来,“你既然不愿领本公子的情,那这趟生意也别做了。来人!将他的货物扔……”
“别,二公子,二公子!”行商赶忙扑跪在他华贵的衣摆之下,慌乱道:“二公子,我,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批生意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小的失礼!”
“那不成。”贾延说:“这赌局开都开了,你说不要就不要?”
闻言,叶帘堂总算明白这位终日饮酒作乐的二公子为何被评说行径荒诞了。她看一眼地上哀求的行商,忽地开口,说:“行啊。”
贾延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来,恰好撞进叶帘堂狡黠的眸中。
她眯着眼笑,“我可以留下来。”
第95章 巨贾“你、好、厉、害、啊!”……
贾延说是要将叶帘堂留下,可人真留下来了,他却又跑去同楼下的酒客喝了个稀烂。等叶帘堂找到他时,正见他半死不活地枕在侍女膝上,空气中仍飘荡着上好的芽骨香。
见她过来,贾延似乎才猛地忆起她的存在,起身时挥退了侍女,多情冶艳的眼便半睁不睁地看着她。
叶帘堂心中有着盘算,便上前将他的烟管拨到一旁,轻声道:“二公子?”
白日里她与贾延说话时,总是轻轻颔着面,似是贵女矜持羞涩,不愿同旁人对视。而如今她走的近了,贾延借着月光,这才头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你怎么在这呢?”
贾延半眯着眼,抬手拨乱她颈上的白纱,目光便落在她侧颈的那条触目惊心的赤色疤痕之上,几声闷闷的笑后,他说:“我只在吊死鬼身上见过这种伤……”
叶帘堂没说话,只垂眸打量着他。
“我母亲被吊死时,颈上的伤口与你的一样……只要我不喝酒,便夜夜都能看见她。”贾延又笑出声来,“你呢,叶侍读?阆京说你死于不明身份的暗杀之中……可现下,你到底在我的眼前,还是在我的梦里?”
叶帘堂挑起嘴角,一把短刃无声从袖间滑出,抵在他心口,“二公子觉得呢?”
“啊……别这样嘛。”贾延分明看见了刀,却并不防备,仍大剌剌地躺在榻上,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烟,说:“……看着侍读还在活蹦乱跳,我很开心呢。”
“开心?”叶帘堂挑了眉,“我同二公子没什么交情吧。”
“是了,叶大人不认得我,可我却认识叶大人。”贾延微微撑起身,带来更为深重的芽骨气味,叶帘堂皱了眉,他却笑起来,“春日流水粼粼,大人初封侍读,能乘宫车出入皇城。那时,我本欲前去致意,可您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坐车去了呢。”
闻言,叶帘堂愣了愣,但转念一想贾氏二公子向来荒唐又不着边际的作风,便哼笑一声,道:“又是瞎编。”
“唉,大人不信便算了。”贾延敛下眸子,轻声问:“可你为什么在这儿呢?”
他不顾心口抵着的刀尖,缓慢地撑起身来,继续道:“您不该在溟西,叶大人,您不该来这座酒楼,到贾氏的地盘。”
贾延雾蒙蒙的眼睛难得透出一丝清明,“贾氏只想做生意,不想参与阆京权贵之间的事情。”
“是么。”叶帘堂将刀尖往前递了几寸,笑着说:“可不是二公子叫我留下来的吗?”
“我,”贾延顿了顿,说:“我只是喝醉了。”
“二公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叶帘堂笑起来,“若我的的匕首没有架在你面前,如今被刀抵住威胁的,恐怕就是我了。”
语罢,她转眸望向角落的屏风,“怎么,还要你的人继续躲着吗?”
贾延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去,无趣道:“行了,刀秋,出来罢。”
只见角落的屏风抖了抖,钻出一个人来,正是白日里守在雅间前的那彪形大汉。
叶帘堂匕首上移,抵在贾延颈间,侧眸向着刀秋说:“刀放下。”
刀秋见自家公子受胁,不疑有他,当即撂下手中刀,还顺势踢远了些。
“啊……”贾延将烟枪搁在一旁,轻声问:“大人找来这边,是想做什么?”
叶帘堂直说:“带我见大公子。”
“都是我的错。”贾延叹一口气,“是我亲自送上门了,对吗?”
“你不该打我的主意。”叶帘堂笑笑,冰凉的刀刃轻轻磨过他的脖颈,问:“能做得到吗?”
贾延垂下眸,只说:“贾氏不掺和阆
京的事情。”
“当然。”叶帘堂道:“只是生意。”
*
翌日下了细雨,溟西笼在烟雨中,分外朦胧。
贾氏大公子贾逊这日起的难得晚了半刻,昨夜雨滴打在屋檐上,吵得他睡不着觉,这会儿用冷水擦了脸,才清醒了许多。
家仆匆匆从外头撩了帘进来,身上还沾着些雨水,说:“大公子,元州朱刺史已经在偏堂候着了。”
贾氏手握溟西,说是三州的衣食父母也不为过,这些年三州的刺史青官们平日受了他许多照应,从咸元年间便隐隐有了自成小国的趋势,这些年下来,溟西面上还受着朝廷管束,实际上却早已围着贾氏转了。
闻言,贾逊撇了帕子,问:“他来做什么?”
“送东西来的。”侍从压低声音说:“外头了五六辆马车。”
贾逊嗤笑一声,“乡下来的小官,能送什么好东西。”
“哎。”侍从应了一声,也抿嘴笑笑。
“罢了。”贾逊拭去脸上水珠,披了件松花外袍便掀帘跨了出去,“本公子看看。”
贾府的宅院修得阔气,仆从侍卫有千余人,贾逊到时,正见朱刺史战战兢兢坐在黄檀帽椅上,屁股只挨了个边,大口大口地咽着茶。
“此乃幽州茗白。”贾逊仰笑着走进,“朱大人这囫囵下去,能品出什么香来?”
听见声音,朱刺史连忙搁下茶盏,起身迎道:“兄长来了。我这粗人没见过好东西,下次来,给杯清水便好,哈哈。”
“我看也是。”贾逊坐了主位,底下的仆从们又是奉茶,又是给他擦鞋的,阵仗十分大。
饶是朱刺史来元州快四年,却还是达不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贾逊触及他的眼神,不耐道:“做什么来了?”
“兄,兄长。”朱刺史额间渗些细密的汗珠,赔笑道:“某近日得了些上好的桂浆,说是上好,可某也不懂这些,听说二公子喜欢,特地送来,好过这桂浆平白地被糟蹋了。”
“也是。”贾逊哼笑两声,朝外说:“就停在外头吧,等他自己回来了,看看喜不喜欢。”
不叫送来的礼进屋,这眼高于顶的大公子明摆着就是没看上。
“是,是。”这般难堪,朱刺史却还是赔笑着点头,“若是二公子不喜欢,随意打发了便是。”
一番谈话,他早已满头大汗,三杯凉茶下了肚。
贾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刺史要留在我府上用午膳么?”
这分明是待得不耐,想要赶人。
朱刺史又是一惊,忙将茶盏搁下,站起身来请辞。
贾逊打了哈欠,敷衍地做了做表面功夫,“不留下么,真是可惜。”
出了贾府偏堂,朱刺史这才用衣袖沾沾鼻尖的汗。
这贾氏大公子,虽然名上取了个“逊”字,可说气话做起事来,却是骄狂散漫,我行我素,近乎旁若无人。
朱家好歹也是地方上的清流门第,而朱刺史也是正经科考取士,要经外放评估出来的,可这些名头放在溟西,都不顶事儿。
天高皇帝远,贾氏本就一家独大,这些年朝廷动荡,没空管地方上的事,贾氏便更不把阆京放在眼里。这溟西,任谁来了都得乖乖低头,给贾氏做孙子。
思及此,他在心中重重哀叹一声,跨出大门。
送了客,贾逊这才起身,偏头看一眼方才朱刺史用过的茶具,家仆目明,十分有眼力见的收了下去,轻声问:“公子眼下要去书肆吗?”
贾逊不爱看书,书肆里运来的绝品书卷都在书房里吃灰,但门第装点需要这些,他平日里进出书肆也能落些好名声,便当即点了头,说:“去。”
元州最大的书肆是关中人开办的,贾逊一向从他那给自家书房进货。他一下马车,便有管事的出来相迎。
“哎呦,大公子今日来的巧了,昨日呀,新到一批柳氏藏书。”管事给人带路,笑着说:“有光帝时期留下的《朱雀繁露》,还有《六书史》,别开生面,妙不可言呐,都是绝品。”
贾逊被人引到了书肆后院,他不懂什么绝品不绝品的,只点头说:“都好,你看着装箱便是……挑最贵的。”
“哎,行嘞。”管事笑着说:“大公子吃茶稍等片刻,就给您装去。”
贾逊应了,方做了少顷,一旁的门帘被忽地掀开。他没回头,只说:“这么快?”
那人没回话,径直走了来,坐在他身边。
贾逊皱了眉,正要骂人,抬眼却见来的是终日在外饮酒作乐,不常归家的弟弟贾延。
“你怎么……”他诧异道。
贾延罕见地没有喝醉,只是懒洋洋地向后一靠,说:“惹事了。”
“怎么?”贾逊挑了眉,“要多少银子?”
“银子……”贾延半眯了眼,“恐怕不行。”
闻言,贾逊嗤一声,“什么事用银子摆不平?”
贾延没答话,一旁地帘子又忽地被撩起,后边俯身进来个青衣女子,她身形高挑,却被幂篱坠下的白纱挡住了面容。
贾逊皱了眉,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她。
“大公子?”女子笑着问。
贾逊偏头看一眼贾延,见后者在闭眼装睡,便眯起眼,“你是谁?”
幂篱如水波一样被她拂开,露出清丽漂亮的面容。
贾逊看清,面色登时如同浸了水一般,“……你还活着。”
“您也认得我么?”叶帘堂笑起来,“真是巧。”
贾逊面色微沉,“你要做什么?”
“你弟弟答应了我一些事情。”她眨了眨眼,“但他做不到,我只能来找您了。”
贾逊登时瞪向贾延,见弟弟甚至微微装起了鼾声,咬了牙。长久的沉默后,他一掌呼在贾延脑门,嘲道:“你、好、厉、害、啊!”
第96章 赌坊“好一只残手,嗯?”
贾延不仅挨了骂,还挨了顿揍。他捂着脑门,吃痛道:“哥,她手里捏着聚宝台的门路,有用啊。”
“你想的挺好。”贾逊要笑不笑,“干脆我管你叫哥吧,啊?”
这话贾延可不敢接,便低了头,只说:“您二位聊吧,我还有些事,便先……”
“留着。”贾逊瞪他一眼,道:“你的事还没完。”
“哎呀,我酒楼还有一堆事儿呢。”贾延说着,也不等回答,便径自提袍跑了出去。
“真是……”贾逊头痛地闭上眼,似乎用着方言骂了句什么,将脸转向外头不停歇的烟雨,又看向叶帘堂,气道:“你没死,叶侍读,你干什么要来溟西呢?天爷……贾氏只想安安静静做买卖。”
“大公子放心,”叶帘堂语气温和,“今日我来,只是与您谈桩买卖。”
贾逊撇撇嘴,“叶大人的生意,本公子怕是消受不起。”
“大公子有顾虑在所难免,”叶帘堂依旧笑着,“有何难处,都能商量。”
她这一番话
说得客气,但话语最后的“商量”二字却咬得微妙。贾逊这下听明白了,说是商量,却是将他架在先行同意的条件之下,对于这次合作,她势在必得。
“叶大人,虽说本公子愿意称你一声‘大人’,可现下,你早已是世人眼里的死人,从前的官职、荣誉……什么都没有了。”贾逊回望着她,手指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本公子不会将你的身份透露出去?”
“就凭大公子方才所言,贾氏也不想惹上阆京世家麻烦吧?”叶帘堂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毕竟在下早已孑然一身,可大公子不同……”语罢,她侧眸看贾延方才停留的位置,慢慢道:“您身后,可还有整个贾氏呢。”
贾逊眯了眼,“你敢威胁本公子?”
“什么威胁不威胁的,在下怎么会呢。”叶帘堂勾了嘴角,只说:“聚宝台是带着诚意来的。”
贾逊沉默片刻,身子倾靠在椅背上,似是做出了退步,“你想谈什么?”
“聚宝台将生意拖售于你们手中,由贾氏代销以通溟西三州。”叶帘堂说:“此事若成,七三分。”
贾逊挑了眉,问:“我七?”
“你三。”叶帘堂抿一口跑堂方才呈来的热茶。
贾逊似是被气笑了,翻了白眼道:“做不成。”
“那大公子觉得怎样合适呢?”叶帘堂问。
“叶大人,实话说吧,任你聚宝台在外头的名声有多么大,贾氏也根本不稀得从你们手里薅出来那几两碎银子。”贾逊调整了坐姿,笑道:“还不够本公子填牙缝。”
“这可难办。”叶帘堂说:“石家给的条件,我做不了主。”
“那不就对喽。”贾逊一摊手,道:“叶大人还是快回吧?”
其实眼下的境况叶帘堂早就想到了,石家委任时素以自身利益为先,不顾属下生死。其行之道向来是“不能则易人,必有能者”。而如今石家的支持对于叶帘堂还算有用,因此这场交易她非夺不可。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可以帮您解决个麻烦。”
“麻烦?”贾逊哈哈笑起来,“贾氏坐拥金山银海,叶大人觉得我能有什么麻烦?”
闻言,叶帘堂面色沉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
贾逊面色微变,“叶大人,有话好好说……”
“铛”一声,刀被拍在桌案上,这回换成叶帘堂笑起来,“大公子,总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贾逊盯了那匕首一会儿,抬眼问:“你什么意思?”
“银子买不来的东西多了,总有以您的身份不好做的事。”叶帘堂挑起嘴角,轻声道:“那些断您财路的……在下或许可以帮您处理。”
“不必。”贾逊拨转茶盏,说:“贾氏族中养了人。”
“他们做不到的。”叶帘堂毫不客气,“否则通禾赌场不会开至现在。”
闻言,贾逊猛地嘴角抻平,抬眸问:“你查我?”
“来都来了,总得多做些准备。”叶帘堂笑笑,只说:“您需要我。”
贾逊敛了神色,倒真垂眸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盯着叶帘堂的脸,“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叶帘堂答得干脆。
“通禾赌场没那么简单。”贾逊说。
叶帘堂点头,说:“我知晓。”
贾逊皱了眉,将下巴抬得高,“若你死在那儿,石家不会来找本公子麻烦吧?”
“不会,我于石家来说也只是一枚棋子,没那么重要。”叶帘堂笑着说:“自然,我也不会将此事是受您所托一事泄露出去。”
贾逊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你最好是。”
此话一出,事便已谈成大半。叶帘堂重新将幂篱戴上,声音从白纱后传来,“成交?”
贾逊点了头。
见状,叶帘堂哼笑一声,将匕首重新拾回腰间,转身要走。
“慢着!”
贾逊忽地叫住她。
叶帘堂回过身,白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荡,“怎么?”
“你,”贾逊顿了片刻,说:“你若真死那儿了怎么办?”
叶帘堂想了想,笑出声来,“死那儿便成笑话了。”
贾逊正皱着眉,便听眼前那人玩笑一般说:“还得请大公子帮我收尸。”
“收尸?”贾逊抿了嘴,说:“那得看本公子当日的心情。”
幂篱挡住了叶帘堂的面容,贾逊张嘴又想补充什么,便见那人转了身,只留下一句,“随您的意喽。”
*
昏旦之交,通禾赌坊却仍旧灯烛辉煌,人声鼎沸。赌徒们围坐赌桌,或掷骰、或推排、或搏棋,追财逐利,昼夜不舍。
只见桌前一方狭面六格,宽面十二格的正方形棋盘中,黑白各六。两人坐在两端,轮流掷骰。若是掷骰成彩,便能向水中之“鱼”行棋。
叶帘堂扮了男装坐在其中,幂篱未摘。耳边金银的喧闹不止,她垂眸看着赌桌上十八面金银酒骰翻滚、碰撞、旋转,每个细微的动作都令她不那么舒适。
“五白。”叶帘堂看着骰子,耳边是围观赌徒的喝彩之声,她伸手,推倒对面的枭,“枭亡。”
“爷爷的!”对坐的男子没好气地喊道:“继续!”
叶帘堂皱起眉,继续掷骰。
“临水成枭。”叶帘堂扫一眼骰面,说:“入水牵鱼。”
此局至此,胜负已分。
在周围赌徒的大呼小叫声中,对面男人气急败坏地将桌案的骰子扫落在地,骂道:“爷爷的,总跟老子作对!”
男人喝醉了。又醉又蠢。
“你是不是出老千?”他指着叶帘堂的鼻子,怒声问。
叶帘堂只是将他面前的金银收拢过来,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要走!
“你!”男人上前几步,伸手要将她的肩膀扳过来,“你敢无视我?”
“我没有出千。”叶帘堂不动声色躲开男人的手,平静地回望着他。
“十吊钱!”男人大吼着,指着身后的赌局,“再来一局!”
赌场里烛光摇晃,晃得她眼花,于是叶帘堂摇了摇头,说:“不了。”
“你怕什么?”男人一把抬起她的胳膊,似是要看她身上是否藏有什么令他这般不堪地证据,却在目光触及她套有绸缎手衣的右手时愣了片刻,“……额?”
叶帘堂皱了眉,挣扎着要收回手,便见男人一把将她的手衣拽去,哈哈大笑道:“好一只残手,嗯?”
叶帘堂不再动了,她只看着他,慢慢说:“放开。”
男人握着她的右手,将绸缎手衣随意地掷于脚下,身子前倾,熏天地酒气扑面而来,“……哈哈,残手……嗝,你告诉我,你怎么……”
“放开。”叶帘堂只是盯着他。
这声音平缓冰冷,男人怔愣片刻,只觉得背后似是有汗渗出,可周围笑闹的赌徒们仍在看热闹,他醉意上涌,一把拨开她眼前的幂篱,嬉笑道:“哟,还生得如此,不如和我……”
一声轻笑。
男人项上脑袋忽地一歪,颈边赤红的血液不断向外喷涌。
叶帘堂垂眸,看着男人不可置信地捂住颈脖,跪倒在她眼前。她俯下身,笑着看向地上之人,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石家习武三载,今日蒙你开刃之恩,感激不尽。”
匕首从他耳下扎进,贯穿了脖子。男人双眼鼓胀,一只手虚弱地拽住她的袍摆,似是想站起来,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摸索着颈间的匕首。
血液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沿着手背滴落在地,溅起滴滴红点。
她抬脚一蹬,男人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匕首柄黏滑湿腻,叶帘堂俯身拔出。一时间,人群之中爆发出气势惊人的刺耳尖叫。
“——杀人了!”
着声尖叫似是行军时的一声号令,下一刻,人群四散奔逃,赌桌被掀翻,琉璃器盏碎裂满地、纸筹码和叶子牌漫天飞散。
幂篱垂下的白纱上沾了血迹,像是白纸上泼开的瓣瓣杜鹃,颓艳开着,不怎么和谐。她有些负气地摘下幂篱,烦道:“又要换。”
第97章 输赢“跟我们贾氏混吧?”
幂篱被她撇下,白纱飘飘荡荡,遮盖住地板上还在渗血的惨状。叶帘堂后退两步,隐在了人群之中。
“死人了!”有人惊叫。
溟西之所以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富庶,其要者从内里说,便是巨贾贾氏一家独大,并无阆京诸姓豪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从外看,它亦不存在北蛮西夷的外患侵扰。其地被谷东与关中紧密拱卫,故无需构筑军粮马道以自守,而向外伸展的,也只有商道走廊。
故此,溟西人见过最为凶险的器械,也不过是寸长的庖刀。也不怪他们被外来人这套凶狠残忍的刀法吓傻。
赌坊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放声哭号,却也不明所以。
叶帘堂隐在暗处冷眼瞧着,这些年她在石家可不止学了这么点东西。
她将匕首划在近处的赌桌上,故意发出切切擦擦的武器出鞘声,待人群更混乱拥挤时,她转过身将烛台推倒,让火苗溅至帷帘,愈演愈大。
“起火了!”叶帘堂在人群中疾呼一声。
一语激起千层浪,人们踉跄着避退,疯狂推挤,有人被推倒在方才那男人的尸体上,爆发出更甚的喊叫,整座赌坊像是只燃烧沸腾的水壶。
赌坊的跑堂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条路,将被拍得嘎吱嘎吱响的门板打开,得以让人群顺利奔逃而出。
周围的火还在烧,叶帘堂贴着墙壁,抬眼看向从楼上下来的人影。
半晌,她才从鼻尖哼出一声冷笑-
好在燃火点近处只有半缕帷帘,赌坊跑堂急忙将火扑灭,端着铜盆看着一地狼藉,哀叹一声,转身时却望见二楼阶梯上站了个人。
他吞了吞口水,道:“……先生。”
来人狭长的眸光扫过灰烬,在尸体上顿了一下,皱眉问:“谁干的?”
“看不清。那人戴着,戴着纱……”跑堂的不敢转头看尸体,只伸手指向那个方向,说:“就,就是死人身上盖着的那片。”
男人抬眼示意,身边胆子大些的带刀侍从便走上前去,将尸体身上那顶幂篱拎起,快步拿了上来。
没了白纱遮盖,地上躺着的尸体便也一览无余。一刀穿喉,死的利索。
男人挑了眉,垂眼看向跑堂拿上来的东西,没接,只说:“幂篱……关中人喜欢戴的东西。”
底下人默默,不敢出声。
“匕首。”男人忽地侧眸,“那人怎么会有匕首?”
“什么?”跑堂的还处在惊吓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这才明白过来。要进通禾赌坊都需进行搜身,坊内出现匕首,说到底是他们这些人的失职。
“属下该死!”他立刻俯身跪在地上。
“你的确该死。”男人从楼梯走下,俯身瞧着地上的男尸,说:“这人是个老手。先杀人,后放火……设了这么个圈套,你还真就看也不看,一脚踏进去了。”
底下人伏跪在地,闻声抖了抖。
“你不但将不该放的人放进来了,”男人直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堂,表情讥诮,“还将不该放出去的人放出去了。”
那人急忙抬头道:“先生,这门打开不过半炷香时间,那人定没有跑远,属下现下就去追!”
“追?”男人怔了片刻,猛地回身骂道:“我说你蠢,你是真蠢?”
底下人急忙将头在此埋下,抖道:“……属,属下愚钝。”
堂内沉默良久。
“你。”男人呼出一口气,就近坐在椅子上,慢慢道:“那人持刀,你放进来是你本事不足,我不怪你。可你不该在他杀了人后,还将赌坊大门打开。”
“可,”跑堂的抬起头,不解道:“可坊内起了火……”
“那人就是要引起混乱,逼你开门。”男人摇了摇头,说:“你若能再仔细看看,那火只燃了半缕帷帘,根本烧不起来。再等上片刻,便会熄灭。”
“这……”跑堂抬眼看着那灰烬,哑口无言。
“如今你将坊内门一开,那些人出去会怎么说?”男人抿紧唇角,“通禾赌坊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伏跪着的人肩颈微颤。
“听懂了吗?”男人问。
“……是。”
“那便下去领水帕吧。”他神色平静。
水帕是溟西富商们最喜爱用的惩治下人的手段,将人捆在细条凳上,将巾帕浸水了盖在人脸上,待到快要窒息时取下,缓过气儿了再盖上,如此反复,劳心劳力,还不如一死了结。
闻言,跪着的几人面色皆是一白,一人止不住地打颤,骨瘦嶙峋的指节颤颤巍巍地想要拽住面前人的袍摆,哀求道:“先,先生!属下知错了……”
男人移开目光,疲惫地摆了摆手,说:“带下去。”
语罢,身边驾着刀的侍从便不顾几人嘶号,强硬着将几人拖了下去。
待身边人都散了去,整座赌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夜风拂过满堂灰烬,传来阵阵焚焦气息。
男人在狼藉中呆坐片刻,忽而道:“我知道你没走。”
窗边的纱帘被风鼓起,轻轻打了个卷。
“贾逊让你来的,是么。”男人嗤笑一声,“他赢了。”
依旧默默无声。
“通禾也毁了,日后没人再和他抢生意了。”男人站起身来,“你……”
忽地,他脖间一紧,麻绳从天而降,骤然套在他的颈脖,力道极大,他一个踉跄,挣扎着后退,却被反手捆在了地上。
身后人叹息一声,缥碧色袍摆转出,像夏日池塘碧波般漾在男人眼里。
“编。”来人笑着说:“继续编呀。”
她袍边堆叠着精细的走线,柔软的挨在散架的牌盒旁,她俯下身,用一柄竹扇将男人的脸抬起来。
男人咬着牙,将怒骂都压在舌底,抬眼触及这人笑眼时呼吸却猛地一窒,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面色煞白。
竹扇微凉,抵在他喉间却像支刚玉,卡得他生痛。
“王秦岳。”叶帘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和贾逊一唱一和的,耍我玩呢?”
*
贾逊闻讯赶来时,便见赌坊外头围着一圈一圈的闲客,他叫人将围观看热闹的驱散,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叶帘堂正坐在案边悠闲的玩着叶子戏,而王秦岳横倒在地,双手被捆,十分狼狈。
见他走进,叶帘堂将手边物件放下,说:“大公子,戏演得不错。”
贾逊没再上前,只站在门边问:“怎么回事?”
王秦岳痛苦地闭上眼,叶帘堂站起来,慢慢说:“你早便知晓聚宝台要来溟西,便先是散播消息,让聚宝台不得不踏入您的棋局……不得不说,巧妙。”
贾逊往身边侍从处挪了一步,问:“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装。”叶帘堂看着他,说:“若我与这位王二当家不是旧识,怕是至今都被大公子您蒙在鼓里呢。”
这贾氏怕是早就知晓聚宝台要来溟西,故意传出贾氏与通禾赌坊不和的消息,让聚宝台孤军深入通禾。若不是叶帘堂从前知晓贾氏与千子坡的勾当,如今被绑了扔在地上的,怕就是她了。
“你……”贾逊面色不大好,看了地上的王秦岳一眼,又转向叶帘堂,“你与他是旧识?”
“是啊。”叶帘堂站起身,“在下不才,三年前先帝派往谷东的队伍,在下正巧也在其中。”
贾逊闭了嘴,半晌才转头,向着身边的侍从愤道:“还不快去给王秦岳解绑?好歹算作是赌场名义上的老板,被捆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语罢,他身边的侍从就要上前。
“慢着。”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大公子,聚宝台是带着诚意来的。您倒好,将我一通算计,若不是阴差阳错,如今怕不是要杀了在下,倾吞聚宝台的生意?”
“叶大人想多了。”贾逊笑了笑,“贾氏怎么敢招惹惹阆京世家。”
“大公子,
三年前我是摔坏了手,却没有摔坏脑袋。“叶帘堂叹息一声,抬眼道:“若在下没有记错,三年前,张氏不正巧是在巴结您么?”
贾逊沉下眸光,“你说什么?”
“这事太过久远,在下也是方才忽然想起。”叶帘堂说:“大公子,您只是不愿招惹石家,并不是不敢。若我不幸在您的牌局里倒下,您有千万种方式能粉饰太平,将这份责任转移至别处。”
贾逊摆了摆手,“叶大人说笑了。”
“大公子何必自谦,就像当初您可以无视张氏的讨好,如今也能随意吃掉石家的棋子。”叶帘堂继续道:“毕竟,这里可是您一家独大的溟西。”
良久的沉默后,贾逊挑起嘴角,走上前来,喜道:“你真是聪明!”
叶帘堂愣住,正要躲开,谁知贾逊却忽地牵住她的袖摆。
“我喜欢你!”贾逊高兴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叶帘堂被他这一套变脸搞得有些束手无策,下意识抽出袖摆,“我……”
“要不如,”贾逊又上前一步,“要不如你再假死一次,我来替你摆平石家的耳目,而后……”他双眸发亮,“而后,你跟着我们贾氏混吧?”
“这,”叶帘堂后退一步,难得不知所措起来,“大,大公子说什么呢……”
“说真的,阆京那些世家成天猜来猜去,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衣冠楚楚下尽是丑恶野蛮,有什么意思?”贾逊嗤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叶帘堂身上,抬了下巴说:“本公子最见不得聪明人吃苦。”
叶帘堂傻站在原地,见贾逊将头扬地高高,十分倨傲地说:“叶大人,同样都是香车宝马,跟我们贾氏走啊?”
第98章 嫌恶“阆京嘛,乡下地方。”
夏夜并不凉爽,外头看热闹的人群仍围在赌坊门口叽叽喳喳,好像天上细碎星子投下的人间倒影。
贾逊却浑不在意,只侧着眼睛看向叶帘堂,道:“绝不叫你吃亏,如何?”
叶帘堂开口,“多谢大公子好意,我……”
“什么多谢,本公子不听!”贾逊怕听见她拒绝,连忙打断道:“你,你可要想好了!你把我家赌坊的店面烧成这样,这棋盘这帷帘这墙壁,可都是顶贵的啊!”
叶帘堂觉得这人不似传闻中那眼高于顶,骄狂散漫的贾氏大公子,与阆京形形色色的豺狼虎豹比起来,反而居然单纯随性得可怕。
也不是说他不聪明,他知道聚宝台要从关中到溟西,提前散布谣言并设了这场要不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叶帘堂就要一脚踩进的局。分明想要吞并聚宝台,却又会因着其它因素而临时改变主意。
一时兴起自然到像是常态,好似从不想,也不去在意结果,只是纯粹的跟着心走——怎么开心怎么来。
叶帘堂叹息一声,说:“大公子方才还在讲,在下想要什么,都给在下。这么快就要食言?”
“本公子反悔了,怎样?”贾逊哼一声,金冠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扬头吩咐道:“刀椿,给我细细算,这儿,这儿,还有那儿,要赔多少银子?”
他身边的侍从脖上还真挂了个木算盘,似是早已习惯,听罢便劈里啪啦地打起了珠子。片刻后,刀椿抬首道:“回大公子,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共是四千八百七十六两银子。”
“四千八百七十六两。”贾逊回过头,说:“本公子替你抹个零头,只收四千八百两,够义气吧?”
叶帘堂手里握着的银子都是聚宝台来的,说到底都是归于石家,而她是个手握公款的穷光蛋,更别说一下要赔四千多两银子,眼下就算把她卖了都还不起这个数目。
她打着哈哈道:“哎,不过千把两银子,大公子才不会计较这么点吧?”
“哟,巧了。本公子还偏就计较这么点钱。”贾逊看透了叶帘堂面上的那点心虚,故意道:“怎么,就这么点钱,叶大人也拿不出来啊?”
语罢,他扬起下巴,哼笑着说:“赔不起呀?简单嘛,跟我们贾氏混,本公子便统统不计较喽。”
石氏和贾氏比起来,明显石家对于叶帘堂来说用处大的多,她当然不会选在这时临阵倒戈,于是只说:“那便没有办法了,在下给大公子打张欠条吧。”
说完便转过身,向躺在地上的王秦岳要纸笔。
“喂,什么?”贾逊急忙上前两步,拦在她身前,不满道:“贾氏到底怎么你了?你愿意打欠条都不愿跟着我走?”
叶帘堂抬眼,无奈道:“在下不能离开石家。”
“怎么不能?”贾逊身上的锦衣流转着花哨的暗纹,执着问:“为什么不能?”
“反正……就是不能。”
说话间,叶帘堂已经找到纸笔,向着贾逊身后的刀椿道:“劳驾,都欠了些什么来着?”
闻言,刀椿清了清嗓子,说:“堂内,大人共损毁兽镇十五件、名砚十三件、七弦琴三架,金银器二十八件、矩尺六件、鎏金镜十面、百末瓶二十二只……”
叶帘堂越听越头疼,连忙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报器名,问:“共多少银子?”
“回大人,共四千八百七十六两。”刀椿点了点算盘,说:“大公子方才抹了零头,所以共四千八百两银子。”
叶帘堂在纸上利落记下,抬眼笑道:“给您按个手印?”
“不必。”贾逊拦住她,嘟囔着说:“欠就欠了,还非要打这劳什子欠条……本公子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么?”
叶帘堂瞧着他这一番变脸,撇了撇嘴,却还是抬了手。
“说了,不签。”贾逊将那纸夺了过来,说:“眼下你不愿意跟着我们贾氏,本公子也不强求。方才说的都作数……等你想明白了再来也不迟。”
叶帘堂对于这种事向来都是能省则省,既然这位大公子已经说了不用,她便干脆点了头,说:“正好,抵了你算计我这事。”
闻言,贾逊沉默片刻,说:“你还记仇啊?”
“这是自然,有仇必报,绝不罢休。”叶帘堂垂眸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王秦岳,说:“给他解绑吧,我走了。”
贾逊皱眉,“生意呢,你不管了?”
“大公子不是说成了么?”叶帘堂笑着说:“您说定的事,在下自然信得过。”
堂内静了片刻,她看了看地上生无可恋的王秦岳,反而生出些熟悉的暖意来,好像三年飘零,忽地在外乡见到熟悉面孔的愉悦。
不过叶帘堂并不打算让这份愉悦持续太久,她笑了笑,说:“再会?”
说完,她便便转了身,从后院遁出赌坊。
贾逊瞧着她离开的身影顿了良久,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大公子?”
耳边忽地传来呼唤,搅乱了他的思绪。贾逊回过头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王秦岳双手被捆缚在身后,此时正像只长虫一般扭在地上,低声疾呼,“大公子!劳您给我松松绑!”
贾逊瞅见了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拽着锦衣便往出走。
“大公子?大公子!”王秦岳奋力挣扎着,嚎道:“大公子,别走啊大公子!”
*
叶帘堂回到居所。
眼下她右肩的旧伤传来细碎的痛,很折磨人,像是在被什么微小的东西啃咬,以至于她整条右臂都垂下,没法动弹。
她的匕首这些天未曾涂油,为了不生锈,她只好用左手拔出匕首,一点一点擦拭,等刃光雪亮,血污被帕子尽数揩去后,她才叹息一声,走到水边,仔仔细细地洗着帕子和手。
不知怎的,她总能闻见周身萦绕着血污的臭味。
她将擦试过匕首的手帕摆干净,又起身检查起身上的衣物。分明都没有沾染血迹,可那股血污臭却愈来愈浓郁,浓郁到她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于是她急忙俯下身,将手放到夏夜冰凉的清水里用力揉搓着。
叶帘堂的手骨节修长,若不是右手曾被张喆如贱物一般踩踏,又会是怎样的灵活有力。她垂眸看着自己耷拉着的右手,上头分明什么脏东西也不曾沾染,她却仿佛极为嫌恶,直至洗到泛红才停了动作。
——并拢你的右手。
她似乎又看见三年前的雪夜,童姣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站起来,石家就会帮你。
叶帘堂将麻木扭曲的右手举在眼前,将弯曲的五指强捏成绻缩的拳头,她用尽全力,直到整条手臂连带着肩膀都在抽搐,却依然只是虚虚拢起,没法攥成
一个真正的拳。
挫败与厌恶比疼痛更加深刻地刺痛了她。
“已经很好了。”叶帘堂轻声安慰着自己,“比三年前好的多了。”
这样说着,可她心里依旧泛起强烈的恶心,以至于不能呼吸。
“这不是你的错,叶帘堂。”
她不断地想。
“你不该厌恶自己,有罪的另有其人。”
她要报仇。
叶帘堂感到身上的旧伤不断延伸,带来细小的刺痛。明昭帝死了,太子死了,李意骏倒戈,李意乾逃了。
这些人消失在过去,只留下死都死不痛快的她投身阆京石家,周围尽是狐狸。
眼泪打在手臂的旧伤之上,很轻一滴,但仍旧令她打了个激灵。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无法再数清了为止。
她的旧伤现在更痛了,而且还很痒,但她找不到能让这种痛苦折磨停下来的办法。
她起身,摸了摸匕首上,重重踏出步子,逼迫自己向前。
痛苦警她仇恨难泯,但为此哭泣将毫无意义。石家借她刀,她便要好好用起来。
——报仇。
她不会再哭了-
翌日,天又下起了小雨。溟西多雨,入夏了则更甚。
叶帘堂手边放了盘糕点,她就坐在廊下瞧着前院的积水,心里想着事情。忽而院门叩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叶帘堂才抬起眼,便见有人撑着伞,跨门而入。
“叶大人。”
来人锦衣金冠,身后带了大批大批的人,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此时却显得逼仄不堪。叶帘堂将半块糕点放下,也没起身,问:“大公子清晨造访,有什么事么?”
贾逊走的近了,皱眉打量了一番她这小院,表情颇为嫌恶,皱眉道:“你就住这儿?”
雨天潮气本就容易引起她身上的旧伤,她这会儿正不怎么舒坦,语气不大客气,“是啊,怎么?”
叶帘堂一向温和有礼,贾逊这会儿听着她语气不大好,以为自己不小心触了她的霉头,软下声调道:“没,没怎么……本公子此番事特意给你赔不是来了。”
“赔不是?”叶帘堂挑眉。
“前几日嘛,不该算计叶大人的。”贾逊摸了摸鼻尖,回身吩咐道:“搁下!”
一声令下,身后几十号侍从手里抱着的大箱子纷纷落在庭院内,挨个开箱,里头是烟雨也遮不住的金光灿灿。
“金玉器件,奇珍异宝,无所不有。”贾逊抱着手臂,骄傲道:“叶公子,本公子是真心欣赏你,昨夜思来想去一番,还是觉得……得争取。”
叶帘堂的表情僵在脸上,“……争取什么?”
“反正,你若是哪一天不想在石家干了,就来溟西投奔我们贾氏!”贾逊哼一声,说:“阆京嘛,终究是乡下地方。你来溟西,待遇俸禄,绝对比你在那穷酸石家的手底下好。”
语罢,他又喊一句,“听到没有?”
第99章 会客月白袍被晴光撒了满身。
贾氏有用,但用处不在这会儿。
叶帘堂打眼一看,这箱子里堆叠的金银玉器都是好东西,但她一概不能收,只拣了顶皂纱幂篱留着。
贾逊见她这般,抬眼问:“都没看上?”
“收不了。”叶帘堂重新靠回椅背,继续吃方才剩下的半块糕点,说:“与其送这些,大公子不如发发善心,解答在下几个疑惑。”
闻言,贾逊一摆手,叫挤在院中的杂役都出去候着,上前两步坐在廊下,道:“好说,你要问什么?”
“大公子先前有句话讲得不错,虽说聚宝台在外头名气大,可进了溟西便根本算不得什么。”叶帘堂慢吞吞咽下糕点,抬眼问:“可既然它这般不起眼,您先前为什么又想吞下聚宝台?”
“传闻啊,你们石家的生意不都有那个,那个……”贾逊皱眉想了一会儿,说:“耳畔风!对,耳畔风嘛。”
耳畔风便是替石家搜罗信息的“耳朵”,叶帘堂也属于其中一员。
在外人看来石家只是个官场上不顶用,只能靠捣鼓胭脂水粉维持最后体面的没落世家,与阆京戚氏向外嫁女儿都属于酒后笑谈,没多少人得知石家生意下其实还掩藏着信息网,更别提向来不出溟西的贾氏。
如今从贾逊嘴里听到这些,叶帘堂不免有些惊讶,但面上还是一派沉静,只是挑眉问:“耳畔风?”
“所以,这事是假的?”贾逊瞧见叶帘堂的反应,叹息道:“果然……我就知道那人是骗子。”
叶帘堂悠闲地喝了口茶,似是颇有兴趣问:“这耳畔风到底是什么?”
“那骗子说这‘耳畔风’神秘的很,专事那刺杀、密探、贩私的行当。”贾逊压低了声音,“而且啊,据说这‘耳畔风’有的入仕途,做行商,既做平民走卒,也拜王侯将相,上上下下无处不在,指不定我手下有人就是。”
叶帘堂在心里默默点头,暗道:“是啊,你面前还坐了一个。”
不过她面上不显,睁大眼问:“这般神奇?”
“是啊!”贾逊摊开手,“本公子用了三千两银子得了那消息,还说得这般神秘。我这不一好奇,就想着找一支石家的商队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不,你就……”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叶帘堂却暗叹一声,这贾氏当真是财大气粗,霸道无比。三千两换一个不确定的消息,甚至只因着“好奇”便设局杀人,若不是她正巧识得王秦岳,自己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
告知贾氏这条消息的人说得这般详细,基本没差,不得不防。
“那人是谁?”叶帘堂靠在椅背上,问:“能说么?”
贾逊笑了笑,“本公子若是告诉你,你又能给什么好处?”
“给不了。”叶帘堂玩着手中的竹扇,“不说算了。”
贾逊瞧着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满道:“哎!你这人真没意思。”
叶帘堂乐意逗他,便点了头,说:“是啊。”
“叶大人!”贾逊站起身来。
叶帘堂抬眼看他,说:“在下这不是替大公子您着想么,您做生意的,背信弃义不大好吧。”
“本公子做生意从用不看人脸色,更不用说什么信啊义啊的,本公子从未与旁人约定过。”贾逊坐了下来,慢慢道:“我也不是不愿告诉你……”
“如此。”叶帘堂看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小雨,说:“看来连大公子都没摸清那人身份。”
“我,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贾逊撇撇嘴,道:“那人是从谷东玄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巫。”
“巫?”叶帘堂微微皱了眉。
“是啊,玄州那边不总是信些神神鬼鬼的,”贾逊不屑道:“都是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叶帘堂想了片刻,侧眸问:“能帮我引荐么?”
“能倒是能,不过……”他笑着张了张手,“好处?”
叶帘堂说:“我手上只有聚宝台,大公子有什么想要的?”
“聚宝台……着实是没意思的东西。”贾逊偏过头,故作惊讶道:“哎呀,叶大人手里还真是什么筹码都没有啊?”
叶帘堂白他一眼,懒得开口。
贾逊笑了两声,“那先欠下吧?”
叶帘堂点了头。
“明日,本公子会叫人带你。”
贾逊说:“但你一整日都得候在这里。”
“好。”叶帘堂说。
“成,本公子这便走了。”贾逊扶正头上金冠,起身时抚平了暗纹锦衣,道:“你且等着消息便是……不必送了。”
叶帘堂本就因着阴雨天潮气闷得旧伤不大舒服,听了这话便也没客气,只微微提高了声音说:“大公子慢走啊。”
贾逊回身看他一眼,忽地在廊下重重一咳。
叶帘堂不解其意,“怎么?”
谁知她话音才落,那头院门便被倏地推开,贾氏仆从撑着伞小跑而来,到廊下去接这位金贵的贾氏大公子。
贾逊瞅见叶帘堂的目光,扬着头挑衅似的看她一眼,像是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识过吧,土包子。”
叶帘堂回以白眼,继续拣着桌上的糕点吃。待贾逊乘着他那顶金轿子走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轻轻活动着酸痛的右手。
檐下小雨仍然朦朦胧胧,润湿石阶上湿滑的青苔,院中翠竹轻摇,叶帘堂靠在廊下听了会儿雨声,便起身走进屋子。
*
翌日雨歇,阴沉了三日的天终于出了太阳。叶帘堂用过早饭便听见贾氏的人叩门,便乘了马车,去到上回与贾氏二公子贾延见面的酒楼。
到时,贾逊正在二楼雅间外坐着喝茶,贾延则依旧躺在里面抽烟。
叶帘堂打眼一看,问:“人还没来?”
“午时到。”贾逊说:“怕你有什么安排,便提前将你接来了。”
叶帘堂点头,道:“大公子真是心细如发。”
“帘姑娘来了?”内室忽地传出一声呼唤,叶帘堂闻声望去,便见来人拖着长音扶在雅间的竹帘后,珠帘晃晃,掩住一双多情眸,“帘姑娘,你怎么光夸我哥哥,却不夸夸我?”
“二公子早啊。”叶帘堂转过身,想了想,夸道:“起的真早。”
“这也算夸么,”他不满地嘟囔两声,仍是软绵绵的调子,“帘姑娘真是心狠,用完我便随手丢弃了呢……”
叶帘堂叹一口气,“在下怎么……”
“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他拂开珠帘,倾身而来时仍带着甜腻的芽骨香气,“等的我心都要碎了。”
眼见他就要抱上来,贾逊忽地伸手挡住,皱眉道:“一身烟叶味,臭死人了。”
芽骨香余味淡薄,贾延瞥一眼贾逊,向着叶帘堂委屈道:“怎么会呢?我这是新熏好的衣裳,不信,帘姑娘来闻闻?”
叶帘堂干笑着退后两步,摆摆手道:“不必,不必了。”
贾逊将人往回赶,“行了,叶大人今日有事要忙,你别添乱。”
“真是鲁莽。”贾延捋了捋袖袍,回身向叶帘堂道:“帘姑娘,谈完事情,便在酒楼与我玩一会儿吧?”
贾逊又皱了眉,“你要带她做什么?”
“喝酒呀,玩牌呀。”贾延眨了眨眼睛,“帘姑娘,就留下,陪我玩一会儿吧?”
“再说。”贾逊打断他,在弟弟不满的哀怨声中,亲自将推他进了里间,这才长舒一口气。
叶帘堂坐下,酒楼侍奉的立刻倒来新茶。
贾逊回过身,道:“我以买石家消息将人叫来的,你一会儿注意着些,别露了馅。”
“放心好了。”叶帘堂笑笑,“做戏嘛,我十分擅长的。”
“昨日本公子买到不少消息,趁着此刻先同你说道两句。”贾逊坐在叶帘堂身边,压低了声音问:“谷东玄州的巫蛊,你知晓多少?”
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没怎么听过。”
“没听过?”贾逊意外抬眼,“你从前不是还去过玄州,没看见他们满地的神佛笼龛?”
“见过。”叶帘堂说:“但我去时没见过什么巫者和巫蛊之术,也没想过他们将那东西那样看重。”
“照理说,这些年应是收敛了不少。”贾逊凑得近了些,道:“咸元年间末时,便有皇子心术不正,勾结当时的玄州巫者,大行巫蛊,绑了民间男女活埋地下,诅咒兄弟。最后遭人告发,咸元帝大怒之下派人大肆关杀方士巫者,称作‘巫乱’……估计也就太平了明昭那几年,眼下永淳帝登基不过三年,本公子看,这些巫者巫术什么的,该是要死而复生喽。”
听及此,叶帘堂若有所思道:“那今日这位巫者,好相处吗?”
“你,”贾逊咬牙,“本公子同你说了这样多,你就只问这个?”
叶帘堂笑了笑,“这才是正事。”
这边话音刚落,大堂内忽地喧闹起来,酒楼侍从的迎客声远远传来,贾逊看了叶帘堂一眼,示意人来了。
叶帘堂点了头,略略向下看去。只见酒楼外行来四五人,大都身着赤红色对襟宽袖袍,长至脚背,上头还绣着各色花草纹样,身上似还戴了腰铃,走起路来叮当脆响。她转眸,看向那唯一穿了月白袍子的身影。
待看清时,她瞳孔骤缩,退后两步道:“我不谈了。”
贾逊少见她这副慌乱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
“我没法……”叶帘堂摇着头,抓起幂篱便往酒楼外间的栏杆处走,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看向贾逊,声音紧绷道:“您能否替我,再探些消息?”
贾逊皱眉,“你……”
“算我欠您人情。”她抿着嘴,神情是异于往常的严肃。
夏日的日光裹挟着新雨初歇的潮湿气息,鸟雀和风从中穿过,飞往楼外繁茂的叶簇。贾逊回身再看一眼楼下被晴光撒了满身的月白袍影,默了片刻,说:“好。”
第100章 轻巧民间术士。
应邀前来的人在跑堂的引导下走进提前备好的雅间,贾逊理了袍子,看一眼叶帘堂道:“那你呢?你就在这儿待着?”
叶帘堂此时心里一团乱,闻言点了点头,抬手将幂篱戴好。
贾逊差人去奉茶,转眸问:“你想要我问什么?”
“他们来溟西定然有目的。”叶帘堂说:“能问出来多少便问多少。”
闻言,贾逊点了头,抬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叶大人欠了本公子的人情,要记得还啊?”
叶帘堂吐出一口气,说:“一定。”
贾逊走进雅间后,酒楼侍奉的人便鱼贯而入,酒水点心一齐送上,室内悬挂的垂帷放下来,珍珠白纱如海浪般层层堆叠。
叶帘堂只靠在二楼回廊,宽袍被风鼓动,她手指不自觉握紧了竹扇,看向来客方才进去的雅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好像看见了李意卿?
一楼雅间早已被垂帷遮得严严实实,叶帘堂眨了眨眼睛,心里打起算盘,当即决定不在回廊吹风,走进烟叶甜腻的内室,用竹扇轻轻点了点躺在榻上的贾延。
贾延睁眼瞧见她,笑着拉住她的袖子,将脑袋挨过来,问:“帘姑娘这么快便谈完啦?”
叶帘堂俯下身,轻声道:“二公子,帮我个忙,成不成?”
闻言,贾延打了个哈欠问:“什么忙?”
“你们酒楼有多少能用的人?”她问。
“唔,好多。”贾延说:“这整条街都是我们家的,酒楼后头设了百十来个护院呢。”
“那成,”叶帘堂眨眨眼问:“能打吗?”
听了这话,贾延清醒了许多,坐起身来,“怎么?难不成帘姑娘要带人去打架吗?”
叶帘堂想了想,忽悠道:“二公子。实不相瞒,在下有个好友失踪好几年了,这几日我恰好在溟西瞅见他,可他周边还有许多彪形大汉,看着不好惹得很呢。我实在担心,万一在下这好友是被他们掳去了……”
贾延点了头,问:“帘姑娘想救人?”
“是呀。”叶帘堂点头,“大公子方才就是替在下打探消息去了,在下也没有办法……”
“帘姑娘呀,我又不是我哥,你这逗几岁小孩的小故事在我这实在是不怎么顶用。”贾延卷了卷披散在身侧的乌发,似笑非笑看着她,“姑娘还是直
说吧,要做什么?”
“二公子,这是实话。”叶帘堂硬着头皮恳切道:“在下实在是担心好友。”
“嗯……那好吧。”贾延对于这件事的兴趣明显没有对于叶帘堂大,故此他也不打算在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上过多纠缠,只站起身问:“若是我帮帘姑娘将人救下,帘姑娘能陪我多玩两天么?”
叶帘堂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真好!此事简单,那几个神棍穿着那样长的袍子,跑两步就要摔跤的,不需要打手。”语罢,贾延回过身,“刀秋!”
一直守在外头的大汉闻声探进一颗来,“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救人。”贾延边往出走边回道:“跟我走。”
叶帘堂看着他的背影愣了片刻,追上两步问:“二公子这是做什么?”
“替帘姑娘救人呀。”贾延多情如水的眸子向她弯了弯,“帘姑娘在这等着便是。”
语罢,叶帘堂便被摁在了座椅上。她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挣扎了两下,说:“二公子,我们的计划……”
贾延摇了摇头打断她,“计划?不需要计划。”
“什……”
叶帘堂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贾延带着刀秋下楼,直直朝着那被珍珠白纱挡开的雅间走去。
“二公子!”她急忙追两部上去,想要阻止,“二公子等等,我不急……”
贾延闻声抬眼看向她,哼道:“姑娘放心好了!这人赶劫持你的好友,我必定帮你救下这个人!”
说罢,他拢了拢乌发,一把掀开垂帷,带着人趾高气昂的走了进去。
叶帘堂从楼梯追下两步,忽地听见雅间里头桌椅掀翻,琉璃器盏碎裂的声音,她在原地愣了两秒,便当即转身往楼上跑。
果然,在她转身的下一瞬雅间的垂帷便被从里掀开,一袭白影从中跃出,轻巧地穿过大堂涌动的人群,在余光瞥见一模绿影时似乎顿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他脚步不停,转眼便消失在酒楼。
“贾延——!”雅间内传出贾逊的咆哮,“你这混球又在搞什么名堂?!”
“哥!”贾延哀嚎,“别扯我头发!我昨晚才用了桑根白皮洗头,经不得这般糟蹋!啊——松手!”
贾逊快步从雅间走出,抬眼吼道:“叶……叶那个什么!你给我停住!”
叶帘堂抖了抖,回身干笑着眨了眨眼,“哈哈,大公子,在下瞅着这天色不大好,正要回院收拾晾晒的衣物呢。”
下一刻,便见刀秋绑了几个巫者出来。贾延领在前头,捋了捋有些杂乱的乌发,道:“帘姑娘,人我帮你救下了!”
贾逊回身看着被缚住的巫,却没让松绑,只是皱了眉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叶帘堂抿着嘴,招了招手道:“大公子上来说。”
贾逊叹一口气,回身吩咐:“将这些人带到后院去。”
“是。”
刀秋领了命,便推搡着人往后院去。这些巫者自被抓后都只是垂着头一语不发,唯一的声响便是由悬在腰侧的腰铃撞击而敲出的清脆。
一行人都不曾有什么情绪,只是顺从的接受刀秋指出的路,无声而又沉默,死气沉沉地往前走去,像是一列穿着红衣的提线木偶,叫叶帘堂看得十分不舒服。
察觉到她的目光,贾逊说:“这些人很不对。本公子方才问他们话时,什么都不肯说。”
“跑了几个?”她问。
“三个。”贾逊说:“跑了三个巫,还有一个……”
叶帘堂抬眼看他。
贾逊忽然又笑了,“叶大人,这怕是另外的价钱。”
叶帘堂微笑。
“先前那个人情,是本公子帮你探听消息得来的。”贾逊哼笑道:“这消息嘛……难道不值得叶大人再给点什么?”
叶帘堂这下终于算是明白了,这位贾氏大公子做生意向来是看人面色,你越表现出焦急,这人就越是要压手抬价,自己这反而丝毫人情都不愿给,精明得很。
她挑眉,“那算了。”
“真这么算了?”贾逊笑嘻嘻凑上来,“我看叶大人分明在意的很嘛。”
“我是在意,可我手里实在没什么能给大公子了……毕竟,在下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叶帘堂痛心疾首,可惜道:“既然您不愿明说,那在下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只好辞去归京了。大公子啊,祝好。”
“哎,哎!归京是什么意思?”贾逊上前两步,“你不管这事儿了?”
“不管了。”叶帘堂点头。
“不是,”贾诩敛了笑意,“我那后院还有一兜子人呢啊,你要走,人我也不会给你的。”
“好啊。”叶帘堂点头,笑道:“那就大公子自己留着收拾吧。”
贾逊皱眉,“你真不管了?”
“是啊。”叶帘堂说:“在下不仅不管,还要放消息去谷东。”
“你……”
“溟西贾氏仗着家大业大,光天化日之下捆人进府!”叶帘堂学着驿卒的语气,“贾氏大公子……唔。”
贾逊连忙打断她,气道:“叶大人,你怎么是这种人!”
“我怎么啦?”叶帘堂笑。
“分明是你求着本公子做这些,现在又赖到本公子头上?”贾逊咬牙,“好啊,你要敢传,本公子就去衙门将你送归朝廷。”
“行呀,大公子快去吧。”叶帘堂眨眨眼,“在下不过贱命一条,丢了就丢了,可大公子身处贾氏,天底下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你!你这人怎地这般……”贾逊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你想知道,本公子与你说就是了,何必故意讲这些来气我。”
见状,叶帘堂只得叹息一声,坐在案边慢慢道:“在下出身微末,命不由己,手上也沾了许多血污,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交心的好友……您实在不必对在下这般纵容。”
“你管得着么。”贾逊扶正了金冠,“本公子想说就说,不想说便不说。眼下想说了,你还不赶紧感恩戴德地听着?”
“是。”叶帘堂扯了扯嘴角,“在下跪着听。”
闻言,贾逊心情似是好了些,回过身来坐在叶帘堂身旁,道:“自永淳帝继位以来,岭原便多生土匪野王,岭原幽州刺史是谷东玄州刺史的同窗,如今希望他能伸出援手。那岭原的土匪野王听闻此事,便派人堵截幽州粮道,扰乱物价……如今玄州境内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是岭原那位自封的暝王?”叶帘堂哼笑一声,“土匪头子,如今本事还大了不少。”
“而那群巫……”贾逊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是算到那位暝王命数将尽,暝王听了此事,还真信了。便重金求行巫蛊续命。那些巫不敢从首阳谷过,便只南下,想从溟西绕去岭原。”
闻言,叶帘堂问:“那……那个白衣裳的人呢?”
“说是讲阴阳灾异的……”贾逊顿了顿,道:“民间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