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隐患“往后日子长着呢。”
陈箜一向德高望重,备受尊敬。因此他自尽的消息传进皇城后,引起了不小轰动。
国子监昔时备受冷落,毕竟比起将自家的宝贝疙瘩送进别府,和其他世族子弟一同学习,各个世家还是更愿意自请上宾为其教导。然当陈箜坐上了祭酒之位后,便一改旧时学风散漫、怠于学业的风气,大刀阔斧地振刷纲纪,整饬学风,使得旧观焕然一新,许多世家便愿意将自家旁支的后嗣遣进求学。
陈箜掌管国子监,性严厉而负责,于诸生皆一丝不苟的以高标准衡量,且从不收受礼物,以公正严明著称。更是在三年前科考当中,一举教出了探花冯桐喆,正是如今的翰林供奉。由此,各世家才慢慢将子弟送入国子监,受陈箜教导,望其能在严师之下成就一番功名。
何况今年的新科状元周言也曾在他座下听过讲,陈箜此时更是名声大噪。奈何……
“奈何时运不济,前些日子非要去支持那劳什子新政,病了不说,听说就他的那些个学生,还跑到皇城外头跪了一宿,硬是要逼陛下罢了那叶侍读的官儿呢。”
芙蓉园内景色殊丽,枫叶铺地成景。张贵妃身披轻质罗纱,耳边缀着步摇珠穗,此刻正被宫人簇拥着赏菊,水色裙摆随步款款,更显得她身姿摇曳。
眼下才罢了朝,宫女卷叶扶着她,悄声同贵妃说着朝上的事。
张贵妃停下脚步,
俯身去看身旁的菊花,慢慢道:“陈箜这一走,陛下应该就要重理国子监了。如今真是四大世家闹得最凶的时刻,眼下这个档儿谁要是拿到了祭酒的位子,谁就是掌握了大批人才上宾,算是拔了四家头筹。”
“是呢,娘娘是不是该差人回去,提醒一下张大人?”
贵妃笑意盈盈地回眸,卷叶下意识呼吸一窒。她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这片枫叶铺就的血红道路里,美得国色天香。
“不急。”张贵妃轻笑一声,“国子监本是正经学习的地方,里头却养了许多世家子弟。若是陛下此刻再加个世家的人做祭酒,那里迟早要废。”
卷叶有些不解,“那娘娘您就这么看着?”
“就这么看着。”贵妃一个眼色,便有下人呈上一把银质花卉剪。她翘着嘴角接过,细细摆弄着身前的这一盆,“你瞧我二哥哥,非要大张旗鼓的除掉那叶侍读,现下却落成了个什么下场?”
卷叶低着头,不敢回应。
张贵妃素手芊芊,剪起偏枝来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陛下虽然性格温和,却并不愚昧。我瞧着,他眼下时不会再给四大家任何官位了。”
“咔擦”一声,她抬手剪断一根细刺。
“我们此时不仅不能争,反而要退后一步,让陛下缓口气。眼下二哥哥才罢了职,正是我们张家养精蓄锐的时候。”贵妃回过头,将剪刀递给一边候着的卷叶,笑了笑,“往后日子长着呢。”
“是。”卷叶恭谨地抬手扶住她。
“不过,还是得和父亲说一说,明日写个厚葬陈箜折子呈报上去,他怎么说也为国事操劳了一辈子,咱们好歹做做样子,表个态。”
“是,还是娘娘您高瞻远瞩,慧心巧思呢。”卷叶笑道。
“巧舌如簧。”张贵妃指了指她,慢慢道:“如今陛下将太子放出阆京,我瞧着也许也是因为四大家的事情……”
卷叶皱起眉头。
“陛下还是怕他那个小太子被搅进风波,这此竟舍得将明珠移了出去。”张贵妃吃吃地笑了两声,“太子此时离京,最快也要冬末才能回来,六个月……足够改变许多事了。”
“娘娘是觉着……”
“到时若他还想容身,变得有除去亲生兄弟的决心……可他有吗?”贵妃拈着菊花花瓣,喃喃道:“陛下越是将他保护得好,他就越发软弱。”
她回首,对着卷叶微笑,“罢了,不说那些。骏儿近日怎样,有好好练功吗?”
“回娘娘的话,三殿下受着张大人管教,每日都刻苦得很呢。”
“嗯……习武之事上我倒是最放心二哥哥。”贵妃望了一会儿花园,露出笑来,“走吧,去让小厨房蒸一窝金铃炙,我去看看骏儿。”
*
王秦岳是土生土长的谷东苍州人,没读过书,早年间跟着人南下做生意,做的都是苦力,最后被骗得血本无归。
流浪途中,偶然得了千子坡从前当家杜鹏全的赏识,夜里带着一伙人去将骗他那人绑了扔进河里,独吞了钱财。王秦岳自此尝到了甜头,加入了千子坡。
千子坡赚的是战争钱,谷东没有禁卫军,他们便帮着玄州镇压苍州的民变,帮着苍州讨伐变州的流民,再帮着变州追玄州的起义。委托与委托之间,他们两头骗,积累下了大把大把的银子。杜鹏全仍然觉得不过瘾,索性直接揭竿,彻底将千子坡变成了山匪寨营。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王秦岳自那时从商被骗后,便对读书识字产生了极大的渴望,并且他是个有天分的学生。有人教他识字后,他很快便能看懂兵法。
从最初负责保管山寨账册,后来担起下山购买粮食物品的责任,再往后连山寨管理、肉畜出售和战利品分配也一同包办。
他让大家赚到了钱,人也憨厚大方,因此广受爱戴。
杜鹏全很欣赏体格健壮,头脑聪明的王秦岳,出门时总爱带着他。一开始,他觉得王秦岳很有用;后来,他发现王秦岳对千子坡来说不可或缺。
起初,王秦岳会帮他传令,后来他会建议杜鹏全该做哪些决断,也会在杜鹏全醉酒后亲自下令,并装作是他的意思。到最后他不再假装,也没人反对,因为他的命令更有价值,哪怕杜鹏全并没喝酒。
他总是会在清晨跟着杜鹏全一同磨刀,刀与石头碰撞摩擦出火星,然后伴随着结雾的吐息和急促的脚步,开始一场场比较。
王秦岳健壮,杜鹏全老辣。他们互相嘲讽,对吐口水,然后哈哈大笑。寨子里其他山匪会聚集过来看他们比试,两人从杜鹏全压倒性的胜利到旗鼓相当,最后王秦岳占据上风的次数越来越多。
几个月过去,然后是几年。杜鹏全总是泡在秦楼楚馆,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逐渐不再回千子坡。每当千子坡吃空某地,准备开拔时,王秦岳就得去苍州一家一家的寻他,将他拖回去。
王秦岳厌恶做这些,但当初杜鹏全给了他一个家,所以他还是做了。
两人于夜里一起回营,杜鹏全脑中混沌,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王秦岳身上,然后用带着酒气的腔调慢慢道:“……秦岳,群狼之中,欲登王位,必怀诛前王之野心。”
王秦岳猛地转头,看向杜鹏全的眼睛。
杜鹏全拖着调子,侧身回望他:“你有野心吗……”
*
叶帘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照您这么说,那王秦岳是不愿意同室操戈,争权夺利?”
崔玄成摇了摇头,沉声道:“看不出来。”
“他们倒是情同手足起来了。”周言冷哼一声。
叶帘堂搁下茶杯,慢慢说:“权场往往比战场更为残酷,若我们能激起王秦岳夺权的心思,那他们的这份情谊恐怕不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崔玄成侧身聆听,疑惑道:“我不明白,这和粮道有什么关系?”
“王秦岳从杜鹏全手中拿过兵权,只用了三年时间,如今他才是千子坡的军心所向。”叶帘堂折扇微转,笑道:“大人,我们可以告诉他,我们能够帮助王秦岳夺权,以此为质,让他出资修缮粮道。”
“这,这怎么可以!”崔玄成大惊失色,“那王秦岳比杜鹏全难缠狡猾得多,如若真让他做成了千子坡当家,这,这谷东往后的日子可真就水深火热了!”
“哎。”叶帘堂合上折扇,放在掌心敲了两声,“千子坡想要易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里头新党旧派鱼龙混杂,就算王秦岳本事通天,想要完全坐稳当家的位置也需要不少时日。趁着这个时候……”
“趁着这时,谷东的禁卫军也能建好了。”邹允接话道。
“正是如此。”叶帘堂眸光微转,“届时,任凭他王秦岳如何挣扎,也难掀波澜矣。”
崔玄成眉头紧皱,“这样还是太险了……”
叶帘堂用折扇轻轻碰了碰桌子,问:“大人,您说千子坡早年是靠什么发家的?”
“靠着各处委托打仗。”崔玄成闷闷道。
叶帘堂摇了摇头,笑道:“战中消耗也是巨大,就你们州府给的那点钱,能赚几个子儿?”
“那是什么?”
邹允原正低头想着,忽地一拍脑门,抬头道:“是靠着他们赚两头钱的本事!”
“哎,对喽。”叶帘堂展开折扇,轻轻晃了晃,“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嘛。”
邹允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您的意思是,我们……”
叶帘堂用折扇掩住嘴角,只露一双盈盈笑眼,道:“去找杜鹏全,将王秦岳已经起了心思的事情……透露给他。”
“杜鹏全如何会信?”崔玄成不安地搓了搓手,“那人虽是个酒鬼,却并不是好对付的。”
“他能脱离朝廷称霸谷
东,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叶帘堂点了点头,缓缓道:“既说是透露,那便要让他自个儿慢慢琢磨,让他抓心挠肝地琢磨,琢磨的越深越害怕。”
周言坐在一旁点了点头,“权场便是这样,越是捕风捉影的事,越引人遐想。”
崔玄成站起身,“那要如何做?”
“不急。”周言嘴里嚼着炒栗,顺手拍掉掌心的碎屑,“等他来了再说。”
第32章 血途涣散、有野心、无纪律、不忠诚。……
王秦岳不出百里就能抵达变州的城门下。时逢正午,秋老虎愈发毒辣,他回头瞧一眼口干舌燥的同伴们,索性找了处阴凉地休息,原地生火做饭。
“怎么在那儿歇下了?”这头李意卿立在城门之上,瞧着远火镜问道:“他们从前也这样吗?”
邹允候在一旁,闻言皱着眉,摇了摇头道:“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从前都是直接进城。”
“人带的不少,黑黢黢一片。”李意卿迎着风看了一会儿,在地图上寻找他们扎寨的地方,慢慢道:“千子坡到底有多少人马?”
“从前只有千余来人,但自从王秦岳来了之后就开始正式招兵买马,据说还鼓动了不少千子坡周围的平民百姓,这么算算……”邹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相互摩挲,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动作,“大约,大约得有三万人。”
李意卿眉心微蹙,“……三万?这都堪比一支正经禁卫军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邹允叹一口气,“朝廷没有银子,谷东四州自三年前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阆京的管束了。”
李意卿在地图上找到王秦岳的扎寨地点,手指轻轻覆上,挑了挑眉,“我看不需要朝廷的银子,你们谷东四州也能养出属于自己的禁卫军。”
“殿下,这时候您就别说笑了。”邹允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李意卿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谷东四州的地图上慢慢游走,“我原本想着,千子坡顶了天了也只有一万余人,收拾下来也就耗上一两个月的功夫,但如今……”
他指尖定在地图上王秦岳所在的位置,抬头远眺,“就这么打眼看着,下头密密麻麻一片,恐怕他带了有两万人来变州,而千子坡肯定还要留下足够的兵马看守。这么说来,他们最起码有四万兵马……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邹允听着冷汗直流,恰逢对上李意卿的眼睛,秋风簌簌一吹,身上立刻结成一串鸡皮疙瘩来。
“不过两年。”李意卿定定看着他,“杜鹏全在州府的眼皮子底下聚集了这么多人,你们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邹允头皮一麻,猛地跪了下来,沉声道:“微臣知错。”
“不必跪我,幕宾快起来吧。”李意卿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摇了摇头道:“事情既已发生,我们此时应快些想出解决的办法。”
邹允只觉脑中思绪繁杂,悲哀地望着底下的人群。
太子一直养在阆京皇城里,是颗不沾半点尘世纷扰的明珠,从来没有做出过实地的政绩。此番王秦岳一行人定是将他同变州都看作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他如今带着几万人堵在变州城门口,恐怕是想借势吓唬吓唬我,若我被骇住,变州便真正变成千子坡的掌中之物了。”李意卿笑一声,抬眼看着远方乌压压的人头,轻声道:“他瞧不起我,这是好事。”
邹允讶异抬首,下意识问:“殿下想要如何做?”
朗朗日光下,李意卿眼睛明亮,浅浅弯起嘴角,缓声说:“既然他想这样耗着,我们奉陪到底就是了。”
*
变州城门外的百里山地中,一个黑肤女人仰躺在高处的山石上,双腿随意交叠,一条胳膊和脑袋自石头边上垂下。从地上看去总觉得她下一秒便要掉下来,将脑袋摔个稀巴烂。
“上次我们从变州搞到多少?”她悬在石头边上,向着下头的人问,“三车?”
“三车粮食。”王秦岳坐在她下方啃着干粮,手中拿着一本书,嘟哝着回答。
“听说阆京的那位小太子来了,是真的吗?”她利落起身,胳膊用力,从石头上翻身而下,四肢落地,如同猫儿一样悄无声息,“我还从没见过皇城里的人呢。”
“我也没见过。”王秦岳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的锅盔吃完,眼神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册上,“我连阆京都没去过。”
“可你起码去过南方。”黑肤女人懒懒地靠在一旁,仰头灌了一口水,“我连首阳谷都没出过。”
王秦岳将手中的书册翻页,淡淡答道:“外头没什么稀奇的。”
耳边忽然想起急切的步伐,他下意识抬头,便见哨兵快步走来,躬身禀道:“二当家,变州来人了。”
“哦,来活了。”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知去了哪里。王秦岳哼笑一声,站起身来,对着哨兵道:“知道了,我去看看。”
……
“原是邹允先生来了。”王秦岳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随意一指,道:“坐啊。”
邹允脸色不大好看,打量着四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什么?”王秦岳明知故问道。
邹允不搭话,只冷冷地看着他。“二当家今日带着人堵在我变州门前,是个什么意思?”
“哦,原是此事。”王秦岳瞧一眼四周正在吃饭嬉闹的匪军,哈哈一笑,“我家大当家这不是听说太子殿下来了?非要让我过来尽一尽礼数嘛。”
邹允甩一甩袖子,道:“您二位当家从来都是将我们变州当成自家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今日倒想起礼数来了。”
王秦岳并没有理会邹允这通夹枪带棒的话,只是一偏头,敏锐地盯住邹允身后的叶帘堂,笑道:“咦,这位倒是生面孔。”
叶帘堂同时也打量着他,王秦岳的身着打扮十分符合她对于山匪的刻板印象,身披虎皮,腰胯利刃,只是面容不似话本子里那般凶神恶煞,反倒比较清秀,此时装作一派和谐的模样倒真像是个赶考书生。
邹允见叶帘堂没有出声的打算,便上前一步,开口道:“二当家领着这么些人堵在我变州门口,不就是想求见阆京来的贵人吗?”
他侧过身,冷哼道:“叶大人,这位便是威震谷东的天王老子第二,王秦岳,王二当家……”
还没等邹允介绍完,王秦岳便起身朝着叶帘堂走来,似乎颇感兴趣,“喔!原来您就是那位提出新政的叶侍读,叶大人啊!真是久仰!”
他刚想伸手,便见叶帘堂“啪”一声展开折扇,不动声色躲过了王秦岳的双手,笑道:“二当家好啊。”
王秦岳收回手,道:“我在千子坡就听说过叶侍读大刀阔斧的新政变革之事。”他状似疑惑地摊开手掌,“不过,最近怎么没听到消息了啊?”
邹允有些紧张地看向叶帘堂,叶帘堂只是轻轻晃着扇子,道:“废除了。”
“废除了?真是……可惜。”王秦岳微微眯起眼睛,凑近少许,说:“陛下可真是有眼无珠,在我眼中,您是权谋有余,而我则与您恰好相反。”
叶帘堂合上扇子,定定看着他。
“我方才在读陈箜的语论。”王秦岳轻轻笑起来,“‘言辞之利,甚于刀锋’,有些意思,可是……”他目光沉沉地盯住她的眼睛,“如今乃是流血之世。”
叶帘堂偏过头,笑道:“二当家,我与您这是第一次见面,何必交浅言深。”
“叶大人,当权者流水一般善变,您又何必将心思全然放在那里?不如同我们一起,日后……”
“是啊。”叶帘堂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头,道:“我今日来找二当家,便是相同您谈谈这‘日后’。”
王秦岳后退两步,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叶帘堂笑笑,手腕将扇子指向他,“跟着你,当然行。”
邹允神色微变,出声道:“大人,您……”
“哦?”王秦岳眸中微亮,出声打断了邹允未尽之语,“你愿意答应?”
“不过,跟着杜鹏全……”折扇转向另一边,她低低笑了两声,“不行。”
王秦岳微微皱了眉。
叶帘堂自然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道:“当家,我今日来,是相同你谈一桩生意。”
她特意模糊了“二当家”的衔号,
只叫他“当家”。王秦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沉吟半晌,问:“……你想谈什么?”
“您也知道,如今北方战乱,需要谷东四州的守望相助。”叶帘堂看一眼他,“您不坐吗?”
王秦岳右手不自觉地搭上跨侧弯道,轻轻摩挲着坐了下来。
他一切细碎的动作都被叶帘堂尽收眼底,叶帘堂弯起嘴角,继续道:“您也知晓,若是龙骨关能挡下北蛮人,那就是皆大欢喜,但若是挡不下……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谷东四州了吧?”
“乱世。”王秦岳舔了舔嘴唇,哼笑一声,“这正是千子坡所求。”
“是吗?”叶帘堂看着他,“北蛮可不似大周皇朝,他们可不会放任千子坡一帮山匪流寇继续称霸谷东。”
王秦岳淡淡道:“千子坡自有打算。”
叶帘堂摇了摇头,笑着问:“是千子坡的打算,还是二当家您自己的打算?”
王秦岳目光微凝,“你什么意思?”
叶帘堂的折扇在指尖晃晃悠悠,“二当家,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千子坡的流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停住,慢慢观察着王秦岳的表情,片刻后才开口:“千子坡军心涣散、有野心、无纪律、不忠诚。”
这会儿称呼又变成“二当家”了,王秦岳在心底暗暗想,“狡猾。”
“而杜鹏全呢。”叶帘堂继续道:“他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也从来不讲信用。他喜欢靠避免战争的方式来避免失败。”
王秦岳眼神落在脚边的杂草上,听着她慢慢道:“二当家,您凭什么认为,杜鹏全到时还愿意听您的呢?”
第33章 耐心“不够,我要三百万。”
这位阆京来的叶侍读的确说得没错,句句都指向王秦岳心底最焦躁的事情。他心底不知腾起一片什么感受,右手开始频繁地摩挲着腰间弯刀。
“我知道,您忠于他,我很敬重这点,做人做事都得有所守之底线。”叶帘堂将折扇微抬,压低声音道:“但在我眼里,杜鹏全乃过时之人,当家您才是未来之势。”
“这话倒说得不错。”一道声音自上方传来。
叶帘堂一惊,只见自他们交谈高处一两跨的岩石上,一个黑肤女人鬼影般从上头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地,“我也这么觉得。”
邹允也是同样讶异的脸色,叶帘堂咬住后槽牙,他们打从过来就没注意到那个女人,这很不妙。
“这是最好的法子。”女人直起身来,大笑着拍了拍王秦岳的肩头,道:“王秦岳,我早说过了,你就应该做头领。”
“我不行。”王秦岳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支持我的。”
“谁说的?”女人甩一甩乌黑的长发,“反正我是受够杜鹏全的醉生梦死了……我只想要一个能带我赚钱的大当家,是谁都无所谓。唔,不过是你最好。”
邹允皱着眉,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
“哦,我叫峡风。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说我是穿过首阳谷的风,可以随意去到任何地方。”女人一双眼转来,目光牢牢盯住叶帘堂,道:“哇,你就是阆京来的么……果真同我们不一样,细皮嫩肉的。”
没等叶帘堂开口,邹允继续道:“你为何要偷听我们谈话?”
“偷听?”峡风无辜地耸了耸肩,“是我先躺在上头晒太阳,你们自己跑来的。”
叶帘堂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毫无意义的对话,向着王秦岳道:“当家,即使现在您与杜鹏全看起来相安无事,但……”
“战事未息。”峡风接道。
叶帘堂点头,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且无休无止。”
她软下语气,道:“实话说,如今你们称在谷东称霸,谷东四州根本拿不出银子来。如今我是带着朝廷敕令来的谷东,也是泥菩萨过河,眼下想要修粮道,就只能走你们这条路。”
王秦岳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家,这些年千子坡做过的破事可是罄竹难书。如今恶名洗不掉,谷东也不能完全掌控,这不上不下的,恐怕难受的很吧。”叶帘堂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如今北方有事,谷东却被你们千子坡吃了个干净。若是龙骨关守住了,朝廷不会放过你们,若是守不住,北蛮人照样不会留下你们。不如同我们合作,我可以为您,为千子坡谋出一条生路来。”
“你要如何?”王秦岳终于抬起头。
叶帘堂笑笑,说:“上头战事吃紧,眼下谷东四州又拿不出钱来,若此时你们千子坡愿意掏钱将粮道修起来,日后龙骨关大胜,你们千子坡便算是第二功臣。到了那时候,我可替当家作保,让您前往阆京为朝廷效命。自然,你余下千子坡的弟兄们也是。”
“哦,做官啊……”王秦岳的目光落在石头边上的书册上,慢慢道:“你说便一定能成吗?”
“当然。”
“你让我凭什么信你?”王秦岳轻嗤一声,露出一个有些邪性的微笑来,“我从前可被你这种读书人骗得不轻,如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啊。”
“好说。”叶帘堂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挑眉道:“若是太子殿下作保呢,你信不信?”
王秦岳伸手接过,展开开来细细看着,良久才笑道:“侍读能做到你这个样子,还真是需要不少本事。”
“如何?”叶帘堂将折扇搭在唇边,问:“当家考虑好了吗?”
周围瞬时安静了下来,王秦岳手中拿着文书,抬起头来看着她,慢慢道:“行啊,你要多少?”
叶帘堂举起左手,比出一个“三”。
“三万两?”
“太少了。”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我要三百万。”
*
杜鹏全走过陈旧的长廊,边走边小声唱着曲。
记忆里的音调他早已记不清楚——那是他小时姐姐总唱的一段曲儿。他仿佛还能看到姐姐坐在河边浣衣,日光从她的发间穿过,河水在身后叮咚,她的脸庞是那样明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就像被阳光曝晒过的小麦,稍不小心就会碎成粉末。杜鹏全喝酒太多,差点就要将它碰碎。
他向来不大会唱歌,但他喜欢姐姐的这段小调,像是她就在他身边,以平添一丝慰藉。
杜鹏全快步走着,他想起寝房里还放着一尊未完成的红木狼木雕。他用了三天三夜才完成了大部分,只是狼嘴有些麻烦,他又不想因急躁而毁了作品。
耐心。杜鹏全暗暗告诫自己。无论是作为手艺人还是山匪头领,耐心都是关键。
他停在门口,白松木门已然松软,上头生了许多瘤节,接合得不严密,裂缝中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
杜鹏全叹一口气,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门。
门缝“吱呀”打开的瞬间,四双手同时抓向腰间的武器,露出凶狠的面容齐齐转向他。
“哦,你回来了。”杜鹏全望向王秦岳,问:“这次拿了多少粮食?”
王秦岳松开腰间弯刀,沉默片刻道:“我同那位阆京来的叶大人谈了谈。”
杜鹏全绕至案边的小凳,皱着眉坐了下来,“哦,这么说,是没拿到粮食?”
“我想,他说得……”
“我问。”杜鹏全打断了他,盯着王秦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有拿到粮食?”
“大当家。”峡风出声道:“您也许应该听一听二当家的……”话音未落,她面前便掷来一盏茶杯,她敏捷的扭过身子。
茶盏撞向她身后的墙壁,摔了个粉碎。
“现在
我还是大当家吧?“杜鹏全歪着头,看向王秦岳,“还是你已经收服了他们,将千子坡拿到手里了?”
王秦岳额角流下冷汗,跪地道:“不敢。”
杜鹏全用力闭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在想起姐姐寄来的那封信,里头告诫他:耐心。
“……”
自打记事起,杜鹏全就像条一点就燃的炮仗。他想出力,结果往往变成抱怨;他想表现关心,结果往往变成辱骂;他想同别人交好,结果却总将人越推越远;他想让别人看重他,包容他,但总是做出与之相反的事。
几十年来,姐姐不在身边,母亲离他而去,就连从前并肩作战的战友也背叛了他——那场反叛中,他差点被人用斧子凿烂脑袋。
从那时起,他便不再主动同人示好,动用点武力就能换来旁人的尊敬对杜鹏全来说容易得太多。
只不过姐姐总是来信告诉他:武力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想要驯服千子坡里头的各路人马,他还需要拿出包容的耐心来。
耐心耐心。
来这儿之前,他分明已经熬好了一锅土鸡汤,想要犒劳办事归来风尘仆仆的同伴们。他切菜时割伤了手指,生火时燎伤了胳膊。他几次压抑住心中的火气,最终在夕阳落下前备好了羹汤。
可当杜鹏全走进这扇木门,看到同伴们空手归来的模样,看到旁人为王秦岳说话的焦急,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他再次吐出一口气,努力弯起嘴角,道:“饿了吗?我做了一锅汤。”
“什么?”峡风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前所未有的大。
杜鹏全尽可能不在意她的神情,开口道:“走吧,去喝点?”
峡风嘟哝道:“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听二当家把话说完……”
王秦岳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迈出步子,向着杜鹏全道:“一路颠簸,我真的快要饿死了。大当家真是料事如神,我先去尝尝。”
杜鹏全心中的无名火又“蹭”地一声升腾起来,他从前最欣赏的便是王秦岳,甚至一度破格将他提拔至二当家的位子。但渐渐他发现了不对,王秦岳是他最欣赏,最信任的手下,同时也成了整个千子坡最受人欣赏信任的当家。
他看着王秦岳这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默默地咬住了后槽牙。杜鹏全现下觉得他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恨,他甚至在想,王秦岳是否是故意装出这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慢慢剥夺了他对他的信任,甚至逐渐瓦解了他在千子坡的话语权。
峡风随意地交叠着双腿,伸了个懒腰,侧头道:“老狗,你去吗?”
被称作老狗的三当家犹豫片刻,最终悄悄看了一眼王秦岳,才道:“……去吧……”
杜鹏全将一切尽收眼底,终于忍无可忍,朝着王秦岳的颊边狠狠抡出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大喊道:“你和阆京的人谈了什么?啊?谈了什么?”
王秦岳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他,一只手捂住被打出血的嘴,“大当家,他只是和我说……”
“够了!”
杜鹏全出声吼道,他深知自己眼下在旁人看来是多么不可理喻,但他控制不住。为了让旁人觉得他并没有害怕王秦岳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只是留下一句,“明天我要看见粮。”便走进夜色里。
身后峡风在叫:“大当家,外头冷,您披上外袍吧?”
秋风吹透他的里衣,但现在回去只会被人看成是痴人。
杜鹏全将双臂抱在胸前,又开始恨起王秦岳来。他甚至开始怀疑,今日是否又是王秦岳专门给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他看也没看就一脚踩了进去。
“混蛋!”他低声骂道。
忽然远方有火把晃过,接着便听有人道:“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给二当家送去!”
第34章 来日所谓盛世的畸形繁华,正如眼下的……
日光消逝,星子缀在交错的树杈间,细碎黯淡。
杜鹏全闻声立刻矮下身,藏身于密林之间。
“你说这千子坡的二当家说话可信吗?”一人举着火把慢慢道:“我一向都不大相信这种山匪,不过他今日答应咱们叶大人倒是答应的爽快。”
“谁知道呢。”另一人接话道:“咱们就是个跑腿送东西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把主子伺候好了才是最要紧的。”
杜鹏全躲在树干后,只露一双眼睛,稍稍侧身盯着外头小路,见这行人一水的青袍银绣,他暗暗抿嘴了下唇。
都是州府的人。
他今日怎么都不该只放王秦岳去办事,如今不知他同州府那边密谋了什么,惹得杜鹏全心中一阵一阵毛。
另一头。
叶帘堂用左手慢慢练着字,见周言提袍进了屋内,便搁下笔,笑着问:“怎么样,东西给王秦岳送去了吗?”
周言点了点头,在桌案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道:“运气不错,送东西的队伍正好撞上杜鹏全,在他们营寨门口。据说杜鹏全在那边瞧着,眼睛都要喷火了。”
叶帘堂挑了挑眉,问:“只他一个人在屋外吗?”
“唔,应该是。夜里黑,也看不太真切。”周言不知从哪又拿了一盘炒栗,搁在桌上“咔擦咔擦”地去壳。
“今日本是千子坡同殿下的第一次交锋,杜鹏全理应同王秦岳一起好好商议对策。若此时他真一个人待在外面,大概能说明他二人话没谈拢。”叶帘堂若有所思道:“要真是这样,那我们方才派出去送东西的队伍便是极为有用的……起码能勾起他的一丝疑心来。”
“不过咱们也只是送了些书过去。”周言嘴中咕咕哝哝,“杜鹏全要是同王秦岳当面对峙,几下就能说开了。”
“说开也无妨,咱们送书去也不是为着这个。”叶帘堂靠着木几,“但若是他们二人没有说开,那我们接下来就省事多了。”
“嗯。”周言点了点头,“今日王秦岳犹犹豫豫地不肯答应,心里头肯定还是记着杜鹏全对他的那点恩情。要是在这个关头杜鹏全主动撕破脸皮,那他们二人最后的那点情谊也就该无影无踪喽。”
“正是如此。”叶帘堂眯着眼笑,“咱们接下来,就是要将杜鹏全心里头那道口子越撕越大,逼得他他不得不对王秦岳刀刃相向。”
周言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这招是真缺德。”
“说什么呢。”叶帘堂斜他一眼,慢慢道:“我这叫审时度势,揆情度理。”
周言笑着将一颗剥好的炒栗塞进嘴里,问:“对了,太子殿下呢,最近怎么都没见殿下的身影?”
“殿下跟着邹先生去测绘粮道图了。”叶帘堂说:“粮道不是几年前被洪水冲垮了吗,这些年都未曾修缮管理过,如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通。”
周言停下手中动作,皱眉问:“若是……走不通呢?”
“那便只能借道了。”叶帘堂耸了耸肩。
“是借吗?”周言看着她,挑起一侧的嘴角笑道:“我瞧着不是,叶侍读,您此番大费周章地同王秦岳谈,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从千子坡手里抢道儿吧?”
叶帘堂眨眼无辜道:“周大人,您也知道,千子坡无论是地还是道,都实在肥美。”她长叹一口气,“我也是替谷东馋得慌啊——”
*
翌日,用过午膳后,叶帘堂再次算了算粮道的开销,她盯着白纸上明晃晃地一串“0”后缀,登即有些头疼,这三百万预算竟然只能算是勉勉强强。
叶帘堂心中有些后悔,自觉将银子要得少了,她想起王秦岳那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千子坡定然是还能拿出更多的来。
她叹一口气,在心中宽慰自己道:“无事无事,若是日后能达成合作,千子坡便是个实打实的金主,到了那时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王秦岳那头还没有回信,叶帘堂手头空落,便想着去帮一帮太子那个小鬼。
她寻了一圈,最后在城墙上找到了李意卿。
“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叶帘堂登上城墙,俯身看着身下的景色,“我还以为你在院里午睡。”
“眯了一小会儿。”李意卿
笑笑,“脑袋乱得很,睡不踏实。”
叶帘堂知道太子为着粮道的事连轴转了好些天,不忍心在他难得的休憩时间再提起那件事,便转移了话题,深吸一口气道:“我这还是第一次上城墙呢,景色真好。”
眼下金风萧瑟,黄叶纷飞,日头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毒辣,比从前凉爽了不少。叶帘堂看着山峦起伏,层林尽染,广袤苍穹中有南雁飞过,将薄云翻出淡淡浪痕。
“我从未出过阆京,现下才发现,原来外头是这个样子。”李意卿平静开口,“外患激烈,谷东却仍旧是四分五裂的模样,豪强称霸,四州各自为政,状似散沙,难以聚合。”
叶帘堂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大周王朝便是这样的,举全国之力供养出一个阆京,也是所谓盛世的畸形繁华。典型首都富丽有余,地方经济落后的二元社会。”
她看着城墙下纵横交错的屋舍,偏头问:“殿下害怕了?”
李意卿沉默良久,慢慢地点了头。
叶帘堂笑了笑,忽地直起身来,一只手指向郊外,“你看,那个方向,来日便会成为和颢州衔接的商口。我们会往西北开辟直通龙骨关的车马粮道,将断裂的河槽疏通,日后粮食商货土路水路都能走,不出半月,谷东和龙骨关便可进行一次商货流通。等到那时,不只变州,整个谷东被千子坡掏空的粮仓,都会再次填满。”
“真能如此吗?”李意卿抿住嘴角,迎风眺望着叶帘堂指给他的方向,轻声问:“真的会有那个时候吗?”
“当然。”叶帘堂说:“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情的。”
李意卿垂下眸子,轻声说:“好难。”
“难什么难?”叶帘堂坐在他身边,细细讲道:“眼下问题繁多,殿下可能一时间失了头绪,我们不妨将他们一个一个摆出来,再一个一个地解决掉。”
李意卿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该怎么做?”
“好说,”叶帘堂卷起青色的袖摆,从城墙边上拾了一块小石头,摆在太子面前,问:“你如今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李意卿想了片刻,道:“千子坡。”
“那若是想切除这个隐患,该做什么?”
“唔,成立谷东禁卫军?”
“对嘛。”叶帘堂道:“谷东四州需要禁卫军坐镇,若想要万万全全铲除千子坡山匪,殿下一定要精挑细选,挑一个信得过,担得起的人来领兵,到了那时……”她手指用力,将先前捡来的石头弹到一旁,“到了那时,谷东再有人想称霸,想捣乱,就叫守备军领人去揍。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迟早将人彻底拿下。”
李意卿支着下巴听,闷闷道:“你倒说得轻巧。”
“这是什么话?”叶帘堂不满地说:“殿下你连做都没做,怎知难易?说不定您思来想去不堪其扰的事情,解决起来就是这么轻巧。”
“……我知道了。”他的唇角终于抿出一丝笑意,“我晚上便修书,差人送回阆京。”
“这就对了,千万别灰心丧气的,我们此番过来,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么。”叶帘堂将目光重新投向北方,轻声道:“谷东对于大周来说太重要了,这四座州城不能让给任何人。千子坡和北蛮人,一个都别想。”
李意卿点了点头,“我从前在阆京便听说过崔玄成的事迹,是他一手将变州从荒芜变得丰沃。”他犹豫着开口,“我想,日后若是能铲除千子坡,变州刺史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叶帘堂思索片刻,道:“崔大人做事凭的是一腔热忱,这些年来处处被千子坡挤压,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浇灭,幸好还有邹允在他身边,叫他不至于钻死牛角尖,跌进泥沼里头。若他们二人日后仍旧齐心协力,变州复兴便指日可待。”
“嗯……千子坡,”李意卿看向她,“你同他们接触过一次,觉得如何?”
“杜鹏全我没见着,但他若真是旁人嘴里的那个模样,那就必败无疑。”叶帘堂站起身,“在别人口中,此人行事作风老辣精明,却不够仁义。一个人若想树立威信,只是凭借凶残的铁血手腕是不够的。站得稳一时,但做不长久的。”
李意卿轻轻点了点头。
“比起此人,我更担心王秦岳……”叶帘堂眯起眼睛,“三年时间能越过一众山匪老人坐至二当家的位子,还能让杜鹏全那么个疑神疑鬼的人日日带在身边,他绝不止看上去那般仁义纯良。”
“是吗。”李意卿随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你这么说,我倒想见见他了。”
叶帘堂回首,默默瞧着他。
李意卿抿住嘴巴:“我只是开个玩笑。”
第35章 河槽秋日的天光沾亮了他的衣摆。……
天色已晚,只剩几缕斜晖散在桂花树上,碎成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模样。周言坐在树下长廊里看书,身边放着个载满桂花的篮子。
叶帘堂从城墙回来后便躺进了被褥里,这会儿才醒。她推开小窗,看见廊下人时还愣着神。最终还是周言放下书,向她点点头道:“侍读起了。”
“嗯。”叶帘堂扶着窗子呆了一会儿,哑着声问:“篮子里装的什么?”
“桂花。”周言仰头看着桂树,“都败到地上怪可惜的,索性拿来蒸麦饭。”
“麦饭?”
“嗯,就是将各类野菜、野花、野果和面粉混合蒸熟。”一提起吃的周言便起了兴致,解释道:“放进蒸笼大火蒸上个半炷香长短,最后可以再拌入蒜蓉和油泼辣子。”
叶帘堂听得差点流口水,目光落在他那竹篮上,忽然问:“那里头是树上摘的,还是地上捡的?”
周言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哼一声,“侍读放心好了,我们变州有句俗语,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叶帘堂笑笑,端起案边的茶水润了润嗓。
“哦,差点将正事儿忘了。”周言将书搁在一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函来,道:“王秦岳回信了。”
“是吗。”叶帘堂走出木门,伸手将信展开来看。
王秦岳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已经看过了,他们答应给钱,不过说是要先同您去察看旧粮道。”
“嗯,可以。”叶帘堂将信读完,哼笑一声:“信函写得如此直白,他也不怕路上被杜鹏全的人截下来,胆子也真够大的。”
周言见她重新将信纸叠了起来,皱了皱眉,“不烧吗?”
“不用。”叶帘堂弯起眼角,“杜鹏全还没看过呢,烧了多可惜。”
周言嘴角抽了抽,“你是想……”
“是啊,他留了这么大一个把柄给我们,不用可惜了。”叶帘堂转过身,“不过也不能太直白,还是稍稍露一些风声,叫杜鹏全好好猜去。”
周言点了点头,却仍盯着那封信纸,拧着眉头。
“怎么了?”叶帘堂问。
“我总觉着……”周言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去又下不来,良久才慢慢道:“罢了,许是我多想。明日之行,侍读还是小心为妙。”
“我会的。”叶帘堂仰头瞧着漆黑天幕,忽然笑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吧?”
“嗯?”周言愣了一瞬,也抬起头,瞧着天上的月亮,叹道:“这些天真是忙,竟让白驹从手中偷偷溜走了这么多,快要中秋了也没发觉。”
叶帘堂偏过头,问:“对了。来变州这么久,还从未见你回家,不如明日你便回去瞧瞧?”
“不用。”周言收回目光,平静道:“回不回去的都无所谓,我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叶帘堂自知失言,想了想道:“那明日你便在这儿同他们一起准备中秋夜席吧?待我白天陪王秦岳看了旧粮道,拿到银子,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正好和中秋一同庆祝了。”
周言皱眉,问:“你一个人去吗?”
“嗯。”叶帘堂点了点头,“明日州府定然一大堆事,崔刺史和邹先生定然忙不过来,太子殿下也有要事在身,我去就行。”
“那我……”
“不用陪我。”叶帘堂摆了摆手,
笑嘻嘻道:“万一明日我出了什么事,王秦岳狮子大开口,不见得他州府两个愿意救我,太子年纪又小,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有周大人您有可能救出我了。所以,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大人还是待在州府好些。”
“你说什么呢!”周言急忙道:“快些呸掉,办事前夜千万别说这晦气话!”
“哎,先等等,索性我直接说完。”叶帘堂敛去笑容,放轻声音道:“实话说吧,你待在变州州府我最放心……若我真出了什么事,有你在这,也不至于叫他们乱成一锅粥。”
周言再次拧起眉头,“怎么,你觉得要出事吗?”
“说不准吧。”叶帘堂靠在廊上,慢慢道:“只不过将话都说完会放心一些。”
周言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想那些,明日还等着你回来一同吃中秋宴席呢。”
“好。”叶帘堂点点头,“你记得将那篮子桂花麦饭蒸好啊,我回来一定要尝。”
周言笑笑,回道:“包的,放心吧。”
*
翌日清晨,州府里有小侍女候在廊下,数着盘中的果子玩。昨夜李意卿和崔玄成讨论变州事宜到很晚,邹允让她守在这里,不叫任何人来打搅太子殿下休憩。
日光穿过枝桠洒落,斑驳陆离于青石小径,桂香暗浮,随风微送,实在沁人心脾。
忽然,侍女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意卿昨夜睡得不太好,这会儿腰酸背痛,浑身都不舒坦。
侍女同他目光相对,心中一跳,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盘子,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她心中紧张,结结巴巴问道:“殿,殿下要用饭吗?”
李意卿一时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便抬手挡住,问道:“几时了?”
“……巳时。”侍女悄悄抬眼看他,不禁一时间怔住了。李意卿衣裳淡素,样貌皎洁,此时被秋日的天光沾亮了衣摆,更显得眉眼疏朗,如冰如瓷。
小侍女一时间呆得说不出话,直到檐角挂露,滴落在她身边,她猛然回过神,红着脸低头去看鞋尖。
“叶侍读已经走了吗?”李意卿走出房门,经过她身边时,漫出一点清雅的余味。侍女低着头,心里想太子殿下真是好看又好闻。
李意卿迟迟没等到回答,便问道:“怎么了?”
小侍女连忙收起心思,回道:“叶大人辰时就出城了,是周大人去送的。”
他簇起眉头,“怎么没人叫我?”
“是,是叶大人吩咐说不要的。”
李意卿抿了抿嘴,片刻后才道:“我知晓了。那崔大人现下在何处?”
“大人正与邹先生在书房商讨事情呢。”侍女回道。
太子略略一点头,便向着州府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崔玄成这几日忙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趁着只有邹允在时偷摸着喝几口酒,听到外头有人禀太子正往这边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急忙叫人将酒盏撤了下去,打开窗子通风散味。
“叶大人说殿下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没想还是起得这样早。”崔玄成好不容易顺下气,转头打着哈哈将李意卿迎上了上座,“眼下入秋了风凉,殿下还是要仔细着身子才是。”
李意卿闻言笑了笑,道:“大人说的是。我昨日同大人刚刚算完粮道开支,不知今日能否将具体的章程拟出来?”
“这是自然。”崔玄成刚一转头,邹允便捧了个册子呈上来,“我与崔大人方才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窗外风吹桂树送来淡淡清香,崔玄成瞧着垂眼翻册的太子,心中略微有些紧张。虽说这位太子殿下年纪不大,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从没摆过什么架子,但相处这么些天下来,他们便发现太子喜怒不形于色,胸中自有一番城府,无论发生什么事,面上总是一派波澜不惊。
李意卿看至最后,合上了册子,抬眼道:“大人做事总是一丝不苟,我瞧这册上账目一笔一笔都规划的明晰,真是一目了然。”
崔玄成连忙摆了摆手,“里头大部分都是我与殿下一同论出来的,我只是如实填上去而已。”
“大人何必自谦。”李意卿笑笑,“不过,我今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相同大人商讨。”
崔玄成看一眼邹允,回道:“殿下请说。”
“此事与粮道无关,大人不必紧张。”李意卿微垂眼睫,认真道:“我想先问二位,变州眼下是否只是依靠田地来维持生计?”
“这是当然。”崔玄成回道:“变州西南临着首阳谷,东南临着濯光川,什么都不凭着,只能靠土地糊口。”
李意卿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同邹先生一起测绘粮道时,路上途经了许多前朝遗留下来的废弃河槽。我四处打听了一下,这河槽在前朝是从颢州直直通向兖州的,兖州湖泊交错,土地肥沃,实乃鱼米之乡。我想,若是能将河槽重新疏通,变州的粮食便不成问题。”
“这……”崔玄成摇了摇头,“这怎行啊殿下,我们连修粮道的钱都紧巴巴的,更别说通河槽,买粮食了。兖州粮食虽富庶,可我们变州买不起啊。”
“大人别急。”李意卿声音温和,“通河槽并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修粮道。等粮道修好,北边同变州商货交易流通,银子便能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更何况,那时千子坡也许已经不复存在……日子还长着,慢慢来便是。”
邹允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好出路。粮道串起我们谷东四州,若是再能疏通河槽,我们能便与溟西三州连通起来……可行!”
“但……”崔玄成犹豫道:“和溟西的兖、钧、元三州比起来,我们谷东简直是穷乡僻壤,他们怎么肯卖粮食给我们?”
“不,不。”邹允摇了摇头,兴奋道:“我自小便长在兖州,深知兖州虽粮食银子较为富余,但染料纸张却贵出天价,究其因便是土地湿热,害虫多发,种不出好的高粱来,而我们谷东,正是种高粱的好地方啊!”
邹允一拍大腿,晃了晃崔玄成的胳膊,道:“大人,可行啊,可行!”
第36章 新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清晨,杜鹏全又宿醉喝多了,只不过这次没有王秦岳的搀扶,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千子坡的营寨。
守夜的巡防兵原本正靠在树上小憩,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自薄雾中缓缓靠近,慌慌张张地在手边摸索着长矛。
伴着杜鹏全的大笑声,巡防兵终于从湿漉漉的草坪中捡起武器,大吼着问:“谁?”
“你老子。”他从雾中缓缓现身,“巡防时候打瞌睡,待你交了班,自去领罚。”
千子坡营寨同其他流寇营地没什么差别,到处是人,武器和泥巴,尤其是泥巴。马匹被栓在桩子上,喷出白气,长矛并排放置着。
这样的场景又让他回忆起千子坡的前几年来,他同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潮湿的清晨。往日王秦岳将醉醺醺的他带回来,两人一起挤在火堆旁,用无主的长矛在火上烤肉。
杜鹏全看一眼如今熄掉的火堆——王秦岳不在。
杜鹏全皱了皱眉,向着他的屋子走去,推开门却仍然空无一人。
这么早,他为什么不在?这个想法令杜鹏全的心中逐渐漫起恐慌,他不受控制地随手捉住一人,怒道:“王秦岳在哪?”
那人躬着身子来禀报:“回大当家,二当家今日一早便出了寨子。”
“出去了?”杜鹏全眯起眼睛,问:“去哪?”
小兵吞了吞口水,道:“北,北边。”
*
依随行的侍从所见,离日头升起还要一炷香的时间,粘腻的空气里充满水汽,晨露从路旁的新叶滴进泥土中。再往北走,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
秋风穿过草场,沙沙声淹没了坐骑踩踏泥土的声音。叶帘堂眯了眯眼,知道快到了,因为她已经能看见远处微红的火把在目光尽头闪烁。
一行人躯马慢慢走过潮湿的清晨,叶帘堂紧握马缰,纱布缠裹下的右手传来阵阵刺痛,很好的驱散了她脑中昏沉的睡意。
此行王秦岳说是要同她察看旧粮道,实则是在这里交易“赃款”。
三百万银子不好带,王秦岳只带了一部分,以
示自己对于这场交易的诚意。两拨人寒暄过后,叶帘堂翻身下马,带着人上马车检查那堆放了四大箱的银子。
叶帘堂右手疼得心烦,便使了个眼色,让身旁的侍从上前查看。
“叶大人,今日我先带了这些,待看完粮道,再一批一批将余下的补上。”王秦岳拱手说道。
“好说。”叶帘堂见侍卫检查完没有问题后,开口道:“王当家,您不妨在此立个字据,将银子每次送来多少都写明白。”
王秦岳挑眉道:“大人信不过我?”
叶帘堂笑笑,“这是哪里的话。既然我们要合作,彼此间还是将账款写得清晰些好,这样当家既不怕我诬您,我也不怕当家给少了,免得日后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伤了和气。”
王秦岳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这是当然。”叶帘堂在心中暗暗想,“怎么说她也在童姣跟前混了三个月,在锱铢必较上头也算是小有所成。”
侍从呈上纸币,待王秦岳写好后便呈了上来,她细细看过后收了起来,道:“当家,古粮道往这边走。”
金风摇曳,百草枯黄。从前这条贯穿谷东四州,直往北部龙骨关的粮道,乃是军国重资的要途,车马洛邑,昼夜不息。然眼下已经时过境迁,此处早已是野草蔓延,虫蛇出没的境况。
二人沿着古道慢慢走,王秦岳开口道:“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妥了,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叶帘堂点头,“你出钱,我今后在阆京为你们千子坡谋仕途,我都记得,不过……”她话锋一转,慢慢开口:“如今的千子坡还不是二当家做主吧?您贸然给了州府这么多银子,你们杜大当家那儿说得过去吗?”
王秦岳沉吟片刻,“我自有打算。”
“您心中清楚便好,”叶帘堂移开目光,“千子坡如今分立二主,二当家记旧恩也得悠着点,小心将寨子闹得分崩离析。”
“大人似乎很在意我们千子坡的事?”
“这不当然的吗?”叶帘堂耸耸肩,“你们现下可欠着州府不少银子,若是千子坡真的一分为二,还拿得出银子来么。可见,当家还是尽早谋定的好。”
王秦岳张了张口,刚准备答话,眼神忽然定在远处,将叶帘堂猛地往身边一拉,喊道:“闪开!”
话音刚落,二人方才立着的位置便倏地窜来一支箭。
叶帘堂这时间还有空冷笑一声,道:“瞧吧,我担心的便是这个。”
“怎么回事?”王秦岳望着远处愈来愈近的身影,转头看向身旁的侍从,抖着声道:“怎么,怎么回事!大当家怎么来了!”
侍从们也个个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刹那间,马蹄踏过枯草地,杜鹏全率着一行轻骑轰然追向他二人逃跑的方位。
叶帘堂转身大喊:“还愣着做什么?上马跑啊!”然而他们此刻再快也不及对方的速度,杜鹏全已然逼近。
待叶帘堂听见身后马匹沉重的鼻息声时,杜鹏全的弯刀也到了。
他率先砍翻了周围的侍卫,眼见下一刀便要向着叶帘堂劈来。她后脑一凉,立刻矮身利索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那凌冽的刀锋。
叶帘堂趁着杜鹏全因着惯性继续向前冲时,一把握住了身侧的马缰,缠绕至手心,双臂用力攀了上去。
马匹嘶鸣,扬蹄掉头,杜鹏全手握弯刀,继续朝着她奔来。
经着几月前的北衙一事,叶帘堂对刀有着不小的心理阴影,此刻也不敢托大,立刻策马往南边密林跑去。
“叶侍读——”
忽闻一声叫喊,叶帘堂仓促回眸,见王秦岳正从腰间抽出弯刀,喊道:“往这边来!”
她心中一紧,自己的马定然跑不过杜鹏全训练有素的战马,眼下继续向南奔逃也大概率会是在进密林之前就被追上,但若是往王秦岳那边跑……
一时间还真有点拿不准主意,那王秦岳虽说同她签了那张字据,但说到底他和杜鹏全现下还是一家人,这样贸然过去也有可能小命不保。
罢了,赌一把吧!
这样想的瞬间,叶帘堂当机立断,直接策马转向,向着王秦岳的方向奔去。
“小心!”
跑马嘶鸣一声,踉跄着倒地。原是杜鹏全弯刀已至,利落地砍向了跑马的后腿。
叶帘堂重摔在地,后背和右手齐齐酸痛,还没缓过劲来,迎面便踏来一只马蹄。她急忙狼狈地翻滚躲开,却也在刹那间向杜鹏全露出了她毫无设防的后背。
刃光高举,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叶帘堂只听到耳边“铛”一声脆响,惹得她耳鸣阵阵,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王、秦、岳!”杜鹏全暴怒,“你敢为了他挡我的刀!”
叶帘堂下意识回头,只见王秦岳一把弯刀硬生生横在她的身后,替她拦下了那致命一击,低首喊道:“大人,后撤!”
她立刻爬起身,往王秦岳的身后跑。
紧接着,两把相同的弯刀再次重重撞击到一起。二人刀法统一,犹似手足,奈何世事如棋,局局皆新。
杜鹏全喘着气,不可置信地望向王秦岳,良久笑道:“看来你与州府密谋的传言并不假啊。”
王秦岳叹一口气,抬手将弯刀抛至一旁,从侍从腰间抽出另一把长剑,垂眸道:“……对不住。”
杜鹏全哼笑一声,问:“你不用刀?”
“弯刀是跟着您学的。”王秦岳抬眸,嘴角忽然弯起一丝弧度,“大当家,其实,我用剑更顺手。”
语罢,他便猛然出剑,飞快地上、下各刺出一击,却被杜鹏全侧身躲过。弯刀与长剑时而相撞,时而堪堪擦过,刃光相撞,撞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刺耳摩擦声。
杜鹏全顿觉今日的王秦岳同往日比试时招数完全不同,原本蛮横的弯刀被他撂下,长剑飘忽游走,似是将他一把拽进了沼泽。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沉没。
“你往日里,”杜鹏全张口吼道:“——你往日里都是在骗我吗!”
“何必说‘骗’?”王秦岳的马退后几步,“我只是有耐心。”
杜鹏全摇了摇头,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日光刺眼,却让他看得更清楚。
姐姐信中所告诫给他的“耐心”二字,让踌躇、恐惧、猜忌和疑问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如今这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好像替他承接了这两个字所带来的一切,让他不必再承受莫名的痛苦,也使他身上那些鬼东西被瞬间一扫而空。
杜鹏全已不是原来那个杜鹏全,或者说,他终于变回了他自己。或许是前段时间的重重猜忌与克制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所以此刻当杜鹏全终于得到了心中怀疑的答案时,他竟然有些……乐在其中。
世界明明如此美好清晰,他却偏要想得极其复杂。明明靠着武力就能登顶的道路,他偏要去学习什么耐心。
耐心,这对于杜鹏全来说,毫无价值。
日光刺眼,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弯刀才是对策。
第37章 保重“吾儿阿骏,你想做什么?”……
叶帘堂才从刀下逃生,见侍卫策马接她,便挣扎着向那边跑去。背后蓦地传来杜鹏全的大笑,“原来如此。王秦岳,你可真是厉害,几年来同我演戏周旋。不过你我相识这样久,眼下我既已来此,你以为这样就能拖住我,放你的那位大人走吗?”语罢,他狠抽马鞭,战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吼道:“给老子动手!”
话音刚落,只见山匪从
南边密林中躯马奔出,虽没有正规的铠甲和武器,数目却十分惊人。他们身着麻衣色布,举着刀剑长矛,从林中直跃而出。叶帘堂打眼一扫,密密麻麻的竟有二三百人。
“王秦岳,实话同你讲吧,其实直到方才,我都从未想过要对你动手。”杜鹏全勒着马,低头看着弯刀,道:“我到这儿之前,在路上想了很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年纪不大,也许你只是一时糊涂,一时被钱权迷花了眼。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得对你有点耐心。”语罢,他摇了摇头,“可你方才就在我面前,摔了我送你的那把刀。”
刀尖反射出刺眼的光,杜鹏全抬眼看着远处蜂拥而至的山匪,大笑道:“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王秦岳驾着马后退几步,余光瞄了一眼边上的叶帘堂,回道:“大当家,你杀我可以,但阆京的叶大人,你不能动。”
“你在说什么呢?”杜鹏全一双眼冷飕飕地瞟在他二人之间,哼笑一声,“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大当家,叶大人是太子的人,你杀了他,就是将整个千子坡都放到了阆京的对面!”王秦岳皱起眉,“这会得罪整个宗室的!”
“瞧瞧,我到现在还以为你是我手底下忠心耿耿的二当家呢。”杜鹏全哄然大笑,“怎么,装了这么些年,竟已养成习惯了?”
王秦岳攥紧手中长剑,“我只是为着千子坡想。”
“你大可不必担心。”杜鹏全耐性告罄,高高扬起马鞭,怒道:“惺惺作态令人恶心,给我杀了他们!”
好在方才王秦岳见杜鹏全脸色不对,提早偷偷调转了马头,如今趁着他话音未落,杜鹏全当机立断,一手将叶帘堂捞上马背,直接策马越过山匪,全力朝着东方奔去。
叶帘堂坐在马尾,颠得苦不堪言,只好紧紧扯住王秦岳的宽袍,转头替他看着身后追兵的动向。
跑马驰进东边密林,里头翠蔓如织,细密萦牵于古木之间,遮天蔽日,饶是正午刺眼灼目的日光也只能漏一两隙下来。
马蹄不停,藤条枝桠抽打在叶帘堂的脸上,她此刻也顾不得回头看了,忍着痛将其拨到一边。
密林难行,其中一大原因便是这里水泽幽深的沼泽泥泞。跑马行至其间,只觉步子虚浮,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王秦岳却速度不减,灵活穿行其间。叶帘堂听着身后追兵声小了许多,顺口问:“当家对这里很熟悉?”
“是。”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里,模糊传来,“从前到这儿来跑过几次。”
叶帘堂垂眼看着王秦岳在风中打卷的衣摆,回道:“原来如此。”
*
阆京近些天下了几场雨,将皇城内的枫叶洗刷得更红了。
明昭帝的病随着入秋好了些许,不再成日躺在雪芸殿咳嗽了,胃口也好了许多,一日三餐都能吃得下。李意骏和李意乾辰时觐见,答了些近日的课业情况,道了几句家常,便退了出来。
大周宗室成年后并不出城到封地居住,而是集中居住在阆京的东北角的池城里。李意骏前些日子搬了才进去。
这日他和明昭帝的一顿早膳吃的是战战兢兢,没咽下什么东西,出了皇城便带着蓝溪到一家面摊子吃饭。
刚叨了两筷子,蓝溪忽然一怔。李意骏见状顺着她的目光回首望去,原是李意乾正掂着钱袋子抛给老板,“两碗面。”
蓝溪有眼力见,囫囵将面吞了,捧着碗起身去找老板加面汤,便直接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李意乾身边的逢锦见状,也麻溜地同蓝溪坐在了一起。
李意骏看他一眼,便垂下眸子自顾自吃起来。
“三哥?”李意骏撩袍坐至他身边,对着他笑道:“好些天没见了,现下怎么不理我?”
李意骏头也不抬,问:“怎么,今日有事找我?”
“面来喽!”李意乾还没开口,便听老板一声吼,走近端上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红光满面道:“公子慢用。”
他抽出一双筷子,笑着回道:“多谢。”
李意骏仍然闷头吃面,待夹完最后一口,才缓缓抬起头,“我吃完了。”
“吃完了?这么快!”李意乾怕他先走,一手夹着筷子往嘴里塞面条,一手摁住三皇子的胳膊,鼓着腮帮子道:“你在这陪我待会儿。”
李意骏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道:“……我回去还有事。”
“唉。”李意乾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抱怨道:“你们现在一个两个都不在崇文馆待着了。三哥你自开府后便不再来崇文馆了,小五和悬逸也去了谷东那边,现下崇文馆只剩下我和柳老头两个大眼瞪小眼,无聊死了!”
李意骏终于牵起嘴角,道:“这不正合你意?”
“哪有!”李意乾沉沉叹了口气,支着下巴道:“从前我是觉着什么都比不过三哥和小五,只能靠着勤奋多得一些父皇的宠爱,但现下你们都不在,我也不知道该做给谁看……”
“你不厌恶我吗?”李意骏瞧着他,好像尝到了些许从前的滋味,“我不仅闯祸将小五骗去了城北,还将昏睡香往你房里扔……这么多混账事。”
“嗯……当时觉得很惹人厌吧。”李意乾嘿嘿笑着吹了口汤,“现下想来还挺怀念的,我当时还往你身上丢虫子,你不照样也没计较。”
李意骏摆了摆手,道:“是,你的虫子不仅吓坏了我,还烧了柳老头那半截胡子。”
这话说完,二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累了,李意骏拨拉着面,慢慢道:“那时哪里会想那么多,不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相互打着扯着也就过来了。”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现下回忆起来竟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李意乾端起面汤“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抹嘴道:“对了,听说父亲将秋狩的事交给你去办了?”
“是。”李意骏敛起轻松的神色,搁了筷子。
“你曾经说教我一套剑法,还记不记得?”李意骏兴奋道:“当时我还小,你说等我能抡起铁剑的时候便教我。”
语罢,他从腰上卸下佩剑给他瞧,“前几日我已办得到了,你瞧,这把是韩将军特意给我打的!”李意乾凑近了,问:“三哥,你可以把那套剑法交给我了吧!”
李意骏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四皇子说得是哪桩事。
大概是一年前,李意乾还长得极为瘦小,某日皇城里不知从哪窜进来了只黄鼠狼藏在花园里,宫人都在休息,李意乾逛着园子没瞅见,一脚踩上了那只的尾巴。
黄鼠狼当即暴起,追着李意乾在院子里咬了三圈,最后还是他的哭喊声吵醒了睡在树下的李意骏。
虽然他当时也很害怕,但毕竟是做哥哥的,拿着木棍胡乱甩了一通,硬生生将黄鼠狼吓跑。李意乾崇拜地问他那是什么招式,他吹一吹额角流海,道:“此乃剑法之灰飞烟灭,招式异常凶险,你方才瞧见了没有?”
“喔喔!”李意乾双眼发光,“三哥,教我,我也要学!”
他那时怎么说得来着?是了,他故作深沉道:“你还小,待你抡得动铁剑时再说吧。”
想到这儿,李意骏吸了吸鼻子,垂下头。
“三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李意乾瞧着他不大好的脸色,连忙问道。
李意骏只是摇了摇头,慢慢道:“……你还记得。”
“这是自然。”李意乾笑了笑,“那时三哥你将我护在身后,真是高不可攀,威武得很!”
李意骏也笑,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他总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年年有风吹皱碧波万顷,将自己心里头的皱纹拉得更长。
张贵妃曾同他讲,说岁月是春蚕吐丝,是蜘蛛结网,每个人的结果到底都是作茧自缚。烛火摇曳下,她望过来,眼底像燃着一团什么,“吾儿阿骏,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脑中一痛,眼前骤然滑过舅舅张喆那张半扇烧伤的死肉,以及那还在嘀嗒掉血的刀刃。张喆将刀扔给他,冷声说:“你不会杀人,我手把手教着你做。”
李意骏呆坐桌前,过了好久才呼出一口潮湿的
气,“可是,我已经忘记了。”
两人说了这么一会儿,面燶了,汤也冷了。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讲的。李意乾看着李意骏起身,觉得他不再似从前。
“回府吗?”李意乾问。
“是,回去还有事要做。”
“做什么?”
“练刀。”
“嗯?”李意乾抬眼,“你不是喜欢用剑吗?”
“我很早就不再用剑了。”李意骏垂下眸子,回望着他,轻声道:“秋天冷,你且保重。”
李意乾应了一声,向他笑,“你也是。”
第38章 轻轻“死人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王秦岳带着叶帘堂一路上躲躲藏藏,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后,竟还真将身后那伙儿追兵甩掉了。
此时日头渐落,密林彻底照不进光。马蹄不停,簌簌冷风灌满衣袖,凉意砭骨。
叶帘堂没想到今日能遭这么一出,穿的单薄,忽然偏过头打了个喷嚏,用冰冷的指尖轻轻掩住口鼻。
王秦岳侧目看了她一眼,一手放开缰绳,在胸口摸一把,给她递了方帕子。
听着身后道了声“多谢”,王秦岳抬头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道:“大人再忍忍,咱们应能趁着月亮出来前跑到变州城门下。”
叶帘堂“嗯”一声,这帕子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她一时晃了神,片刻才道:“……此番险情多亏了二当家出手相助,待一会儿进了变州,在下定然以好好报答……”
王秦岳笑了笑,没有回头,“大人实在折煞我。这事说到底是我办得不够细致妥当。如今我带着大人逃跑,算是彻底被千子坡赶了出来,那纸盟约,恐怕是……”
“我知道。”风声强烈,叶帘堂大声说:“可若是没有您,我恐怕连命都不保,盟约就当是一笔勾销了罢。”
王秦岳似乎有些诧异,微微转头问:“一笔勾销了?那粮道的事情……”
“当家不必想复杂了,法子多的是。”叶帘堂仰起头,打断了他的话,只说:“今日是中秋,城内定然布好了席。”
“……是吗。”王秦岳握着缰绳,忽然道:“大人,您瞧,将要到了!”
叶帘堂抬起头,极目远眺,果真见前方是令人无比亲切的变州城墙。待跑得近了,王秦岳回过头喊道:“大人!您快出示令牌,叫他们开门!”
叶帘堂翻身下马,扶着一路颠得酸痛的腰,才仰起头,便听着城门上的人喊:“是叶大人回来了!”
“快去请崔大人来!”她疲惫道。
“何必这么麻烦?”王秦岳牵着马走来,扭头看向身后,道:“万一千子坡的追兵到了……”
“不急。”待叶帘堂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您才从千子坡跑出来,身份特殊,待崔大人来亲自来开了门,日后你在变州城才好自由行走。”
“可……”
“再说,”叶帘堂半跪在地,左手揉着一边膝盖,悄声说:“您还不知道,变州城里头才进了阆京拨来的禁卫军,他们要真敢来,也不怕他千子坡那点人。”
“禁卫军?”王秦岳愣了一瞬,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日。”
说话的功夫,崔玄成带着邹允匆匆赶来,他从城墙上看见半跪在地的叶帘堂,急道:“哎呀哎呀,这,这,叶大人怎么!”话音未落,转眼便瞧见一旁立着的王秦岳,一时结巴起来,“这,这……”
“大人不必担心。”叶帘堂大声说:“待我进去与您详谈。”
崔玄成皱着眉瞪了王秦岳半晌,最终还是邹允轻轻向他点了头,他才不情不愿道:“……开门吧。”
守城的卫兵架起巨大的横木,城门嗡鸣一声,缓缓地被从里推开,渐渐显出城内灯笼高挂,喜气洋洋的景色。
叶帘堂叹一口气,向王秦岳笑笑,“一路奔波终于有了着落,二当家先请吧。”
“我已不再是千子坡的二当家。”王秦岳笑了笑,牵着马走进城门,“大人可别再……”
随着身后城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心中登即腾起一片不安,猛地回过头。暮色浸染,叶帘堂站在一片橘红色的余晖中,眯着眼笑,“拿下他。”
*
王秦岳反抗制服时糟了一顿打,此刻周遭一片安静,他带着枷锁,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墙边。脚步声渐响,有人“咣当”一声打开了狱门。
他心中发毛,小心翼翼摩挲着起身,抬头便看见了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叶帘堂。这人该是休整洗浴了一番,此时换了件干净的蟹青宽袍,抱着暖炉缓缓注视着他。
王秦岳喉头泛起腥甜,不屑地哼笑一声,“叶大人,你们阆京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叶帘堂垂眸,将手中暖炉换了个方向捂着。
“若我没记错,大人路上不是还说要报答我么?”王秦岳举起手腕上镣铐,发出“哗啦”地响声,“这便是叶大人的报恩方式?”
叶帘堂叹一口气,慢慢开口:“二当家,您帮我捡回了一条命,我当然要报答您了。瞧,我这不是没让他们对您用刑吗?”
王秦岳听罢,齿间发出笑声,“这么说,那我还要好好感谢大人了?”
“感谢倒不必。”叶帘堂指尖甩出一张纸,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不过,你和杜鹏全联手骗变州城和太子殿下的事情,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王秦岳挪动眼珠,见地下的正是昨日他回写的那封信。
“你将内容写得直白,是故意想让我拿给杜鹏全看吧?”叶帘堂垂眸笑道:“我还真是,中了你的计。”
“大人恐怕是想多了。”王秦岳沉着声回。
“想多了?”叶帘堂摇头,“我可不觉得能三年做到千子坡二当家的人,会做出这般大意的事来。”
“我也是人。”王秦岳说:“是人就总会有疏漏。”
“嗯,是。”叶帘堂点点头,“那今日的事呢?”
王秦岳抬眼。
“今日杜鹏全恰好杀了过来,您恰好救了我,千子坡的兵重重包围,却恰好遗漏了您最熟悉的东边密林。”叶帘堂笑道:“您告诉我这都是凑巧?我不相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
“好吧。”叶帘堂叹了口气,“您既然什么都不肯说,我何必在这费工夫。”
语罢,她站起身,“方才没对您用刑是报恩,现下我已不欠你什么了。”她愉悦地晃了晃手指,说道:“可是,您还欠着我三百万银子呢。”
王秦岳本能地嗅到一丝不安,“……你要做什么?”
叶帘堂让开身,两旁的狱卒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腕吊向屋顶,把他的脚踝锁在石地上。很快,他的双臂、肋骨、身侧和小腿都变得火辣辣的,越来越难受,这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扭动着磨破皮的手腕。
“我明白,二当家您不开口,是觉得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不想将自己的后路全都堵死。”叶帘堂轻声开口,“牢狱生活实在算不得好,您可能不知道,但我是见识过的。”
语罢,她将暖炉搁下,开始解右手上的白布,一圈一圈,露出一个狰狞的涡状伤口给他看,“您瞧。”
王秦岳嗤笑一声,“大人您金枝玉叶,当然觉得苦不堪言,我和弟兄们在战场上见识过比这更惨烈的。”
“唉,好吧。”叶帘堂撇了撇嘴,将纱布重新缠绕回去,道:“是我小瞧了您,不过我想告诉您的是,这个伤口,是张喆做的。”
王秦岳眸光微凝。
“阿末香。”叶帘堂笑笑,“和你的手帕一个香味。”
“原来如此……”王秦岳伸颈大笑道:“原来如此,竟是败在了这点上。叶大人,倒是我小看了你的敏锐。不过,既然你已知晓千子坡是张家的人,还敢动我 ?”
“张喆哑了。”叶帘堂黑漆漆的眼眸带着笑意,伸手点了点自己喉咙,“您一定对北衙起火那事有所耳闻,就在那日,嗓子呛哑了,官也被夺了。”
“哦对了,耳朵也掉了。”王秦岳狠狠瞪着她,听着眼前人笑着说:“我咬的。”
“你疯了!”王秦岳挣扎着喊道:“你疯了!张家权势滔天,杜鹏全的姐姐是他家长子张枫的宠妾,如今你要敢动千子坡,他们必定要你项上人头!”
“事到如今,二当家您似乎还是不明白。活着,才有生路。”叶帘堂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死人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气氛压抑,王秦岳失控吼道:“好啊!要杀要剐随你便!你想吓唬我,不可能!”
“错了。”叶帘堂可惜地笑,“我不会杀您,您还欠着变州三百万呢。”
“那你要做什么?”王秦岳额角滴下冷汗,狼狈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帘堂叹一口气,无奈道:“二当家,我早就同您说过了,我只是想要银子来修粮道而已。”
*
邹允坐在趴在变州狱外的石桌上等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纸张“哗啦哗啦”的声音,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揉着眼伸手接过纸,在夜里抖开来看,见指控张家资助千子坡迫害谷东的供词底下还打着张欠条,上头留着个嫣红的指印,笑道:“大人您还真行。”
叶帘堂用帕子擦着手,扯了扯嘴角,“这供词不一定有用,若呈上去了便是将谷东放在张家的对立面,不值当。留着做个把柄就好。”
邹允点了点头,欣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将牢房围得严实些,别叫他跑了。”叶帘堂慢慢道。
“放心,这牢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他能跑哪去?”
“那可说不准。”语罢,她正准备迈步子去洗手,抬眼便见李意卿站在门廊上,正皱眉看着她。
“啊,”叶帘堂这才反应过来,仰头见天边漏出几缕晨曦的光,苦笑道:“错过中秋了。”
第39章 薄刀“吃饱再说。”
夜里凉,叶帘堂吸了吸鼻子,冲着他讪讪笑,问:“殿下,有吃的吗?”
李意卿臂间搭着件披风,跨出一步给她披上,叹气道:“走吧,我已经布置好了。”
二人沿着枝叶凋敝的长廊慢慢走,叶帘堂觉得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便用余光偷偷瞄着,忽觉太子似乎又长高了,隐隐有要越过她的趋势,心生感慨。
李意卿似乎想要说什么,转眸便撞见她的目光,愣了愣,话到嘴边就成了,“……这么看着我,怎么了?”
“没事啊。”叶帘堂抬起袖子展给他看,撇嘴道:“方才刚换的新衣裳,袖子又脏了。”
李意卿垂眸,见她的袖口上溅了几滴血,像是依依嫩柳中开了几支红艳艳的桃花,实在是不合时宜,怎么看怎么刺眼。
目光上移,他盯着叶帘堂的脸问:“是王秦岳的?”
“嗯。”叶帘堂应了一声,“他是个聪明的。方才为了让他开口,迫不得已用了点小手段。”
李意卿仍然看着她,道:“这件丢了吧,我再让人给你裁几件。”
“丢了多可惜。”叶帘堂笑笑,“明日换下来好好洗洗不就成了。”
“嗯。”李意卿闷闷应了一声,有些负起道:“你开心便好。”
叶帘堂听出他语气里那点不对劲,侧身挡住了他的步子,笑着问:“殿下怎么啦?”
李意卿看她一眼,也不答话,转了脚步要从另一侧走。叶帘堂当即随着他的步子挡了过去,执着问道:“怎么了?”
几番下来,李意卿见越不过她,索性回身靠在廊下,耷拉着眼皮也不说话。
叶帘堂凑近,小竹扇轻轻敲了敲太子的肩,轻声道:“殿下。”
李意卿轻哼一声,别过头道:“眼下叶侍读是翅膀硬了,做什么事之前也不愿与我商量了,如今一个人带着几个侍卫就敢出城见山匪。”
叶帘堂抿嘴笑道:“我这不是见殿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想给殿下心里添烦心事嘛。”
“是。整个变州城就我忙,崔玄成、邹允、周言他们都不忙。”李意卿气道:“你什么事都给他们说,就是不与我说。”
“哎。”叶帘堂舒了口气,抻了抻他的袖子,“我不想让殿下担心嘛。”
“你知不知道今日之事有多危险?”李意卿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鼓着腮帮子道:“酉时我听人说你回来了,马不停蹄去找你,结果连你的面都见不着,最后还是听崔大人说,你在粮道遭遇了杜鹏全的围追堵截,我,我……”
叶帘堂见他眼眶发红,连忙凑近了些,安慰道:“殿下,我这不是没事儿吗,您瞧。”她在太子面前转了个圈,“那王秦岳虽说是做戏,但我确实没有受伤。我现下全须全尾的,连油皮都没破一层。”
李意卿红着眼看她一眼,“烦死了。”
“下次,我下次一定什么都同你说。”叶帘堂嘿嘿一笑,“殿下您就别气了,我今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第一个来同你商量,好不好?”
“说话算话。”李意卿恨恨补充,“若你下次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
叶帘堂一哂,上手揉了揉他垂着的脑袋,道:“说话算话!”
李意卿这才恹恹抬头,伸手替她拢了披风,催促说:“怪冷的,快进去吧,你方才不是喊叫肚子饿了吗。”
太子屋内供着暖炉,叶帘堂在外室洗净了手,刚才转进内屋,便见侍从摆好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
叶帘堂对这一桌菜很感兴趣,打眼一瞧,都是在阆京不曾见过的菜式,实打实的变州风味。早听周言说变州野蔬鲜美,今日一尝果真不同凡响,使得她同太子说话时筷子还惦记着下一手夹哪儿,馋得遮都遮不住。
“我瞧着王秦岳就是想两头落好,若我真信了他今日这茬,来日他不仅仕途通达,千子坡依旧在杜鹏全手底下,他先前应允过的三百万就不再作数了。”叶帘堂咽下茄子,哼一声,“他想得倒美。”
“从前待在阆京闭目塞耳,竟不知道张家手眼通天,将谷东都管住了。”李意卿皱眉,“此番我们勉强是将变州保住了,但苍州和玄州……”
听到这儿,叶帘堂略略停了筷子,“如今我们手里握着王秦岳,只要他还在,杜鹏全就会依照欠条给变州送银子,这头的粮道暂且有了着落。要紧的是玄州那边,我们不日便要启程,殿下可有打听过玄州的境况?”
“我听崔大人说过几次。”李意卿垂眸,“玄州刺史白泷景,性子软弱温吞,麻烦的是,杜鹏全前些日子才将他女儿接进了千子坡。”
叶帘堂想了想,道:“你是说,白泷景是杜鹏全的……岳丈?”
李意卿点了点头。
“这下的确是麻烦了。”叶帘堂叹一口气,“这下他就算多了一个把柄在杜鹏全手上。”
李意卿见她不再动筷,安抚道:“世事风云莫测,进退变化是捉摸不透的,我们还未与玄州那边接触过,有些事现下想了全无用处,现下你填饱肚子最要紧,快吃吧。”
“也是。”叶帘堂笑了笑,抬手夹住一筷子肉,道:“吃饱再说。”
*
杜鹏全果真还是舍不下王秦岳,爽快地应下了那纸欠条,不日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送进变州,这几日崔玄成为了新修粮道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晚上睡不到四个时辰。
这日清早,叶帘堂啃着包子,坐在崔玄成的院子里晒太阳。
崔玄成刚处理完事务,在窗内瞥见她,便出门招呼道:“大人怎么这会儿来了?”
叶帘堂说:“过几日殿下便要动身去玄州,听闻崔大人今日有空,在下特来拜见。”
“哎,大人何必这样客气。”崔玄成抹一把脸,偏头对侍从说:“快叫邹允来。”
叶帘堂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想同大人商讨变州日后的事情。”
崔玄成点头,“请说。”
“千子坡眼下还算是配合,但日后怎样,还不一定。”叶帘堂慢慢道:“我想着,眼下杜鹏全愿意给这笔钱,一是因为王秦岳在我们手里,二是因为,我进城前骗王秦岳说,变州城里进了陛下拨来的禁卫军。”
崔玄成皱起眉,“您在进城前同王秦岳说,他进城后从未与千子坡的人接触,杜鹏全怎会得知此事 ?”
“杜鹏全知不知晓,我眼下还不能定论。”叶帘堂蹙眉,“不过我总觉着,依着杜鹏全平日里的作风,稍有看不顺心,此时定然已经进军变州城,如今他按兵不动,愿意给这笔钱,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您的意思是……”崔玄成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城内有奸细?”
“只是猜测。”叶帘堂摇了摇头,“大人您最近留心着些,若王秦岳真将那假消息传给了杜鹏全,那这几日必定会有人百般探查,这禁卫军到底是虚还是实。”
崔玄成只觉后背冷汗阵阵,喃喃道:“绝不可让他们探出真假来。”
“是。”叶帘堂点头,“奸细一事暂且只是猜测,大人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城内人心惶惶不说,若真有奸细,杜鹏全那头定然有所防备。”
“我知晓的,我知晓的。”崔玄成掏出帕子来擦了把汗,“可这事迟早要败露,待杜鹏全知道我变州没有禁卫军,定然会出兵啊!”
“这也正是如今最要紧的事。”叶帘堂抬眼,“眼下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为上。”
崔玄成摩挲着手指,道:“大人您觉着,前些日子我们对于杜,王二人的离间是否有用?”
叶帘堂挑眉,笑着说:“我与您想到一块去了。”
“要想验证他二人如今是否能偷传消息,便要从这消息入手。”崔玄成捋着胡子,“若是能让杜鹏全吃上一个哑巴亏,凭着他那莽夫脑子,恐怕对今后王秦岳递来的消息,都要疑上三分。”
“正是如此。”叶帘堂笑着说:“大人您现下学坏不少。”
“什么学坏,切莫胡说!”崔玄成慌忙红着耳朵摆手。
叶帘堂用扇子掩住翘起的嘴角,刚要迈步,忽然被崔玄成拉住了袖子。她疑惑回头,听崔玄成道:“这些日子大人为着变州的事没少奔波,还差点遭杜鹏全毒手。我,我和邹允过意不去,前些日子便给大人打了把刀。”
叶帘堂一怔,“刀?”
“正是。”崔玄成抬手挠了挠颊边,“日后您还要随着太子殿下去玄州,那里……可比变州要难得更多。”
叶帘堂侧目,认真聆听。
“咱们变州虽然日子也苦,但到底和阆京也就隔着一座首阳谷,玄州偏僻,讨生活自然也更是不易。”崔玄成叹了口气,叫下人呈上一个檀木盒子。
“我见大人虽为文官,身手却很是不错,只是腰间一直没有好的佩刀,若遇到危险也难以自保。”崔玄成叫人打开盒子,呈给叶帘堂看。
只见眼前刀刃轻薄如蝉翼,锋锐雪亮,此刻置于黑檀木的匣子里,更是幽光隐隐。叶帘堂眸光微动,只觉此刀藏于檀中,犹如明珠暗头,待时而动。
“雨来不急,风起正好。”崔玄成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大人正待薄刀一柄,好叫世人领教。”
第40章 火枪“睡不着了,你给我起来!”……
晚饭时,李意卿还在前厅与人商议事情,叶帘堂没什么事,便抱着暖炉自个儿在屋里歇了。夜深时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接近,接着有人敲了敲他的门。
叶帘堂闭着眼,翻个身没有搭理。外头静了一会儿,忽听窗子一响,是李意卿用竹扇将小窗顶开,让月光洒了她满脸。
“听说崔大人送你了一把刀。”李意卿知道她没睡,轻声问:“你叫它白束带?”
叶帘堂用毯子盖住脸,声音闷闷地从里头透出,“大半夜的,你是不是专门过来找我事。”
李意卿抵着小窗,低低笑了两声,“我就是来看看,勉得你又一声不吭跑出城去,平白带回来一身伤。”
“您瞧见了,我哪也没去,正好好待在屋里。”叶帘堂将毯子掀开一角,只露一双眼睛,问:“我扇子怎么在你那儿?”
“昨夜用饭落下的。”李意卿沉默了片刻,用小扇子轻轻敲了敲窗框,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帘堂,你昨日答应了去我那儿睡的。”
“可我已经躺下了。”叶帘堂闭眼无奈道:“不早了,殿下也快回去休息吧。”
外头静了一瞬,忽听窗户“吱呀”一声,有人携着秋风便翻了进来。叶帘堂吓了一跳,连忙裹着毯子起身,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意卿咬着牙,蹬了鞋子便往她身边挤,无赖道:“我不管,昨日说好陪我睡的,你不去我屋子我便来找你。”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皂角香,太子倾身和她抢毯子,叶帘堂死死捉着不放手,道:“哎,咱俩男女授受不亲!”
那头儿力道稍松,叶帘堂成功守护了身上的毯子。李意卿不自觉揉皱了衣侧花纹,撇嘴道:“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从前在明德殿你不是也……”
“好了好了。”叶帘堂从床尾拎出一床薄衾,兜头照在太子脑袋上,“闭嘴,睡吧。”
李意卿如愿以偿地将自己裹在衾被里,美滋滋地闭上眼。叶帘堂叹一口气,也倒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又听太子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叶帘堂闭着眼,没有感情道:“睡着了。”
“我今日同邹允谈了谈新修粮道的事。”李意卿说:“谷东矿产丰饶,我想给龙骨关的平北军添上一批火枪。”
叶帘堂稍稍打起了些精神,侧过头问:“也是从粮道走?”
“嗯。”李意卿应了一声,“龙骨关立在雪山边上,地势险要,四周都是悬崖,和北蛮交战时许多士兵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跌落悬崖,若是能给平北军配备上火枪,也许能减少伤亡。”
“好主意啊。”叶帘堂撑肘起身,“但……陛下能答应吗?”
大周火枪是由粗竹筒制成,通过火药点燃竹内气体,从而将石块一类的打击物件从中推出,最大射程能达到一百米。可惜其因威力巨大,不好操控受到了朝廷管制,若此时贸然动用,恐怕并不容易。
“嗯……”李意卿睫毛纤长,此时微垂眼睫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我觉得,偷偷运过去比较好。”
叶帘堂原本还有些困意,此时太子这话像一串连接进她脑子里的爆竹,引线燃烧时还没有感觉,待第一声炸开,她才倏地睁大双眼,真真正正地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用气声质问:“你疯了?!”
“父亲同不同意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李意卿反握住她,解释道:“但四大家的人一定不会答应。自龙骨关世代传承的常家落寞,刘家起而代之,形成了新的局面。如今是蒋氏镇守龙骨关,若让他们拿到了火枪,阆京四族怕是又要重新洗牌。所以,若叫他们知晓了此事,定然会百般阻挠。”
“此事有待商榷。”叶帘堂摇摇头,重新躺了下来,“还偷运火枪,这话你也敢说。”
“只是想到了。”李意卿沉默一会儿,“确实有些冒险。”
“何止。”叶帘堂竟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此事真传到了阆京,你……”
李意卿随着她躺了下去,忽然问:“你有小名吗?”
叶帘堂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索性闭了嘴,阖眼装睡。
李意卿往她身边挤了挤,“叶侍读。”
见没有反应,他支起胳膊,又凑近了一些,“叶帘堂。”
叶帘堂闭眼均匀呼吸。
李意卿自讨没趣,便重新躺了下来,谁知脑袋刚挨上枕头,身旁便掠过疾风,面上硬生生挨了一枕头。
叶帘堂直起身,踢他一脚,恨恨道:“睡不着了,你给我起来!”
*
秋风吹至阆京,将池城刮得满地都是残花败叶。
蓝溪端着铜盆从李意骏屋里出来,用洗脸水浇了花,转至小厨房去吩咐三皇子的早膳。
宁安原本正扫着园子,一抬眼见着她,便快步跟了上来,放低声音问:“殿下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笑过,你眼下是他眼前最亲近的人,平日里没事要多宽慰着些。 ”
蓝溪从盘子里拿了块果子,笑着摇摇头,“殿下都不大与我说话,我去宽慰……恐怕不合礼数吧。宁安哥,你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有些话还是你说了管用。”
闻言,宁安叹一口气,坐在后厨外边的石阶上说:“我说话不如你,总是将殿下惹生气。如今他都不愿意叫我近身服侍了。”
“怎么能这么说。”蓝溪将果子塞进嘴里,坐在宁安旁边,慢慢道:“你说贵妃娘娘挑到殿下身边的人,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三殿下最喜欢的便是你。”
宁安苦笑一声,“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我现下瞅着,殿下连看都不愿意看我,瞧,这不还将我打发来扫园子。”
“嗯……”蓝溪低着头略略思考了一下,“我觉得,殿下这些日子用功得很,也许是张大人抓得紧,前几日贵妃娘娘来看殿下,殿下不也是板着一张脸?”
宁安叹出一口气,将下巴慢慢藏进肘弯里,说:“也许吧。”
蓝溪忽然抱住肚子,哎呦一声跳起来叫道:“宁安哥,我肚子忽然不舒服,早膳还请你给殿下送进去!”
“怎么,怎么了?”宁安随着她站起身,关心道:“要不要请郎中来?”
“不用不用!宁安哥,你快去给殿下送早膳吧!”语罢转身要走,忽地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补充道:“哥不妨向殿下提一提往日趣事,殿下心里头或许能舒畅一些。”
宁安登即明白蓝溪此番的用意,抿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这就去……多谢。”
蓝溪这才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跑了。
待早膳呈上,李意骏坐在桌前看了宁安一眼,皱眉问:“怎么是你?蓝溪呢?”
“他忽然肚痛,托我来送膳。”宁安立在一旁,有些紧张地回答。
李意骏点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呈菜。
宁安转首,将菜品一件一件往桌上摆,慢慢道:“今日后厨做了方竹笋,我还记着殿下从前最爱吃这个,每次有这道菜都要同太子殿下抢着吃呢。”
李意骏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轻轻握紧了筷子。
“还有这道红枣粥。”宁安见三皇子没说什么,胆子大了一些,“记得有次殿下同四皇子争秋千,一不小心落水发了寒,最后四皇子特意带着红枣粥来赔罪。”
“是吗。”李意骏看了他一眼,“我倒是不记得了。”
“是啊。”宁安补充,“太子殿下当时也来了,还带着您最喜欢的胡麻饼,殿下也忘了?”
李意卿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已记不……”
“殿下当时还说‘为何这白面饼胚抹油撒芝麻后就这样好吃?’”宁安笑,“我都替殿下记……”
忽地,一盆热粥猛地撒了过来,宁安没反应过来,登即被烫得一抖,慌忙跪地,“殿,殿下。”
“我说,我早就忘记了。”李意骏抹了一把脸,怒道:“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宁安忍着烫,抖着磕头道:“宁安错了,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滚出去!”
蓝溪在外头听见了动静,连忙走进,见宁安满身狼狈,向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出去。宁安便提袍起身,垂着头快步走出。
蓝溪走近,见一地狼藉,俯身收拾道:“殿下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李意骏喘着粗气,道:“从前是他叫我别去想往事,如今我顺应了,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的日子!混账!”
蓝溪皱了皱眉,“宁安哥又向殿下提起从前了吗……我分明劝他不要这样做。”
李意骏摇了摇头,捂着眼睛坐下,慢慢道:“蓝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便是他,你明白吗?”
“是,蓝溪明白的。”蓝溪躬身回道。
“见着他,我总能想起从前自在的日子。”李意骏缓缓出声,话里竟还带着些许哭腔,“我越是怀念,便越是痛苦……”
蓝溪一怔,抬眼看向李意骏。
“我走现在这条路,不该,也不能再想起从前……”
李意骏捂着眼睛,指尖有泪珠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