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 掐着下班的时间点,准备去找顾仕隆了。
顾仕隆如今有个身份是太子伴读,同期的还有英国公的孙子张伦,定国公徐永宁的孙子徐光祚, 这是三位勋贵陪读, 剩下的还有两位, 一位是太子殿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小儿子牟励。
不过顾仕隆等人身份所在, 也不能日日陪在太子朱厚照身边,时常家中有事就要告假, 不过也大都是要每三日进宫一次。
前三人中徐光祚年纪最大, 已有二十岁,顾仕隆年纪第二,十八岁, 张伦最小, 才十二岁, 三人也就张伦年龄相近, 所以和太子殿下玩的最好。
后两人都十五岁, 其实是最合适的年纪, 碍于身份是实打实日日和殿下在一起读书生活的。
不过能被选上作为太子陪读,第一为家世, 第二为陛下信任,自来家族荣誉大过一切,这五人面子上也大都是兴高采烈的。
顾仕隆再不愿意也只能每三日就去陪太子殿下玩一下。
太子殿下朱厚照对顾仕隆特别好奇又嫉妒,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顾仕隆是江芸照顾长大的, 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和江芸在一起生活了, 和江芸去了很多地方, 做了很多事情,他甚至还有江芸家的钥匙!
平日里只要听人说两句,他就嫉妒坏了,因此他每次都要见了顾仕隆都要吵架,但吵完又要粘着他讲故事。
顾仕隆平日里不爱笑,也不爱动,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有说起江芸的时候眼睛才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来了几丝人气。
在他嘴里的江芸简直在发光,像个话本里的神仙一样,明亮快乐,肆意痛快,他是这么强大无畏,既敢挡在千军万马前,也能在田埂荒地上弯腰,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顾仕隆叹气:“可惜了,我当时没跟他去兰州,没看到他站在城门口的样子。”
“为什么不去啊?”朱厚照好奇问道。
顾仕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只是捋了捋袖口的花纹,好一会儿才说道:“家里有事呢。”
朱厚照遗憾叹气:“哎,那也太可惜了,不然你肯定也很威风。”
“我威风有什么用。”顾仕隆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我只要保护好江芸才是最好的。”
朱厚照大眼珠子一闪,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正大光明看了他一眼,最后开始理直气壮盯着他看。
顾仕隆只当没看到,开始吃糕点。
“哎。”朱厚照也不生气,立马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糕点,兴冲冲说着,“我们去找江芸玩吧。”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出宫,我出宫之后自己去找江芸玩就好了。”
朱厚照不高兴了:“你怎么背着我去找江芸玩。”
“我现在都说了,怎么会是背着殿下呢。”顾仕隆不解,“而且我去找江芸,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小时候还和江芸一起睡觉呢。”
朱厚照不高兴了,小脸沉了下来。
顾仕隆把剩下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看了眼恼怒的太子殿下,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江芸不是过几日就能给殿下上课嘛,我也很嫉妒啊。”
“那你来上课吗?”朱厚照随口问道。
“那不要的。”顾仕隆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朱厚照冷笑:“你也知道读书不是好事啊。”
顾仕隆点头:“我这辈子最烦读书了,好不容易把四书学好了,我可不要再学了。”
“是江芸教你的嘛?”朱厚照又问。
顾仕隆摇头:“江芸给我找了个老师,就是他在白鹿洞学院读书的小老头院长。”
“为什么啊?他学问这么好,你太笨了吗?”朱厚照嘲笑着。
顾仕隆得意一笑,开始炫耀起来:“因为江芸溺爱我啊,他才舍不得说我呢。”
朱厚照又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和你说话真没意思,张口闭口就是江芸的,而且众所皆知,他还溺爱小毛驴呢,你和小毛驴一个档次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朱厚照坐在那里生闷气。
一直没说话的李新只好硬着头皮岔开话题:“殿下的功课还未做好呢,不若先去做个功课,晚上还能继续玩江学士送的棋。”
“不做不做!”朱厚照不高兴说着,“整天都有作业,读书真没意思。”
李新苦着脸:“明日的是梁师,若是没做好功课,要记录在案的。”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说我不做,那就让他去跟我爹说吧,真烦。”
小哑巴牟励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上前劝着。
朱厚照脾气更大了。
顾仕隆看着闹脾气的小孩撇了撇嘴。
“顾世子,宫门口,江学士说要找您,问您何时出宫?”张永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顾仕隆蹭的一下站起来:“找我的?”
张永点头:“说有事寻您,问您能归家。”
顾仕隆咧嘴笑:“时间也到了,我也该回家了,告辞了,殿下。”
他想也不想就要拱手离开了,走路带风,都不带留恋的。
朱厚照见他跑了,急了,也不闹脾气了,立马就撒开脚丫子也跟着跑了。
身后的陪读,黄门,宫娥立马乱成一团,也呼啦啦跟了上去。
所以等江芸芸隐隐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的时候,好奇弹出脑袋看了一眼,就看到顾仕隆正一脸不耐,反手在后面掏东西,隐约觉得后背鼓鼓的,后面则是一脸着急,伸手不知要干什么的黄门宫娥。
她好奇地瞪大眼睛,直到人走近了,她看清形势了,转身就要跑。
“江芸!!”
“江芸!!”
两声凄厉的叫声齐齐响起。
江芸芸含恨停住脚步,扭头去看后面混乱的一切。
一身狼狈的顾仕隆面色潮红,衣衫狼狈,后背那个鼓鼓的东西,竟然是太子朱厚照。
太子也不太体面,小脸通红,双腿紧紧箍着顾仕隆的腰,连着手臂都在使劲抱着他的脖子。
江芸芸惊呆了,喃喃问道:“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啊?”
朱厚照紧紧抱着顾仕隆,和他脸贴脸,但是眼睛紧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避开这样热烈的目光,只好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被掐的脖子都红了,偏太子殿下是个灵敏的小猪,在他背后拱来拱去,愣是没被抓下来,闹得一群人都累出一头汗来。
“我哪知道。”顾仕隆没好气说着。
他本来快步流星准备去找江芸,没多久就听到太子殿下在后面喊他名字,他好心回头,后背就被挂上一只小猪了,还沉甸甸的,闹腾了一路,给他累得够呛。
“我特别想和你们一起玩,多一个我一起玩嘛。”朱厚照眨巴眼,一脸无辜。
江芸芸啊了一声,看了一眼后面,老实巴交说道:“好像是萧公公来了。”
朱厚照突然发疯,可不是要惊动帝后。
朱厚照急了:“快快,出宫去,出宫去。”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也没两个脑袋啊。”
朱厚照绝望。
萧敬是跑过来的,为难他大夏天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一见朱厚照的样子就直拍大腿,先把丫鬟黄门狠狠呵斥一顿,直言是他们照顾不好殿下。
小黄门,小宫娥们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
张永和谷大用直接领了三十板子。
他教训完这一群人,这才露出哄小孩的笑来:“好殿下,乖殿下,这是做什么啊,陛下一听都急坏了。”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翻了个脸,甚至把顾仕隆抱得更紧了,瞧着是不肯下来了,谁来多没用。
顾仕隆直接被勒出大白眼,连忙按着他的手,咳嗽一声:“要掐死我啊。”
太子殿下哼哼唧唧松开一点点,瞧着也很是委屈。
萧敬尴尬搓着手,也是为难,只好悄悄看看了一眼江芸芸。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不要说话。”朱厚照在她开口前,硬邦邦说道,“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没啊,哪敢啊。”江芸芸见小孩真的好委屈,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的松子糖,“累吧,吃点糖,歇一会儿。”
朱厚照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江芸芸看:“糊弄我,你每次这样笑就是准备糊弄我。”
江芸芸笑不下去了。
——孩子大了,已经很难哄了。
“那殿下想要做什么呢?”江芸芸解释着,“我找幺儿是有事情的。”
“有什么事情,他帮得上忙,我这个太子还帮不上忙的。”朱厚照一板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江芸芸无奈:“小事,也劳烦不了太子殿下。”
“怎么会是劳烦呢。”朱厚照想了想,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一怔。
“话本里,我们不是一起的嘛。”他孩子气说道,“我肯定能帮你,我也可以找很多人一起帮你的。”
江芸芸顿时心软起来,笑了起来:“那殿下应该是和陛下好好说明你的请求,而不是突然跑出来,把大家都吓坏了,闹这一下,陛下更难同意了。”
朱厚照握着江芸的手腕,好奇的来回翻看着。
他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手指修长,掌心滚烫,紧紧握着时,能感受到他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子。
太子殿下虽然对读书不太用心,但对于骑马射箭可是一天也不拉下的。
“那怎么办啊?”他使了点力气,想要把江芸芸拉得更近,偏脸上还是一脸天真。
江芸芸不得不靠近一些,免得顾仕隆也跟着摔倒,无奈说道:“殿下不如跟着萧公公一起去见陛下。”
朱厚照想了想:“那你能和我一起吗?”
江芸芸没说话。
朱厚照是个聪明孩子,立马扭头去盯着萧敬看。
萧敬真是左右为难,急得直拍大腿。
“我是太子,我说可以就可以。”他皱了皱鼻子,拍了拍顾仕隆的肩膀,“走,去找我爹。”
他这么说的,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腕,不肯松手。
顾仕隆没动弹,只是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叹气:“我和幺儿是外臣,无召不得入宫。”
朱厚照盯着她看,突然回过神来,整个人露出愉悦的笑来:“原来你不找我玩,是因为你进不来。”
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我自己去找爹。”他从顾仕隆背上刺溜一下滑下来,但还是拉着江芸芸不松手,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等会就回来找你。”
他想了想,突然又板着脸说道:“你跑了也没关系,我肯定能把你抓回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
他松开江芸芸的手,见把人掐红了,不好意思地胡乱揉了一把,把自己腰间的玉佩塞到她手心:“我力气太大了,这个给你赔罪,你不要生我气。”
江芸芸还没拒绝,精力十足的小太子已经蹦蹦跳跳跑了。
宫娥黄门又追了上去,乱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太子太黏你了。”顾仕隆抱臂,不高兴质问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打趣道:“你小时候也很黏我的,听了鬼故事,三更半夜敲我门,要和我一起睡的,还喜欢蹲在我房子的屋顶,你怎么忘记了。”
顾仕隆不说话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了。
“我,我和他才不一样呢。”他小声嘟囔着,然后摸了摸脖子,“太子殿下的力气真大啊,感觉说话都有点疼。”
江芸芸一看,啊了一声:“怎么红成这样啊。”
“有点疼。”顾仕隆把脖子伸过来,扯开领口,“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破了,他刚才还抓我,跟个小狼崽一样。”
江芸芸果然看到几道指甲印,笑得不行:“确实有,不过没出血,没事和太子殿下倔什么啊。”
“老缠着你。”顾仕隆弯腰,和她嚼舌根。
江芸芸想了想,替太子殿下说话:“可能是宫内太无聊了。”
顾仕隆一听,施施然点头:“真的无聊,多说句话也有人盯着,去哪里都有人跟着,读书久了要被人说,不读书也有人去告状,真是无趣。”
他想了想又说着:“殿下性格活泼。”
——待不住实在太正常了。
他突然又觉得朱厚照可怜起来了,这么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却只能被困在小小的殿内,所见之人连笑都不敢笑,走起路在跟个幽魂一样,毫无声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连接近他的人都不怀好意。
“那还真在这里等他啊?”大概等了一炷香,顾仕隆就觉得无聊了,就想拉江芸芸离开了,“我们先办自己的事情去。”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还早,等你爹身边没什么人再说,去早了这事还不好开口。”
顾仕隆震惊:“你找我爹。”
“对啊。”江芸芸点头。
“原不是来找我的。”顾仕隆甩开她的手,不高兴说着,“那你去找我爹好了,来找我做什么。”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怕等会你爹打我,你在的话,你肯定能救我一把。”
“怎么可能。”顾仕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我爹就是长得凶,脾气很好的,从来不发脾气。”
江芸芸只是沉重叹了一口气。
顾仕隆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一见她这模样,立马察觉出不对劲,脑袋挤了过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要做什么大事打算拿我爹开刀不成。”
江芸芸眼珠子一闪。
顾仕隆立马警觉起来,伸手就要把人的脸转回来:“你要做什么,小眼睛瞟什么呢,你打什么歪心思呢。”
江芸芸脸色凝重:“千不该万不该,我这张破嘴多吃了人家两口饭。”
顾仕隆半信半疑:“你要做什么啊?”
“见了你爹再说。”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很快又用拳击掌,“若是殿下来了也挺好,至少你爹肯定不敢当着殿下面收拾我一顿。”
顾仕隆冷笑一声,抱臂:“有我在,我爹也不会动手的。”
两人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还真被他说动了。”顾仕隆人高眼尖,一眼就看到宫道上跑着的人,撇了撇嘴,“你的魅力不小啊。”
朱厚照果然跑了出来,满头大汗,一头扎进江芸芸怀里,大声说道:“我爹同意了,走。”
“没人跟着?”江芸芸看了眼不远处的谷大用等人。
“我说跟着顾仕隆的,不要这些奴才,一直念着我烦死了。”朱厚照笑说着,“我大夸特夸顾仕隆有多厉害,还说了他当年跟着你的故事,我爹就同意了。”
顾仕隆皮笑肉不笑:“那就多谢殿下夸奖了。”
“不用客气。”朱厚照也跟着阴阳怪气说着。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扭头移开视线。
被挤在正中的江芸芸眼珠子各自瞟了一下,然后哎了一声,不想掺和到这么幼稚的事情,抬脚就是想要先走为敬。
“等会!”
两人齐齐伸手去拉她的手,骂骂咧咧跟了上来。
朱厚照:“是他先说我的,太欺负我,你干嘛不说他。”
顾仕隆:“他好好说这个,回头陛下还以为是我挑唆呢,你快说他。”
江芸芸充耳不闻,脚步飞快,拖着两个油瓶子一起去三千营挨大骂去。
——时间也很紧的,回头还要把朱厚照送回宫的。
三千营,是永乐时期组建的京军三大营之一,一开始以蒙古骑兵为骨干的,后随着土木堡全军覆没后,人员变化,人数也跟着增多,如今已有一万多人。
一万人不算多,但偏偏三千营与五军营不同,它麾下全是骑兵,所以一应支出是非常昂贵的,一匹马往往需要十户人家来供养,所以刘大夏盯上这里不足为奇。
但整顿武备一向是说得简单,年年都提,但真推动起来难于上青天。
刘大夏一反之前的自己埋头苦干,开始每进行一步就上折子陈明利弊,简直是掰开了揉碎了说给陛下听。
要知道陛下是个心软的人,他需要别人在他耳边一直念叨着。
刘大夏的办法显然很好。
朱佑樘这几月,睡前被人说的也颇为不悦,觉得这番兵改确实太过严厉了,明日一定要刘大夏收敛点,第二天看了刘大夏的密折,又想着果然还是老臣周到啊,步步呕心沥血啊。
这两个月的朱佑樘一直是这样的心情转换,朝堂上的议论上还是不少,御马监那边倒是很紧张,大太监苗逵管辖的四卫军还没被开刀,如今只把京中各卫所的兵将都清理了一遍,还捎带着锦衣卫里超额的人数也给撸了。
昨日,刘大夏递上关于三大营的整理意见,倒不是直接说要把这些拱卫京师的人都赶走,反而说起他们责任重大,更需要人才,比如先把内部确定不合规的人请走,再建立选拔机制,挑选真正可用的人,他还忆往昔,说起了太宗建立三大营时的辉煌,是如何战无不胜,令人胆寒,如今明珠蒙尘,陛下有天人之姿,定能重振太宗荣光,简直是把人说得热血沸腾起来。
所以朱厚照小脸红扑扑地跑进来,说要和江芸和顾仕隆一起玩的时候,他隐约察觉到江芸到底要去做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他这辈子没出过宫,只要有个苗头,大门口就能跪一片人,但他对宫外其实也很好奇。
——得要我的儿子去看看。
三千营里,顾溥一听说这三人来了,忍不住压了压眼皮子。
他也不是蠢人,这几个月京中这么热闹的风波,他自然也有所听闻,甚至觉得兵部起的这阵风,迟早要挂到三大营里。
“去请保国公来。”他对蒋平说道,“速来。”
蒋平点头离开。
江芸芸见了顾溥就是热情一笑:“好久不见啊,顾侯爷。”
顾溥微微一笑,先是对着太子殿下行礼,随后笑说着:“我就一直在这里,是江学士贵人多事,忘了我这个旧人才是。”
“一直惦记着呢,就是没空。”江芸芸自来熟说着。
“坐吧,殿下可要吃些什么?”顾溥看向朱厚照和气问道。
朱厚照第一次来军营,眼睛都看不过来,进了大营还眼珠子来回看着,闻言只是摇头:“不吃不吃,我想去军营里玩。”
“那我让幺儿陪您一起去看看。”顾溥说。
一下子把两员大将都拉走了,江芸芸屁股坐不住了。
顾溥解释着:“保国公马上就到,等他来了再说也不迟。”
江芸芸尴尬一笑。
前些年三大营各自换了主帅,其中三千营就由保国公朱晖提督,太子太保、镇远侯顾溥同提督三千营,兼提督十二团营。
顾仕隆看着两人打哑谜,赖着不走。
朱厚照想了想:“不行,我今日是来给江芸解决问题的。”
顾溥眉心一动,似笑非笑。
江芸芸连忙解释着:“这个是我带来的。”
指了指顾仕隆。
“这个是意外。”
指了指朱厚照。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保国公朱晖弘治九年,年近五旬裁袭爵,是个清瘦的勋贵武将,他长了一张精明的脸,一入内,眼珠子一下就看到了江芸,随后一扫而过,脚步一转,直接给太子殿下行礼。
朱厚照是见过他的,点头免礼了。
“不知顾侯唤我来所为何事。”他一开口就是先装傻充楞。
顾溥也不在意,看向江芸芸:“想着江学士孤身入营,想来是我们有些关系的。”
朱晖这才开始正眼打量她,眼皮子一耷拉,用眼尾扫人。
江芸芸规规矩矩行礼。
朱晖矜持地点了点头,倨傲问道:“江学士大忙人啊,怎么有空来我们三千营坐坐。”
江芸芸微微一笑:“来做一回儿说客的。”
许是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两位主事人都愣了一下。
江芸芸直接贴脸开大:“兵部刘尚书有意整顿兵备,但想着先礼后兵,先谴我来打听打听两位对此事的看法。”
朱晖脸色一沉,冷冷呵斥道:“我们三千营用不着兵部管。”
江芸芸并不畏惧,平静反击着:“兵部掌全国军卫、武官选授、简练之政令,乃是太祖所立之制,国公爷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
朱晖脸色大变:“好你个江芸,抬出太祖来压我们,来人啊,给我打……”
顾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直接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国公爷先别急,不若先让江学士说说他这个先行兵今日到底和我们商量到哪一步?我们也好说说我们的意见。”
江芸芸话锋一转,口气温和:“对啊,来都来了,谈崩了,再动手也不迟的。”
她没良心地,故作随意的,颇为大气的,毫无心理负担地,两只手各自拖出了正在吃糕点的两小孩。
顾仕隆和朱厚照齐齐眨了眨眼。
第四百零二章
江芸芸手持两道护身符开始和三千营的谈判。
顾溥和朱晖各自左右坐在他对面, 只是一个人恨铁不成钢,一个人满脸怒气。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兵制冗赘,每年支出之多,让国库疲于奔波。”江芸芸率先开口, 口气温和, “裁革之事, 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为之。”
朱晖嗤笑一声:“我们每年都有放出不少老弱之兵, 何来冗赘,我们三千营这些人目前都是年轻力壮的兵卒, 正是好好训练的时候。”
江芸芸借力打力, 继续问道:“国公爷说的兵卒,兵部也都有名单,确实年轻, 毕竟都是从各地调上来的精锐, 只是下官不通兵务, 有一点不解, 还请国公爷指点一二。”
顾溥听得眉心微动, 还未开口把这话按下, 心急的朱晖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应下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京中三大营,不知都有什么区别。”
朱晖冷笑一声:“自然是大有不同, 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由各省抽调精锐部队组成的。他们不仅负责训练新军的,每年中都、山东、河南、大宁各都司兵大概会有十六万士兵会轮番到京师接受五军营操练。”
他淡淡说道:“这本就是各地精英流转在京城, 哪来的外人,都是一家人才是。”
江芸芸点头, 和颜悦色:“拱卫皇都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自然需要人才。”
朱晖脸色好看了点:“三千营在景泰后改制为十二团营, 我们三千营很少出征,如今分管五司,分掌皇帝的旗、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属于陛下护卫队。”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把最后五个字大声念了一遍。
江芸芸还是和气点头,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据我所知,原先三千营乃是投降的蒙古人编制,三千营的来源是三千骑兵,鼎盛时期有七万之多。”
朱晖矜持点头:“皇恩浩荡,我们三千营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自然,剩下的神机营,以火器御虏,为古今第一战具,越国大王黎澄被俘后成为了工部官,专司督造,据说这里面很多特殊的训练方法。”江芸芸笑说着。
朱晖捏着胡子:“都说江学士博学多闻,一点也不差。”
“那可真是朝廷手中最厉害的三板斧啊。”江芸芸又轻轻松松送上一顶高帽,“所以国公爷觉得是京营重要,还是边境卫所重要。”
朱晖想也不想就说道:“自然是京营,他们可是立下过赫赫功劳的,岂是那些边境卫所可比。”
顾溥皱了皱眉。
“那下官还有一个问题。”江芸芸继续问道,“若是最重之重,是不是更要好好维护。”
朱晖点头:“自然要的,所以才不能肆意改变,坏了祖宗基业,可是事关打仗的事情,你们读书人可不懂。”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只是问道:“如此看来,三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晖回过神来了,神色警觉:“自然重要,所以不能乱动。”
“自然不乱动,毕竟事关朝廷最后一道防线。”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打仗的事情,你们懂什么。”朱晖没好气说着。
一说起打战的事情,两个护身符也不吃东西,大眼睛扑闪着,齐齐去看朱晖。
朱晖被太子殿下一盯,瞬间精神高涨,侃侃而谈:“想当初太、宗皇帝,在和漠北那群蒙古人交锋时,往往让神机营置于最前面,介时再万炮齐发,直接先轰他们个人仰马翻,烟熏火燎的,如此消耗完一波,再让我们三千营出场,我们三千营的骑兵个个都是人才,反应急,脚程快,在第一轮炮轰中就开始穿插在战场上,收割剩下的人,如此敌人的第一波攻势也就彻底废了,最后则是让五军营上场压阵,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支精锐部队,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兵刃,方阵前行,就好像铜墙铁壁一样,无坚不摧,再配合步骑的机动,协同作战,便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抵挡不了。”
朱厚照哇了一声:“好厉害啊。”
“可不是,所以可不能胡乱筛减。”朱晖顺势给人滴眼药水。
朱厚照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随后扭头去看江芸芸:“这样看起来,打仗也很简单啊。”
太过离奇的答案。
朱晖和顾溥一听,差点跪倒在地上。
江芸芸给小孩塞了个糕点,笑说着:“殿下只看到了人,却还未领略太、宗荣光,一场战争,战术往往比战力更为重要,自来以少胜多的案件不是比比皆是,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武,若要动武,一则在想为什么非打不可,二则要想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
朱厚照乖乖接过糕点,坐了回去:“听不懂,打赢了不就好了。”
“太、祖打下赫赫江山,若是都解决了,要我们这些后辈做什么。”江芸芸说。
“你说得对,可你后面说的我不懂。”朱厚照又说,“打战就打战啊,他们要是欺负我,我肯定是要打回去的,打赢了就打赢了啊,就像和我谷大用他们下棋,赢了就有土地和人,那不是大好事嘛。”
“那这些达成殿下的预期了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呆住了,捏着糕点呐呐说道:“什么预期啊?”
朱晖连忙呵斥道:“和殿下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朱厚照倒是不高兴了:“就要说,我和江芸说话呢。”
朱晖殷勤说道:“打仗自有武将,何来需要殿下操心。”
朱厚照想了想,突然说道:“万一你们骗我呢。”
朱晖脸色大变。
“微臣不敢欺骗朝廷。”顾溥直接下跪解释着。
朱晖也跟着下跪,如此一来,屋内的人,除了江芸芸站着,也就一个朱厚照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朱厚照也不吃糕点了,坐在椅子上,先是看了一圈跪满一地的人,然后看了一眼镇定的江芸芸,最后小大人模样地说道:“起来吧,你们继续说吧,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朱晖自觉丢人,爬起来后只好把怒气转移到江芸芸身上,恶狠狠盯着她:“早就听说江学士是个胆大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朱厚照轻轻冷哼一声。
顾溥见状,只好直接进入主题:“不知兵部打算如何裁革三千营。”
“不知国公爷觉得如今大明边境如何?”
朱晖一听,发热的脑袋稍微回神了点。
“三营如此重要,兵部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刘尚书给了两种方案。”江芸芸说道,“户部每年压力不小,之后只会越来越大,边境卫所要钱,京营也要钱,所以第一种办法,三千营每年的拨款按照陛下荣登大宝那一年核算,且几年前的皇庄的土地清丈,三大营都没有上交,这次也要一起上交。”
朱晖想也不想就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我要进宫面圣。”
“自然可以。”江芸芸施施然说着,“刘尚书的折子已经递到陛下案桌前,若是国公爷有想法,亲自去辩上一辩也是极好的,自来理越辩越明,若是可以,便是兵部大小司马,便是下官也是愿意说上一说的。”
朱晖咬牙:“谁说得过你们这群人啊。”
江芸芸依旧是冷静的模样:“道理由心不由人,国公爷若是真的能说出让陛下信服的道理,陛下仁慈,定是听得。”
朱晖被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溥不得不开口接过烂摊子:“那第二个办法呢?”
“兵部确定具体需要裁革的人数,三千营自己裁革。”江芸芸直接说道。
“多少人?”顾溥问。
“三千人。”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朱晖倒吸一口冷气:“你们疯啦!”
顾溥苦笑:“兵部要的是这个吧。”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郑京、栎实杀曼伯,宋萧、毫实杀子游,齐渠、丘实杀无知,卫蒲、戚实出献公,顾侯饱读诗书,不知可还记得这句话的出处。”
顾溥脸色微变。
“并非我故意偏向刘尚书说项,遥想当年黄河治理,刘尚书一去数年,扎根黄土,这才保至少三十年安危,治河之难,总所皆知,他如今坐镇兵部,放眼全局,这才拦下这样的事情,要知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小文盲朱厚照脑袋转来转去,皱着眉头,扭头悄悄去问顾仕隆:“你听得懂吗?”
顾仕隆嘲笑着:“左传没读过吗?说的是尾大不掉的故事,嘲笑三千营太过庞杂,反而要坏事呢。”
朱厚照哦了一声,嘟囔着:“我还没学呢!不过是不是说树大招风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稚儿都懂的道理呢。”
顾溥没去看太子殿下,只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自家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顾仕隆眼珠子飘忽着,愣是没和他对上一眼。
“非我们不愿。”顾溥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军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才需要两位主事亲自坐镇。”江芸芸答道。
朱晖气笑了:“感情坏人让我们做啊!”
“是非功过,小兵们看不清,我们站在这里,难道还看不清吗?”江芸芸低声说道。
“果然是一心为民的江学士啊。”朱晖嘲笑着。
江芸芸不为所动。
朱厚照反问道:“一心为民不好嘛。”
朱晖冷笑一声:“殿下还年幼,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啊,一口饭也要抢走的人,也不知道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
朱厚照懵懵懂懂,还真当看了一眼江芸芸身上青色的官服。
“百姓捧着稻穗哭的时候,你吃着饭,百姓饿倒在道路上时,你也吃着饭,现在不过是想要把这锅饭重新分出一点而已。”一直不掺和到这事里的顾仕隆忍不住开口说道,“开海不要钱嘛,清丈土地也需要安置费,就连边境要和蒙古人做生意,那里不需要钱……”
“你!”朱晖被晚辈怼了,立刻恼羞成怒,随后看向顾溥,只是还未说话,就听到顾仕隆硬邦邦说道。
“我爹可管不了我,我自小不在他身边长大的。”
“够了,不想听就滚出去。”顾溥厉声呵斥道。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了。
朱厚照看着骤然僵硬的气氛,悄悄靠近江芸芸。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小孩的胳膊。
“此事还需要我们仔细商量一下。”顾溥轻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只是下官还想多说一句。”
顾溥点头:“江学士请说。”
“京营固然重要,边境同样不容小觑,顾侯自湖广而来,也知边境之概况,逃兵之多,土地消失,赋税加重,百姓困苦,乍一看昨日还行,今日尚可,那明日呢,后日呢?”
顾溥脸色凝重。
——江芸这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朱晖却只觉得烦躁:“现在说的是京营,说什么边境,那也是守城将军不够严厉,逃一个杀一个,我看谁敢逃。”
江芸芸并不理会,只是对着两人拱手说道:“今日本就是来提前告知一下三千营的,两日后,兵部大司马会亲临三千营。”
她抬脚准备离开,顾仕隆和朱厚照下意识也要跟着走了。
“你走什么?”顾溥突然开口。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我要送太子殿下回宫的。”
“人家跟着江学士来的,要你自作多情什么?”顾溥淡淡说道。
顾仕隆不服气,但没说话,只能去看江芸芸,期待她能说句公道话。
“你是我儿子,看别人做什么。”顾溥又说。
江芸芸左右为难。
一侧的朱厚照来回看着,突然眼睛一亮,主动伸手把顾仕隆的手从江芸芸的袖子里拨开,然后把江芸芸拉倒自己身边,一本正经说道:“你爹叫你呢,你爹叫你嗯,我让江芸送。”
顾仕隆大怒。
朱厚照已经笑眯眯前者江芸芸的手跑了。
顾溥冷笑一声。
“还是先想想这事怎么糊弄过去吧。”朱晖显然刚才心思不在,一抬头发现人走了,只能不耐说道,“刘大夏可不好糊弄。”
顾仕隆站在门口帐子边:“为何要糊弄。”
“哎,你这个小孩,懂什么!”朱晖不悦说道,“兵部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简单,难处是一句也不说啊,把你们这群小孩哄得团团转,你当你现在穿金戴银靠的是什么?”
顾仕隆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衣服,撇了撇嘴:“靠我爹乱花钱。”
“顾仕隆会挨打嘛?”帐篷外,朱厚照开心问道。
江芸芸犹豫:“顾家就一个独子,应该不会吧。”
朱厚照叹气:“那好可惜啊。”
江芸芸没说话了,两人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朱厚照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军营里走动的人。
天色已近黄昏,不少士兵都准备回去休息了,对于营内多了两个外人也颇为好奇,他们站在不远处张望着,接头接耳。
一个读书人,一个小孩,确实是很新奇的组合。
也有人敏锐察觉出什么了,瞧见江芸的外貌就急匆匆走了。
“我听说顾侯进京入值后就开始检视京营内外,挑选训练军士,也曾督工修缮禁门城墙及社稷坛,去年韩太夫人逝世后,告假归葬,爹优诏抚慰,但不允告假,只让他的弟弟锦衣卫千户顾渊代行归家。”眼看就要出大门了,朱厚照冷不丁说道。
“殿下怎么知道的?”
“那段时间顾仕隆心情不好,好久没来了,没人给我讲故事了,我让刘瑾去打听的,我后来也让人送了丧仪过去。”朱厚照说。
“殿下仁心。”江芸芸夸道。
朱厚照紧紧牵着江芸芸的手,他眉头紧皱着,显然在思考。
“三大营五位主帅,确实是顾侯最好。”他说。
江芸芸笑:“殿下如何判断的?”
“因为顾仕隆啊。”朱厚照大声嘟囔着,“他就还不错,他爹肯定也不错得,而且要是他不好,你们做什么第一个找上他,可见他就是还不错的。”
江芸芸叹气:“顾侯,很好。”
朱厚照大人模样点头:“那他会答应这件事情嘛?”
江芸芸想了想:“刘尚书想着事情迟则生变,不想拖得太久,所以才让我上门试探一下口风。”
朱厚照扭头去看她。
“你说钱权,他未必同意,但你要是说为民,顾侯总是能为大局考虑一二的人。”江芸芸委婉说道。
“只是一二嘛。”朱厚照叹气,“我还以为他会和顾仕隆一样相信你。”
江芸芸笑:“顾侯已经是个大人了。”
朱厚照语重心长叹气:“这么看大人也怪烦的,要考虑的事情可真多啊。”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走在黄泥土上,夏日干枯的黄泥土弄脏了太子殿下昂贵的衣服,偏两人好似无知无觉,继续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脚步慌乱,手里抱着东西也准备归家。
还有铺子还打算做最后的买卖,大声吆喝着。
朱厚照难得没有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走路。
“江芸,你们今天说的,我都听不懂。”许久之后,朱厚照突然说道。
江芸芸低头。
朱厚照滚烫的手指紧握着江芸芸的手心:“但我觉得你说的他们也听不懂。”
江芸芸错愕。
“你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朱厚照稚气开口,“很多人都不懂,所以很多人都在骂你,所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被这样明亮清澈的目光看着,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悚然。
朱厚照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很早就知道,但能如此敏锐,却也是她第一次知道。
可她能说什么呢?
她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要重新做个蛋糕。
她想要给饿殍载道的人一条活路。
她想要为捧穗而哭的农民遮风避雨。
她想要为这个封闭浓重,无法呼吸的事情撬开一条缝。
她要做的事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嘴里抢出几口米饭来,把这个不公破烂丑陋的世界狠狠砸碎。
可她能说吗?
她不能说。
她甚至不能露出一丝愤怒之色。
现在这位天下之主未来的继承人竟然察觉到她的态度,直白得问出这个问题。
江芸芸不可抑制得觉得悲凉,但也有些好笑。
现在能主动戳破她伪装的,是这个未来高高在上的皇帝。
—— ——
朱厚照肯定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张家两位国舅爷来找朱厚照,准备带他回家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两位富态的国舅爷,平静问候:“好久不见。”
张延龄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张鹤龄颔首:“多年不见,江学士风采依旧。”
“殿下该回去了。”江芸芸对着朱厚照说着。
朱厚照想要耍赖了。
江芸芸一下掐住了软肋:“为了下次考虑。”
朱厚照哭唧唧离开了,恋恋不舍松开江芸芸的手,只是刚走了一步,扭头问道:“你刚才说的打仗要考虑的那两点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没想到他还记得,想了想:“殿下可以先自己想想。”
朱厚照点头:“行,我知道了。”
江芸芸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后,脚步一转,准备去找刘师兄。
——三千营的事情瞧着有点棘手。
江芸芸这边忙,朱厚照这边也不安生。
不过,不仅他一个人不安生,连带着朱佑樘也不安生。
“所以爹知道吗?”朱厚照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他爹,“爹这么厉害,爹肯定知道的,我只要知道一点点回头跟江芸炫耀就好了,爹,快告诉我吧。”
朱佑樘语塞。
奇奇怪怪的问题,更奇怪的,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听就知道是江芸出的问题。
一侧的萧敬一瞧不对劲,就笑眯眯上前:“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没吃饭呢,不若明日再来探讨。”
朱厚照大眼珠子圆溜溜的,沉重叹气:“原来爹也不知道。”
“胡说,爹知道。”朱佑樘板着脸,认真说道,“但是爹今日累了。”
朱厚照叹气,背着小手跑了。
等人走远了,朱佑樘连忙对萧敬说道:“刘老师稳重,李阁老博学,谢阁老善谈,你都让人去问问,明日一大早给我答案。”
他想了想又说道:“刘尚书为兵部之首,也去问问。”
萧敬哎了一声,一脸严肃走了。
所以等江芸芸和刘大夏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就准备从刘家出门时,和这个传话的小黄门不期而遇。
刘大夏一听这么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想也不想就去看江芸芸。
悄悄溜到门口的江芸芸一看不对劲,头也不回就跑了。
第四百零三章
朱厚照是个执拗的小孩, 天还没亮就去敲门,好不容易他爹给出了四个答案,可他一个也不满意,甚至反驳地振振有词, 朱佑樘说不过了, 只好找了个借口把人赶走了。
朱厚照开始满地乱窜, 书也不读了, 马也不骑了,弓也不拉了。
——他想知道江芸到底在想什么!
“非打不可自然是那些蛮人侵犯了□□威严, 要狠狠教训他们, 那些人都是流窜之人,打下之后也没什么解决办法。”
——那不是白打仗了。
“没有非打不可的战争,打仗要考虑朝廷开支, 不可铺张无度, 但是打下后要仔细经营, 若是听之任之, 势必事倍功半。”
——如果没有非打不可的战, 那这几年边境一直打的仗算什么啊?
“若是真的非打不可自然是要一击必中, 倾全部之力,被俘虏的人和财也要妥善安置。”
——说了这么多说, 也没说什么情况下是非打不可。
“若是侵害百姓,骚扰边境自然是非打不可,至于战后如何安置, 安抚百姓,抚恤士兵都是必不可免得。”
——说的好像有点对, 但好像不是江芸的意思。
太子殿下背着小手在宫内乱走,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小黄门,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一晚上没睡,一闭上眼都是临走前,江芸那个恍惚不解的怅然之色。
他特别喜欢江芸。
可江芸好像不喜欢他,对小毛驴都比对他好。
朱厚照想,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肯定就喜欢我了,所以他站在荷花池边上,看着盛开的荷花,惆怅说道:“到底什么是打仗啊?”
早已凭借本事悄悄回到太子身边的刘瑾借机说道:“殿下以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刘瑾和颜悦色,“长大了去外面看看,就能知道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朱厚照盯着小蜻蜓,突然恍然大悟。
刘瑾露出得意的笑来:“不如现在先去读……”
“行,那我现在就搬去和江芸住。”自认为早已长大的太子殿下想一出是一出,以手击掌,跳下回头,突发奇想。
刘瑾不笑了,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太子殿下在廊下飞快地跑着,满脸笑意,衣袂翻飞,身后的长随们慌慌张张,夏日的荷花也跟着颤颤巍巍地随风而动,被惊动的小蜻蜓躲在荷花后,看着热热闹闹离开的一群人。
—— ——
京营的改革很快就抬上议程,三千营内部先进行调动,这次被革除的人都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回到自己的卫所。
有人欢喜有人哭,也不是有人都想要留在京城的,但也有人很想留在京城有个发展,一时间三大营都热闹起来了,三千营日日都有人去找主官。
顾溥日日蹲在大营里做思想工作。
朱晖脚底抹油,跑了。
就连顾仕隆也被迫被拉倒军营里开始处理文书案牍。
因为到底革除谁是三千营自己的事情,所以底下的人也开始到处走动,整个京城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热闹起来。
内阁的江芸芸捧着浙江送来的折子,故作无意地说道:“嘉兴现在都步入正轨了,我们在京城的可不能落后啊。”
刘健年纪大了,折子拿得远远地,还得眯起眼,才能看清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江芸芸热情说道:“我给您念一下。”
刘健想也不想直接原地给折子换了个位置,后脑勺对着她。
江芸芸失落叹气。
“直说吧。”刘健看完之后,折子一收,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直接掏出两个厚厚的折子。
“下官这几个月走访了京郊还有几个县,惊讶发现皇城脚下,土地清丈竟然还未开始,下官真是痛心疾首……”
刘健揉了揉眼睛,嘲笑着:“我就说我们肤白貌美的小状元怎么这几日突然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慷慨激昂发挥着:“如今各地对此事态度褒贬不一,要是我们京城不打个样,南京和十三省如何跟着我们一起进步!”
“皇庄……”刘健刚开了个口,江芸芸立马把话头接了过去,义愤填膺。
“皇庄明明一开始好好地,现在怎么又有苗头了,真是八爪的章鱼,砍不掉啊,我们现在就是要牢牢防住这个成果,努力完成另一个成果,把到底为什么清丈,清丈之后如何管理都要考虑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就是之前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背后传来李东阳阴森森的质问。
江芸芸倏地闭上嘴,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做什么不规矩的样子。”李东阳一见她这个不知悔改的样子就忍不住生气,拍了拍她的手臂,“再胡说八道,我就请老师的棍子了。”
江芸芸不笑了,鼻子一皱,一脸不服。
“来得正好,浙江的折子。”刘健顺势把折子递上去,又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你的折子拿来我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递了过去。
“一份写不下还写了第二份?”刘健看着两本折子随口问道。
“这个不是,这个是我之前对于目前海贸的建议书。”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楠枝已经把混乱的人整合好了,但是开海不是为了放弃种地,而是让百姓在两种生存中选择一个合适自己的,这是我微不足道的建议,还请内阁仔细审阅。”
“这么能耐,就该让他去找他的小同窗去。”刘健气笑了,对李东阳说道,“也不至于现在一天天的,内阁的事情还不够,教书也整日说一些为难我们的话,就连兵部的事情也要凑上一凑,听说半月前殿下闹着要搬去跟他住,连着太皇太后都惊动了,闹了好久呢。”
李东阳和稀泥地哎了一声,斜眼瞪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无辜地看着他。
“京城清丈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怎么想不重要。”李东阳委婉说道。
江芸芸了然,脚步一动,就想走:“那我写个折子给陛下看看。”
“年轻人啊……”李东阳讪讪说道。
刘健冷笑一声:“还是先看看他的折子吧。”
也不知江芸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半月后,和兵部正式入驻三千营一起启动的是,京城拖了好多年的土地清丈再一次开始运行。
这一次京城地界由经验丰富的江芸亲自上手推进,这一开始,本就只是普通人哭的京城,现在连着勋贵家里也时不时传出哭声。
半个月的时间,这事没什么具体进展,但很热闹。
这几日宫内也很热闹,不少皇亲国戚都入宫哭诉,太皇太后今年入了秋身体就有些不好了,见了几个人就无法招待了,那剩下的就上至皇太后,皇后,陛下,下至太子殿下,二皇子都有人拉着哭两声。
“江芸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打伤我的仆人。”
“皇恩浩荡,我们自太、宗时期就侍奉在侧,如今竟然被一个小小破落户如何折辱。”
“这些地都是赏赐的,如今只因为地契找不到了,竟然就要我们归还,真是不把陛下看在眼里啊。”
“他们竟敢威胁我们!一介五品小官还敢拿着陛下您的盛名作威作福,当真可恨。”
朱厚照本就因为不能去找江芸一肚子气了,见了谁都没好脸色,朱厚炜小孩一个,说什么都是嗯嗯嗯的,嘴里反反复复念着江芸的好。
皇太后和皇后只能来来回回车轱辘话安慰他们,回头也是去找陛下商量此事的。
朱佑樘最也是忙碌,但不是政务上的事情,他最近新得了一个道士,本是打算好好做醮事,祈求上天垂帘的,没想到被这些来来回回的人打扰着连静坐都不行,现在坐在这里听着这些侯爵们的哭诉,突然笑起来了。
地下那个正在抹眼泪的不哭了,悄悄地去看陛下。
“自己看吧。”今日不得不见一下定国公,朱佑樘直接把江芸芸说服他的折子递了过去,“并非我不顾诸位情义,实在是江学士的折子写的啊……”
定国公打开一看,江芸开篇就是一顿大大的马屁,明知陛下最喜能比肩太祖、太宗,所以马屁就是对着马屁股狂拍,别说陛下了,就连他也看得热血沸腾,身心愉悦。
第二段则是话锋一转说起自己最近在京郊走了一圈,大家都大力夸奖陛下,哪怕穿得破破烂烂,手里也没多少钱,饭也吃不饱,但都说如今治安好了不少,税收也规矩了,努力过日子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所以真挚祝愿陛下千秋,长命百岁。
众所皆知,陛下身体不好,每年过寿最喜欢的就是这些长寿的东西。
第三段内容则是说起如今浙江的清丈土地和漳州的开海,已经步入正轨,明年国库肯定充盈,边境如今和蒙古人磋商做生意的事情也有了苗头,一切都朝着国富民强,天下大同的盛世狂奔,那都是陛下爱民如子,深明大义的结果啊。
好一个直抓软肋,钱权名利一个不拉全都给你戴上高帽子了。
问题是你也不能说不对,这些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更重要的是,桩桩件件都离不开江芸,这借他的口这么大夸特夸,就是知道他不怀好意,这折子也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舒服啊。
第四段则是微露端倪了,他开始大谈特谈海贸和清丈特别需要陛下鼎力相助,也是朝廷官员上下一心,共同推行的结果,真是君臣相和的优秀典范,两位负责此事的主官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感恩陛下恩情啊,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众人期望。
这个就是典型的亲情牌,只打一个拍马屁也不忘把自己的好同僚也给捎带上了,真是可耻啊!!
第五段更是过分,直接图穷匕见,开始分析起如今还有一些顽固分子,企图破坏破坏陛下盛名,阻碍明年国库丰收,扰乱君民一心的和蔼之色,当真是需要狠狠教训他们,但是动刀动枪多不好啊,有伤天和,不和陛下吃斋念佛,一心向上之心,不若我们先暗暗敲打一个,给他们一个机会。
所以,京城做领头作用呗。
清丈土地就很好啊。
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就这个措辞,就这个层层递进的水平,这个声情并茂的内容,这个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谁看了不得心潮澎湃,然后不得不骑虎难下点头同意啊。
朱佑樘对这些事情也心知肚明,甚至能知道这事不好办,但他不是一个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本打算按下不发的,没想到江芸这个小刺头竟然还敢亲自来问。
你们再仔细想想那场景。
口若悬河的貌美小状元,那双大眼睛真挚又诚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又和颜悦色,偏充满逻辑,最后又谦卑问道:“陛下若是对此事不赞同,提出意见,微臣也是会尽力解决的。”
边上还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猪崽子一直在敲边鼓。
——“很有道理,我之前和刘瑾下棋的时候,他拿了我好多田,我好烦的,我都打不过了,我手下的人都没有田种了,都死掉了,我这个坐庄的,玩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让地下的那群人吃完了。”
朱佑樘心中微动,但又实在怕麻烦,幸好江芸是个懂眼力见的,言明自己就是牛刀小试,肯定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他只好秉着眼不见为净,委婉说此事若是出了事,我可不会给你帮忙,然后袖子一甩,大门一闭,正式开始修行。
要不是这次实在是被烦得不行了,而且是定国公出面,他肯定是不会出来的。
很快这封折子就悄无声息流传出来。
“好你个马屁精。”唾骂的人必定开口就是这个作为第一句。
“好敏锐的洞察力啊。”夸得人是翻出花来夸了,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
但这事其实也没得商量,而且江芸芸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狠厉,反而充满人性化,只要及时上报,补足今年的税收,那就登记造册,当无事发生,要是这片地是皇帝赏赐的,不需要纳税,那也要登记起来。
你说按照什么规矩来。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太祖时的一篇折子,对于那些地可以免税,那些人可以免多少税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太祖不会有错的。”江芸芸义正言辞对着捋着袖子来骂她的人,和颜悦色问道,“你说是吧。”
众人立刻哑巴了。
——谁敢说太祖错了!
——不要命了!几个脑袋啊!
有乖乖遵守的,也有人打算负隅顽抗的,江芸芸就一家家上门,拿着一本太祖奏折,谁也不敢把人关在门外。
人只要进去了,那就没有吐不出几根骨头的道理。
别看江芸芸一开始说得信誓旦旦,气势汹汹,好像周扒皮一样,要把这些人吞没侵占的土地全都吐出来,但她知道清理京城的土地和清理浙江的一样复杂,又因为情况大都不同,之前的经验没办法照搬。
京城太多勋贵大官,要不就是祖传下来的地,要不就是陛下赐的,要不就是爵位官职自带的,这些都是被框死的,动不得,她也没这个本事把这个地都掀了。
她自始至终看中的都是被侵占的那些土地,也不指望全吐出来,能吐出一半就很好了,要是还有四分之三的数量那就是完美完成任务了。
京城又有一点比外面好,至少这里明面上的账目还是有的。
江芸芸现在手里就有两本土地,一本是京兆府的流转册子,一本是户部的京城附近的土地数目和位置。
“这个算狐假虎威嘛?”乐山好奇问道。
江芸芸带着草帽,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回家:“算啊,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义嘛。”
“得罪好多人了。”乐山摸了摸脑袋,“看我们的眼睛都带针一样。”
“嗐,干活哪有不得罪人的,损害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可不是跳的最高的,就像现在跟我们说明天大白菜一两银子一个,我们也急啊。”江芸芸笑说着,“就是不知道明天英国公府能不能进去。”
乐山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小声说道:“把太子殿下带过去会不会有非议啊。”
“殿下去国公府玩,我就是碰巧见到而已。”江芸芸镇定说道。
乐山龇了龇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哎,我最近怎么收到的信这么少啊?”江芸芸岔开话题。
“没少啊,唐公子、祝公子、徐公子……”乐山掰着手指头数,“黎公子一个月三封呢,顾公子也是,哦,是了,夫人的信呢!”
他震惊,仔细一想:“已经一个月多没收到夫人来信了,不会是丢了吧,哎,我得去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你弟怎么最近也不来信啊。”
“是啊!”乐山拍了拍脑袋,也跟着慌张起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扬州最近也很热闹,起因也是一件很微小的事情,原是曹家的一个船工因为受伤得不得赔偿,所以捅出曹家并江家这么多年做下种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扬州的江家现在人去楼空了,江如琅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了,便有好事之人去找周笙的麻烦。
周笙不得不大门紧闭,连带着店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南直隶那边也很热闹,老太太狠狠打了一顿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气得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一条人命,十两银子,给就给了!”老太太厉声说道,“曹家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嘛,糊涂,大糊涂啊。”
曹澜梗着脖子:“这户人家母亲病了,妻子瘸了,儿子要读书,我看他就是故意讹我们银子,不如好端端怎么就摔下去了。”
老夫人气笑了:“人家夜以继日的搬东西,没休息好在我们场子上摔了,说再多,我们都是要赔的,人家要是要一百两,我们大可去打官司,拖上一拖,可现在只要十两,做生意的,息事宁人的道理你不懂吗。”
曹澜更不服气了:“这不是助长这些刁民,有一就有二,且和他一起漕工交代了,他一直说自己缺钱呢。”
“后续有后续的办法,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老夫人淡淡说道,只是看着自家儿子不争气的样子,叹气说道,“现在闹成这样,那才是有一就有二,今后的漕运要收拢一些了。”
“老爷这件衣服都不止十两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叹气说道,“受理这个案子的御史,据说就是当日和江芸一起来的那个钦差。”
曹澜恍然大悟,随后破口大骂:“我就说这个漕工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还敢去告御史,原来是江芸指使的。”
老夫人一听,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嬷嬷也欲言又止,最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过娘放心,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曹澜原本愤怒的神色,突然变得神神秘秘,膝行到他娘身边,意味深长说道,“今后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第四百零四章
周笙最近眼皮子一直在跳, 尤其是今日送走周鹿鸣后更是心事重重,连人走了都不知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呆。
“怎么了?瞧着心神不宁的。”陈墨荷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这天真热啊, 都要仲秋了, 走几步路还这么热, 外面还围着不少人呢, 真是晦气。”
周笙低着头,捧着还没做好的衣服, 也没有动针线, 也没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陈墨荷察觉不对劲,见她魂不守舍的, 只当是被吓到了, 柔声安慰道, “不碍事的, 江家和曹家的事情,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芸哥儿更没有关系,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清清白白的, 写了字据的,一分钱也没带出来,现在能有这些家业那都是靠自己本事挣的, 之前那些拿田拿地来投的人,我们可是一个也没收, 当时就理得清清楚楚了, 县太爷都知道的。”
她说着说着就坐了下去, 接过周笙怀里的绣花篓子,把没完成的小老虎花纹补上:“这些人现在就是来起哄的,见不得人好,芸哥儿好的时候,谁都想巴上来吸一口血,现在有点风言风语,又恨不得来踩一脚。”
周笙看了过来,那张脸毫无血色,眼神空洞。
陈墨荷正利索地给小老虎收线,继续说道:“不过是恨我们芸哥儿为百姓做事,不给他们这些乡绅有钱人好脸色,害得他们还要破财消灾,心里不高兴罢了,更恨芸哥儿不是他们家的人罢了,没法打着他的名头敛财。”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心思谁不知道,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何须计较他们的想法,不给芸哥儿拖后腿就很好了,诰命都到手了,看谁还真敢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周笙还是没说话,手指纠结地来回绕着。
“怎么了?”陈墨荷这才抬头,惊讶说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扶你去休息。”
周笙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原先在江家不是也有几个仆人不愿意跟我们走吗?”
陈墨荷又是不高兴地说道:“自然记得,一群白眼狼。”
当日周笙出江家只带了四个人,一个陈墨荷,一个小春,还有就是乐山乐水。
“芸哥儿还好心,给他们都找了去处了,我们芸哥儿这么好的人真是去哪里找啊。”陈墨荷撇了撇嘴。
周笙叹气:“前几年江家要全部搬到曹家去,不是发卖了一批人吗?”
陈墨荷谨慎说道:“那些人都被卖了?”
周笙点头,小声说道:“有一次出门我正好看到了,所以把他们都赎了。”
“夫人一向心善,赎了就赎了,也花不了多钱。”陈墨荷不可置否,“那现在为何又说起此事。”
“这事我是让鹿鸣帮我做的。”周笙说道,“也怕给芸儿惹麻烦,我从未说过此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墨荷表示理解。
“前些日子,鹿鸣跟我说看到曹家的人和他们似乎有交往……”周笙低声说道。
“什么!”陈墨荷震惊,随后大怒,“好一群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啊,曹家好端端找他们,无事献殷勤,定然是和芸哥儿有关。”
周笙一听也跟着紧张起来:“就是如此,我当时心里一慌,就让鹿鸣去问他们了,谁知道竟然和曹家的人碰上了……”
陈墨荷也跟着紧张起来,一针见血说道:“是故意等我们的?”
周笙没说话了,但是满脸懊悔。
陈墨荷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连忙安慰道:“说不定就是意外碰上的?可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吗?”
“说是问了芸哥儿以前的生活习惯,越细越好。”周笙声音压低,“你说他们怎么为什么好端端问这个啊?”
陈墨荷皱眉,捧着新衣服,半晌没说话。
“夫人是觉得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道,“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可有打听到。”
周笙揉着帕子:“我,我也不知道,打听不出来,就算能说出来的,肯定也不会是我想要的,但我就是莫名很担心……”
陈墨荷没说话了,坐在那里脸色变化,随后笃定说道:“不可能,没人知道的,那个时候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亲力亲为的,那个稳婆是我认识的,最是老实,不会有问题的,后来不是也举家都搬走了吗?听说是去江西了,后来芸哥儿的事情,谁也不能插手,就连抱去给曹家那人看,也是我亲自抱去的,中间没有经过一个人的手,谁能知道,必不可能!”
周笙被安抚了一下,脸色好看了不少。
“再后来长大了,芸哥儿也懂事,对外也很谨慎,渝姐儿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也细,这些年是一句话也不讲,所以不会出事的。”陈墨荷声音越来越坚定。
周笙呼吸平静下来,松开紧紧缠绕的手指:“对,你说得对。”
陈墨荷露出和善的笑来:“就是这样的,让二爷不要去看了,我们就当不知道,越是让曹家人发现我们紧张,这才越要出事。”
周笙连连点头:“早早就让鹿鸣回来了,我就是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无需担心!”陈墨荷斩钉截铁说道,“我们是大后方,可不能乱。”
周笙摸着新衣服的料子,呼吸逐渐放平,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曹家到底想问什么?”
—— ——
“你说什么?”老夫人难得失态,“你可有证据?”
曹澜冷笑一声:“不是儿子多心,他们江家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江如琅也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哪来的水平生出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且娘也是见过那江芸面容的,也不过是有点像周笙那妇人,其实真论起来,也不太相似,但和那江如琅更是不太相似,加上那浑身气度,怎么可能是江家的种。”
老夫人越听越不像话,不耐打断他的话:“证据,证据!!我要的是证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曹澜连忙说道:“所以我从章妈妈那里得到得到了原先江家仆人的名单,去找了当初江芸那些院子里的人。”
老夫人眼睛一亮,忍不住握紧手中的拐杖,身子微微前倾:“怎么说?”
“那江芸自出生就从来不被他们经手,就连穿衣服吃饭都是那个陈墨荷和周笙一力操办的。”曹澜信誓旦旦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母亲。
老夫人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不解问道:“就这样?”
“对啊。”曹澜理直气壮,“多奇怪啊,又不是女孩子,这么遮遮掩掩做什么?之前妹妹生宝玉,长生,身子不好,十来个丫鬟嬷嬷都照顾不过来呢,她们把孩子藏得这么严严实实,可不是有问题,肯定是野种,怕被发现了。”
老夫人坐直身子,开始正儿八经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圆脸大眼,留着胡子,自小的富贵让他身上有种傲气,要不是长得很像她的夫君,她都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后靠去,本不想说话,但察觉到她儿子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着:“我就说你们男人不在内宅待过,听风就是雨,你要是把这个消息真的传出去,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曹澜不服气:“如何不行,他江芸就是一个贱、种,名不正言不顺,就该革除功名才是。”
老夫人气笑了,闭上眼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按道理,她比谁都想挟制江芸。
但她也清楚,要是做不到快准狠做到这一步,那不如就维持现在这样平淡的关系,至少还能勉强算上一个庇护。
“而且我还碰到周笙那个弟弟了,要不是有问题,发现我们去找那些人,那人这么眼巴巴跑过来做什么,肯定是有问题啊。”曹澜还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一侧的沈妈妈忍不住开口打着圆场:“老爷先别动怒,这事无凭无证的,传出去坏的小姐的脸面啊。”
“妹妹?跟妹妹有什么关系?”曹澜不解。
“江芸是为何出生的?”沈妈妈提点着,她也不等曹澜自己想清楚,继续说道,“自己带而已,多辛苦的事情啊,周笙本性如此柔弱之人,也敢为了孩子拼上一拼,回头大家一听,原来江小状元年幼这么辛苦,谁听了不心疼,听闻陛下是个仁慈的人,可不是又要高看他一眼了。”
曹澜回过神来,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但一看他娘失望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嘟囔着:“可真的很奇怪!之前江芸掉水里,被捞上来都不行了,那个周笙亲自守着不说,也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衣服都是她自己换,跟疯了一下,而且江芸小时候都不准出门的,都被关起来的,他们平日里也都碰不到的,好好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养。”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
“你是说……”她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微微紧绷,用一种惊疑不解,略带沉思的表情问道,“其实见过江芸次数的人,江家的人都很少?”
曹澜丧气点头:“是啊,多奇怪啊,要是没问题,怎么养得这么小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说,妹妹也不是这么赶尽杀绝的人,不如哪有今天,早就扔到水里弄死了。”
老夫人没说话了,她缓缓抚摸着手中的拐杖。
秋日的南京寂寥,门口的菊花却依旧灿烂,整个曹家安静极了,只剩下小鸟啾啾的声音。
她记得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这位出了好大风头的少年就这么从门口迈了进来,穿着过分简单单干净的衣服,自然大方,和气漂亮,目光里确实冷静镇定,就像一只灵巧的小老虎。
他站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温和有礼,却又清清楚楚写明自己的界限,眉宇间的冷淡若隐若现。
那一刻清清楚楚地把他和所有人都隔开。
有些人生来不同。
江芸,是。
那日的这一幕明明简简单单,却总在午夜梦回,她闭目养神时不经意回想起来,到现在乃至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若是得不到他,那也该毁了他才是。
所以,她一直在等。
等一个小小的时机。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时机便够了……
“江芸出生时的接生婆……”许久之后,她低声说道,“你去找一下。”
她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谨慎,似乎在漫长的岁月,模糊的话语中提取自己需要的信息,让她衰老年迈的皱纹也变得微微僵硬起来。
“还有,当日落水后所有和江芸有个接触的人。”她原本缓慢的声音微微加快,“当日可有请大夫?是谁把他捞上来的,周笙院子的情况,你都要打听得清清楚楚……”
“不,你把他们都找到带过来。”老夫人声音微微急促起来,“我亲自问。”
—— ——
江芸芸还不知远在天边的南京风波,掏出自己难得精致的衣服,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
“穿这么隆重吗?”乐山震惊。
江芸芸也摸了摸下巴:“确实太花里胡哨了。”
“夫人现在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您呢。”乐山又安慰着,“我倒是觉得是您长得好看,难得打扮一下,可不是一下子就惊艳到人了。”
江芸芸来来回回比划了两件衣服,突然脑袋伸进去,靠近铜镜:“哎,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不一样了?”
乐山仔细看着:“没有啊,还是一样好看啊!出门好多小姑娘小娘子看到呢,不过有点黑了,珍珠膏怎么不用啊。”
江芸芸透过清晰发黄的铜镜,铜镜的折射率和她模糊记忆中的镜子不一样,而且她家里的镜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种发黄还带有一点扭曲的镜子,让她的面容也开始有些不真实。
“我,好像,有点,像我自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说着。
“什么?”乐山没听清,脑袋一动也跟着靠了过来,“什么自己?”
江芸芸看着镜中出现的乐山面容,沉沉看了一眼,突然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脸,顺便把镜子反扣过来了。
“镜子有东西?”乐山被刚才那一眼看得心中莫名一个激灵,又见这个奇怪的动作,忍不住开始疑神疑鬼。
江芸芸失笑:“什么猫胆子,我就穿红色的吧,显得我气色好,像是登门做客的。”
乐山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还是警觉地到处看来看去。
“这镜子地摊买的,不好,回头我换个清晰一点的吧。”等江芸芸准备出门了,乐山还是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迈出去的脚步一顿,目光整整地在安静的小巷中迟疑着,耳边甚至能听到隔了一条街的吆喝声,缓缓摇了摇头:“算了,也挺好的。”
这么一说,乐山更慌张了,他站在空院里想了想,看着窸窸窣窣,还未长大的桃树,又看着安静的院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然后飞快收拾了几个大馒头,准备去找在隔壁道观挂职的张道长做做法了。
—— ——
太子殿下亲临英国公府。
整个英国公府都紧张起来了,就连公务繁忙的国公爷张懋也放下手中五军营的军务,呆在府中等待太子殿下光临。
朱厚照也很兴奋,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冷酷无情把也闹着要来的朱厚炜按了下去,然后兴冲冲得准备去偶遇了。
张仑一大早被人送过来,在宫门口接太子殿下。
因为是去朋友家玩,所以低调出行就好。
——朱厚照小朋友的小借口。
朱佑樘想着和国公们打好关系也很重要,就睁一眼闭一眼同意了。
张家起源靖难之战,第一任荣国公张玉乃朱棣亲信将领,后因救太、宗而死,太、宗即位后,将张玉之子张辅赐予英国公之位,,现任英国公张懋,乃是张辅之子,景泰元年,九岁袭爵,如今也有六十一岁,性格内敛,身形高大,是个秉性还不错的人。
朱厚照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一群人和他行完礼,就挥了挥手:“我就是来玩的,你们有事就都散了吧。”
“是啊是啊。”张仑也跟着连连点头。
张懋一听更不敢走了。
大人都不走,两小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这还怎么玩啊!
“院中有一株九龙桂和球桂,眼下正开得极好,院中还有一池锦鲤,殿下可要去看看?”国公夫人柔声问道,“厨房那边新做了桂花酥和荷花糕,殿下可有兴趣?”
朱厚照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们去花园里玩玩。”
张仑也跟着起身说道:“我家花园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假山,我们可以捉迷藏……啊……”
张懋收回自己的脚,一板一眼说道:“前些日子刚下了雨,地还没干,有些湿滑。”
张仑被他祖父瞪了,这才讪讪收敛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那,那就钓鱼。”
“殿下喜欢吗?” 张懋去问朱厚照。
朱厚照长了一张乖巧的小脸,露齿一笑,乖乖说道:“喜欢的。”
国公府的人很快就忙了起来,一群人呼啦啦去了木犀园。
朱厚照开始玩起来了,也顾不上大人了,这里没人能管他,没一会儿就和几个小辈玩疯了。
国公夫人小心翼翼凑过来:“殿下怎么好端端想着来府中了?”
张懋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厚照看,小孩子在湖边钓鱼呢,嘴里随口说道:“听闻殿下整日都想出宫。”
国公夫人惊呼一声:“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张懋叹气:“确实,坐好,殿下来了。”
夫妻两人立刻分开,正儿八经坐好。
原是朱厚照钓上鱼来了,运气还不错,是一条大肥鱼。
“晚上吃这个吧,我想吃红烧的。”他眼巴巴问道。
张懋嘴角微动,去看殿下身后的张永和刘瑾。
张永悄悄摇了摇头。
张懋了然,随后话锋一转:“宫内大厨的厨艺想必能让这条鱼锦上添花。”
朱厚照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拎着小水桶的小手晃了晃,显得非常失落:“哦,那好吧,那我以后来你家吃饭。”
张懋闻言微笑。
“快别说了,殿下快来看啊,我这条比你大,哈哈哈,我这条比你大,大好多啊,我比你厉害!”张仑在河边叉腰大喊着,得意坏了。
朱厚照急了,立马拎着水桶飞快跑了。
张懋不笑了,对自己的孙子恨铁不成钢。
眼看巳时已经过半了,张懋瞧着小孩们的衣服都湿了,就准备让人带他们去换衣服,免得秋日着凉了。
管家匆匆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懋脸色微变。
“怎么了?”夫人问。
“江芸来了。”张懋低声说道。
“怎么是他!”夫人脸色大变。
张懋看了眼玩得开心的小孩,低声说道:“我去看看,你看好这里。”
夫人严肃点头。
江芸芸很少有穿这么鲜艳的颜色,大红色的衣袍衬得她面容更是俊秀白皙,秋日的阳光一照,跟块在发光的玉一样。
就连常年见她的乐山和张道长都惊了惊,更别说平日里甚少见面的英国府众人。
“穿得这么殷勤,肯定没好事。”张家人嘟囔着。
众所皆知,江芸是个小穷鬼,平日里惯不讲究的。
最近京中这么热闹,张懋肯定是知道的。
五军营的改革还没开始,但也跟着三千营一起热闹起来了,这事说什么也得做个样子,张懋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很早之前就开始悄悄,故作不经意得查看名单了。
至于还有一件大事,也就是清丈土地的事情。
家里什么情况,张懋也很清楚。
谁家做到这个位置的,手里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现在这么执拗,还不是因为太穷了,懂什么高位一人,黄金万两的体面。
“江学士。”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露出笑来,亲自迎了上去。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今日登门拜访,怎不提早通知,我们也好扫榻欢迎啊。”张懋笑着打趣。
江芸芸和气说道:“冒昧拜访,国公爷还是不要嫌弃的好。”
“自然不会,请。” 张懋亲自把人接进来,又对着大堂的仆人说道,“去把陛下年前赏的梵净山茶找出来。”
他说完就对江芸说道:“梵净山茶在太、宗时就赐封为贡茶,一年也不过五斤,取的是最嫩的那一部分牙尖,茶叶扁直光滑,色泽翠绿,滋味鲜醇,陛下厚爱,赏了我们八两呢。”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顺势夸了上去:“国公爷掌五军营,尊宠为勋臣冠,可见是深受陛下厚爱啊。”
张懋和她不经意的对视一眼,然后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还真别说,就这么眼力劲,嘴巴甜的架势,怪不得这么讨人喜欢。
两人都以退为进,不再开口,只等那茶水上来,又是围绕着那茶水说了几句,奈何这还真的是对牛弹琴。
因为江芸芸喝了一口,没感觉出什么差别,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还是察觉不出和自己平日里十文一两的散茶有什么区别,茶水喝光了也没琢磨出什么味道来,所以张懋说了几句就感觉无趣了。
——牛饮水也没喝这么快的啊!
江芸芸突然说道:“看着国公爷如此亲切,下官不由想起之前在南京考试时遇到南京守备成国公,和蔼可亲,德隆望尊,谁看了不折服啊。”
虽说自来就是文官文官是一派,武将武将抱一窝,太监和勋贵各自为营,但可没说这里面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勋贵和勋贵也是竞争关系好不好!
张懋脸上的神色冷淡了几分。
江芸芸却好似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当日下官胆大包天和成国公说起开海的事情,没想过国公爷竟然也颇有想法,并未指责下官僭越,如今开海之事已有眉目,成国公却……”
江芸芸叹气,只当没看到那黑黑的老脸,唏嘘说道:“如今想来只觉感慨,这样的真知灼见,深谋远略,却还是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盛世未来。”
张懋有点生气,但又不好意思表示,只是硬邦邦说道:“时也命也,他说了这么多,江学士也不是都替他实现了嘛。”
最后一句还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却眼睛一亮,抚掌:“是了,还是英国公敏锐,有了此话,我定当好好完成此事。”
张懋不解:“漳州不是黎循传去的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微微一笑:“后方的保卫工作,京城的思想引领也很重要啊。”
张懋彻底没表情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那份该死的,蛊惑人心的折子!
张懋没说话,气氛就瞬间下去了,要是寻常人,那肯定早就不好意思了,偏坐在她对面的是江芸,这人和这些自恃身份的人打交道颇有经验。
“今日来国公府也是希望国公爷能纾解一二困难。”江芸芸柔下声音来,温和说道。
张懋四两拨千斤,又语带威胁地说道:“若是为朝廷好,国公府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此事我们也确实为难,我们府近百年前就有幸得太宗赏识,如今家大业大的,这一应登记的东西着实为难人。”
江芸芸点头,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我从吏部调取的历代封赏,田地和免税名额,英国公不亏是世代紫衣,荣宠之盛,少有人及。”
“这是我在户部和京兆府提取的,登记造册的田地数据,还有缴税的情况。”
张懋脸色难看。
江芸芸叹气,把三张纸整整齐齐排在一处,随后又掏出一张字,密密麻麻的写满内容,无奈说道:“怎么瞧着有点合不上啊。”
这么多繁杂的数字,寻常人大概是算不清的,偏众所皆知,这位少年神童自来就是对数字格外敏感的人,当年在琼州心算的功力直接惊骇一群人,传到京城更是令人咋舌。
张懋沉默了。
“下官并非想要国公爷为难,但前些日子在翰林院翻看太宗对当年功臣予以封赏的敕书时,还是忍不住感慨初任英国公的英勇为国,真当要天下人看看才是,奉天靖难竭诚宣力之武臣,子孙世代承袭。”
张懋咬了咬牙。
“我爹也经常说英国公乃是肱骨重臣。”门口突然传来朱厚照大力夸赞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朱厚照已经湿漉漉地朝着她跑过来了,一脑袋撞倒她怀里:“哇,江芸,你今天真好看,像个新娘子,红红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摸了摸太子殿下湿哒哒的头发:“怎么头发都湿了?”
张懋蹭得一下站起来,惊慌:“怎么不带殿下去换衣服!”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听说江芸来了。”朱厚照赖在江芸怀里,拉着她的袖子,得意说道,“见到你真好,好久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捏了捏他的袖子:“殿下还是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朱厚照没动弹,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好奇伸手:“这是什么啊?我看看。”
张懋一口气顿时吊在喉咙里,还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笑眯眯说道:“公务哦,殿下还不能看。”
朱厚照不高兴了:“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爹的折子我都能看。”
“能被送到陛下案桌前的,那都是整理好的东西,我这个东西还没弄好呢。”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来了兴趣:“是有什么难处嘛?我帮你啊!我肯定能帮你,就跟三千营一样,我看看我看看。”
他伸手就要去拿。
张懋吓得额头冷汗淋漓。
谁家没干过隐瞒土地的事情,皇帝未必不知道,但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规矩,这要是被年轻冲动的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事可就要上台面了。
上了台面,那些御史本就不喜权贵,就连他给士兵少发了点衣服都要死命弹劾他,更别说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了,不把他咬下一口肉怕是不死心的。
“殿下!可要老身好找。”门口传来国公夫人颤抖的声音,及时打断朱厚照眼看就要抓到纸张的手。
“夫人!”张懋见了她也猛地松一口气,声音微微提高,直接把朱厚照从江芸怀里拉出来,塞到她家夫人怀里。
朱厚照立马吓得火急火燎跑了。
“这衣服都湿了,快换了吧,这要是病了,微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张懋一边说着,一边对自己夫人打了个眼色。
老夫人连忙半拉半哄,把人带走了。
朱厚照边走边扭头:“江芸,江芸,你别走啊,你等我,江芸!你一定要等我啊。”
江芸芸一脸笑意地目送殿下离开。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
江芸芸依旧是气定神闲,和和气气的温柔模样。
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所以总有人骂他是笑面虎,好似不会生气,也不会动怒,束着手站在这里,跟个玉雕的小仙人一样。
张懋却没了刚才的从容镇定,太子殿下不按常理出现,真的差点要吓死他这个老骨头了。
他现在有点疲惫,总觉得自己大概是落入圈套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江芸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设计太子殿下。
“江学士今日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终于主动下了台阶。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四张纸直接撕碎,笑说着:“只要我们把明面上的东西规整好好,此事就算了了,此事成后,我为国公爷表大功。”
张懋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国公府权势滔天,只要舍得从指缝里露出一点,也够了。”
张懋看着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江芸这人,真是个小疯狗,逮谁咬谁。
他突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聊,那些人抱怨时说的话。
得罪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那些泥腿子又能给他什么,官场上到底是要和光同尘,共同进步才是,他现在就是在自毁前程。
“这,我还要想想。”张懋说。
江芸芸没说话,看着张懋脸上带笑,又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又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城南那边有一大片水田,我查了查按道理应该是五军营的军屯,但不知道怎么京兆府那边登记得好像有问题,所以我特意拿了地契来……”
她笑说着:“想着五军营如今是国公爷分管的,也该是知道一些的,如今我也在配合兵部的裁革,若是国公爷想明白了,三日后我们不妨就在哪里见面吧,也好解决两个事情。”
张懋再也维持不住淡然高贵的面容。
江芸芸刚出门,后面就热闹起来。
“江芸,江芸!等等我!”
“殿下,哎呦,殿下慢点跑啊!”
“江芸!”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就看到朱厚照已经换了新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大木桶,另外一只手抱着好几支盛开的桂花。
他依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长手长脚,奔跑见衣摆放飞,怀中的桂花也颤颤巍巍散了一路,偏他因为目标明确,所以跑得飞快,完全不受影响。
他跑到江芸芸面前,直接把那几支桂花塞到她怀里,脸颊通红,抱怨着:“你怎么又不等我啊。”
江芸芸看着零落的桂花,笑了起来:“想着殿下还在和张公子玩呢,怎么忍心打扰。”
朱厚照嘟囔着:“谁找他玩……我是说,我也很想见你,所以我现在要来找你玩,这事我给你摘的,喜欢嘛?”
他想了想,突然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江芸芸笑着点头:“果然特别香,殿下都会背诗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厉害吧。”
“特别厉害。”江芸芸点头,“昨夜星辰昨夜风,殿下都会李义山的诗了。”
朱厚照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你喜欢嘛?”
江芸芸察觉到国公府有人追出来的动静,抬头一看,张懋正着急地走在正中的位置,一门心思地盯着朱厚照看。
她伸手摸了摸脆弱的花梗,桂花果不其然被她抚落:“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还是挂在枝头得更好看。”
朱厚照呆呆地啊了一声,捏着水桶的手指紧了紧,满脸失落。
——江芸不喜欢啊。
“不过只要是殿下送的,微臣都喜欢。”江芸芸话锋一转,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朱厚照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殿下该回……”江芸芸开口,只是还未说话。
“那我们快走!”朱厚照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国公府的人,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腕,“我钓了好大的鱼,去你家吃鱼去。”
江芸芸猝不及防,直接被人拉走了。
身后立刻又热闹起来。
朱厚照听到后面的动静,却突然大笑起来,手指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腕,跑得更快了,水桶里本就不富裕的水被撒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两人的衣摆都弄湿了。
“江芸,我今天有没有帮到你啊。”他笑眯了眼睛,低声问道。
—— ——
江芸芸很快就收到不少弹劾,说他形容无状,路上狂奔,有辱斯文,一时间骂声不断,为本就热闹的京城再加两把火。
以至于英国公乖乖配合清丈土地的事情也被盖了过去,讨论的人寥寥无几,但其他的国公侯爵却都是耳尖眼利之人,一时间坐立不安。
权势滔天的天子近臣都被江芸那神人拿下了,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啊?
在这些权贵整日睡不着的一日复一日中,京城的土地清丈终于被抬上桌面,一直和颜悦色的江芸也终于撕下温和的面具,露出铁血手段。
至于朱佑樘早已闭门不出,醮事祈福,朝廷上吵归吵,但私底下除了内阁三位阁老,再也不见其他人。
弘治十六年的春节就在京城的一片混乱中悄悄来了。
年前明会典成,江芸没凭借此再上一品阶,却悄悄地入了皇帝的经筵讲学的讲师团,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工作量忍不住叹气。
“要是在陛下面前也胡说八道……”大年初一,李东阳对着自家小师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小木棍。
这么多年了,难为李师兄还放着了。
江芸芸吃着糕点,小脸圆鼓鼓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又开始心疼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做什么都事事亲为啊,累坏了这么办。”
江芸芸叹气:“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配合啊。”
李东阳一听也忍不住叹气:“托你的福,浙江和漳州的进度又加快了。”
江芸芸露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
“过了年就好好歇歇,这个平安符是你嫂子给你求的。”李东阳掏出一个红利是和一个红符。
江芸芸接过去,嘴巴甜甜地道谢了。
“对了,年后估计陛下还要找你。”李东阳闲聊后说道。
江芸芸大惊:“马上就上课嘛?”
“哪里这么快。”李东阳没好气说着,“你怎么也要听好几节课呢,我看刘首辅要亲自盯着你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在白鹿洞书院读书过,现任宁王你应该知道吧,就原先的上高郡王。”
江芸芸眉心微动。
弘治十年,因宁康王没有嫡子,朱宸濠袭封宁王。
“他上了一道折子。”李东阳没仔细说,“但风评……”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反正你做好面圣的准备吧。”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糕点也吃不下去,大过年的愁眉苦脸:“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第四百零五章
江芸芸安安分分过了年, 去了内阁和詹事府点卯,继续开始自己的清丈大业,中间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陛下召见,倒是兴冲冲去听了今年的第一场经筵讲学。
这一节课上来,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李东阳对她即将开展的讲座生活格外担忧了, 别说李东阳了, 江芸芸自己也对未来的讲师生涯颇为担心。
要知道在太子及皇子还未成年, 或者还未登基时,会请詹事府的老师去文华殿授课, 那时课堂的组成人员分别是老师, 学生以及,看着老师的太监,和照顾学生的太监, 讲的内容也是简单的四书五经。
虽然课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 但老师自由度取决于老师的脾气, 比如江芸芸, 那还是颇为自由的, 加上学生也是一个不安分的, 所以一节课上下来还是宾客尽欢的。
但皇帝的课程可不是这么简单,他不再以单独授课, 面对面教学的的形式存在,而是请了一大班子的官员举办“座谈式”的讲学,其中推选一人作为今日座谈会的主要发言人。
其中这个座谈会又被分为经筵和日讲。
日讲是除了元旦等假日、重大节庆和祭祀、酷暑和严寒期间会停讲, 之后全年都可以进行的课程,由翰林院侍讲、侍读, 专司日讲, 边上还会有内阁学士在边上督促, 并不亲自进讲。
日讲在讲完四书和经史后,陛下还要课后作业,就是练习书法。
经筵则是一个体力活,一年为期两期,习称“春讲”和“秋讲”,每期三个月。春讲始于二月,止于四月末、秋讲始于八月,十月末旬止。期间每月三次坐堂,分别在初二、十二、二十二,其余各天照旧进行日讲。
经筵的老师规格更高一点,一般由勋戚大臣或内阁首辅为“知经筵”,即组织领导经筵的长官,具体进讲的讲官则是朝中大臣中挑选,首要挑选标准是——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者。
按制名单要在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中选择进讲。但今朝的实际操作中,陛下看中这项工作,所以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员充任主要经筵讲官。
江芸芸现在厉害了,悄咪咪混进这个队伍里去了。
按道理这个流程应该是,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具名陈奏,然后皇帝钦定,江芸芸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悄无声息就选上了。
要不是外面舆论环境实在是被其他事情闹得厉害,这个消息估计也能闹上一波,但实在是事情太多,折子不够写了,据说年前京城的纸张就已经非常贵了,隐隐有当年洛阳纸贵的架势。
今年第一节经筵可放在二月初二,位置还是在文华殿,不过不是在两侧的穿殿,而是在主殿。
开讲前一天,李东阳还专门大晚上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只把江芸芸听得头晕目眩。
“这次是英国公为知经筵事,刘首辅为同知经筵事,总掌经筵事宜。”李东阳施施然开口。
江芸芸一听立马紧张起来——一个勋贵之首,一个文官之首,好大的规模啊。
“这次主讲官,我为其一。”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编了一顶高帽子,给人整整齐齐带上。
李东阳气笑了:“你少给我花言巧浯,这次讲课题目是内阁点题,其实也算是陛下有这样的想法,刘阁老顺势选了这个题目。”
他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如今士人间隐隐有这样一种论调:夫学不知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之变,非经世也。”李东阳轻声说道,“如今空疏学风盛行,又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强调,这样的言论算是新一波流派了。”
这些话在之前那一批考生拜会她的时候,她就听过无数次了,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这些统归于‘文以载道’的传承,说清楚一个道理自然是需要的,但推行出去,实践出去才是更重要的,一直停留在第一步,反复争论,老实说没什么意思。
实践出真知,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这话不该由她这个在文学界没啥本事的人说出口,平白又要挨顿骂。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论调嘛?”李东阳见她一脸不以为然,笑问道。
江芸芸不解地摇了摇头。
李东阳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胳膊:“这话本不该说的,如今你我已同朝为官,但今日瞧见了还是忍不住说,江其归,你还真是一个孩子啊,做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毫无其他想法,老师说你赤诚,当真是一语中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犹犹豫豫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李东阳目光充满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小师弟,缓缓点头:“当然,江其归,你可是我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年纪轻轻进了内阁经历,历任两地主官,手握无数要事,如今既教导太子殿下,又能讲学陛下,天下文人若以你马首是瞻,又有何不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可不是都在骂我吗。”她尴尬地搓了搓手。
虽说不在意,但出门在外老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想忽略都难。
李东阳无奈摇头:“就像你说的,谁做事不被骂,我多年前提出“轶宋窥唐”,诗学汉唐的主张,强调对法度声调的掌握,这些年也隐隐有年轻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有不被骂的。”
江芸芸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只能讪讪一笑,因为据她所知,她这一届的状元康海就是剧烈反对的人之一。
李东阳并不指望自己的小师弟发表站队意见,只是跟着说回经筵的事情:“我已经拟好讲章,送内阁详定了,之后敕房官员誊清两份,我手拿高头白手本,陛下那本衣裙为纯黄色,明日会有小黄门领你去该站的位置上站着,你可要小心谨慎一些。”
江芸芸连连点头保证着:“我肯定乖乖站着。”
“明日六部九卿大臣都要侍班,六科给事中和监察御史各两人会主持现场侍仪,到时候要是被他们抓到你举止不合礼仪,弹劾和纠治的折子能把你淹没了,你本来就碍他们眼了。”李东阳嘲笑着。
江芸芸只好也跟着尴尬笑了笑。
李东阳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很多,直到天黑这才准备起身离开,江芸芸自认准备充分,但第二天还是被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给差点打倒了。
文华殿今日连太子讲学都不进行了,一进门鸿胪寺和锦衣卫长官都在场供事。
鸿胪寺掌鸣赞,类似于现在主持会议的司仪,锦衣卫因为皇帝的贴身侍卫,所以把整个文华殿围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对着他点了点头,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把人放进去了。
内场还有一个将军侍卫环伺陛下身边,说起来也是熟人,之前听了江芸芸的话,乖乖没有闹事的驸马都尉齐世美。
之前因为那件事情好多人被清洗了,就连不少驸马都因为行事不端被送到国子监重新读书做人了,可齐世美却能带着手下全身而退,只是听说他和司礼监太监陈宽似交恶了。
齐世美一见到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含笑点头回应。
陛下的御座在正前方,在御座东稍南处设御案,小黄门正摆放四书、经、史,各一册,又在御案南稍东设讲案,四书在东,经、史在西。
御案是陛下听讲时的案桌,讲案则是讲官进讲时用的案桌。
每次经筵,都是朝廷大员几乎全部出动,江芸芸能混进来实在属于不可思议,所以哪怕她的位置在很后面,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好装死,束着手,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不出声。
——别说,这里面还有这几个月打过交道的,闹得不太愉快的官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回头来这里大眼瞪小眼了。
“怎么他也能来了?”焦芳小心问着刘健。
刘健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陛下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焦芳一惊,很快就大嘴巴把这事宣扬出去了。
江芸芸还没把这里的布置看清,就听到鸿胪寺官鸣赞,原是陛下的御驾来了。
英国公张懋率众侍班大臣五拜三叩头,紧接着以次上殿,各自东西序立,江芸芸站在西面的最后一个。
虽是年轻站后面,但耐不住身形修长,面容姣好,气质出众,御座上的朱佑樘一眼就看到最后面的江芸,露出满意的笑来。
众人齐齐注意到陛下的目光,心情自然是五味夹陈,各有各的心思。
“举御案。”鸿胪寺卿喊着。
小黄门立刻小心翼翼把御案移放至御座前,期间上面的书本纹丝不动。
“举讲案。”
御案就被安置在南正中的位置,正对着御案。
“进讲。”
李东阳并户部尚书佀钟从东西两班中走出,在讲案前北向并立,在鸿胪官的鸣赞声中向朱佑樘叩拜行礼,随后就开始正常的讲课了。
江芸芸站在后面一听就知道备课的内容是精心准备过得,深入浅出,非常有条理性,以为围绕四书里的内容展开,一人围绕经书或史书的内容展开,侧重点不同,但紧扣题目,且文学之渊博,引经据典,甚至能提出非常好的意见。
本以为是一场无聊的读书会,但江芸芸还是听得非常认真。
她年少,且常年在外奔波,所以很少能和这么多官员在一起公事,听他们讲解自己的政治意图,或沉稳或激进,又或者期望两头稳。
算不上谁对谁错,不过是自身的一个考量而已。
江芸芸在今日一课突然明白为什么朝廷总有争论,每个人的想法很难改变,所以陛下对经筵重视,也是为了兴利除弊,寻求治国安邦之大义。
一课结束,英国公张懋再一次率众侍班官员向皇帝行叩头礼。
江芸芸揉了揉站得僵硬的膝盖,随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这堂课讲的确实不错,且‘学生’朱佑樘也是非常好学的人,提出了不少犀利的问题,讲课人回答的内容也非常符合身份,李东阳是礼部尚书,侧重礼,佀钟是户部尚书,更讲究能力。
江芸芸跟着大部队来到东顺门,鼻子一动,回过神来,突然高兴起来。
这顿包饭!
陛下会赐酒饭,而且朱佑樘是个仁慈的皇帝,所以他的饭菜格外好吃!
这顿饭由光禄寺官员负责筹办,因陛下看中,所以尽是珍馐良酝,极尽丰盛,被笑称为京城第一精腆。
最主要的是这顿饭不仅讲官和随可以一起享用,而且可将剩余饭食带回家。
江芸芸没带家人,也没随从,一桌子就他坐了他一个人,但不耽误把饭菜都打包回去了,刘大夏远远看见了,让自己的仆人跟着去帮忙。
“就知道吃吃吃。”焦芳一直盯着江芸芸看,忍不住撇了撇嘴,“连汤汁都打包走,做给谁看。”
礼部尚书张升咳嗽一声,打断他的抱怨:“也该回官署了。”
一行人吃好饭,下午也都回官署上班了。
江芸芸吃饱喝足,刚回了内阁,把冯三批改好的功课交还给他,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直把人感动坏了,这才继续往里走,只是屁股还没坐下,就被沈墨拦住了。
沈墨一脸嫉妒:“不得了了,以后未来前途无量啊,江、讲、官。”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还热气腾腾的大馒头,热情塞了过去:“这个馒头好吃,瞧着都瘦了,我可太心疼了。”
花言巧语,非常蛊惑人心。
偏很少有人不吃他这一套的。
沈墨接过馒头,哼哼唧唧:“我什么时候能吃上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怎么瞧着这么憔悴啊。”
“还不是宁王的事情。”沈墨抱怨着,“为此在这里睡了好几日,我夫人都要和我闹脾气了,还以为我在外面有相好了,夜夜不归家。”
江芸芸眼波微动:“宁王怎么了?”
“宁王上折子要修缮王府,还想要请求陛下赏赐一千亩良田。”沈墨叹气,“不是我说,这些亲王真是贪得……”
他想了想没有继续骂下去,只是说回正事:“结果江西地界的官员立马上折子了,不说江西的,听说南京地也有御史上折子了,这不直接就开始互骂起来了,我那里的折子堆起来都要比我人要高了。”
“不是听说年前就有点消息了,怎么到现在还没结局?”江芸芸故作不经意问道。
“陛下前几日有意让两京及各布政司照诸司职掌所载多寡之数铸钱,都忙着清算这个呢,哪有空管这个啊,而且宁王也实在机灵,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想要这个铸钱权力,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沈墨揉了揉脑袋,一脸虚弱:“其归,我头好疼。”
江芸芸敷衍地安慰着:“放心吧,还能更疼呢。”
沈墨被安慰到了:“谢谢你的提醒,馒头我拿走了,我去干活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见人走远了,也跟着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几日不见,弹劾的折子越来越多了啊,就差把桌子给埋住了。
京城的清丈进度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快,许是英国公开了个好头,又或者陛下的态度太过暧昧,还有可能是内阁瞧着是不管了,不排除是江芸芸这次清丈的要求不算敲骨吸髓地为难人,大家顶多就是掉层皮,还没刮层肉,反正在众人骂骂咧咧中,江芸芸也算是清出近三千亩的土地。
她算了算,大概可以请出五千亩,所以她最近开始着手把流民和土地稀少的百姓清理出来,低价售出,赶在春耕前把这些地都安顿好,不要耽误税收的事情。
但不代表外面的舆论是安静的,外面简直是吵翻天了,京城这边纸张贵了,漳州浙江,甚至南直隶也毫不逊色,雪花般的折子就这么瞟到内阁的案桌前。
刘健直接把这事都给江芸芸处理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开始着手理清这些折子的好坏。
坏折子,扔扔扔。
好折子,看看看。
眼看申时马上就要到了,江芸芸也处理了大半,正准备升个懒腰。
可不巧,小黄门悄无声息出现了。
差点被吓到岔气的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手:“三位阁老还未回来呢。”
小黄门殷勤说道:“不找三位阁老,陛下寻您呢。”
江芸芸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来了,大麻烦,朱宸濠!
第四百零六章
宁王的藩地历经波折, 到现在属地确定去了江西南昌后,但历朝皇帝还是对他们都颇为警觉,哪怕已经把先代宁王的护卫给废除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朱宸濠的折子其实不止讲了想要整修宁王府的事, 还解释了一下是因为江西匪盗猖獗, 不得不提早建立高墙, 已备不时之需, 最后还提及宁王府护卫单薄,女眷屡受惊吓。
折子刚上来, 刘健就顺嘴提了一嘴巴——狼子野心, 不可不防。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他是个心软的人,对皇家子嗣自认有维护照顾之心。
朱宸濠他见过, 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谦和有礼还长得好看。
他几年前千里迢迢上京, 说一日湖上泛舟时, 惊鸿一瞥某位佳人, 四下打听才知晓身份, 船只来自江西广信上饶的娄家,佳人为娄谅的孙女, 为表诚意,特亲自来京,求一道圣旨, 以求娶娄家女,可好不容易拿到圣旨了, 奈何运气不好, 求娶的淑女病逝, 不得不令求其他淑女,如此耽误了许久,才赶在上任宁王病逝前成上家。
藩王过得太好,皇帝肯定要忌惮一二,但藩王现在房子都破了,皇帝又开始心疼了,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你说他好端端提起江芸做什么?”朱佑樘敏感问道。
陈宽最近刚回到陛下身边,哪怕再不喜欢江芸也只能老老实实说道:“听闻江学士年少时曾在江西白鹿洞学院读书。”
朱佑樘点头:“是了,想起来了,我记得宁王也说过此事,不过那时他也没提几句,朕就忘记了。”
“难道是南昌的主官对藩王不好,不然为什么提起江芸之前在琼州兰州的事情?”朱佑樘很是敏感,继续追问道。
他是最不喜主官故意苛责藩王的,每年都会处置不少这样的官吏。
陈宽嘴巴发苦,他其实特想给人穿小鞋,但介于陛下现在对江芸实在看重,要不是时机不对,不然很难成功。
陈宽只好咬着牙,柔声说道:“江学士威名赫赫,说不定是传到南昌了呢?”
朱佑樘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摸着胡子笑了笑:“说不定还真是,江芸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不过南昌这么多官员弹劾就算了,南京的官员怎么又有插手啊。”朱佑樘又提出疑问。
“南京距离南昌不远。”这一点陈宽是老实说的。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
这些官吏不好好做事,整天盯着藩王做什么,闹了几个月都不消停。
“江学士既然在江西待过,也和宁王有几日同窗情意,说不定请他来具体问问呢。”陈宽眼珠子一转,和气设下陷阱。
江芸这脾气大概是看不惯藩王的,陛下又一向以藩王为重,说不定今日还能吵起来,只要陛下不高兴了,那他就有机会了,他一定努力给江芸这个祸害上眼药。
江芸芸入内后,乖乖行礼后站在一侧。
朱佑樘直接把基本折子递了过去,江芸芸一抓第一本,豁,朱宸濠的。
里面的内容乍一看很是谦卑,提的要求也瞧着是燃眉之急,但按照江芸芸对这疯子的了解,十有八、九全是幺蛾子,没一句是真心的。
——就凭他读书时把所有小弓都买走了,瞧着哪里像王府没钱的样子。
江芸芸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懒得仔细看这谎话连篇的折子,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开始看第二本,是江西巡查御史王哲的弹劾折子,他的主体其实不是骂朱宸濠,而且弹劾怙势骄纵的镇守太监董让,但文中提了一小段——宁王和董让相交甚密,时有往来,欺压百姓。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本。
江西巡抚林俊倒是直接弹劾宁王宸濠贪暴,侵害民利,以成大患,甚至点明如今南昌匪患横行,就只因为这位王爷坐拥王号,骄横莫制,列举十大罪状——第一强占土地,肥田数不见数,第二转租于民,所收之税高人数倍,第三和悍匪豪强私交甚密,毫无仁王典范……
折子里洋洋洒洒骂了十条,总而言之就是民不能堪,南昌城外的丁家山一直有匪患,里面的人都是为了抗拒王府田租的穷苦百姓。
总而言之一句话:南昌要完了啊,有这些个蛀虫在。
因为骂得过于犀利,江芸芸看完也忍不住咂舌,悄悄看了眼朱佑樘。
朱佑樘瞧着果然不是好心情的样子。
她又去看第四本,是南京御史的折子,骂得也是朱宸濠,说南京城多了不少流民,全是南昌城的,都是被朱宸濠抢走土地,无家可归,所以来告状的,这里面还提了一句江芸。
——他们中有不少人是想来找江芸主持公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学士叹什么气?”一直观察她的朱佑樘问道。
江芸芸温温和和说道:“唯恐辜负百姓期望。”
朱佑樘看不出是真是假,有点阴阳怪气说道:“还以为是对宁王有意见呢。”
江芸芸微微一笑:“单凭折子上打几句话难以断案。”
朱佑樘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不是说你和宁王一起读过书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当日宁王在白鹿洞学院隐姓埋名,微臣是很后面才知道的,没多久前宁王就病了,宁王回去伺疾,此后不曾再见过。”
朱佑樘琢磨出不对劲,好奇追问着:“怎么听上去你不太喜欢他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微臣和宁王云泥之别,平日里也很少说话,算不上喜不喜欢。”
朱佑樘点头表示理解:“听闻你读书时格外认真。”
权贵什么德行他其实也清楚,江芸这性子不和他交往也完全说得过去。
——没打起来就很克制了!
“江学士对此事如何看?”
等江芸芸把所以折子都看完了,他这才问道。
江芸芸如何看,她闭眼看都知道朱宸濠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陛下这么问,就代表十有八九不想听到这话。
但要她违心去夸朱宸濠,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其余大臣的话需要更详细深入的检查,微臣只能就事论事就宁王府的折子说上一说。”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哦,说来听听。”朱佑樘来了兴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
这些年的朝堂学习,江芸芸已经深知在皇帝面前论争藩王的事情,要是用以死相逼、口出恶言的凶狠模样,那陛下十有八、九是要恼怒的,且大抵是要把你赶走的的,所以她一定不能开口就把人定型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要循循善诱。
所以江芸芸缓缓开口:“当年求学时,听闻宁王端庄守礼,经文通达。”
她定下一个基调。
宁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话一出,朱佑樘的脸色立刻好看了点,这几日人人都说宁王作奸犯科,乃是凶恶之人,他一直心中颇为不悦。
太、祖子嗣,虽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入眼。
文官自来不喜勋贵,难免捕风捉影,夸大事实。
江芸芸继续开口,下一步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钱肯定是不能给的,但肯定不能说自己不能给。
“这些年虽年丰,但六部用钱之度却并未缩减,四处要钱,王府规格自然需要维护,但王府脸面还需王爷自己遮掩,陛下乃万民之主,若是每位藩王都如此行事,陛下之忧何来排解。”
江芸芸一脸担忧:“年前已经定了今年开支用项,突然这一大笔开支,要从哪里支取,且还要千里迢迢去烧制砖块,砍伐木头,百姓徭役不断,农耕又如何安排,今年的税赋又如何缴纳,这耽误的可不是一地的百姓,坏的是国家下年的生计啊。”
她话锋一转,用更是忧虑的口气说道:“这宁王骂名如何能担啊,传出去丢的也是陛下的脸面啊。”
朱佑樘一听如果皱了皱眉。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幸好宁王自来明理,聪察识事,只要把此事清晰明了说给他听,宁王定然会明白陛下之苦心。”
朱佑樘犹豫说道:“朕还是先让户部把今年开支送上来一份。”
——行,还不死心!
江芸芸开始大夸特夸陛下圣明,但这眼药水不能停在这么点到为止的地步,所以她话锋一转,继续忧国忧民说道。
“多年前微臣在江西读书,便觉百姓困苦,如今更听闻盗贼四起,越发感怀民声多艰难,若是江西公私盈余,署官定然不会让藩王住宿艰难,且江西全省如此多的藩王子嗣,要是开了先例,今日修府,明日修坟,后日又要娶亲生子,那这钱到底怎么批,若是厚此薄彼,陛下如何和列祖列宗交代。”
她瞧了一眼陛下陷入深思的模样。
果然只要说起从自己兜里掏钱,再大方的人都要思考一二。
“朝廷官员下放到各处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为国家安民抚民,当年微臣就读之书院四下艰苦,仍是自筹自建,不敢耗民生一毫,唯恐增加百姓负担,能遇上如此山长真是微臣之幸,如今江西若是谷粮盈余,军俸生计到位便罢了,可现在情况偏是到处都需要钱银救济的,宁王府上有屋瓦遮蔽,下有米粮盈腹,太、祖之子嗣应当明太、祖之志才是。”
江芸芸循循善诱,层层递进,说得无不令人深思感动。
朱佑樘果不其然跟着叹气。
“可宁王多年来都不曾开口,今年不过是修缮王府,我这段然拒绝……”
江芸芸了然。
懂了,陛下爱面子,不好开这个口。
江芸芸飞快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了。
先是飞快基础贤王例子,大夸特夸宁王定然是能明白陛下御极九州的不易,宁王孝子贤孙应该是秉承太、祖之风,勤俭一点才是。
最后她话锋一转,循循善诱。
“陛下不批此事并非是心有他想,不顾手足之情,完完全全是想要宁王做得更好,起到更好的贤王带头作用,以告慰列祖列宗,完全一片是爱护之心啊!”
江芸芸斩钉截铁下了最后定律。
朱佑樘瞳仁微微睁大。
非常合乎逻辑,最后还上高度了。
朱佑樘越看江芸芸越满意,瞧瞧这话说的,瞧瞧这个考虑周全的,真真是体贴有仁爱的小状元啊。
他大笔一挥,直接按照江芸芸的意思写了批复,还给了江芸芸十匹布作为奖励。
因为江芸出门不爱带小厮,那头小毛驴吃不得苦,什么也不肯驼,所以朱佑樘大手一挥,直接让小黄门敲锣打鼓去送布,这个消息刚在京城流转开,折子的内容就突然在京城也跟着流转了一圈,很快就引起轩然大波,众人议论不休,但大都是骂宁王得寸进尺的,最后折子上的内容兜兜转转传到宁王手中。
朱宸濠看着谋士递来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后捧着那张纸出声,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到最后竟然轻声笑了笑。
“能言善辩之徒,完全不敬亲王,真是可恶。”一侧的谋士愤愤不平怒骂道,“殿下不过是打算修个房子,他竟然敢暗指殿下要造反,好大的帽子啊。”
朱宸濠回过神来,摸着最后一句话,笑说着:“还用共叔段指桑骂槐,好熟悉的辛辣讽刺。”
谋士原本还一脸愤怒,见当事人被骂成这样了还能笑出来,心中九转十八弯,只好悄悄去看朱宸濠。
“那时我和江芸一起读书……”朱宸濠陷入怀念,嘴角带笑,“这人啊,瞧着冷冷清清的,其实看得比谁都厉害,就是脾气太差了。”
谋士嘴巴比脑袋快的附和着:“早就听说了,是个疯狗呢。”
朱宸濠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
那里有一个深刻的牙印。
“咬人确实疼。”朱宸濠叹气,嘴里抱怨,眼底带笑,“张嘴就咬我,还拿石头砸我,凶得很。”
谋士终于琢磨出不对劲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不是,这什么态度!
——把人骂爽了?!
“本就是试探一下,有什么好生气的。”朱宸濠回过神来,笑眯眯说道,“只是丁家山的那群人太碍事了,都惊动陛下了,还是找个机会解决了吧。”
谋士勉强拉回心思,心中一颤,呐呐说道:“好几千人都……”
朱宸濠和气解释着:“我也想留他们的,可他们处处跟我们作对,回头闹出大事,这谁兜得住,好话也说尽了,就是不肯下山,还闹到南京去了,难道真的要等他们去京城嘛,这也太麻烦我们了。”
他明明满脸笑意,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充满无奈之色,谋士不经意一看却猛地打了一个寒蝉。
“那,这个折子……”他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了,这个折子……”朱宸濠低着头,缓缓摸着纸张,无奈说道,“给我备一份厚礼,京城那边也要打好关系了。”
—— ——
六月初,江芸芸手中清丈的工作差不多可以收尾了,土地也都分了下去,安置了不少流民和无立锥之地的百姓,施施然写了一份信,故作不经意给他的传播机李师兄看了一眼。
李东阳果然大喜,非常给人散播出去了。
“看看我师弟写的田亩论!多深中肯綮!”
“不就是给自己清丈土地的工作写一篇颂文吗。”谢迁嘲笑着。
李东阳不高兴了:“做得好夸一下怎么了,而且他说这是总结经验!方便以后和浙江的成功经验一起整理成册子,推行出去。”
谢迁自然是知道李东阳有多护犊子的,只好无奈说道:“行行行,你这个小师弟刚做好清丈也不休几天,昨日我还听到他和刘首辅讨论铸钱的事情呢,真是什么都要插一手啊。”
李东阳立刻一脸心疼:“真是身边没个大人照顾,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这一天天的,也太忙了,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谢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这篇稿子我拿走了……”他袖子一卷,打算把江芸芸的原稿拿走给自家后辈掌掌眼。
李东阳眼疾手快拿了回来:“你谢状元过目不忘,要什么原稿,自己默写去,这稿子我要留着作纪念的,等我空闲下来,出了文集,这些都要附上去的。”
谢迁小心思被戳破了,恼羞成怒:“小气鬼!”
李东阳得意,拎着那张纸啧啧称奇:“瞧瞧这字,看看这文风,还真有一代宗师的气派啊。”
谢迁冷笑一声:“小心抢了你这个茶陵宗师的风头。”
李东阳一听就忍不住叹气:“要是真愿意也就罢了,只是瞧着和我是有点不搭边的,打小就瞧着孤零零的。”
“以后有了门生故吏,就热闹了。”谢迁安慰着。
“老爷,谢老爷。”门口有管家匆匆跑过来,“云南急报,刘首辅有请两位老爷速速归阁。”
“又有问题!”李东阳大惊。
自年后,云南、贵州已经屡发天灾,前几日刚报曲靖大火连扫数日,寸草不生,生灵涂炭。
“可有说什么灾?”等把谢迁亲自送出门,李东阳回屋子换衣服,随后问道。
老管家说道:“据说云南白天似黑夜达七昼夜,期间地震、火灾不断。”
李东阳眉心紧皱:“还真有这样的事情?”
“不太可能吧。”被拉回来加班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为何这么说?”刘健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
首先排除太阳突然消失的事情,只要太阳在动,那就不可能一直黑,顶多是绕到背后去了,或者白日有几瞬被小行星挡住了。
所以完完全全七天漆黑不太可能,但要是倒霉一点,碰到行星群不断阻碍,黑一会儿,亮一会儿倒是正常,当然也更能吓唬人。
但这个可不能这么直白的说。
她想了想,委婉说道:“自来太阳只有一个且东升西落,我们的这里太阳很正常,那代表整体是没有问题的,我想,那有没有可能是流言传过来时失真了呢?”
刘健眉心紧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压低:“陛下如今正忙于斋醮祷祀,也不知对此事会有何反应。”
其余三人没有说话。
江芸芸悄悄叹气。
“今年云南、贵州的赋税看来要免了,等会请户部的主官上个折子来,这个折子……”刘健盯着烫手山芋,“先放着吧。”
大家都想着先冷冷,等陛下从斋醮中出来,奈何京城安静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逮着云南贵州的天灾就开始神神叨叨,道观寺庙的香火立刻旺盛起来。
民间也开始流言蜚语,甚至有人编出民谣——大火烧心,两腿疼,啊啊啊,豺狼呼呼,狐狸叫,嗷嗷嗷,天将大雨,商羊舞,咚咚咚,天策焯焯,鬼军来……
江芸芸看着一群小孩蹦蹦跳跳,童言无忌地念着不知何时流传的歌谣,开开心心地追逐跑走了。
“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乐山嘟囔着,抱着刚从信使那边拿来的东西,“您给夫人寄的布匹,夫人就都给做了新衣服寄回来了,回家试试,正好可以去看看顾侯的病好了没,这病了半个月了,我瞧着幺儿都累瘦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让张道长过去看看了吗?”
“看了,只是听说不太好了。”乐山声音压低,不悦说道,“顾侯入了京就很辛苦,后来清理三军营,那个什么狗屁国公爷什么也不干,就让顾侯一个人忙到大晚上都不能回家,哎,您也一样!之前夫人说让大爷过来照顾你,就应该同意的,也该有个大人震慑您一下了,别到时候真生病了!”
乐山自己给自己说忧虑起来了。
江芸芸扭头不听:“我才不会听。”
“我怎么眼皮子在跳。”她走了几步,忍不住按了按眼皮。
“没睡好吧。”乐山随口说道。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的眼皮子到底为什么跳了。
她又又又被人弹劾了!
这次直接弹劾他祸国殃民,说这次天下灾害便是上天降下天意,甚至还列出十条大罪状,无数条小罪状,就连江芸之前在徽州带回那对母女,都莫名其妙成了利益熏心,贪恋美色的小小罪状一条,之后种种不计其数。
第一份折子一出,此后十日从南至北,数百份折子如雪花般飘到京城,甚至还有兰州和琼州的折子,大都是痛骂江芸可真不是东西啊,真是妖孽,要严惩杀头这类的话。
内阁的桌子不得不加了一张,才能放得下。
三位阁老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沈墨担忧的目光中,开始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被各种弹劾后的程序了。
要是小弹劾,那就当挠痒痒,要是再大一点,看主官脸色,最后是被这么大规模弹劾,为了自证清白,要先回家呆着的。
江芸芸只好先滚蛋了。
第四百零七章
江芸芸回家休息了, 最高兴的其实是乐山和张道长。
张道长溜溜达达从隔壁道观拎着三根湿哒哒的红线就跑过来了,一看到优哉游哉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的江芸芸就屁颠屁颠跑过去,要给人系在手腕上。
江芸芸不高兴地抽回右手,眼皮子也不睁开一眼, 懒洋洋地拒绝着:“湿哒哒的, 不要。”
“呸呸呸, 无量天尊, 百无禁忌。”张道长一把抓回她的手,“我昨日就浸泡在盐水里, 供奉在三清祖师前, 三个半时辰呢,念了好久的经呢,去晦气赶小人的, 我还给你雕了一个桃木葫芦呢, 你看看, 手艺还行吧, 保佑你岁岁平安, 长命百岁的。”他飞快给人系上, 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任由张道长在她手腕上编花样。
“这次正好我给你调理调理身体。”张道长小声说道,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是真不好啊,之前忙着清丈的事情,每天吃饭时间都不规律, 小脸都白白的,后来又要算什么钱, 回家都带着册子回来, 人啊, 还是要照顾自己,不然当了大官也没命享受嘛。”
“还有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回家都这么晚,我有时候半夜起夜,看到你刚回来,那什么阁这么磨人啊,让你这么晚还不回家,给不给人休息了。”
“你知道这人就跟个蜡烛一样,点久了,耗得是命啊,哎哎,别动,说了你又不爱听,也不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睁开半只眼,露出促狭之色,得意一笑:“你大半夜还注意到我回没回家啊,偷偷看我是不是。”
张道长编花绳的动作一动,随后摸了一把脸,磕磕绊绊说道:“哎,哎哎,你,你你你说话注意点。”
江芸芸只是笑:“我就说你们道观穷得要死,怎么次次回家经过时都能看到门口挂着一盏灯呢。”
张道长没说话了,编绳的动作快了点。
“不用点了,浪费油钱。”江芸芸又慢慢悠悠说,“回头还要取下来,爬上爬下,你们一院子的老头,别磕磕绊绊了。”
张道长猛地一抽绳子,原本还松松垮垮的绳子瞬间被收紧,牢牢挂在她的手腕上,小巧秀气,算不上精致,但落在她的手腕上就是显得格外显眼好看。
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好看。
张道长还没来得及点头,嘴巴就先一步冷笑:“我们的身体不是我吹,可比你好,瞧瞧你这个小脸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江芸芸没说话。
她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这一躺下来竟琢磨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来,就连张道长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你不爱吃药,吃药吃多了饭也吃不下去,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吃人参归脾丸,这丸子可是出自《济生方》的,里面要有人参、炙黄芪、当归、龙眼肉、白术、茯苓、远志、酸枣仁、木香和炙甘草,其实也挺对你症状的。”张道长按着她的手脉,自言自语着,“就是现在人参可不便宜,龙眼肉也好贵……”
他捏着胡子愁眉苦脸,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不合适大补,还是先调理才是,还是玉屏风,黄芪,白术……”
“哎,晚上炖鸡给你吃吧。”张道长又说,“食补,回头我再给你搓点丸子。”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现在正值端午呢,鸡鸭可不便宜,我可没钱。”
张道长不悦说道:“我看别的当官的,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的,跟个鸭子一样走路,你怎么吃个鸡都没钱啊,瘦得跟个小竹竿一样,好好的美貌都少了几分。”
江芸芸听得直笑:“上班都是变丑的,我只是想着后面几天也不知道发不发月俸啊,这不是省着点花嘛。”
张道长一听这事就不高兴了,骂骂咧咧说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人云亦云的,太阳怎么可能七天不出现,在放什么屁啊,这么蠢,以后我的符箓就卖给这些蠢人了,也不愁不会发财了。”
江芸芸那半只眼睛又睁开了,惊讶问道:“哎,你不信啊。”
张道长冷笑一声:“我自然是不信的,这些都是骗人的,你可不能被骗了,什么天谴都是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我们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哪里值得这么吓唬的,而且我师傅说道太阳是东升西落,谁也拦不住的,要是这边消失了这么多天,那应该有个地方亮这么多天才是,可现在都没有,可见是有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的师傅说的很对。”
“反正就是故意来折腾你的。”张道长嘟囔着,“你肯定也不信,你自小什么都不信的,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缓缓悠悠着,任由袖子垂落在地上,大红色的鲜艳红绳落在白皙的手腕上。
张道长闷闷地坐在她边上:“真没意思,你做了这么多,怎么还让你回家了啊,那你日后还当官嘛。”
江芸芸笑:“当啊,你不是算出来我以后要做大官的嘛,首辅怎么样?够大吧。”
张道长挖苦着:“我还说你前途坎坷,无妻无子,孤家寡人,哦,还寿命不长……啊啊啊……打我做什么。”
“你咒我公子做什么!”乐山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一听到这话立马不高兴了,叉着腰大骂着,气得脸都红了。
张道长也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嘴上没门,无量天尊庇护,呸呸,我瞎说的,我瞎说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乐山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感情也是看我家公子倒霉了,来踩上一脚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张道长蔫头蔫脑说道,“我,我就是算的。”
“算什么!不好的都是不准的!”乐山站在他背后,怒气冲冲骂道,“你重新算。”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袖子,可怜兮兮坐在小板凳上。
“晚上吃什么啊?肚子饿了。”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有点想吃葱卷,葱多一点,香一点。”
“行,我刚好买了羊肉,等会再做个羊肉大葱馒头。”乐山连忙说道,“还买了鱼和豆腐,晚上炖鱼汤喝,难得休息,多喝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狠狠瞪了张道士一眼,这才捧着东西去了厨房。
江芸芸收回视线,原本平放着小腿踩在横杆上,又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了,手指还不忘拍了拍张道士的手背安抚着:“乐山就这个脾气,再说了我家不信这个的。”
张道长懊恼:“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我师傅很早就说我迟早要被嘴害死,我这人就应该把嘴巴缝上,人生万事,前数已定,我这一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要是后边照应将来了,说不定就成了谶语,这可怎么办啊,江芸。”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你我普普通通的人,便是随口胡说也是正常的。”江芸芸安慰着,“而且说的是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张道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没再劝下去了。
五月的京城已经颇为炎热了,万里无云,哪怕快夕阳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依旧滚烫,幸好院子里的桃子树和石榴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两人一躺一坐在树荫下,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小狗的叫声。
热闹,人间的热闹总是充满嘈杂的。
空气中弥漫着的饭菜香味,一切都很安静祥和。
“我年轻读书的时候……”江芸芸突然开口,“我和楠枝的书房前有一株我自己种下的绿梅,我有时候偷懒就会坐在树下发呆,什么都不想,就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树叶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我那个时候读书读得紧张了,就跟自己说实在考不上就去当个教书先生。”
张道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还不如去教书呢,肯定能教出很多很多学生,还能长命百岁呢。”
江芸芸笑:“可你瞧着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张道长没说话了。
“都说人各有命,走到这里就是我的路,改不了,不是你的几句话,外面人议论我的那些话。”江芸芸轻声说道,“你又不是真神仙,救不得就救不得吧。”
张道长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哎,安慰了这么久,你不准备请我吃顿饭。”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嘴皮子都说干了。”
张道长还真乖乖站起来说道:“那我去买只鸡,晚上炖鸡吃,人参我是买不起了,买点玉屏风,黄芪,白术。”
他说完还真的准备走了。
江芸芸震惊,摇椅也不摇了:“你哪来的钱?你去抢钱了!”
乐山端着一篮子的食材,手里还握着一把葱,讥笑着:“人家算命了得,现在可是出了名的天师了呢,前几日还买地了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打量着他,点头:“衣服瞧着确实精致了点,不过安定下来也好,以后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好好过日子才是。”
“公子你要不再问问,哪里买的地,什么时候买的?”乐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挖苦着,“了不得了,出息了。”
江芸芸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是我清出来的哪片土地嘛?”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买就买了,谁买都一样,安心交税就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我有这么恐怖嘛,你见了我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道长一听,一屁股坐下来,小声嘟囔着:“之前在兰州看你对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凶,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讨厌这两个职业。”江芸芸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想起往事,神色还有些悠远。
“我没法提出更高的理想标准,但想着社会若是要安稳,要走上正轨,各司其职肯定是要的,士农工商本该是四种职业,现在成了四个等级,道士和和尚又作为三教九流,更为低等,这些职业本是作为抚慰民众心里的存在,很难创造出真实有利于这个社会的物件,粮食布匹武器都是那些上供给你们的百姓生产的。”
江芸芸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
“好的社会应该有一个良性的循环,就像这个圈头尾相连,一环扣一环,可兰州当时的情况下,百姓种不了地,工匠造不出东西,城内的士兵人数太多,刀口上舔血,惶惶不安,外面是蒙古人虎视眈眈,就像一把刀,随时要砍断这个圈,若是如此兰州就崩溃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情况下,那些道士和尚靠着大肆渲染教义,威胁到了本就脆弱的百姓,想要掏空百姓的钱财,这才聚集了大量的钱财。”
江芸芸好似随意一般抚开空气中的那个圆,鲜红的绳子在空中一闪而过。
“我把他们的田拿回来,是为了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圈补回去,重振百姓信心的手段之一,你今日这次能买到地,说明你们也在这个摇摇欲坠,毫无立锥之地的圈里,你如今也在我的治下,我自然也希望你过得更好。”她和气说道,“好好种地。”
张道长懵懵懂懂听着,但他知道江芸不是坏人,她和他所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承包给一家人了,缴税之后,我们剩下的五五分。”他呐呐说道,“没丢你脸吧。”
江芸芸笑着点头。
张道长也跟着咧嘴笑:“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请你吃饭了。”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摇着椅子,架在膝盖上的小腿一晃一晃的:“攒着吧,赚钱不容易的。”
“公子自己都攒不下钱,现在还装模作样劝张道长了。”乐山嘲笑着,“你们两个都败家。”
江芸芸哎了一声,立刻愁眉苦脸说道:“又没少了你的钱,干嘛说我啊。”
“就是就是!”张道长也跟着敲边鼓。
乐山一脸无奈地看着闭眼小憩的江芸芸,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张道长,举起手里洗的水灵灵的葱。
张道长怂了。
“快出门买鸡,等会市场都关了。”江芸芸催促着,“路上要是又看到有人卖桑椹,也买点回来,想吃。”
张道长起身出门了。
乐山见人走远了,这才凑过来说道:“公子什么时候能回内阁啊。”
“刚回家第二天你就嫌我烦了?”江芸芸打趣着。
“平日里院子就我一个人的。”乐山叹了一口大气,一本正经说着,“多了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挤了。”
江芸芸笑得直捶扶手:“我争取早点吧。”
乐山看她精神也不错,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笑嘻嘻说道:“没事,我也能养您,我可攒了不少钱。”
江芸芸摆烂,满口胡说八道:“那真好,一下子能啃两个人的钱包了,日子一下子富裕了。”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乐山回到厨房后,看着院中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悠然自在的公子,小声说道。
—— ——
外面自然是更乱了。
这次江芸这么利索地直接回家了,大家是万万没想到的,毕竟之前都是死赖着不走,被好多人嘲笑利欲熏心,贪权慕禄,结果一转眼,江芸头也不回就回家了。
要说最乱的,肯定是内阁。
平日里江芸的工作看着不声不响的,做事情也不慌不忙的,好像工作很轻松,现在好了,这人撂摊子不干了,算是彻底暴露了。
“王尚书的祭文谁来帮我看看啊。”
“这个各地的通宝数额马上就要下发了,谁来帮我核对啊。”
“京兆府那边递过来清丈土地的数额,原先的账本在哪里啊。”
“陈公公又来问之前陛下要修观的钱了。”
“云南贵州那边又有折子递上来了,放哪里啊……”
刘健被吵得头疼,本就年迈的面容几日下来更憔悴了,偏又不能发火,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个吩咐下去。
“祭文让其他同僚看看,别出错就行,还有主持丧仪的人确定了没,别抓着文章不放。”
“通宝的数额放在这里,我亲自看,所有的案卷都拿过来,我要一个个对过去。”
“这个清丈的事情……放着放着,等江芸回来再说,我哪里知道他之前怎么操办的。”
“没钱,户部哪来的钱,正好,云南贵州的折子你让陈公公帮忙递给陛下。”
刘健好不容易把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敢打发走了,揉了揉额头,端起茶来一看,茶都被他喝完了。
“来人啊!上茶!”他不悦喊着。
冯三匆匆忙忙跑进来倒茶。
“怎么是你?”刘健眼尖,认出了他,“你不是昨日守夜的嘛,衣服都皱巴巴的。”
冯三低声说道:“今日奉茶的说身体不舒服,所以来帮忙带一下了。”
刘健打量着面前瘦弱的小黄门,无奈说道:“倒是个老实的,茶壶就放着吧,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吧,等会还要你跑一下腿送折子。”
冯三哎了一声,蹑手蹑脚走了。
只是刘健刚喝了一口水,就看到李东阳拿着几个折子上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
李东阳先一步开口:“户部员外郎席书上书。”
刘健没说话,但下意识有些抗拒。
“不是说人的,论事的。”李东阳把折子递过去,想了想又说道,“但时机不对,外面闹得更厉害了。”
刘健打开一看,真是眼前黑了又黑,还没看完就把折子关上了。
“江芸就是平日做事太强硬了,得罪太多人了。”他忍不住骂道,“不管真心还是无意,都是火上浇油。”
两人都沉默了,没说下去。
“陛下还未出观吗?”刘健回过神来,把折子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把这个给陛下送去。”
李东阳苦笑:“怕是无济于事。”
“总不能真的让我们两个‘阻断言路’,也跟着回家去吧。”刘健讥笑着,“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活像我们内阁人人都是奸臣一样,要我说,江芸还能做点事情呢,还有点魄力和手段,这些耍嘴皮子功夫的有几个是能用的。”
李东阳接过折子,随意翻看了,找补着:“也都是没有坏心的。”
刘健冷笑一声,眉眼低垂,神色冷淡:“什么心自己知道,这些人整天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用。”
他指了指堆得满满当当的两张桌子,江芸芸的那张桌子彻底被折子淹没了。
“谁不知道国库紧张,不知道传升官太多了,不知道陛下沉迷斋醮,织造频繁,谁不知道贵州云南现在乱成一团,乱象横生啊,说有什么用,当年漳州没人愿意去,浙江也不去,现在还能去贵州云南不成。”
“但云南贵州也不得不让人去。”李东阳说,“流言四起,也要安抚。”
刘健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半晌之说:“你我拟几个人选,让陛下选一下吧。”
“要选一个强硬有魄力,且有一定威望的人。”李东阳说。
刘健提笔:“西涯有什么人选吗?”
“南京刑部左侍郎樊莹天顺八年进士,成化八年擢监察御史时,曾奉命捕获山东强匪首,清军江北,成化十五年改按云南监察御史,交阯引诱边民为寇,樊莹成功驰檄,陛下初年擢河南按察使,黄河为患,巡视赈济,河南多积弊,考本末,如今云南景东卫昼晦七日,宜良地震如雷,曲靖大火数发,贵州亦多灾异,非强势慧能之能不可胜任,樊莹为人诚悫简易,老成清慎,可堪大任。”
刘健点头:“你素来看人准,那就写在第一个吧。”
“还有事情?”折子写好了,刘健还没见李东阳走,随口问道。
“詹事府那边来问,本该今日就要轮到其归上课了。”李东阳慢慢吞吞说道。
刘健拍了拍脑袋:“坏了,把这事忘记了。”
—— ——
朱厚照闹得要出宫,东宫跪了一地的人。
“什么天灾妖人,胡言乱道,霍乱人心,干嘛把江芸赶走啊!”朱厚照气得直跳脚,“别拦着,我要去找他。”
“一来一回,可赶不上宫门关了。”陈嬷嬷耐心劝着。
朱厚照停了下来,随后脚步一转:“那我不出宫了,我去找我爹。”
刘健脸都吓白了,直接一个飞身把人拦住了:“陛下正在清虚观斋醮呢,还有三天时间才能出来。”
朱厚照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又是这些妖道……”
“殿下!”陈嬷嬷声音微微提高,打断他的话。
“要不再等等。”张永也顺势膝行到他边上,低声说道,“江学士那边肯定有很多人盯着,要是被人知道殿下去找他,说不定又要挨骂了。”
“是啊,等江学士回来了,让詹事府多排几节课就是了。”谷大用也跟着说道。
一直躲在远处的朱厚炜瞧着动静小了点也飞快跑过来,紧紧牵着他哥哥的手,小声说道:“爹会生气的,娘会哭的,我们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好不好啊,哥哥。”
朱厚照站在紧闭的宫门前,看着严阵以待的侍卫,又看着一层又一层围着自己的人,就连他娘宫里的人也匆匆赶来了,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年幼的弟弟紧紧依偎着他,惶恐不安。
——寸步难行。
朱厚照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我去内阁行不行。”
—— ——
三日后,朱佑樘出关,一觉醒来天塌了。
——他亲自选得小状元被人弹劾了。
“又怎么了?”他看着内阁送上来的折子,不悦说道,“好端端怎么还不让他上值了。”
萧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先递了一本席书的折子递上去。
朱祐樘看得眉头紧皱,一声不吭,直接放到一侧去。
第二本是刘健推选的几个适合去云南贵州的人。
“就这个樊莹吧,我记得他,是个有能力的。”朱佑樘勾了他的名字。
第三本是浙江土地清丈的事情。
“云南异端,浙江捣什么乱,让内阁下旨申斥这些人,这边京城江芸一个人都弄好了,浙江到现在才过半,多少年了!”
第四本是陛下修建道观的事情。
“没钱,又没钱,钱到底哪里去了,每年琼州的海贸,兰州的通商,朕现在要给天师修个道观都不行!让户部尚书亲自来见我。”
第五本则是弘治通宝的事情。
“这个数字怎么和江芸之前和我说的不一样,少了这么多,让江芸……让他先回来,什么阵仗没见过,这次怎么这么听话就归家去了。”朱佑樘不高兴说着,“也学会这些三催四请的事情不是。”
萧敬无奈说道:“爷有所不知,前几日的阵仗真的太大了,弹劾的折子内阁都没桌子放了,到最后都不得不放在地上了,江学士出门还会被人骂呢。”
朱佑樘皱眉,随后冷笑一声:“怕也不单单是这个事情吧。”
萧敬没说话。
“让江芸回来先把通宝这事弄了。”半晌之后,朱佑樘开口,“你亲自去请人,大大方方去,让那些人都消停一点。”
“可这个异象的事情……”萧敬一脸为难。
“我已虔诚告诫上苍。”朱佑樘得意说道,“天师说上天都收到了,只要快把道观给朕建起来,到时候有没有妖孽,妖孽是谁,朕心里还不清楚嘛。”
萧敬哎了一声,也跟着顺势说着:“等江学士把这钱算清楚了,就有钱了,谁不知道江学士是弄钱的一把好手啊。”
朱佑樘摸着胡子点头:“是这样的,对了,太子最近读书如何啊?”
萧敬拍了拍大腿:“殿下长大了,原本是轮到江学士给他们上课,现在出了这事,殿下抱着作业去找阁老们看了,李阁老还夸了殿下作业做得极好呢,殿下说要等江学士回来再给他看看。”
朱佑樘是喜人读书的,一听也跟着露出笑来:“很好,太子也是长大了,对了,给李阁老赏,太子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也是为难李阁老找这么多词夸了。”
所以等江芸芸被人请回去时,舆论是暂时没了,不过众人看江芸芸的目光更火热了,恨得更恨了,就差戳人脊梁骨骂他魅惑陛下,奸佞当道了。
“江学士,热水都烧好了,桌子也都擦干净了。”冯三远远见了人就站了起来,殷勤说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辛苦了,怎么瞧着眼下乌青严重,记得好好休息,回头把你最近的功课拿过来。”
冯三就差哭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就怕您回不来了,都不敢睡。”
江芸芸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着:“那去睡吧。”
她刚坐下没多久,沈墨抱着一叠账本冲从跑过来,火急火燎:“这个通宝的事情,刘阁老一定要等你回来算,你快算,时间很紧,我明天就要写好内容的。”
“我这里已经有个大致的初稿,刘阁老没看到吗?”江芸芸不解,直接抽出桌子上第一本折子,“就这本,我早就算好了,按照当地的物价,和每年赋税的情况,而且这一次就是单纯的以旧换新,我不觉得要大量印发钱。”
江芸芸虽然离开十来天了,但工作还是记得格外清楚,这些数据内容都有条不紊地说道。
“北京照初年北平的旧数,南京如今生意繁茂,钱财流动极大,宜增一倍。山东、山西、河南、浙江、江西、广西、陕西、广东、四川俱照旧数。湖广视浙江、福建视广东、云贵视四川。”
“这是各省要换新的具体数额,但不是一下子全发的,要让宝源局和宝泉局每年陆续铸造的,这是他们每年需要造多少钱的份额,分三年,不对啊,我走之前都和首辅说过了,怎么还没发放嘛。”
“我哪知道啊,不过刘首辅之前写过一本折子的,陛下看了不满意。”沈墨随口说道,随后翻看着那本厚厚的折子,大为吃惊,随后竖起大拇指:“行啊,其归,你真厉害,这么复杂的数据你是怎么算清楚的。”
“还觉不够。”江芸芸叹气,“如今宝钞已经不行了,钱币更要慎重,银子的存量又不多,我之前每每算这个都觉得举步维艰,钱发多了,价格就起来了,发少了,就是直接把百姓的钱抢走了,这一叠的税赋册子我都要翻烂了。”
“嗐,要我们瞎操心什么,这个月的月俸如实发放就好。”沈墨小声说道,“你说的,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行了行了,该我了!!浙江那边的折子,刘首辅也要你处理。”
“还有我的事,我的也很急……”
江芸芸一向做事麻利,不仅体现在行动上,而是她脑子转得也快,一个棘手的问题,她很快就能梳理出一个大致的方向。
等她好不容易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冯三这才悄悄走过来,小声说道:“乐山哥一直在宫门口等您。”
“怎么了?”江芸芸惊讶。
她不喜欢身边跟着人,所以乐山很少找她,能让他亲自过来的,也不会是小事。
“说是有急事。”冯三说,“要我把人偷偷带进来吗?”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算了,也要下值了,我自己去找他。”
她走之前还顺手带走了冯三的功课。
冯三感动坏了,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笑来,真不枉费他两天没睡,找到机会去见萧总管,还塞了不少钱,就求人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
宫门口,乐山来来回回走动着,神色焦灼不安,远远见了江芸芸就迎了上去,嘴皮子都干巴了:“顾侯,顾侯不好了。”
第四百零八章
顾溥的病看似是突如其来的, 不过也算早早有迹可循,京城夏日苦闷,他忙着清理三千营的事情,顾仕隆有一日忙里偷闲, 溜到江芸芸家里, 还来抱怨他爹发烧了也不肯回家休息, 真是要被累死了, 入夏之后瘦得厉害。
再后来某一日顾溥突然背部巨疼,他忍到家中一看, 原来是后背生了许多红肿, 根束高肿,疮头有如粟米的白点,摸一下就很疼, 一开始顾溥只当是夏天热了, 自己又爱出汗, 都是捂出来的毛病, 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十来天后, 这后背竟然疼得走不了路了, 最后被人抬着回来,顾仕隆急匆匆从军营中回来, 连忙找人去请了大夫,竟是生疽了。
热疽这病好治也不好治,大夫絮絮叨叨了不少注意事项, 还开了清凉解毒的药,只是万万没想到吃了药却不见好, 顾溥某一天晚上开始发烧, 下不了床了。
顾仕隆这才急了, 连忙去找江芸芸,大晚上把人拉起来,江芸芸披了件衣服,就去隔壁找了张道长。
一行人大晚上慌里慌张去了顾家。
张道长一按脉搏,脸色就凝重起来。
顾侯本就常年征战,以前老和苗疆人打交道,瘴气湿热,早些年不注意调理,烙下了病根,如今年纪上来了,五脏六腑不和,本就体内气血瘀滞,要是好好养着就会慢慢消得,谁知道之后能忙成这样,吃饭睡觉都不准时就罢了,心情愤怒抑郁,起伏很大,所以导致气血逆行,停滞在皮肉上,出现痈疽,偏今年夏天格外的人,内外热气大盛,这才如此严重。
“这可怎么办?”顾仕隆连忙问道。
“之前大夫的药方拿来给张道长看看。”江芸芸连忙说道。
一侧的蒋平连忙递了上来:“前几副吃了还情况有些好转,今日直接吐了,人也萎靡下去了。”
“他开成热盛阳实的药方了。”张道长看了一眼就直接说道,“越吃越热,其实顾侯身子有些虚的,先散了热气才能受补。”
张道长提笔开始写药方:“现在得要滋阴降火,和营解毒,麦冬,金石斛,生黄芪,当归……”
“这药方拿去抓药,要水煎服,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看看分量。”
那天动静闹出得不少,就连陛下都惊动了,连忙让御医去诊视、宦官探望,本以为此事就到此结束了……
江芸芸匆匆赶到顾家。
顾家灯火通明,张道士已经被顾仕隆拉来了,整个屋子气氛格外凝重。
顾溥吐血了!
顾仕隆好像困兽之斗在屋内走来走去,被点亮的长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床榻上的顾溥身上,晃得屋内明暗不定。
“再点几盏灯来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拎着药箱匆匆入内,一见躺在床上的人就忍不住眉头紧皱,按着他脉搏的手来来回回地滑动着,难得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这才抬脚走开了一步,偏这一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朝着她大走了一步,眼睛瞬间通红。
张道长也站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直说吧。”江芸芸走到顾仕隆身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对着张道长说道。
张道长磕磕绊绊说道:“之前见他后背成脓多,且迟缓,所以开了黄连,紫花地丁,金银花,皂角刺,本来以为可以排毒的,后来脓水都淡了,我就换了药方,可今日怎么一看侯爷神疲纳呆,面色无华,这个脉已经,已经……无力了。”
“可是换过药方?”江芸芸直接问出了张道长的问题。
蒋平摇头:“没换药方,但是太医那边给了一根人参,说是陛下给的,我也问过,也说可以吃一下补身体的。”
江芸芸立马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惶然摇头。
蒋平脸色大变。
“大虚不胜补。”江芸芸缓缓说道,“是这个道理吗?”
张道长又连连点头。
“我去找那个太医。”顾仕隆扭头就要出门。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你找到人做什么?砸了他家,甚至杀了他,对外他们也只会说学艺不精而已,眼下我们还能找出别的问题嘛,顾侯的病要紧。”
顾仕隆脸色通红,拳头紧握。
江芸芸伸手握住他的拳头,直接对着张道长说道:“可还有其他办法?”
张道长没说话,最后又委婉说:“如今已经血肉腐败,出现破溃,我可以每日来熏艾,看能不能排出去,但……”
“好,最近就都麻烦张道长了。”江芸芸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随后又对蒋平有条不紊地说道,“把这几日的药都放着,所有照顾过侯爷的人都不要随意走动,今日起若是可以,照顾顾侯的人,你们要选信得过。”
蒋平连忙说道:“今日起,我亲自照顾侯爷。”
帷幔后的顾溥面色蜡黄,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慢了一些。
江芸芸看向顾仕隆,低声说道:“御医是陛下给的。”
顾仕隆呼吸一顿。
“前几年公主的事情,就可以窥见一二御医的水平。”江芸芸又说,“如今你是家里的大人了,要稳住。”
她伸手,轻轻握住顾仕隆的胳膊。
顾仕隆抬头看她,神色迷茫痛苦。
“有我在。”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沉默着,握着江芸芸的手似乎要掐出血痕来,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若有难处,就去找乐山。”江芸芸对着蒋平说道。
蒋平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在扬州时,幺儿就表现得不太富裕,江芸芸以为是小孩子出门,大人不放心给太多钱,而且幺儿表现得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娇气,那个时候幺儿还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也很喜欢这么牵着她的手走路,看到好看的东西也只是看一眼,不会闹着要玩,两个人花钱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她从未多想。
甚至因为吃饭睡觉都太不讲究,所以她总是忘记手边的小孩是勋贵人家出身,
不过直到这次回京,她才明白,原来幺儿老是说没钱是真的没钱,顾府简陋,是真的简陋。
房子是陛下赏的老房子,甚至还没装修过,红柱都脱漆了,屋内的物件也是简单的桌椅,甚至帷幔都陈旧了,一眼看去,仆人都寥寥无几。
一行人忙到深夜,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留在顾家,所以让乐山回家拿了换洗的衣物来。
顾家没有女主人,在幺儿离开她回去后的第一年,他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湖广多瘴气,这些年又随着军队颠簸,难免会短人寿命。
这件事情江芸芸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她有一瞬间的心疼,怪不得刚回去的那半年,幺儿一封信也没寄过来。
“我就住外面吧。”张道长提出打地铺的要求,“回头我问题我也来得及时。”
“那我让乐山给观主说一声。”江芸芸说道。
“我给道长搬个被褥来。”蒋平急急忙忙走了。
“那你和我一起睡。”顾仕隆看着江芸芸说道。
“哎,不行,这可不行。”张道长想也不想就说道。
顾仕隆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张道长反应这么大。
“多不好啊,两个人都这么大了。”张道长低着头,呐呐说道,“要不江芸还是跟我这个老树皮一起在这里挤挤,回头我有问题还能问问她。”
顾仕隆不解,扭头去看江芸芸。
“重新给我找个新房间,我明日还要早起去詹事府点卯,给太子上课的。”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这样好,这样也好。”张道长又连忙把人哄走,“也不早了,江芸你早点去休息,可不能熬夜,别把身子熬坏了。”
“客房正在收拾,江学士等一下。”蒋平抱着被褥走了进来,“今日我和张道长一起守夜,明日让人把隔壁屋子收拾一下,张道长这几日就辛苦睡哪里了。”
“幺儿,你去陪陪你爹。”他又说着。
顾仕隆便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麻烦江学士了。”蒋平低声说道,“我没想到幺儿会去找您。”
“不碍事。”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有事尽管来找我。”
几年不见,记忆中年轻强壮的蒋平也老了,鬓间也都有了白发,眉心有一道道折痕,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江芸芸匆匆赶去詹事府,焦芳的驴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诡异说道:“听说你昨天住在顾侯家里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去看。
焦芳被那一眼看得不好意思,脸颊侧了侧,小声给自己解释着:“外面的人这么说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江芸芸挑眉反问。
“你和勋贵搅和在一起,真是不要名声了啊,亏你之前还大骂宁王呢,可别是说一套做一套呢。”焦芳冷笑一声,“我们文官可是要清高孤傲一点的。”
“焦侍郎和陈公公说话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了。”江芸芸冷笑一声,淡淡说道。
焦芳脸色微变。
江芸芸卷了完全不会讲的教案,在梁储的欲言又止中抬脚就走,又在不少人的打量中进了文华殿。
“是顾侯出事了吗?”殿内,朱厚照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解:“殿下从何得知。”
“顾仕隆好久没入宫了,爹说他爹病了,要侍疾呢,而且之前爹不是也给顾侯送去太医了吗?那天我在边上呢,回来的小黄门还说顾侯病得很厉害呢,脸都凹进去了。”朱厚照一本正经说着,“是顾侯身体不好了吗?”
江芸芸叹气:“病情有些变化,还要仔细养着。”
“要是有问题,我可以给你们找太医的。”朱厚照认真说道,“我听说顾侯还很年轻。”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上课吧。”
朱厚照见江芸芸兴致不高,难得没有闹腾,乖乖上课去了。
江芸芸上了课,吃了文华殿的饭,就准备去内阁报道了。
“江芸今天怎么都不笑了。”朱厚炜悄悄贴过来,苦着脸说道,“有点害怕。”
朱厚照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想了想:“照顾病人很累的,之前妹妹病了,我们不是也照顾的很累吗。”
“那顾仕隆不是很累。”朱厚炜小声嘟囔着。
朱厚照眼睛一亮:“是啊,那我给江芸分担一下,走,我们去顾侯家看看。”
—— ——
江芸芸回了内阁刚坐下,沈墨捧着大馒头就磨磨唧唧挪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说八卦,就举报你。”江芸芸赶在他开口前一秒,直截了当开口威胁着,“我事情还很多,别烦我。”
沈墨站在桌子前,哦了一声,偏又不走,捏捏扭扭吃着馒头,碍着事。
江芸芸也不再管他,开始心无旁骛开始分门别类,如今内阁新收到的折子都要经过江芸芸的手,先进行内容和地域的分类,然后再送到各位阁老手中,要是她觉得重要的事情,还要再贴上一个红条提醒诸位阁老要慎重。
这个工作,虽然不需要出具最后决定,但工作量还是极大的,偏还有些人喜欢在折子里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反复复地拍马屁,芝麻大的事情都要写上三千字,江芸芸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发现没一句正文,就看直接扔到一边去了。
“好大的火气啊。”沈墨摸了摸鼻子,眼珠子一转,“怎么不高兴了啊。”
江芸芸还是低着头看折子。
“哎,就一早上都很热闹,我就是忍不住想和你分享一下……”
“当然外面的人都是胡说的,你也知道他们嫉妒你嫉妒到发狂。”
“但我不是好奇嘛,你这平日里和顾侯多有避嫌……哎,你身上怎么有烧艾的味道啊。”
“你怎么知道烧艾……”江芸芸一心两用,只是话刚说出一半,手中的笔一顿,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问道,“你那边有今年各地弹劾藩王的折子嘛?”
沈墨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
“麻烦沈兄都替我找出来。”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贴上红条,“最好和吉王、兴王、歧王、寿王、泾王有关,越多越好,当然有其他藩王的也是要的。”
沈墨突然被布置工作,什么八卦心思都没有了,耷眉拉眼地应了下来。
江芸芸合上折子,故作不经意地露出今日来到内阁的第一个笑,温温柔柔,和和气气:“说起来,我听闻沈兄家中和太医院正关系不错。”
沈墨被这个话题莫名其妙的走向弄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哎哎说道:“哎,是啊,你身体不舒服啊。”
第四百零九章
太医院位于大明门东侧, 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
江芸芸每次上班都经过无数次,这次还是头一次进。
沈墨跟在她身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你好端端来太医院做什么?不会有人弹劾太医吧?和我叔叔没关系吧, 不应该啊, 没仇没病的?啊?你生病了啊?不过没陛下旨意可没人会给你看。”
他絮絮叨叨的, 一脸担心。
沈墨的叔叔就是在太医院供职, 前几年刚入选,还没坐热屁股呢, 所以他一见到杀神突然提议来太医院就紧张坏了。
太医院有大门三座, 均向西,寻常是不开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右边那扇大门被开了一条缝, 江芸芸也大胆, 直接推门进来。
沈墨一看那动作, 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跳。
——天煞的, 天煞的, 瞧这动作有点火气啊。
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照壁, 上刻仙鹤与鹿的图案,寓意为鹿鹤同春, 最上方是一副用黑漆书写的‘太医院’的朱色立额。
江芸芸站在照壁前,盯着牌额看,沈墨在她背后抓耳挠腮, 搓手顿脚,欲言又止, 正酝酿出一句话, 就见人抬脚走了, 又急急忙忙跟上去。
照壁后面环绕着两排房屋,左边是土地祠,面向北方,右边是听差处,面向南方,听差处东北角有一口井,殿前有数百年树龄的松柏,就是京城人常说的铜神。
一进处瞧着有过什么动静,门或开或关,偏屋内空无一人。
江芸芸顺着听差处的方向走,就能到二门甬道口。
“这里往东南和东北的方向是皂役住庐,往东是生药库。”沈墨小声说道,“你到底来这类做什么啊?难道是顾侯的病真不行了?”
江芸芸扭头看他。
沈墨呐呐说道:“听,听我叔说的。”
“你叔是给顾侯看病的?”江芸芸追问。
沈墨连连摆手:“还轮不上呢,陛下亲自下的命令,大都是院使或者院判去的,我叔就是一个小小的属官御医,够不上给这些勋贵大臣看病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给顾侯看病的是谁?”
沈墨一听,立马八卦之火熊熊燃起,脑袋先一步凑了过来:“哎,把顾侯看坏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抬眸看向他。
沈墨被那漆黑的一眼看的立马站直身子,一股子火也熄灭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胡说八道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现在的院使或者院判是谁?”
“承德郎太医院判刘文泰,院使是方贤。”沈墨小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所以给顾侯看病的是?“
沈墨立马苦着脸:“别问我了,我不敢说,我怕你害我。”
江芸芸轻笑一声,可有可无地笑意:“那你别跟着我了,回头你叔要打你了。”
沈墨哎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顾侯要是真有事,你有气也别冲太医院撒啊,都说四大不靠谱事情——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做太医已经很倒霉了,整天担心给这些贵人治坏了,还要被文官骂妖言惑众,占着四品的门槛,谁也上不去,而且钱也没多少,都是靠一口气吊着的。”
江芸芸安静听着,随后站在一处的游廊下。
站在二门的拱门前就能发现今日太医院为何如何热闹了。
——原是今日天气好,正在晒药。
“你们找谁?”有个头发花白的人看到两人好奇问道。
“你不是沈荧的侄子吗?”也有人认出了沈墨。
“沈荧不在,今日休息了,你不知道吗?”又有人说。
沈墨没说话了,悄悄躲到江芸芸背后。
众人了然,去看江芸芸。
一群头花花白的老头,齐齐眯眼去看江芸芸,摸着胡子,面面相觑,一时间忍不住这人是谁。
“江,江学士。”身侧传来犹豫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中年人正捏着一本书,犹犹豫豫看向她。
“刘文泰。”沈墨在背后嚼舌根,听上去是不喜欢面前之人的,“估计满院就他认识你。”
江芸芸的目光透过漫漫长廊,最后含笑点头:“刘院判。”
刘文泰一见她就先变了脸色,抬脚就想走。
“陛下有意重新官修本草,院判不是写了折子自请吗。”江芸芸淡淡开口。
刘文泰脚步一顿,随后脚步一转,热情说道:“江学士是来视察工作的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对此也很看重,今日有空,便亲自来看看。”
刘文泰一听,眼睛都亮了:“好好好,江学士这边请。”
沈墨本打算跟上去的,但顺手被边上的老太医一把薅住拉走了。
“陛下真的很看重重新本草的事情?”
“这个编撰的人怎么挑选啊?”
“编成了是不是也会给我们赏赐啊。”
“难道江学士也懂医学?”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怎么觉得江学士有点奇怪啊。”
沈墨有苦说不出,只能呐呐地到处敷衍着。
屋内,刘文泰请人上座,江芸芸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刘文泰让人去找本旧本草书后,就开始说起自己工作的辛苦,草本重修的重要性,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原先还是一边说一边去看江芸芸神色的,看她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样子,兴头越来越大,越说越起劲。
直到吏目把书籍送上来。
“江学士也懂医学?”刘文泰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笑着翻看目录,摇了摇头:“不懂,但想来也无碍。”
“是是,江学士如今也忙得很,哪里能事事都懂啊。”刘文泰殷勤说道,“您是状元,肯定一看都会。”
江芸芸把册子合上,和颜悦色说道:“回头把这册子一起送到内阁里去,不然你单一个折子,我们也不好做评价。”
门口众人一听也跟着交头接耳。
“是是是。”刘文泰激动坏了,连连点头。
“今日一见刘院判只觉得眼熟。”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
刘文泰惊讶:“江学士认识下官?”
“年前清丈时,似乎见过您的同族,你们一家人都留着这个胡子……”江芸芸的目光看到他的胡子上,依旧满是笑意,“面容又相同,所以才如此一问。”
刘文泰脸色微变,下意识摸着胡子的手不动了。
“刘家能攒下这么赫赫家业,刘院判辛苦了。”江芸芸漆黑的眼珠移向他的眼睛,依旧含笑,“之前按照规定,收回你们三十亩地,刘院判不会怪我吧。”
刘文泰哆哆嗦嗦,直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身形微微前移,口气充满不解:“刘院判这是做什么,清丈之事已经上报陛下,您不是说那是您族弟的事情吗?您还大义灭亲了呢,陛下很是高兴,说您爱喝茶,还赏你了一盏茶,不好喝吗。”
刘文泰要哭不哭,要笑也不笑:“好,好喝。”
“今日不是来旧事重提的。”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外面的人都看着呢,刘院判这是做什么,太医只要做好本职之事,精修医术,外面的那些风风雨雨自有明眼人看得见,为你们辩解一二。”
刘文泰整个人都在发抖。
“诸位太医辛苦了。”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外面悄悄看热闹,又被抓了个正着的人,“只要用心做事,陛下都会记得的。”
那些人都躲躲闪闪避开她的目光。
沈墨被人硬着头皮推出来:“那个,是不是该回去了。”
江芸芸点头,随后抬脚离开。
“我说的事情……”走到一半,江芸芸突然扭头,对着正悄悄擦汗水的刘文泰,面无表情说道,“院判记住了吗?”
刘文泰不争气,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冷眼看着一院子的太医。
那群太医被一个小辈看得低下头来,一时间堂内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喘。
江芸芸的目光在一众太医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刘文泰身上,许是片刻,许是很久,她才转身离开。
等出了太医院,沈墨也跟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怎么好端端发这么大的火啊。”
江芸芸大步朝着内阁走去。
沈墨看着她的背影也不敢跟平时一样嬉皮笑脸了,往日里江芸总是笑眯眯的,就算是被人弹劾了,指着鼻子骂了也从来不生气。
其实大家都知道,江芸这么容易被弹劾,就是因为脾气好,年纪小,也没什么靠山,要是陛下真的生气了,说不定救他们的还得是江芸自己。
但很多人都忘记了,江芸其实做官的时间和其他人并无二样,十五岁的小状元,如今已经做官七年了,所到之地令人闻风丧胆,每当众人以为他要完的时候,就总会用更厉害的战绩震惊世人,如今在内阁,虽说没捞到什么实质职位,但陛下看重,阁老爱护,谁不看好他前程似锦。
他要是不愿意给你这个脸了,谁看了不胆寒。
“你家中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也该明白太医院现在的情况。”踏进内阁的时候,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沈墨呐呐说道:“我叔很少说这些的。”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重新露出笑来:“近世无良医,供官者尤多庸猥。”
沈墨又没说话了,用脚勾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不服气说道:“我叔叔医术还行的,其实我婶婶也行,我弟弟妹妹也很可以的。”
江芸芸笑,神色温和:“如今医士都是以父祖世业代补,你是太医户后代,你父亲为长子却走了可科举路,你的叔叔则入了医道,在太学院学满三年,经太医院考试,一等任食粮医士,二等任医生;三等留院学习一年再考,连续两年不过关,遣返并削医籍,可见你叔叔能成太医属实不易,你叔叔成绩如何?”
“年年一等!”沈墨骄傲,随后话锋一转,暗搓搓说道,“我叔叔完全可以胜任编撰的事情。”
江芸芸点头安抚着:“若是首辅同意此事,我定然早早通知你。”
沈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首辅都不知道,你就这么大咧咧去太医院说这事了。”
“我何时说这事了,只是陛下下了旨,刘文泰上了折子附和,我不明好坏,先去看看而已。”江芸芸挑眉。
沈墨和她四目相对,恍然大悟。
说了吗?肯定没啊,就是提了一嘴,没头没尾的东西,传出去了哪里说得清。
——天煞的,这些翰林院的人就是这么奸诈的。
“那你好端端在太医院扔下这么个炸、弹。”沈墨不可置信喃喃自语,“你真的还蛮疯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重修本草是不是好事?”
沈墨点头:“肯定是啊,现在的本草已经陈旧,民间医术已然蒸蒸日上,也该与时俱进才是。”
“那要何人修本草?”江芸芸又问。
沈墨犹豫着,然后说道:“厉害的人?”
“刘文泰厉害吗?”江芸芸看向他,直接问道。
沈墨猝不及防被她看了一眼,活像没了清白的黄花大闺女,急得直跳脚:“又想害我是不是,你又来,快闭上眼你的法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施施然往后一靠,眉眼含笑,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总之我是为了挑出好苗子。”她淡淡说道。
沈墨一听,八卦到底战胜了害怕,脑袋先一步凑进来:“不是要报复刘文泰把顾侯治坏了。”
江芸芸看着他只是笑。
沈墨又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跑了。
这事很快就传到刘健耳朵。
刘健不悦说道:“自来本草《证类》等书,大都是前贤编纂,出入经史,文义深奥,如今太医院官生,仅辨药物,甚至还有不通者,文理未谙,字样不识,要他们纂辑,只怕会有很多乖缪,这样岂不是致误后人。”
江芸芸手里拿着旧草本册和刘文泰的折子:“药物方书,太医院专职,翰林可有精通药理之人,且至少需要五六人。”
刘健没说话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学医不精,不若不学医也。”
刘健看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那你还指望那群太医院的人给你写册子,更害人不成。”
“但总不会都是差的。”江芸芸说道,“严加考选,既要明通药性,又要晓文义,方许供事太医院。”
刘健完全不抱希望:“指望这群老头重新读书吗?”
江芸芸施施然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刘健哑然,气笑了:“挖坑等我是不是。”
江芸芸笑说着:“只是陛下突然说起此事后,探查了一下太医院,见里面纪律松散,确实有些不像话了。”
刘健看了看一开折子就看到里面说加月俸的事情,立马合上。
“确实太低了,但就吏来说,医士可免二丁的劳役,医生只免本身,食粮医士有家小者月支米五斗,无者三斗;冠带医士食粮七斗,任满三后年,为一石;支杂职俸医士一石;支品级俸医士五石。若是医生,有家小者四斗,无者三斗,一人吃都困难,如何能顾家,能学习,能精进医学。”
江芸芸显然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侃侃而谈。
“医官那些本就有品阶,按理是不好再改了,但吏目五石,御医七石不到,院判十石,院使十六石,说起来也是不多的,糊口都不容易,何来专心研究医术,民间医学已经蒸蒸日上,我们这些官署守着历代的药方,却还停在原处。”
刘健冷笑一声:“回头你滚去户部当差去,我看大器兄以后看你还笑不笑了。”
江芸芸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之前核对银钱具体换新数据时,她就发现国库是真的没钱了,一滴多余的都挤不出来,多了的那些收益真是杯水车薪,无济无事,佀尚书当礼部尚书前还是精神矍铄,前几日见了一眼已经憔悴许多了,说话都开始虚了。
“那,不涨钱的话,加强考核总可以吧。”江芸芸又说道,“也该让有学之士在该在的位置上,也是为了陛下和诸位大臣的安全啊。”
刘健摸着胡子点头:“这个可以有,只是这个谁来监考呢。”
他说着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老实巴交说道:“我没学过这个啊。”
“还以为你江神童打算去太医院就职呢。”刘健阴阳怪气讽刺着。
江芸芸只好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别提有多乖了。
“这事你自己揽的,自己去办吧。”刘健把折子还了回来,“我只说一句。”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刘健低声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下官只是一片拳拳之心。”
刘健看着她挑不出错来的笑容上,无奈摇头:“去吧。”
—— ——
太医院全部人都要参加考试的事情被张贴在外面,里面还特意提及,若是医官中有女子擅长医术也完全可以来考试,有兴趣的在野大夫也可以来,总而言之,面向大众,能者就来。
众人本觉得实在伤风败俗,但一听写告示的人姓江名芸又立刻没话说了。
“大人说了,男女有别,女人生病不方便找男子,若是有女医,生老病死也就都有了保障。”告示前的侍卫大声说道,“男女分开考试的,要你们这群人操心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要报名的人,不报名的少给我添乱,滚滚滚。”
介于如今京兆府,刑部都有了女监,这个女医的政策推行得颇为顺利。
倒是太医院里的不少人开始急了。
“江芸懂什么医术啊,内阁为什么要他们考核我们!”刘文泰对着方贤抱怨着,“回头要是看我们不顺眼,说不定直接找个借口把我们都罢官了,谁不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文官最看不上我们伎术官了,例不过五品,牢牢把着四品的大门。”
方贤镇定安抚着:“听闻江学士性格正直,且陛下也非这样的人。”
刘文泰还是气得直咬牙。
方贤看了他一眼,不解问道:“听闻你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可是家里有事。”
刘文泰低着头敷衍:“没事,入夏了,总是心情烦躁。”
方贤摸着稀疏的胡子:“治病救人可不能被天气阻碍,若是心情不好,我给你抓服药吃吃。”
“算了,我去盘一下库房里的草药。”刘文泰起身说道。
方贤笑着点头,看着他走远了。
“这种小人,院使对他还这么好,一下子害了两个尚书,还有脸堂而皇之出现在太医院,我们太医院现在这么不招人待见,这人就是主因。”一个中年太医抱着一大叠书走进来,不悦说道。
“晔灿,口舌之语慎言。”方贤打断他的话,“你侄子来太医院找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你得空去见见他,别耽误了正事。”
“知道了,昨日他来我家了。”沈荧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说是这次考试关乎草本重修的人选选拔,要我做好准备。”
方贤笑着点头:“你看这个就是刘院判一力促成的事情。”
“那也只是为了自己。”沈荧撇了撇嘴。
方贤是个好脾气的院使,只好转移话题:“不知可有打听出江学士打算如何考核。”
沈荧摇头:“不知道,别看我那侄儿和江学士关系好,江学士公私分明,嘴巴很紧的。”
“也是应该的。”方贤点头,“听闻江学士做事公平,不会出错的。”
“在院使眼里,这天底下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了。”沈荧抱着书又走了。
方贤一本正经说道:“江学士我见过,面相极好,眼睛明亮,不会是坏人的。”
—— ——
江芸芸开始了四地跑的日子。
早上去詹时府点卯,然后去翰林院晃一圈,最后去内阁上班,最后还要去太医院翻看书,不知道是不是再找出题的题目。
刘文泰远远看到她就殷勤迎了上来:“江学士,又来看题目啊,”
江芸芸每日都来,一开始还不少人等她,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各自散了,也就刘文泰坚持不懈每日都在等她。
——江学士的脾气真好啊!
刘文泰忍不住想着。
“太医院藏书颇为丰富,前几日看了几张方子,今日忍不住也想来看看。”江芸芸笑说着,“刘院判忙自己的去吧。”
“不忙不忙,我还是给江学士带路吧。”刘文泰殷勤说道,“我们太医院没有什么好茶,只是瞧着江学士似少血色,特泡了养气活血的药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这多麻烦人。”
“不麻烦,不麻烦!”刘文泰见她喜欢,笑得合不拢嘴,“我们该做的,江学士这次要找什么药方啊。”
江芸芸笑说着:“想找几方滋阴降火,和营解毒的药方。”
刘文泰眼睛一亮:“有的,有的,我这就带江学士去找。”
江芸芸捧着那几张药方,笑说着:“瞧着和我之前看的热盛阳实瞧着有几位相似。”
刘文泰暗笑他不懂,但还是耐心解释着:“病症粗看差不多,细看就不一样了,一般需要滋阴降火,和营解毒,大部分都是有些虚了,不能下重药,热盛阳实则是满的,要泄。”
“原是如此。”江芸芸摸着药方一角,“虚的人吃点补,满的人少吃点,是这个意思嘛?”
刘文泰连连摇头,得意说道:“错了,要反过来才是,虚的人吃了补可是会出大事的。”
江芸芸摸着药方的手一顿,冷不丁扭头去看他。
刘文泰被她猝不及防看了一眼,脸上笑意骤然消失,原本还觉得压了江芸一头的得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刘院判。”江芸芸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好医术啊。”
明明她在笑,但刘文泰头皮发麻,嘴皮子都在打颤:“不,不敢当。”
江芸芸把手中的药方放了回去:“不耽误刘院判了。”
刘文泰被吓得两腿发软,等人走远了,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一屁股坐在地上。
“冲我来的,冲我来的!”他喃喃自语,扶着椅子好几次都起不来,整个人惶恐焦躁,神色茫然不安,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没事,没事,谅他也不敢杀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把撞飞准备入内翻看药方的沈荧,直接沈荧撞了个踉跄。
“哎,你发什么疯啊。”沈荧看着一地狼藉的书本,没好气骂道。
江芸芸出了太医院,直接去了顾府。
顾仕隆正坐在廊下发呆,直到江芸芸走到他身边才低声说道:“我爹昨天疼得一晚上没睡。”
江芸芸坐在他边上。
“我娘走的时候,他不在身边,我写了十封信,他都不回来,我当时坐在我娘床边,心里都恨死他了。”
“头七的时候也没赶回来,直到下葬的时候才回来的,一回来就要开棺,说要见我娘最后一面,所以我和他打了一架。”
“我当时跟他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了。”顾仕隆低声说道。
江芸芸放在他手上的手指一顿。
顾仕隆低着头不再说下去。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安静坐着,一直看着远处的夕阳缓缓落下,刺眼的日光逐渐温和,到最后湮灭殆尽,只留下煌煌的天光。
“太阳落山了。”江芸芸看着陷入黑暗的院子低声说道。
顾仕隆哽咽地嗯了一声:“我后悔了。”
江芸芸心都碎了,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的幺儿,在哭。
而她能做的,只能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顾仕隆只能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浮木,连着哭声都不敢惊扰屋内的人,却要克制住抑制不住的颤抖。
“江芸,江芸……”他痛苦地低哑嘶吼着。
——没关系,我会给你报仇的。
在夕阳最后消失在院中时,江芸芸坐在幺儿边上,任由手腕的痛意弥漫,沉默想着。
“有我在。”
到最后,江芸芸坚定把人抱在怀里,低声说道。
第四百一十章
某日大中午, 李东阳上门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正蹲在地上的小炉边上,自己给自己热饼吃。
乐山去顾家帮忙了,江芸芸是中午直接从太医院回来,不好意思去顾家添麻烦, 就自己买了路上的粗粮饼, 准备回家热了吃。
“怎么吃这些。”李东阳震惊, “这不是还月初吗?刚发的月俸, 怎么就没钱了。”
江芸芸点头:“顾侯那边需要很多钱,每天的艾草就是很大一笔开销, 幸好端午刚过没多久, 艾草还算便宜。”
李东阳站在门口没说话了,笼着袖子看着江芸芸手忙脚乱地热着饭。
就这么一看是丝毫看不出江芸脾气的,许是世人天生对好相貌的人多看一眼, 但他其实不笑起来, 眉宇间是有些冷硬, 瞧着有些疏离冷淡, 但偏她又爱笑, 时常背着手, 整日笑眯眯的,便浑然给人一种错觉,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师兄怎么来了?”江芸芸胆大包天,直接用手把饼掏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好像才想起面前之人的存在,随口问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 走到她边上, 寻了个位置坐下:“为了一个人来。”
“只要不是江西人就行。”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笼着袖子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直接抓着荷叶裹着热饼, 又倒了一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粗粮饼干巴,江芸芸掰成一小块塞进嘴里,吃几口就要敲胸口才能咽下去。
“我带你去外面吃。”李东阳看不下去了,伸手要把人拽起来,“正在长个子的时候,吃这些东西像什么话。”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也吃饱了,晚上乐山回来就有饭吃了。”
“你这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啊。”李东阳看着蹲在小火炉边上的年轻人,喃喃自语,“怪不得老师总是担心你。”
江芸芸吃饼的动作一怔。
两人就这么围着一个小火炉沉默地坐在这里。
江芸芸把粗粮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对着陪她吃了一顿饭的师兄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改革太医院确实是我的初衷。”
李东阳叹气:“那你吓唬刘文泰做什么?”
“刘文泰明知虚不胜补的道理,还是给顾侯拿了人参。”江芸芸沉声问道,“他敢扪心自问是无心的吗?”
“这事他也说了,说是自己学艺不精。”李东阳说道,“你也知道的,如今太医院的水平参差不平,难免有些失误。”
江芸芸没说话。
李东阳坐了下来,软下声来:“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我说的不是医术上的,至少他是太医院唯一能和陛下说得上话的,你也知道一个衙门是很需要这样的人,不然太医院那一群人不是要被人排挤死。”
江芸芸沉默地把火炉上的火灭了。
“顾侯的事情……”李东阳又说,“后续钱财的问题,刘文泰是愿意全权负责的。”
江芸芸抬眸看着自己的师兄,冷不丁说道:“幺儿才二十岁。”
李东阳顿时语塞,甚至躲开江芸芸的目光。
这个人情李东阳本不想受理的,奈何刘文泰托了不少人情过来,李东阳也考虑太医院现在的情况,不得不出面调和,可江芸的话他又无法回答。
这事本就是说不清的。
东西是陛下送的,陛下的初衷,来自内廷的人参,肯定不是为了要人性命去的。
你说刘文泰是故意的,但治病本就有风险,如今太医院的医生本就参差不齐,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可就是本事差,把人治死了,难道不恼人嘛,自然是气的,可就像生老病死一样,一定要人性命赔偿,也说不过去啊。
“他十五岁已经没了娘,亦然凄苦。”江芸芸把火炉提起来要放回厨房,冷静说道,“如今没了爹娘,也没有手足,偌大的顾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李东阳更是说不出话来。
“那一年他七岁,还没大人腰高,独自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他爹要我照顾好他。”江芸芸下了台阶,站在李东阳面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也很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我不能漠视他的痛苦。”
“刘文泰不是故意的……”李东阳低声说道。
“那你让刘文泰发誓,对着自己学医的初衷发誓,对着子孙后代的前途发誓,对着病床上的顾侯发誓,他刘文泰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他敢嘛,他刘文泰心里清楚,家里的钱是哪来的,他不服我的土地清丈,事态种种,他若是真的冲我来,我也敬他和他后面的人是条汉子。”
江芸芸冷冷说道,眉宇间的冷冽几乎要化成一把刀,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不敢,不然也不会偷摸摸对顾侯下手,更不会求到师兄的门口,用您来压我。”
李东阳脸色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我要改革太医院,并非针对他刘文泰,只是他刘文泰本就不干净罢了。”江芸芸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也蓄满泪,又或者那双瞳仁本就太过耀眼,“师兄这都不信我吗。”
李东阳落荒而逃。
—— ——
太医院的考试很快被提上日程,考试分为六步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
墨义就是默写的意思,譬如抽出《难经》中的“肝青象木”一次,考生则需默写原文。
脉义则是考察脉学的学习情况,乃是方脉科医生必考的内容。
脉义之后的考题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文字内容,比如问“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考生则需要精通《素问·经脉别论》,且不单单是默写,而是需要写出理解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挑选一名病人,切脉并写下结论。
大义是考察天地之奥和脏腑之源。
论方即考察中药、方剂。
假令即考察辨证论治,根据试卷上的某种疾病的症候和表现特点,考生作出诊断病确定治疗方法。
运气即考察阴阳及人身感应的知识。
这是江芸芸查阅了大量资料后确定的考试范围,之后请了几个致仕的名医来确定考题,要求是每部分内容出题六道至十道,理论和实践各一半。
报名的人中,太医院要求全部参加,外部报考人数的人也不少,出人意料的是,女子报考的人也不少,竟然有三十几人,坐满了一个考场。
“我妹妹就来了。”沈墨是过来帮忙的,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小声说道,“她妇科极好,之前还救过好几个难产的人,擅长针灸,除了说话慢慢吞吞,没别的毛病。”
江芸芸头也不抬:“给考官上眼药是不是。”
沈墨强调着:“她肯定能考上,我妹妹真的很厉害!我就是给你炫耀一下!”
江芸芸笑了笑:“避嫌啊,你去隔壁太医院那边监考去。”
沈墨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卷了花名册就跑了。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不小,礼部的堂官也都悄悄来了,陛下那边也排了了大太监张瑜看着,内阁那边倒是装死,就让几个中书舍人来帮忙,三位阁老大门一关,处理政务去了。
太医院那边就连院使,院判都要参加考试,批改卷子的人直接根据科举的招式,把人关起来出题目,批改卷子,力求一个透明的环境。
其实太医院的人也有人不太想配合,一开始有人脾气不好,说太侮辱人,要退出太医院,江芸芸组团拉人去礼部注销了,可走到礼部大门口,那群人又都怂了,还有人找关系弹劾江芸的,奈何内阁装死,这么闹了一通下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也都认了。
刘文泰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芸。
试卷发下来后,他看着一看第一道题目又是什么阴虚阳实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笔也要拿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场考试考了一天,午饭是太医院准备的,规格和科举差不多,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天黑后最多给一个蜡烛,考不完就收卷。
刘文泰没做完,他被人收走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突然开始跪在地上大骂江芸。
大太监张瑜看得眼皮子一跳。
原本没考完试的其他人一开始也有些愤愤不平,被他这一闹全都吓蒙了,又看着那个冷面煞星江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冷眼注视着刘文泰,青天白日愣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抱怨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带下去。”监考的是锦衣卫,姜磊直接让锦衣卫把人拉了下去。
“这考不出来就考不出来,还有别的办法,这心态坏了。传出去多难听啊”礼部的人看得咂舌,“虽说他水平确实差了点,但也不至于……”
“行了少说几句。” 张升呵斥道。
他看了一眼台阶上的江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焦侍郎今日怎么没来?”他临走前,突然问道,“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嘛。”
“不清楚,不过焦侍郎这些日子脸色不好,估计是病了吧。”
张升背着手忧心忡忡走了,只是赶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江学士说,太医院的考试关乎所有人的安全,礼部作为太医院直属衙署,不妨也一起参谋参谋。”锦衣卫把人拦下后说道。
张升想拒绝,但看锦衣卫的表情又不好拒绝,就只好带着两个同僚灰溜溜进去了。
“院判的卷子没考完,这如何评分啊。”考官为难说道。
张升一听,脑海中就警铃大作。
——果然没好事。
江芸芸看向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张升。
张升嘴巴泛苦,脸上还是大义凛然说道:“主持工作的是江学士,我们顶多是站边旁观,如何能插手。”
“大宗伯素有伯乐之称,善于发现人才,成化十九年和弘治九年主持的两场乡试,举荐的人才不仅夺得当年会试头名,殿试上也有了二甲第一和一甲探花的好名次,如今出仕后也为官清廉,很有名声。”江芸芸轻轻给人带上一定高帽子。
张升挣扎着:“江学士也是推荐过人才的慧眼之人,何来要我出面。”
江芸芸认真说道:“到底是礼部的下属官署,这贸然决定院判去留的事情,其归作为晚辈,也太过僭越了。”
老好人张升下意识想要去找焦芳来怼人。
江芸芸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要礼部的背书。
问题是礼部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啊。
但这事其实也绕不过礼部,不然张升这个尚书好端端来这里观看做什么。
“院判是正六品的官职,江学士的折子不论如何都绕不过内阁和陛下的。”还是礼部的其他人委婉提走了皮球。
江芸芸看向那人,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的,所以才想着请大宗伯来观看,以防陛下问政礼部。”
陛下问政,若是上下答案不一,两边都要吃挂落。
江芸把人请过来,一是避免这个事情,二是要礼部站队。
——他一定要把刘文泰赶走。张升已经看明白江芸的意图。
刘文泰官职不大,但在京中这些年长袖善舞,也是有不少愿意出面为他说话的。
京城对江芸好端端要考教礼部的事情舆论颇多,礼部的人对他越权一事也颇为生气,但不少人都觉得是为了顾侯。
——听闻顾侯被庸医耽误,已经快不行了。
张升只是一个老好人但不是蠢人,这事管他江芸什么企图,但肯定不是什么能悄无声息落地的事情,且江芸这人做事出其不意,所以更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免得两头不讨好,所以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江学士素来体贴,若是陛下问政,我作为旁观者,自然是一五一十,不敢欺君的。”
“大宗伯的秉性谁人不知道。”江芸芸伸手邀请着,“只求勠力同心,共清太平。”
被高高架起的张升不得不脚步沉重入内。
一直没吭声的考官见大家都坐下了,这才慢慢吞吞问道:“这个刘院判的卷子……”
江芸芸看向张升。
张升借故端起茶盏来喝水,装死没看见。
江芸芸也不强求:“卷子没写完也不要紧,若是前面写完的题目道道都是对的,分数也不会差的。”
考官在他们在门口虚与委蛇时,已经悄悄看完刘文泰全部的卷子了,对的题目寥寥无几,而且他的实践题可是一道也没做,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所以江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故作不经意地说道:“那我们按照顺序来批改吧。”
江芸芸是个好主官,她虽然不懂医术,但从来只把控好大方向不出错,细枝末节是放心大胆交给请来的几位致仕的官员,很少主动插手,而且会积极为他们解决麻烦。
这一个月的相处,几位医师其实还蛮喜欢江芸的。
张升充耳不闻,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的,沉默是最会的事情,一盏普通的碎茶,愣是品出千金一两的滋味。
出的题目其实都很基础,而且一半的实践题当场就出分了,所以卷子批的还挺快,酉时过半,卷子就都批改好了。
江芸芸手里有一个名单,一个人念理论和实践的分数,一个填到表格上,并且算分。
“刘文泰……”念分的人一顿,悄悄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几位官员,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卷面一百三,理论……不得分。”
屋子里还是很安静。
两位考官更是当无事发生,飞快念到下一个分数了。
等所有成绩都写好了,酉时正好过了。
“先给大宗伯看。”江芸芸和气说着。
事已至此,张升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最后的分数表一看。
一共三张表格,一张是医学院的,也是最长的,这次一共有三十一人参加,一张是外面野大夫的,一共五十三人,还有一张是女大夫的,一共三十三人。
一开始的公告上就有说成绩过半才算合格,所以一共六门功课,每门一百分,六百分,也就是说至少要三百分。
一共一百一十七人的卷子,能过三百的竟然一半也没有。
张升也察觉出严重性了:“这个水平……”
“如此水平只能说害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张升着重看的是太医院的卷子,眉心紧皱:“医学院竟然只有十人合格,他们到底怎么学的,这张女大夫的卷子还有九人呢,还不如一群女人!朝廷的俸禄就养这群人了。”
“倒是这群外面的大夫有二十人合格了。”
“虽说今日考试的人并非全部大夫,但这样的结果真是……”张升叹气,“触目惊心啊。”
江芸芸示意另外两位礼部的人先看,自己则笼着袖子说道:“太医院改革势在必行,听闻太皇太后已经病了许久,太医的疗效并无成果,陛下寄希望于仙人,醮法不断。”
张升皱眉。
大部分朝廷官员对于陛下大肆举办醮法,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都颇为不满。
“这也不一定是太医的问题吧。”礼部的其中一人喃喃自语。
江芸芸微微一笑:“至少也是其中一个缘由。”
礼部的人不说话了,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官。
——陛下确实一直说太医治不好太皇太后。
“这个成绩送上去,只怕陛下要不满了。”张升委婉说道。
“自然是择优挑选。”江芸芸接过成绩单,“方院使不就写的很好,成绩第一呢。”
“你是说每章各取合格之人?”张升说。
江芸芸点头。
“那若是陛下问起?”张升追问。
“那自然是如实汇报,这次考试不是为了挑选编撰本草的人才吗?而且今年考核为初次,难免有人才并未应考,方院使脾气好,正五品的主官也愿意配合我们,所以这才打了一个好头,选出这么多人才,有了这次打版,想来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江芸芸说。
这话说的巧妙,成绩肯定是不好的,但这毕竟是第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考试,考不好在所难免,而且太医院也是很配合的,正五品的院使都愿意屈尊考试了,也是付出努力了,所以把太医院的问题也摘出去了,所有面都照顾到了,至于成绩,那就下次努力。
最主要的是,这次考试是为了挑选人才!
张升满意点头。
他一直很欣赏江芸,除了刚才有一瞬间他感觉江芸要他背锅,到现在他更喜欢了。
有能力,会说话,面面俱到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那就这样吧。”张升点头,“名单誊抄一份给我们。”
礼部的其中一人主动撸起袖子动手。
“难道不合格的都要赶走?”张升放下心来,抽空问着。
“能者居之,太医院就是因为没有任何压力,所以才一直才停滞不前,守着如此大的药方库和古籍,还能考出这样的样子,就该打发回去重学,且在学院中也要加强考核,把混日子的人都踢走,免得浪费粮食。”江芸芸说道。
“几位民间大夫,先问其志向,再考察其家世和人品,若是愿意便收录进太医院。”
张升点头。
太医院征召名医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名医愿不愿意来,肯不肯留下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就这样吧,后续还要江学士多费心了。”张升说道。
江芸芸谦虚表示是应该的。
成绩很快就引起轩然大波,安静的朝堂上自然也跟着热闹起来了,内阁一声不吭,三位阁老装聋作哑,朱祐樘把江芸和张升都召见了一次,回头就批了一个‘准’字,还给正五品的院使方贤一个从四品俸禄的优待,算是把此事盖棺定论了。
谁知道,外面更热闹了。
只是大家的重点从江芸到底能不能考核太医院到方贤一个医籍到底能不能越过五品大关,去拿从四品的俸禄。
江芸芸却没空掺和这件事情了。
乐山某一日回家,悄悄过来说:“顾侯熬不过六月了。”
江芸芸忧心忡忡,直到某一日,乐山惶惶然地跑到她面前,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掉,匆匆赶到顾家,顾家到处都是药味,安静到吓人,顾仕隆整个人瘦了一圈,张道长和蒋平也憔悴了许多。
张道长一看到她瘪了瘪嘴。
“我,我有话想和江学士说。”难得清醒的顾溥沙哑说道,“单,单独。”
“好。”江芸芸镇定说道。
顾仕隆站在床边不肯离开,蒋平看了一眼床上的将军,心一横,直接把人拉走了。
“将军已经很累了!”蒋平握紧幺儿的手臂,低声说道,“让他安静一会儿。”
顾仕隆凄然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安抚地点了点头。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顾溥和江芸芸两人。
“江学士。”
顾溥高大的身形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高高隆起,瞳仁涣散,但脸上却又诡异的红光,他艰难伸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伸手握住他的手。
“这些年多谢……照顾……”他的声音近乎嘶哑,双手想要用力江芸芸的手指。
那双曾经把江芸芸高高举起的大掌如今连握紧她的力气多没有了。
“我会照顾好幺儿的。”江芸芸认真保证着。
顾溥露出笑来:“我就,一个……儿……二十,我儿,还小……”
江芸芸看着他吊着一口气的样子,麻木痛苦,只能不断重复着:“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顾溥看向头顶的花纹,他还有很多话要说,精神格外兴奋,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中想过很多画面。
最爱的牡丹花。
湖广的山水和瘴气。
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
无缘见到最后一面的妻子。
还有,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想了好多好多,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去剿匪,耽误了许久,回家后想要去见他妻子最后一面,他的儿子挡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和他动手。
他哭的好伤心……可不能太伤心了……哀极伤身……
“幺儿……幺儿……”他突然绷直身子喊道。
江芸芸连忙大声喊道:“幺儿,幺儿!”
顾仕隆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爹床前。
顾溥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嘴里喃喃自语说道:“不哭,幺儿不哭……”
顾仕隆握着他的手,通红的眼睛愣是不敢落下一滴眼泪,只能强忍着痛苦。
“爹,爹……”他喃喃自语喊着,“不要走,我再也不和生气了……爹……”
“不生气……乖……不哭……”
顾溥看着他的儿子,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哭声,缓缓闭上眼。
——他顾溥,十三岁以支庶袭爵,任官三十年,自认言行无玷,尽忠职守,无愧列祖列宗威名。
顾仕隆握着那双无力的手,紧绷多日的绳索终于断了,整个人跌坐在床边,大哭起来。
门外,提着一大堆东西的朱厚照茫然站着,看着屋内骤然哭成一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江芸坐在那里,一手握着顾溥的手,一手紧紧握着顾仕隆的胳膊,神色悲痛,却又好似一个腐朽的木雕。
顾仕隆,那个一直懒洋洋的陪读跪在床榻前,嚎啕大哭,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怎么也死了。”年幼的太子殿下喃喃自语。
—— ——
朱祐樘本正在道场,听闻这个消息坐在原处半晌没有动静。
“陛下。”萧敬跪在高台下,低声提醒着,“顾家已经挂起白布了。”
“我记得他家只剩下一个儿子了,才二十,传旨让英国公操办此事。”朱祐樘沉痛说道,“辍朝一日,按例赐祭葬。”
萧敬应下,随后低声说道:“太子殿下今日拿了几盏燕窝原本打算送给顾侯的,正碰上了此事。”
朱佑樘叹气:“他在那边添乱做什么,快点回来。”
“听闻顾家连置办布帛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萧敬为难说道,“殿下把身上的玉佩给当了,还要跟着江学士一起帮忙,不肯走。”
“什么!”朱祐樘震惊,“早就听闻他清贫,竟到了如此地步……是我的过失,臣下的生活竟然如此忽视,快,让内帑出钱置办顾侯丧事,务必要风风光光的。”
英国公等人听闻后匆匆赶到顾家,自然也是出钱又出力,这才让顾家的祭拜架子撑起来。
三千营的不少将士也赶过来送行。
顾仕隆不再哭了,只是愣愣地跪在灵堂前。
朱厚照看着白茫茫的一片,最后学着那些将士的样子,亲自上了三炷香,又烧了一捧黄纸,然后对着顾仕隆干巴巴的安慰着:“你节哀啊。”
“不敢让殿下为家父上香。”顾仕隆木木说道。
“也算长辈。”朱厚照认真说道,“早就听闻顾侯清慎守法,内行饬谨,失了顾侯是朝廷之不幸,我上柱香也是应该的。”
顾仕隆只能仅凭本能道谢。
谷大用低声说道:“殿下也该回宫了。”
朱厚照扭头去找江芸,江芸腰间系上白布,正在和英国公等人说话。
“殿下在这里,还给顾侯上了香,已经足够给顾侯体面,现在再留在这里,江学士等人却不好操办了。”谷大用劝道,“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能在陛下面前为顾侯说说好话,得到一个好的谥号顾侯的丧仪才能更体面。”
朱厚照沉默。
“怎么也病死了?”他喃喃自语,“不是没有道士嘛。”
谷大用心中一惊,顾不得规矩,连忙打断他的话:“殿下慎言。”
朱厚照扭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高高的棺材,想起了已经有些记不得面容的妹妹,突然也觉得好伤心。
——他送了好东西来,怎么还没把人治好啊。
“殿下。”谷大用见他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提醒着,“顾侯知道您的心思的。”
朱厚照低下头,用力捏了捏手指,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察觉到朱厚照离开,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视线。
“殿下仁善,还给顾侯上了香。”英国公张懋低声说道,“江学士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和顾侯多年情谊,也仲勋相处多年,心照神交,如今顾家只剩下他一人,我想要陪他一起度过这次难关。”江芸芸说道。
张懋点头表示理解,前途坦荡的文官愿意和勋贵交往是好事,他自然不会阻止。
英国公在前院招待来客,江芸芸则在各处摆放物品,等轮到后门时,刚放好东西,突然就有一道影子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悲痛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江学士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吧。”
多日不见的刘文泰神色憔悴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