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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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也一直不知道, 升高三的那个夏天,裴序是为了见他,特意冒着滂沱的大雨, 提前回来裴家老宅。
裴奶奶很早就将宁也要在家里借住的事情告诉裴序, 裴序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对家里即将多出的男生也没多少好奇。
只不过是多一个同龄的男生在家里住而已, 跟他没太大关系。他按原计划在父亲家里过暑假,准备临近开学再回奶奶家。
直到那个下午,他收到王阿姨发来的照片。
奶奶年纪大了, 不会用手机,有什么事情会打电话, 或者让王阿姨帮忙发微信。
照片应该是奶奶让王阿姨发过来的, 是一张合照。
裴序点开照片的时候, 正值夏日潮湿水汽凝聚,似乎很快就会落下一场雨。
照片里的男生,白净, 清瘦, 头发微长, 稍稍遮住一点儿眉眼。
他和奶奶站在老宅的院子里, 身后是拥有几十年历史的梧桐树, 叶片苍绿, 盛夏的光影在层层绿叶之间窸窣晃动。
日光映衬下,他的气质更显清冷, 有着非常干净的少年感。
裴序不知不觉看了照片许久, 第一次将“宁也”这个名字和照片里这张漂亮清秀的脸划上等号。
雨很快下了起来,稀里哗啦的雨点结束这几日的高温,却没带来多少的凉意, 盛暑的闷热丝毫不减。
裴序收起手机,靠在窗台边,望着别墅外面被雨水笼罩的植被。不知怎得,他又打开手机,点开奶奶和宁也的合照。
裴序的目光准确落在宁也的脸上,细细看过好几遍,选择将照片保存到手机。
骤然落下的一场雨,仿佛同时落在裴序身体里,嘈杂的雨水声和他的心跳声频率相同,微妙的悸动在隐隐发酵,一时寻不到缘由。
裴序不喜欢这种摸不着猜不透的感觉,让他觉得心很闷滞,心跳又很乱。
于是,他给裴山青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要提早回去准备开学,随即便收拾了几件衣服,打车回老宅。
那天雨很大,裴序没有打伞,带着雨水的湿漉回来,站在老宅玄关,视线直直落向客厅的那个男生。
真的见到照片上的本人了,裴序才发觉,宁也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双眼皮,高鼻梁,皮肤透白,唇色带着一点儿红,天然的唇红齿白。
尤其那双眼睛,又亮又透,很像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珠子。
见面的时候,奶奶拉着裴序说了很多,裴序的心思都在宁也身上,几乎没听到奶奶在说什么。
在奶奶那一句“跟阿也介绍一下你自己”时,他才略略反应过来,对第一次见面的宁也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裴序。”
他说了他的名字。
然后他听到了宁也的声音,很清很淡的一句:“你好。我是宁也。”
看吧,长得好看的人,连声音都好听。
从见面开始,裴序看宁也的眼神一点儿都没掩饰,明目张胆观察,暗里细细探究。
他发觉宁也不怎么爱说话,好像没有融入进这个环境。
他能看出宁也身体动作显露出的不自然,能感觉到宁也对他若有似无回避的目光,也能察觉到宁也特意规避的交流。
于是,裴序开始试探。
没有通知一声提前回来,卧室想要住,也还是可以住,但裴序借口今晚不想麻烦奶奶和王阿姨收拾,提出可以先和宁也住一块。
奶奶不知裴序的心思,觉得先住一块也挺好,能增进一下两人的感情。
共处一室后,裴序的那句“你讨厌我”是试探,“睡左边还是睡右边”是试探,“你还挺白的”,更是试探。
即使宁也不是很客气地回了他一句“关你什么事”,裴序还是借着暗沉夜色看到了他微微发红的耳朵。
试探结束。
裴序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平躺回来,眼睛望向天花板。
他想,他应该能确定,身旁的人,和他是同频的。
假若不同频——
那就想办法同频。
裴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
喜欢男生这件事,他很久之前就有所察觉,但是没有碰上让他心动的人,他也就从未真的确定自己的性向。
看到宁也照片的那一刻,裴序青春期的荷尔蒙开始正式蠢蠢欲动。
就是那一刻,他确认了。
裴序从来没探究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宁也,还是第一眼就心动的那种喜欢。
或许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缘由。
裴序十七岁那年对宁也的心动和喜欢,经过一年的高三和后来漫长的四年,在今日仍在持续。
分手的时候,裴序真的恨透宁也。
重逢的时候,裴序又是狠狠心疼宁也。
一旦产生心疼的情绪,那么过去所有的怨和恨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裴序就是这般。
四年已经过去,想到这四年里宁也过的生活,他就无法冷眼旁观。
比起继续怨恨,继续浪费时间,他更想重新拽住宁也。
所以他空出假期,特意选择宁也生日这天从南市飞过来,满大街寻找宁也曾提起过的蛋糕店,为弥补四年前的生日礼物而布置烟花……
他为宁也做了这么多,丝毫不计较宁也曾权衡利弊放弃他,宁也却好像全都没有看到,还是对他说出那句“以后不要再见”。
裴序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宁也的鼻间口腔,全是裴序滚烫的气息,侵袭而来,无法挣脱。他尝试偏头去躲,反而被裴序抓住机会,吻得更深,口中和胸腔内的空气被压榨,完全呼吸不过来。
宁也感觉自己快陷入窒息状态,脑袋发晕,双腿发软,下意识抓住裴序的衣袖。
裴序的手穿到他的头发中,抓住他的头发借机贴近他的胸膛,两颗心脏隔着衣物、皮肤和骨骼,最小距离地贴靠。
裴序的吻,像一场躲不开的暴风雨,就像他这个人。
宁也挣扎不得,抵抗不开。他的反抗在裴序的围剿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最后的理智一直在叫嚣着不可以,身心却被裴序热烈的气息卷走。
身体仿佛有了记忆,四肢百骸还记得曾经那些生涩的潮热的纠缠,他的背脊不受控地一寸一寸软下来,熟悉的记忆让他不自觉张开双唇。
裴序察觉到宁也的回应,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漆黑的眼底意味不明。
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骤然退开,刻意不给宁也反应的机会。
突然的吻又突然的结束,宁也发着懵,喘着气,唇瓣微张,略显红肿。
眼睛不知何时变得雾蒙蒙,眼圈泛着红,长睫湿润。
被吻夺走的理智回来一点,宁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受控的反应,身体的妥协让他无法面对,瞬时低下眼眸,不愿承接裴序的目光。
他被强烈的挫败感笼罩着,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
裴序没有放过这时候的宁也,抵着他的鼻尖语气紧逼:“不是说已经对我没有感觉?没感觉你回应什么?”
“宁也,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
宁也低着脸,想嘴硬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是的,他的身体比他的嘴巴诚实。
裴序一个吻,就能让他的身体投降,全身发软。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鼻尖一阵酸涩,宁也强忍住眼泪,侧过肩膀想躲开裴序,裴序直接压住他的身体,扣住他后脑的手这时候改成掐住他的侧腰。
两道身形略有差异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裴序用高挺的鼻梁挑起宁也的下巴,让他抬起脸。
“这次怎么不否认了?”
裴序的鼻子划过宁也侧脸,到耳垂,到外耳廓,再回来,鼻尖和呼吸一起落在宁也垂着的眼皮上。
“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否认已经没有用。因为你的身体,已经明明白白的承认了。”
宁也背脊猝然发麻,血液翻腾,双耳霎时鲜红。
“混蛋——”
宁也张口骂人,裴序仿若听不到,宽大的手掌连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起下落收拢,狠狠拿捏住宁也的呼吸。
宁也像是被掐住喉咙一般,忍不住皱起眉头,低着的脸不自觉抬起,胸口贴着裴序的胸膛起伏,表情痛苦。
“裴序——”
“叫我做什么?不能呼吸了吗?是想让我放开吗?如果说,我不放手呢?”
裴序不仅不松手,力道反而更甚几分。
宁也难以忍耐地咬住下嘴唇,他整个人被裴序桎梏着动弹不得,气息开始变乱,无法自控。
呼吸和思想也被裴序控制,大脑皮层一阵一阵的颤栗。
“裴序——”
“放开——”
“混蛋——”
宁也无力地骂着裴序,裴序恍若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轻动手指,唇瓣贴着宁也耳朵,薄唇张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烫?”
他说着,牙齿轻轻咬住宁也的耳垂,声音哑着。
“这么烫,还敢说对我没感觉?”
“宁也,这就是你说的对我没感觉?”
“嗯?怎么不说话了?”
“宁也,你再说啊,说你对我没感觉,说我们不要再见面,说啊,我听着。”
“来,再说一遍。”
裴序低哑磁性的嗓音在宁也耳边不断响着,像极了某种催命符,一点一点掏空他仅剩的意识,大脑完全失去思考,呼吸被迫和裴序的力道速度同频。
忽然的一个瞬间,宁也呼吸一颤,心率陡断。
几秒之后他反应过来,呼吸还在,可身体已经不自觉地随着这次颤动停滞。
羞耻和难堪翻天覆地地涌来,宁也几乎无法低头去看湿漉的衣物,更无法面对。
裴序停顿须臾,松手,身体往后退一点,不再桎梏着宁也。
但他并没放过宁也。
他不顾此刻宁也的难堪,继续追问那一句:“这就是你说的没感觉?”
宁也不堪一碰的自尊彻底被打破,羞耻痛苦的眼泪在眼尾凝聚,他闭上眼,抬手用小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试图挡住自己的眼泪和脆弱。
“裴序,你就是个混蛋。”
被欺负成这样,宁也的音调里带上一点哭腔,他真的是恨死裴序,竟然用这种方式逼他投降。
同时他又恨死自己。
简单几下就交待,面子里子全挂不住。
宁也压抑住眼泪,这样的时刻依然不想示弱,几次呼吸过后,他用手臂擦掉眼尾的湿润,放下手,像看仇敌一般瞪着裴序。
见宁也这副红着眼睛鼻子被欺负惨的模样,裴序一阵心软,抬手想去擦宁也眼角的湿润。
宁也在他的手碰到自己眼睛时,猛地偏头躲开,随后继续瞪着他。
裴序眼眸沉了沉,放下手,问宁也:“跟我低头有那么难?”
宁也抿紧双唇,不说话。
“宁也,你别说你真看不出这两天我是什么意思。”
裴序的声音明显放低,“当初提分手的是你,现在求和的是我,你还需要我多低声下气你才肯走下我给你的台阶?”
宁也表情看着没有多少变化,但心内已经狠狠触动,睁着的眼睛逐渐发涩。
相较于宁也,裴序也是个骄傲的人,他很少会这样低下姿态说话。
宁也能听出裴序语气中的无力,而这样的无力,正是他一手造成。
“过去的事情我不在意,不计较,不管你当时做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都不在乎,对于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宁也,不想再浪费四年。”
“当然,如果你还是觉得你的面子更重要,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我不强迫你。你现在只要说你确实是对我没有感情了,那我立刻就走,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裴序说完这些话,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宁也脸上。
他知道什么叫做以退为进,更是知道宁也吃软不吃硬。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宁也的表情变化,发觉宁也眸光微微晃动,便抓着这一点破绽,故意说:“说吧,把你在楼下的话再说一遍,说你是真的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宁也说不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紧抿着唇,原本瞪着裴序的眼睛由于长时间没有眨眼而变得干涩发痛。
裴序越是让他把绝情的话再说一遍,他越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好像能意识到只要这次说了,他就再也见不到裴序了。
宁也的心被撕扯的很痛,矛盾挣扎。
裴序等了宁也许久,见宁也一直不作反应,便兀自点了点头:“好。你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你。”
他说着,就要转身。
眼看裴序转身的那一瞬间,宁也胸腔内的心脏仿若从高空坠落,身体的反应快于大脑,手指倏然抓住裴序的衣角。
裴序停顿,回过头。
视线相对,宁也不说话,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裴序,泛红的眼眸过于生涩,不知觉的,一滴泪从下眼睑倏然滑落,模样倔强又破碎。
这次是裴序先投降了。
“宁也,你真的太嘴硬。”
裴序叹息一般地说着,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双手就已经捧起宁也的脸,偏头吻过去。
裴序吻住宁也的唇,骨节分明的长指抚在他两边侧脸,稍稍抬起他的下颌,让吻落得更深更顺畅。
他觉得宁也真的是太嘴硬,太口不对心。
嘴硬说再也不要见面,却还是伸手拉住他的衣摆。
只这样一个微小的挽留的动作,裴序就能看穿宁也的心。
三个月前的台风夜,裴序清楚看到宁也枕头上的湿润,他看到宁也裹紧被子,露出的小半张睡着的脸,是哭过之后的模样。
那一瞬间,裴序就明白,四年前的分手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不是轻易能放下的事。
裴序能看穿宁也的心,但他真不明白,宁也到底在嘴硬什么。
不重要了。
只要宁也这样一个挽留,他就真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计较,其他的一切全都不重要。
裴序吻得很深,没有前一次这么强制蛮力,反而显露出几分缠绵和缱绻。
宁也这次也没有再抗拒。
也许是眼眶有泪,宁也的眼前是朦胧的,带着虚影,身心像在水中浮沉。
他的挣扎和纠结,在此刻屈从于他的内心,再做不了任何的思考。
这几年,宁也真的过得很痛苦。
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再多的难过和委屈都没有人诉说,他好累,好难受,好想自私一次,贪心一次。
属于裴序的气息在宁也的唇瓣口腔纠缠,宁也闭着眼睛回应,脑子混混沌沌的,所有的思想都被掐断。
呼吸是乱的,心跳是渴求的,不知名的熟悉和渴望在身体血液里翻涌。
吻持续很久之后,宁也感觉自己的呼吸全被剥夺,浑身发烫,腰椎发软,好似随时能站不稳。
裴序手臂下落,揽在宁也腰后。
宁也不自觉向上仰起脖子,脖颈皮肤透白,脆弱血管颜色清晰。
裴序的鼻尖滑落到宁也的脖颈皮肤上,薄唇沿着血管贴碰,细密的一下又一下,如渴水的人小口啜饮。
宁也意识恍惚着,鼻尖呼吸似乎变得困难,微微张着双唇短促呼着气。
他的肩胛还是贴着防盗门,腰被裴序揽着向前,双腿贴近,腰后悬空没有借力点。
原先被打湿的裤子氤氲着无法言喻的暧昧痕迹,裴序的手指绕过边缘向内向上,指尖轻划过皮肤的触感让宁也不自觉微颤肩膀。
裴序停住指尖,呼吸转移到宁也耳侧,咬着宁也后来自己打的耳洞,轻声说:“还是这么敏感。”
接着手指向下收拢,像之前那样,抓住宁也的呼吸。
宁也忍不住闭眼,全身滚烫无力,所有的意识都在裴序的手指上。
他没力气再骂裴序,双耳红透,脸颊也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要是裴序再想欺负他一次,他也没力气再反抗。
裴序觉察到宁也的不对劲,及时收手,侧脸贴了贴宁也脸颊,感觉到不一般的温度后,他又扶住宁也的后脑勺,朝自己贴近。
他稍稍低头,用脸试探宁也的额头,确认温度之后,双手环抱住宁也。
宁也没有挣脱,全身软绵绵的,脸搭在裴序肩头。
裴序抱着宁也,轻叹一声:“宁也,你又发烧了。”
应该是凌晨时候在冰湖中着凉,刚才又穿着单衣跑下楼,身体的温度重新高了起来。
他有点懊恼,刚才不该这样对宁也。
他忘了他还是个病人。
“还能不能走?”裴序问。
宁也的脸埋在裴序肩膀上,停顿须臾,摇了摇头。
裴序见状,便直接一个横抱,将宁也打包抱起,抱回房间。
宁也偏瘦,身体大多是骨骼的重量,裴序轻而易举就将他抱回到房间,放到床上。
裴序从床头抽屉拿出一支水银温度计,撩开宁也肩膀的领子,将体温计放到腋下。
体温计是早上在药店买的,那时候太早,裴序跑了几家药店,才找到一家刚刚开门的。
药店里药品不多,只有基础的退烧药和水银温度计。
当时裴序原本打算直接带宁也去医院,但是烧得晕乎的宁也一直喊着要回家,他只好在药店买了药,带宁也回了家。
体温计需要等待五分钟。
裴序将宁也的手臂放好,给他盖上被子。
宁也的脸烧得红彤彤,眼睛闭着,眉头微蹙,看着很难受。
平时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只有在生病发烧的时候,才显露出自身的脆弱。
裴序看着这样的他,忽然在想,他独自生活的这四年里,有没有生过病。
生病的时候,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自己去药店买药,还是独自去医院就诊,亦或者,一个人生生熬着。
一想到这些,裴序的心就开始煎熬。
五分钟时间到。
裴序拿出体温计,上面显示38.8。
他重新去倒了一杯温水,扶起宁也,喂着吃了一颗退烧药。
之后他的目光移到宁也有一小块湿着的裤子上,起身去衣柜找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准备给宁也换上。
在裴序的手指碰上裤腰系带的时候,烧得晕沉的宁也伸手按住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出声:“……我自己来……”
这大概是宁也最后残留的清醒,会因为裴序帮他换裤子而觉得难为情。
裴序稍微停了片刻,拿开宁也的手,淡声说:“你哪里我没看过。”
“……”
闻言,宁也的脸更烫几分。
现在他脑袋很晕,实在没力气跟裴序僵持,认命般收回手,任由裴序摆布。
很快,宁也感觉到裤子的系带被松开。
他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整个人像是在火上炙烤。
皮肤凉了一瞬。
新的衣物套上。
裴序帮忙穿好后,宁也立刻扯住裤腰边缘,侧过身面朝墙壁,惯有的逃避姿势。
裴序静静看了几秒宁也的背影,没说什么,只伸手将被子拉上来一点,给宁也盖好。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抬头望着对面的窗户,入眼的是黑沉的夜空和隐隐约约的灯火阑珊。
夜很静。
彼此间的呼吸也开始变轻。
虽然轻得几乎听不到,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身边。
草莓蛋糕孤独留在餐桌,烟火的痕迹被夜风逐渐吹散,夜越来越深。
裴序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察觉到宁也已经熟睡,才伸手轻轻抚过宁也的侧脸,手指顺过额前的碎发,完整露出线条分明的侧颜。
现在距离今天过去还剩几分钟。
裴序望着宁也,喉结滚动,轻声说道:“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快乐-
宁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梦到高三刚开学的时候,他和裴序陌生又尴尬,上学路上两人分开前后走,他走在前面,裴序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随着时间推近,两人从不熟慢慢变成偷偷尝试靠近对方,前后分开一小段距离走向学校的两个人,不知从哪天开始,变成一起并肩向前。
恍恍惚惚的,宁也梦到在陌生校园那些时间里,他总会避开嘈杂人群坐在食堂角落吃饭,裴序的餐盘也总会跟着出现在他餐盘对面。
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穿着白色衬衣校服的裴序站在餐桌前,目光居高临下地朝他投过来。
然后裴序会坐下来,和他一起用餐。
这种无声的强势,是照亮宁也少年时期的一束光,是他最孤独那一年里最珍贵的陪伴。
混乱又真实的梦到最后,是宁也和裴序确定关系的那个夜晚。
海边沙滩潮涌一浪拍着一浪,结束最后一门高考科目的学生们围坐在沙滩上,生起篝火庆祝高考结束。
远处落日在海岸线缓缓下落,夕阳消逝,短暂的蓝调时刻骤然而至。
宁也从同学们的热闹中抽离,独自坐在礁石的另一侧。
湿咸的海风吹拂,天边蓝色蔓延,裴序来到他身边,在他身旁坐下。
他们不知是哪来的默契,互相看着对方的眸光旁若无人地纠缠在一块。
海浪声和玩闹声仿佛都被丢置到另一个世界,此刻柔和宁静的蓝色包裹着他们刚长成的少年身形,是平直的肩背,是转头望着对方的侧脸。
对视之间,裴序偏头,吻住了宁也的唇。
可乐罐握在裴序手中,冰镇过的可乐带着丝丝的甜味,从他的唇瓣过渡到宁也唇上。
第一次的亲吻,海浪声铺天盖地而来,同彼此的心跳声一起响在耳侧。
唇瓣分开些许,但眸光没有停止相缠,眼中只有彼此。
很快,裴序再次偏头,第二个吻落下。
不似刚才的唇贴唇,他们默契地分开双唇,接纳汲取对方的气息。
唇瓣生涩抿过,可乐的甜味到达舌尖,心脏的颤栗扰乱呼吸。
令人心颤的吻结束之后,裴序与宁也贴着额头,鼻尖相触。
他轻声问宁也:“要跟我在一起吗?”
宁也颤动眼睫,直直望着裴序的眼睫,在彼此滚烫的呼吸之间,他主动亲了一下裴序的唇。
然后他点头:“嗯。”
温柔缱绻的蓝色在海浪声中逐渐加深,暗深的夜即将来临,少年的心,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紧贴在一起。
这个梦太真实,仿若并不是梦境。
宁也忽然从梦中惊醒,脖子皮肤感觉到微弱的凉意,好像是在睡梦中出了一身的汗。
现在热度退去,汗液蒸发,人清明了几分。
窗外有清浅的晨曦,一夜过去,又是天亮。
宁也懵懵坐在床上,昨天发生的事情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后,下意识环顾四周。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房间外面很安静,与昨天早上不一样。
宁也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慌乱,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客厅老旧的藤条沙发上,裴序安静躺在那儿,闭着眼睛,看起来是在睡觉。
一时发慌的脚步因眼前这一幕停滞。
宁也停在房间门口,望着沙发上的裴序。握着门把手的手指缓缓下落,收回。
他停了一小会儿,昨晚的不清醒,一幕幕地在眼前重演。
不该这样的。
宁也觉得,自己不该拉住裴序,他这样,完全是让两个人陷入死胡同。
宁也的思绪乱七八糟,短暂的停留之后,他抬起脚步,小声走向客厅。
藤条沙发很硬,不够宽敞,身高腿长的裴序躺在这儿,有些委屈他,睡着的姿势看着很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宁也觉得裴序好像没休息好,连睡着的时候,眼里眉间都带着一点疲意。
是因为连着照顾了他两天吗?
宁也望着裴序安静的睡颜,双眸难掩愧疚。
裴序为他做的,他都知道。
生日蛋糕,烟花,生病时的照料……他全都知道,但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宁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触裴序的脸,快碰到时,又收回了手。
他敛下双眸,起身,去房间拿了一条薄毯。
然后回来,盖到裴序身上。
厨房里的粥在电饭锅里保温,不是昨天的小米粥,是清淡富有米香的白粥。
宁也估计裴序是趁他睡着的时候重新煮的。
昨晚的蛋糕还在餐桌上。
这是裴序给他买的,他还没来得及切蛋糕。
宁也想了想,提起蛋糕打开冰箱,预备将蛋糕放进去保存。
打开冰箱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定在原地。
原本空空荡荡的冰箱,此刻塞满了食物,新鲜的瓜果,新鲜的蔬菜,还有一些低温保存的牛奶和零食。
除了裴序,没有人会这么做。
这一刻,宁也好不容易强硬回去的心,再次被击碎。
习惯孤独生活的人,最抗拒不得这种渗透进生活里的关心和照料。
裴序越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他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裴序。
或许,他不该这样认命。
欠裴家的钱,要还。
欠裴序的情,也要还。
如若再继续认命摆烂,蹉跎时间,那才是真的对不起裴序,对不起自己。
宁也垂着眼眸,思考再三之后,在心内做了的决定。
他努力抑制眼框内的湿润,随后动动酸涩的鼻子,抬起双眸,在冰箱里面空出一点位置,将蛋糕放进去。
准备关上冰箱门的时候,宁也转头看向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裴序,稍作犹豫,伸手从冰箱方格里拿出两个新鲜鸡蛋。
这两天,裴序应该没睡好,也没吃好。
宁也拧开天然气灶的开关,往平底锅里倒油,打入鸡蛋的动作生疏又笨拙。
不知道是不是火太大,鸡蛋打进锅里没一会儿,他就闻到了一股焦味。
可这个煎蛋明显看着还没熟。
宁也正纠结下一步是不是要关火时,身后突然覆上一道温热的体温,单侧肩膀一沉——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并将自己的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宁也的身体习惯性一僵。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太专注,他连裴序是什么时候醒的都没察觉,更别提突然被抱住。
这个姿势在这样的早晨,在这样的厨房,显得有点儿缱绻和暧昧。
宁也正愣神时,裴序兀自微俯着身,单手搂着宁也的腰,同时不忘伸出另只手,关了燃气灶的火。
“是在给我做早餐吗?”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点儿还未褪的困倦,唇边却漾着的笑意。
宁也回过神,不语,裴序便双手搂紧他,说:“这一幕,我梦到过好多次。”
宁也不自觉颤了颤眼睫,出声:“还没睡醒么,在说什么胡话。”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给我做早餐?”裴序轻轻笑一声,“宁愿吃泡面也不愿意下厨的人,我不信你是在给自己煎蛋。”
“……”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裴序。
宁也被裴序说中,面上有点过不去,给自己找借口:“我只是想改善伙食。”
裴序:“噢。”
宁也:“……”
裴序松开宁也,站直身体,对宁也说:“我去洗个脸。”
临走前,他好似很好心地教宁也:“用小火,不容易焦。”
宁也抿了抿唇,勉为其难接受裴序的教导,结果听到裴序随着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焦了也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再难吃我也会吃。”
宁也:“……”
十几分钟后,软糯的小粥,形状不大好看但能看出已经尽力了的煎蛋,被摆上餐桌。
今天天气很好,冬日暖阳从窗外投洒进来,带有几分慵懒宁静的味道。
宁也和裴序分别洗漱过,在餐桌相对而坐。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坐着吃早餐。
虽然宁也的煎蛋并不怎么理想,但裴序好似挺喜欢的。
宁也用勺子小口吃着粥,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对面裴序身上瞄,见他没有嫌弃,又悄悄收回眼神,吃着自己的粥。
两人安静了一小会儿,宁也想开口问裴序:“你为什么要在我冰箱里放这么多东西?”
裴序放下手中的勺子,上半身微微向后靠,直视着宁也。
“东西当然是让你吃的。”裴序说,“你骗奶奶说你和你妈住一起,要是奶奶知道你这四年过得什么日子,她得多心疼。”
宁也低着头,瓮声道:“你别告诉她。”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可不想她老人家和我一样生气。”
既然谈到这了,宁也的退烧状态看着还可以,裴序便问宁也:“解约的事情,你怎么打算?”
宁也停了一停,短暂思考过后,对裴序说:“我暂时不会解约。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听闻这话,裴序瞬时蹙起眉头:“不会解约?你打算被这个合同拖多久?现在你最好的做法,就是马上提出解约,违约金你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替你出。”
“我不要你出这笔违约金,现在也不想解约。”宁也说着抬起头,正面直视裴序,“我有我自己的决定,你不要将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我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
裴序没料到宁也会说这样的话,见宁也这倔强坚定的表情,他不由得笑了一声,“我帮你解约,在你看来,是我强迫你?”
“宁也,你知道你这话说得有多让人心寒吗?”
宁也脑海中的措辞一下子变得凌乱起来,他不想跟裴序吵架,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可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突然响起的来电铃声及时截断两人言语间的碰撞,避免一场争吵。
响起的手机是裴序的。
裴序拿起手机瞧了一眼,冷着脸接起来。
他刚开始没说话,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脸色微变,皱着眉头问:“严重吗?”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裴序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马上。”
电话挂断,裴序握着手机拉开椅子起身,似乎是有急事。
宁也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但能感觉到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担心的目光追随着裴序的脸,出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裴序稍作停顿,眼眸之间有所犹豫,在说与不说之间,选择问宁也:“跟我回南市吗?”
太突然。
宁也一时做不出回答,愣愣望着裴序。
裴序大概知晓了宁也的答案,敛了情绪,兀自走向客厅的方向,拿起自己的外套,套上之后就朝玄关走去。
他的动作看着仓促匆忙,像要紧急离开。
宁也从裴序的背影里感受离别的气息,不同于昨天,这次,他好像真的要走了。
宁也心内一慌,张嘴想问裴序要去哪,想问他是不是要回南市了。
没等开口,宁也就看到裴序停在玄关,背对着他说:“你以前总说冬天的时候,这里的银杏叶很好看。这次过来,我看到了,但我觉得不好看。我讨厌这个城市的冬天,讨厌这里的环境和交通,更讨厌甘愿被困在这里的你。”
“宁也,我不强迫你做什么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打算好,我给你时间。下一次我过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带走。”
裴序说着,抬手握住门把手。
“到那时,就算是用绑的,我也会把你绑回南市。”
第19章
19
路旁随风纷飞的银杏叶, 在上午充沛的阳光里泛着金黄的光。
高三的时候,宁也经常会提起这个城市的四季,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七个春夏秋冬, 对这里有着孩童般的依赖和想念。
他说这里冬天的银杏很漂亮。
南市和这里是完全不同的气候, 道路两侧种植的是梧桐或者香樟,几乎见不到银杏。
裴序看出宁也思乡的情绪, 上网查询本地哪里会有银杏树,然后在寒假的时候,带他去了南市郊外的植物园。
植物园里的几棵银杏树枝条细伶, 扇形叶片已经落光,瘦削小巧的树干枝头一片光秃。
宁也说, 这和逾市的银杏不一样。
四年后的现在, 这趟逾市之行, 裴序终于亲眼见到了宁也怀念的这片银杏冬景,但他却不觉得漂亮,一点儿都不喜欢。
原因无他。
这座漂亮的城市, 困着他爱的人, 他怎么会喜欢。
裴序离开居民楼, 行色匆匆, 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坐进车内, 他向司机报了一个酒店的地址。
他的衣服行李都放在酒店里, 这两天因为宁也生病,他一直没有回去酒店取, 也没有在酒店住。
随后, 他用手机订最近一班回南市的机票。
刚才在宁也家里接到的电话,是裴山青打来的。
这几年,裴序和裴山青的交流一般只在公司的事情上面, 他和这个父亲本身就没多少感情。
裴序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父亲忙着工作,就将他丢给奶奶照顾。幼童时期的他还会想爸爸,逐渐长大之后,他对父爱亲情失去了期待和渴望。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子关系越来越冷漠,见面的时候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电话里,裴山青告诉裴序,奶奶生病住院了。
情况不算严重,但还是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他希望裴序能马上回来陪陪老太太,因为老太太嘴里一直念叨着想见孙子。
其实,刚才有一瞬间,裴序想告诉宁也这个消息。
他知道,如果宁也知道奶奶住院,一定会跟他回南市。
他这趟过来逾市的目的,就是要把宁也带走。
可是……
裴序不舍得宁也担心。
而且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好,即便现在宁也跟着他回南市看望奶奶,后面还是会离开。
出租车的车轮轧过路面的落叶,嘎吱声响几不可闻。
裴序望着车窗外陌生的城市风景,几日未休息好的疲惫感这时候才涌上身体。
他闭了闭眼,并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心内很是放心不下,牵挂着凌晨才退烧的宁也。
他不知道宁也还会不会再烧起来,不知道宁也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或许刚刚,就不该心软,就该直接将宁也打包带走。
出租车将裴序送到酒店,裴序简单换过衣服,收拾东西,退房离开。
从逾市前往南市的飞机在中午起飞,下午到达南市机场。
裴序下了飞机,第一时间前往裴奶奶所在的医院。
南市的冬日午后还算温暖,裴奶奶正在睡午觉。
病房里,是王阿姨在看护。
王阿姨见裴序突然回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怕吵醒老人家睡觉,特意压低声音问裴序:“阿序,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休假去了吗?”
裴序顾不上回答,进门之后,视线紧紧落在病床满是皱纹的奶奶脸上,担心询问:“奶奶怎么样?”
“老太太?老太太没事啊,就是前几天体检,查出点什么阴影,就喊着住院做检查。早上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什么问题,很快就能出院。”
王阿姨说的,和早上裴山青在电话里说的完全不一样。
急匆匆赶回来的裴序闻言,停顿片刻,敏锐觉察出什么。
裴山青突然的电话,夸大的事实,应该就是想骗他回来——
但是,为什么?
裴序稍稍想了一下,很快就找到原因。
他不动声色,面上没表露什么,只不放心地向王阿姨追问一遍:“奶奶真的没事吗?”
王阿姨笑起来:“真没事。我骗你做什么。医生护士都在外面,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问他们。”
裴序听王阿姨说的这么笃定,心才落定半分。
没事就好。
他松口气,走去病床边,弯身轻轻握住老太太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指小心地摩挲着老人家的手背皮肤。
王阿姨见裴序还是不放心的模样,便出声宽慰:“别担心,老太太一点事都没有,精神着呢。她不然我们告诉你,就是怕你小题大做,瞎担心。”
裴序微微点头,将老太太的手放到被子里面,掖了掖被角。
“老太太没事,倒是你,怎么看着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得到消息就一路着急赶回来,累到了?”
王阿姨觉察出裴序的神色有些疲累,关心地说:“老太太这一觉还得睡两个小时,你在这待着也没事,先回去休息休息。等她醒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
裴序看着奶奶的脸,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他总不能让奶奶一醒来,就看到憔悴的自己,到时还得让她老人家为他担心。
“好,我先回去,晚点再过来。要是奶奶醒了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我带过来。”
王阿姨笑着:“去吧,好好睡一觉。”
临走前,裴序再看一眼午睡的奶奶,停顿片刻后,离开病房。
这家医院是南市出名的私人医院,住院部大楼绿化覆盖全面,环境幽静,空气清新。
住院部外面是崭新的柏油内道,私家车在停车位整齐排列。
裴序刚走出住院部,隔着老远,就看到住院部外面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开车的司机正站在车旁,面朝他的方向。
裴序脚步停下,眼神微敛,看司机和车,就已经知道是谁在等自己。
几步之后,裴序停在司机面前,司机朝他恭敬说道:“小裴总,裴总在车里等您。”
裴序没有说什么,侧眸瞧了一眼车门,脸上略有半分的不耐。
他下颌微绷,伸手打开车后座的门,坐进去,目视前方,并未多瞧里面的人一眼。
被无声甩了脸色裴山青早料到会有这一幕,理了理身上矜贵的西服外套,先开口道:“见过奶奶了?”
司机识相守在车外,此刻车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正是只有他们两人,裴序也就不给裴山青留面子,语气不怎么客气。
他直截了当地问裴山青:“骗我有意思么?”
裴山青倒是笑了起来,不否认自己故意骗裴序回来,骗人的理由也被他说得光明正大:“不说你奶奶住院,你怎么会立马赶回来。正值年关,公司有一堆的事需要你去做,你突然在这个重要关头休假,着实有些不负责任了。而且,你这个假休得有些长,还是早点回来公司比较好。”
裴序这才瞧向身旁这位父亲,轻笑一声:“裴总,假是您批的。批假的时候,怎么没听您说假期有些长?”
“当初批假的时候,不知道你是要去逾市。”裴山青想到这个,不免哼声道,“要知道你去那里,我就不会给你批假。”
裴序停了一瞬,隐约听出裴山青的意思,随即语气变得冷硬:“我是成年人,不管去哪都是我的自由,你好像没有资格管。”
裴山青被裴序的话噎了一下,他不想把话说得太明,便换了语气,说道:“裴序,爸爸已经老了,公司这两年要完全交到你手上,你背负的压力不小。我和你奶奶最大的心愿,是你接手公司,然后结婚生子,趁你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四代同堂。”
裴序毫无波澜地听着这些话,等裴山青说完,才冷声反问:“你确定你说的是奶奶的心愿?奶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希望我结婚生子。”
“哪个老人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她不提,是她不想给你压力。”
裴山青的神色严厉几分:“裴序,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责任,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公司传到你手上,你老了得传到你儿子手上,咱们裴家不能断了根!”
裴山青的迂腐思想,让裴序忍不住翘起唇角,冷笑一声。
这几年,裴序从未拿私人感情的事跟裴山青正面交锋,尤其是性向方面。
他无所谓裴山青是否知道他的性取向,反正他爱的人已经弃他而去,他的心就跟死了一样,不管男女,他都不会跟他们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现在,裴山青将这个事搬到明面上,他虽说得隐晦,没有戳破,裴序倒是清楚听出他的意思。
既然明说了,裴序也就不给情面地坦然直言:“死心吧,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按你的意愿和女人结婚生子。你把裴家传宗接代的希望放在我身上,倒不如趁着你自己现在还有能力,多去生几个。你想抱孙子,不可能,但是,你可以让奶奶再多抱几个孙子。你努努力,四代同堂也不是没可能。”
话说完,裴序就打开车门,长腿迈出车外,利落下车。
在关上车门前,他瞧向车内被脸色铁青的裴山青,冷冷丢下一句:“千万不要想着干涉我的事情,不要逼我翻脸,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我自己都不知道。”
车门砰得一声被带上,无情且用力。
裴山青被气得不行,面部肌肉微微颤动。
当年抱在怀里的儿子,早就在不知道的时间里长大成人,羽翼丰满,长出反骨,再也不是他能掌控在手里的孩子。
亦或许,裴序从来就没被他掌控过。
如果他能掌控裴序,当年他也不用从宁也那边入手,用威逼的方法斩断他们的感情。
没想到相安无事四年过去,现在又死灰复燃。
第20章
20
落日向海平面的方向隐退, 迎面而来的风里多出几分萧瑟。
城市霓虹早早在高楼大厦间闪烁,马路上车水马龙。
裴序在自己的住所短暂休息过后,开车出门。他先去奶奶平日喜欢的糕点铺子里买了一点糕点, 然后开车去了医院。
裴奶奶这个点儿刚用过晚饭, 在病床上坐着正无聊,见裴序过来, 连忙招呼他来病床边。
“下午睡醒就听王阿姨说你来过,快,来奶奶这, 让奶奶好好看看。”
老太太脸色红润,精神看着确实不错, 没有一点病人的模样, 裴序瞧着奶奶这样, 心情放松几分。
他走到病床边,将糕点放到床头柜面上。
“医院里应该没什么好吃的,买了点您平时喜欢吃的糕点带过来。”
“真巧, 老太太正说自己嘴巴里没味呢, ”王阿姨在一旁收拾晚餐用过的餐具, 说着, “刚好给老太太解解馋。”
裴奶奶笑起来:“可不是, 医院的饭菜不好吃, 好在明后天就能出院,这里我真是不想多待。”
“医生确认明后天就能出院了吗?”
裴序一边问, 一边去拆糕点的包装盒, 从里面拿出一小盒白色糯米团子的小糕点。
这是具有南方特色的桔红糕,一小块一小块的糯米团中间夹着一点儿粉红,入口的时候会有薄荷的清凉味, 好看又好吃。
裴序用塑料小叉戳起一块,递给裴奶奶。
裴奶奶接过来,回答着裴序刚才的问题:“本来是今天能出院,但是有个什么报告没出来,就等明天看情况。这次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医生都夸我身体好,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
老太太说着还笑起来:“都说我能长命百岁呢。”
裴序看着奶奶充满笑意的脸,跟着动了一下唇角:“奶奶当然要长命百岁。”
很快,他又认真几分:“不过下次要住院做检查,一定要跟我说一声,不管做什么检查,都要告诉我。”
谈论起这个,裴奶奶脸上笑意收了一下,将糕点咬进嘴巴里,向一旁的王阿姨使了个眼色。
王阿姨意会到裴奶奶的意思,哎呦一声:“哎哟,差点忘了要去楼下买点水果,今天老太太的餐后水果还没准备呢。”
她对裴序说:“阿序,你陪会儿老太太,我一会儿回来。”
王阿姨动作很快,带上自己的小包就离开了病房,走之前还帮祖孙二人关上了门。
等病房里只剩裴奶奶和裴序后,裴奶奶才向裴序开口:“今天你突然回来,是不是因为你爸?”
提起裴山青,裴序面上情绪略有变化,他轻应一声,收过奶奶手中用过的塑料小叉,放到糕点盒旁。
“我就知道是他做的,我住院这么点小事特意瞒着你,就是怕你影响休假。没想到你还是得到赶了回来。”
裴奶奶显露出几分不高兴,“他肯定说得很夸张,你才会这样急匆匆回来。”
“对了,阿也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吧?”
裴序不回应父亲的事,只轻轻点头,回答跟宁也相关的:“嗯,没告诉他。”
“那就好,免得他担心。”
裴奶奶脸上又重新恢复笑意,伸手拉过裴序的手,问他:“阿也怎么样?你这次过去,是住在他家吗?见过他妈妈没有?”
其实,裴序并不想对奶奶撒谎,毕竟奶奶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可是宁也的事情,他不得不撒谎。
他不能让奶奶知道宁也一个人住在外祖的旧房子里,离开的这四年一直在独自生活。
“我住在酒店,还没和他妈妈见面。奶奶,你放心吧,他一切都好。”
裴奶奶听着,叹息道:“唉,说是要放心,但我还是不够放心。他要是在南市就好了,随时见得到,也随时能照顾得到。你照顾他,我比谁都放心。”
奶奶的最后一句话,让裴序稍作停顿,心有所感般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他有半分意外,掀起眼皮望向奶奶,奶奶却是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回了他一个慈爱的笑。
“好孩子,收收你的脾气,快点哄他回来吧。”-
几千公里的距离,南市华灯初上,而逾市这边,正是夕阳渐落。
早餐用过的餐具洗净之后,就被整齐叠放在厨房台面上,几滴水珠凝聚在餐具表面,清澈晶莹。
洗过的衣物晾晒在阳台,干净清透的洗衣液气味在泛黄的余晖中氤氲。
没什么风,一切都很静。
宁也坐在裴序睡过的藤条沙发上,一动不动,身体被昏黄夕阳笼罩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一天,他做了好多事情。
自裴序离开之后,他就开始让自己忙起来,无论是洗碗洗衣,还是打扫房子,他全都做了一遍,但是等做完,仍感觉身体空虚,心脏总像是虚无悬在半空,没有落脚点。
太安静。
裴序的离去,让这套老房子重新回归原有的寂静,这反而是宁也最害怕的时刻。
简短的几天,裴序悄无声息渗透进宁也孤独安静的生活,当他陡然抽离、徒留宁也一个人时,宁也就会面对无边无际的、比他出现之前更可怕的孤独。
是这样的,在裴序留下过夜的时候,宁也就已经意识到这一刻。
这就是所谓的,拥有再失去,比不曾拥有更难熬。
宁也不知道裴序急忙离去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出了什么急事。
现在裴序应该已经到南市了吧?
他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下?
如果打电话,又要用怎样的开场白?
宁也脑子里乱撞的思绪并不像他安静的脸庞,他很纠结,纠结的同时又会想,裴序真的还会回来吗?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
奶奶织的红色围巾悬挂在沙发一侧,宁也的视线被吸引,伸手拿过来。
干净泛红的指尖绕住羊绒毛线,修长指节收拢,皮肤最大限度地感受围巾的柔软和温暖。
天将暗未暗,孤独寂寞最震耳欲聋的时分,宁也将羊绒围巾圈到自己的脖颈上,闭上眼睛,一直悬浮的心借此平静几分。
突然的,宁也耳边响起手机铃声。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因来电而震动,置于同一个桌面的金鱼缸受到震感,水波微颤,金鱼摆着尾巴四处乱游。
宁也睁开眼,看到来电人是裴序。
原本平静些许的心,此刻就像鱼缸里的金鱼,倏地乱了方向。
稍作犹豫,他接起电话,手机轻轻贴到耳侧。
“还有发烧吗?”
裴序的声音很静很淡,却如电流一般,通过耳膜颤动宁也的胸腔。
宁也喉结轻滚一番,出声回答:“没有了。”
裴序:“嗯。要是夜里再发烧,家里有退烧药和退热贴。如果出现其他症状,不要硬熬,马上去医院。”
“……知道。”宁也抿了一下唇,小声道,“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小孩。”
电话那头的裴序似是笑了一声:“是么。”
宁也:“……”
裴序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宁也低眸眨了眨眼睛:“我应该要说什么?”
“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已经下了飞机,现在在哪。”裴序有点被气笑,“宁也,我不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准备联系我?”
宁也有点儿别扭,口不对心道:“今天有点忙。”
裴序很轻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停了几秒,宁也也便跟着停了几秒。
安静的时候,两人隔着电话,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宁也犹豫再三,还是先开了口:“你……突然回去,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公司的事情,需要我回来处理一下。”
“那你现在……已经在南市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有些晚了。”
“……”
宁也无语抿唇,真是跟裴序正经不过几秒。
这次裴序是真的笑了,说道:“宁也,想听见你一句关心是真难。”
宁也不作其他回应,故意冷漠地“噢”了一声。
这句说完,他们又都没有说话,时间悄悄过去一小会儿。
按理说,无人说话的电话应当及时结束,但两个人好像都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
他们默契地多保持了两分钟通话,最后,裴序说了一句:“再见。”
宁也握紧手机,贴紧耳侧,指尖再用力,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还是刻意放轻。
他点了点头:“……嗯,再见。”
再见。
就是下次见。
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这简短的两个字,不再是平时分别时敷衍所用的告别语,而是一种约定——
他们,很快会再见。
宁也缓缓放下手机,低头看着屏幕上他和裴序的通话时长,看着裴序四年都没换过的电话号码,终于在这刻真切意识到,原来,一直留在四年前的人,不止他一个。
南市这边,裴序同样在看着手机通话结束的界面。
停车场寂静无声的夜色透过车窗玻璃覆盖进来,车内唯一的光源是亮着的手机屏幕,裴序线条流畅优越的五官在泛冷的光源中棱角分明。
他看着手机屏幕,回想着刚才和宁也的通话,不自觉翘起唇角,笑意略带几分无奈。
晚上奶奶怎么说来着?
让他收收脾气,哄宁也回来。
可是怎么办,有脾气的那个人,不是他,是宁也。
宁也,是真有脾气,也是真难哄。
裴序在车内坐着,短暂整理情绪后,打开手机上订机票的软件,重新订了一张去逾市的机票。
再难哄,也得去哄。
哄不回来,就绑回来。
反正这次,他不会再让自己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