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进军营察而后动
曹瑜通敌的消息传到长安,让本就浮动的人心更加焦躁,藏在震惊、愤怒和唾弃之后的,是对这场战事的担忧。
恐慌的情绪同样出现在了军中。
士兵得知他们视为战神的曹将军叛国,只会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对胜利不抱希望了,是不是觉得突厥大军不可战胜了。
极速低落下去的士气需要一场有力的胜仗来扭转。
萧存玉第二天就进了军营,在军营里,她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秦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身穿甲胄,腰配双刀的是刘景周——秦少栖的夫人,刘捷的女儿。
她看到萧存玉,拱手行了个军礼:“许久不见,萧大人一如往昔。”
“我观夫人身着盔甲,如今是在军中任职吗?”
“是,我向陛下求来了都司一职,并准我随军出征。”她脸色棱角锋利,“我好歹是武家出身,不可能生受了阿史那孛那龟儿子这么大的仇。”
“我倒要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杀我的人。”
刘景周背光站着:“在军营中,大人就别叫我夫人了。”
她的佩刀熠熠生辉,存玉被晃了一下,转而笑道:“是,刘都司。”
进入自己的军帐后,存玉叫来赵参军,问他:“刘都司如何?”
赵参军答:“刘都司很是骁勇。”
“怎么个骁勇法?”
赵参军想了会,答:“她刚来时,军中众人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是借着亡夫的光来军营玩闹的。”
“但她在一次对战中,主动领了打先锋的任务,薛将军给了她八百骑兵,只嘱咐她活着回来,不要冲动就好。”
“谁也没觉得她正能打个什么胜仗,可没想到她硬是率领八百骑兵摸到了突厥左部乌木浑的营地。——乌木浑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最善藏匿和游击。”
“趁着夜色,刘都司打了乌木浑一个出其不意,生擒了两千突厥兵。”
“喜报传回来时,军中无人不惊。”
赵参军越说越起劲:“大人不知道,刘都司的双刀耍得是虎虎生威,那架势,满军营找不出第二个。”
“她治下也严,虽只有八百兵马,但个个都服她。”赵参军感慨道,“朝堂若是多派几个这样的人,该有多好啊。”
赵参军一脸钦佩,存玉却奇怪怎么薛尉传来的信里一句也不提,便问:“薛将军和刘都司关系如何?”
赵参军如实道:“薛将军对刘都司很是照顾。”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薛尉,他掀开帷帐便进来了。
“萧阁老,你可算是来了,我看文书都要看吐了。”
薛尉一脸苦相:“现在我可算能离文书远些了。”
存玉轻笑着请他坐下:“劳累将军了。”
军营中没有好茶,只有大缸泡出的粗茶,薛尉捞起一碗茶一饮而尽。
“劳累倒算不上,就算从小没看过几本书,乍一见那满纸的字,头晕得慌。”
存玉袖手坐下,不经意地问:“听说军里来了个刘都司,怎么将军也没和我说一声。”
她在心里忖度,薛尉世家出身,虽后来落魄了,但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家。
这种大氏族历来轻视女子,只喜欢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规矩女人,对于出来抛头露面的女人一向苛责。
薛尉不告诉她刘景周的事,只怕也是存着对她的轻视之心。
她抬眼扫去,心中起了谋划,虞朝兵多将少,正是用人之际,绝不能让薛尉因为一己之私误了正事。
帐外传来步兵巡逻的声音,薛尉脸上现出思索之色,他此来本就是为了试探萧存玉,看他对此事持何种态度的。
却不想竟是他先提起的,薛尉放下大茶碗,问:“大人见到她了?”
“方才在帐外见了一面。”
薛尉点头道:“大人既已见过她了,那我就直说了。”
“刘景周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虽是女子,但才干不可忽视。”
“更何况她还是秦将军的夫人,刘将军的亲女,自然与一般女子不同。”
“她意欲为夫报仇,是烈女,为着她这份心,我便不把她当女人,只把她当将军。”
“所以大敌当前,我不允许有任何人中伤一个骁勇的将军。”
他拱手告罪:“我先前之所以不在信中明说,不过是怕大人对她因她是个女人而歧视她,进而下令撤走她的军职罢了。”
他上下打量萧存玉的脸色,看他只是略有古怪之色,但并不像生气的样子,便继续说:
“军中以战功分高低,还请大人不要囿于性别之见。”
存玉一腔担忧作废,心里轻了一半,她打量薛尉两眼,心知他未必是真的不在意一个女子领兵作战。
薛尉的话虽偏袒,但字里行间都是轻视。
他接受的不是刘景周不屈不挠的志气,而是她光鲜亮丽的动机。
——为夫报仇。
多么居高临下的审视,否认了一个女人的所有,却独独承认了她身上来自死人的影子。
仅仅因为那个死人是她的丈夫,是一个,男人。
他承认的是刘景周本身吗?
不是,他认可的是她作为秦少栖遗物的价值。
就像太后摄政一事,难道他们接受的是女人掌权吗?
他们接受的是分明死了男人之后,出来顶门立户的寡妇。
而且,就算是这么让人恶心的理由,也是大多数女子都没有机会获得的。
萧存玉眼里闪过嘲弄,又很快掩下去。
“无妨,将才难得,家国大事面前不分男女。”
薛尉也放下心,军中正是缺少良将的时候,管她刘都司是男是女,就算是山里跑出来的妖怪。
只要她能打仗,他就不允许有人把她从战场上拽下来。
幸好萧大人是个开明人,不会做因噎废食之举。
刘景周的事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薛尉走后萧存玉又埋头到了军务中去。
军备、粮草、后勤等等都需要与长安不断传信联络。
而军中的乱象更是让存玉难办。
临汾一地集齐了从各地来的兵马,这三十万人里兵不服兵,将不服将,虽有了个大将军压着他们,但三五不时就会发生摩擦。
萧存玉升任丞相前一直在兵部任职。
她虽不会行军打仗,但于治军一事颇有心得。
中原几千年,最会治军的是武侯,武侯治军,宽简有法,法令严明。
数十万兵将同其心,共其力,造就出来一支让敌军闻之色变的镇北军。
存玉从武侯如海的书中窥出三点要紧之处——便是严、忠、勇三字。
三军服威,治下需严。
先有令,士兵才能遵从。现在各路兵马混杂在一起,吃住和演练都在一处,却是各家的规矩管各家的兵,单是战后如何打理战场,就有四种规矩。
令不明,军心自然不稳,军心不稳,打仗时有十分力,也只能使出五分,故而治军最重要的是一个严字。
其次在于忠,就像现在,三十万大军齐聚于此,但人心不齐,大将军的话听也不听。
打起仗来只知道躲懒,谁也不去打头阵,先锋的活没人干,一问责就说不善此道。战后收割的时候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生怕少了自己的那份。
因而开战至今一个多月,这三十万人做的最熟练的事情是抢功。
不忠,则令下不从,不从则怠慢,则妄动,则狡诈。
最后是勇,战虽有阵,勇为本,勇之本一在将,将勇则兵锐;二在练,武精则胆壮。
如今军中却疏于操练,底层军士互相包庇,每天不过在演武场玩乐,白白领着军饷,吃着朝廷四处凑来的军粮。
军无习练,百不当一。
第82章 军规森严不可违
大帐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正上首是身穿朱紫色官袍的萧存玉,她面前的案桌上玉白的相印,明黄的圣旨一字摆开。
底下众将皆神色肃穆,一语不发。
存玉一拱手:“诸将,我知道你们都是豪杰英雄,个个都身怀武艺,心存报国之志。”
“与诸位相比,我不过是一介平庸之士,今日忝居此列,实在惭愧。”
她微顿:“但既然陛下不因我无才而见弃,任我以重任,我也不好无所用心。”
“今日召各位来此,是为了重订军规一事。”
“我粗粗定了一些规矩,诸位先听一遍吧。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人微言轻,还请各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包容一二。”
座下十几个将军皆在心里暗自思忖,有人心想这个萧阁老真是胆大,刚进军营就敢做这么大的动作。
有人心中不屑,觉得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能做出什么名堂来。
也有人一脸无所谓,只当没人在说话。大多数人都不把这场商议当回事。
监军的文官而已,做个给陛下报信的信鸽就好了,难道还真能搞出什么名堂不成。
萧存玉等了几息,见没人说话,便摆手让赵参将念。
赵参将躬身向众人行礼后展开一张一尺长的帛纸,朗声念出来。
赵参将的声音沉稳有力地传入整个军帐。
“三军之中,有九罪不可恕。”
“一曰探候不审,烽火失度;二曰后期犯令,不应时机,阻乱师徒。”
“三曰乍前乍后,不合金鼓;四曰上不恤下,削敛无度。”
“五曰营私徇己,不恤饥寒;六曰非言妖辞,妄陈祸福。”
“七曰无事喧杂,惊惑将吏;八曰勇不受制,专而陵上。”
“九曰侵竭府库,擅给其财。此九者,三军之蠹,有之必败也。”①
“今将九罪明之,若有犯,或杀或打或逐,决不轻饶。”
存玉立下九令和九罪,令不可违,罪不能恕。
赵参军念完之后垂手侍立一侧,存玉一团和气,轻声道:
“大家若有什么觉得不妥的,趁现在说了吧,毕竟军令如山,下达之后就不可更改了。”
薛尉第一个出声:“大人思虑周全,我没有什么觉得不合适的。”
这时众人才惊觉她是有备而来的,顿时都坐不住了。
有人正要开口。
存玉状似不经意地摸过自己的相印,方正的玉四角尖锐,折射出冷光,一旁是明晃晃的圣旨。
她扫了那人一眼,那人就像被浇了盆冷水,看着桌案上的两件物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存玉柔声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从今日起便施行吧。”
“不论你们先前是哪里的兵,哪里的将,都必须依着这里的军规行事。”
“各位也尽快传令下去,让自己的兵都清楚新规。”
“我丑话说在前头,最好诸位都别犯什么事,你我共事一场,要亲手处置个谁,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但要是真有人犯事了。”存玉停住,一一看过这营帐里的人,“我也是不会容情的。”
可没想到第才二天,军中就见了血。
军规中严令规定不准狎妓,也因此遣散了军妓营,但步兵中有三个校尉不以为意,在天黑后堂而皇之地进城闝倡②。
他们被巡查的抓了个现行,按军规,他们应受两百军杖,逐出军营。
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三人的上峰崔燃跪在大帐外求饶,声称军中狎妓是常事,不应有此重罚。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也出来求情,大多都是在说军法太严需徐徐图之,这样急功近利只会自寻死路。
深春的尾巴扫过军营,四月的燥意在沉闷的午后钻进人心里,闹得人又痒又烦。
行走在路上时有飘来的试探目光,传出指令时有士兵自以为隐蔽的打量视线,还有路边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营帐里。
“崔校尉降职,杖三十。”
存玉展开素纸,写下军令:“一罪任由属下触法,二罪有意包庇,三罪不知悔改。”
“那三人不可轻放,崔燃也不能好过。”
赵参军看着萧存玉笔走龙蛇,手心浸满了汗:“大人,何必呢?”
“自古以来就没有几支军队不准狎妓,大多数军队甚至会在战胜后准士兵任意劫掠,大人怎么非要行不可能之事?”
赵参军被帐外跪着的一群人吓没了大半胆子:“就算大人执意要立这个军规,也该留些余地,军营中不准便足够了,在营外就别管了。”
沉重的风吹开帷帐的一条缝,存玉从缝隙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崔燃,她冷声道:“自古以来确实没有几支禁狎妓的军队,但那些军队无一不是能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
“武侯的镇北军,穆公的原家军,难道不都是先贤留下的例子吗?”
她执笔写完最后一个字,不顾赵参军的慌乱,拿起大印正正盖上。
“军中狎妓,只会使士气低落,人心不齐。”
“况且你真以为他们是为着这事才大张旗鼓的吗?”墨迹半干,存玉搁好毛笔,“不过是借着此事来试试我的军规到底严不严。”
赵参军怔住,存玉折好军令:“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们就敢进百步。”
她把军令递给赵参军:“带着禁军去处理此事吧。”
“至于那些跪在外面的人,爱跪就一直跪着吧。”
赵参军咬了咬牙,拿过军令:“是。”
不一会儿,营地里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高昂的惨叫声,存玉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公文。
为了处置曹瑜死后的事情,朝廷派了大理寺的人来,为首的正好是朱琮礼,他已在路上了。
公文中写的是皇帝对此事的处置方法,诸曹瑜九族,彻查其亲朋故旧及军中交好之人。
曹瑜的九族已全部下狱了,他家中的仆妇们,也都在临汾的监牢中候审。
其中不少人已自尽了,毕竟主家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们知情不报,最好的后果也是流放千里。
至于曹子安,因为有存玉上书给她求请,所以不受此事牵连。
存玉想起那天跪在地上哭号的身影,被这样赦免,她也不一定愿意吧。
要想保住她的命,就必须言明她杀死曹瑜的实情,弑父这两个字,会陪着她走完余生。
存玉出了会神,听说曹子安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她放下公文,按了按头侧。
知云和沈雁带了一千兵去函谷关江风那儿买马了,大概三五日后会回来,知云说江风一次性出五千战马是没有问题的。
五千战马,存玉在心里过了一遍现有的骑兵数,不少,但绝对不够。
第83章 旧情肠说与君听
骑兵营。
张二柱大张着嘴,直愣愣地数着一匹一匹被赶进来的好马。
“五十、五十四、五十六”
“你数个屁,识数吗你就数。”一个巴掌呼在张二柱后脑勺,忍无可忍道,“老子的数都被你打乱了。”
红棕色的马气宇轩昂地打了个响鼻,从二人面前经过。
张二柱揉了揉后脑勺:“我勒个乖乖,乌木浑的马也就这样了吧。”
萧存玉立在一边,眼见群马入营,才安心离开。
几日前那三个校尉被打了个皮开肉绽,跪在大帐外的其他七八个将军也被狠狠斥责一番后,军中一改往日的松散懒慢。
薛尉不再管军务,身上的担子轻了大半,每天专心与各将军商议如何反击。
存玉出了军营,往重山街走去,知云从函谷关回来后赁了个三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好在离军营近。
沈雁也在,她天天盼着沈珂的来信,还把之前沈珂送来的信讨要了过去,一日能看八百遍。
小言昨日终于来了,她带着几十辆马车的粮草浩浩荡荡地进了临汾城。
她进府的第一件事是对着知云放声大哭。
“姑娘,我从来没有离开你这么长时间过。”
她絮絮叨叨了两个多时辰,从她怎样和粮庄掌柜周旋,一直说到她昨晚吃的野兔子有多腥。
存玉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是因为叫小言,所以这么能说吗?
她昏昏欲睡地想,早知道叫她小默了。
小默,不,小言依依不舍地走了。
知云关好了门。
知云走过来了。
知云接住了张开双臂的她。
存玉心满意足:“好想你。”
知云心里热热的:“我也好想你。”
夜深露重,两只猫儿在窗台下叫春。
知云低下头,正好对上存玉仰起的脸,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们顺理成章地吻在了一起。
樱唇相叠,唇上传来绵软温热的触感。
存玉的发冠被拆开,青丝散落,她两眼半阖,微喘着向上迎合知云。
唇瓣张开,另一个人的舌钻进自己口里,存玉温柔地接纳她,和她在这方小天地里共舞。
相触的瞬间,战栗的感觉从尾椎骨升起,存玉眼尾泛红,咽喉滚动,咽下去满口的津液。
猫儿还在窗下叫着,存玉的头发轻轻绕在知云的手上。
她舔了舔发麻的唇,平复着混乱的呼吸。眼睛缠绵地缠上知云的。
自古别后情更重。
卧房的床很宽大,两个人却紧紧相依在一起。
昏昏的灯下,存玉问:“江风还能弄来多少马?”
知云回:“一个月之后,八千匹左右吧。”
存玉一惊:“八千,她去王帐抢吗?”
摸着存玉的黑发,知云笑道:“不是,但也差不多。”
“和她交易的是契丹战败后的贵族,和突厥的一些落魄贵族。”
存玉了然:“契丹流落在外的贵族无处可依,只能暗自变卖牛羊和马匹换取财产,她竟然能联系上这些人。”
知云问:“说来奇怪,你的相印怎么会在曹瑜那里?”
存玉道:“应该是他和阿史那孛做了交易吧。他有了相印自然可以开临汾城门。”
她庆幸:“幸好我当时发现了相印,不然之后还有得忙呢。”
知云十分赞同:“我小时候还经常听说书人讲曹瑜守雁门关的事迹,不想他后来成了这个样子。”
眼前浮现曹瑜死前的场景,存玉叹了一下:“他本不应那么早死的。”
知云奇怪:“怎么说?”
存玉解释清楚始末。
两人沉默了一会,知云轻声问:“曹子安,她现在如何了?”
烛火闪了一下,存玉道:“她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我想找个日子去看看她。”
知云知道她的心事,怜惜曹子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是想看看这个杀了自己父亲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吧。
她柔声回:“明日吧。”
存玉碰了碰知云的脸:“好。”
隔日,清河街街口,存玉从马车上下来。
城外的战火尚未波及到这里,清河街上有不少在购物的行人。
存玉找到曹子安的香料铺,它外观十分典雅,一入门就闻见了浅淡的花香。
曹子安在珠帘隔开的侧间制香。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后停止手里的动作。
“大人怎么来了,坐吧。”
曹子安请她们进来坐下,关上店铺门。
她看起来并没有囿于悲伤。
存玉问:“姑娘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曹子安缓缓泡着茶,平静地笑:“大人是想问我杀了我爹之后是什么想法吧。”
室内的花香被茶香缠上,多了几分宁静。存玉承认:“是。但姑娘不想说也无妨。”
曹子安手下行云流水,她看了存玉一眼:“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轻缓的语调响起,曹子安一面泡茶一面说:“我爹我娘一直对我很好。”
“我爹教会我识字,给我买适合我身份的金银首饰,找宫里出来的嬷嬷教我规矩。”
“我娘是个标准的闺秀,婚后基本没出过门,每天都绕着我转。她也这么教我。”
“我想读更多的书,她不让我去读,说女子念懂《女则》《女训》就好;我想像我爹一样习武,她说女子习武不利于生养。”
“我去求我爹,他也不让,只给我买喜欢的桂花糕当赔礼。”
“总之,长到十四岁时,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他们总是告诉我,会给我找一个好夫君,让我下半辈子活得像在闺中一样快活。”
顿了一下,曹子安轻笑:“可我在闺中并不快活。”
“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我哪里不快活,我有功成名就的爹,温柔的娘,家里还只有我一个孩子。”
“我的人生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和我娘一样的平顺美满。”
“我似乎不应该有不满意。”
茶香氤氲,曹子安被雾气遮掩的脸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们一直觉得我很乖。”
“但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和一个女夫子私奔了。”
存玉和知云对视一下,问:“女夫子?”
曹子安轻声道:“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夫子。”
第84章 有道难行不愿醉
曹子安贫瘠的人生在她十四岁那年改变。
她在那年遇见了秦时宜。
秦时宜是临汾有名的女夫子,她拜师大儒,写得一手好策论。
但她会写策论没有用,谁会需要一个女人来出谋划策呢?
幸好她天性里带着几分不拘一格。才学无用,她便去云游,云游四年,在九州转了一圈后,秦时宜了悟了。
秦时宜要在水云寺出家,她无父无母,师父也仙去了,没人拦得住她。
于是她从才女变成了尼姑。
她成了尼姑既不剃发,也不守戒,除了披上层道袍以外,和之前那个敢写诗怒骂太守的秦时宜没两样。
再后来,她又在水云寺办了义学,免费教一些女孩读书识字。
她从尼姑成了夫子。
可不论她的身份怎样变,都是临汾城里著名的疯女人,没有人喜欢她。
曹子安的娘就是其中一个,出嫁后她也没忘了讨厌秦时宜,她总是对着曹子安说像秦时宜这样的女子合该入狱。
娘说这话时眼里的厌恶,让曹子安记了很多年,也信了很多年。
直到她被一场山洪困在了青龙寺。
曹母不知道当时的青龙寺有来讲经的秦时宜,不然绝不会来此进香的。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拨弄着她的命运,让她注定因为一次礼佛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
青龙寺是那么的大,她后来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那两条平行线是怎样相交的。
在她困惑的那些年里,她的女儿却千万次感谢过上苍。
曹子安感谢那场山洪足够大,大到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大到她在青龙寺待足了一个月。
一个月有多长呢,第一次见到秦时宜的曹子安不会知道,这一个月枯萎了她的全部过去,绽放了她的整个未来。
她第一次从四方的天里钻出来,第一次看到了满天的流云和晚霞,第一次见到天地间的枝繁叶茂。
曹子安如饥似渴,汲取着新鲜的世界。
笼子里的鸟儿丰满了羽翼,曹子安才看见了广袤天地的一角,便已经决意离开那座枯朽的宅邸。
她将做出让整个家族蒙羞的事情。
曹家祠堂里,黑压压的牌位小山般压下来,这些远古的幽灵阴森可怖,数千年如一日地坚守着腐朽的陈规。
曹子安挺直脊背跪着。
“爹、娘,我是走定了的。”
她的眼里有一团火,一团足以烧毁所有朽木的火。
曹母绞着手帕,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曹子安摇头:“你对我很好,但我不愿意留下,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男人和孩子身边。”
曹母说:“子安,你怎么就那么信一个女尼的话?”
曹子安一字一顿:“因为她的人生太让我着迷了,她可以读书,可以外出游历,可以出家,可以收女学生,可以不成亲,甚至不用遵守亥时入睡的规矩。”
“我见了她,才知道你教给我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曹母和她背后的幽灵一齐开口,恨铁不成钢:“我教的才是有用的东西,女工、管家,你需要这些。”
“秦时宜是在害你,她与世不容,受人唾弃,所以要拖你一起堕落。”
幽灵的声音振聋发聩,曹子安却不再相信它们的教化。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她需要的东西这个世道不愿意给她。
所以她只好用世人眼里的安稳人生去换。
曹子安眼神哀伤,她的身体里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是一句:“娘,你说蒙昧的幸福和清醒的痛苦,那个好?”
话语落地,震住了满祠堂的幽灵。
她不断追问:“娘,你真的快活吗?”
“秦时宜不合时宜,但她活得比谁都快活,为什么?”
“你们教我的东西,为什么只会让我痛苦?”
曹母两眼瞪大,被她眼里的火灼烧,向后退了一步:“你,你”
曹子安看她后退,反而平静下来,她俯身叩首:“女儿不孝,若不能活着离开,还请爹娘将我葬在青龙寺后山上。”
曹母两行泪流下来:“子安,我从没有逼过你。”
她最爱的女儿,被那个讨厌的秦时宜骗走了。
站立在森严的牌匾下的曹瑜不再沉默,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留不住的人何必留,你要走就走吧。”
曹子安猛地抬起头,激动道:“爹!”
曹母大睁双眼:“夫君!”
曹瑜厉声道:“你是我女儿,我不杀你,但族谱上不会再有你的名字,曹家容不下一个逆种。”
曹母用力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不可以,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曹瑜不理会她,神态严肃:“今晚你就走,以私奔的名义。”
“此后,你死生由天。”
怔了一下后,曹子安缓缓磕了三个头:“好,不孝女曹子安,就此拜别爹娘了。”
她咽下眼泪,起身要走,曹母却扑上来抱住她,泣不成声。
“你不能走,你才十四,你活不下去的。”
曹子安感受到从后背袭来的温暖,这是庇护了她十四年的,樊笼里的爱。
她没有回头,如果爱和自由只能拥有一个,她宁可不要爱。
窗外的风穿堂过,曹子安从回忆里醒来。
她温柔地说:“大人,你很像秦时宜。”
萧存玉偏头看窗外被风带起的垂柳:“是吗。”
她虚虚握一下掌,秦时宜看开了,她可没有。
曹子安呷一口茶:“杀死面目全非的曹瑜时,我心里想的都是他硬着脸放我走的样子。”
“我甚至想一死了之。”
存玉沉默了,她和曹瑜之间是有父女情分的,自己和谢铭之间并没有。
曹子安:“我爹被我杀死了,大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存玉问:“是呀,你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杀谢铭,是他断绝自己在先,有仇报仇,她不怕报应,来日自然下得了狠手。
但就算这样,她仍惧怕会被杀死血亲的梦魇缠住,这是她身体里来自谢铭的血在作祟。
那她呢,曹瑜待她不差,甚至很苦心筹谋,她会被困在噩梦中吗?
曹子安用眷恋的眼神注视她,像在怀念另一个人。
第85章 两军阵前挺戈出
【半湿半晴,三月一帘梅雨。
衰草萋萋,枯水荡荡。
罗幕春风,草木自古悲凉。
无语可诉,无情可叹,不过与命争衡。】
风铃轻轻晃出“叮铃”声,曹子安神情宁静又安详:“你也许不信,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痛苦,他的罪孽让他死有余辜,我很清楚我杀死的是一个罪人。”
她浅笑:“我问心无愧,我会很自由地活下去。”
——听罢君语,思如流波。
问心无愧吗?萧存玉饮下一口茶,清润的香沉入肺腑,她眼睫微颤,可惜地想,若是只有足够坦荡才能放下的话,她大概是解脱不了的了。
思绪还未散开,门被急急推开,赵参军急急道:“大人,军中急情。”
临汾地处吕梁山和太行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与太原府在二山缝隙间遥遥相望,这段天然沟壑易守难攻,自古便是是阻拦蛮夷南下的重要屏障。
但如今阿史那孛据守太原,兵指临汾,这天险断了一半,变得摇摇欲坠。
阿史那孛攻下太原后,城内残留的反抗势力拖慢了他继续侵略的步伐,但孤木难支,眼下大半个月过去,他俨然清理好太原府里的残局,蓄势待发了。
虎视临汾的突厥左将军乌木浑派遣前锋兀於轮率领一万精兵,来到城外叫阵。
萧存玉登上城门,低眼望去,映入眼帘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盔甲,在莽莽大地上如同野兽般盘踞。
为首一人身高九尺,腰别大锤,显眼至极。
曹参军低声介绍:“那人便是兀於轮,乌木浑手下的第一战将,力大无穷,可以一敌三,单论战力,我军无人与他匹敌。”
兀於轮抬头遥望城墙,挑衅地比出一个弯弓搭箭的狩猎姿势,直指高墙上的刘景周:“薛家的狗崽子,你果真是无人可用了,竟然派一个女人上战场。”
他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哈哈哈哈,听说她男人是被多吉*将军杀死的,只怕是来找咱们报仇的。”
“小娘们,你守着个死人做什么,我们草原上的勇士比你们中原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你不如来给我们将军暖被窝吧。”
“要老子说,你们中原的男人也该来给我们暖被窝,一个个的,比绵羊都弱。”
战前斗将,是两军交战前互相试探的环节,即双方派出将领在阵前单挑,生死不论,招式不限。
兀於轮上次在太原城下叫阵,以一己之力连败三人,他下手极狠,重锤砸碎了每一个人的骨头,他每杀一人便让突厥军士气拔高一节,待到太原连死三将时,突厥大军已经兴奋得双目赤红,“杀”声震天了。
又一次阵前斗将,兀於轮的意图毫不遮掩,他自恃无人能敌,便要先狠狠地压一压临汾的士气。
“怎么?难道虞朝无人敢战?”他抡起双锤,砸出一声巨响,“不敢战,那就夹紧尾巴打开城门,让你兀於轮爷爷进去。”
“嗷嗷,开城门!”
“一群懦夫,开城门!”
薛尉脸色黑沉,对兀於轮的阳谋无可奈何,临汾军中只怕只有自己可堪与兀於轮一战,但兀於轮只是突厥左将军乌木浑手下的前锋,他身为大将军,与兀於轮斗将,就算赢了都会折损士气。
路池将军脾气最暴,早被他们几句话激出了火:“一群崽种,若是曹将”话语戛然而止,但在座诸位没人不知道他话中意思。
若是曹将军在,还轮不到他叫嚣,但现在没有曹瑜了。
萧存玉问:“不斗将,行不行得通?”
薛尉道:“不斗,勉强比斗输了强几分吧。”
城墙上一片沉默,这里一半以上的将军都经历过太原之战,兀於轮的单挑实力他们都看在眼里,就算有一半以上的胜算都不会无人敢战。
僵持之际,刘景周高声问:“兀於轮和秦少栖比,谁高谁低?”
秦将军,薛尉犹豫着答:“秦将军武力比我强三分,我对上兀於轮有八成把握。”
路池偷眼看她,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啊,刘景周一笑:“我打秦少栖没有问题,便让我去会会他吧。”
“等等,你说什么?”路池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没信,“刘都司,你说大话都不打草稿的?谁不知秦少栖得刘将军真传,一身功夫出神入化,还你打他没有问题,你连我都未必打得过。”
刘景周白他一眼:“少狗眼看人低了,和我打架,他就没赢过几次,都是我爹教出来的,我比他学得可好多了。”
路池白回去:“你是个娇滴滴的女人,他岂能用真功夫和你打,不过哄你开心罢了,我看你还是好好待在城墙上吧,小心别竖着下去横着上来了。”
刘景周“哼”一声后不去看路池,回头对薛尉说:“末将请战。”
薛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好。”
路池急了:“将军,你真要让一个女人去斗将吗,她死了怎么办?”
薛尉厉声道:“斗将本就有生有死,她既领了军衔,就要有战死的觉悟。”
城门打开,刘景周骑马从放下的木桥上行过。
她的身形逐渐清晰,突厥大军愣了一瞬后爆发出大笑。
“什么呀,真派个女人来。”
“哈哈哈哈,秦夫人,你简直太好笑了。”
“哎,听说中原女子看重什么叫礼教的东西,你们说,她是不是想给自己挣个牌坊出来啊?”
兀於轮大笑着抡起双锤在空中相击,嗡鸣声扩散开,他轻蔑道:“秦家小儿的娘子,突厥的勇者能杀死你男人,一样能杀死你。”
刘景周已策马走到正中,她抽出两把玄铁制成的重刀,嗤笑一声亮声道:“一群只会耍弄嘴皮子的野狗,让本姑娘给你们长个记性吧。”
路池嫌她骂得没有杀伤力,断喝一声,提气沉息,厚重的声音一直传到很远:“兀於轮,你个狗崽子,睁大眼睛听好了,刘都司可不只能嫁将军,她自己就是个响当当的将军。”
当当的将军
的将军
回音回荡在沙场上,萧存玉眼神复杂地看着路池。
路池喜滋滋的:“大人,我骂得不错吧。”
萧存玉:
刘景周身形停滞一瞬,嘴角抽了抽。
兀於轮道:“哦,那就让我来见识见识吧。”
他纵马上前,在阵阵助威声中抡起双锤。
两人逐渐靠近,兀於轮残忍又蔑视地笑出来:“金吾卫左将军的夫人,我今日就让你夫妻团聚。”
“撕碎她!”
“让她知道突厥勇士的厉害!”
两人的坐骑在奔跑中扬起一地灰尘,两处尘土逐渐相接,刘景周双刀高举,径直迎向兀於轮的大锤,
嗡鸣声漫开,兀於轮手臂上暴起青筋,低吼一声使力下压,他要把这个女人锤成肉酱。
刘景周毫不躲避,稳稳抗住他的攻势。
刀与锤彼此较劲,兀於轮轻侮的神情逐渐改变,她竟然挡住了。
战场的中心,万人的视线汇聚于此,突厥的猖狂笑声变小。
路池大叫:“刘都司,好样的!”
薛尉提起的心放下一部分。
单论气力,刘景周终究不及兀於轮,几息后,她一夹马肚,使个巧劲偏开刀锋,后撤一步。
兀於轮握紧震颤的大锤后退几步,两人拉开距离,两匹好马均喷着响鼻,绕着圈试探。
城墙上,众人屏息凝神,视线牢牢追着刘景周。
兀於轮此时才真正把她当成需要正视的对手,他收起轻视之心,摆出防守姿势,刘景周双刀交错,寻找兀於轮的弱点。
武斗中瞬息万变,一念之差可能就是生死之间,哪怕她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松懈一瞬。
刘景周善于博弈,她习惯于拉长战线,在一次次的进攻中给予敌人压力,逐渐找到他们的薄弱处,最终一击致命。但这种战斗方式明显不适用于兀於轮,他长于力斗,体力更是可怕,战线越长,刘景周的胜算越小。
她必须速战速决,绝不给他拖垮自己的机会。
刘景周手心出了层薄汗,精神却兴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以性命为筹谋,在死境中寻找生路,让人无法抗拒的快感。
双方阵营时不时响起的叫阵声成了最好的助兴剂,刘景周心跳加速,生成一计,她瞅准一个空子冲上去,左手的刀袭向兀於轮的腰间,上身迅速左侧躲开破空而来的大锤。
她的刀被另一只大锤砸歪。
刘景周躲开大锤后迅速调转马头,起身补刀,她右手迅疾刺出,马带着她冲前去,眼看就要刺中,兀於轮却不恋战,几步躲开她的攻击。
刀刃只划过他的背部,破开两层甲胄。
兀於轮不是傻子,他身形太大,近战没有优势,只有拉开距离,用武器弥补自己反应速度上的缺陷才有胜算。
他的大锤长四尺,比刘景周的双刀足足长了一尺半,间距够远时,刘景周甚至够不上他。
战斗时最忌背对敌人,兀於轮赶紧折身回来,摆开双锤护住心口。
却不想刘景周此时双刀还未收回来,战马仍因着定向前走,兀於轮眼力极好,看出她来不及护住要害,迅速挥出双锤,封住了刘景周的退路。
刘景周神情慌乱,兀於轮心中得意,他的大锤是精铁做的,重五百斤,砸碎一个只是高了点的女人轻而易举。
眼看大锤就要砸在刘景周身上,对面已有人大叫着庆祝了。
临汾城门上,萧存玉放轻呼吸,不敢出声。
路池咽口水的声音大到聒噪,他喃喃道:“别真死了啊。”
第86章 烽火不息战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刘景周奋力扭身,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后腾空跃起,堪堪躲开了两把来势汹汹的大锤。
铁锤空空撞上,撞出一阵浩大的嗡鸣声,兀於轮大惊。
刘景周竖握重刀,脚尖轻点在大锤上借势自空中狠戳下去。
兀於轮只来得及斜身避开要害。
自上而下,刀刃插入得极为快速,甲胄破开,**被刺穿,兀於轮肩下开出一团血花。
示敌以弱,绝地反杀,城墙上有人高叫了声好。
薛尉舒口气,悠悠道:“兀於轮气力已尽了,他必输无疑。”
果不其然,兀於轮伤在肩膀,举不起大锤,他没了武器,也就失了一半威力,此时不过勉力支绌罢了。
刘景周步步紧逼,双刀甩出了残影。不消片刻,兀於轮已似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兀於轮眼见性命垂危,竟顾不得脸了,虚出一招,转身就跑。
他是自寻死路,若继续耗下去,耗到刘景周体力不支时未必不能反杀。
可他慌不择路,只顾活命,这一转身是活生生给刘景周递上了斩杀之法。
他后心正对着刘景周,她岂能错过,迅速策马近身,断喝一声“拿命来”,右手高举对准兀於轮的心口狠刺进去。
兀於轮闷哼一声,鲜血自刀纹上汩汩流下,他晃身摔下了马。
重刀直直插进他的后背,碾碎了整颗心脏,刘景周确认他死透之后几刀割下头颅,抛进突厥军中。
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激起一片惊呼,刘景周上马横刀,刀尖直指重军深处。
突厥或惊或惧的目光中,她亮声道:“狗贼乌木浑,你可敢与我一战。”
万人寂静,乌木浑藏在大军深处一语不发。
萧存玉问:“乌木浑会出来吗?”
薛尉摇头:“不会。乌木浑老谋深算,撒了兔子就要见鹰的。现在不过是在斗将,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不会出来的。”
半晌,突厥军中才出来一个小将,说着一口突厥语,提剑上前。
刘景周耍了个刀花,抬刀格挡,刀剑相交片刻又分离,刘景周便明了他打不过自己。
一边倒的战斗没有看头,一盏茶后刘景周便割下了小将的头颅。
她弯腰抽出马背上的弓箭,头颅缠在箭尾,高高射向乌木浑的方向。
惊起一地气急败坏的怒骂。
斗将已连胜两场,薛尉神清气爽:“哼,兀於轮死了,我倒要看看乌木浑手下还有哪个能打。”
刘景周连胜两局,打得突厥士气低落,乌木浑放弃了第三场斗将,突厥军中竖起了军旗,他们要进攻了。
城门打开又合上,一万骑兵横兵城下。
刘景周领三千骑兵攻乌木浑左翼,路池领两千骑兵攻右翼,薛尉领五千骑兵遥指中军。
森冷的甲胄发出寒光,从城墙上俯视,战场被分割成三方。
最显眼的是刘景周,她和她身后的兵马好似一杆长枪,势不可挡地刺穿乌木浑右翼。
城下传来的厮杀声无比清晰。
孟澹将军“咦”一声,奇道:“不对啊,这乌木浑只率一万兵马,我一直以为他是来试探骚扰的,怎么在战况,好像并非此意啊?”
萧存玉再看战场,也觉出几分怪异,确实,右翼的突厥军对上刘景周锋锐的攻势毫不反击,显然意图不在胜负。
他也不是来攻城的,他是来做什么的?
刘景周随手砍下一个蛮子的头颅,刀上滴落血液,她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将旗,甩干血液,又刺进一个偷袭的大汉胸膛里。
不对劲,越往里竟然越好打了,刘景周看着空虚前方尽头的乌木浑,放缓攻势朝后退去。
他在引诱自己,是想玩一出瓮中捉鳖吗,还是,有援军
大多数人也想到了此处,萧存玉顾目远望,地平线上干净至极,只有一株焦黑的枯木独自生长着。
并没有援军。
没有必要冒险,乌木浑的命远比不上临汾城池重要。
存玉慢慢抬起手:“孟将军,乌木浑意图不明,与他纠缠无益,鸣金收鼓吧。”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三路兵马且战且退,突厥军的攻势却猛地剧烈起来,死死缠住要后退的骑兵。
刘景周对上一个横空出世的大汉,她惊疑不定,乌木浑手下有这般人马,怎么方才斗将第二场派了个软包子出来。
孟澹一击拳,大惊:“他们在拖延时间!”
电光闪过,存玉吐出四个字:“声东击西。”
兵分两路,一路来临汾佯攻,一路只怕已潜行到了
众人脸色难看,存玉问:“吕梁是哪位将军在?”
赵参军迅速回答:“陈敛将军率二万兵马镇守于吕梁。”
从太原到吕梁,急行五日日可到,存玉又问:“斥候呢,斥候没探出阿史那孛的动向吗?”
咽口水的声音响起,王校尉弱弱地说:“斥候上次传信,正是五天前。”
城墙下兵马还在纠缠,存玉厉声道:“斥候和探子五天没有联系,你竟然不上报?”
王校尉狡辩:“末将正打算上报来着。”
存玉无心和他纠缠,眼神示意赵参军押他下去领罚。
突厥越打越勇,浑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战马的铁蹄碾在死人的尸骨上,鲜血将大地染成暗红色。
城墙上擂起战鼓,乌木浑气势骤变,士气大增,梁鉴、尚默各领兵五千出城支援。
冲锋的号角吹响,杀声作天,刘景周狠狠一刀刺死那大汉后,让身边副将高举旗帜,口喊“杀”冲在最前面,直往乌木浑的方向杀。
薛尉遥遥看到乌木浑大军左翼已然混乱,知道刘景周打乱了他们的军阵,她深陷敌阵,有被包围的风险,于是薛尉的兵势渐渐左偏,给她吸引兵力。
梁鉴将军打进突厥右翼,和路池回合。
萧存玉衣带生风,带着未出战的大半将领急急下了城墙。
城外战势激烈,军帐中讨论声不歇,临汾、太原二城与吕梁隔山相望,大军都在临汾,是因为自临汾而下,攻打长安轻而易举,可若阿史那孛不吝兵力先打下吕梁,那临汾难守,长安更难守。
薛尉在战场上厮杀,军营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变成了萧存玉,沙盘摆在众人中心,土石垒成的小山阻隔在临汾与吕梁之间,大军要想支援,只得南下绕开大山,最少需二十五天。
但轻骑不带辎重,日夜兼程只需十天便好。
她沉思片刻,拍板命孟澹将军立刻率三万轻骑先行支援吕梁,若阿史那孛当真去了吕梁,以陈敛手中的两万兵马,想守住十天,太难了。
她必须快。
兵械和补给源源不断被送到前线,伤员哀嚎着被抬进城,战争猝不及防地降临在萧存玉眼里,她却来不及感慨一句。
文字里的疆场,哪怕再血腥都是有限的,存玉两天没合眼,奔走在这场宏伟至极的战争中。
在她急于去迎接长安送来的一万破晓弓时,看到了一个渺小的士兵。
他失去了半边身体,却奋力挣扎着在自己将死的身躯上洒满止血药。
微茫的求救从他失去嘴唇的口里发出,“我,我不想死。”
但他很快就死了。
萧存玉只来得及恍惚一瞬,便制止住自己的思绪。
同情无济于事,尽快结束这场被迫发生的战事,才是对所有王朝子民最负责的举动。
战争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凌晨时,乌木浑折损了七千人马,带着跑得最快的近卫营风一般跑了。
刘景周都快摸到他的人头了,不想还能被逃走,她率军怒追,直追出五十里才无功而返。
在这期间,临汾已经确定了阿史那孛在前天兵临吕梁城下,已进攻了三波。
城外的战场上横尸遍野,兀鹫盘旋于高空之中,高大槐木刺出秃枝,凄厉地指向苍天。
夜晚已然降临,点点星子高悬在天幕之上,死亡的气息萦绕这浩浩疆场,残肢稀碎,血水染红了护城河。
军营中,呻吟和压低的哭号声散开,士兵来来往往,伤兵营如同人间炼狱。
烛灯长明在大帐之中,刘景周沾血的盔甲还没卸下,拱手道:“将军,吕梁处于危急之中,末将请战。”
她面色憔悴,两眼却透出不屈的战意,阿史那孛就在吕梁,她若不能亲手割开阿史那孛的脖颈,难解心头之恨。
路池忙拱手道:“将军,末将也请战。”他已被刘都司压了一头,怎么可能还被她比下去。
刘景周看也没看他。
薛尉对着沙盘演练,营帐的话语声一直持续到旭日高升,最终刘景周和熟悉吕梁地形的梁鉴随薛尉出征,共率四万大军,路池则留守临汾。
明早天亮便出发。
萧存玉在粮仓里看着役夫运输粮草,赵参军坐在长了好几个窟窿的木桌上记录。
大军出发时不仅要带足一路的干粮,还要带上供吕梁守兵所用的粮草,精细计算后,除了基本的干粮和新米总共需要两万石外,其余还有带去足够的肉、盐和兵械等物资。
眼看粮仓就要变空了,可守在外面的骡车才装满了六成。
赵参军频频看向萧存玉,不知道要怎么办。
存玉昨晚才看了朝中来信,知道朝廷是指望不上的。
她凝神算算时间,府里应该快了吧。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外面传来此起彼伏惊呼声,她掀开帘子出去,看到一串长长的货车,车上是累得高高的粮草。
赵参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这,这”
最前面是小言,她从马上下来,声音响亮又得意:“姑爷,一共是两万石粮。”
第87章 雁双飞恍然惊散
萧存玉示意赵参军别愣着了,快去记账,赵参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坐下,笔下生风。
粮草被倒腾到骡车上,小言道:“姑娘说了,这些拉车的骡子也留给姑爷。”
赵参军笔尖微滞,疲惫的双眼看着小言射出亮光。
小言回以他一个大大的笑。
黑夜让人昏昏欲睡,萧存玉盯着帐篷边燃烧的火把问小言:“你家姑娘呢?”
小言打了个哈欠:“姑娘做生意去了,江婶子大前天传了信来,说又做成一笔生意,叫姑娘去买马。”
存玉侧耳听她说话。
“好像是去了吕梁,沈姑娘还花重金买了匹汗血宝马,说山路难走,必得配匹好马”
萧存玉的手停住,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吕梁?”
小言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是呀,三天前刚从曹姑娘那回来就走啦,说是要从山上抄近路横穿呢,姑爷这几天一直在守城,我忙着筹粮,也没找到机会说”
存玉大骇,身子晃了一下,眼前发黑。
小言忙扶住她,恍惚中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了,“吕梁,怎么了?”
萧存玉心口像被蛇咬住,她深吸几口气,攥紧了小言的胳膊。
“阿史那孛,阿史那孛在打吕梁。”
小言面白如纸,嘴唇哆嗦个不停。
“姑娘,姑娘。”
她左脚踩着右脚转身上了马,扬鞭而去。
赵参军茫然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一回头又被萧存玉的脸色吓到。
“大人?”
存玉抬手扶住帐篷的柱子,喃喃道:“我该做什么?”
赵参军摸不准他在和谁说话,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辛劳了这么多天,不如去歇息会儿?”
士兵来来往往,风中的血腥味尚存,在赵参军模糊的声音中,萧存玉踉跄了一下,直直走向薛尉的营帐。
赵参军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
吕梁此地本来就不怎么重要,谁也没觉得阿史那孛会放过临汾,专门饶远路去进攻吕梁。如今吕梁情势险急,薛尉正在帐中深思。
此事是他失策,不过是被一些繁杂的琐事缠住,便忘了阿史那孛此人最是诡计多端。
他懊恼地锤一下桌子,真真是灯下黑。
吕梁虽不是要塞,但与临汾、太原成三足鼎立之势,临汾驻守重兵,阿史那孛来犯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得绕路南下。
雁门关一破,之下的每座城池都对着突厥大敞门户,虞朝经调兵和征兵之后,陆续聚集了四十万兵马,然而分散到各个府郡驻守的,最多不过三万。
三万已然足矣,突厥总共不过二十五万兵马,敌我双方主力互相牵制,除非战线崩溃,三万人马只守城不进攻,完全可以坚持到援军来。
但阿史那孛是一个例外,他跑得太快了。不过几天时间,他就从太原跑到了吕梁,驻守吕梁的陈将军战功平平,和兵勇将猛又连战告捷的阿史那孛对上,胜算寥寥。
存玉走进来,就看到薛尉一脸愁苦之色在纸上写写画画。
若知云没有去吕梁,此时与她最好的选择是留守临汾,一来她不是武将,不需要上战场上拼命;二来她奉皇命而来,要做的不过是整顿军纪,弹压一些不听话的武将,与长安互通信件等等,她实在没有身陷险境的必要。
但如今,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萧存玉拱手道:“薛将军,此去吕梁,可否带上我。”
薛尉惊住,迅速开始权衡利弊,几万人马行军途中会遇到的问题比原地驻扎时多数倍,他方才还在担心军纪问题,但若是萧阁老随军的话
笔端洇出一团墨,薛尉喜不自胜,萧阁老果然浑身是胆:“自然可以,我求之不得。”
乱世里,人命尚且如草芥,鸿雁难以双飞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数万人的军队绵延在宽阔的官道上,晨光熹微,晚春的杜鹃在田野间悲鸣,军旗飘扬在风中,重甲森森,踏碎了一地的落花。
几只惊鸟跃出,划破了沉寂的大地。
刘景周高举弓箭,射下一只肥鸟来,她拎起鸟腿,对着萧存玉绽开笑:“中午可以加餐了。”
何知云被困在吕梁的消息在三军拔营第一天就被诸位将军得知了,从那之后落在萧存玉身上的目光变多了,有怜悯的,有钦佩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好奇。
刘景周也好奇,她的视线躲在扑腾的鸟身后面偷偷打量萧存玉,嗯,秦少栖之前说得没错,萧阁老果然有做情种的天赋。
存玉问她:“刘将军,还有多久可以到吕梁?”刘景周在上次斗将之后,薛尉便递了折子为她请封武威少将军,现在已是正三品的军职了。
刘景周答:“如今不过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大军行军速度已经够快了,萧存玉知道自己是在白着急,她抓紧手中的缰绳,遥遥看向西北方向。
突袭、攻城、支援、战场上瞬息万变,萧存玉想起薛尉曾提起过的义军,义军未必是真的义军,危难之时很有可能变作刺进临汾的敌军。
但,兵无好坏,道有善恶,不管“义军”首领究竟所图为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既领着虞朝的子民为兵,就必须为虞朝而战,否则便是亟需被清理的叛军。
虞朝人与阿史那孛合作唯一的原因是利益,但突厥人能给他的,虞朝只会给得更多。除非“义军”首领和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她实在不愁“招安”不了他。
众将商议之后,一个飞骑尉自告奋勇承担了去给义军送信的任务,他带着一封言辞恳切的书札和封书,骑了军中上好的马而去。
飞骑尉赶路的速度自不必说,他在马背上长大,马就好比他的亲兄弟一样。
但对于没有系统训练过的人来说,骑马便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行军的第一天,萧存玉大腿内侧便被磨出了血,她自出生就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况且那里本来就嫩,细小的剐蹭都容易受伤,更别说这么剧烈的摩擦了。
她走得急,身上没有带药,只好找军医要来一罐外涂的药膏,每晚睡前粗粗涂一层。
这膏药本是用来治疗士兵拼杀时受的外伤的,味道很是难闻,涂上也是辛辣的感觉大于清凉。
更何况她每天都要骑马,就算一晚上过去伤势好了些,第二天也仍旧会被磨坏。
不过难好又怎样,五六天过去,她大腿内的伤口坏了好,好了坏,已然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触手是粗粝的硬,总算是不疼了。
山这边,她在风雨兼程地赶路,另一边翻过高山的何知云正站在吕梁城墙上,城下是绵延百里的军队。
身后,几个身上缠着绷带的小兵抬下去一个浑身是血的弓箭手,吕梁城的兵没有玄铁盾,粗铁炼成的盾根本挡不住突厥人可以三箭连发的天狼弓。
知云依稀记得破晓弓的制作图纸,从她画出来开始,工匠昼夜不辍地做起工,人人都熬红了眼,任是这样,东拼西凑得来的原料不过堪堪造了七百把。
七百把弓,对上阿史那孛围城的十七万兵马,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雁抹一把脸上的黑血,声音粗哑:“这吕梁说是三万兵马,不顶用的老弱就占了一小半,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七八千人,一万余人要在十七万人手心守城,没想到我第一次上战场,打得就是这么艰难的仗。”
知云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突厥大军的长度,漫漫无际的骑兵占据了她视野的全部:“物资也太少了,钱庄里的黄金换不成实打实的兵械和铁器,就是不值钱的烂石头。”
她虎口处是龟裂的伤口,在突厥围城第七天,吕梁便全民皆兵了,开始是青壮全部上城墙,后来变成了所有成人,再到现在,已然可以在城墙上看到小小的孩子背着石块在箭雨中穿梭。
知云不管陈敛的阻拦,也背着箭囊成为了守城士兵中的一员。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回想起刚进城的日子,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阿史那孛是在江婶子带她去马场时出现的,灰沉沉的天色掩盖了大军的行迹,也让陈将军错失了最好的求援机会。
风一样快的草原骑兵带着震天的金鼓声奔驰在城外野地时,城里的大多数人却还以为铁蹄跺地的动静是因为地龙翻身。
阿史那孛的第一波攻势在吕梁几乎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陈敛将军匆匆上了城墙,在看到城下情形的那刻白了脸。
旌旗烈烈,云梯、钩强、连弩密密麻麻,一个身穿甲胄的年轻男人策马战在大军的最前面,用突厥语高喝了一句什么,这具战争机器便缓缓向前推进。
没有叫骂,没有斗将,只有越来越近的云梯。
士兵大多被吓软了脚,战力减了大半,陈敛几乎倾尽自己毕生所学才守住了城,可这不过是阿史那孛的第一次进攻而已。
兵力不足,但也有一万余稳健的士兵和一城的青壮,倾一城之力,未必不能死守到援军赶来,可就在第三天,陈敛便险些溃败,原因荒谬到让他失笑。
大敌当前,吕梁大户的胳膊肘都一心朝外拐,不少人觉得吕梁必破,待在城里必死无疑。
他们散播流言,说什么只要开城门主动投降,突厥兵就不会杀人,情况这么危急都是因为陈将军一意孤行非要死守。
第88章 恃恩行凶必自亡
陈敛气得在城墙下大骂,不抵抗只会死得更惨,屠城的事情阿史那孛那个畜生又不是没有做过,他们凭什么以为自己会生还呢?
靠他们毫不犹豫就弯下的脊梁,还是精心筹备的“献礼”?
陈敛准备杀鸡儆猴,只要砍了那几个蹦跶最欢的,不愁他们看不清局势。
可当他提着军刀站在姜家大门口时,正当面刻着的“忠勇之家”四个字的牌匾却让他傻了眼。
金丝楠木,高祖亲笔,虞朝的国玺印在上面。
牌匾下佝偻跪着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大爷,正呜呜咽咽地哭着。
陈敛的刀握了松,松了握。
散了的民心要重新凝聚不是一件容易事,城中这些世家是在吕梁盘踞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乡土势力,在百姓心中的号召力有时候比官府还好使,他不动手,吕梁必破无疑。
可这是高祖亲笔,他陈敛在牌匾下杀了姜家老爷子,无异于在高祖灵前撒尿。
姜继民抖着胡子哭,他打定陈敛不敢杀他,他姜家从百年前起就是躺在功劳簿享福的命了,这天底下除了皇家,谁敢杀他?
他有恃无恐,陈敛的心沉了大半,难道吕梁的命就到这里了?
姜继民嘴角遮不住的笑正正对着人群里的何知云,她眼珠微转,从人群中出去。
士兵警惕地拔刀,刀刃差一点碰到知云身上:“什么人?”
沈雁剑将出鞘,知云轻轻搭手在剑柄上制止住她。
僵滞的气氛中这点小小的动静引起了陈敛的注意。
知云遥遥道:“陈将军安好,萧阁老在临汾很是挂念你。”
何知云很清楚,乱世中拥兵者重,陈敛杀死手无寸铁的黄家人轻而易举,他只是缺了一点胆子而已。
所以,就让她送给陈敛一些胆子吧。
陈敛的目光从茫然到怀疑,最终还是让士兵放行了。
姜继民用余光看到这个女子,他认出了她,何氏钱庄的老板,富甲一方的豪商和
朝中萧阁老的未婚妻。
姜继民嘴角的笑凝固了,他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惶恐。姜继民盯住“忠勇之家”的牌匾,很快压下这抹害怕,萧阁老又怎样,这可是高祖钦赐,他本人来也未必敢动手。
可他还是不安,视线紧紧跟随何知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陈敛面前,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周围一个人轻呼一声:“呀,这不是江掌柜前几日领来的贵客吗,据说是何时钱庄的老板。”
“咦,那她不就是和朝中萧阁老定了亲的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正正好能传到陈敛的耳朵里,他执刀的手一顿,萧大人的未婚妻,怎么会在吕梁?
在疑惑后头闪过的是惊喜,萧大人在临汾,临汾有重军。
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那萧大人一定很快会派援军来的。
陈敛心热了起来:“原来是萧夫人,惭愧惭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知云轻笑:“哪里的话,将军为国为民,不认识我一介商户也正常。”
他二人正寒暄着,姜继民的心越提越高,她到底想做什么?
客套话说完,知云话锋一转,哀愁道:“夏日渐渐*来了,天间的虫子也变多了,实在是烦人。还在长安时萧大人曾对我说过南疆有一种害虫,幼虫自成虫的尸体上长出,与成虫紧紧相连。”
“幼虫腐蚀周围土壤,可其他虫子都因为成虫庞大的躯壳不敢靠近。”
陈敛意识到什么,试探道:“既是如此,夫人觉得如何是好。”
姜继民已汗如雨下了,知云笑道:“成虫可怕,但不过是死物,杀死活人是不需要过问死人的。”
她看向陈敛,面上的笑不变:“牌匾是高祖赐的,不是在位的天子赐的,若当今的陛下知道了,也只会说将军是在拨乱反正。”
陈敛对上何知云的视线,聪明人交流,一个眼神足矣。
他心下了然,知道此事有萧阁老担着了,于是利落拔刀。
姜继民软倒在地上,背上汗涔涔一片,陈敛手里寒光闪过,姜继民苍老沙哑地大叫:“你怎敢杀我——”
话音未停,一颗大好头颅落地。
姜家人眼睁睁看着不过一刻,自家老爷子便死不瞑目,顿时哭天喊地,陈敛一挥手,身后众兵便将他们一一捆起。
陈敛对着知云拱手道:“夫人大义,代我谢过萧大人。”
知云回礼,笑眯眯的:“哪里哪里。”
姜家没了声息,城中其他大户倒还想闹,可一来他们没有姜家那么大的依仗,二来这几天,他们的生意不知怎的频频出事,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是团团转,哪还有心思闹事。
算计这种为富不仁之人的钱,知云没有丝毫压力,不过几天,府库就满满地堆起来真金白银。
他们没了钱,也就没了心气,很快灰溜溜地缩在一边。
钱财化作低价的米面,化作城墙下的粥,化作一车一车的草药。
可钱财的作用终究有限,大军围城,再多的钱也只能换来吕梁城内原有的东西,粮食一天天消耗下去,肉粥变成浓粥,浓粥变成白粥,知云看着空了大半的粮仓,再这样下去,热汤都没得喝。
吕梁死寂一片,除了人,活着的任何生灵无一幸免,饥饿恐慌的人群吃掉了所以能寻觅到的食物,从畜生到肉虫,人们朝自己的肚子塞进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
知云的视线从城墙下收回来,华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起惨痛的“人相食”,吕梁,也会变成那样吗?
她的手探向藏在衣服里是同心锁,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沈雁抿了抿唇:“再没有支援,吕梁最多守五天。”
五天已经是极限了。
求援的人一去不返,吕梁几近与世隔绝。
可祸不单行,物资短缺的问题还没解决,当完,阿史那孛便借着浓黑的夜色朝城里抛进数十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那些死尸一落地就炸开,炸成满地浑浊的血水。
知云匆匆赶来,看着一地的污秽白了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阿史那孛肮脏的目的毫不遮掩,他竟然打算人为制造一场瘟疫。
城中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死尸,用烈酒在街道上倾洒,艾草浓郁的味道昼夜不歇,一切预防的措施都被使用了。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隔天傍晚,城西和城东出现了发热症状,大夫很快确诊了是瘟疫。
恐惧开始蔓延。
发现疫病的地带已经被围起来了,等闲不准人出入,全城的大夫分作两批,一批救治伤员,一批研究瘟疫的方子。
这两天突厥都没有进攻,大概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吧,这让吕梁喘了一口气,但日益严重的瘟疫逐渐吞噬了人们的希望。
天际红霞似血,一个小兵跌跌撞撞上了城墙,对着陈敛道:“将军,姜家,从姜家假山里爬出来一群人。”
“什么!”陈敛站起,姜家全家都在做苦力,府里怎么还有人。
小兵喘着气道:“领头的是个女的,说是来这何姑娘的。”
知云刚从疫区回来,就听到了这话,她惊异道:“找我的?”
“其他人都叫她言姑娘。”
小言满身灰尘地站在姜府门口,十几个同样灰扑扑的士兵警戒地看着她们。
她心里着急,狠狠瞪了眼其中一个士兵。
第89章 89
知云刚下马,小言便似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里:“姑娘”
姜家正房里,众人齐聚一堂。
小言道:“我是收买了姜家一个在外做生意的小辈,从他家地道里钻进来的。”
知云问:“城外形势如何?”
摇了摇头,小言道:“最近的援军尚在三十里之外,突厥兵马众多,与我军隔着三绝山相望,我军已与他们交战四五次了,可惜还没有攻破重军的防守。”
李昩副将粗黑的脸上现出喜意,大掌一拍桌面:“外面有援军就好。我还以为要守孤城呢。”
小言道:“先别急着高兴,是有援军,但援军能不能破局还是两说。”
天色渐渐黑沉,屋里只燃着一支昏暗的烛灯,小言舒一口气,娓娓道来。
与此同时,三绝山下,萧存玉在坐在桌前,黑色的长发散下,左肩上的白色绷带若隐若现,她面色凝重。
突厥兵马朝东北方向与太原相连,物资源源不断从后方运至前线,阿史那孛又控制了草原王庭,整个漠北草原都是他的后盾,其底气之足难以想象。
他只需要围死吕梁,围到吕梁弹尽粮绝,没有一丝生机时,他便可挥兵直入,拿下这座城池,从此与已经沦陷的太原相连,合围临汾。
援军共十四万,与突厥十七万大军僵持在三绝山两侧,薛尉率兵强攻了三次皆无功而返。
此举似是逼急了他,几日前乌木浑手下的间谍传信来说,阿史那孛在军师敖敦的献计下,朝吕梁军中投了患疫病而死的百姓尸身,意在使吕梁不攻自破。
存玉闭上眼都知道吕梁城里是什么情况,少兵,少箭,少粮,少药,本就是苦苦支撑,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破坏城内的平衡,更何况是可能会出现的瘟疫。
大军进不去吕梁,大夫和医药未必不行,小言自那天孤身走了之后,一直被挡在吕梁城外,她苦寻多日,终于从姜家一位流落在外的嫡系口中挖出来姜家有条地道的消息。
此时,大军正好行进到三绝山下。
小言传信给她,告知了此处地道的存在。
地道不大,仅容两人并排通过,且年久失修,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且姜家那位嫡系嘴里的话不知能不能信。
萧存玉决定亲自去试一试,一来就算地道不能行军,也能送去城里急需的草药和部分军械,二来此行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确认地道的通畅。
“不可。”薛尉拒绝了她的自荐,“城内很可能有瘟疫,这是十死九生的事,何必你亲去犯险?你若是死在里面,我怎么向陛下交代?况且军中不少事务还需你定夺。”
存玉正色道:“将军此话不对,大难当前,哪里不危险呢?吕梁城里的军民危险,城外和突厥兵马对峙的大军危险,如今没有正经名分却愿意守在临汾的义军危险,这世道里,在哪里不是犯险。”
“再说我自请去吕梁,绝不是一时冲动,只因为我去是最合适的。”
她侃侃而谈:“我不去,就是诸位将军去,大敌当前,离开一个文官,总比离开一个将军好。”
“同时,我们对吕梁城里的形势并不清楚,不知道危机之中的吕梁什么时候会被最后一颗稻草压垮。吕梁若城破在即,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大帐中立刻寂静下来,众人的面色都变得复杂,唯独小言神情迷茫,见没有人为她解释,开口问道:“最后一条路,是什么路?”
寂静被刘景周沉重的话打破:“城都快破了,还有什么路,不过是对着阿史那孛俯首而已。”
“俯首?”小言迷茫的神色滞住,眼里闪过震惊。
顿了一下,刘景周道:“无奈之举罢了,阿史那孛向来喜欢屠城,想保住吕梁城中二十万百姓,守将献城,大概能换来一二分可能吧。”
小言瞳孔震颤,抓住萧存玉的衣袖,存玉抬手搭在她手上:“放心吧。”何知云不会出事的。
刘景周没看到她们这边的动作,道:“但屠城与否,与守将的官位和声名有很大关系。陈敛籍籍无名,又折损了阿史那孛数万兵将,他与阿史那孛而言,是泄愤的目标,因而说他去投降,成功的可能性不过一二。”
她看向小言:“但萧大人不同,与陈敛相比,他太有价值了,天子之师,皇帝亲信,位同内阁首辅,可掌一军调度。他去,保全吕梁的可能性可达十之七八。”
萧存玉轻笑道:“所以,当然是我进城最合适了。”
刘景周神情并不好看:“可你想活,绝无可能。”
“阿史那孛怎么会放过杀死你的机会。”
小言拽住她衣袖的手松了:“你。”
存玉拱手道:“诸位可千万要赶快想出应敌之法。”
“我的命都在诸位手上了。”
——可惜,她的命没有落到别人手上。
第二天,将出发时,突厥军射来漫天的流矢,其中一支正正射进她左肩。
“什么?”何知云猛的站起来,“她受伤了?”
小言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解释:“姑爷没事,箭上无毒,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知云抚上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直到她平静下来后,小言才继续说:“姑爷受伤之后,我便请命替她来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清单:“未免路上发生意外,我带来的药材并不多。”
清单被递给吕梁最富声望的叶大夫,他细细看着,一眶老泪盈在眼里:“虽不多,但大多都是我们正缺少的。”
小言掏出另一张纸:“那药尚在地道出口处,是宋大夫翻遍医术后挑出来的,有用就好。”
“还有一些弓箭,姑爷说守城时弓箭很有用。”
地道出口处,陈敛咽口水的声音十分清晰,但没有人指摘他,因为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这是一些弓箭吗?
士兵已经抬出了十五箱破晓弓,仍在不断深入。
小言神色忧伤:“还是少。”
陈敛迷茫地看向她,这少吗?
知云应和她:“确实不够,还得再运,地道若不安全,我们可以带些工匠进去,边走边加固。”
第90章 王庭间较尽锱铢
高耸的三绝山下,绵绵绿水蜿蜒而过,河流边,高大马匹无情地踏碎落花,高举令旗跑进军营。
“报——”
狰狞的狼头图腾下,一个青年男人手握弯刀,耳上是随风摇晃的虎牙,墨绿色的一双眼睛里映出踏进污水里的马蹄。
令官下马单膝跪在阿史那孛身前,左手抚右胸:“可汗,可汗他来信了。”
阿史那孛练刀的动作一滞,缓缓收起弯刀,意味不明道:“父王,他竟然会给我传信。”
深蓝色大帐中,几个奴隶膝行而入,送进去马奶酒和奶茶,跪坐在阿史那孛下首的乌木浑道:“殿下,可汗此举意欲何为?”
阿史那孛绿水似的眼睛发出幽光:“父王疼爱七弟,自然想让他来涨涨见识。”
宿卢和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重哼一声:“七殿下是个提起刀就害怕的废物,汗王派他来,不过是想来分一分殿下的军功。”
秋后的蚂蚱尚能蹦跶,突厥可汗是个不服老的家伙,虽然身体被阿史那孛囚禁,但心思却一刻都没有停过。
他的儿子被阿史那孛几乎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天生痴傻的第七子,这七王子也并非痴傻,只是胆小又懦弱。
胆小对于生在马背上的突厥子民来说,是最可耻的缺点,更何况阿史那仵不是一般的担心,他小时候连看到天上飞过的鹰都要躲,是众所周知的废物。
只是他投胎投得好,托生在老汗王最喜欢的女姬肚皮里,子以母贵,突厥老可汗反倒很喜欢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儿子。
阿史那孛杀进王帐时,七王子阿史那仵躲在屏风后面流了一地的尿,被阿史那孛拿刀指着时连涎水都止不住。
阿史那孛特意饶了他一命,将他送进了王帐,养在老可汗身边。
他充满恶意地想,老废物和小废物,正该养在一起。
宿卢和放下酒碗,笑了:“你们说七殿下来了之后,会不会一听号子声就尿裤子啊。”
帐里响起大笑,阿史那孛浅浅抿一口酒,并不制止,反倒是乌木浑,皱了皱眉道:“殿下,七殿下是痴儿,他身边跟着的毕力格可不是,我认为,不如直接驳回可汗的命令。”
乌木浑原本奉命在临汾防守空虚时进攻,趁他们防守不急,伺机拿下临汾,就算拿不下,能添些乱子也是好的。
可惜,那支义军实在可恨,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区区四万人就将临汾守了个刀枪不入。
乌木浑试了几次后果断放弃,他是最惜命的,这小将几次差点擒住他,他可不想以身犯险。
离开临汾后,他自然来了吕梁,原以为自己损兵折将,付出那么大代价,好容易拖延住虞朝主力军,吕梁总该有些进展吧。
可哪想到,就这么一座小城,竟然还没攻下,还沦落到用瘟疫这种阴毒招式。他隐蔽地看向宿卢和,没有的家伙。
宿卢和大笑着拍拍乌木浑的肩膀:“左将军,你少娘们唧唧的,毕力格都死了半截了,他就算是长生天认定的军师又能怎样?”
他大力拍向自己的胸脯:“这里是殿下的地盘,他敢来,就让他有去无回,乌木浑你真是越来越担心了,当年杀狼王的胆量呢?”
乌木浑本就心情不好,被他打了个趔趄,脸色立刻黑下来。
阿史那孛调和道:“好了,毕力格腿都断了,身负残疾之人怎么担得起长生天的谶语,到时候我严加看管他,保准让他离不开营帐一步就是了。”
乌木浑满脸不赞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毕力格不是好相与的,可他也不好多说,宿卢和才是在殿下微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殿下自然会偏向他。
他冷冷看了宿卢和一眼,坐了下来。
宿卢和对着他得意地笑。
阿史那孛对座下的暗流涌动无动于衷。
他转动手里的酒碗,毕力格呀
毕力格的事先放在一边,自他投尸进吕梁到现在也有快十天了,是该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整军、出发、兵临城下,阿史那孛抬头看见高高的城墙,那上面是摆好的弓弩?
吕梁哪里弄来这么大的弓弩?
乌木浑道:“只怕是城里新造出来的,不知威力怎么样。”
轻晃了下缰绳,阿史那孛冷哼一声:“听说萧存玉的夫人在城里,最近不少绊子都是她使的,这弓弩想来也不例外。”
他眯眼细看:“乌木浑,你可看得出来那弓弩是什么样式的?”
城墙几乎高过三绝山,乌木浑哪里看得到,摇头道:“看不出。”
吕梁不仅有了弓弩,城墙上被砸出的豁口也已经补好,甚至城墙上来往士兵都多了不少。
阿史那孛敏锐地发觉出异样,城里,或者城外发生了什么?
他围城十里,视线所及之处,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三绝山那面他又重伤了萧存玉,如今形势应是一片大好。
是哪里发生了意外?
时间容不得他多想,乌木浑奇怪地问:“殿下?”
阿史那孛盯着城墙上的弓弩,慢慢举起手:“攻城。”
战争机器缓缓推进,情势却不是预料之中的轻松,乌木浑挡住一支急射而来的弓弩,惊道:“殿下,这是虞朝新造的弩,我只在临汾见过。”
箭雨中,阿史那孛举起盾牌,神色不明。
陈敛久违地露出笑来:“不愧是工部新造的望山弩,比之惊雁弩不知好用了多少,夫人,你说是不是呀。”
何知云站在他身边,看着在望山弩下艰难前进的突厥大军露出笑意:“确实如此,这下能给阿史那孛一个教训了。”
阿史那孛咬牙咽下这口气,大军狼狈离去,阿史那孛一脸黑气地进了大帐,吕梁几乎要改天换日了,他站在沙盘前沉思。
突厥被打跑了,不是打累了之后走的,是灰溜溜地逃窜走的。这个消息振奋了疲惫不堪的吕梁城,只要能看到希望,那就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希望落在了每一寸土地上,只除了被重兵围起来的城西。
城西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所有患病的人都被集中在这里看管。
一件宽大又通风的木棚里,捂着口鼻的宋大夫正给一个满身流脓的人把脉。
几日前地道被修葺好了,修葺后的地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时间有限,考虑到城里逐渐蔓延的瘟疫,最先进城的除了军械,就是是草药和大夫们。
宋大夫曾有在大疫中活命的经历,闻言立刻收拾起医箱赶着小毛驴就要进地道,其他人听说他曾是御医,哪有不乐意的。
“我之前见过相似的病例,治起来多半是差不多的。”宋大夫摸摸胡须,“只是此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五日之内必死无疑。无关人等还是不要靠近了。”
知云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