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做客
夏日已至,暑热难当,纵然凭着胤祺和林如海的身份,家中并不缺少冰,奈何黛玉胎中不足,底子不甚强健,也不敢如何用冰,夜间到底睡不安稳。
“妹妹,你昨儿可是又没睡好?”胤祺望着黛玉眼下的青黑,担心地问道。
“今年天热得格外的早,天一热,夜间也就走了困。”黛玉恹恹地说道,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粥。
胤祺转着手指上的扳指,浓眉紧皱,天一热,黛玉便吃不好睡不香的,每个夏天都是煎熬,胤祺也习惯了为黛玉操这份心,他令厨房又端上碗绿豆粥,哄着黛玉喝上几口:“妹妹,这绿豆汤最是消暑,也没让他们做的多复杂,口味甚是清爽。”
甜白瓷的勺子舀起,温热的绿豆粥入了口,果然如胤祺所言,不油不腻,清清爽爽,倒是让黛玉多喝了几口,但到底天气燥热,再多黛玉也喝不下去了。
此时刚入夏,黛玉便已经苦夏成这番模样,这让胤祺更加担心,自幼年认识以来,每次黛玉生病,都让胤祺跟着操碎了心。
这可怎生是好,胤祺眉头皱得愈发地紧。
“有了。”黛玉仍在小口小口的喝着,胤祺突然右手握拳,锤在左手心:“妹妹,皇祖母见我怕热,让人给我送了个京郊的庄子,那儿海子多,天儿比京中要凉快不少,我们去庄子上住些时日。”
黛玉抿起唇,微微笑着:“那等我从外祖母家回来,咱们就去庄子中住些些日子。”
是了,黛玉还得去贾府小住,虽说不会住如何久,但十天半个月也要的,想到这,胤祺更加担忧,这几年黛玉被照顾地很是仔细,好容易身子才好了些,去了贾府可别前功尽弃。
但黛玉愈发大了,她也有自己的人生,胤祺再不放心,也不能将她拘于方寸之地,只能想着办法为她做好准备,亲自将她送去贾府,为她保驾护航。
天边的风已经带上夏日的灼热,趁着太阳还未出来,在晨光的熹微中,林府正门大开,一辆青布马车向贾府驶去。
林府离荣国府不算远,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荣国府门前,仍是几年前那个熟悉的大门,那门依旧紧闭,由几个穿着富贵的门子在守着。
马车到了门前,紧闭的大门依旧紧闭,跟着黛玉的嬷嬷走到门前,和门子说明缘由,却只见那些门子笑嘻嘻地的说着什么,却不见丝毫动静。
离得远,黛玉听不见他们在说着什么,却能见着嬷嬷情绪激动地,好半晌,铁青着脸回来。
“姑娘,他们让咱们去侧门进去,周瑞家的在里面等着。”黛玉蹙起眉,只觉荒唐,她是正经接了帖子陪贾母小住,却直让她从偏门进,这到底是亲戚还是结仇,林家再不济,也有个身为皇子先生,在翰林院当差的林如海,如何就能被人如此轻视了去。
黛玉坐在车里,思索着该如何行事,若今儿个真进了侧门,置林家颜面何地,若调转马车离开,却又是给了贾母难堪。
“哼,”京中人多,胤祺唯恐黛玉被人冲撞了去,陪着黛玉出门的胤祺,原本只闲闲地依靠在引枕上,听了嬷嬷的话,他便已经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冷意,等见了黛玉那左右为难的样,更是冷笑出声:“贾府还是这样。”
黛玉红了眼圈,她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多少转了些给外祖家,对于这次见面总是有着期待的,谁成想门还未进,隐约便来了个下马威。
胤祺顿住,望着黛玉略显苍白的脸,淡声说道:“妹妹放心,我在。”
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却让黛玉放松下来,信赖地看着胤祺,只觉全天下就没有胤祺不能解决的事儿。
胤祺见黛玉止了泪,隔着窗户喊了一声,侍卫立时打马靠近。
“你过去看看。”胤祺漫不经心地吩咐。
侍卫连忙应了,驾着马往贾府大门走去,能够通过层层选拔,放到胤祺身旁的贴身侍卫,无一不是八旗大族出身,凭着他们的身份,贾府也无法轻慢,更何况马车中还有大佛在。
宫中虽未言明,但那些护卫随着胤祺在林宅中住了那么些日子,亲眼见过两位主子的相处,自是知道,这林府的小姐,日后必然进五阿哥府,最差也是侧福晋,谁也不敢怠慢了去,而这样的林姑娘,却在外祖母家被慢待,听见好脾性地五阿哥话语中隐隐地怒气,护卫只觉这贾家真真气象将尽。
贾府的门子最是势利眼,一见马匹上的大人器宇轩昂,腰间佩戴的玉更非凡品,忙谄笑着凑了上来,护卫冷着脸,与门子说了句话,门子听到这不起眼的马车中居然坐着五阿哥,吓得屁滚尿流,心中直骂脏话,周瑞家的特意找事,主子间斗法却把他们这些下人折了进去。
门子连忙让人往里头送信,小厮撒开腿便往贾赦和贾政院子里跑去,唯恐落下大不敬的罪名。
至于紧闭的大门,更是好几个人同时使力推开,甚至连门槛都卸了下来,好方便让马车长驱直入,恭迎着五阿哥的到来。
这一日正好贾赦和贾政都在家中,听了小厮的报信,连忙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往外走,去拜见五阿哥。
胤祺却并未给贾赦和贾政这个机会,他见着贾府大门已经开了,冲着黛玉笑了笑:“妹妹,进去吧,想家了给我送个信,我来接你。”
说完,胤祺便掀开帘子,撑着车辕跳了下去。
车夫驾驶着马车,顺着贾府大开的门走了进去,听到消息的周瑞家的脸色惨白,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领着车往前走。
胤祺远远望着,直到马车影子都望不见了,才翻身上马,挥着马鞭回了林府。
等到贾赦和贾政匆忙赶来时,却只见着空荡荡的大门,门子正在将卸下的门槛装上。
贾政皱着眉询问,等听到门子吞吞吐吐回得话,只觉眼前一黑,在贾赦讥讽的眼神中,贾政咬着牙吩咐小厮:“去将这事和老太太回禀。”
贾母院中,早便坐满了人,自贾母之下,儿辈的邢、王二夫人,孙辈的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都坐着,等候着黛玉的到来。
等了一刻又一刻,太阳都升上了天空,却仍未见到黛玉的身影,其他人尤可,从未见过黛玉的湘云却忍不住,她爽朗笑着:“老祖宗,林家姐姐还有多久才到。”
贾母笑着戳着湘云的额头:“想是快了,怎么你这泼猴就等不及了?”
湘云笑着应道:“我在家里日日想着老祖宗,今儿个得了林姐姐的好,才又能给您请安,可不是等不及了。”
湘云这般说,却也有着缘由,前两日贾母自收到黛玉令人送来的回信后,便笑了出来,连连吩咐将她院子后头的房间收拾出来,又令鸳鸯将她箱子打开,从历年攒的体己中找了找了些摆件,亲自布置了一番,盼着黛玉能住得舒心些。
毕竟人有亲疏,黛玉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在不涉及到贾府利益的情况下,贾母绝对将黛玉放在第一,薛家那小子冒犯了黛玉,若非看在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上,她绝对不会只给王夫人脸子看便结束。
“老祖宗,我听说林妹妹要来住?”贾宝玉已经进学,这些日子中先生管得格外严,宝玉每日里读书都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完一天的课,犹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地回来,便瞧见丫鬟们上上下下的正在收拾院子,再一问,是几年前那个神仙似的妹妹要过来,一时间,宝玉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蹿到贾母面前,撒娇地问着:“林妹妹都好久没来过了,这次可得让她多住些日子。”
“你妹妹前几年要守母孝,不得随意出门,如今孝期过了,可不得和亲戚家多多走动,免得生分了。”贾母想起早逝的女儿,眼角流出浑浊的眼泪,又盯着鸳鸯收拾黛玉的屋子。
贾宝玉本就是个痴儿,他恨不得全天下钟灵毓秀的女子全住在他们家中,听了贾母的话,更是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挤过去对着摆设挑剔起来,等鸳鸯好容易将屋子收拾好,贾宝玉又埋在贾母的怀中:“老祖宗,既然林妹妹来了,我们也将史妹妹接过来,她们姐妹还没见过呢。”
“说得极是,你倒是提醒我了,云丫头也许多日子不见。”贾母一拍手,忙令人去史侯府将史湘云请来。
这便是湘云这番话的缘故了。
“这我可要为宝兄弟鸣个不平。”王熙凤捂着嘴,笑着打趣:“姐姐还没见到,怎么就忘了哥哥的好,。”
“我自然也没有忘了爱哥哥,特特给他打了条络子。”湘云扬眉应道。
“偏生就你精怪,好好的二字不说,咬着舌头说什么爱哥哥的。”李纨没忍住,指着湘云笑了。
一屋子人笑成一团,贾母年龄大了,就喜欢看着承欢膝下的热闹模样,她更是笑得将湘云紧紧搂住,王熙凤忙端杯茶上来:“可见老祖宗偏心,见这些妹妹,我们这些泼皮就不讨您喜欢了。”
鸳鸯便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一贯沉稳的脸上也带上了仓惶之色。
“怎么回事?”贾母犹带着笑容问道。
“老祖宗。”鸳鸯知事态紧急,也顾不上规矩,忙凑到贾母耳边,将贾政派来小厮说得事情回禀了一遍。
贾母不动声色,手却紧紧地抓住鸳鸯,脸上笑意再也不见,其余人察言观色,亦是收了笑容。
“我居然忘了,你们夫人说这些日子要闭门念斋,我竟将她喊了来,你们这么多人,也没一个提醒我的,还好鸳鸯告诉我了,不然得罪了菩萨,就是罪过了。”贾母顿了顿,接着吩咐:“金钏儿,还不快服侍你家主子回院子里斋戒。”
王夫人脸色惨白,晃了晃身子,却一言不发,和贾母告退后离开,其余人神色不定地望着这番变动。
王夫人到底要不要斋戒,府中人不可能不知,这明显是贾母恶了王夫人,在变相惩罚。
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其余人尚可,薛姨妈却急得不成样子,若非想着还有事有求于黛玉,她恨不得立时便告退,陪着王夫人离开。而坐在姐妹堆中的宝钗,更是敛下了眸子,深深叹了口气。
贾母的院子里陷入了沉默的凝重之中,好似连空气都粘稠起来,黛玉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第62章 宝黛钗云
“给外祖母请安。”小丫鬟掀开门帘,黛玉袅袅地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穿一袭青碧色云纱,沉静地向贾母请安,如同澄澈的玉石一般,泠泠而立,见之忘俗。
黛玉如同雨后清凉的风,吹散了屋子中的凝重,贾母见着长得与贾敏越发相似的黛玉,再也顾不上又做出傻事的王夫人,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跄着走过将黛玉搂在怀中:“玉儿出落的越发好了,这几年你好狠的心,分明就在京城,也不过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
“外祖母怜惜,玉儿也想承欢您膝下,但玉儿戴孝之身,冲撞了您就是我的大不孝了。”黛玉靠着贾母的怀中,眼泪滚滚而下。
这番话却让贾母想起早逝的女儿,老泪纵横。
下首处,湘云原本没骨头似得靠着宝钗,喝着贾母屋子里的老君眉,等着和新来的林姐姐厮见。
却只见贾母和新来的林姐姐抱头痛哭模样,湘云思忖着哀毁伤身,老太太年岁大了,再长时间如此伤心,于养身无益,必须有个人劝慰一番,然而屋子中这些人,邢夫人和大嫂子一向沉默寡言,就如锯嘴葫芦一般,能言善道的琏二奶奶担忧着被王夫人牵连,连笑都勉强,薛姨妈和宝钗是王夫人的亲戚,更无法张嘴,至于三春,也是各有各的为难。
湘云想了想,仗着是贾母娘家侄孙女,笑着说道:“我说什么来着,等老祖宗的外孙女来了,老太太就不喜欢我了。”
贾母往日里便怜惜湘云襁褓中便丧父丧母,听了她故作不满的话,止住了泪,指着湘云说道:“可见说你精怪没有冤枉了你,若不喜欢你,我眼巴巴地打发人去接你过来作甚。”
“是我一时想岔了,任凭老祖宗惩罚。”湘云摸着发梢的坠子,笑着认罚。
这一番插科打诨下来,贾母从感伤中走了出来,握着黛玉的手:“之前你没见过,这是你史家表妹,乳名湘云,最是古灵精怪。”
黛玉顺着贾母的话望去,只见四时山水图屏风旁坐了一溜人,打头坐着的是几年前见过的三春姐妹,几年不见俱已长开,迎春依然是温温柔柔地模样,低头看着帕子不言不语,探春愈发顾盼神飞,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最小的惜春则容色上差了几分,只静静地坐着,眉眼间却有一份冷意。
三春旁边,却是两个脸生的姑娘,其中一个穿着半旧衣裳,脸若银盆,唇红眉黛,杏眼桃腮,冰肌玉骨,好一个绝色佳人;另一个则眉目疏阔,爽朗大气,眉眼间英气十足,又是另一种的美,这便是史家表妹了。
黛玉犹带鼻音的与几位姐妹互相见过,湘云凑近黛玉赞道:“难怪老太太一直对林姐姐心心念念,真真是我见犹怜。”
这话正正好被王熙凤听在耳中,她收拾好了心情,拍着胸脯凑趣:“阿弥陀佛,还好云丫头只是爱穿那些衣裳,要是个公子哥,得让多少人伤心。”
这话一出,众人轰然而笑,连最为庄重的宝钗都掌不住笑了,湘云红着脸跺着脚:“琏二奶奶又拿我打趣了。”
探春笑得用帕子将脸蒙住,含笑的声音从帕子下传出:“二嫂子也没冤枉你半点。”
见着黛玉好奇地看着,知黛玉不知内情,宝钗勉强止住笑,轻拍着湘云,对这黛玉解释:“林妹妹你不知道,云丫头最喜欢穿男装,她又长得高,穿上后可不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么。”
“多谢这位姐姐解惑。”黛玉细细听完,认真地道谢。
“是我糊涂了,还没和妹妹介绍,我姓薛,乳名宝钗,是客居在这儿的亲戚。”宝钗从容笑着:“至于谢,妹妹倒是客气了,这几句话当不得。”
薛?黛玉听见这姓,不由打量起来,之前那个纨绔的背景在胤祺派去的人面前被插个底掉,她自是知晓薛蟠和贾家的关系,此时能陪着贾母,又姓薛的妙龄女子,想必便是薛蟠的胞妹了。
卿本佳人,奈何摊上如此兄长,实在可惜了,黛玉暗自叹了口气。
薛父早丧,薛家只剩薛蟠支撑门楣,然而他实在是扶不起,行事荒唐,又挥金如土,在生意上更是毫无见识,被人哄骗了不知多少遍,这样的兄长,又能指望些什么。
想到这,黛玉对着宝钗温和几分,宝钗亦端庄地和黛玉说起话来,湘云和宝钗处得好,见两人说得热闹,也加了进来。
贾母望着黛玉与其他人融洽地模样,欣慰地笑了。
“老太太,我可是来晚了?”正当屋里其乐融融的时候,水晶串成的门帘叮当作响,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传了进来,将屋中的谈话中断。
循声望去,黛玉又见到了贾母的心头肉,贾宝玉,与几年前相比,贾宝玉长得富态几分,瞧着更是富贵风流之相。
“宝玉”、“二哥哥”、“宝兄弟”,坐在屏风旁的姑娘们忙站起来招呼,丫鬟一拥而上,有人接过宝玉手上拿着的书袋,有人解下宝玉头上的抹额,将他出门的头发解开,将发梳通了,从头顶松松地编上一个辫子,简单地绑上玉坠子,亦有人蹲在宝玉身前,抱着腿脱下靴子,为他换上轻便的鞋子,更别提那些端茶的,拿点心的,直将贾宝玉围地严严实实。
如此作派,属实让黛玉开了眼界,林如海和胤祺都不是将排场的人,家中的丫鬟小厮不过将将够用,尊贵如胤祺,也从没摆出过这种架势。
“今日读书可累,怎地出了这么多汗?”等宝玉被丫鬟簇拥着去后头换了件轻便的衣裳,重又回来后,贾母将满屋子的孙女外孙女侄孙女都忘了,满心满眼的都是宝玉。
“老祖宗,不累的。”贾宝玉喝了口枫露茶,尝出是泡了三泡的味儿,满意不已,对着贾母撒娇弄乖:“我听说今儿个家中又要来个亲戚,下了课立时跑了回来,唯恐怠慢了。”
“这是你林姑父家的女儿,以前你见过的。”贾母摸着宝玉的手心,感受到汗已经息了,也有了心思说其他。
这是自那次摔玉之后,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每次见面必抽查功课的林姑父,是贾宝玉除了贾政之外最怕见到的人,但林家的表妹,却一直让他心心念念,他甚至曾经问过贾母,是不是因为摔玉将那神仙似的妹妹吓到,妹妹这才再不敢来,直让贾母搂着他哄了半天。
好容易这林家表妹再来,宝玉自到学堂便心不在焉,只幻想着林妹妹将是什么模样,等到下课,一时都等不得,连忙往贾母院子中跑去。
“老太太,林妹妹能一直住我们家不回去吗?”宝玉望着愈发清丽脱俗地黛玉,痴痴地问道。
第63章 黛玉在贾府
宝玉本就乖张放诞,见着黛玉只恨两人平白错过,只一心想着将黛玉留在荣国府中。
“又说痴话。”贾母慈爱地捋着宝玉头顶上攒起的辫子:“你林妹妹有自己的家,又怎能不回。”
其余几人亦深知宝玉的呆病,一个个的都捂着嘴笑,这宝玉年岁虽长,心性却丝毫未变。
“老太太,”贾宝玉顺势猴了上去,他抓着贾母的袖子:“姑母去得早,也没给林妹妹留下个兄弟姐妹的,妹妹一个人在家住着难免寂寞,我们家里旁的不说,姐妹们却很多,不是我自吹,我们家里的姐妹,比旁人强了太多,就是放进宫中当娘娘也使得,妹妹住我的家,也有人陪伴。”
贾宝玉自觉这番话讲得入情入理,秋波双目期盼地望着贾母,盼着她点头应下。
未曾想到,对他千依百顺的贾母,这次却摇头拒绝:“你妹妹与你这些姐妹不同,她家里没个管事的,全靠着她操持,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事,且脱不开身,好容易才能到我们家小住几日,松快松快,却是无法久待的。”
贾母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看向了黛玉,王熙凤是亲自掌家的,深知管家如何繁琐,即使林家主子少,但金贵的五阿哥可住在他们家,要操的心可半点不少,没想到纤纤弱弱的黛玉居然能撑住,收起哄着老太太玩的心态,认真对待起黛玉来,就连形同槁木的李纨,都对黛玉高看几分。
其余人等亦各有思量,如三春姐妹,他们出身尴尬,贾府中又是名正言顺的少奶奶管家,莫说一大家子,就连院子都没亲自管过,对于黛玉,既羡慕又佩服;四平八稳的宝钗都没忍住诧异,好奇地看向黛玉。
更有父母早亡的湘云,家中婶母也不是个慈和的,每日里只会诉苦家中入不敷出,盯着他们姐妹做针线,对她全无教导,她只求着能被接来贾府松快几日,从没想过还能当家做主,原来有父亲呵护是如此情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纵然屋子里还是纷繁热闹,湘云却只觉天地茫茫,唯剩她一人,一段心酸浮上心头,她怔怔地看着黛玉,幻想着她父母如若还在的样子,一时间便也呆了。
唯有贾宝玉,听了贾母的话,他一跃而起:“什么,林妹妹在家中还要管劳什子的家,这可使不得,女孩儿合该被呵护,本来是水一般的女孩儿,再沾不得那些俗物的,老祖宗,快给姑父送信,让妹妹别接触这些事了。”
这话一出,宝钗垂下眼,拿起放在膝盖上的宫扇轻遥,不言不语,只心头讥讽着这少爷天真不知世事,全不知管家理事对于女子的重要,三春囿于身份,对管家之事不敢张嘴,心头觉着不对,却也不敢辩驳。
只剩下黛玉歪着头打量宝玉,嗤笑着说道:“贾家哥哥这话,说得却不对,居家过日子,谁又能离得开柴米油盐,若没人打理你说的这些俗物,我想着你也没这闲暇去琴棋诗书。”
宝玉自出身以来,便是千般宠万般爱的,何曾听过这么不客气的话,被黛玉这般一说,宝玉直直愣住,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最是精乖,忖度着两人这番话,在老太太看来,不过是小儿女拌嘴罢了,此时最是需要大被一掩,将事情囫囵过去。瞧着外头日头当空,将屋檐下的鸟儿都晒得蔫蔫的,只有气无力地叫着,眼珠一转,王熙凤便有了计较,她拍着手,笑着说道:“好了,我的宝二爷,我读书少,也不知道什么琴棋诗书,柴米油盐的,我只知道现在到时辰摆放了,听着有娇客过来,厨房里卯足了劲,也让林姑娘尝尝京中的菜,与江南相比,可差到哪儿去。”
黛玉见贾宝玉那满脸涨红模样,暗自好笑,这番争执她占了上风,无意再和贾宝玉争吵,她轻轻笑着:“二嫂嫂这话说的可是折煞我了,京中汇聚天下精华,自是极好的,更何况二嫂嫂亲自操持,更不会错。”
被黛玉这番话恭维地心神舒畅,王熙凤得意地扬起眉,对着平儿说道:“听到林姑娘说的话了吗,还不快将菜呈上来。”
平儿屈膝走了出去,王熙凤和李纨走到贾母身旁,一人一边的搀扶着她,薛姨妈念着王夫人,一直心神不宁的,见此机会,忙和贾母告辞离开,贾母也不多搭理,只乐呵呵地招呼着宝玉和黛玉到了饭厅。
依然是几年前那张老君祝寿紫檀八仙桌,贾母坐在上首的位置,左右下首第一为宝玉和黛玉,三春顺着宝玉而坐,湘云、宝钗依着黛玉往下,至于王熙凤和李纨,一如既往地站在贾母身后,伺候这她用膳。
小丫鬟飞快地将菜放入攒盒,小跑着进了院子,交到二等丫鬟手中,二等丫鬟将菜从攒盒中拿出,交给大丫鬟,最后才由鸳鸯将菜一道道的呈了上去,一边放着菜,一边柔声和贾母讲着这是什么菜,做法如何。
倒是个贴心的,黛玉瞧着鸳鸯仔细地模样,心中暗自点头,她管家时日不短,自诩也能识人,冷眼瞧着,外祖母家的丫鬟,即使是粗使婆子,也比外头体面几分,更别说那些近身服侍老太太、太太的那些人了,派头大的与江南那边人家的小姐也没差,脾气更是十足,她在来的路上都隐隐听见了丫鬟的争吵之声,这般情景绝非家族兴旺之相。
黛玉胡思乱想之时,鸳鸯已经将满桌子的菜摆好,贾母一一看过,满意点头,在王熙凤服侍着吃过第一口菜后,贾母指着桌上的莲藕说道:“敏儿给我的信里说过,玉儿夏日最爱这些水里的吃食,这是你二嫂嫂特意吩咐人做的,瞧瞧可否和你口味。”
黛玉眨眨眼,将浮现的泪意眨散,深感于贾母的爱女之心,夹起莲藕轻咬一口,细眉微不可察地凝起,随即又松开,勉力将这片藕吃完。
林如海讲究惜福养身,素来教导黛玉,饮食的精华便是食材的原味,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最讲究吃一个应季的鲜。
然而桌上这份莲藕,却不知经了几番烹调,仅黛玉能尝出来的,便有荤油、鸡汤、山珍、海参之味,唯独没有莲藕清爽地原味。
先不说这般做出来的菜味道如何,到底还是太过奢靡,黛玉随着胤祺也吃过宫中赐下的菜,就连宫中,都不会在一个寻常菜上费这般大的功夫,贾府平日过得,可见一斑。
黛玉本就不爱油腥,平日许多菜都得胤祺费尽心思哄着才愿意多吃一两口,好容易到了贾府,没人盯着她每顿吃些什么,她随意挑了几样菜,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陪着贾母用膳,自己没吃下多少。
“这菜可是不合胃口?”王熙凤见此,连忙询问。
“外祖母家的饭,自是极好的。”黛玉抽出帕子,轻轻擦着嘴,曼声解释着:“可惜我素来身子便弱,用多了便不能克化。”
贾母见着黛玉白到透明,巴掌大的脸,更是怜惜:“想必今儿个一大早出门累了,后罩房已经收拾出了,去后头好生歇息,等歇够了再来。”
“外祖母关照,黛玉莫不敢辞。”黛玉并不推辞,将贾母的关心收下。
湘云本就是精力充沛的,并无歇晌习惯,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宝钗的手,约着三春去园子里赏花。
贾母派了鸳鸯亲自将黛玉带去房间,推开房门,只见窗户上糊着银红的软烟罗,床帐是清软透气的蝉翼纱,斗柜上放着个水晶瓶,瓶中插着犹自带着水珠的荷花,散发着幽幽清香,至于其他古董玉器,更是数不胜数。
“这屋子的摆设全是老太太亲自选出来的,姑娘可还喜欢。”鸳鸯送黛玉到了地方,也未直接离开,而是和雪雁一道,服侍着黛玉梳洗,她用白玉梳子慢慢通着黛玉的头发,轻声说道:“姑娘这些日子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派人和我说。”
说着,鸳鸯一拍手,一个比雪雁大了几岁的丫鬟走了进来:“姑娘,这是鹦哥,老太太指给服侍您的。”
“外祖母如此爱重,我实在不安。”黛玉从腕上脱下葡萄纹缠枝镯子,转身放入鸳鸯手中:“这些年我也没能在外祖母膝下尽孝,我瞧着姐姐是个仔细人,将外祖母照料的很好,这镯子送给姐姐,也算尽了我一份心。”
鸳鸯服侍老太太多年,好东西也见过不少,也知这镯子对黛玉而言不过随手的摆件,并不如何贵重,她也不推辞,笑着将镯子套到手中:“奴婢谢姑娘的赏。”
鸳鸯接着说道:“姑娘您也不用想太多,不止您,湘云姑娘那边老太太也派了丫鬟过去服侍,应当是袭人吧?”
最后那句话,却是和老实立在一旁的鹦哥说的。
“姑娘,鸳鸯姐姐,”鹦哥给黛玉问安后,口齿伶俐地说道:“袭人姐姐被老太太指去给了宝二爷,当了她院子里的大丫鬟,但湘云姑娘从小便是她服侍,两人最是亲厚,特特求了老太太,这几天将袭人姐姐要了过来。”
花气袭人知骤暖,这名字却不随着贾府中丫鬟取名,想必是那宝玉另起的了。黛玉思忖着,却不多言,只安心受了鹦哥,她打开随身带着的香囊,从中抓了把金瓜子,笑着递给鹦哥:“这位姐姐照顾我也辛苦了。”
几句话功夫,黛玉已经被服侍地放下长发,换上寝衣,在新晒好的床褥中阖眼睡了过去。
纱帐放下,日头透过层层的纱入了屋中,却再无烈日的威力,变得温柔而舒缓,静谧宜人。
过了半个时辰,唯恐黛玉睡久了夜间会走了困的雪雁,轻手轻脚地撩开床帘,将黛玉唤醒,鹦哥拿来玫瑰汁的香皂,天蚕丝的帕子,又端来一盆冷热适中的温水。
等着黛玉梳洗完,又换上一套见客的衣裳后,出去泼水的鹦哥走了进来:“姑娘,宝姑娘来了。”
第64章 求情
“林姑娘。”宝钗穿着一身蝶扑牡丹衣裳,颈上戴个黄澄澄金灿灿项圈,隐约可见项圈上镌刻着什么字样,除此之外,便只戴双小的珍珠耳饰,很是质朴。
夏日的午后格外晒,外头日头明晃晃地,刺地人眼睛生疼,就连一直叫个不停的蝉,甚至都低了声息,只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唯有躲在树荫下才能换来短暂地凉爽几分。
宝钗素来怕热,若非家中兄弟实在不争气,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家中陪着母亲,和丫鬟一道做些针线活,而不是估摸着歇晌的时辰,从东北角的梨香苑走大贾母的院子,找黛玉说情。
一路走来汗湿了鬓角,香汗从鬓边淌下,她迈着端庄地步子走来,行走间就连耳旁的珍珠都不见摇晃,她缓声与黛玉见礼:“林姑娘,我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宝钗心知,尽管两人都是贾家的亲戚,但她和黛玉的亲戚关系实在过于遥远,更别说眼前之人还有个在翰林院当值的父亲,她们商家实在是无法比,更别提此时她还有求于人,对着黛玉,她必须客气再客气。
黛玉午憩刚醒,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穿着天水绿的纱衣,斜斜倚靠在榻上,是种与宝钗全然不同的写意风流,她皓腕轻摇,殷红镯子从袖子中隐约露出,将手腕衬地格外白皙,宫扇轻挥间传出阵阵凉风,她笑着请宝钗坐下,又让鹦哥将厨房特特送来的冰酪端来:“宝姐姐何须与我如此客气,这大热天的也不想做些什么,我正待着无聊,姐姐能过来陪我说话再好不过了。”
“这冰酪我看着很好,可惜我身子弱,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姐姐试试味道可还成?”
宝钗不止一次听王夫人说过,林家姑娘似有先天不足,身子不甚康健,这次亲眼见了,果然眼前姑娘娇娇怯怯的,再一看,这屋子里甚至没有摆冰鉴,只能靠着丫鬟用井水泼在地上降温。
想必这次带来的东西应了症候。
宝钗捏着袖中纸张,眼中露出孤注一掷神色。
在刚得知薛蟠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之时,他们将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给五阿哥送过去,然而东西是收下了,却也没得到什么准话,实在是让薛姨妈和宝钗忐忑不已。
薛家是皇商,皇在前,商在后,他们家的根基就是为皇家当差,只要五阿哥随意的一句话,薛家本就走下坡路的家业,就要分崩离析。
宝钗母女忧虑不已,她们不敢对五阿哥生出不满,只日夜想着如何求得谅解。
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着找黛玉从中转圜靠谱,贾母已经伸手拉了一把,剩下的事情她们必须做好。
奈何王夫人左了心性,想着与贾敏的不虞,一心仗着舅母的身份,要压黛玉一头,午间宝钗已经听她母亲说起来早些时候的那场风波,听到是胤祺为黛玉张目,只觉眼前一黑,对这姨母不是不埋怨,只求黛玉别因为王夫人的事,迁怒到薛家,为他们岌岌可危的家业雪上加霜。
“林姑娘”宝钗客气依旧,她尝了口冰酪,感受着凉意在口中爆开,她关切地看着黛玉:“可找了大夫瞧过,大夫如何说。”
黛玉素手端起汝窑天青菊瓣杯,抿了口温热的牛乳,笑着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几年找了无数的大夫看,就连太医院掌院的都请来看过,只说要好生调养,不能贪凉,于其他处却也无碍。”
“太医可有为林姑娘开什么方子?”宝钗蹙着眉,犹自询问。
到了这,却有些交浅言深之意,黛玉若有所思望着宝钗,接着说道:“不过是开些滋补养身的方子罢了,幼时便吃着人参养荣丸,关外林子里那些数百年的野参入药,更别说那些燕窝鹿茸的,每日按着太医的吩咐好生吃着,倒也有几分作用。”
原本信心满满地宝钗,听了黛玉这番话,心生犹豫,但想着躺在床上哼叫个不停的薛蟠,宝钗一咬牙,将袖中的东西抽出。
“好叫姑娘知道。”宝钗温婉笑着:“我幼时却也有喘嗽之症,瞧了不知多少大夫,费了不知多少银子,都没见好,索性老天垂怜,找着一个秃头和尚,给了个海上方子,每每犯病,吃上一丸便也好了我父亲见这秃头和尚的方子有效,又找他问了个养身的方子,说是对胎中带来的弱症最是有效,妹妹若不嫌弃,拿回去试试,说不得便对了你的症。”
黛玉接过宝钗手中的方子,满目只见各种贵重药材,绝非一般人家承受得起,她将方子递给雪雁收好,叹息着说道:“可见我这病确是富贵病。”
宝钗见着黛玉受了她的示好,只觉着更有把握,她笑着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这几两人参鹿茸倒也不怕费不起,你好生养好身子,不让家里操心,这才是孝顺呢。”
“宝姐姐,”黛玉歪着头,冷不丁地问道:“那秃头和尚给你开的方子,也是这般吗?”
“哎哟,要是这般却简单了。”宝钗苦笑着:“我那方子最是刁钻古怪,什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还有什么雨水这日的雨,白露这日的露,霜降这天的霜,小雪这日的雪,桩桩件件,且将人折腾地有苦说不出来。”
“就是这次,我哥哥在外面惹出天大的祸事,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替我找药。”
说到这,宝钗葱削似的手指紧紧捏着帕子,青白地几乎都要瞧不见血色。顺势说到:“我哥哥前些日子在街上冒犯了你,等回家后我妈妈已经狠狠地罚了他,很是受了番罪,现在还躺床上起不来,他知道错了,等好了后再去负荆请罪。”
宝钗说完这番话,僵在椅上,等着 窗外竹影沙沙,风一吹,竹叶婆娑而响,日头透过竹叶,徒留下圈圈光晕。
这份竹叶之声,却只让宝钗觉着心烦意乱,她垂下眼,默默等着黛玉的回话。
黛玉在贾母屋中见到宝钗之时,便预计到了这个场景,见着宝钗的诸般殷勤只是为了此时,倒有种预料之中的意思。
瞧着宝钗低眉敛目模样,黛玉并不打算用薛蟠造的孽来为难,她更知道,宝钗说着让薛蟠负荆请罪,实际上还是想探听到胤祺的态度。
“负荆请罪倒也不必。”黛玉挥挥手,拒绝了这份提议,京中权贵颇多,更是人多嘴杂的,若是被人看在眼中,发挥成胤祺仗势欺人,在康熙面前奏上一折,却是得不偿失:“你们之前送来的东西,我也见过,桩桩件件都是好东西,五阿哥做主,将那些东西折成了银子,送给了被戏弄的那个姑娘,也算是物尽其用。”
宝钗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们这些日子里,推断了无数次黛玉可能的反应,也商量好了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尽全力满足,却没想到黛玉却只念着那个在街边卖花的女子,在无数次的推演中,宝钗和姨妈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事。
“是我们疏忽了。”宝钗掐着虎口,让自己冷静下来,短暂地羞赧褪去,她瞬间想到了解决办法:“我哥哥对那姑娘轻佻,实在是罪该万死,我想着那姑娘必然是个不错的,既然哥哥害了她的名节,不若我家请了媒人去她家中,让她风风光光嫁给我哥哥。”
虽然说薛蟠是继承薛家家业的嫡长子,他的婚事本不该如此草率,薛夫人更是期待着他能娶个门当户对的闺秀,但形势比人强,若五阿哥铁了心为难,他们薛家落败不过就在须臾之间,别说大户人家的女子,能留下性命都算慈悲。
她先应了这个要求,等回去再和母亲晓以利弊,想必母亲也会同意她的做法。
黛玉略微差异地看向宝钗,没想到她会如此果断,放在寻常人眼中,这几乎就是最优解了,花农之女嫁给富商公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奈何,黛玉却不愿意如此处理。
无他,纯粹是看不上薛蟠的人品,任他薛家再豪富,摊上这样的夫君,阿花这辈子也过不得几天舒心日子,得了薛家赔偿的金银后,本就可以买田置地,寻个两人好好过日子,何必卷入这些高门大户中,过着面上光的日。
宝钗察言观色,从黛玉微微蹙起的眉头中瞧出她对这法子并不满意,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既有兄长不用娶贫家女的放松,又间杂着薛蟠被嫌弃的恼怒,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口风一转:“当然,倘若那姑娘若有婚事,我们横插一杠更是不美,或许让妈妈认她当干女儿,日后那姑娘要受了欺负,倒也能为她撑腰。”
这真是,能屈能伸,这心性,瞧着便是能成大事的,何必被家中不成器的兄长拖累。
黛玉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将宝钗看得冷汗悄然爬满了背,她也没想到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子,会给她如此之高的压迫感。
“认干亲倒也不必。”黛玉否决了宝钗的提议,薛蟠摆明了就是个拎不清的,和薛家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你们倘若真成心悔过,好歹亲自去和那姑娘道歉,日后也不再找她家麻烦,便也罢了。”
“谢姑娘指了明路。”宝钗欣喜地笑着,知黛玉没有抓着不放的意思:“您放心,明日一大早,我们就备上礼去请罪。”
宝钗的果断更让黛玉高看两分,见她为不争气地兄长收拾烂摊子的模样,黛玉心肠软了几分,出言劝道:“宝姐姐,你莫怪我交浅言深,你兄长这个性子,得狠狠管着,若不管,日后还能惹出更大的祸事。”
听着黛玉推心置腹的话,宝钗动容不已,连称呼都换了:“我知妹妹心意,感激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怪,我父亲在的时候,还能管住我哥哥几分,可惜我父亲早逝,自从哥哥当家,我和妈妈也只能好生劝着,但家里生意现在他管着,总不能将他关着,里外里应酬个不停,被外头一引,他又出去犯浑,我们实在是管不住他。”
“姐姐你们就没想过什么办法?”黛玉也知,薛姨妈和宝钗都要靠着薛蟠,又能如何,只不过黛玉观宝钗之言,不像是没有成算之人。
“如何没想过。”宝钗更是苦笑连连:“我们上京,主要就是为了我参选一事,听闻今年公主要选女官,我想着凭我家世,够不上被圣上指婚,但公主的女官,未尝不能一试,等我入了宫,看在我的份上,家中生意也会好做许多,想必哥哥能多听我几句话。”
果然,宝钗并未认命,她还想争上一争,只不过:“宝姐姐,恕我直言,若是现在这情形,宫中绝不会选你当女官。”
第65章 依旧在贾府
“林姑娘!”宝钗失手将桌子上放着的杯子推倒,未动过的茶水顺着她的袖子流淌到地上,她却顾不上收拾自己,只震惊地看向黛玉:“为何?”
宝钗明白,五阿哥住在林家,对于宫中选秀一事,眼前人肯定比自己所知更多,黛玉既如此说,那其中必有缘故,至于黛玉故意欺骗,这事宝钗一开始就没有想过。
思索片刻,不等黛玉回复,宝钗瞪大了眼,苦笑着说道:“果然我痴心妄想了,我们这等商户人家,缘何还做梦着能选入宫,可惜了老太太特意指给我的教养嬷嬷。”
黛玉又喝了口牛乳,垂下眼,轻声细语说道:“却不是这个原因。”
“请妹妹指点。”宝钗望着黛玉,好像瞧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恳切地望着她,薛家对于宝钗的选秀是抱有很高的期待的,只要宝钗能入了宫中,薛家生意多少能顺利几分。
“妹妹可有何顾虑?”见黛玉犹豫着,宝钗的端庄都抛之脑后,她探过身子,急切地望着黛玉:“此话出你嘴入我耳,我绝不告诉其他人,若有违誓,让我天打雷劈。”
黛玉见宝钗急得脸都涨了通红,硕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直往下掉,她叹口气:“元春大姐姐被抬举成了贤德妃,这其中种种,却也不便于说,你只需知道,万岁爷绝对不会再选一个元春大姐姐的助力入宫便可。”
元春当选贤德妃一事,涉及到仙逝的太皇太后,隐隐的甚至还有太子的手笔,康熙愿意为了祖母和儿子,睁只眼闭只眼一次,绝对不会再来一次。
薛家入京之后便住在贾家,对他们家表现出亲近依赖之意,光这一点,就足以断了宝钗选秀之路。
居然如此!宝钗脸色煞白,他们客居贾家,未尝没有由于贾家家大业大,又出了贵妃的原因,没想到成也萧何败萧何,因为这,居然断了她的选秀路。
不知哪儿起了阵风,将屋外是竹子吹得沙沙作响,竹子随风摇曳,在日头的映照下,竹影四处摇曳,明暗交替,宝钗的脸色也时明时暗,很是难看。
“谢妹妹提点,我知晓了。”不知过了多久,宝钗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妹妹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守诺,绝不会和其他人说。”
对于黛玉的提点,宝钗再感激不过,她深知,论亲疏远进,黛玉与贾府才是正经的亲戚,更别说薛蟠还做了混账事冒犯于她,她完全可以冷眼旁观,看着她被撞得头破血流。
黛玉将杯中牛奶小口啜饮干净,对宝钗的感激不置可否,她说这些话本就不是为了得到宝钗的感激,不过是可惜这样的女子,摊上这样的哥哥,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出路罢了。
“宝姐姐客气了。”黛玉微微侧身,躲过宝钗的礼,随即喊道:“鹦哥,宝姐姐衣裳弄脏了,快进来收拾。”
鹦哥闻言,连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却只听见宝姑娘笑着说道:“我打扰妹妹许久,又如何能再麻烦妹妹,我瞧着这袖子也干得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水渍,我回家换身衣服便好。”
说完,宝钗勉强笑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屋子,连外头湘云喊她都没有听见。
湘云与黛玉同住在贾母院中的后罩房里,两人房间紧紧挨着。黛玉午间歇晌的时候,湘云约着三春去园子里赏花,此时正好赏花回来,远远地瞧见宝钗,湘云素来喜欢宝钗,觉着她秉性温良,深恨宝钗不是她的亲姐姐,见着宝钗反常模样,她不由担心起来:“奇怪,宝姐姐今天怎么了?”
“我的姑娘。”翠缕却不在意什么宝姐姐宝妹妹的,她抬头忘了眼天色,笑着说道:“反正晚上吃饭也能见着宝姑娘的,到时候再问就好了,老太太也该醒了,咱们赶紧去前头。”
翠缕自幼便在湘云身旁服侍,对于湘云在家中的日子看得清楚,史家的叔父和婶母,尽管袭了湘云父母的爵位,但对于这个侄女,只剩下面子情,等到岁数了随便定个差不多的人家,一副嫁妆将她嫁出去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反倒是贾家的老太君,对自家主子还有几分怜惜之意,不若好生讨好着,旁的不指望,说亲时候能帮着掌掌眼,或者帮自家姑娘找个好郎君,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呢。
听了这话,湘云又高兴起来:“缕儿你说得是,想必现在爱哥哥也做完功课了,我们去老太太屋里正好能找他玩。”
见着天真烂漫的湘云,翠玉无奈地跟上去,老太君从未有将姑娘许给宝二爷的意思,现在年纪都不算大,还能混着一道玩,再过些日子,也得避嫌,就让姑娘再开心几天罢了。
“姑娘。”袭人从湘云屋子里拿了个帷帽出来,脚步匆匆:“外头日头那么毒,您快遮挡些,别晒坏了。”
“不愧是爱哥哥身旁第一贴心人。”湘云调笑着接过,戴在头上,大步往前头贾母的屋子走去,行走间的风将帷帽隐隐吹起。
黛玉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的动静,问了鹦哥贾母的起居时辰,算着也到了时候,便吩咐着雪雁看着屋子,领着鹦哥往老太太院中走去。
贾母正在鸳鸯的服侍下梳着头发,湘云与宝玉坐在一旁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的发出阵阵笑声。
“外祖母。”帘子撩起,黛玉走近贾母,瞧着鸳鸯不紧不慢地通着头发,示意鹦哥将抹额拿出:“这抹额的绣工必不如鸳鸯姐姐手巧,您就瞧在我一片心意的份上,收了我的这份孝敬。”
贾母颤抖着摸着抹额,只觉黛玉过于谦虚,这抹额针线细致、绣工精湛,笑开了怀:“好,好,不愧是敏儿的孩子,你的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只不过日后万不能为这些小东西费神,伤了身子便不好了,我们这般人家的姑娘,无需靠这针线过活,你动手缝上两针,也就是你的孝心了。”
黛玉抿唇笑了,盈盈漾出梨涡,这让贾宝玉看得呆了。
湘云听了贾母的叮嘱,又想起她在家中做不完的针线活,悲从中来,但湘云也知,此时由不得她发作,转头又见着贾宝玉那番痴态,更是生气:“爱哥哥,你刚刚说的读书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不仅黛玉看了过来,就连贾母都格外关心。
见着贾母藏不住地担忧,宝玉站起来作了个揖:“让老太太担心了,这却是我的不是,请您容我细细禀来。”
“家中私塾这段时间请了不少名师,家里亲戚都想方设法的想将孩子送进来,可巧,今儿个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宁府那边蓉儿媳妇的弟弟,名唤秦钟的,想入我们家私塾读书,特意求到了我这儿呢,那秦钟生得格外俊秀,瞧着倒是个好的。”
“慎言。”多少年没有人敢在贾家提秦可卿了,想到那个让贾家掀起风浪的人,贾母眉宇间止不住的厌恶,若非说这话的是她最心疼的宝玉,那人多少要挨番责骂:“秦氏已入了空门,与尘世关系斩断,再不能胡说的。”
宝玉却不顾贾母的不悦,缠着贾母不断卖乖弄痴,好半天,贾母终于松了口:“算了,看在曾经亲戚的情分上,既然她弟弟想要去私塾,那便让他去,倘若能读出什么名堂,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谢老太太。”宝玉大喜过望,连连缠着贾母道谢,又一刻也等不得的,吩咐晴雯去找茗烟,将好消息告诉秦钟。
趁着高兴劲,宝玉手舞足蹈地和老太太以及黛玉湘云说着外头的热闹,将贾母哄得喜笑颜开,屋子里只闻欢声笑语一片。
黛玉静静坐在贾母身旁,时不时也凑趣几句。
直说到日头开始偏西,邢夫人、李纨、王熙凤、三春陆续到来,伺候贾母用膳,王夫人依然不见踪影,就连宝钗和薛姨妈也直接告病。
黛玉眼神一闪,王夫人的缺席,大概是做给她看的,说一千道一万,贾府都是黛玉的外祖家,王夫人都是她的亲舅妈,老太太罚了,黛玉就不能再不依不饶地抓着晨间的下马威不放。
至于薛姨妈和宝钗,黛玉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决定,实在让人好奇。
一顿饭就在几人的各有心事中吃完,等饭菜撤下,邢夫人领着王熙凤妯娌去旁边屋子另开一桌,自去用饭。
等用完饭,又和贾母说笑一番,邢夫人便带着儿媳妇、侄儿媳妇以及三春告退离开。
宝玉一直与湘云说说笑笑,再费尽心思地与黛玉也聊上几句,尽管黛玉只随意回上几句,这也让宝玉格外兴奋。
直到最后一丝日头消失在天边,夜幕低垂,星光漫天,贾母乏了要去休息,宝玉才停下来,和黛玉与湘云见礼后,往碧纱橱走去。
这般年岁居然还住在碧纱橱,黛玉眨着眼,对此时颇为惊异,只觉着这家里对宝玉宠溺太过,她却没想到,这只是让她惊异的开始。
第66章 宫花
夜间的风凉爽下来,白日的燥热散去,鹦哥与袭人提着琉璃灯,在前头引着路,其余丫鬟婆子将黛玉和湘云护住,往后头走去。
黛玉与湘云的屋子正好在隔壁,到了屋子门口,二人客气地道别后,各自回屋。
雪雁早已铺好了床,夜已深,黛玉梳洗之后,换上家常的衣裳,靠着床头随意翻着带来的诗集,雪雁和鹦哥候在一旁,随时等着黛玉的吩咐。
但黛玉只静静地看着手中书,只偶尔翻过一页。
白日的喧嚣全部散去,静谧无声地夜里,连黛玉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大,这也让旁边屋子房门的开合之声格外明显。
就连黛玉,都从诗集中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门口。
不等吩咐,鹦哥忙几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看了片刻,笑着回话:“姑娘,是袭人姐姐往前头去了。”
“袭人,便是那个拨给湘云妹妹的吗?”黛玉回想着,只觉着这袭人在满屋子穿红着绿的丫鬟中,长相不是特别出挑的,唯有一点,周身气质很是沉稳:“这么晚了,她还出去作甚?”
“回姑娘的话,”鹦哥见黛玉询问,忙仔仔细细地地与她分说:“袭人姐姐服侍主子最是尽心,老太太将她拨给了宝玉,想必是史姑娘睡了,袭人姐姐放心不下宝玉,去前头看看呢。”
黛玉眉头皱起,宝玉那儿难道就缺了她一个人不成,何至于眼巴巴地大晚上还过去。
但这是旁人家事,黛玉也不好置喙,她将诗集放下,躺下去吩咐道:“今儿个你们也累了一天,晚上我这儿不用守夜,你们好生歇着。”
鹦哥不知黛玉习性,犹豫地看向雪雁,雪雁知黛玉夜间睡得轻,不爱有旁人烦扰,她上前掖了掖被角,又将帐子放下:“姑娘,炉子上温着热茶,我和鹦哥先下去了。”
帐子合上,帐幔内顿时暗了下去,黛玉阖目,安稳入睡。
黛玉素来便有择席的毛病,尽管已经熏上家中常用的香,却仍是睡得不甚安稳,一整夜睡睡醒醒的,早上晨光微明之时,便醒了过来。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闻婆子拿着扫帚扫着落叶的沙沙声。
突然这份静谧被一阵喧嚣打破,隔壁房间的门被打开,黛玉估摸着时辰,并未到在家起床的点,但到底在旁人家做客,总得守着人家的规矩,她便也掀开帐子,踩着绣鞋走到门前。
却不见雪雁和鹦哥的身影,黛玉便也知晓,这也未到贾家晨起的时辰。
黛玉将前一日雪雁准备好的衣裳拿来,径自去屏风后换好,却听见隔壁传来男子之声。
黛玉心头一惊,后院中多是女眷,隔壁更是湘云的屋子,如何一大早便有男子之声传来,她急忙走到门前,却只见院子中的丫鬟婆子们头也不抬地干着手中活,全不觉着惊异。
隔着门,隐约能听见湘云含糊着让宝玉别闹她,她还想睡的声音。
黛玉更觉荒唐,这大早上的,湘云犹在睡梦之中,宝玉便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她的闺房之中,甚至其他人都不觉着不对,连湘云从史家带来的丫鬟,也听之任之,自去接热水。
这是黛玉从未遇见过的情形,在家中饶是林如海,都从未进过她的闺房。
这贾府的规矩,实在松弛地过分,甚至,这儿还有规矩吗
“姑娘。”正当黛玉怔忡间,雪雁与鹦哥也联袂而来,端着热水胰子帕子等物,见到黛玉已经起身,雪雁自责地说道:“我来迟了。”
“没事,”黛玉笑着安慰:“是我今儿个醒得早。”
雪雁这才安下心,解开黛玉的辫子,轻柔梳着,没多久,只听隔壁来:“那我也在这洗漱,免得再闹腾晴雯。”
“鹦哥,你家公子这一大早便来了,却也不用读书?”黛玉听着声音,轻声询问。
鹦哥在一旁为雪雁递着首饰,听见黛玉询问,手顿了顿:“好叫姑娘知晓,宝玉身子弱,幼时三不五时便闹些小病小灾的,老太太心疼,不许老爷强管着,这两年倒是去了家中私塾读书,前段时间还兴头头的,说是认识了再秀致不过的人物,今儿个没去,莫非是见家中姐姐妹妹都来了,舍不得这份热闹,告假了不成。”
黛玉更是不喜,在家中的时候,她也是随着林如海读书的,除了生病,再没有请过假,更别说五阿哥,更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
“难道就任凭他在内帷厮混不成?”黛玉蹙眉,不解地问道。
贾珠早逝,虽说也留下了贾兰一子,但贾兰年岁尚小,中间总得有人支应,二房这一代也只宝玉与贾环兄弟二人,宝玉既嫡且长,贾府居然如此纵容。
鹦哥听着外头的动静,也知黛玉意思,她将梳妆盒中的金步摇拿出,低头敛目地递给雪雁:“姑娘有所不知,宝玉自幼便与姐姐妹妹亲热,虽说有个爱吃胭脂的毛病,却不是那等有淫邪之心的,宫中贵妃娘娘亦传话出来,让家中莫将宝玉拘地太重,对于他往内院跑一事,便也睁一只闭只眼了。”
雪雁最后将步摇插上,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鎏金镜子,背后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石,镜面清晰可鉴,这却是从西洋传来的,千金难买的梳妆镜。
黛玉便也止了话头,拿着镜子上下打量,想到前一日到的时候,贾家姐妹的打扮,黛玉吩咐道:“这步摇插头上沉甸甸的,没什么事谁耐烦戴这个,我在外祖母家又不是做客,你择朵宫花给我插上便也罢了。”
雪雁连忙将步摇拔下,翻出另一个妆匣:“我记得宫中前些日子刚送来新的式样。”
鹦哥脸涨得通红,暗暗记住黛玉的喜好,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林姑娘可起了?”
“起了。”黛玉连忙将绢纱宫花搁下,吩咐鹦哥去外头将人请进来。
只见走进来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年轻丫鬟,手上带着几个虾须镯,头上插了根细细的金簪,打扮上瞧着比鸳鸯还要富贵几分。
黛玉隐约记着,昨儿个在王熙凤身后见过她一面。
果然,鹦哥将人引进来后,指着那女子介绍道:“姑娘,这是琏二爷的房里人平儿姑娘,是琏二奶奶的左膀右臂呢。”
平儿抿唇,微微笑着,向黛玉行礼:“也不知道姑娘昨儿个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二奶奶在昨儿个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唯恐慢怠了贵客,夫人又发了宏愿,要在院子里闭门虔心抄经一个月,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尽归二奶奶打理,倘若有下人阳奉阴违的,哪里做的不好,姑娘尽管派人与我说。”
闭门抄经,也就是禁足好听点的说法,想必这是贾府对于王夫人下马威给她的交代。
无论是看在贾敏的份上,还是看在林如海的份上,甚至看在五阿哥的份上,能将当家夫人禁足一个月,这结果也算圆了林家的脸面。
想到此,黛玉笑着说道:“外祖母疼爱,二嫂子能干,准备的东西色色都是好的,你帮我给你主子带句谢。”
“姑娘您这说得是什么话。”平儿冲门外唤了一声:“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刚从宫中赐下今年时兴的宫花,二奶奶特特让我挑了给您送来,说好花需配美人,您用着正好合适。”
听了这话,鹦哥下意识地便往梳妆台上看去,顺着鹦哥的视线,平儿也瞧着了黛玉准备簪的宫花,料子更好,颜色更鲜,就连手艺都更好。
平儿笑着凝了一瞬,王熙凤自听见王夫人被变相禁足后,深知这林家姑娘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对着这没见过几次的林家姑娘更加上心,一大早便吩咐平儿开了库房,将宫中的好东西送来,没想到,这眼巴巴送来的东西,却被随后搁在桌上的宫花比了下去。
要知道,平儿送来的可是贵妃娘娘所赐,这都被比了下去,足见那宫花是比贵妃地位高之人所赐,在宫中也没几人了,虽说还不知是哪位主子,但不管是谁,林姑娘未来的一定前途无量,这事回去一定要和主子好生说道。
黛玉见平儿不平静地神色,大概明白她想着什么,她却并不在意,只令雪雁将这宫花接过,随手从中抽了朵,插到头上。
这番动作打断了平儿的沉思,她见黛玉妆扮好了,心知她要去前头贾母屋里,她恭敬地站着:“姑娘,我们奶奶还派我给湘云姑娘送些东西,我便先告辞了。”
“平儿姐姐送了什么好东西来呢?”未等黛玉回话,贾宝玉高声扬起的问话从院子里响起。
这却将平儿吓了一跳,她拍着胸脯:“宝玉怎么还没去上学,却在这里吓唬人。”
宝玉笑嘻嘻地说道:“家中难得这么热闹,神仙似的姐姐来了一个又一个,这等盛事,我如何能缺席,央了老太太给我告了个病假,明日再去便也罢了,可惜我母亲今日要抄经,不能扰了清净,不然叫上戏班子,好生热闹一日才好呢。”
这话平儿却不好再接,她笑着转开话题:“可见你是个无事忙,我家奶奶让我给林姑娘和史姑娘送些东西,偏生就让你瞧见了。”
“凤姐姐拿出的东西,自来都是极好的,快让我看看是什么。”贾宝玉在窗子外应道。
平儿便带着小丫鬟走了出去,黛玉略一思忖,亦带了鹦哥出门。
到了门口,只见平儿正温婉地笑着,与湘云说着话儿,湘云一手一朵宫花,放在光线下仔细瞧着,是掩不住地喜悦。
“凤姐姐偏心,两位妹妹一来,就拿出这么多好东西。”贾宝玉有心替王熙凤卖好,便凑趣道:“可见在凤姐姐心中,只两个妹妹是宝,和两个妹妹一比,我却成了路边的野草。”
“说什么怪话。”贾宝玉话落,平儿还不待说什么,湘云便冷笑着,将手中的帕子甩到宝玉脸上:“我才得了你家几件东西,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按你这么说,你先把得了我的好还给我。”
“袭人前儿个巴巴托人找我,让我帮你做的那些针线你还给我,还有你头上的辫子,也是我给你梳得,还不赶快拆了。”
贾宝玉脸涨得通红,他连连躬身作揖:“妹妹别恼,是我说错话了,都是我的错,还望妹妹宽宏大量,原谅我罢。”
说着又做低伏小地哄了许久,也不知许了多少诺,湘云终于收了怒色,复又笑了,两人恢复如初。
只剩一个黛玉在旁边,目瞪口呆。
回家,必须回家!黛玉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第67章 跳脚
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亮,时辰已经不早,贾母的屋子里也热闹起来,却是邢夫人等人赶来请安。
黛玉将贾宝玉的荒唐行径放下,只笑着说道:“老太太那儿听着倒热闹。”
“哎哟,快晚了。”听了黛玉的话,贾宝玉抬头瞧了瞧天色,慌忙扯着湘云的袖子:“想必大家都到了。”
“还等着干什么,快走快走。”湘云在家也是要晨昏定省的,今儿个与宝玉闹了场,耽搁了时候,见着宝玉手足无措地模样,湘云直接大步往前头正房走去。
黛玉亦抬步跟上。
果然,等到了贾母屋里,前一日那些人都已经候着了,但不见王夫人、薛姨妈并薛宝钗三人。
王夫人是被变相禁足了,薛姨妈是王家的亲戚,想必也不愿露脸,更别提还有黛玉说过的那番话,更是让宝钗连夜与薛姨妈和薛蟠商量许久。
邢夫人独坐右首,李纨带着三春坐在左边那一排椅子上,王熙凤则站着里里外外忙活着。
斗柜上摆着的西洋鎏金自鸣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一丝不苟地记载着光阴,黛玉迅速瞥了眼,离鹦哥与她说的请安时辰还差了片刻,尽管路上耽搁了,却并未来迟。
但到底是最晚来的,多少有点失礼,黛玉本就心思细腻,见此情形,暗暗瞪了宝玉一眼。
吩咐完丫鬟婆子的王熙凤,刚喘了口,便见到了黛玉瞪向宝玉的那眼,心里暗道冤家,忙嗔笑着:“我还说林姑娘、史姑娘在家都最是守礼的人,怎地今儿个偏偏来晚了,一见着宝玉,我却知道原因了,原来是他去闹腾你们了。”
随即王熙凤又叫人送上新茶:“林姑娘,史姑娘,你们也都知道,宝玉最是个赤诚,爱热闹的性子,他也是想着与姐妹们亲近几分,才一大早去找你们,给你们添了麻烦,宝玉,还不快给你两个妹妹斟茶赔礼。”
宝玉连忙端起茶杯,学着丫鬟的样子,将杯子递给黛玉和湘云:“妹妹,我知错了,还请你原谅则个。”
“该。”茶刚刚沾了黛玉的嘴,便听见湘云略带得意的声音:“总算有人能管住你了,要我说,你那爱红的毛病也该好生改改。”
爱红,虽不知指什么,但听湘云话中意思,也不是什么好事。这贾家的宝二爷,看着像是在脂粉堆里打转人物,等大了,估摸着也是个风月老手。
这却也随了贾府一贯作风,上上下下那么多主子,瞧着也就二舅舅没那般荒唐。
想到这,黛玉再也无心喝茶,将手中杯子搁下,杯底碰到桌子发出轻微声响,正好让左顾右盼地贾宝玉找着机会:“这茶可是妹妹不爱吃?我那儿还有今年江南刚送来的新茶,我记着妹妹是姑苏人氏,用那边的茶是不是更加适口。”
说着便要让晴雯去将他柜子里的新茶翻出。
黛玉连忙制止:“这茶我尝着便极好了,只不过我脾胃虚,喝不了太多,尝两口却也罢了。”
“我却说见着妹妹似有不足之症,”贾宝玉关心地看着黛玉:“也不知妹妹现如今吃些什么药。”
“不过是些养身方子罢了。”黛玉轻描淡写地揭过。
“这便是了。”贾宝玉突然一拍巴掌:“都说药补不如食补,那些苦药汁子喝多了胃口都坏了,依我说,不如正经用些膳食,反倒更有作用,我记着家里有一套荷叶模具,凤姐姐,劳烦您令人找出来,给妹妹做份荷叶莲蓬汤,既瞧着风雅有趣,又能调养身子,再好不过了。”
见着贾宝玉对黛玉殷殷关心的模样,王熙凤暗自感慨,瞧着真是相配,早些时候老太太还动过为宝玉求娶林家姑娘的心,公侯家的公子与翰林家的小姐,说出去也是一端佳话,近来也不知为何,对于此事老太太绝口不提,甚至在其他人提到宝玉婚事时,冷脸制止。
甚至王夫人私下还隐隐透露,她是想让宝钗为媳。
王熙凤原以为是林家姑娘失了贾母欢心,才让贾母如此行事,没成想昨儿个一见,这林姑娘依然是贾母的心头肉,却不知未来的宝二奶奶到底是谁。
想到这,王熙凤笑着戳了戳贾宝玉的额头:“你就会给我找事,那套模具也许久没用过了,等回头我找出来,给厨房送去。”
“一大早的,又要找什么东西呢。”贾母中气十足地声音从卧房传来,她被鸳鸯扶着,慢慢在主位坐下:“也不让你得半点空闲。”
“还是老祖宗心疼我。”王熙凤眼珠子一转,旁敲侧击地试探着:“这不是宝玉不知从哪儿看了个歪方子,说林姑娘适宜食补,巴巴地求着我去将荷叶模具找出来,给林姑娘做荷叶莲蓬汤呢。”
贾母凝神想了想:“是了,家中是有这个东西,我记着那面片做出来有几分野趣,难为宝玉还记得,等找出来,给我也做一份,倒也不枉费了宝玉的这份心。”
王熙凤笑意微顿,笑着说道:“可见宝玉孝心可嘉。”
明白了贾母的态度,知晓宝玉与黛玉姻缘却是再无可能,王熙凤不动声色说道:“说到荷叶莲蓬,庄子里刚送来新鲜的莲子,一大早厨房便将莲心都去了,细细地熬了莲子粥,老太太可要试试?”
“能得你一声好,想必不错,便盛上来罢。”贾母乐呵呵地笑着,领着几人换去里间。
众人分别在桌子旁分主宾坐下,王熙凤指挥着丫鬟将各色吃食摆满一桌子,又挽起袖子,亲自给贾母舀了莲子粥。
等鸳鸯接过后,王熙凤转身想着给黛玉和湘云盛粥,却只见宝玉正殷勤地给几个姐妹盛着,黛玉和湘云面前已经摆上了粥,宝玉手中的碗正递给迎春,随后又给探春和惜春。
瓷白的勺子在碧玉碗中搅动,丝丝缕缕地雾气冒出,黛玉慢慢地尝着软糯可口的莲子,挑眉想着这贾宝玉不愧是脂粉里打滚大的。
贾母年岁大了,最爱软烂食物,这满屋子的吃食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而来,黛玉口味清淡,只捡着笋子煨火腿就着莲子粥慢吞吞地吃着,等到贾母放下筷子,才将勺子放下。
“都别在我这儿守着,出去玩会儿。”贾母知晓宝玉他们这个年纪,在屋子里坐不住,也不拘着,笑着吩咐:“只一点,玉儿和云儿是客,你们可不许欺负了去。”
迎春领着几个妹妹应是,宝玉却跳了起来:“老祖宗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两位妹妹。”
“今儿个天好,我瞧着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妹妹可喜欢胭脂,我们去摘些花淘弄胭脂如何?”贾宝玉兴冲冲地对着黛玉与湘云问道。
贾宝玉的这个习性,湘云最是不喜,她使劲在贾宝玉肩膀上拍了一掌:“和我们玩这些胭脂簪粉的,有什么出息。”
黛玉亦笑着拒绝:“我父亲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完,还请宝二哥恕罪,我得先将功课做了。”
“是林姑父亲自教你功课吗?”不等贾宝玉应声,湘云便急忙问着。
望着湘云眼中止不住的羡慕,想起她的身世,黛玉不欲多言,简单应道:“不过是读些四书五经,能识字明理。”
“了不得,了不得。”一直含笑听着黛玉与湘云说话的贾宝玉,却突然一跃而起,将椅子都带倒在地,酸枝木椅子倒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响声,将在里屋休息的贾母,在侧屋吃着早饭的邢夫人、李纨以及王熙凤都引了出来。
却只见贾宝玉跳着脚,大声说道:“林妹妹这么仙子似的人物,怎么可以学那等仕途经济学问。”
第68章 思念
贾宝玉话音刚落,家中人便知他痴病又犯了,贾宝玉平生最是厌恶仕途经济,见贾政门下的清客,当面倒能客客气气的,背后总得骂人一句禄蠹,一时间也没了言语。
“此言差矣。”贾宝玉的话,听在黛玉耳中,只觉好笑,黛玉自小就是林如海亲自启蒙,后又和胤祺一道读书,黛玉与皇子阿哥受到的是同样的教育。
注意,这个皇子,并不是明朝那些“养猪”似的藩王,而是卷王康熙的儿子。
可以说,黛玉享受到了大清朝最顶级的教育资源,林如海并不止教他们读书习字,也会带着他们去民间走动,知稼穑艰难,晓民生多艰。
黛玉和胤祺这些年所见、所学、所知的,全不是贾宝玉这个长在锦绣富贵堆中的公子哥能比的。
“宝玉你嫌弃仕途经济,我却问你,你身上所着之衣、桌上所食之物何来,你又凭甚能呼奴使婢?”
贾宝玉满眼失望地望着黛玉,他一见着黛玉便觉着曾经见过,总觉着他们俩该是心灵相通,却没想到听到这等庸俗这话,他拧着眉,眼含忧愁:“妹妹合该焚香弹琴,吟诗作赋才是,管他们从何而来,总不会少了我们穿用,怎地满脑子都是这些俗物。”
黛玉诧异地瞪大了眼,她管家日久,自是知晓每日里的吃喝穿用多么抛费,从她这两日在贾府所见所闻,这般奢靡日子,却不似贾府能支撑住的,管家的王熙凤还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然而贾家的少爷,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天真。
黛玉深吸口气,深知改变不了贾宝玉的想法,没见这屋子里的贾母诸人都没说什么,她又何必多费唇舌,她只冷着脸扭过头去,不再搭理。
王熙凤心头却是一喜,如今荣国府大大小小事物都是他们夫妻俩操持的,按说作为长房子孙,是贾府未来的当家人,奈何如今大房势微,不仅正房荣禧堂被二房住着,二房还出了个宫中的贵妃,若贾宝玉对家业也起了心思,按着老太太的偏宠和二房的势头,他们夫妻只能喝西北风去。
懵懂无知的小叔子,比精明强干不知好了多少倍。
想到这,瞧着宝玉与黛玉皆脸色不佳,王熙凤笑着嗔怪:“又在说什么傻话,我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也听不懂你们四书还是五书,我只晓得牌九输不输。”
这话一出,原先紧绷的气氛瞬间笑了,满屋子的人都掌不住笑了,湘云直接倒在坠儿怀里,哎呦哎呦的让她揉着肚子,就连黛玉,也露出了笑意。
贾母略过两人争吵的话题,指着王熙凤说道:“可怜见的,管家后都没时间打牌九了,才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今儿个我做主,松快松快。”
鸳鸯忙吩咐人找牌九,支桌子,至于贾宝玉,则被袭人好生劝着,止住了脾气,贾母见此情景,不悦地皱着眉,却想着在亲戚面前,不好再引出宝玉的痴病,只能任由袭人出这头。
“老太太,桌子摆好了。”鸳鸯笑嘻嘻地回话,好似没听见前头的唇枪舌剑一般,她扶着贾母往桌上走去,邢夫人、王熙凤、李纨作陪。
象牙雕成的牌九温润洁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贾母笑呵呵地抹了一圈,随即对着坐在一旁看牌的黛玉等人说道:“你们小孩家家的,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自己去玩罢。”
迎春领着妹妹们,躬身应了,便往外走去。
黛玉素来便不爱吵嚷,这屋子里热闹纷呈,她却兴致寥寥,听了贾母的话,亦行过礼后走了出去。
而贾宝玉扭过头,冲着湘云嚷道:“云妹妹,我给你去淘换个胭脂。”
湘云本就不喜贾宝玉这爱红的毛病,只不过囿于身份,无法直言,听了他这话,湘云笑着说道:“胭脂有什么好玩的,我看池子里那片荷花开得极好,依我看不如找艘小船,去摘几朵荷花,摆盘子里也是份野趣。”
贾宝玉被接连拒绝,本来很是沮丧,听着湘云的主意后,他很快又起了兴头,拍着手说道:“这个好,我这就吩咐嬷嬷准备,古有湖心亭看雪,今有荣国府摘荷。”
“又在胡说八道了。”湘云笑不可遏。
黛玉瞧着几人说得热闹,又刚发生过争执,倒也不好直接回去,随大流走了过去。
此时荣国府尚未修建大观园,所谓赏荷的池塘,却也不大,小船下去不过刻钟便能到达另一岸,上午的日头已经逐渐烈了起来,黛玉独爱残荷的那份冷清,对于顶着大太阳摘花并无兴致,她探着身子,从池边摘下一大朵荷叶,将荷叶顶在头上,坐在廊下看着湘云一朵接一朵地摘着荷花,从池塘中不时传来爽朗地笑声。
黛玉靠着游廊而坐,偶尔拿着鱼饵往池中扔下,呼啦啦一片鱼涌上,争夺着,追逐着将鱼饵吃完,又呼啦啦地各自散开,只留下水面上的圈圈涟漪,任黛玉盯着发呆。
这荣国府中的日子,实在是过于无聊。
在家的时候,这个时辰黛玉已经安排好了家事,和胤祺一道在读书了,上午听着林如海给他们从四书五经讲到民间世情,从诗词歌赋讲到柴米油盐,等到了下午,胤祺自去找武师傅学武,从拳脚功夫到骑马射箭,样样不落,黛玉则是向特意请来的女先生学弹琴、作画、调香、习字,等用过晚饭,黛玉与胤祺或各自拿本书品读,或说着白日趣事,或联诗,或下棋,总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
在林府的时候,黛玉只恨光阴太短,每日每日都是一眨眼便过去,然而到了贾家,黛玉才知道,无所事事的时候,日子能多难熬。
但黛玉不愿伤了贾母的拳拳爱女之心,刚来没两天便要回家,多少伤了外祖母颜面,黛玉蹙着眉,深深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黛玉不能更加想念胤祺。
而被黛玉想念着的胤祺,此时亦同样思念着她。
黛玉对胤祺的意义,远比她认为的重要,幼年的惊魂、童年的相伴、少年的相知,两人从小到大的岁月相互交织,缠绕着不能分割。
这是自太皇太后重病,胤祺入宫侍疾之后,他们第一次分开,而且是黛玉离开了林家,去了那个只有门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地方(1)。
胤祺幼年短暂地在宁国府住过一小段时间,对宁国府印象并不如何,宁荣二府同气连枝,胤祺对荣国府也不能放心,只不过黛玉是被外祖家接去小住,胤祺没有理由阻止,只能暗自担忧,隔三差五地召来下人询问,黛玉有没有送信回来。
这甚至让林如海都哭笑不得,他试图劝胤祺放松:“五阿哥,玉儿外祖母对她是极想念的,她在那边不会受委屈。”
胤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林如海,在林如海不解地目光中,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对林如海说道:“林大人,你不懂。”
不懂贾府的下人那双势利眼,贾母重视又有什么用,想到这,胤祺开始后悔,给黛玉送去的首饰还是不过,他选择性遗忘了,在黛玉的妆匣里添了数件从宁寿宫库房里找来的精美首饰一事。
“弄墨。”胤祺越想越坐不住,当即便吩咐太监:“我记着前些日子宫中刚送了一盒金瓜子金花生,找出来给林姑娘送过去,没事干仍水里听个响也行。”
弄墨行礼后准备出去。
“等等,”弄墨脚还没到门槛,胤祺又将他喊住:“再将母妃送来的金丝八宝瓒珠钗送过去。”
弄墨躬身应了。
“等等,”弄墨又走了几步,听见胤祺又将他喊住:“皇祖母送来的那个青玉太平有象如意也给送去。”
弄墨同样应了。
“等等,”胤祺又将弄墨喊住。
弄墨索性停在原地,恭敬低下的脸上全是无奈,默默地等着胤祺吩咐完。
最后,弄墨带着好几个下人,领了满车的东西送去了贾府。
贾府,贾母抹了几圈牌九后,赢得合不拢嘴,正在这个时候,弄墨领着下人们到了贾府,拜见贾母。
“给老封君请安。”弄墨恭恭敬敬地行礼,全无宫中太监的轻慢:“林大人吩咐奴才将姑娘在家中用惯的东西送来。”
贾母作为国公夫人,每年节庆之日都得进宫,一眼便瞧出那自称林家下人之人是宫中太监。
一般人家谁敢用太监,莫不是嫌活太长了,此时其余阿哥们尚未封府,能在宫外大咧咧吩咐太监办事的,也只有最受皇太后宠爱的五阿哥了。
玉儿才来贾府住一晚,那五阿哥便忍不住,眼巴巴地送东西过来,玉儿的前途,说不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想到这,贾母心头一片火热,在得了元春的暗示后,想到久居在林家的五阿哥,贾母暗自琢磨了不少日日夜夜。
五阿哥由皇太后抚养长大,与科尔沁是天然的亲近关系,为了亲上加亲,想必五阿哥福晋位置是留给博尔济吉特氏,说不得玉儿能当个皇子侧福晋。
五阿哥对玉儿如此上心,等真成亲了,就算蒙古那边的贵女嫁过来,玉儿也吃不了多大的亏,若是能趁着福晋进门前生下小阿哥,那位置就更稳了。
更有甚至,宫中老太后也有了千秋,倘若她在五阿哥指婚前没了,说不得五阿哥福晋的位置就是玉儿的了。
并不知道黛玉与胤祺那份天定姻缘的贾母,喜滋滋地琢磨着,她不断说着好,客气地将弄墨叫起来,吩咐着人将弄墨等人领去旁边屋里喝茶,又吩咐鸳鸯给来的几个人都包上赏银,再令丫鬟将黛玉叫回来。
正好湘云她们也玩至尽兴,听了丫鬟的传话,纷纷回了贾母屋中。
一进屋子,便瞧见了硕大的黄梨木箱子,宝玉忙将捧着的荷花碗放下,好奇地询问着。
贾母乐呵呵地指着黛玉:“你林姑父怕你妹妹住不习惯,送了些她日常用的东西过来。”
黛玉惊愕地瞧着,眼中划过异色,黛玉思忖着,按着父亲的性子,照顾好自己都难,此般细致行事,绝非林如海所为,想必是五阿哥借着父亲的名义给她送的东西,心中酥软一片。
湘云瞧着黛玉,只觉得格外艳羡,这便是有父亲的滋味么,只不过出来住一日,便担心着住不习惯,眼巴巴地将东西送过来,感怀自身,湘云眨眨眼,眨去眼中即将流出的泪水。
湘云所思为何,黛玉已经顾不上了,等东西搬回了屋子里,黛玉瞧着满箱子的东西,拿起笔,写下信来。
第69章 省亲
“胤祺,见自如晤”
娟秀的簪花小楷在信纸上缓缓流淌,弄墨从贾府回来时,也带回了黛玉的回信。
分别时间不长,黛玉却事无巨细地写了封长长的信,随着信的内容,胤祺似乎与黛玉共同度过了在贾府的时光,也共同经历了那些事情。
尽管黛玉用词诙谐,但胤祺与她自幼相识,一眼便瞧出她笔下的游移,等看到后头,见到贾宝玉发出的禄蠹之言,胤祺冷笑一声,这侯府公子哥天真的愚蠢简直可笑。
谁不是在这红尘俗世中挣扎,饶是龙子凤孙,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就能躺金银堆上一辈子,黛玉住在他们家,日日要与这种蠢物相对,何其苦哉。
果然,没几行,胤祺便瞧见黛玉在信中写道,她对贾府规矩习惯不来,又不愿伤了老太太的心,让胤祺想办法使她回家。
至于用什么理由,想什么办法,黛玉并不多官,她知道,胤祺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八面玲珑。
正如黛玉所料,胤祺很是愉快地接了这份差事,他也很轻松地想出了解决办法。
胤祺闻着信纸上犹自散发的墨香,打开书柜,抽出第二层的抽屉,在香料的味道中,一摞厚厚的信件被仔细地收拾着,最下面的信纸已经泛黄,稚嫩的笔触露出岁月的痕迹,上方的信纸崭新而洁白,瞧着字迹与胤祺手中信上的仿佛。
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最上方,胤祺又唤来弄墨,令他给宫中送请安折子,他要给皇太后和宜妃请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荣国府中,黛玉写完信后,天色便已不早,等到了夜间,再往贾母屋子里走时,路上遇见的丫鬟们,对她又多了几分恭敬,无他,不过是收拾林府送来东西的时候,被丫鬟们瞧见了,旁的不说,就那些金银玉石,就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上的,在贾府中都是当家夫人压箱底的好东西。
这让贾府众人对这林家姑娘更高看几分,更加殷勤起来。
等进了贾母屋中,黛玉瞧着桌上放着的并不都是贾母爱吃的甜烂食物,甚至放了几盘她平日在家爱吃的菜色,吃到嘴里竟然也是熟悉的味道,这才知道,原来胤祺不仅给他送来的首饰衣裳,甚至还送了一个厨子过来。
王熙凤一开始犹带怒色,再怎么说去亲戚家做客,却摆出这般架势,未免不把贾家放在眼中,然而等贾母点拨过后,王熙凤冷汗涔涔,不断回忆着是否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黛玉。
五阿哥胤祺数年前在宁国府闹的那一遭,生生折了那边的元气,偌大宁国府变成半死不活模样,他们荣国府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几要将荣国府库房掏空才攀上东宫,百般筹谋后,大姑娘成了贵妃,这才让他们稍稍安心。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而言,绝对不能得罪五阿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阿哥的五阿哥,弹弹手指就能将他们压得好些年翻不过身。
王熙凤终于知道,为何贾母从宫中回来后,对宝玉和黛玉的婚事,绝口不提。
黛玉能入五阿哥府,不仅对林家是好事,他们贾家也能跟着沾光,想到这,王熙凤心头一片火热,再不顾上什么别扭,笑容满面地吩咐着平儿将送来的厨娘安置好,又让平儿去厨房敲打,谁也不许弄鬼,否则将全家人都发卖了去。
既然五阿哥将黛玉看得如此之重,那他们便也得以贵客之礼待之,绝对不能慢待。
“凤丫头,你姑母虔心礼佛,侍奉菩萨最讲究心诚,被让俗事扰了她的清净,日后家中事你全都接了,也让你姑母轻松些日子,库房钥匙晚些时候我令人给你送过去。”最后,贾母意味深长地对王熙凤说道。
听明白了贾母的话,王熙凤丹凤眼中的笑意再也止不住,之前虽说管家权在她这儿,但遇着大事还是得向王夫人回禀,等她首肯了才能行事,这次却是真正没了掣肘。
喜不自胜的王熙凤直接将黛玉看成了她的福星,莫说是吃饭时多摆上几盘子黛玉爱吃的菜,熏香时点着黛玉爱闻的香,就连黛玉随口提一句的话,都记在心头。
贾母既是真心的疼着黛玉,又畏惧着胤祺的权势,更是渴盼着未来可能的荣华,对于黛玉可以说是明里暗里的顺着,就连贾宝玉都退了一射之地,再没让贾宝玉到黛玉面前发过痴病。
至于其他人,贾府丫鬟婆子最是拜高踩低,见着主子的这番做派,对黛玉更是恭谨有加,就连雪雁被人明里暗里献了不少殷勤,至于被拨去伺候的鹦哥,人们也从一开始的讥笑变成了满满的羡慕。
对于丫鬟婆子们的讨好,黛玉安之若素的受了,对那些办事得力之人,都不吝赏赐,这让黛玉在贾府的日子,过得舒心起来。
若说还有什么美中不足,或许只有三春和湘云下意识的疏远,但黛玉深知,人与人相知,最需缘分,缘来则聚,缘尽责散,最不需强求,她每日只陪着贾母说说话,望着碧空如洗的蓝天,看着庭院里盛开的花瓣,自在地等着胤祺那边的消息。
胤祺自是没有让她失望,没过几日,满屋子人都聚在贾母屋子里凑趣时,贾赦和贾政两兄弟又联袂而来。
“你们怎么来了?”贾母惊愕地问道。
这却怪不得贾母惊愕,这个时辰正是众人请安的时辰,虽说都是一家子的骨肉亲戚,倒也不需要避嫌,但贾政自诩圣人子弟,行事更讲究几分,从不在这个时候往贾母院子中来,至于贾赦,他与诸多小妾玩闹尚且来不及,更不会这时候过来。
更有贾宝玉一见到他老子,瞬间如同拔舌的鹌鹑一般,紧闭着嘴,缩在椅子上,换来湘云的一声嘲笑:“出息。”
贾宝玉连连抬手作揖,只求湘云放过他,别引起贾政的注意。
但此时的贾政,没心思和贾宝玉啰嗦,只不过是狠瞪了眼罢了。
“母亲,好消息”贾赦搓着手,兴奋地说道:“天大的好消息。”
就连贾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兴奋之意。
“老大,你别急,慢慢说。”贾母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这大儿子除了在女人堆里浪荡,是再无半分本事的,他说着的好消息,未必是好事,但贾政却素来稳重,能让他都露出如此神态,必非小事。
“母亲,”贾赦笑着将鸳鸯倒来的茶一饮而尽,都顾不上多欣赏鸳鸯白嫩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听闻宫中有意,让妃子回家省亲。”
“省亲!”高高低低地惊呼声响起,交织成片。
哗啦一声,贾母宽大的袖摆将案几上的茶杯掀翻,在丫鬟们惊呼着上前之时,她不耐烦地挥退,直直盯着贾赦:“你说得可真。”
贾赦扬起眉头:“母亲这说得什么话,如非消息确凿,我又如何敢编排天家。”
说完,他挤着眼睛看着贾母,贾母一愣,知晓他这是从东宫太监那边得到的消息,便也不再多问,期盼地望着贾赦:“既然妃子可以省亲,我们也将娘娘接回来,这又是个什么章程。”
元春自出生便被贾母抱到自己院中抚养,贾母对她感情最是深厚,奈何一入宫闱,也只前两年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再没见过,只能靠着太监偶尔传话,得知元春状况。
贾赦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挠挠头:“母亲,这,您等儿子再去探听一番。”
贾母没好气地白了眼,果然,她这大儿子指望不上,转而问着贾政:“你那儿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贾政顶着贾赦铁青的脸,恭敬回话:“母亲,禁中大内,宫禁森严,我们这等外人又如何能打听得到消息。”
失望不可遏制地浮现在贾母脸上,贾赦得意洋洋地看着贾政,他这弟弟从小就是个假道学,卖乖讨巧地换来父母喜爱,这不也没说出什么新意。
“只不过,”让贾赦失望的是,贾政还真能说出一二三来:“儿子听说此事后,寻人打听了一番,听说宜妃娘娘家已经选好的地儿,动土破工了,想必他们家能知道些内情。”
“郭络罗家。”郭络罗家久居关外盛京,前两年蒙宜妃的福,抬旗后才有一支人住在京中,两家并无半分交情,贸然上门过于失礼,总得找个合适的中间人才行。
中间人该找谁呢,是南安太妃还是北静王妃,这都是与贾府有旧的人家,贾母斟酌着,却一时难下决定,她指甲在炕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地声音,让屋子里的人听得心烦意乱。
黛玉扇起团扇,柔和地风从她手中散出,贾母也感受到了舒爽的凉意。
对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瞧着黛玉,贾母眼前一亮,还有什么人能比黛玉更合适呢.
“玉儿,”贾母握着黛玉的手,殷殷问道:“你元春姐姐进宫十数年,再没见过家中一草一木,你能帮着问问,省亲一事该如何操持?”
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掉进了贾母的皱纹里,黛玉叹了口气,握着贾母的手:“外祖母,我写信去问问五阿哥,他是否知晓此事。”
听了黛玉的话,贾母瞬间轻松起来,她拍着黛玉的手,喃喃念着好,随即便对贾赦和贾政说道:“天也不早了,你们别再这儿待着,坏了我们的热闹。”
贾赦与贾政却惊吓不轻,他们外甥女将给五阿哥写信说得如同喝水吃饭那般简单,五阿哥又如何会搭理,更何况,五阿哥已经离宫日久,宫中的事,他又如何知晓。
事实上,五阿哥不仅对省亲一事了如指掌,甚至此事都是他谋划而成。
第70章 宫中
此事,却要从胤祺入宫的那天说起。
翊坤宫中,冰鉴升腾起白雾,冬日里藏着的冰在炽夏的高温下逐渐融化,细微地水声缓慢地流淌着。
胤禟与胤禌正躺在榻上,好梦正酣,宜妃拿着扇子,随意地扇动几下,心神却全放在了门外。
胤祺的请安折子递上来后,宜妃立时便允了,胤祺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刚出生就被送去了宁寿宫,后又让他出宫生活,宫中如此多的阿哥,如今只独胤祺一人住在宫外,就连即将大婚的大阿哥,都没有出宫的动静。
每每想到这,宜妃对胤祺便更怜惜几分,恨不得将她宫中的好东西全送过去。就连被她养着的胤禟和胤禌,在她心里也越不过胤祺。
“姐姐,胤祺怎么还没过来?”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宜妃也知胤祺入宫需先去宁寿宫走一遭,凭着皇太后对胤祺的宠爱,必然会将他留下用膳,但宜妃仍然止不住地期盼,将贴身宫女吩咐去宫门口等着后,又心烦意乱地问着郭络罗贵人,与她同年入宫的姐姐。
“你说,胤祺这次入宫,可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事情?”不等郭络罗贵人回话,宜妃又担心地问道。
“娘娘,”郭络罗贵人无奈地笑着:“五阿哥身旁都是宫中送去服侍的人,皇太后对那边更是上心,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如意之处。”
“胤祺从来都是个不爱诉苦的性子,这也不是例行请安的日子,突然递牌子入宫,还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宜妃勉强笑着,玳瑁指套在炕桌上敲击出啪嗒啪嗒地声音,将睡梦中的胤禟和胤禌闹醒。
“额娘。”胤禟撒娇地滚到宜妃怀里,困倦地揉着眼睛,胤禌则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宜妃,呆了呆,见宜妃忙着安抚胤禟,胤禌的眼中浮现出泪水,扁着嘴便要哭出声来,郭络罗贵人连忙将胤禌搂在怀中,百般劝慰。
胤祺走进翊坤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好在他不是真的稚童,心知宜妃对他这儿子也很是关心,倒没有被这母慈子孝的画面刺地眼疼。
胤祺向宜妃和郭络罗贵人请过安后,见胤禌仍扁着嘴要哭不哭,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拨浪鼓,摇晃着递给胤禌。
真.稚童.胤禌,不可避免地被这摇摇晃晃地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去拽着拨浪鼓上的玉坠子。
胤祺将拨浪鼓塞进胤禌手里,胤禌喜滋滋地拿着玉手柄,来来回回摇晃着,两耳的玉坠子来回敲击在羊皮鼓面上,发出击打之声。
胤禌眼泪瞬间收住,他兴头头地来回甩着,不大地敲击声吸引了胤禟的注意,他从宜妃怀中出来,几步便走到了胤禌身旁,望着他玩着那拨浪鼓,咧嘴笑着,就连口水滴出来都顾不上擦。
胤禟嫌恶地皱着眉,转而在宫人们的惊呼中从榻上跳下来,只穿着双袜子,便“啪嗒啪嗒”地跑到胤祺身旁,扯着他的袖子不放:“哥,那个东西我也想要。”
胤祺笑着,从袖子中再掏出一个同样的拨浪鼓给了胤禟,在他欢呼着道谢的时候,胤祺摸了摸胤禟的头,感受着细软地手感,笑得更开心:“我从宫外给你带了些糖葫芦,交给你乳母了。”
“谢谢哥!”胤禟一蹦三尺高,跳到了胤祺身上,练武许多年的胤祺,稳稳当当地将胤禟接住,骂道:“怎地这么毛毛躁躁的,若摔了有你疼的。”
胤禟不以为忤,他自幼嗜糖,最爱甜滋滋的东西,奈何宜妃却不许他多吃,今日的吃糖份额早已用完,仅听见“糖葫芦”三字,便忍不住地要流出口水。
更何况,这是他哥送来的东西,额娘绝不会不允许他吃,想到这,胤禟忙挣扎着,示意胤祺将他放开,大声喊着乳母,将糖葫芦送来。
胤禟的这点心思,又如何能瞒过宜妃,她念在有些时日未见的大儿子份上,戳了戳胤禟的额头,果然没有阻止。
“胤祺,你今儿个入宫是为了什么?”宜妃等了许久,却只见她这大儿子忙着哄底下的弟弟,并不与她多言,本就是急性子的她,再也忍不住,担忧地问道。
郭络罗贵人眼神一闪,她轻柔地将胤禟嘴旁的糖浆擦掉,笑意盈盈:“阿哥,您脸上沾了东西,我们去后头洗个脸,再叫公主过来陪您和胤禌阿哥玩儿。”
这个公主,却是郭络罗贵人的亲生女儿,也是她膝下阿哥夭折后,仅留下的一女。
“姨母,无事。”心知郭络罗氏有意避开,胤祺出声制止,他要说的事情,郭络罗贵人倒也无需回避。
郭络罗贵人抬眼看向宜妃,却只见宜妃满心满眼都只有胤祺,着急地催促道:“到底所为何事,都和额娘说,额娘能解决的,都给你办到,实在做不到的,额娘去求你皇阿玛。”
胤祺错愕地看着宜妃,立时便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看着宜妃,阻止道:“额娘您别着急,我这次入宫并不为我。”
听了胤祺这话,宜妃的焦躁总算散去,重又恢复了从容,她嗔怪地在胤祺背上拍了一掌:“那是为了什么事情,不是自己的事,难道是林家不成。”
说着,宜妃思索着,到底林家有何事需要通过胤祺求到她面前,最有可能的便是即将要开始的选秀,难道是林家有人参选,求到她这儿,也不知是想要求份前程,还是想求个方便,撂牌子回家。
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这选秀名义上是贵妃操持,但贵妃已经缠绵病榻许久,连宫中住着的四阿哥和八阿哥都快顾不上了(1),更没精力管选秀事情,实际上都是他们四妃操持,想要定个秀女的前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是为了选秀么?”放下心的宜妃,爽快地应道:“你把那姑娘的名字给我,我保证能让她如愿。”
“不是。”胤祺哭笑不得地否认,林家几代单传,黛玉并无姐妹,至于南边那些隔了不知几代的族亲,也没有参选的,如说到与此次选秀有关之人,只有一个薛宝钗。
但,他与薛宝钗非亲非故的,甚至薛家还有薛蟠还是那等玩意儿,他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又何必介入,薛宝钗造化如何,都是她的命。
听了胤祺的否认,宜妃又纳闷起来:“这着急忙慌地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胤祺亲自倒了杯茶奉给宜妃:“额娘别急,儿子这次入宫,是为了您。”
宜妃享受着儿子的殷勤,笑意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我在宫中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额娘难道不想出宫回家看看吗?”胤祺轻轻地说着,轻快地声音还带着丝笑意,这话听到宜妃耳中,却犹如千金重,她手中杯子与杯盖发出撞击之声。
静静坐在一旁,听着胤祺母子对话的郭络罗贵人,更是失手打翻了果盘,久久说不出话来。
懵懂地胤禟,咬着糖葫芦,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最后低下头去,接着吃着糖葫芦,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胤禌摇着拨浪鼓的声音。
“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宜妃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她戳着胤祺的额头:“还拿你额娘打趣了,盛京那么远,岂是我想去便能去的。”
“额娘,我是认真的。”胤祺平静地看着宜妃:“盛京现在还去不了,但京中的郭络罗府,只要您想,便能回去。”
前一年康熙下旨,为宜妃娘家抬旗,宜妃这一支的郭络罗氏从正黄旗包衣抬入镶黄旗满洲,盛京那头的人都到了京中领旨谢恩,本来领了旨便又要回去关外,可巧又赶上了太皇太后薨,一场场礼仪下来,宜妃的额娘便病倒了,不得不留在京中,宜妃还特意使人将郭络罗家在京中的宅子好生修整,唯恐老太太住着不舒服。
宜妃毫不犹疑应了:“我当然想。”
“皇玛嬷慈爱,”胤祺胸有成竹说道:“皇玛嬷最近总是梦到太皇太后,每每想起便觉甚是想念,她想着宫中娘娘入宫多年再没见过父母,特特吩咐了,妃位以上妃嫔,家住京城的,只要家中递了折子进宫,便允了回家省亲,也算是为太皇太后积攒福报。”
虽说还未请示过康熙,但皇太后提出为太皇太后积德,不管看在谁的面子上,康熙都不会不同意。
“你说得可当真!”宜妃一把抓住胤祺的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胤祺笑着点头:“儿子刚从皇玛嬷宫中来,自不会欺瞒于您。”
至于胤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倒无需多言。
“好儿子。”胤祺不说,宜妃也能想到,皇太后每日里只念经拜佛的,没人和她提,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让妃嫔省亲之事,她望着胤祺,美丽的眼睛满满充满水意,弯起的眼角却全是笑意。
没两天,在给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康熙对省亲一事点了头,虽说明旨未发,但惠宜德荣四妃得了信便令人往家中传话,将屋子修葺好后,便递折子入宫。
很快,京中便热火朝天地动起工开,也让贾赦和贾政得了消息。
收到胤祺的回信,黛玉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胤祺最后一句:“这样,荣国公府忙着省亲一事,也没精力照管亲戚,顺势辞行方是正理。”
黛玉心神都软了,为了让她尽快回家,胤祺也算是用了心了,一箭双雕莫过于此。
想到这,黛玉忙叫来鹦哥,匆匆往贾母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