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格格不入

    饭后沈行舟还要拉着林鹿闲逛消食, 被后者轻巧地拒绝了。

    “殿下初愈,不宜劳累。”林鹿起身,这是准备告辞了。

    “那鹿哥哥还会再来吗?”沈行舟迫切牵起林鹿的手, 轻轻捏了捏他手指,“我是说……我能去司礼监找鹿哥哥吗?”

    林鹿目沉如水, 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沈行舟耷拉着脑袋, 讷讷缩回手。

    窗外阳光刚好洒了一束在沈行舟发间, 将他黑玉一般的头发照得通透蓬松。

    毛茸茸的, 瞧着可爱。

    如此想着, 林鹿动作轻柔地抬手摸了摸沈行舟发顶,道:“奴才身份特殊,殿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

    沈行舟听懂了, 弦外之音是等林鹿来找他!

    “嗯!”沈行舟再抬头时又是一脸的灿烂笑意, 看样子很想直接扑到林鹿身上,但也只是想想,很快答应:“都听鹿哥哥的!”

    林鹿难得露了抹浅淡的笑,有如晴光映雪,转瞬又恢复成冷峻的神色。

    从霁月宫回到司礼监时, 林鹿正碰上纪修予率锦衣卫收队回来。

    “出去了?”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带着满身肃杀气息,与周边融融初夏之景格格不入。

    林鹿点头称是, 直言是去看望六皇子。

    “哦, 这样啊。”纪修予沉吟片刻,拍拍林鹿肩头,“随咱家过来。”而后转身朝后院行去, 黑压压一队锦衣卫留在监外待命。

    林鹿对锦衣卫出没时带来的低沉气压司空见惯,穿过他们跟在纪修予身后。

    还没进屋, 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纪修予轻嗅两下,回头冲林鹿道:“今天有酱鸭。在宫里吃饱没?要不要陪咱家再吃点?”

    林鹿看了看纪修予,这位生杀予夺的大太监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林鹿也不好扫他兴致,便答应了。

    红木雕藤嵌理石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副碗筷。

    纪修予虽手握重权,在吃穿用度上却并不铺张,较之甚至不若市井间赚得盆满钵满的富商巨贾。

    正是这份克己的心思,让纪修予其人几乎没有破绽,上位后立于不败之地,久无敌手。

    纪修予忙了一上午显然饿坏了,一坐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尝尝,”纪修予还不忘给林鹿夹一块皮酥肉嫩的鸭肉,闲聊似的提起:“户部尚书葛察,知道吗?”

    “知道。”

    “他死了,”纪修予懒懒执箸,用筷尖拨弄着碗中米饭,“正二品朝廷大员,死在自个儿家中。”

    林鹿不怎么惊讶,颔首等他下文,顺势问道:“干爹辛苦,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这年头人命比草贱,离奇死一两个大臣也不奇怪。

    “你这孩子,跟咱家想到一块去了,”纪修予哂笑一声,“我且问你,为何断言葛察死于他杀,而非自杀?”

    “儿子对葛大人有所耳闻,为人圆滑、心宽体胖,他亲孙日前刚满百天,依儿子愚见,自寻短见的可能微乎其微。”林鹿答道。

    “嗯,不错,正是此因,”纪修予毫不吝啬地夸了林鹿一番,又道:“鹿儿真听话,让你留意朝中动向,你当真能记在心上!”

    “儿子谨听干爹教导。”林鹿规矩地低头以示谦逊。

    “杀害葛察的凶手极其狡猾,没在现场留下半点痕迹,”思及此处,纪修予面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有意考察林鹿似的道:“鹿儿猜猜,咱家最后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林鹿睁着一双黑沉的眸,忖度几息刚欲作答,纪修予就哈哈大笑出声。

    “傻孩子,咱家什么线索都没说,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精致菜肴中间有一不起眼小罐,纪修予从中舀了一勺茄子酱拌进饭里,一边搅和一边道:“凶手潜入室内,将葛察先迷晕后勒死,吊在大梁上——他倒也仔细,翻倒的凳子高度恰对上葛察身高,遗书也揣在怀里。”

    “本应做的天衣无缝,差只差,此子对我朝官事不了解,终于让咱家抓了马脚。”纪修予很香地用着饭,说起朝堂要案的语气与闲唠家常无异。

    林鹿沉默地听着,时不时在纪修予招呼下夹一点菜吃。

    “遗书是仿迹高手提前写好的,能看出下了功夫,言辞恳切、合情合理,连咱家第一眼看都被骗过去了。”纪修予趁吃饭功夫将此事讲了一遍。

    原来周朝有制,正二品及以上官员会使用一种特殊黑墨,写到纸上会散发浅淡的清香,气味常保留十二时辰不散,用意是为让皇上在展阅奏折时心情愉悦。

    葛察夜里身亡,第二天清晨被家人在书房发现尸体,书案砚台里的香墨早已干涸结块,而死亡时间明明不足一整日,那封遗书却并没有半点香味。

    除非遗书是葛察提前写的,可他的书房日日有专人打扫,平时与葛夫人同床共枕,日常衣物也是勤加换洗,藏着一封遗书不让身边人发现,可谓绝非易事。

    更何况葛府上下口径一致,皆称葛察近几日与往常不无不同,看不出有任何的寻死前兆。

    纪修予几乎笃定就是他杀。

    他杀?

    灵光乍闪间,当时查案的纪修予骤然回想起近两年着实死了好几位王公大臣,如今细数下来,竟都是为祸民间、欺男霸女之辈,且死法千奇百怪,大多以意外、自杀或是灵异悬案作结。

    无一人以他杀定论。

    听到这里林鹿终于微微睁大双眼,轻叹了句“干爹明察秋毫,实乃神探在世”。

    “这就奇怪了不是?”纪修予吃罢饭菜,亲自从汤盆盛了两碗,戏谑地与林鹿举碗相碰,“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于是咱家遍查卷宗,发现这些死者唯一的共同点——都是那座悦什么来着的楼……”

    “悦宵楼。”

    “…啊对,悦宵楼的常客。”纪修予将那碗枸杞乌鸡汤一饮而尽,道:“不过这在京圈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连小林鹿都去过的,不能定论人家真有问题。”

    林鹿抿了抿唇,附和地点点头。

    纪修予今日心情是真的好,整个人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不拘着性子,少见没端优雅稳重的架子,曾经纪修予解释过:他黔首出身,本就不喜被所谓贵族规矩束缚,偶尔也须放松放松。

    从前纪修予也常与林鹿聊遇到的轶事,可这次,林鹿却莫名生出些许异样之感,又观察不出什么蹊跷,只得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可是线索又不能白白断在这儿,”纪修予放下汤碗,似笑非笑地看向林鹿:“咱家就把那悦宵楼老鸨请回来问问话,吃顿鞭子,总能想起来点什么吧?”

    林鹿早已习惯纪修予的冷血无情,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

    话题说到这基本就结束了,寻常也是这般,林鹿只负责倾听就好。

    纪修予拈起净帕擦嘴,林鹿见状直接起身取来下人提前备好的手帕,半跪在纪修予面前,“干爹,擦手。”

    纪修予偏头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将修长大手递了过去。

    林鹿便低头托起他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纪修予的内务事宜全由林鹿负责,这套流程饭前饭后都要进行一遍,因而小太监动作十分熟稔。

    擦好后,林鹿刚欲起身,纪修予却伸手捏住了林鹿脸颊。

    林鹿安静抬眸,保持着滑稽变形的脸与他对视。

    “下午还要继续,鹿儿跟咱家去厂里瞧瞧?”纪修予收了手,好让林鹿站起身。

    林鹿没有拒绝的理由。

    东缉事厂位于东华门以北,以锦衣卫抬轿的脚程,出了司礼监向南行一刻钟就到了。

    林鹿落后纪修予半步走着,身后跟着一队肃杀整备的锦衣卫。

    他不是第一次来东厂大院,入门是一片空旷的校场,穿过摆放“百世流芳”牌坊的大堂,后面是办公生活区,再之后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二层黑砖黑瓦楼,通体漆黑,到处透着诡异。

    越走近越能听清隐隐传上地面的哀嚎声。

    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黑狱了,地牢中冤魂无数,连日尖叫利喊不绝,不知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风姿不减的悦宵楼老鸨能否熬得住这关。

    进到这里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纪修予带着林鹿一路向下,来到最里间的刑房。

    墙上斜插两柄即将燃尽的火把,火光昏暗,四面无窗,一推门,潮湿难闻的空气混杂着血腥扑面而来。

    林鹿蹙眉,不动声色压制住心底惊悸。

    ——这样糟糕的环境,很难不让他回想起在纪修予手下受辱的日子。

    中间木架上锁着一道人影,衣衫沾了血污看不出颜色,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散乱的发丝挡着面容,看不出是生是死,只隐约辨得出是位女子。

    林鹿站在门口,直到纪修予“砰”的关了铁门才回过神。

    “醒醒,别装睡了,看看谁来了?”纪修予随手将开门的钥匙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震响。

    架上女人瑟缩一下,别过头不敢去看。

    纪修予揽着林鹿肩膀,半强迫地将他往人面前带,林鹿不得已走进这间阴森可怖的刑房。

    林鹿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不应该,他与那悦宵楼老鸨是不相干的人,本不应该在眼见她受罪时产生任何波动。

    可林鹿就是觉得此人眼熟。

    没由来的。

    直到纪修予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抓起女人头发,她吃痛地昂起脸,借着微弱火光,林鹿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心里猛地一沉,瞳孔瞬间放大。

    这张脸他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入宫五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林鹿在入睡前都要在心中默想一遍她的容颜,生怕随着岁月流逝而淡了痕迹。

    五年时间,从无间断。

    而这张脸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鹿面前,教他怎能不骇然震惊。

    ——被锁链困住的女人,竟是他阿娘。

    第32章 羔羊跪乳

    在这一瞬间, 林鹿清楚听见心脏在胸腔跳动的声音,同时读懂了阿娘的眼神。

    晦涩,复杂。

    时隔多年再见面, 没成想阿娘不知何故沦为阶下囚。

    眼神交错的剎那,二人目光几度变换, 最终互相归于沉寂。

    林娘狠劲一摆头, 挣脱了纪修予没怎么用力的手, “啐!带这小杂种过来, 想必厂公大人一定知道了什么。”

    林鹿眼神一凛, 无声呼出口气。

    他既不知阿娘犯了何事,也不知纪修予手里捏的是什么把柄,可他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林鹿了。

    纪修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掌按在依旧单薄的肩上, 能清楚感知到林鹿的身体变化——林鹿在见到女人后并没有任何反常举动, 甚至连下意识的绷紧肌肉都没有。

    难道他是清白的?纪修予不置可否地想道。

    “当然,咱家的宝贝干儿子与你有七分相像,”纪修予走到桌边,拾起破布似的一张东西,随意抛给林鹿, “想不知道也难吶。”

    林鹿接住,翻过来一看,是一张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 上面画的正是印象中悦宵楼老鸨的模样。

    “干爹, 此人正是五年前送儿子进宫的亲娘,”林鹿顿了顿,哂道:“她当时走得决绝, 还打了儿子几巴掌,嫌我累赘, 言说与我断绝母子关系。”

    “自那以后杳无音信,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林鹿轻轻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随话呼出:“说来不怕干爹笑话,虽是亲娘,自小待我极差,儿子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

    这句确是实话,林鹿只知当时邻里都“林娘”、“林娘”的唤她,真实姓名阿娘从未提过,林鹿一直也没问。

    纪修予不动声色留意着二人神态。

    在看到林娘真实面目时,他就已将林鹿身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纪修予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驯人当宠,经他手的小太监一般都活不长,没几年死了再换,循环往复,就像豢养猫狗一般随意处置。

    死因往往不是受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伤,而是精神崩溃,自寻短见而亡。

    所以纪修予是真喜欢林鹿,柔顺听话,韧性极强,能迎合他喜好蜕变心性,不像那些愚笨的只会哭和求饶,是纪修予历任贴身太监里最特别的存在。

    而林鹿的身世又像一把刀悬在纪修予头顶,若按常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子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可纪修予显然不是常人,他近乎病态地渴求刺激,正是得知了林鹿身世,更觉将小太监摧折在掌心才倍加畅快。

    不过纪修予也不是傻子,为求谨慎,还需试探一二。

    “诶,别这么说,她于你有生养之恩,鹿儿不该如此抱怨。”纪修予半真半假地教训道。

    “儿子知错。”林鹿退后半步,冲着纪修予欠身拱手,惹来林娘赏了面前作秀似的二人一人一枚白眼。

    “不过儿子不知道母亲名姓确实不象话。”

    说罢,纪修予突然攀上林娘右肩,“呲啦”一声撕开薄衫,将女人莹白的上臂暴露在空气中。

    林鹿瞳仁微缩,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啧啧,对自己也这么狠。”纪修予略带惋惜的目光落在臂外侧皮肤上,“看来与族内不合的传闻是真的了,你说是吧,祈岚?”

    ——那片肌肤并不如想象中平整光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覆盖整段上臂的大片狰狞的刀疤。

    像是曾经有过,却被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惜自毁皮肉也要抹去的存在。

    被称作“祈岚”的女人冷笑一声,“纪修予,你怕了?就这么喜欢老娘生的小杂种,都不敢当他面点破我的真实身份?”

    纪修予的眼神一瞬阴翳,狠狠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语气不善地威胁道:“说!葛察是不是你杀的?”

    “呵……我说…不是,你……信吗?”林娘眉头皱紧,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却仍挑衅地勾着,眸光凌厉,若化成实质,恨不能在纪修予身上戳出千百个血洞。

    就在林娘感觉他手劲一点点加大,整个人濒临窒息之际,纪修予倏地松了手,空气重新涌进气管,引得林娘呛咳不已,木架锁链跟着一齐哗啦啦的响。

    林鹿不动声色侧挪半步,嫌弃之感溢于言表。

    “淮国公的独子、内阁首辅嫡女、户部尚书葛察……”纪修予好笑地盯着林娘,“若咱家再不出手,你的刺客是不是都快派进大内里来了?”

    “那你睡觉时可千万小心,”林娘身上挨过鞭刑,人皮面具也正因此才露了破绽,嘴角有血,面露讥讽时显得表情有些阴森:“别哪天一睁眼,脑袋让人摘了还不自知!”

    纪修予却不恼怒,慢悠悠地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五年前秋狝刺驾的,是你的人?”

    “你有何证据?”林娘目光始终追随纪修予而动,从始至终都没分给安静站在一旁的林鹿。

    “证据?”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嗤笑出声,“咱家办案抓人,还需要证据?”

    “呸!”林娘恨恨咬牙,“杀千刀的阉贼!你不得好死!”

    “看在你是鹿儿亲娘的份上,咱家就破例讲给你听,听清楚、听仔细了,下黄泉时候好落个心安。”纪修予一下下轻拍着林娘脸颊,发出侮辱性极强的噼啪声响。

    林娘满目憎恶,躲避不及,贝齿深深嵌进下唇,几乎咬出了血。

    “你自作聪明地大隐隐于市,以为‘银月’成员都是绝顶高手,你亲自易容改音担任最危险的老鸨,就算被抓,争取的时间也足够他们逃脱。”

    “而悦宵楼自有这些年苦心经营搭建的权势庇护,更是放心得很。”纪修予顿了顿,转向神色淡淡的林鹿,为其拨正鬓发,随口道:“可是祈岚,你以为我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林鹿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还在纪修予望过来时抿出一点浅淡笑意。

    刑房里压抑憋闷,光线昏暗、气味难闻,置身此境,林鹿的表现却仿佛与往常伴纪修予出行议事别无两样,没问到他时听着便是。

    “是,咱家承认,你银月里个顶个都是高手,”纪修予话锋一转,森然笑道:“但一家酒楼需要人力众多,那些跑堂的、扫地的、卖笑的、做饭的,总有一两个是或雇佣或救助容身的普通人。”

    “他们也不会背叛银月!”林娘眼中闪过慌乱,但仍不愿在纪修予面前露怯。

    纪修予遗憾地摇摇头,“银月之名,就是他们告诉咱家的。”

    “咱家说了,他们只是普通人,”纪修予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后厨帮佣的胖厨娘,她女儿今年才七岁。”

    “是成全银月所谓忠义,还是保全囡囡的命,你猜猜,她选哪边?”

    “禽兽!”林娘目眦欲裂,自知大势已去,挣动不已,若没有铁链束缚,恨不得扑到纪修予身上活剥了他,“连小孩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说到这,咱家还真挺佩服你,十余年前侥幸存活,隐姓埋名将鹿儿养大,虽然纠集乱党为祸,但咱家还要感谢你给咱家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林娘听罢,毒蛇一般的目光刺向了林鹿。

    “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要是没有你,这阉狗到死也不会发现银月的存在……都是因为你!!!”

    “你真该死!”林娘冲着林鹿破口大骂起来。

    林鹿眼神无波地看了宛若疯婆的女人一眼,异常平静地转对纪修予道:“干爹,此女意图不轨,按大周律应处以绞刑,儿子身为血亲,当一同连坐。”

    “哎哎哎,可别这么说,”纪修予忙一摆手,“你现在是我儿子,怎能同罪女连坐呢?”

    话虽如此,纪修予却放下心来。

    只因古往今来百善以孝为先,周朝更是尊崇孝道。羔羊亦知跪乳,人若不知其母恩,说是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可林鹿面对林娘时的表现是如此冷漠,一丝犹疑也无,端的是滴水不漏、确凿无疑。

    况且他五年都在宫里,前有猫蛋贴身监视,后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没干过什么与宫外人牵扯不清的举动。

    也就是说,祈岚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身世,林鹿一概不知,还当场与亲娘反目,丝毫不为其徇私求情——既然不知,又何罪之有?

    “更何况,咱家还有好多事想问,不能让她死得这么容易。”纪修予走向里侧墙壁,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甚至望一眼不知何用,锈迹斑斑,令人胆寒不已。

    林鹿的心脏跳得很快,他知道纪修予不会因拷问对象是女子就手下留情。

    他的精神已绷到极限,若是教他眼睁睁看着阿娘生生受一遍黑狱十八般酷刑,很难保证林鹿会不会与纪修予搏命。

    只是那样做,不仅救不了阿娘,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纪修予似在思考,指尖划过千奇百怪的刑具,发出不同音质的声响。

    在这间密闭静谧的刑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鹿的心脏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随着时间流逝还在不断收紧加力。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血渍的腥臭味,闷得人透不过气,几欲作呕。

    就在林鹿行将崩溃之际,林娘却咬着牙笑了。

    她的笑声清越爽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潺潺流过山谷的溪涧,引得室内其他两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只见林娘笑得愈发夸张,动作之大牵动伤口,温热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洒在地上,激起微弱的尘埃。

    纪修予眯了眯眼,心道已是插翅难飞,倒要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林鹿面色在煎熬中变得煞白,好在房中灯暗,堪堪能遮掩过去。

    林娘笑够了,修长的脖颈向后舒展,昂头靠在架上,轻声唱起一支古奥悠扬的歌。

    “祈岚!你找死!”纪修予五感敏锐,发觉歌词是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后,紧张地看了林鹿一眼,放下手中挑好的刑具,大步朝木架走来。

    林娘歌声不停,仗着背对纪修予,眼神肆意落在林鹿身上——是那样的凄艳哀绝,饱含着林鹿读不懂的情绪。

    最后一句毕,凌厉的掌风翩然而至,可还没击在林娘身上,女人的头颅就歪向一旁,身子也软了下去,凭借锁链支撑仍是站立的模样,人却已经没了生息。

    余音绕梁,那些歌句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纪修予生生停住手掌,绕到林娘面前端详,不屑地哼气出声,道:“死了好,本来咱家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撬出什么。领头的死了,那帮乌合之众自然难成气候。”

    林鹿愣愣地与死不瞑目的林娘对视,被锁在架上的女人七窍溢血,血流小蛇似的蜿蜒而下,渐渐将她娇娆的面庞染上血色。

    后来是如何回到房间的,林鹿已经全然不知了。

    只道门开门闭,有人进进出出,到处闹哄哄响成一片,虚幻跳动的光影在眼前闪现,仿佛有人不停呼唤自己的名字,林鹿、林鹿,一声又一声……

    等再回过神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房中没点灯,到处漆黑一片,林鹿蜷在房间一角,好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没泄出半点声音。

    “……阿…娘…”

    第33章 胆大妄为

    净室内。

    屏风后有一柏木浴桶, 周遭寂静无声,左右不见侍奉下人的影子。

    林鹿合衣浸在水里,背靠桶壁坐着, 任由没过胸膛的凉水带走体温。

    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落在虚无处, 只有呼吸时胸口起伏荡起的微弱涟漪, 方能证明这个男人一息尚在——他的脸色、神态皆像早已死去多时一般瘆人。

    林鹿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摧改心性让林鹿变得了无生趣, 那么林娘祈岚的死, 给了他死也要完成的复仇使命。

    此时林鹿只剩下一个念头。

    屈辱地活下去, 然后将纪修予千刀万剐。

    可纪修予身居高位,一手掌控朝中各势,更身负高强武艺, 他林鹿茍活于人世都需仰仗纪修予高抬贵手, 要想扳倒这位大权宦,谈何容易?

    甚至,连自己身世都不如纪修予了解得透彻。

    在刑房时,阿娘与纪修予不约而同对十余年前的一件事三缄其口,说明彼时必定事关重大, 关乎林鹿的命运。

    林鹿缓缓屈膝,将上半身一点点沉入水中,逐渐没过头顶。

    沁凉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林鹿包裹起来, 随着屏息时间拉长, 窒息感在林鹿体内横冲直撞,手脚开始不自觉地扑腾自救,可林鹿仍将口鼻浸在水线之下。

    脑海晕眩之感加剧, 连同意识开始模糊,林鹿才“哗”的一声站出水, 木桶内清水激荡,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林鹿呛了不少水,鼻腔气管火辣辣地刺痛,苍白的手扶着桶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咳嗽着。

    十指死命抠着木板,力气之大,令指尖全都泛了白。

    种种恶念在心底滋生,就算堕入阴司,林鹿发誓会拉上纪修予一起。

    夜已深,林鹿径直进宫,守门侍卫在看清他面容后慑于浑身散发的戾气,无人敢多嘴一句,纷纷放林鹿通行。

    林鹿拖着水鬼一般的形容,一步步朝霁月宫行去。

    抵达后,林鹿并没像上次从正门通传进入,而是绕到后面一侧院墙前——沈行舟曾对他讲过平时都是如何翻墙进出院落而不被发现,林鹿如法炮制,却没有沈行舟熟练,落地时没站稳,脚步一歪跌倒在地。

    好在沈行舟院里一向没什么人。

    林鹿仿佛失去痛觉般直接站起,继而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沈行舟房门,又不管不顾地“砰”的关上。

    睡在隔间的凌度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沈行舟被不加掩饰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惺忪地望向门的方向:“……什么事?”

    他没多想,只当是伺候的下人进了屋。

    一道黑影步速很快地闯进里间。

    沈行舟懵懵怔怔地抬起脸,正对上黑暗中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

    “啊……唔!”

    吓得不轻的六皇子正欲惊呼,喉咙里尚未成型的声音就被一个湿漉漉的吻堵了回去。

    毫无技巧可言,全凭本能研磨噬咬着另一人唇舌。

    不知怎的,沈行舟却隐约觉出些狼狈意味,两人看似亲昵,实则没产生半点欢愉。

    林鹿从头到脚衣衫湿透,沈行舟双手推拒着触到一手湿意,口中尝到熟悉的气息,于是放松下来,含糊不清地问:“鹿哥哥?你身上…唔……外面下雨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叹。

    此时沈行舟睡意全无,一心想着须得尽快脱下湿衣,伸手在林鹿领口附近摸索。

    林鹿一把钳住沈行舟作怪的手,稍稍离开些距离盯着他看,眼神阴翳,被周围黑暗衬得深邃异常,压抑着深寒阴冷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非要见沈行舟一面,只知彻骨寒凉,唯一能带来暖意的人现下就在面前。

    “做吗?”林鹿冷硬地吐出两字,握着沈行舟手腕的手掌越发用力,仿佛他不答应就掐断似的。

    沈行舟安静望了他一会儿。

    正当林鹿蹙起眉头、面露不耐之时,身下人阖了眸,用空着的手勾住林鹿脖颈,同时微启双唇迎了上去。

    主动献上缱绻温情的吻。

    这便是答应了。

    ……

    起落中透着股子狠劲,骨节分明的手掌扣着后脑交换吐息,将那些细碎呜咽尽数吞下,沉到腔子里,带着零星温暖,杯水车薪地填补着林鹿内心深处缺开的巨大空洞。

    沈行舟被林鹿身上传来的哀伤所感,莫名鼻腔一酸,眼底涌上泪意。

    绝望与悲怆在室内氤氲发酵,趁夜黯淡,林鹿像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兽,躲在阴暗角落里自我疗伤,借沈行舟的身子尽情宣泄几乎将他逼疯致死的灰暗情绪。

    沈行舟全然接受。

    他知道林鹿在此刻的行为不带半点感情,仅是肉.欲关系的存续,也并不是沈行舟真正想要的。

    但他依然愿意满足林鹿,默许这些在常人看来格外过分的举动。

    究其缘由,因沈行舟清楚,身上传来的痛楚,远不及林鹿心伤的万分之一。

    见林鹿这样,他只觉得心疼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林鹿伏在沈行舟耳旁,声线低哑:“…殿下可愿去求皇上,放你出宫开府?”

    “什、什么?”沈行舟意识尚处混沌,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本朝皇子年满十五即可封王立府,离开皇宫、甚至离开京城去自立门户。

    如今诸位皇子夺嫡隐隐成势,风云际会之下,此时离开不啻于举手投降、自动宣告放弃。

    沈行舟想也没想:“好哇,明天我就去找父皇,唔……还须与母亲说一声,鹿哥哥就跟我一起……”

    “不必。”林鹿打断道。

    “啊……”沈行舟的声音失落下来,懦懦道:“那出去后,想再见鹿哥哥就……”

    “我说了,不必!”林鹿话音加重,同时跟着使了力气,惹得沈行舟闷哼出声,晶亮的眸子蒙上雾气,显得有些可怜。

    夜风骤起,接连呼啸不停歇,可疾风知劲草,任尔如何摇晃也不会摧折。

    又过了半晌,榻上较之先前更加凌乱,不知是林鹿身上未干的水汽,还是两人发的汗,将被褥弄得洇湿大片,空气中弥漫着不可名状的气味。

    沈行舟疲累得不行,就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反观林鹿,不见颓势不说,眼神变得愈发锋利,夜间看去竟像是蛰伏在黑暗中伺机待发的狼。

    他的眼珠黑沉无光,睫毛浓密低垂,可散在背上的发又是沾湿滴着水珠的,几缕落在额前、鬓边,将人衬得孤寂又脆弱。

    仿佛一缕香魂,随时都会魄散离去。

    到最后沈行舟累得睁不开眼,意识游走在昏睡边缘,林鹿才终于放过他。

    幸而无人发现这一室的荒唐,林鹿得空将脏污的被褥扯到地上,又从旁铺了层干净的,扶着沈行舟重新躺下,自己也跟着并排躺进床榻里侧。

    迷蒙中,沈行舟下意识将林鹿圈进怀里,热乎乎的身子直往前凑。

    好像演练了千百遍般熟稔。

    林鹿也不反抗,额头轻轻抵在沈行舟耳侧,“……阿舟,你会永远、永远都与我一起吗?”

    “嗯……”沈行舟几已睡去,却仍迷糊地回答。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林鹿睁着眸子,身上寒意被驱了个七七八八,除却腿间黏黏糊糊的感觉,周身倒也还算暖和舒适。

    “……嗯。”沈行舟侧了侧脸,柔软的唇瓣蹭过林鹿鼻梁,意图讨饶地阻止他再问话。

    林鹿便不再言语,与沈行舟一齐睡去。

    这一觉是沈行舟长这么大以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次。

    直到日上三竿、临近午膳,沈行舟才悠悠睁开眼睛。

    第一时间扭头朝身侧望去,榻上空着,沈行舟浑身酸软得不象话,扶着腰艰难起身,呲牙咧嘴地踩上鞋站在地上。

    沈行舟回身看向床铺,被褥整洁如新,没有半点可疑痕迹,又望向地面,印象中撕碎的衣物和弄脏的被褥也全都不见了。

    难道昨夜是梦?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想着。

    沈行舟试探性迈了一步,身上每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罢工,令他只一步就停在原地不敢动。

    ……真是昏了头了,哪里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呢。沈行舟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目光投向已然大亮的窗外。

    林鹿天不亮就醒了。

    从沈行舟衣柜翻了身能穿的衣物换上,简单收拾后出门打了热水回屋,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却用着最轻柔的动作为沈行舟擦拭身子。

    做完这一切后拦住了想要进门叫沈行舟起床的凌度。

    推门看到林鹿冷若冰霜的脸,正打着哈欠的嘴登时闭上,凌度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听到林鹿吩咐后点头如捣蒜。

    “让他睡,”林鹿眼下两道乌青,将表情显得更阴沉了几分,“此事若张扬出去,我生剥了你的皮。”

    林鹿的语气很淡,哪怕是威胁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也没有刻意咬重哪节字音。

    可落在凌度耳中却不亚于直接从头顶劈下惊雷,后脊凉飕飕的直冒风,惯会听话听音的小太监忙不迭起誓答应。

    觑林鹿神色,凌度知道这位司礼监来的林公公必会说到做到,便如他所言守口如瓶,没再让第三人知道林鹿今夜宿在霁月宫沈行舟院中——而且是与六殿下同屋而眠。

    凌度不敢往下揣测,他颇有点小聪明,深知这宫中说多错多,知道的越少方能保命。

    而林鹿一早从外面回来,自然逃不过纪修予的法眼。

    此时前堂无人,纪修予一眼瞥见林鹿身上明显不合他身材形制的衣物,掀眸诘道:“夜不归宿?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第34章 天降馅饼

    林鹿停在纪修予身前,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正施了一礼,“干爹。”

    “做什么去了?”纪修予手中翻着一本册子, 随口问道。

    “找沈行舟。”林鹿如实回答,补充一句:“昨夜歇在他屋里。”

    纪修予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 长眉一挑, 意味深长地道:“鹿儿喜欢男子?”

    林鹿没吭声, 依旧垂着眼睫。

    “沈行舟行六, 资质平平, 前五个哪个不比他更有出息?”纪修予笑着在林鹿头顶揉了一把,“鹿儿若喜欢,大可以寻得更好的。”

    好似林鹿看中的是个带有瑕疵的物件, 而非站队某位皇子。

    按理说, 以其职能的关键性,司礼监太监绝不允许与哪派哪党走得过近,更遑论权势中心的皇子殿下了。

    宣乐帝上了年纪后耽于享乐,但朝中不乏忠君之辈,内宦部门又确无实权, 一朝在位,沈延手中总归是攥着绳子的,另一头拴的自然是为他专务的四司八局十二监。

    纪修予自己都时常避嫌——这也是他深得圣心的原因之一——却并不对林鹿此举做约束, 沈行舟作为帝王子嗣的口碑可想而知。

    “我就要他。”林鹿没抬头, 素来淡漠的语气掺上几分固执。

    纪修予哈哈大笑,双手捧起林鹿的脸,指腹细细摩挲着细嫩的皮肉, 满眼都是对小辈的宠溺:“好好好,难得鹿儿有喜欢的人, 赏!”

    林鹿尚未琢磨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就见身材高挑的男人从怀中摸出一物,绳圈套在中指指根,继而献宝似的一松手,“看看,这是什么?”

    乌金打造的精致腰牌弹跳着跃至林鹿眼前。

    “这是……?”林鹿不解地看向纪修予。

    纪修予将腰牌交到林鹿手里,道:“打从今日起,司礼监第二把交椅,由你来坐。”

    林鹿翻至正面,腰牌上赫然刻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几个字。

    显然是提前准备,一早定做好了的。

    纪修予事事亲力亲为,习惯自个儿把控权力,与随堂太监不同,秉笔太监是真正能从他手里分一杯羹的职位,不仅有权调配东厂,甚至在皇帝跟前也能说上话。

    林娘昨日才刚因他而死,正常人在日后相处中多多少少都会有所防备,可纪修予竟还愿意提拔林鹿,甚至擢升至最易重伤背刺他的位置上……就这么信任林鹿,不怕此子日后背叛?

    还是说,纪修予对自己的能力自负如斯?

    林鹿思绪转得飞快,当下没想通,但身子已先于头脑做出应对。

    “无功不受禄,儿子不能无故担此重任。”林鹿直接跪到地上,双手上举,静静托着那块腰牌。

    “就凭你是我儿子,这一条,你就担得。”纪修予没去接躺在林鹿掌心的腰牌,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命令道:“起来。”

    林鹿麻利起身站好,双手仍向前伸着,意图将腰牌交还奉上。

    纪修予一下失笑,在林鹿脸上捏了一把,“你以为秉笔是什么好差事?选你是为咱家分忧的——老咯,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了。”

    太监这一特殊群体本就比寻常男子衰老得慢,瞧纪修予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莫名显得有些滑稽。

    林鹿抿了抿唇,“干爹正值壮年,儿子一定尽己所能,帮干爹解纷排难。”

    纪修予满意地点点头,如梦方醒般道:“嗯……说着便想起来,悦宵楼那边还有点事需要善后,你跑一趟罢。”

    边说着,纪修予边留意林鹿的表情,可后者神色平平,没有任何异样。

    “儿子换身衣服就去。”林鹿应下,冲纪修予揖礼后离开。

    在纪修予看不见的地方,林鹿甫一踏出前堂,握着腰牌的手猛地收紧,力气之大令腰牌圆钝的边缘生生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印痕,触目惊心。

    待林鹿回到自己卧房,一眼望见桌上整齐放着一迭苍绿色的官服,桌下摆着高腰绣纹官靴一对。

    林鹿阖了门窗,换上明显是纪修予备的衣物出了门。

    院外站着一队锦衣卫,领头的名叫秦惇,自称今后负责东厂掌刑千户大人的安全。

    东厂掌刑千户,仅次于厂督的席位。

    看来纪修予是真有心将林鹿培养成接班人、左膀右臂一样的存在。

    林鹿不置可否,猜不透纪修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还不是反抗的时候。

    与纪修予平时乘坐形制相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厢下摆着脚踏,林鹿径自走上车,清冷的嗓音传出轿外:“烁金街,悦宵楼。”

    “是。”秦惇冲马车略一拱手,偏头冲后扬声道:“出发!”

    车乘缓缓驶动,其后两列锦衣卫肃步随行。

    林鹿端坐车舆之内闭目养神,手中摩挲把玩着那枚象征身份的乌金腰牌。

    纪修予手下两大权力,一为东厂,二为司礼监,都是朝中各势抢破头也要拉拢的香饽饽,他竟将这二者的次席全都赋予林鹿身上,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马蹄嘚嘚,车驾得极稳,林鹿几乎感受不到大的晃动,他微微睁开眼,目光落在“秉笔太监”几个字上,指腹缓缓划过腰牌上凹凸的篆纹。

    是真如他所说,帮他分担繁务?还是不怀好意,只是想将林鹿推到风口浪尖?

    想不通便静观其变,林鹿收好腰牌,决计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正是搏得信任的关键时刻,万不可让纪修予起疑。

    不然阿娘就白死了。

    此时林鹿并没有被“天降馅饼”冲昏头脑,甚至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借机查清阿娘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如此行事,十余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最重要的——阿娘与她从前绝口不提的林鹿的父亲,究竟会是何人?

    林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双亲绝非常人,否则阿娘不会铤而走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创朝廷。

    朝廷?与朝廷作对,阿娘的仇人是皇帝、王侯将相、还是整个大周?

    想到此处,林鹿眸光一黯,恨意笼上心头,压得他不得不轻出了口气。

    虽已起意,可若要落到现实,林鹿还真不知如何实践。

    他大可以借沈行舟的身份行方便,但他仅动了念头便作罢——不合适。

    沈行舟人微言轻,背后势力不足以支撑他登上王位,况且……就他本人那个性子,又明显对那个位置的兴趣不大,并不是适合利用的最佳人选。

    “少主,到了。”正当林鹿愈发困扰,马车渐停,轿外响起秦惇的声音。

    车帘一路垂放,林鹿也就没能提前发现,悦宵楼左右商户皆被清空,同时围有众多锦衣卫严防把守。

    一下车,入目连个看热闹平头百姓的影子都见不到,向远眺去,半条街都被东厂番子封锁起来,很难想象这与往日辉煌盛景的烁金街是同一地界。

    秦惇走在前面带路,低声向林鹿道:“启禀少主,昨日将老鸨带回厂狱后不久,此楼内藏的无数刺客高手,趁弟兄们尚未形成合围,从各层破窗而出、四散奔逃,反应过来再去追已来不及。”

    “所以眼睁睁看着案犯逃走?”林鹿语带奚落,“难怪督主需要我来帮他,原来是养了一帮办事不力的废物。”

    “少、少主有所不知……”秦惇连忙将腰弯得更低,没想到这小太监看着年纪不大、面相柔善,以为与前几个宠儿没甚区别,谁知得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时似笑非笑的语气简直就像纪修予的翻版。

    “楼内宾客众多,大多是些达官显贵,”秦惇擦了擦额角的汗,觑着林鹿神色说道:“当时一乱,那些大人吓得一齐往门外挤,廊道、楼梯上都是人,这还哪敢妄为行事,冲撞了贵人咱们开罪不起呀……”

    林鹿斜睨他一眼,“东厂办事,谁敢不从?找这许多借口,不过是你软弱无能。”

    秦惇听出林鹿是在给他下马威,再正当的理由也会被他角度刁钻地怼回去,便不敢再以轻视的心态揣度这位东厂少主,低了头称是,不再出言开脱。

    说话间,两人穿过大堂来到后院。

    不过秦惇所言非虚,在那种情况下,饶是东厂再跋扈,也不敢在人手不足时师出无名地冒犯如此人数众多,且不知背景深浅的达官显贵。

    林鹿当然清楚,他就是要铩铩秦惇的威风——见面对视的眼神不加掩饰,这世道哪里不以强者为尊,若不在一开始就驯服,日后保不齐会给你使绊子。

    后院里收容着不少绑着双手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从外貌判断,庖厨、杂役、女姬等与所谓“银月”无关的均在此处了。

    “可看清逃走的刺客都是什么人?”林鹿问。

    “衣着打扮与院中人无异。”

    “督主说的后事是什么?”林鹿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只见他们全都吓破了胆似的,面色发灰、瑟瑟而抖,无不低头躲避着他的盯视。

    “噢,也没什么,督主说将这些人交给少主处理。”秦惇听林鹿语气恢复,也跟着放松下来,“是再接着拷问,还是灭口绝后患,一切听凭少主指示。”

    “此案同时也交由少主负责,今后还需少主费心追查银月外逃刺客等事宜。”秦惇补充。

    “银月,到底是什么?”林鹿终于风轻云淡地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秦惇面上浮现一瞬间的困惑,显然也对这个问题一知半解,但还是老实答道:“……回禀少主,银月是以悦宵楼为据点的一伙杀手,上头消息说是,近年多起官员贵胄身死的案件皆与他们有关。”

    “但要问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得而知,您也瞧见,他们将不会武功的留下就逃了,之前审过几个,口风紧得很,还是在亲娘面前对闺女动刑才撬开那女人的嘴。”

    “不过说出来的也都是些皮毛,银月内部的机密,诸如人员、身份、动机等仍未查清。”

    林鹿有意寻了一圈,院中人群里并没有秦惇口中母女的身影。

    “我知道了,”林鹿点点头,轻抬下巴点了点人群方向,“还有其他人吗?”

    “全在这,”秦惇顺从回道,“噢,死的几个已经拖去喂狗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谨遵少主谕令。”

    第35章 大胆刁民

    穿堂而过的风无声拂过, 本是清新宜人的晨息,林鹿却莫名闻出些血气。

    秦惇默立一旁,等待林鹿做出决断。

    院中人如同待宰羔羊般相互挨挤在一起, 连个祈求活命的眼神都不敢投向林鹿,均的垂肩缩膀, 生怕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注意到自己。

    林鹿最后看了一眼, 转身朝屋内走去, 秦惇见状赶紧跟上。

    正当两人先后转过身, 变故在这时陡然发生。

    ——人群中悄无声息冲出一人, 没有不忿的怒吼,没有叫屈的呵骂,只有鞋底踏地的哒哒声, 径直朝林鹿所在方向奔来!

    这里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因而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大多松散地分布在四围,而秦惇同与林鹿背过身,听到周围示警再回头已来不及。

    那是名衣鬓散乱的女姬,看着身量苗条纤细,速度却不慢, 转瞬便来到同样才刚回转过身的林鹿面前。

    林鹿眼中划过错愕,下意识抬了下手想去扶她。

    原因无他,秦惇能做到小头目的位置, 必然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 反应不可谓不快,就在那名女子距离林鹿仅一步时,他已抽出腰间佩刀, 快准狠地洞穿了她平坦的小腹。

    血液立时洇开,像一朵徐徐绽放的红牡丹。

    女姬的脚步顿在林鹿跟前, 目露怯意,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院内一下炸开了锅,人群中恐惧到达极点,他们开始不管不顾地冲向各处锦衣卫——与其引颈受戮,不如死在拼命的路上,哪怕已知死路一条。

    “公然违抗东厂,”林鹿的目光绕过她看向乱作一团的院落,轻轻宣布道:“既然问不出,再审也是白费力气,都杀了罢。”

    “一个不留。”

    说完,林鹿才复又将眼神落在面前已然失去威胁的女姬身上。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挣开缚手的绳子,任谁见了她这架势都会以为意在索命,可现实却是她手中空空,连个碎瓷、尖头石块之类的对象都没有,只紧握成拳,总不会妄想着一拳捣死谁吧。

    “少主!您没事吧?”秦惇抽回佩刀,震了一下刀身上的血,利落地收刀入鞘。

    林鹿辨出这名女姬,是猫蛋带他来悦宵楼那次指名作陪的姑娘。

    似乎是叫……冬柳。

    “大胆刁民。”林鹿淡淡斥了一句,向旁侧挪一步。

    冬柳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下一息便轰然倒向林鹿曾站过的位置。

    林鹿刚想提步离开,地上奄奄一息的冬柳竟伸手抓住了林鹿脚踝。

    鲜血很快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少主!”秦惇见状惊呼,抽刀欲将冬柳的手斩下。

    “慢。”林鹿掀眸看了他一眼,“脏了鞋,你负责?”

    瞬间铺开的阴冷气场骇得秦惇暗暗打了个寒噤。

    秦惇讪讪停下动作,支吾地指了下院里,“那…那等她死了再摘,属下这就去别处帮忙……”

    待秦惇离开,林鹿矮下身子,半跪在冬柳面前。

    冬柳疼得浑身打颤,却仍吃力抬头,仰视着林鹿,“……林、林公子…啊、哈……”

    “如果他是监视我的,你这样无疑会害死我。”林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另只胳膊颤巍巍撑起半个身子,而后艰难攀上林鹿小腿。

    林鹿皱了皱眉。

    “人字…三……桌、桌……”

    冬柳眼中突然爆发出奇异的光彩,无声张了张嘴,从口中淌出更多血浆,溅了几滴在林鹿崭新无尘的鞋面上。

    黑缎不显,很快洇失不见。

    女人瞳孔逐渐变得灰暗,手上失去力气,重重跌在地上,眨眼便没了生息。

    林鹿不动声色起身,没多看冬柳一眼,转身离开了血腥弥漫、惨叫连天的后院。

    回到悦宵楼内,曾经人满为患的大堂如今空空荡荡,桌翻凳倒、碟碎帷乱,到处一片狼藉。

    林鹿顺楼梯上了二楼,一直走到曾与猫蛋来过的人字三号房。

    骚动很快平息,锦衣卫做起杀人活计远比让他们砍瓜切菜还要更熟练些,悦宵楼地段优越,就算出了这档子事,日后也不乏求财若渴的生意人接手,因而秦惇指挥他们将后院尸体收拾干净。

    忙完后,秦惇才想起仿佛忘了什么事。

    倒也不怪秦惇粗心,只是他内心实在不愿与顶着一张阴沉吊唁脸的死太监共事,若不是督主吩咐,他才懒得伺候这么一个祖宗!

    “少主?少主?”秦惇从后院出来,一眼看见一道消瘦的背影立在大门旁边。

    正午阳光炽烈,林鹿逆光而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都办完了?”林鹿听见秦惇唤他,也不回头,没什么情绪地问道。

    “嗯…嗯……”秦惇算是厂里老人,跟随纪修予多年,现下面对林鹿冷淡至极的性子很是不习惯,只得硬着头皮道:“已清点过人数,无一遗漏,派人用板车拉着从后门运去乱葬岗了。”

    林鹿点点头,率先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回吧。”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悦宵楼,路上遇到行人,人人皆如白日见鬼一般纷纷避让。

    林鹿始终缄默,直到辞别秦惇回到自己房中。

    纪修予不在,又再没别的事务,林鹿难得有空独处。

    他阖好门窗,从怀中摸出一张脏兮兮、皱巴巴且微微泛黄的信纸,展平读了起来。

    ——冬柳临死前往他靴沿里塞了个物件,林鹿上到二楼避人处才取出,一看是把钥匙,又在人字三号房内好生寻了一番,才终于在桌下找到极隐蔽的暗格,便得了这封信。

    林鹿心情有些复杂,莫名说不上来的感受。

    此案虽事发突然,但以纪修予雷霆手段,势必会在第一时间扣人搜证,东厂肯定已将悦宵楼翻了个遍,如此这般,还能将信件留下待林鹿取走,足可见冬柳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远非常人之能。

    林鹿不知道她是否与银月有所关联,又想:若非纪修予起意让他跑一趟差,这封信是否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展信安。】

    入目是满篇歪歪扭扭的字,林鹿却在看见这三字时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将信纸攥得更紧。

    是猫蛋的笔迹。

    有段时日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似乎只要不刻意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林鹿快速读了下去。

    【小林鹿,看到这封信,你猫哥说不定已经死了。

    对不起啊,我五年前把你秋狝那会儿照看御马时瞒报刺客的事告诉纪掌印了,当时觉得他会杀了你,然后让我凭功上位。

    谁知他竟是个天杀的怪胚,自那时命我监视你,将有关于你的事事上报,现在还害你过上狗一样的日子……真的,是哥对不起你。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你死了来的痛快。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后一定不得好死。

    不过嘛,在我死之前可能不会跟你吐露什么,我没那个脸。但是看你受苦,我这心里怎么的都过意不去,想着留封忏悔信给你。等我死后见了阎王,他也会看在这封信的份上,让我少下两重地狱吧?】

    写到这里,圈圈抹抹的墨迹变多,许是写信人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多余,最终还是勾黑删去。

    【不写了,给你送饭去了,这封信我放在小花那,她跟我是同村的青梅竹马,我俩的事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我知道你人好,所以厚着脸皮再求你一事,我若真的死了,麻烦有空多去悦宵楼走动走动,帮哥给小花冲冲业绩,我会在地下保佑你。】

    林鹿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掌心握紧。

    原来冬柳拼死也要传递的消息竟是这个。

    他还以为会是阿娘将银月托付给他之类的要事。

    原来阿娘并没有考虑后路。

    原来只是,为的……这个。

    林鹿僵立许久,抬手捏了捏眉心,而后又将信纸展开,取出一管火折子,燃着一角,怔怔看着火光将皱得不成样子的信纸吞噬殆尽。

    纪修予得知林鹿没有心软放人后兴奋异常,似乎非常乐得见到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

    林鹿终是遂了纪修予的愿,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其实纪修予是有点“洁身自好”的,身居高位,行事太过会被朝臣的唾沫星子淹死,就算不痛不痒,听多了也烦得慌,而且他顾虑颇多,若能借力打力就不会选择弄脏自己的手。

    可林鹿不在乎。

    经悦宵楼一事,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似的,从前初见尸体都怕得要死的小太监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心狠手辣的司礼监秉笔。

    什么脏事、累活,只要纪修予需要,林鹿义无反顾,不择手段也会达成。

    那些暗中批判纪修予的声音立时倒了一大片到林鹿身上,但想要拉拢林鹿的人却是更多。

    其中就包括荣阳侯府。

    在林鹿还在御马监当值时,任谁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个寂寂无名的小马倌,日后会成为纪修予座下最得力的鹰犬。

    事迹很快传扬开来。

    短短数月,林鹿恶名渐起,曾与他有过不愉快经历的长乐郡主愈发焦虑,到最后寝食难安,生怕林鹿某日回想起来,到时候来个以权谋私,捎带手就能弄死她,甚至牵连整座依旧没落无起色的侯府。

    请柬递到林鹿手上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知所谓,思来想去,并不记得与荣阳侯府有过交情,怎的突然邀他参加甚么游山会。

    “好好的皇子日子不过,”林鹿看完把信笺塞回封套,略带戏谑地望向沈行舟:“当起信差来了?”

    “没有没有!”沈行舟慌忙摆手,而后双手搭在林鹿小臂,笑得一脸灿烂:“我是偶在宴上碰见了,长乐郡主知道我与鹿哥哥要好,才托我转交于你的!”

    “这几日热得难受,郡主也是有心,遍邀同龄,想着大家一起骑马上山消消暑,人多也热闹嘛!”沈行舟轻轻晃着林鹿手臂,显然是希望与他同去。

    林鹿牵了下嘴角,有意吊他胃口似的垂眸不语。

    沈行舟有些慌神,又不愿强迫林鹿做他不喜的事,小心觑着对方神色,弱弱又道:“鹿哥哥,我很想赴会,你……能陪我一起嘛?”

    “好啊,”林鹿欣赏够了沈行舟略显委屈的表情,还是松了口风,“不过……”

    沈行舟欢呼一声,忙道不过什么他都答应。

    林鹿无奈捏了捏沈行舟的脸,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过阿舟须得保护好我,说不定,同行队伍中就会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出宫在外,与友出游没人会带太多随从,要想杀我,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迎着沈行舟慌乱的目光,林鹿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第36章 微不足道

    是日, 清晨时分,日头刚露个照面,热气就升腾着蒸了上来。

    溽暑难消, 普通百姓各有各的活计,一早顶着炎炎烈日就四处忙动起来。

    与此同时, 一群年不过弱冠左右的年轻小姐公子们聚集在小帽山脚下的庄子里, 正在最后收拾整备一番, 即将在长乐郡主陈凝珠的引领下骑马进山消暑。

    表面看上去, 他们相互攀谈, 既体面又友好,实质却是隐隐分成了若干拨人。

    其中人数最多的,要数围着一黑衣郎君的圈子。

    那人一身墨灰色暗银纹窄袖骑装, 腰封服帖束在劲瘦腰间, 身姿挺拔,神清骨秀,只是眉眼始终阴沉地压着,眸光湛凉好似黑夜,平白给昳丽面容添了几分森冷之感, 教人不敢轻易接近。

    而他身边亲亲热热贴着的白衣公子,正旁若无人地直白夸他今日穿着甚是逸群绝伦。

    其他人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假笑,纷纷附和称赞。

    “林小公公百忙之中应邀前来, 真是为此次游山会之行增色不少!”

    陈凝珠站在林鹿对面, 丰腴体态不减,可一副献谄的样子却与当年大不相同。

    她本不是真心实意邀请林鹿,因而脸上堆笑显得做作, 可她自知与林鹿曾有龃龉,如今人家得势, 为了日后考虑也不得不主动示好。

    事实上,若长乐郡主不主动招惹,林鹿很难想起还有过这一段不愉快的往事——整日应付纪修予就已让他疲于现状,确实没什么精力挨个报复过去。

    但既然来了。

    林鹿稍稍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陈凝珠讪笑两声,又道:“……久闻公公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惊为天人,实乃我等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

    “钟灵毓秀,旷世逸采!”

    “林公公风姿卓绝,在真正世家子弟中也是出类拔萃呢!”

    溜须拍马声汇成一片,最后一句却格外刺耳。

    谁不知太监宫女之流非罪即贱,最是忌讳提及身世,何况周围全是自视甚高的名门望族之后,这一赞言实在不合时宜——也就是俗话说的,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在场人中或有鲜少接触宫内事宜的远亲外戚,不懂也正常,错就错在抢争风头、急于露脸的小心思。

    林鹿目光登时转了过去,落到年纪较轻的一位小公子身上。

    陈凝珠不动声色地挡在那人身前。

    “这位是……?”林鹿面色不变,淡声问道。

    “他…他是我……”陈凝珠话还没说完,就在林鹿眼神示意下不得不错开身位,让自家堂弟站在他面前。

    可她话还没说完、开脱的说辞也尚未想好,林鹿动了。

    啪!

    只见林鹿扬起右手,利落给了小公子一耳光。

    陈凝珠瞪大双眼,心里暗道不好,圆场的话刚到嘴边,耳边同样传来风声。

    啪!

    林鹿动作不停,反手一掌抽在陈凝珠颊边。

    周围一瞬安静下来,就连不屑巴结林鹿、站得稍远的人也都噤了声,神色复杂地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眼神各异,有害怕忌惮,也有惊讶愕然,但更多还是看热闹似的冷眼旁观。

    沈行舟与其他所有皆不同,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自林鹿出手后一直挨在他身侧,紧贴着不留一丝空隙,始终略带戒备地环顾四周,生怕从哪里窜出借机对林鹿不利的“黑手”。

    “郡主,你继续说。”林鹿施施然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再自然不过地帮两人掸了衣上灰似的。

    他并没用多大力气,可掌嘴带来的脆响却足以羞辱两人,被林鹿打过的皮肤甚至都没浮出指印,但陈凝珠与其弟皆是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林鹿掀眸觑了陈凝珠一眼,语气明显低沉下来:“还要咱家再说第三遍?”

    “公公恕罪……”陈凝珠抖着嘴唇低下头,一把扯过堂弟,按着他一同低头道歉:“这是我家小叔的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还请秉笔大人高抬贵手……”

    林鹿了然般点点头,“懂了,年纪小就可以口不择言。”

    陈凝珠见他并不打算揭过此事,一边在心里痛骂死太监,一边又不得不在面上强撑出讨好的笑:“不是、不是……公公放心,今后领回去定当好生管教……”

    陈家小公子噤若寒蝉,当众挨了一耳光的滋味并不好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就像当年在荣阳侯府无故挨打的林鹿一样,茫然无措,错都不知错在何处,无妄遭此祸事。

    “贵府如何教导子弟咱家可管不着,”林鹿莫名就失了捉弄的兴致,摆摆手道:“郡主还是尽快启程,莫误了进山时辰才是。”

    陈凝珠终于松下一口气,恢复了往日八面玲珑的作态,四下招呼,这才重新将场面再次掌控。

    就算侯府落魄,但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不至于当面与长乐郡主过不去,其他人全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帮助郡主维护脸面,很快,行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一行十数人马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山中进发。

    小帽山山如其名,以其山势平缓、路途坦荡多平台闻名,是兴京附近专供贵族的游玩之地。

    由于进山路线固定,又时常有人打扫整饬,安全方面极有保障,绝无野兽坎途之忧。贵胄子弟最是惜命,不然也不会命各自随从与食水等物隔些距离跟在最后了。

    相熟的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林鹿自然与沈行舟一道,且身边再无旁人叨扰——他单单站在那里,就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释放冰冷的低压气场。

    除了沈行舟,没人想在大好夏日里接近这么一位阴沉不定的怪人,更何况已有郡主及其弟遭殃在先。

    沈行舟不懂这些,他更乐得无人分夺鹿哥哥的目光,他便只能看着自己。

    两人各怀心思,随一众有意保持距离的公子小姐们打马上山。

    林鹿其实不擅骑马,但胜在熟悉马的脾性,信马骑行对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相比之下,沈行舟就显得随意自然得多,一手闲闲扯着缰绳,不疾不徐跟在林鹿身侧,“鹿哥哥!他们走远了,我可以叫你鹿哥哥了!”

    林鹿有些无奈地回望沈行舟,山间林茂,阳光漏过枝叶缝隙稀疏洒下,落在少年白净俊朗的面庞上,将他的笑容映照得灿烂又温暖。

    “嗯。”林鹿克制地收回目光,将缰绳攥得更紧。

    “松些,”沈行舟指了指他的手,“鹿哥哥不必担心,这些马寻常便走惯了山路,扯得紧反而让它紧张。”

    林鹿依言照做,果然骑起来更稳当。

    他安静地垂眸,只盯着马头前不远的一小片石板路。

    人声笑闹着渐远,衬得周遭环境更静。

    炽烈阳光遮在密密层层的树叶之外,一入山,气温骤然变得沁爽,微风轻拂过面颊耳畔,带来山中独有的草木气息,空气呼入口鼻格外清甜,啁啾鸟语时远时近地间或回响三两声。

    林鹿轻轻舒了口气,难得放松下来。

    几息过去二人无言,林鹿蓦然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位素来聒噪的六皇子,略带奇怪地看了过去。

    却对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眼珠。

    “有话就说。”林鹿率先打破沉默。

    果然,这小子费心求他出来,不仅仅是陪他这么简单。

    “你……”沈行舟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鼓足勇气道:“你现在过得…好么?”

    “好啊,”林鹿很快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鹿哥哥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沈行舟犹犹豫豫地说着,而后又慌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林鹿颔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

    他知道沈行舟想说什么,他没有纪修予那样玩弄人心的恶趣味,没有选择推开沈行舟那天起,林鹿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事更加上心。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正当沈行舟满腹后悔、决计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之时,林鹿淡淡开了口。

    “回不去了,阿舟。”林鹿将目光投向郁郁葱葱的山林,“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纪掌印待你不好,为什么不离开他?”沈行舟蹙眉盯着他侧脸,却只看到淡薄抿起的嘴角。

    这还是沈行舟第一次置喙林鹿生活上的事。

    马匹将两人驮得平稳,蹄声叩在地上响起一连串闷钝的嘚嘚声。

    林鹿凉凉看了他一眼,“你未免管得太宽。”

    “我很担心你!”沈行舟急道。

    “担心我?殿下以为自己是奴才什么人?”

    “我们不是朋友吗?”沈行舟不明白这个问题怎么就触碰逆鳞了,竟让林鹿几乎是在瞬间就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不是光会耍嘴皮子的假把式,在林鹿看不见的地方,沈行舟于武艺骑射上勤学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积蓄足够的力量保护林鹿,这是没遇到林鹿之前根本不曾有过的强烈念头。

    只可惜,在皇权与母族势力面前,沈行舟的一切努力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他就像是个被过度保护的孩子,面对自己求而不得的心爱事物,笨拙地示爱、用自己的方式应对一切,并在前路不明时自顾自地心慌意乱。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

    他想站在林鹿身边,与他共同承担,哪怕只能分得一丝痛苦也好。

    那也是两个人一同经历的,再苦也甜。

    林鹿却缓之又缓地摇摇头,直视着沈行舟满是惶惑的双眸,吐出两字:“不是。”

    “林鹿!”

    沈行舟气得红了眼眶,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冲口而出后自己又后悔:“对不起……我、我只是……”

    明明两人已经……沈行舟实在不解,为何两人时至今日在林鹿口中连“朋友”都不是,他迫切地想跟林鹿更进一步,比起身子,他更属意林鹿的心。

    “到底怎样才能……”

    “除非你能证明你值得我信任。”林鹿拨弄着手中缰绳,唇边露出浅淡笑意。

    然后在沈行舟错愕的目光中掷了缰绳,夹着马肚的腿也放松,整个人向后倒去,倏然从马背上急坠而下!

    第37章 各奔殊途

    林鹿是向后仰倒下去的, 若跌在地上时以后脑触地,非死即残。

    可他没有一丝犹豫,甚至面上还挂着残存的三分笑意。

    沈行舟来不及反应,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动作,拍掌在马背上利落地一撑, 整个人宛若鹞飞鹘落般扑身而下, 拦腰截住离地不过半尺的林鹿, 两人一齐在地上滚了半圈才停下。

    “你疯了!”沈行舟又惊又怒, 慌忙扶起林鹿, 上上下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阿舟。”

    沈行舟顿了动作, 一脸惊魂未定地抬眸看他。

    “你在宫中所见所闻,并非空穴来风。”

    面前的男人嗓音浅淡、面白无须,与真正的太监别无二致,可与他疏朗眉眼极不适衬的,是他无形背负的一身骂名。

    言官的笔有时往往比武将的刀更能诛心, 无非是他们被宦权压抑久了,借批判林鹿来暗戳戳打压纪修予的嚣张气焰。

    纪修予仗着圣心眷顾向来不把他们当回事,骂便骂了, 不痛不痒, 况且有古训不斩御史在前又不能真把他们怎么样。

    林鹿自然同样无所顾忌,他做事只求达成所愿,没真正挡在他面前便不值得花心思理会。

    然而随着言论发酵, 最先坐不住的人成了沈行舟。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最正统的仁义道德,寥寥几位好友也都是忠君将门之后, 母亲又是偏安一隅、不争不抢的夏贵人,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离他很远,远到他没法相信那些血雨腥风是从前那个纯真善良的小太监一手造成的。

    两匹马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时不时传来扫尾响鼻的细微声响。

    沈行舟僵硬地收回手臂。

    林鹿见他脸色落寞下来,心里莫名产生一瞬间的抽痛,难耐地蹙了下眉,接着就要起身离开。

    沈行舟一把扯过林鹿的手,猛地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林鹿就狠狠栽进少年人坚实臂弯之中,力气大得令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好似迎面撞上一堵墙。

    “我不信……我全都不信。”沈行舟自欺欺人般贴在林鹿耳边呢喃。

    林鹿不容拒绝地推开他,直直盯视那双透着张惶无措的瞳眸,一字一顿说道:“信与不信,我的手上都已沾满鲜血,身背人命无数——殿下贵为皇子,我倒是不介意拖你下水,只是后果,殿下可敢承担?”

    沈行舟低了头。

    林鹿所言不无道理。

    夏贵人和楚逸飞都曾劝他应与林鹿疏远,如今三皇子一派势力高涨,太子忙着四处施压,林鹿身居司礼监高位,明面上同纪修予一样不与任何一方结党,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如何做。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若林鹿得势还自罢了,若是在这个关节惹上乱子,谁也不能保证沈行舟会不会被他无辜牵累,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皇子,谨慎避嫌总是没错的。

    林鹿见他不说话,默默起身走到自己那匹马旁,翻身上背,一夹马肚颠颠骑了出去。

    经这一耽搁,其他人都已走远,林鹿百无聊赖地独自乘马走在平缓的坡路上。

    痛到极致再不会痛,只会余下空洞的麻木。

    这便是林鹿此刻的心境。

    他一手松松拽着缰绳,另一手捏了捏眉心。

    不得不说,这些年过去,沈行舟的真心相待不是感受不到——甚至直到方才故意落马,沈行舟也是下意识将林鹿护在怀中,心甘情愿充当缓冲肉垫——林鹿身上毫发无伤,连处磕碰也没有。

    这些年的经历,林鹿从未自怜自艾过,也从不自诩是无奈为之的受害者。

    正如他所说,自从受纪修予蛊惑手刃猫蛋之时,他便再也回不了头,与沈行舟,其实早已各奔殊途。

    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林鹿甘愿蛰伏污泥隐忍积蓄;而沈行舟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大概率无缘皇位,但无论是谁哪位兄长继承大统,以沈行舟的无害程度,在他们手下讨个闲散王爷的虚衔,活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若是与林鹿牵扯不清,那几个如狼似豹的皇子,可就不一定会放过沈行舟了。

    想到这里,林鹿望向前路的眼神一瞬变得阴翳——他不想用“为沈行舟好”来解释今日的行为,反复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仅是因为沈行舟留之无用才弃他而去,绝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绝不是。

    软弱的善意只会害死自己。林鹿恨恨想着。

    “你好啊,小公公。”一道温润男声蓦然响起。

    林鹿不动声色偏头看去,入目是一张覆了半边面具的男人的脸。

    “二殿下。”林鹿眯了眯眼辨出来人,虚虚握拳拱手,敷衍行了一礼。

    此人是大周二皇子沈清岸,右半张脸天生落有大片红色胎记,因容貌有亏,时时以银具覆面,是除沈行舟之外唯二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之一。

    沈清岸约莫年逾弱冠,身着锦袍骑白马,露在面具之外的半张脸孔生得端庄秀丽,若能去掉那片骇人的胎记,二皇子也定会是一张颇讨姑娘喜欢的俊美面皮。

    “怎的就公公自己,没与六弟一道?”沈清岸不被重视也不生气,故作张望往后瞧了一眼,转而重新将目光落在林鹿身上,稀松平常地问道。

    “多谢二殿下关怀,”林鹿神情不变,眼底却隐隐透出阴冷的光,“同谁结伴是咱家私事,似乎与二殿下无甚瓜葛。”

    说罢,林鹿扯住缰绳,冷声唤“驾”,加快马步朝前行去,并不打算与并无交情的沈清岸浪费口舌。

    “小公公如今正在风口浪尖,独自上路,就不怕有人突施冷箭、暗算公公?”才刚行出数步,就听沈清岸在身后朗声说道。

    林鹿勒马回头,嗓音微沉不辨喜怒:“奴才是死是活,恐怕也与二殿下无关。”

    说话时沈清岸已催马跟了上来,笑眯眯地道:“林公公贵为司礼监秉笔,批红持政,实乃国之中流砥柱,万不可平白丧命于人手——林公公,你说呢?”

    林鹿漠然凝视他片刻,却没从沈清岸真挚诚恳的笑颜中看出半分破绽,“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沈清岸却收了玩味的笑,闲聊一般随口提道:“公公可知这长乐郡主既邀了公公,现下却又为何将公公抛之脑后?”

    林鹿没作声。

    沈清岸见林鹿不语,轻松写意的表情不变,自顾自将话题接了下去,“只因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任他说破大天,林鹿也只默默牵动缰绳专心驭马,根本不搭茬。

    “我四皇兄,沈煜轩,公公知道吧?”沈清岸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应和,“荣阳侯府有意与四皇兄结姻,郡主也对一表人才的四皇兄青眼有加,欲借出游之机增进感情、促成好事。”

    “这才召集举办这什么游山会,美其名曰消暑度夏,而一并邀公公前来——公公来与不来,以公公的脾性都不会对此等事宜过多关注——既能缓和与公公的关系,又和心上人甜蜜携手,郡主此行,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二殿下对个中关系如此明晰,奴才都快以为是殿下与郡主出谋划策的了。”确如他所言,林鹿对世族联结不感兴趣,被人当面猜破心事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便也不尴不尬地回敬沈清岸一句。

    沈清岸轻笑两声,直道:“公公说笑了,我不过生来就擅一点察言识人的‘歪门邪道’,若公公有心留意,以公公之能,自然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不自称为“殿下”,言语间又如此伏低做小,不知此人究竟怀着何种心思。

    正当林鹿对沈清岸溜须之辞置若罔闻,从身后传来愈渐震响的蹄声变得不容忽视起来。

    沈清岸回眸望见来人,识趣地勒拽马头离开些距离。

    而后一匹疾驰而来的快马在骑者猛勒缰绳之下高高扬起前蹄,嘶鸣着停在两人之间,激起漫天尘土。

    林鹿抬手掩了掩口鼻,轻轻咳了两声。

    那策马赶来之人动作不停,待距离足够近,竟从自己坐驾上一跃而起,纵身稳稳落在林鹿身后,意图再明显不过:欲与林鹿共乘一马,以此在人前彰显二人亲密无间。

    “沈行舟!”

    身下马儿因这一动作乱了脚步,兀然产生的颠簸将林鹿吓得不轻,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又因不善骑技而不敢轻易挣动,一时慌乱冲口喊出来人名字,素来沉静的声音也走了调。

    “嗯。”沈行舟鼻音很重地答应一声,双臂轻而易举地环住林鹿,抽过他手中缰绳,闷闷把下巴垫在林鹿肩上,不声不响接过身下马匹的掌控权。

    “殿下这是做什么?”林鹿很快镇定下来,觑了一旁抿嘴憋笑的沈清岸一眼,有些恼怒地曲肘顶了顶身后挨得极近的沈行舟。

    夏日天热,衣衫单薄。

    两人之间距离近到都不用刻意体察,林鹿就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另一人腔子里剧烈搏律的心脏跳动。

    一下一下,有如重锤擂鼓。

    同样敲击在林鹿心头。

    第38章 触及逆鳞

    “不做什么。”

    林鹿被这个姿势钳制着看不见沈行舟表情, 却能从他拖着鼻音的腔调里听出滔天的委屈意味。

    “你……”林鹿微皱着眉,面上无可避免地染上红晕。

    “骑了这许久,想必林公公与六弟也都累了, 前面就有一处观台,不如同去歇息片刻?”二皇子沈清岸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还不忘顺手将沈行舟丢下不管的马一并牵上。

    沈行舟这才支起脖子, 刚发现还有一人似的, 不情不愿道了句:“二皇兄。”

    沈清岸笑得更灿烂, 冲他点点头, 一并朝已经出现在视线内的观台行去。

    待三人走近,前一伙休憩完毕的郎君贵女刚欲启程,一眼望见马背上那位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水, 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忙不迭策动马匹,在嘈杂蹄声中匆忙远离此地。

    台地设在山缺一隅,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有一凉亭可乘凉,亭前还有几枚地桩, 供人拴马之用,草木蓊郁环绕四周,向远望是连绵起伏的山丘, 和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河。

    沈清岸率先翻身下马, 自觉拴好两匹马后朝小亭走去,不至于让两人太过尴尬。

    林鹿闭了闭眼,似在压抑胸中翻滚的烦闷之气, 缓声道:“下去。”

    沈行舟一声不吭乖乖照做,站稳后朝林鹿摊开手掌。

    林鹿叹了口气, 没去扶沈行舟伸过来的手,不甚娴熟地翻身跨过马鞍。

    然而,方才一直绷着的肌肉在突然发力时使不出什么劲来,撑着马鞍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剎时栽倒下去。

    林鹿心头一紧,面上露出些下意识的慌乱。

    ——然后就被候在马下的沈行舟拦腰接住,稳稳落进那个温热又熟悉的怀抱之中。

    “……”

    逆着光,林鹿看不太清沈行舟什么神色,只能隐约辨出他是在低头看着自己的。

    “殿下……?”林鹿试探着挣了一下,不料沈行舟竟抱得更紧,不给林鹿逃出自己臂弯的机会。

    沈行舟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可怜巴巴望着林鹿的眼睛,飞快摇了摇头。

    林鹿缓缓深吸口气,而后一点点慢慢呼出。

    “阿舟,放我下来。”

    “不放。”沈行舟少见地拂逆了林鹿意愿,甚至还将他往上托了托,好抱得更稳些。

    还不等林鹿蹙起眉头,沈行舟又道:“一放下,鹿哥哥就又该离开我跑得远远的去了。”

    “我不会再放手。”沈行舟将林鹿锢在怀里,因而在说话时,林鹿能感受到从他胸腔传来的闷声震动。

    落在耳边嗡嗡作响,颇有点振聋发聩的意味。

    林鹿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想在这个时间地点与他争论。

    “随你的便。”林鹿索性直接阖了眸,收回方才出于本能搂上沈行舟脖颈的手臂,抱臂横在胸前。

    沈行舟顺势将林鹿抱得更紧,这才挪动脚步,四平八稳地将林鹿带进旁边小亭。

    等候多时的沈清岸正往桌子上摆盏倒茶,看见他们进来,“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林鹿闭着眼睛,感觉额角一突一突地跳。

    “二皇兄。”沈行舟显然没想好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应对第三人的出现,就只会懦懦地叫人。

    “林公公这是怎么了?”沈清岸声音染上笑意,在破罐破摔的林鹿听来有些刺耳。

    “没、没……”沈行舟径自抱着林鹿来到亭中里侧的鹅颈椅旁,正犹豫着如何将林鹿放下,才能在不火上浇油的同时留住他。

    ——觑着林鹿乌云密布的面色,沈行舟甚至觉得在放下林鹿的瞬间,他就会一拳招呼到自己脸上。

    可是……

    清风拂过,轻摇叶影,稀碎光翳落在林鹿秾丽艳绝的面庞上。

    他的睫毛比寻常女子还要浓密纤长,现下正不安地翕动着,掩去凤眸里平时沉渊一样的眼神,颊侧透出几分酡红,双唇轻闭,将人衬得柔软又温和。

    当然,这一层在沈行舟眼中才会如此,若教沈清岸来看,或许横看竖看,也只会生出“一条冬眠中的毒蛇”之感。

    沈行舟暗暗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被眼前景象晃了神。

    察觉到沈行舟半晌没动,林鹿保持安静闭目的姿势不动,冷冷开口提醒:“六殿下的手不酸么?若累得殿下受伤,奴才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赎罪。”

    “不酸不酸,鹿哥哥轻得很,跟真正的小鹿似的!”沈行舟没听出话中带刺,只当林鹿是在关心他,一下弯了眉眼,转身直接在鹅颈椅上落座,将林鹿扶在自己膝上坐好。

    林鹿猛地睁开眼,推着沈行舟就欲站到地面上去。

    不料沈行舟却一把从背后死死搂住林鹿,任他如何挣动也不撒手,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远处的沈清岸已为三人斟好温茶,正嗤嗤笑着望向这边。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赧然、羞涩等情愫使然,林鹿的脸更红了,也就显得他一双黑沉的眼珠没什么威慑力。

    “放手。”林鹿的声音不自觉染上寒意。

    沈行舟瑟缩一下,额头却依然抵在林鹿后心,斗胆蹭着林鹿摇了摇头。

    沈清岸轻笑两声,将倒给二人的茶盏推至桌边,自顾自抿一口幽香茶水,由衷赞道:“嗯!这茶不错,二位要不要尝尝?”

    在有过那样不堪的经历之后,林鹿最厌有人限制他的行动。

    沈行舟这一系列动作明显已经触及林鹿逆鳞,可除却些许无奈,他没再升起旁的心绪。

    他就一傻子,谁跟傻子置气才是真正的傻子。林鹿想道。

    “疼。”林鹿面无表情吐出一字。

    沈行舟一下松了怀抱,却仍虚虚圈着林鹿,这回没再施半点力气,林鹿轻而易举地推开他站起身来。

    折腾了半天,林鹿口里早就有些干渴,他刚提步朝亭中石桌走出一步,沈行舟就又捉住了林鹿垂在身侧的手。

    林鹿垂眸看他,对上一双蓄满清泪的眼睛,蔫巴巴眨动两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六殿下受的是天大的委屈。

    “奴才去给殿下奉茶,”林鹿轻叹口气,回身一指头戳上沈行舟脑门,将他怼得向后仰倒,又凉凉遥瞪一眼沈清岸,顾左右而言他道:“省得教人平白看了免费的热闹。”

    沈清岸也不恼,笑眯眯冲林鹿做出“请用茶”的手势。

    第39章 自讨没趣

    沈行舟捧着茶杯, 时不时偷眼瞧向林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位请便,当我不存在。”沈清岸坐在对面, 不知从哪变了把折扇出来,“嚓”的展开, 悠然惬意地一下下在胸前摇着。

    林鹿没搭腔, 端了茶盏送至唇边。

    幽香扑鼻, 确是好茶。

    “若没记错, 奴才与二殿下并无交情, ”林鹿饮毕,杯盏落在石制桌面发出清脆一声碰响,“何以二殿下百般随行、阴魂不散呢?”

    “没有啊, 公公误会了, 我只是碰巧顺路。”沈清岸表情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公公见得,我也是孤身一人,这才不由上前搭话,若公公觉得唐突, 那我在这里给公公赔个不是?”

    林鹿神色不变,从容受了沈清岸揖手一礼,“现下茶喝也喝了, 二殿下请吧, 前面风景更胜。”

    “行。”

    沈清岸一把将折扇敲在掌心收拢,起身斜插在腰间,又冲林鹿友善笑笑:“既然林公公发话, 那我就不在这自讨没趣了——林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林鹿垂眸颔首就算回应。

    “恭送二皇兄。”沈行舟一路目送他出了小亭, 而后转回目光,落在林鹿神情寡淡的侧脸上。

    “鹿哥哥……”

    “我最后说一次,”林鹿一手虚握着茶杯,食指指腹有节奏地轻敲杯身,“你若还想在宫中活命,就趁早离我远些。”

    沈行舟用力摇了两下头,“一想到今后都不能与你一起,我这颗心…就绞着劲儿的疼。”

    “阿娘曾与我说过,人心生来是空的,需要用很多很多事物来填满。”

    “我想,”沈行舟轻轻将手搭上林鹿小臂,眸光热烈而诚挚地望着他:“我心里缺的,一定就是鹿哥哥这样的人了。”

    林鹿不动声色用另一手轻巧拨开,“哦?殿下不妨说说,奴才这样,是什么样的人?”

    “嗯……”沈行舟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一问,翻着眼睛认真想了片刻,“我觉得鹿哥哥是……”

    “来人啊!!!救命啊!!!”

    沈清岸解了缰绳骑上马还没走远,迎面竟遇上一群神形若疯的人马,从山路拐角冲出,鬼哭狼嚎地催马下山,还有的腿软得上不去马,追在尘后踉踉跄跄地跑着。

    他半阖了眸,细察之下辨出是小亭先前离开的那拨人。

    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事了,能将一向持重自处的贵人们吓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遇到狼了?

    “二殿下!二殿下啊……!”

    正当沈清岸扯了马头站到路旁,一位郎君认出沈清岸,跌跌撞撞扑到马前求救。

    沈清岸赶忙下了马扶他起来,关切地问道:“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那人应在路上跌了好几跤,发鬓散乱、面色煞白,狠狠吞了口水才道:“二殿下,不、不好了……四殿下的马惊了,摔摔摔下山崖去了!”

    沈清岸悚然一惊,安慰两句,将那人扶上自己的马,让他赶紧下山叫人。

    这时,听到动静的林鹿、沈行舟也一并来到路边,沈清岸见状将方才见闻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坠崖?不可能吧!”沈行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小帽山地势平缓,哪来的山崖?连条陡点的山路都少见,四皇兄怎会坠落甚么‘山崖’?”

    “一去便知。”林鹿率先朝拴在一旁的马匹走去。

    “诶,等等。”沈清岸边跟上林鹿脚步,边道:“劳驾林公公与六弟共乘一匹,公公也看到了,我的那匹方才借出去了。”

    说着,沈清岸眼疾手快地“霸占”了沈行舟所乘的马。

    “情况紧急,闲话少说。二皇子若想同去,咱家没有不遵的道理。”林鹿神情淡漠,任由沈行舟坐在自己身后,暗中甩了沈清岸一记阴森森的眼刀。

    “鹿哥哥,坐稳了。”沈行舟低声附在林鹿耳边说道。

    “……嗯。”林鹿顺从地抓紧马鞍边缘。

    “林公公与六弟的感情真好。”沈清岸调笑一句,在林鹿几乎能杀人的目光中,两匹马并驾踏上山路,随着先后两声短促嘹亮的唤“驾”声,两匹骏马撒开四蹄,一前一后朝前方疾驰而去。

    山路坦缓,驾马的沈清岸、沈行舟颇善骑术,一转眼就来到下一处观台附近。

    途中临近平台的地方围了几名惶急守望的姑娘,正梨花带雨地往坡下翘首观望。

    “怎么回事?”林鹿下马走在最前。

    几位贵女见来人是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太监,呜呜哭得更凶了。

    “你,上前回话。”林鹿被突然连成一片的哭声吵得耳畔嗡鸣,蹙着眉指向后面一位面色苍白、脸上泪痕未干的女子。

    “回…回公公的话,”被指到的女郎强撑着走到林鹿面前,抖得连福身姿势都走了样,“小女名唤孟嫣,是与四殿下、五殿下与长乐郡主一道的同伴。”

    沈清岸站于一旁,挑眉多看了她一眼,接道:“吏部尚书孟云旗次女,孟嫣?”

    孟嫣怯怯抬眸与沈清岸打量的目光对视,点头称是。

    “继续。”林鹿示意她说下去。

    “本来从上山以来一直都好好的,”孟嫣咬着下唇,很是艰难地回想道:“我等一行四人徐行谈笑,直到此处,四殿下的坐骑不知何故突然暴起,直把四殿下掀翻下去,然后…然后……”

    孟嫣哆哆嗦嗦伸出手臂一指,“……然后四殿下就从那儿滚下山坡了!”

    人群纷纷顺她手指向两侧分开让出道路,露出路边东倒西歪的一处护栏缺口。

    说是护栏,也不过是短柱与短柱之间牵了两条绳子,并不能起到多少防护作用,最多作为沿路提醒的标识。

    可这大路坦途他不走,沈煜轩何故往道路边缘骑行?

    “咦,你说与他们一起,那郡主与五皇兄人呢?”沈行舟与林鹿并肩而立,兀然出声提出疑问。

    孟嫣脸色又白了几分,弱弱道:“…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小女与郡主、五殿下各自下马时,四殿下已经滚下山坡不见人影了……”

    听到这里,林鹿目光顺缺口往坡下看去——坡度并不陡峭,但却漫长,一路下去岩石杂乱、灌木丛生,再加上山中薄雾和晃眼的日光,因而一眼望去并不能看清坡底情况。

    “五殿下想也没想跟着下去了,嘱咐郡主与小女候在此处等人来救,”孟嫣继续道,“可郡主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等得不耐,不顾小女阻拦也从这里下去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孟嫣话至此处又红了眼圈,眼泪汪汪地看向林鹿:“只剩下小女一人不敢随意走动,终于在方才来了人,这才等到公公前来问询,还请、还请公公想想办法,救救殿下们和郡主啊!”

    林鹿没立即搭腔,环顾一圈,果然在山路里侧看到了一匹明显异于常态的黑马。

    还不等他近前查看,沈清岸发话道:“诸位莫急,本殿来时路上已见到下山求助的郎君,想必不久便会带人前来。”

    沈清岸说话时不疾不徐,果然在一众女眷中起到了很大的安抚作用,连人群中压抑的哭声都弱了下去。

    林鹿偏头看向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眼下当务之急是下坡救人,本殿自诩有几分身手,这就下去援助两位弟弟,各位均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请在林公公庇护下休息片刻,静待援助即可。”

    听到“林公公”三个字,一众女郎刚有些放晴的面色又染上另种的惧怕之意。

    任沈行舟怎么说林鹿的好话,也没能削减半分。

    林鹿没去管那些受惊如鹌鹑一般的眼神,一把按在沈清岸转身欲走的肩上。

    “且慢。”林鹿凝视着沈清岸侧颜,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二殿下与六殿下贵为皇子,自然不宜行危险之举,更何况现在坡下情状不明,又已有两位皇子陷在下面,殿下实在不应明知如此仍以身犯险。”

    “那依公公之见……?”沈清岸顺势回身,迎着他的目光恭顺问道。

    “咱家下去,两位殿下在此等候便可。”

    “鹿……”沈行舟急了,险些将平时昵称脱口而出,慌忙改口道:“林、林公公,我与你一道下去。”

    说话时林鹿已拆了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将长长绳索另一头交到沈行舟手里,“不必,六殿下还须帮咱家看顾现场,仔细留意别被有心之人破坏了去。”

    动作不停,他的眼神阴沉森冷,掠过沈清岸、孟嫣和身后的一群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突发坠崖案件,林鹿似对在场的每一位都抱有平等的怀疑。

    沈行舟会意,将绳子绕过路旁树干用力打了个死结,又抻了抻以确认牢固,才似懂非懂地应道:“喔……都听林、林公公的。”

    “公公深明大义,有劳公公走一趟了。”沈清岸面上仍挂有浅淡笑意,冲站到坡边的林鹿拱了拱手。

    林鹿不再理会他,一转身,缓步往坡下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一众贵女四处寻了干净庇荫的地方或站或坐地休息,只有沈清岸与沈行舟两兄弟仍凑在围栏缺口处等待。

    “六弟很在意他?”沈清岸抱臂与沈行舟并肩而立,打发时间似的开口道。

    “嗯。”沈行舟仍紧张地盯着愈发减少的绳索,眼见地逐渐绷直——也不知林鹿到底了没有、是否安全。

    沈清岸见他无心闲聊,知趣地不再搭话,一齐望向林鹿消失的方向,脸上露了个了然的笑。

    第40章 所言非虚

    还未下至坡底, 林鹿离远望见地上横七竖八或坐或躺了几道人影,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四皇兄!四皇兄你别吓我啊四皇兄!”五皇子沈今墨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人, 正涕泗横流忘我哭喊着,甚至没注意到林鹿的到来。

    林鹿解开腰间绳索, 轻轻一跃, 落在厚厚一层草地上。

    他没急着近前查看三人情况, 而是一寸寸观察起来。

    抬头望去, 除了林鹿仔细避让过的足迹外, 山坡上确有好几道不同人在不同情况下造成的踪痕。

    ——中间一道土翻石飞、枝桠弯折,不难看出是人滚下山坡时形成;旁边两排凌乱的脚印,猜测应是五殿下与长乐郡主先后下坡时踩出的。

    孟嫣所言非虚。

    林鹿收回目光, 延着二人脚印走近。

    甫一靠近, 芳草清香都掩不住的血腥气骤然放大。

    四皇子沈煜轩仰躺在沈今墨怀中,额上破了个大洞,血液半干,双目空洞望天,面上五官最后凝固成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自他伤口蔓延而出的鲜血沾湿了草地,同样也染了怀抱着他的沈今墨满身。

    随着沈今墨抬手拭泪的动作,沈煜轩的血蹭到他面上, 抹开花成殷红一片, 显得五皇子形容狼狈不堪。

    林鹿俯身并起二指探了探,已感受不到一丝鼻息。

    沈煜轩死了。

    沈今墨这才后知后觉抬起一双盛满泪水的眸子,无助哭道:“林…林公公?救命啊, 您快救救四皇兄啊……!”

    “没救了,”林鹿毫无感情地留下一句, 转而朝陈凝珠所在方向走去,“他死了。”

    “什么?!”沈今墨骇异地嚎了一声。

    “四——”

    “五殿下节哀顺变,”他刚哭号出一声,就被林鹿兀然打断:“已经差人去山下叫人了,想必一会儿就能将殿下与郡主救离此地,殿下还是省省力气留着爬山罢。”

    沈今墨咬牙闭了嘴,搂着沈煜轩尸身默默流泪。

    林鹿矮身下去,照着陈凝珠色若死灰的脸颊拍了几下,动作不轻却行之有效,长乐郡主果然皱眉转醒。

    “啊!啊——!”陈凝珠一睁开眼就尖叫不止,满目惊恐地看看林鹿,转头又瞅见横尸在地的四皇子和一脸愁云的五皇子,更是声嘶力竭地放声哭叫:“四殿下他、四殿下他……!!!”

    “死了。”林鹿不甚怜香惜玉地冷硬掷出两字。

    陈凝珠嚎啕大哭起来,她对四皇子其实没多少爱慕之意,更多是在哭自己,失去沈煜轩这个苦心经营多年的、最合适的、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婚嫁人选。

    很久以前,她就与沈煜轩私定终身,除了最后一步,寻常夫妻间的事他们都做过。

    可每每提及婚事,沈煜轩却总以没准备好、不是时候为由再三推脱,陈凝珠家境特殊,四皇子之外京中再没有身份对等且看得上她的适龄青年,因而对沈煜轩格外上心。

    什么允他婚后纳妾、不在生活上过多规束等等,沈煜轩的要求陈凝珠一一答应,甚至还立有字据为证。

    饶是如此,沈煜轩仍拖着时间不肯完婚,这一拖,最终竟将自己拖得直到命丧黄泉,也未尝到初及人夫的滋味。

    林鹿默默踱着步子观察四周。

    待两人哭够了、回神了,林鹿才出声问道:“五殿下,郡主,二位到达这里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请暂止悲意,为咱家备述一二。”

    “什么叫‘暂止悲意’?你说的是人话吗!”陈凝珠借着哭势调转矛头,对着林鹿破口大骂:“没根儿的东西!断子绝孙的焦尾巴!怎能懂本郡主失去爱人的伤痛?!”

    “区区一介阉宦,既不是大理寺卿,又不得圣上旨意,凭什么命令本郡主!”

    陈凝珠本就不喜太监之流,每每对上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面皮更是深恶痛绝,沈煜轩死了,她与皇室结亲振兴母族的愿望落了空,一时激愤,自暴自弃地撕破脸皮,迁怒于眼见惨剧发生仍无悲无喜的林鹿。

    林鹿淡漠地瞥了眼形若疯婆的长乐郡主。

    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林鹿城府极深,一眼看不出深浅,教人望而生畏。

    “郡主慎言……!”五皇子沈今墨被林鹿没有表情的面目骇得不轻,再顾不上为死去的兄弟挤眼泪,赶忙出言打圆场:“林公公,郡主她只是伤心过度、口不择言,还请公公……”

    林鹿抬手打断了他,重复道:“五殿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沈今墨少时性子骄纵,却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眼珠一转,老实答道:“当时四皇兄坠崖不久,我嘱咐完郡主与孟姑娘就也跟着下来了,然后、然后……”

    沈今墨顿了顿,一脸难耐地继续说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四皇兄一头撞在岩石上,当时便没了动静,待我磕磕绊绊近前时,四皇兄就已经没了生息了。”

    “不怕公公笑话,这里乱石颇多,连我也绊了一跤…到现在也还是晕得厉害……”沈今墨揉着额角,一边啜泣一边补充道。

    林鹿点点头,转向陈凝珠,沉声猜测道:“四殿下与五殿下皆陷在此处,郡主等得不耐,下坡后见他们一死一伤,惊吓过度,因而昏了过去——长乐郡主,是也不是?”

    陈凝珠满脸泪痕,恨恨瞪一眼林鹿:“是!又怎样?林公公心思未免也太深了点,该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有心人着意策划的杀局吧?”

    沈今墨面露赧然,林鹿没有回答。

    三人各怀心思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从坡上下来更多的人,模样打扮多为家丁仆从,夹杂几名林鹿麾下的锦衣卫。

    又是一阵哄闹,人们将各家主子搀回坡顶山路,其中也包括已经断了气的四皇子。

    “少主,您没事儿吧?”秦惇也来了,他本想背林鹿上去,在后者一瞬阴冷的眼神中只能作罢,待二人回到山坡上面才敢小心翼翼询问。

    “无碍,差人告知督主了么?”

    “少主放心,已有弟兄回宫禀报。”秦惇一路随行,引林鹿往备马方向而去。

    林鹿四下环顾,秦惇带来的锦衣卫已经接管了局面,正有条不紊地指挥一干人等有序册录口供并下山离开案发现场,东厂训练有素、随机应变的能力可见一斑。

    “六殿下怎么劝都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您看……”秦惇小声又道。

    只顾着思索事件,倒是险些忘了他了。林鹿在看到锦衣卫后略略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想道。

    “以后沈行舟的事不必过问,”林鹿垂眸望向牵马等在一旁的六皇子,清冷声线中隐约透出威厉:“无论什么要求,一律允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