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袁逢得到消息,气愤地将砚台砸在书童的脑袋上。
他选中的下任并州刺史,居然暴毙家中,死在了女人的榻上!
昏迷的书童被奴仆台出了院子, 他在书房来回踱步,书房外伺候的下人都不敢大声呼吸, 等了半响, 听见太傅的声音:“去唤太仆兄弟来。”
“是。”负责通传的仆役刚刚应声,就听见太傅大人又改口,“不用叫太仆了,就唤本初与公路吧。”
两名仆役面面相觑,太仆袁基是太傅大人的长子,大人发如此大火,定是为了重要的事,为何不传长子,反而传过继出去的袁绍,与二子袁术呢?
但是在袁家,下人的生存法则就是闭嘴,袁氏已经算好的了, 听说隔壁中常侍赵忠府上的仆役,都是要拔舌头呢。
仆役们领了命令,连忙去两位公子的官邸传话。
袁绍和袁术,如今一人任左军校尉,一人任虎贲中郎将,没错,袁术虽然比袁绍年轻,但是官职已经比兄长高了,虎贲中郎将所统领的禁兵,是护卫皇宫的精锐,从名头上,甚至比同是中郎将、手握兵权的董卓、段宁还高。
袁氏门生众多,袁逢和袁隗皆身居要职,尤其是袁逢,已位列三公,因此两个儿子对袁逢这位长辈,都是又敬又怕,听到召唤,也顾不得手上的工作,直接往袁府赶。
袁绍和袁术在太傅府门口碰了头。
“怎的不见长兄?”袁术好奇往巷子外看,“他任太中大夫,总不会比我们还离不开吧。”
太中大夫是九卿属官,参与朝议,本来应该是重要的职位,但是如今皇帝不上朝,这个位置重不重要,就取决于个人了。
袁基本人并不是乐于在朝中走动的性格,当然他也有摆烂的资本,袁逢这样急着把需要每日点卯的袁绍和袁术叫来,却不叫袁基,袁绍也有些好奇。
注意到仆役们今日似乎格外乖顺,袁绍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袁术还是那般放荡随性的样子,因此在进入书房后,只有他察觉到,袁逢将一个物件,放在桌上,却在他们走进来的一瞬间,反手扣了过去。
“并州有变。”袁逢开门见山,没有请兄弟两人落座,那便是要考问他们了,袁绍全神贯注,就连袁术也头皮一紧。
袁逢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叹气道:“张懿死了。”
张懿是袁氏内部商定的下一任并州刺史人选,张角率黄巾贼众起义后,袁氏上书,奏请皇帝解除党锢,被宦官长期压一头的士人力量再次崛起,然而卢植等将领被宦官弹劾的经历告诉袁氏,宦官不除,士人一日不得安宁。
要想除掉宦官,他们就需要兵权。
纵观九州,以并、凉二地兵力最强,凉州连年战乱,并州离司州最近,因此将并州军纳入己方势力,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并州刺史段颎是个官场老油条,军中深得人心不说,在朝廷中又同时和士宦两派往来。
袁氏不希望自己手中的刀有异心——并州必须易主。
因此袁逢设计了调虎离山之计,向皇帝请命,以段宁为副将,诱使段颎出战,再让董卓在战场上稍做不配合,使段颎失利,他以此为借口弹劾段颎,顺势推举张懿上位。
没想到,计划进行得异常,董卓退守弘农后不久,西边竟然传来段颎战死的消息!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传到并州,北面的坏消息却随着东面的战况前后脚到了太傅府。
先是张懿暴毙家中,后是段宁竟然聚拢了段颎的余部,身先士卒,成功击退了北宫伯玉的军队!
袁逢得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段家难道真是得神明眷顾,这世上,竟真有女子能带兵打羌胡! ?
更可气的是,皇甫嵩这人太过老实!
曾经和朱俊一起打颍川黄巾的时候,他就将功劳都推给了朱俊,如今和段宁一同出兵,他也不争不抢,再次上书朝廷,言段宁为祖父报仇,向皇帝请求给予段宁封爵!
段宁打了胜仗,而且还用的是段颎的旧部,若是让她知道,祖父的死和袁氏有关,待她反应过来回到并州,自己在并州的多年布局,就要前功尽弃了!
袁逢将袁氏目前的困境摆在了袁氏下一代面前,袁术已经比当年成熟许多,虽然没有主意,但是也懂得先听听别人想法,袁绍见弟弟不答,袁逢又看向自己,他再次扫了一眼被袁逢扣在桌上的物件,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回答,而且回答得很正确才行。
他思索了一番,心道干脆赌一把,抬眼道:“回叔父,小侄认为,并州不可失,如今段宁风头正盛,不若借着这风,直接向朝廷请命,任段宁接她祖父的位置!”
袁绍此言一出,就连袁逢都有些惊讶,袁术则是再次绷不住,笑道:“兄长糊涂!这刺史的位置,论谁也轮不到她段宁吧!”
袁逢却陷入了沉思,似乎真的在思考袁绍这个建议的可能性,袁术见状大惊:“哪,哪有女子做刺史的?”
袁绍道:“在段宁之前,也不见女子做将军的。”
“可,可是……”袁术还想说什么,但他现在明显cpu烧了,凭借他多年和袁绍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能提出这个建议,必定是有他的理由,他得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推举段宁,才能找出漏洞反驳。
可是他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推举段宁啊!
袁绍见叔父的态度,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恭敬道:“叔父,绍以为,接替并州刺史之位者,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袁逢挑眉,示意他继续。
“其一,其人在并州要有一定威望,方能号令并州诸将。”
“其二,其人需懂得行军打仗,不是蹇硕那等虚头草包。”
“其三,其人必须孤立无缘,方能为我所用!”
袁术嘴巴已经合不上了,怎么这样听下来,段宁似乎真的很合适?
首先,段宁随祖父段颎经营并州多年,别说并州了,就是在凉州都是有名望的。
其次,她确实能打仗,从成名的守城战,到现在合力绞杀羌胡的正面对战,“九天玄女”的名号可谓名副其实!
再次,她是女子!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女子是要出嫁的,是外人,段宁就算再厉害,难道以后不嫁人吗?
这般好用的刀刃,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就让他们袁氏收了。
袁术越想越懊悔,怎么他就没想到呢?
几番思索下来,竟然真是没有比段宁更好的人选了。
况且明面上,是董卓撤军,让段颎孤立无缘败亡,段氏难免会怨恨袁氏,袁氏现在给段宁抛出橄榄枝,只要她接下,段宁必然与家人离心,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或许比董卓还要好用!
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袁氏早就玩烂了,在董卓身上就用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在一女郎身上再用,袁逢对袁绍的建议非常满意,朝两人挥了挥手。
这是送客的意思,袁术心里不服,但是也无可奈何,袁绍刚刚转过身,却听见袁逢叫住了他,袁术也跟着一顿。
袁逢道:“你出去,你留下。”前者是对袁术说的,后者是对袁绍说的。
“他!我?”袁术脾气一下上来,但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发作,趁着自己教养还没归零,甩袖气鼓鼓出去了,袁绍却紧张起来,果然,袁逢手摸上先前放在桌上的物件。
那是一块镶金雕刻的木牌,木牌上刻了两个字——探丸。
袁绍瞳孔一缩,这个名字他很小的时候听过,是游走在洛阳城内金市的一群刺客,他们从囊袋里抽弹丸,出来什么颜色,就杀对应代表的人物。
他一直以为,这是传说故事,洛阳金市鱼龙混杂,流民混混有,杀人纵火也有,但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组织。
顷刻间,他明白了袁逢为何不叫袁基来,而是叫了他和袁术。
原本因为袁逢的重视,而感到一丝窃喜的青年,顿时有些泄气。
袁基作为袁逢的长子,是会继承爵位的,他只需要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学习儒家经典,在朝廷中挂个职,之后整个家族自然会推着他往上走。
但他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争取,能争取到,就是对家族有用,若是有朝一日,遭遇不幸,对家族来说,也不是担不起的损失。
所以“探丸”这种危险的组织,才会交接到他的手上。
不管袁绍内心如何腹诽,面上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七分惊讶,两分欣喜,和一分害怕。
袁逢很满意袁绍的表现,他将木牌交到了袁绍手上:“并州的军阀纵使再厉害,终究是外人,驯化得再好的犬只,也会害怕他反咬主人。”
“探丸是由袁氏一手建立的,早些年在你父亲手上,无甚效用,我接下之后,将其从明转暗,拔出其中有异心的,余下皆为死士,现在交到你手上,如何用,何时用,你自己拿主意。”
袁绍接下木牌,双膝下跪,给袁逢行了大礼。
三个月后,洛阳城内,铁市官段铭向朝廷提出为父守孝,辞去官职,朝廷批准了他的申请。
段铭带着妻子史砚收拾家当,不大的庭院恢复成了他们搬来前的样子,史砚抱着女儿,段铭闷头做事,不发一言。
史砚想安慰丈夫,但是刚说个“宁”字,就被段铭暴呵一声,史砚因此也不再说话,含泪进了房,段铭吼完妻子,又觉得后悔,可是让他认错却是不能的。
他去理解妻子,谁来理解他呢?
他的亲妹妹,居然投靠了,害死他们祖父的人!
第102章
洛阳城内, “姑臧君府”在一间闲置的宅院上建起。
君府门庭若市,门房每日收下堆成小山一样的拜帖,将它们分成三类:送上贺礼的,要安排回礼;寒暄问候的,要一一回帖;说媒拉纤的——按照段君的意思,送至东厨柴房。
段宁因功封姑臧君后,执金吾袁隗上表,奏请段宁接任段颎并州刺史的职务。
袁隗的兄长——当朝太傅袁逢领尚书事,相当于一国总理的地位,因此袁家的奏请左手传右手, 段宁的任命几乎秒批。
“姑臧”就是段宁的“出身地”, 凉州武威郡姑臧县, 同样是三辅平叛功臣,皇甫嵩被封为“槐里侯”, 食邑八千户,月俸二十五石,而段宁的“姑臧君”,相比侯爵月俸砍半, 食邑更是直接划在她自己的田庄上。
不过这些对于段宁来说都不重要,重要是并州刺史的位置。
刺史是典型的低阶高权,品级不如下辖一县的县令, 俸禄也只有六百石,但这个时期, 管政务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管治安, 刺史手下一旦有兵, 又能插手一地政务,军政归于一人, 自然发展成了军阀。
段宁能手握如此权柄,全仰仗袁氏的提携,这匹北地母狼,被袁氏从狼窝里抱出来,赏了地盘又给了肉,从今往后,自当答谢袁氏恩情,以效犬马。
因为平叛有功,朝廷封赏相当丰厚,钱币锦帛被一箱箱抬入府内,军中有为段宁背弃家族而不平的,段宁没有责罚,从赏赐里分出一部分作遣散费,去投段氏、或者改投其他人,亦或是回乡都行。
段宁按照军功,将赏赐分给了属下们后,就与工匠们猫在一处,着手改造院内的祠堂。
而领到赏赐的属下们,也终于在连年的征战中,得到了一丝喘息。
马腾是段宁手下的老人了,这次的赏钱,他惯例将一多半托田庄的商队送回武威郡,给他的寡母,又留下一笔钱,准备交给江芜。
马腾找到江芜时,江芜正出了营帐,准备与吕布一起进城,吕布孤家寡人,每每得到赏赐,都尽数分给手下士兵,士兵们知恩图报,又会集体凑一笔钱出来,让吕布请大家喝酒。
江芜看着身量纤细,酒量根本就是个无底洞,他的养父江原在谯县格物院不需要他接济,他过得恣意随性,得到赏赐有时全部换了酒,有时换成他喜欢的锦缎,托相熟的女郎们裁成好看的样式,有时又会全部还给段宁,让她随意处置。
江芜没有立刻接过马腾的钱币,吕布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身后的士兵们都面露急切,于是他抿着嘴,严肃道:“我与奉先他们约定好了,君子言而有信。”
士兵们连连应声:“是啊,难得今日两位将军都放值,您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交给我们,过几日全部给您添置妥当!”
可惜马腾要的东西,非江芜不能搞定,于是他只能顶着士兵们的怨声载道,将江芜悄悄拉到一旁:“小江你听我说,前几日我放值,进城去了趟金市,听说那处开了一家衣行,有眼下贵女间时兴样式的成衣,你帮我挑几件,我想寄回给我的母亲。”
见江芜似乎被说动,马腾又道:“饮酒何时不能去?但是那衣行生意可好,裁好的成衣数量有限,晚几日可就迟了!听说他们一个样式贩完,可就不再版了呢。”
江芜听见数量有限时,心里纠结的天平就已经失衡了,再听到卖完不再版,立刻痛心大呼:“那怎么行?”
说完江芜伸出手,马腾立刻将钱袋子交给他,在吕布身后一众士兵的哀嚎声中,江芜如一匹灵动的白马,哒哒一溜烟,便没了身影。
……
吕布转身走向兵器架,一人多高的长戟被他轻松抽出来,再回身时,马腾也已经抱着头,撒丫子跑远了。
江芜和养父江原,曾经都是游走在金市的刺客组织“探丸”的成员,江芜作为执行刺杀的“探丸郎”,接受作为监视者的江原的管理。
后来,符柯带着特勤组“整顿金市治安”,“探丸”从明转暗,江芜父子在“探丸”内部剧烈变动之时成为弃子,被符柯救下后,投了曹班。
江芜曾经在金市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奉主公命令,支援段宁抵抗北宫伯玉,得胜回京后,他几番进城,都刻意避开这里,也许这就是主公说的“近乡情怯”吧。
时隔几年,金市的土地依然泥泞,人潮涌动依旧,甚至更甚往日,好像无论外面怎么变化,这座得天子庇护的城池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们从西面来,经过旧京,那里也曾是天子住所,如今却是一片荒芜。
如果有一天,天子离开了洛阳,这里也会便得和旧京一样吗?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事。
他离开洛阳之前,金市就有一家衣肆贩卖裁好的成衣,就在肆舍面前搭了个露天的木台子,台子上堆放着成衣,清一色单件的褐麻纺外衫,形制宽松,不分男女老少,一件衣服能传三代。
这家衣肆还在,肆舍前依然是人头攒动,只不过店家从凉州口音,变成了他从未听过的口音。
走过这家衣肆,相隔不远,就见到几架装饰华美的牛车整齐地停放在另一处肆舍旁的空地上,有新的牛车载着贵人来访,肆舍内的伙计就会将牛车引导到提前用白石粉划分好的位置上。
这便是马腾提到的衣行了。
稍微靠近一点,就能闻见贵人们身上浓郁的熏香,江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门口的伙计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他穿着普通而区别对待他,和接待其他贵人一样,热情地将他引至室内。
江芜看看衣香鬓影的贵人们,又看看刚刚从军营出来的自己,默默从袖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将自己的额发捋顺,确认自己面上没有一丝尘污后,才将银镜放回袖中。
一踏入正堂,首先入目的,是几个等身高度的木雕人像,人像身上穿着不同样式的服侍,就算没有宝玉相配,光是细密的针脚、精美的纺织纹路,就让江芜移不开眼。
他好奇成衣的材质,下意识想伸手去碰,伙计笑眯眯地给他指了指人像脚边的一块牌子。
上书——样衣勿触,入内可试。
格物院的红区里,有些屋子也会立类似的牌子,牌子后面是装着各色液体的透明琉璃瓶,曾听说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瓶子,被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透明液体烧掉了手指。
李大匠用心对待实验品,所以立警示牌,衣行的衣匠用心对待成衣,所以立警示牌。
江芜恍然大悟,这就是匠人精神!
一眼望去,堂内被分为了两部分,左边是女子的成衣,右边是男子的成衣,伙计也没多想,直接右转介绍起来,说了半天没见客人答应,才发现年轻的郎君没跟在他后头。
江芜从未见过如此多款式的女子成衣,眼花缭乱一时不知从何选起,越往里走,花纹越是反复,显然价格也更昂贵,他一脚刚踏入一间偏堂,就听见一声惊呼。
一还未束发,却已身长近七尺的小女郎,用手指着他,又指着一排排成衣,结巴道:“你怎么进到这儿了?可是在门口看岔了?”
江芜摇头:“没走错,我就是来这儿。”
女郎愣了愣,大脑跟着眼珠子一起飞速运转,恍然道:“你定是为家中女眷来此买成衣的吧。”
江芜没有否认。
女郎立刻热情道:“看你样子,定是第一次来吧!这里我熟,我来给你介绍!”
当伙计找了半天,终于在订制成衣区找到江芜,见他和何家的小女儿在一块,心里一纠,又见江芜言行举止没有逾矩的,才放下心来,不动声色走到两人中间,对小女郎搓手道:“小人眼拙了,不知郎君是女郎兄长。”
小女郎皱眉道:“什么兄长?我不认识他,我的兄长是何雪与何星,我是他们最宠爱的妹妹何雨。”
伙计当然知道这位郎君不是何家人,何家是金市最大的屠户,何雪的父亲丧妻,朱星的母亲丧夫,改嫁何雪父亲后,这对重组夫妻生下了何雨。
何家疼爱小女,何雨是衣行的大金主,伙计不敢得罪何家,因此试探何雨。
何雨在衣行,和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反客为主问江芜:“怎样,我说了那么多,你可有瞧上的?”
江芜随手点了两件,何雨脸色一变:“哎,你是没钱吗?我说了,这两款,是最老旧的款式,就是东厨的婆子也瞧不上的!”
江芜看向伙计,微微昂起下巴:“除了这两款,我全要了。”——
段铭扣上院门,“段府”的牌匾三天前他已经卸下了,天气越来越冷,女儿还小,他只能舍弃牛车,换了相对舒适的马车。
院门外,举行丧仪的草棚还没撤,祖父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段宁最终还是没有来找他,托人送来一件祖父的衣袍,天气转凉后,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办丧仪的,他只能一切从简。
“驾——”他催动马车,马蹄踩着冰凉坚硬的石板路面,驶出巷子。
草棚外,白幡被风吹起,压着竹竿来回摆动,北风穿过窄巷,吹入姑臧君府内,段宁抬头,微微眯起眼睛。
一座城池,两处白幡。
第103章
衣行的伙计将装箱的成衣送至姑臧君府。
门房应声开门。
“大人, 我是金市衣行的,来送成衣。”
伙计让人将一箱衣服抬下马车,在门房面前打开,又从中取出一件,展开来。
“女子的衣物?”
虽然没有从负责采买的仆役那里得到消息, 但整个君府, 能买如此多成衣,还让人送到府里的,当然只有段君了。
门房因此不敢怠慢,整整五箱,半人高,门房逐一检查完,确认都是衣物后,连忙叫人将伙计领进府。
衣行的这位伙计是专门负责将成衣送至各个贵人府上的,贵人家的宅邸规矩多,伙计原是寒门出身,读过书,专门学了贵族和世家礼节,因此不会得罪贵人。
衣行开张不久,就因为生意火爆,渐渐在城内积攒了一些名头, 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但伙计观察过, 这些模仿者们纵使有财力, 也很难超越自家衣行。
不光是因为自家衣行成衣样式多, 东西南北各色的缎子都有,还有一点便是, 他家肆舍后面,女郎们纺织所有的机子,也与别家的不同。
在纺织简单花纹时,自家衣行所用的纺织机只有十二个脚踏,和他以往所知道的五十脚踏纺织机相比,更加方便操作和学习使用,只有纺织复杂花纹时,她们才会换成五十脚踏的纺织机。
这些都是伙计的母亲告诉他的,家道中落后,原本寡母带着他,靠在金市乞讨为生。
后来金市的衣肆主人,招懂得纺织的女工,寡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没想到真的被主人家选中。
寡母纺织技艺熟练,不论是多新奇的样式,只要主人家给了图纸,她都能自己摸索纺出来,因此很快得到主家看重,衣行的铺面盘下后,寡母就被主人家安排此处,还当上了“主管”,涨了月俸。
伙计很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他的父亲因病亡故后,父族和母族都不愿接纳他们孤儿寡母,他的左手先天少一指,被家族视为不吉,伯父将他们从父亲的房子里赶出来时,他还很小,有人劝他的母亲,舍弃他改嫁,母亲没有同意,宁可上街行乞,也要带着他。
如今母亲成了远近闻名的织匠,父族又想把他认回去,他心里是有些动摇的,但是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也就此打消了念头。
洛阳贵人家的宅邸,他跑了不少,就算是永和里的三公府,他也是去过的。
但是如今进了姑臧君府,他却有些露了怯。
听人说,姑臧女君是凉州人,凉州!那可是茹毛饮血的地方!更何况段君是因战功封君,当了并州刺史,并州也是民风彪悍之地啊,她一女子能做天子耳目,怕不是会什么西凉巫术,摄人心魄吧!
君府的仆役在前头引路,伙计跟在后头,视线也不敢乱瞟,生怕一个不注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入冬后,别处的庭院里都换上了厚厚的毛毡,可是这间宅邸的回廊下,还挂着夏日的竹帐,北风穿廊而过,竹帐被风掀起,他不经意间扫到院子的某处角落。
白幡在孤零零的竹竿上飘荡,风声呜咽,仿佛游魂悲切的哭诉。
伙计猛地一哆嗦,引路的仆役顿住,回身看向他,一双眼珠子,折射出幽蓝色的光。! ! !
“怎么了?”仆役问道,伙计晃晃脑袋,再看过去,仆役的眼睛又变回了寻常的黑色。
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是错觉。
廊外传来呼喝声,几个上身赤裸的汉子,正在朝着木桩子挥拳,天寒地冻的,他们精壮黝黑的身躯上蒸腾着白汽。
“那是段君的家仆,在热身呢。”仆役顺着伙计的目光看过去。
如今稍微能叫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都会养私兵部曲,伙计曾在太傅府上见过身穿铠甲的部曲巡逻,但是若论气势,他感觉远不如这几个上身不着寸缕的汉子。
刚刚伙计没注意,现在再看,这领路的仆役,身形都格外高大,和他说话,伙计都要抬头。
伙计没有想到,他直接被领进了段宁的书房。
“将军,置办的成衣,您要看看吗?”
伙计不敢抬头看贵人,但是听声音,段君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
“成衣?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置办成衣?”
嗯?等等,不是段君置办的?
听段宁语气冷淡,伙计的汗都要下来了,反复回忆,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就是将衣服送到姑臧君府,没错啊!
“嘿,是小江,他见您心情不好,担心呢,说先送来让您挑。”
小江?小江是谁,比姑臧君年纪还小,是姑臧君的妹妹吗?
“就你会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什么意思,哪来的花,哪来的佛,我怎么听不懂?
“将军不挑两件吗?小江的心意。”
这段君府上的仆役,竟然如此不懂得规矩,有这么和主人说话的吗?
“自家的东西,挑什么挑。”
自家?什么自家?为何这段君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但连起来却不懂?
好在这次,旁边看似和主人家亲近的仆役也愣了愣,随后听见这高大的仆役笑道:“我说呢,不愧是将军。”
这句话他听懂了,好谄媚,原来要得贵人信赖,就要这般说话啊,他又学到了。
段宁不收,马腾就让人将衣服直接搬到了侧院江芜的住处,送走了衣行的伙计,他就去训练场叫人。
江芜带着手下们操练,一群体格魁梧健硕的汉子们,被他们身材纤细,皮肤白如精瓷的江将军折磨得直接瘫在地上,远远就能听见士兵们的哀嚎声。
马腾有些看不过眼:“你这也太狠了。”
这些都是军中的佼佼者,段宁将他们挑选出来,之后将由他们率领士兵,组成一支精锐军。
然而此刻,有好几个士兵躺在地上,闭着眼,生死不明,马腾见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
同样的训练强度,江芜只褪了外衣,风一吹,身上的薄汗也很快收了,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江芜面无表情的原地做拉伸,似乎还没尽兴:“弱鸡。”
被将军骂了,士兵们想抗议,但是没一个人能再站起来,马腾被他们样子逗笑了:“下次也请你帮我练练,军中武器、装备、马匹的优势,让他们飘上天了,一个个的,真当自己是神兵呢。”
江芜点头,地上的士兵们起哄:“就是,应该让江将军在军中巡回操练!”
“一视同仁!”“都把基本功练起来!”“有福同享!”
江芜用眼神问马腾还有何时。
马腾小声道:“成衣到了,去试试?”
江芜眼前一亮,立刻跑没影儿了,士兵们不知马腾是用什么方法支开了江芜,但是纷纷为马腾的仗义相救而欢呼。
江芜回到屋内,兴奋地打开衣箱,淡淡的香薰令他着迷,他选了半天,先挑了件浅桃色的薄纱长罩衫,想直接上身试,但是又嫌弃自己一身脏污,只能先忍着,去浴堂沐浴更衣后,再回到屋内,如同进行某种仪式一样,先虔诚地给屋内熏上艾纳香,随后才去试衣。
然而衣物一上身,他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的眉心微蹙,放下这件罩衫,又换了件淡鹅黄的。
……还是不对。
一连换了几件,都不对。
胸口出有些太紧了。
江芜将衣服放回箱子里,盖上箱盖,坐在上面生闷气。
半晌,他想起,在衣行时,伙计说,成衣若是不合身,可以送回去修改,不会收取改衣钱。
江芜眉眼弯弯,顿时又开心起来。
第二日放值,他干脆换上了自己的一套女子衣物,淡水色的裼衣外面罩着保暖而华美的鹿裘,又挑了一套与之相配的墨玉珠串挂饰,梳了他喜欢的堕马髻,打扮得美美的,单手将一只木箱扛在肩上,去了金市。
于是当日来到金市的洛阳城百姓,便有幸见到了这一奇景。
一身长八尺,装扮精致的贵族女子,单肩扛着一半人高的大木箱子,进了金市衣行。
在衣行挑选成衣的客人们猛一见江芜,以为是衣行得罪了哪家贵女,亲自上门找茬来了,见他这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气势,想必出身非同一般,惹不起躲得起,于是纷纷从衣行里逃出来。
衣行的伙计们见到江芜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躲进后院搬救兵了,江芜迈过门槛,“嘭”一声将木箱放在地上,左右不见人影,只能继续往里走。
何氏的小女郎何雨,正在新款架前挑选呢,突然感觉头上被一片阴影笼罩,回身一看,见是一身材高大的女子,低头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长期的习惯,让江芜走路时,可以做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何雨并没有被吓到。
她细细打量江芜的脸之后,惊喜道:“你是江郎君的妹妹!”
江芜嗓音天生粗哑,他为此很是自卑,不想吓到面前的小女郎,只能抿嘴点点头。
何雨见他半天不说话,又从惊喜转为愧疚:“抱歉,我不知你是个哑子!”
“你怎么来了,你兄长给你买的成衣不合身吗?”
江芜点点头。
何雨恍然大悟:“可有叫人带来?衣行可以修改的。”
江芜又点点头,随后指着门口的木箱。
“这些都不合身?”何雨上下打量江芜,“也是,你真高啊,真让人心慕。”
江芜骄傲地挺起胸。
何雨对这个害羞的女郎很有好感,拉起江芜的手:“不知你家在何处?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和衣行说,之后改完,我亲自送到你府上。”
“你教教我,如何能生得,像你这般高大,好不好?”
何雨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第104章
何雨的父兄早些年希望她能入宫。
事实上, 宫中的差役来乡里选采女时,他们也推荐了何雨,但是因为家中没有给负责选拔宫女的宦官送钱, 得到的答复一直都是——再等等,名册递进宫需要时间, 走动关系不容易云云。
一直到皇帝从采女中选了宋氏, 立了皇后,何家才知道,他们是被坑了,此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屠户家中富庶, 何雨及笄后, 来求娶的人家几乎踏破了门槛, 尤其得知何雨身量长,身形匀称后, 更是屡屡开出丰厚的条件,来说媒的家世一个赛过一个。
可是何雨拿捏了父母的情感,每每有媒人上门,她便以泪洗面, 诉说对父母的不舍。
何雨的父母娶了何雨的母亲后,没有纳妾,何雨母亲多次生育,只得了何雨这一个女儿,很是宠爱,因此父母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随着年岁见长,邻里相熟的女郎纷纷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她也开始陷入了迷茫。
有时她会觉得,嫁人也似乎不错,纵观这世间,女子不嫁人,还能做什么呢?
她常常来到金市的这家衣行,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让人心动的华美成衣,还因为她在这里,看到了答案。
另一种人生选择的可能。
衣行内,有许多女工,负责纺织、裁衣,主家会给他们相应的报酬,这里的女工都不是世家出身,当中许多人都孤苦无依,但是衣行给了她们生计,也了她们活下去的希望。
她亲眼见到,衣行收留了原本在金市行乞的孤女,养在后院,后在女工们的教导下,成为了一名熟练的织匠,她买的不少成衣,就出自这些孤女之手。
女工们也许没有家世,没有生育子女,但是这些成衣,就像她们的子女一样,她们珍惜爱护每一件成品,就像将血脉留在世间的女子一样,将作品留下。
何雨因此迷上了纺织,她的父母欣慰女儿居然主动提出学习女工,给她请来了城内最好的织匠,织匠年轻时,曾在皇宫里,为王公贵族纺织衣物,织匠对于年满十三,而不善女工的何雨很是不满。
“《礼记》言,女子十岁后,就不应出家门,当学女事以共衣服。”
“天下有天下的分工,一家有一家的规则,男女各司其职,阴阳相协,世间方不会乱了礼法,礼乐崩坏,礼法不存,正是因为你的母亲疏忽了对子女的教育,一代不如一代啊。”
织匠的话她听得头晕,正是一身反骨的年纪,她平日对父母乖巧,对外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她没学过礼记,她只知道,她养一只狸奴,也是不希望狸奴出门的,这世间,若是只有男子出门,女子都要像狸奴一般不得出门,哪来的阴阳相协呢?
但是她现在长大了,知道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为何兄长可以去杀猪,她就不行?她从前也是喜欢小猪的,但现在她只喜欢狸奴,她曾经有过许多疑惑,许多不忿,都是没有答案的。
她不想嫁人,又学不会纺织,她还能做什么呢?
父母在时,她尚可以仰仗父母,可是在那之后,兄长们成家立业后,她在何处落脚呢?
不过何雨是幸运的,在她困惑之际,又遇上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凉州段氏的女郎段宁,因为战功,被封姑臧君,御赐府邸,随后经朝廷举荐,当上了并州刺史,不日将离京上任!
女子,还可以打仗!
她让家仆到城外段宁的营帐处打听,得知段宁正在募兵后,她立刻心动了。
其实正常情况下,京师附近的军户都是记录在案的,凡有征召,都是被守卫皇宫或者京畿的各大军营瓜分,朝廷也不会允许来京师复命的边军就地募兵。
但段宁的军队不同,她募的是女子,有人以边军募兵犯界为名弹劾段宁,立刻就遭到了太傅的驳斥。
袁逢表示,段宁是女中豪杰,当为天下女子做表率,若天下女子都能像她这般勇武坚贞,国家哪里惧怕外敌呢?
因此朝廷特批段宁,在洛阳城郊招募女兵。
何雨来到城郊段宁的军营时,只有零星的几个女子在军营外踌躇徘徊,看她们的穿着,都是附近的流民。
“这等好事,为何都不积极呢?”何雨顿足,又听见旁边一女子道,“有家室的女子就算想来,家中的父母、丈夫、子女,也是不会赞同的。”
何雨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面容清俊的女子,比自己年长一些,穿着打扮不像是高门贵女,想是洛阳城内某位官员之女吧。
何雨心生好感,主动询问对方姓名。
女子作揖道:“蔡氏蔡琰。”
蔡琰的父亲蔡邕如今在朝中任议郎,最近朝廷内,士宦党争再起,随着皇帝病重,争斗开始由暗转明,桓帝危重时的动乱,似乎又要重演。
蔡邕在这场争论中,充当士人势力排头兵,充分发挥议郎职责,弹劾宦官,被宦官视为眼中钉。
卷入党争的蔡邕为了自保,开始寻找靠山,而他的女儿蔡琰不巧,因为精通音律文字而扬名京师。
只可惜何雨大字不识几个,并不了解蔡琰的家室,只当这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听见对方也是来参加征召的,有些惊讶道:“姐姐方才不是说,女子家中长辈不会允许吗?我见姐姐衣着,想必出身不凡,以姐姐家中教养,会让姐姐来做军户吗?”
何雨话语间有些冒犯,她性格如此,家中富裕,父母兄长宠爱,因此有话直说,蔡琰苦于权利纠葛,性格已不如曾经那般外放,见到何雨,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蔡琰笑道:“家中自然是不让的,但是段君不日将返回并州,我到时候随军一走了之,他们能奈我何?”
何雨如同醍醐灌顶,蔡琰见状,生怕带坏小朋友,连忙解释道:“各家自有各家愁,并不是来应征的女子都要走到我这一步的。”
“我听闻,男子从军入行伍,都要自备钱财,采买军备和武器,女子入伍虽然是头一次听闻,但程序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女郎如果能得到家中支持,未来在军中,也会便宜不少。”
何雨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今日若是顺利入营,就再也不回去了,心里还有一丝丝不舍,倒不是为了父母兄长,而是为了她屋里的小狸奴,若是她不能回家,得将狸奴托养出去才能放心。
听了蔡琰的劝解,她决定,今日还是回家,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再让父兄给一些钱财,从此以后,她要效仿姑臧君,上战场,杀羌胡,立功业!
草棚内,负责记录姓名的也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娘子。
何雨说自己不识字,对方也没说什么,记下她的名字家世后,就让她过了草棚旁的木篱,木篱后是两处营帐,遮挡住了一片空地。
反而是蔡琰,写下自己姓名后,多有盘问。
听见营帐后面传来女子的惊呼声,还用重物落地的闷响,何雨这才有了些身处军营的实感,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没敢立刻进去,而是在原地等蔡琰。
“她为何问了姐姐这么久。”何雨问蔡琰。
“我父母健在,又读过诗书,能写会画,他们自然担心我的家人。”
“那姐姐怎么说?”何雨好奇。
蔡琰摊手:“我说,我来到这里是我的选择,保证我不被家人带回去是你们的责任,若是手下的兵都留不住,还当什么将军呢?”
何雨有些惊讶:“姐姐说地好直接,她们不会生气吗?”
蔡琰揽着何雨的肩膀,带着她往里走:“这才哪到哪儿?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怎么会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
何雨似懂非懂:“那她们为何不问我,我的父兄也健在啊,他们是屠户,虽然没读过书,也是不好惹的。”
蔡琰笑道:“因为你适合来这里,她们舍不得放你走呀。”
等两人来到了营帐后面的空地处,何雨才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来应征参军的女子,都聚集在此地,接受军士的考核。
对于长期饥饿,身材瘦弱的女郎们,负责考核的教官一点儿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不少女郎都因为劳累,而撑不住,哀嚎着要退出,偶有两三个能撑过考核的,被安排坐在避风处一支长长的高脚椅上,都撑着腰,喘着气。
这些通过考核的女子,无一不是身材高大的,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人,能赶上自己近七尺的体格。
直觉告诉何雨,蔡琰说得对,她的选择没错。
带着莫名的骄傲和兴奋,再去看那名考核女郎们的教官。
不是江芜江郎君,又是谁?
原来他竟然是段宁麾下。
何雨又惊又喜,摩拳擦掌,对于通过考核志在必得。
当晚,当何雨的兄长何雪和何星回到何府,第一时间,就来到了妹妹的院落。
族中的族医正围着嗷嗷叫唤的何雨,忙得焦头烂额,见两兄弟回来,仆役们让开位置。
见到何雨之后,院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何雨的脸,因为伤口而青一块,紫一块,不仅如此,额头两端还鼓起了一个大包,昔日灵动的少女,此刻就像家中即将出栏的小猪仔。
第105章
皇帝病重, 膝下二子,长子辩五岁,次子合出生不满一年。
年轻的皇帝还没咽气, 宦官和士人,就为谁当继承人, 大打出手。
宦官支持无背景的何贵人生的长子刘辩, 士人则支撑宋皇后所生的王朝正统继承人,次子刘合。
原本对于处在权利漩涡之外的姐妹俩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关键是谁当太后——这将直接威胁到姐妹的生母,邓太后的安全。
表面上看,何贵人当太后,对姐妹来说最好,宋皇后背后有姻亲曹家,还有袁氏,她的哥哥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宋奇,一旦宋皇后当上了太后,历史上何皇后逼死董太后的事件具有可能再次上演。
但何贵人真的毫无权势吗?若是宦官扶持刘辩上位,邓皇后就是他们皇权联盟的外人,一个外人,却占着比皇帝母亲还要高的位置,宦官们怎么会允许呢?
虽然段宁杀了张懿,以身入局,自此站边袁氏,但是她凭借什么,让袁氏和宋氏放过毫无根基的邓太后呢?
凭借礼法吗?在家族存亡和皇室礼法间,他们会选择遵循礼教吗?
既然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局,姐妹干脆决定,将邓太后秘密接出皇宫。
邓太后久居深宫,宫廷内侍在几次权利争斗间,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就被情报部的人渗透成了筛子,而能接触到邓太后的皇宫贵族中,最熟悉她相貌的那个——皇帝本人,也时日无多了。
一旦皇帝驾崩,太子上位,后宫必然又是一波人员大清洗,姐妹俩时间紧迫,曹班身处东方,力不从心,于是她们计划,趁着段宁还没有离开洛阳,就将太后掉包出来,让她随段宁一起北上并州。
然而事与愿违,姐妹还未行动,袁氏向段宁发了请帖,让她到府一叙。
段宁也没想到,她会在太傅府,再次见到董卓。
不巧马腾和吕布都在军营里,这次和她一同来太傅府的,是祖父的旧部,雁门郡人,张辽张文远。
张辽随段颎征战多年,得祖父一手提拔才有了今日,为报答段颎知遇之恩而跟从段宁,后为段宁的果决和勇猛而折服,成为了段宁军中武将。
张辽见到董卓恨不能生啖其肉,但董卓的车架在段宁他们前面到,见段宁下了马车,直接等在原地,张辽不得不忍着怒意,随段宁上前。
“想不到,卓竟然有幸,和讨羌将为同僚。”他满脸堆笑,没穿武将袍,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虽然董卓的态度相比上次好了不少,段宁也不可能和他攀关系:“你我如今皆为刺史,刺史乃天子之臣,同朝效力罢了。”
董卓和她一样,投靠袁氏换来了凉州刺史的官职。
此前太傅袁逢为了避嫌,只是让人在朝廷中举荐,并没有亲自出面相交,现在这么大张旗鼓把人叫来,皇帝八成就在这两天了。
袁氏终于坐不住,要和他们交底了。
袁绍经人事得早,当年在金市的酒肆里初见段宁时,为凉州女郎的英姿折服,曾在梦中见到过,这女郎进入袁府的场景。
但是他想象中,段宁应该是以妾室的身份进入他的后院,而绝不是以并州刺史的身份,进入袁氏的正堂啊!
袁绍难得在袁逢召集宾客族人议事时,走了神,自顾自为他逝去的青春记忆而哀悼,袁术见兄长对着段宁发呆,发出轻蔑地笑声。
他刻意没控制自己的音量,堂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先是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袁绍,最后又看向段宁。
长兄袁基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尴尬地咳嗽两声,结结巴巴岔开话题:“父亲的想法,诸位如何看呢?”
袁逢恨自己没有好好教育这个长子,当年他的父母对他们三兄弟一视同仁,结果弟弟袁隗自成年后,便处处与他作对,他不想重蹈自己兄弟的覆辙,将全部的资源都向长子倾斜,结果使得袁术与自己离心不说,就连袁绍这个婢生子,表面装着顺从自己,稍微有点权利之后,也开始和自己反着来,背地里搞小动作,不将长兄放在眼里。
再看袁基呢?过度保护让他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他的两个弟弟都开始利用太学、姻亲、朝廷的人脉,培养自己的势力了,而长子手中,竟然清一色的都是从自己手里继承的幕僚。
对于袁基的问题,袁氏的其他公子没有回答之前,幕僚们是不敢发言的,袁术于是先回答道:“断不能将两位刺史调走,一旦宫里有变,袁氏手中无兵,大将军独木难支!”
袁逢这次叫段宁和董卓来,正是因为皇帝下旨,催促并、凉刺史,立刻离京上任。
皇帝都快死了,掌管尚书台的太傅袁逢不可能自断双臂下这个指令,因此这个诏书,分明是把持宫禁的宦党们所出。
袁术的话说得很对,但是说了等于没说,袁氏谁不知道董卓和段宁不能走,但是旨意一个接一个,袁氏能撑到几时?
士人弹劾宦官的最大一个理由就是祸乱朝纲,可是朝廷以谁为纲? ——皇帝,若是皇帝的旨意都不遵守,袁氏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自从皇帝闭门不出,袁氏就计划以关西兵力诛宦官,彻底解决外臣无法接触皇帝,而导致士人与皇帝互相不信任的问题。
结果不出意外地,还是出了意外。
一个名叫孙坚的无名小卒,坏了袁氏的事。
孙坚是徐州下邳县丞,因作战勇猛而得到皇甫嵩的赏识,随皇甫嵩讨伐黄巾立下功劳后,又跟随他讨伐北宫伯玉的叛乱。
袁氏原本计划,讨伐北宫伯玉的关东将领班师回朝后,便能就地驻扎,以待时机。
结果孙坚因为目睹了董卓的不战而退,在董卓回京后,向朝廷弹劾了董卓。
虽然袁氏出面,将弹劾的奏章压了下去,但是董卓带着兵马回京后,立刻就引起了那些官员的不满。
他们一边怕一边骂,还连带着打了胜仗的段宁一起。
你们这些关西军,不打羌人,留着兵力来洛阳城,是想打谁?
弹劾之声再起,加上宦官势力在里面搅合,袁氏不得不向朝廷请命,任董卓和段宁为两州刺史——剥去了将军的头衔,明升暗降。
但名义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士宦交锋你来我往,袁氏见招拆招,宦官们就搬出终极杀器——皇帝。
天子一日不死,尔等终究是臣,段宁猜到袁氏顶不住皇命,董卓和她之间二选一,袁氏恐怕要放弃一个。
她对士宦之争不感兴趣,留在这里无非是担心生母,既然迟早是要走,何不薅点羊毛走?
她略微思索一番,看向董卓,见董卓也在打量自己,便开口道:“董刺史的兵力如今为朝中所忌惮,若是留在洛阳,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都盯着,要有所行动,也*不容易吧。”
果然,她话一出,董卓就变了脸色,随即很快用笑脸掩盖过去:“段刺史说得有理啊,我留在京师,至少还能让人忌惮。”
“若是真的朝中有变,段刺史会让手下女军,以涟涟涕泪吓走敌人吗?”
董卓此话一出,很轻易地说服了众人,危机关头,到底是董卓这样的将领能顶事,段宁嘛,虽然她也是武将世家出身,虽然她也会打仗,还打过不少胜仗,但是嘛,但是……她是女人啊!
袁逢的想法和众人一致,段宁见所有人都看向她,有些控制怒意地深吸了两口气,随后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太傅这么认为,宁无话可说,但是太傅费劲心力举荐我,怎能轻易就着了阉党的道,说放人就放人呢?”
“既然是我们让步,怎么也要从阉党那里,讨回些代价来吧。” ——
九卿之一的宗□□上,宗正刘焉密会大司农丞卫召。
大司农管财,大司农丞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而部长曹嵩不久前在西园,以一亿万钱买了太尉的官职,升职为三公,大司农的肥缺空出来后,暂时没人“出得起价”,大司农丞便暂代大司农职位,成为了财政部一把手。
上个月,刘焉采纳了卫召的建议,向朝廷提出,各州刺史、太守独揽大权,危害百姓,横征暴敛,应当以宗室、重臣为州牧,于刺史、太守之上,为皇帝管理州郡。
奏请在袁氏的支持下,很快通过,并推行下去,皇帝再次下诏,命董卓、段宁分别任凉、并州牧,催促他们立刻离京上任。
董卓依然没有接受任命,段宁则接受了旨意,拔营离京。
卫召得到消息,准备传信泰山郡报喜,结果谁知,情报部的小孩半夜推窗而入,丢下一纸条又翻窗而出。
卫召自从得到了废史立牧任务后,劳心劳力,被吵醒后,强忍着困意,展开纸条,读完上面的内容后,只能认命下榻。
纸条上说,宗正刘焉有意交州,想自请交州牧。
而交州现在,可是他老师郑玄的地盘,他主公曹班的粮仓啊!
第106章
“宗正大人是在担忧什么呢?”卫召合袖坐在案旁,眼神清澈如刚刚离开太学的学子。
刘焉看不惯他这样子,有些恶寒:“大司农这豺狼窝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一只狐狸?”
卫召阖眼:“宗正大人谬赞。”
刘焉嘴角抽搐:“都是自己人,你白日在府衙里扮得还不过瘾吗?在我这里,就别装了。”
他抱着酒樽,饮下一壶还觉得不够,又唤仆役再去温酒:“袁氏和宦官们闹得不可开交,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今日袁氏叫来那些关西的虎豹在城外扎营,明日曹嵩那个阉人子就买了太尉的官职,你守内廷,我护宫墙,你据京城,我占京畿,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卫召拖着下巴,做沉思状:“可我听同僚们说,从前大司农,哦,不,太尉大人,和士人们走得很近。”
“你入朝时间太短,所以不清楚, ”刘焉摆手,“他曹嵩想甩掉宦党的包袱,哪是那么容易的?你就看他家的两个小子,和他们的宦官祖父还隔了一代呢,现在一个被逼出家门,跑去泰山当什么郡守,一个依附袁氏,能做忠心的臣子,谁愿意当阉宦?可拿到半分好处?”
“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卫召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焉抚掌:“正是!”
“再说了,你当大司农丞,你应该最清楚,那可是一亿万钱,能是他自己一人出的吗?”
卫召疑惑:“宗正大人的意思是,太尉用了大司农府库……”
“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乱说啊。”
“愿闻其详。”
刘焉最欣赏卫召的谦虚,摸着胡须道:“既然决定要当鸡头,自然要递投名状才是,这钱他出一部分,那些宦官们出一部分,反正钱进了少府,也是左手倒右手,有他这个宦官后人当个光有名头,没有兵权的太尉在先,再有什么有兵权的小阉党在后面,也不奇怪了吧。”
卫召震惊,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听起来,都是在谈兵权……”
刘焉没有立刻回他,室内一片寂静,片刻后,他长叹:“这洛阳城,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卫召晃晃脑袋,赶走身体内氤氲的酒汽,打起精神:“宗正大人是要激流勇退吗?”
“激流勇退,这说法新奇,激流勇退……”
卫召想了想道:“我听说,县官这几日越发不好,两位皇子都还小,宗正大人是宗亲,难道就没有想法吗?”
刘焉没说话,他看着酒樽,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混沌。
“我曾听太史令说,益州有天子气。”
刘焉猛然抬头,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他看着卫召,卫召面带微笑,表情纯真无辜。
“益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占据此地,有意于天下者,可北上汉中,无意者,亦可据险自守啊。”
“若是召会错了意……”卫召饮下杯中佳酿,轻笑,“宗正大人也可当是我酒后胡言。”——
皇城内廷,长乐宫内,一身姿矫健的宫女在邓太后身前长跪不起。
邓太后想扶起她,但女郎力气很大,硬顶着,邓太后拗不过她,只能送了手,在她面前半蹲下 身。
和长时间在殿内伺候的宫女不同,女郎的皮肤是温暖健康的古铜色,她的手背和额间都有斑驳的痕迹,袖口下的小臂,还有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在交州吗?”
女郎一愣,又听邓太后道:“是阿真让你回来的吗,她还好吗?为何突然又此调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摇头:“主公无事,只是常规的轮值。”
扮作宫女的是情报部的副手粟飞,此次进宫,是为了送邓太后出宫。
段宁领并州牧后,朝廷诏令命她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大军在此地每耽误一天,就要多耗费一天的军粮,她们的时间只有今晚。
然而邓太后却不愿离宫。
粟飞领了命令,无法交差,又不能强行绑走邓太后,很是着急:“主公和段君担心太后安危,崇德殿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不管继任是哪位皇子,背后的势力都不会对长乐宫坐视不管,太后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也要为您的孩子着想啊!”
太后这位“生母”的存在,是比段宁和曹班的血亲关系等级更高
秘密,所有与邓太后接触的人,都是由曹班手下情报部培养,信息也是直接从情报部传递到曹班本人手上。
太后没有直接回答粟飞的话,她看着女郎的脸,直视那双乌黑的眼睛,问道:“我听说,你是阿真收养的孩子。”
粟飞没想到太后会知道自己,点点头:“我们一起十八个人,都是混迹在金市的乞儿,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是主公给了我们一个家,然我们能穿上衣服,吃上热食。”
特勤组的十八个孩子,包括符柯,还有早年牺牲的符樵,是最早跟随曹班一批人,他们如今分派至天南海北,在不同的土地上,践行着当初的诺言。
“你们假扮宫人,在内廷行走,一旦被发现,就是意图行刺的大罪,你们会因为害怕,而不去做这些事情吗?”
粟飞睁大眼睛:“怎么会!若是害怕,当初就不会跟随主公,我们的性命就是主公给的,若是能以性命还给主公,不过是有恩报恩,哪里会害怕呢?”
邓太后笑道:“你看,没有亲缘的人尚且如此,我是她们的生母,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顾及有没有危险呢,阿真和阿景,一个在东方,一个即将前往北方,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消息,也能即使传递。”
“可是……”
“如今阿景领了州牧的官职,统领一方军政,为将者行军打仗,哪有不东奔西走的,为官着,又不能不细细思量,为民解忧,我若随她去,除了成日忧心唠叨,徒惹她心烦,我还能做什么呢?”
太后看向殿外,漆黑一片的长乐宫,在灯火通明的皇宫里显得格外突兀,人们都说邓太后思念先主,郁郁寡欢,故而不喜燃灯火。
“如今宫中有人忌惮我,就说明我还有价值,我会留在这里,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你让阿景走吧。”
话已至此,粟飞知道再劝无用,宫外传来烟火的信号,这是在催促她离开,她只能起身,拜别太后。
太后目送她离去。
“并州苦寒,劳烦提醒我儿,要注意添衣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宫殿内,震得粟飞眼热,她擦擦脸,在夜色中出了长乐宫。
太后不愿出宫,姐妹只能加派人手,在内廷保护她的安全,同时制定了应急预案,以备不时之需。
之前泰山郡黄巾起义和三辅叛乱两场危机让姐妹有些措手不及,在加上皇宫这边的情况,姐妹意识到,需要进行一次大范围的战略调整。
段宁这边,留下一批武德充沛的女郎,替换长乐宫的部分宫女,她本人在接下并州牧的任命之后,则需要人手协助她治理一方军政事务。
在交州的贾诩因此接到调令北上,同样北上并州的,还有从即墨军事学院毕业的军校生。
调任名单通过卫召在朝廷运作,直接从京城下达,伏寿作为军事作战系的优秀毕业生,名列调任名单中。
虽然是边疆,但是段宁领一州之地,话语权更大,这批有幸随段宁一同上任的军校生起点相当之高,即墨军事学院给他们举行了隆重的上任仪式,生于不其、长于不其的伏寿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女官,在并州任职,她写下一封书信[1] ,托同期留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待他们正式进入学院后再看。
鉴于曹班的身体状况,同样在交州的华佗也接到了北上兖州的调令。
“怎么不让你师父一起来,华佗一个人照顾你,我不放心,你师父肯定也很想你。”听说曹班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又开始工作,段宁担心得不行。
“小病不用医,大病医不了。”曹班半开玩笑。
“你别吓我!”段宁语气一变,“说真的,我们当初说好的,报喜亦报忧。”
曹班这才道:“开个玩笑嘛,姐姐才是,有什么都要和我说哦,我这边真的没事,都是老毛病,只能加强锻炼,增强抵抗力咯。”
“年级轻轻的,还老毛病。”
“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曹班道,“况且凉州那边的田庄,也缺医疗资源啊。”
华识和陈决的贸易之路打通之后,华识就回到了武威郡,虽然凉州刺史成了董卓,但姑臧是段宁的封地,那里的田庄相对安全,凉州那个地方,注定了不太平,于是华识捡起了自己老本行,在田庄里培养起医护人员。
交州和朱崖洲在郑玄的经营下已经能稳定为曹班在青州和兖州的据点供给粮食,即墨军事学院这次,将组织近千人的学员集体南下,填充归附交州的郡县的官员空白。
青州黄巾之乱平息后,学院从青、兖、徐三州,接受了大量的孤儿,新生的力量在即墨港萌芽,而已经毕业的学员们,将带着最先进的知识和生产力,让南部这座燃油机加大马力运转。
随大部队一同南下的,还有诸葛兄弟,曹班几番挽留失败,诸葛瑾坚持不愿留在泰山郡,最后竟然主动向曹班提出,要带着弟弟去交州——即墨港海船航行的终点、养活港口无数百姓的“富饶之地”。
“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曹班心道,诸葛瑾八成是听了戏志才的吹嘘。
“你要去,我不会阻拦你,但是也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想象。”
“这个时代,想要在任何地方发展,都是不容易的。”
诸葛亮成日混迹在曹班的太守府里,太守府都是忙于政务的大人,唯一一个孩子,便是承诺戏志才,要给他“侍疾”的荀彧,荀彧家中孩子多,带小孩很有一套,因此诸葛亮渐渐和荀彧混熟了。
出发之前,诸葛亮抱着荀家兄长的大腿嚎啕大哭。
“阿彧——阿彧——我要阿彧——阿彧随我们一起南行好不好——”
诸葛瑾很无奈,荀彧也有点舍不得这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他弯腰抱起份量已经很沉的诸葛亮,安慰他:“你到南边去,也有兄长照顾你呀。”
诸葛亮在荀彧的怀里使劲儿蹬腿:“我不要阿兄,我就要阿彧!阿兄臭!阿彧香!我要阿彧!”
诸葛瑾不服:“死小子,我哪里臭!?”
荀彧很尴尬,最后为了哄诸葛亮,不得不将自己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系在诸葛亮的腰间。
“戴上这个,我再告诉你兄长香囊的方子,以后若是想我了,就闻闻这个香囊。”
第107章
“是海船!”“好阿兄, 我们要坐海船吗!?”
即墨港码头,面对百米长的双层大海船,诸葛亮兴奋地叫了起来,一会凑近看船体的结构,一会又跑远了,看整搜海船的形状,转眼就将他的阿彧哥哥抛在了脑后。
“这会儿不说你阿兄臭了?”诸葛瑾宠溺地看着弟弟,诸葛亮和他做了个鬼脸,自己三两步跑上船了。
“哎,别乱跑啊, 就在那里, 等等我, 不要走动!”
“好!”诸葛亮从甲板上探出个脑袋。
“真是个孩子,说哭就哭, 说笑就笑。”诸葛瑾摇摇头。
“小郎君是第一次坐曹使君的海船吗?”码头的水手和蔼地望着甲板上那颗一蹦一蹦的小脑袋。
“别说他了,我也是第一次坐呢。”诸葛瑾也忍不住惊叹,虽然曾经在码头见过曹班的海船,但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初次登上去,谁能不兴奋呢。
“这真是……真是……”
面对这般超乎想象的存在,诸葛瑾人生第一次感觉词穷。
短短五年时间, 曹班还要给这片土地带来多少奇迹?
“很壮观是吧?”水手也笑着,随他一起抬头,看着蓝天下,停靠在码头的庞然大物。
“想当初, 我们在学院里的训练用船,大概是这艘凰翼号不到一半长吧, 第一次上去,也是叫一个兴奋啊。”
“后来呢?”诸葛瑾不由被水手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
“哈哈哈,后来嘛,我给郎君卖个关子,等郎君上船后,还愿意听,我再和郎君说。”
直到大船扬帆起航,在船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的诸葛瑾,才回想起水手在上船前说的话。
“这,呕——”诸葛瑾趴在船边,头晕得抬不起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可有什么,呕——法子,呕——”
这次南下的军校生,不少都是第一次出海,穿上呕吐声此起彼伏,好在水手们有经验,准备地很充分。
“来闻一闻这个,会好一些。”
水手丢给诸葛瑾一只金黄色的圆形水果。
“这是……”
“柑橘,可以吃的,要尝尝吗?”
水手帮他剥开橘皮,诸葛瑾接过橘子,小心翼翼地分下一瓣,剩下的没动。
“好吃吗?等到了交州,还有许多呢,他们种了很多,吃不完的。”
诸葛瑾第一次吃柑橘,酸酸甜甜,很对他的胃口,恶心的感觉也没那么强烈了,他踉跄着回到船舱,去看弟弟。
诸葛亮迷迷糊糊醒来,嗓子眼疼得张不开嘴,诸葛瑾便帮他用巾帕将柑橘抱起来,放在袖中。
好在兄弟俩都很年轻,适应力也强,第三天,诸葛亮已经可以兴奋地在夹板上跑来跑去了。
甚至还央求水兵教他凫水。
“怎么,你以后也想当水兵吗?”
“嗯!”诸葛亮猛点头,“我要征服星辰大海!”
这边诸葛兄弟乘海船南下,另一边,贾诩沿着湘水北上,堪堪到了洞庭,又不得不往南退回去。
他只带了二百部曲,日夜兼程赶路到了洞庭湖,哨骑却传回消息,洞庭北岸,有约万人的军队扎营,不少渔船相互连接靠在岸边,看样子是准备渡过洞庭,攻打长沙郡。
洞庭宽广,若是绕过长沙郡,不知还要耽误多少时间,贾诩只能退回郡治临湘县。
他持有并州牧的征辟文书,很容易地就进了城,也许是知道大战在即,城内百姓都闭门不出,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的肆舍,还来不及休整,就被郡守府的官吏找上门,请他去喝茶。
贾诩身边的二百部曲,都是田庄精锐,随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护他安全是不在话下,贾诩也没多想,就跟着这些官吏,来到了郡守府——却没有见到长沙郡太守。
不仅如此,别说太守了,太守以下的主簿、各曹掾、从事,他一个也没见到,将他请到太守府的,是一名俸禄不到百石,下班后还要种粮食才能养活家口的功曹书佐。
几名曹掾书佐,还有府中小吏见到贾诩,就和见到亲人一般,竟然直接拉着他,往太守的位置上带,贾诩当然不肯就座,他们居然直接就跪下了。
“求别驾大人救救我等!”
贾诩这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样子是为哪般。
原来,日前贾诩在洞庭湖畔见到的军营,正是在长沙郡一带势力猖獗的贼寇区星,一开始,长沙郡的官吏们并没有把这个农户出身的贼寇头子当回事。
几次短兵相接后,虽然官吏们没有打败区星的叛军,但是区星也没有再组织进攻,官吏们就只当他是寻常游寇。
可谁知,也就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区星竟然就集结了一万二千人的兵力,驻扎在了洞庭湖以北,准备攻打临湘县城了。
这位功曹书佐是临湘县人,得知此事,本来都连夜写好遗书,将家人托付给了南逃的乡亲,准备和贼寇决一死战。
然而长沙郡太守却在夜里,带着他信赖的几位下属弃城逃跑了!
第二天来到官府,到处找不到上司的书佐,感觉天都要塌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留守郡治的官吏们,从城门口的卫兵那里得到消息,并州牧别驾从事贾诩正好路过,已经住在了城内。
并州是边郡,州牧如今是比太守和刺史还要厉害的官职,别驾从事就在州牧之下,想必这位贾从事,一定文武兼修,他一定能有办法,救临湘县城于水火!
于是官吏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纷纷祈求贾诩留下,帮他们出谋划策。
贾诩自然不可能答应他们,他既不了解这伙叛军,也不了解长沙郡的守备实力。
叛军有一万二千人,就算长沙郡采纳了他的建议,能够击败他们,时间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有这一个月,他步行都能将洞庭绕过去了,何必在这里惹一身腥?
不过对方既然同意他暂住太守府,他就干脆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出城,绕道北上。
太守府的客室比城内百姓的肆舍舒适多了,太守府的仆役还贴心地给贾诩点上了熏香,贾诩一夜好梦,第二天清早,起身推开门——
嗯?推不动?
贾诩用力推了推。
门依然纹丝不动……
他从门缝里往外看,看到了一把铜制的大锁。
他又试着推了推,铜锁只是轻微地晃动,敲在木门上,发出沉闷地响声……
打死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锁在太守府上……
部曲们发现他没有回去,肯定会来找他,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只是——
有点阴沟里翻船的耻辱感啊。
果然,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正是昨日那位功曹书佐:“贾别驾,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一郡百姓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就看您的智慧了,您有什么需要的,渴了饿了,尽管说,我们就算薄饮食、节衣服,也会侍奉好您的!”
贾诩在门内磨牙:“文和才疏学浅,当不得诸位如此看重!”
门外没有再说话,贾诩没办法,在室内看了一圈,贝壳镶嵌的窗户没有开扇,房间就一扇木门可供进出。
他等了一会,对外面说自己口渴,没过一会门外传来动静。
贾诩拿起桌上的砚台,侧身躲在门后,准备趁对方开门时偷袭。
声音从门的下方传来。?
贾诩这才注意到这个上圆下三角形的小小门窬。
一碗水从这个门窬外被送进来。
这是做什么?那他当是猫狗吗?
贾诩感觉自己的自尊被人用刀割一样,气得胸口生疼,他用力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外面的人似乎也被他的动静吓到了,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被那猝了毒一样阴狠的目光攫住,也不敢再靠近房门,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
只听外面扑通一声,书佐话语间带着哭腔,重物触地的闷声一下接着一下传入房间内:“别驾,大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兵曹书佐是交州人,他和大家说起过您,您既然能帮助交州刺史平定交州,一定也能有办法救长沙郡的!求您发发慈悲吧!”
贾诩没有再理外面那人,他水也没喝,兀自上了榻,生起闷气来。
要是到了今晚,还没有得到他的消息,部曲肯定会找上门了,他现在想的是,要不要把他们都杀了。
屋内渐渐暗了下来,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应该是部曲门杀进了太守府吧。
贾诩坐起身,整理好衣冠,来到门后。
片刻后,匆匆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紧接着,门锁被人打开。
“终于来了,让我好等。”贾诩拍拍衣摆,轻松道,呼吸间闻到了来人身上的血腥气味。
啧,怎么直接就动手了,这下可不太好办……
贾诩还在思忖着如何掩人耳目打扫“战场”,却听见陌生而雄浑的声音:“哎,别驾认得我?”
贾诩猛一抬头,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披戴铠甲的中年男子,须发也许是沾了血污,黄昏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颜色。
“你是?”贾诩又惊又疑。
部曲呢,怎么不见部曲来寻他,还有这人身上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贾诩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谁知面前的人却突然单膝跪下,抱拳道:“我乃新任长沙郡太守孙坚,属官们苛待贾别驾,我已下令将他们杖责后,驱逐出府。”
“请贾别驾给某五日时间,荡清贼寇,五日后,某亲自领兵,护送贾别驾过洞庭!”
第108章
太守府的人按照孙坚的意思,好吃好喝供着贾诩。
结果贾诩发现,府里的人,都绕着他走。
而且这些人里面, 一个面熟的都没有。
那个关他的功曹书佐被孙坚赶出官府了,所以见不到人, 但是其他人呢?
孙坚把他们都赶走了?
偌大太守府, 先是跑了一把手和二把手,底层官吏好不容易等来新的一把手,结果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从底层开始烧?
这个孙坚, 是真一点政务也不顾及啊!
嗯,但是,这和他贾文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路过的无辜百姓罢了,只要这路通了, 就算底层造反再把新一把手掀了,也不关他的事。
他眼下最重要的,是享受生活!
没错!难得换岗,难得没有文书要处理, 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需要彻底的休息,开摆!
然而,明明可以一觉睡到日上高头,贾诩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
太守府的藏书也对他开放,他闲着没事去翻,交州的造纸厂已成规模,纸张基本替换了竹简,他日常忙于政务,也许久没有接触古籍书简了,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卷,凑近闻了闻上面淡淡的竹香,恍如隔世。
然后贾诩又将书简放了回去。
好吧,书简也看不下去……
最后还是把那二百精锐部曲的队长叫来,听人汇报了交州的工作,以及并州、兖州的情况,他才有种找到自我的安全感,安心在太守府的客舍睡了四个晚上。
第五天早上,城内突然喧嚣了起来。
“孙太守回来了!”“孙太守亲手杀了区星!”
“孙太守是朝廷派来的,我就说,朝廷不会放弃我们不管的!”
“叛军溃败,我阿兄说,水边都是尸身啊,可吓人了!”
“孙太守勇武!叛军都逃了,水路通了!终于可以去南郡还有江夏郡了!”
声音越来越近,人群靠近了太守府,贾诩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五日就能解决叛军?
他匆匆从客舍出来,孙坚正好带着部下回府,他身上依然穿着铠甲,只是卸了头盔,太守府外面都是闻询来围观新任太守的百姓,孙坚笑着对百姓挥了挥头盔。
人群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怎样?贾别驾,我没有食言吧?”
孙坚用头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的脸上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血污,眼下能看出淤青,用兵这般神勇果决,这几日估计都没有休息,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说话也中气十足。
贾诩在交州也是领过兵的,因此回以武将的礼仪。
“孙太守英勇善战,是长沙百姓之福,贾诩敬拜太守。”
孙坚朗声大笑:“贾别驾可收拾妥当?我即刻就护送贾别驾北上。”
等等,这就要走?
这人是铁打的吗?都不需要休息吗?
贾诩从前在田庄,给段宁处理文书时,也常常通宵,还被田庄的属下私下里取了“业痴”的名号,但是他每次通宵,第二日都会申请额外份额的餐食,再全部换成饴糖吃掉。
而且处理文书通宵,和打仗通宵,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贾诩发自内心的建议:“太守在外征战,劳心劳力,为何不休整一晚,明日我们再启程。”
他原以为至少要过了今晚,若是府内设庆功宴,他也可以通过交谈,深入了解一下这位长沙太守,将信息交给情报部。
孙坚却不认同:“这算什么劳心劳力,打仗嘛,直接干就是了!让我在这官府里待着,那才叫劳心劳力呢。”
见孙坚已经招呼仆役,去牵马车,贾诩无可奈何,只能同意现在出发。
原本贾诩是想着,叛乱刚刚平息,难免遇上溃兵,有太守护送,安全系数会高一些,这路也会好走一些。
然而出发一个时辰后,贾诩就后悔了。
贾诩天生就不是个话多的,比起论交情,他更喜欢论价值,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朋友,尤其是对不熟悉的人,他和孙坚认识才五天,还要刨去中间孙坚打仗的时间,严格来说,他们认识才不到两个时辰。
可为什么,这人能有如此多的话要说?
“我是吴郡人,吴郡,别驾听过吗?在扬州,不过我们那儿一般不爱说自己是哪州的,地方不大,大家可能一辈子都没出过州,没那个概念嘛。我家里人知道我要来荆州,还以为是被流放了,在信里和我哭呢。”
“贾别驾家乡是哪儿?我听你口音怪怪的,我这么些年,南北也去过不少地方,京城也是去过的,居然听不出贾别驾的口音,有北音,又带着南腔。”
贾诩被他一口一个别驾说得心烦:“孙太守官职、年龄,都在某之上,唤我文和即可。”
孙坚从善如流,笑眯眯道:“那文和兄是哪里人士?”
“我是凉州武威人士,早年行商,也是颠沛流离了一阵子,后来跟着家人南下交州,所以乡音有些改变。”贾诩的回答半真半假。
孙坚一听他是凉州人,立刻道:“嘿,凉州人!那你可听过董卓董仲颖,你们凉州新任的刺史。”
“……不曾。”
“好吧,这贼子野心忒大,你到并州上任,那儿是他的老家,你可要好好查查他妻儿所在,日后若是他犯了什么事,可以杀之以儆效尤。”
“……”
空气中传来淡淡腐朽的气味,他们沿着河道往上,不时能见到尸体浮在水面上。
“啧,还是得叫人捞一捞,别脏了水。”孙坚注意到贾诩的视线,向那些尸首望去,说完叫来了一名手下,手下领命后,掉头往临湘县走。
话题突然中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与人交谈,如果遇上冷场,贾诩是那种可以忍受沉默一个时辰都不带别扭的。
但是有孙坚在,是不会有冷场的情况出现的,因为他不缺话头。
“文和兄年岁几何?可娶亲?”
“……”
“啊!不会还未婚配吧!是我多言了吗?”
年方二十八的贾别驾对这个问题已经很熟练了。
他停下脚步,目视孙坚,眼神坚定:“山河破碎,大丈夫何以为家?”
孙坚一怔,大呵一声:“好!”
随即一掌拍在了贾诩背上。
“好!好!好样的!”
一掌,一掌,又一掌。
贾诩坚持住了,没有弯了脊梁。
前方,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我家二小子都八岁啦,你要是娶妻,长子恐怕也能有这般大小咯。”
脚踩在柔软而有生机的草地上,鞋袜被水沾湿了,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洞庭湖边。
春日的洞庭湖畔,水草丰沛,微风拂面,吹起湖面涟漪。
孙坚在湖边深吸一口气:“此地虽比不得吴郡,但有此洞庭水,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震泽。”
贾诩也闭上双目,感受水边凉凉的风吹在脸上:“武威也有潴野泽,景色与这里大不相同,春日也要晚一些。”
孙坚突然转身,看向贾诩,一脸坚毅,似乎狠下决心的样子:“文和兄的话,让我实在感到惭愧,回去之后,我就遣散妾室,将寿春的家人接来。”
“……”
“文和兄意下如何?”
“……我是外人,孙太守家室,外人不好参言。”
临别之际,贾诩将一只小木*箱交给孙坚。
“我此行匆忙,身边没有带多余的财物,方才听孙太守谈及妻儿,此物可赠与夫人,以慰分离之苦。”
贾诩打开小木箱,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带着淡淡芳香的长方物体。
“这是何物?”孙坚好奇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在那东西上留下一道弯弯的痕迹。
“此乃肥皂,此物提炼不易,在洛阳千金难求,沐浴时将其涂抹在身上,可以祛除污秽,用后留香,也免去熏衣了。”
“我说真的,文和兄一表人才,善解人意又如此体贴,叫我等莽汉见之惭愧啊。”
贾诩扣上木箱,面无表情地看孙坚。
“嘿嘿,多谢文和兄。”孙坚欣然收下礼物,贾诩又道:“我见孙太守善战,却将郡中政务全权交于本地官吏管理,这相当于自断一臂,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孙坚从太守府上得知了贾诩的来历后,就存了向其讨教的意思,故而主动提出护送贾诩,没想到贾诩果然聪明,也没等他问,自己主动说了。
孙坚这才认真起来:“我初来乍到,身边都是武人,确实感到迷茫,贾别驾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还请不吝赐教。”
“太守不愿意插手地方政务,或可避免纠纷,但如此一来,政务由本地官吏管理,选人提拔却在太守,太守不经政务,属官们只用讨好太守,得到太守信任,选谁用谁,不就全是他们说了算?”
“再者,若是当中有谁对太守不满,拉拢本地官吏,欲取而代之,太守身边之人,能护卫太守几时?”
孙坚因为贾诩的话,第一次没了笑脸,贾诩点到即止,拜别孙坚,乘船北上。
此去并州刺史部晋阳县,骑马最快也要走一个月,而且需要经过洛阳,他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后面的路需要加快脚程。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皇帝已经多日不曾出宫殿见人,两个皇子都太小,若是皇帝大行,洛阳必乱。
他必须赶在洛阳动乱之前,抵达并州。
带着二百部曲,他一路疾驰,沿着伊水北上,好不容易过了伊阙关,来到了洛阳城外。
然而,洛阳城南面四扇大门,已全部关闭,百姓都聚集在护城河外,他向城墙上望去,不见戍卫的士兵。
不是外敌,那便是内患了。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吗?
第109章
崇德殿内, 昏迷了一个多月的皇帝,终于在宦官们的注视下噎了气。
朝臣们早在殿外预备着了,小黄门一出来,哭声立刻响彻崇德殿。
很快,从皇宫到洛阳城, 都得到了天子大行的消息。
大将军宋奇就在哭灵的队伍里,他哭得很大声,旁边的文臣武将听见他的声音,也不甘认输,哭声一浪盖过一浪。
宋奇一边哭,一边注视着崇德殿的方向,没过一会,中常侍张让,握着一卷深黄色的缣帛,从殿内走了出来。
殿外哭灵的声音,在一瞬间停息了。
“朕之长子辩,秉性纯善,德才兼备,当重之以社稷,托之以宗庙,诏立辩为太子,承继大统。”
张让满脸哀戚地念完诏书,看向殿前的文武百官:“这是先帝遗命,还望各位能弼佐新君……”
“新君?”张让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人打断了。
“长子辩是皇子, 何来的新君,是张大人定下的吗?”
宋奇早就料到宦官们会有这么一招,也不和张让客气,他站起身后,其他几个支持大将军的官员也站了起来。
能来到崇德殿门口的,都清楚两位皇子背后的力量必然有一场较量,但是许多人都没想到,冲突会在皇帝死后不到一刻钟就爆发。
卫召是属于没站起来的那一类,跪在他旁边大鸿胪也没站,但是因为整个人都在抖,所以看不出是故意没站,还是没力气站。
大鸿胪另一边是光禄勋荀爽,他站起来了,而且看向大鸿胪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大概是因为都知道大鸿胪是铁杆宦党。
“皇子合是嫡子,皇后生下他时,先帝曾说合相貌最类先帝,宜承大统,怎么会突然改变了想法?”
宋奇和张让的争执还在继续。
“先帝的意思,我们哪里能猜测呢?”
“若是张大人问心无愧,就让我们看看,这诏书是不是先帝亲笔!”
“大将军难道不知吗,先帝病重,无力提笔,此诏书自然是先帝口述,由黄门侍郎记下的。”
张让此言一出,官员们立刻有意见了。
“好一个先帝口述!”“这岂不是无法对证?”“诏书必然早就拟了,谁知是不是被什么人烧毁了……”
宋奇也不卖他的帐:“张大人可知矫诏是什么罪名吗!”
大将军的质问掷地有声,旁边的大鸿胪抖得更厉害了,卫召看不下去,好心扶了他一把,他居然顺势一倒,直接昏在了自己怀里。
殿外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顿时看向他们,怀里“昏迷”的大鸿胪抽搐了一下,旁边的光禄勋荀爽不屑地冷哼一声。
“大鸿胪思念先帝,太过哀伤,各位大人继续,我带他去透透气。”
卫召带着颇为富态的大鸿胪,慢吞吞挪到侧殿后,大鸿胪立刻“苏醒”了。
他环抱双臂,倚着门柱,满眼狡黠地看着大鸿胪。
“额,多谢卫大人,我也是无可奈何啊。”大鸿胪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往向殿外。
“我,我们快走吧,再不走,恐怕就再也出不去啦!”
大鸿胪提着衣摆就想开溜,却见卫召不动,热心劝他:“快走吧卫大人,我没诓你,他们今夜一定会动手。”
卫召抬抬眉毛:“我又不是宦党,大将军应当不会拿我怎么样。”
“不是大将军!”大鸿胪急得满头大汗,又小跑过来,凑到卫召耳边小声道,“是西园八校尉!”
卫召惊讶:“张常侍把他们都叫来了?”
大鸿胪猛点头。
西园八校尉由宦官蹇硕总管,里面的人多多少少都和宦官有关系,是宦官们为数不多的军事力量,宋奇今夜突然发难,宦官们又叫来蹇硕,这是要把皇宫当战场啊!
卫召本是来打探消息的。
这些年在洛阳作为曹班的眼线,在加入情报部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了他所追寻的“真相”——关于曹班的秘密。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曹班和长乐宫的关系。
单这一点,就能解开他此前关于曹班的诸多疑惑,比如曹班为何会比他还先知道宫里的消息,比如他身边的人为何会伪装宫女进出皇宫,比如他的调任为何会如此“顺心”等等。
但始终有一点,是无法解释的。
曹班为何如此关注北方?
北方有什么?人、马、地盘,哪一样是他在意的?
总不会是羌胡吧……看曹班外貌,也没有胡人血统啊……
按照整个格物院体系运转的态势,其实曹班对于谁继任皇位,并不在意。
两个皇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无论谁登基,曹班都不会放弃继续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展。
但是卫召认为,人之所以迷茫,是因为知道得不够多,不够了解,故而无法抉择。
曹班可以不在意谁当皇帝,他却很在意,他需要搜集更多的信息,来推断,他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他在崇德殿外面,和大臣们一起跪了三天,功夫不负有心人,跪到了皇帝殡天。
然后他就后悔了。
他单知道大将军莽,却不知他这么莽啊!
你要动手挑哪天不行,就算张让矫诏立了太子,太子登基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中间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神不知鬼不觉杀进皇宫,不比你在人家防备完全的时候发难要好吗! ?
宋奇身边难道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吗?不可能吧,他和袁氏的关系明明就不错啊!
等等,袁氏!
大鸿胪见卫召脸色突然煞白,朝他摆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下知道怕了,刚才还看我笑话呢,走,走,我们赶紧走。”
卫召却摇头,大鸿胪暗暗叹气,年轻人胆子也忒小,这一下子,怎么就面如死灰了。
大鸿胪见他不动,干脆上手拽他,卫召身轻体纤,只能被他拽着跑,口中却喃喃道:“跑不掉了,跑不掉了,这回死定了。”
“怎么就跑不掉了,卫大人莫要垂头丧气,我们使劲儿跑,赶得上!”
卫召苦笑:“袁氏早就想杀宦官,大将军今日动兵,袁氏却不阻拦,定是想借宦官之力,除去大将军。”
大鸿胪跑得气喘吁吁,耳朵跟上了,脑子完全跟不上:“听不懂。”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宫灯理应在此刻亮起,然而通往崇德殿的道路却一片漆黑,掌灯的宫人不知所踪。
“大将军手握京畿之兵,天子大行的时机就这么一次,他下决心除掉宦官,恐怕不用了两天时间,我们也不用跑,往偏僻的宫殿一躲就行。”
“但若是袁氏从中阻挠,士宦力量平衡,恐怕这宫禁之中,就难有活人能出了!”
这下大鸿胪听懂了,但仍然疑惑:“大将军会如此听袁氏的话?”
“不是听话,是利益交换。”
道路前方总算出现了亮光。
“若是袁氏在宦官之中有内应,承诺与大将军里应外合呢?”
“内应?”大鸿胪不明白,“袁太傅领尚书事,乃士人之首,哪来的内应?”
卫召停下了脚步,原来前方的亮光,乃是一身穿铠甲的军士,一手握着腰间的环首大刀,另一只手举着火把。
“袁将军。”卫召向袁绍行礼,跑在他后面的大鸿胪腿已经软了,在听见袁绍唤他“李大人”的那一刻,掉头拔腿就跑。
“追!”袁绍这一声高喊,更加坚定了大鸿胪逃跑的决心,可他一转头,发现卫召也跟着他在跑。
“为…… & !?”生死关头的大鸿胪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潜力,跑得竟然比卫召还快,卫召也来不及解释,见这傻子一个劲儿往亮的地方跑,连忙伸手拉住他,带他往暗处躲。
身后的脚步声简直震耳欲聋,这还只是袁绍!袁氏还有一个领禁兵的虎贲中郎将袁术,袁氏到底带了多少人进皇宫! ?
同一时间,袁术与宋奇手下,西园八校尉之一的鲍鸿一起,将皇子刘辩的宫殿围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闯进去。
守卫宫门的只有两名小黄门,禁卫们不知所踪,两名小黄门是从皇子寝殿出来的,被袁术和鲍鸿这阵仗吓哭了,但都坚持站在门口,没有退缩。
袁术不进殿,是因为他和鲍鸿起了争议。
鲍鸿坚持要等到宋奇传来消息再行动。
袁术一方面知道宋奇此行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担心兄长袁绍赶在他前面接到皇子合,这份护驾的功劳他势在必得。
客观上来说,袁术其实不用着急,因为袁绍此刻在北宫,皇子们都在南宫,袁逢这样安排,肯定也是将有意将功劳给袁术。
但他就是很急啊!
这月黑风高夜,远处“呜呜”的也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他虽然已经带兵进皇宫了,但人生头一回,甚至可能是最后一回,他很紧张好吗!
“等来等去的,要是大将军那边有什么意外就麻烦了!”
袁术急得原地打转,鲍鸿却不依不饶:“西园八校尉,阉党只占一半,大将军能有什么意外?袁将军慎言!”
袁术才不管他:“要不我们进去,把里面的给——”他坐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鲍鸿哪想到袁术这般胆大,下意识去看两个小黄门,见两人已经吓晕过去了,才回头瞪视袁术:“我们只是要立皇子合!不可做多余之事!”
袁术却道:“县官有二子,所以才有今天的纷争,若是只得一子,则朝廷内纷争休矣!”
“朝廷太平,则天下太平,这不是多余的事,这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鲍鸿被袁术一通歪理说得一怔一怔,袁术乘机踩着地上的小黄门就想进殿,被鲍鸿一把拉住。
“啊啊——你这厮,听不懂人言吗!?”袁术咬牙。
两人就这么在殿门外扭打了起来。
——直到听见大殿后方,传来一声异响。
第110章
五岁的皇子刘辩, 已经和中常侍赵忠一起,在假山的洞穴里待了快一个时辰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不敢点灯,假山靠近池塘,蚊虫多得能将人抬走,赵忠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刘辩整个罩住,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赵阿母,热。”灵帝患病后,神志几乎很少清醒, 张让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 赵忠则在皇子宫殿内照顾刘辩, 刘辩对他的生母何贵人几乎没有印象,常常陪伴他的赵忠, 便是他的“阿母”。
“再忍一忍殿下,您也知道,今日外面到处都是坏人,我们就在这等着,奴婢陪着您。”
赵忠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安慰刘辩,内心却万分煎熬。
张让害我!
他宣读皇帝的遗言,却不提前通知他,不仅如此,他还支走了刘辩身边的宫人——这些人基本都是赵忠的亲信,这都什么时候了,张让还防着他呢。
要不是他眼尖,在刘辩的宫殿外见到了袁术的军队,带着刘辩躲起来,眼下小命怕是都没了!
张让就这么有把握,能杀了宋奇?
赵忠进到殿内,四下呼唤都无人回应,找了半天,才找到独自一人玩墨汁的刘辩,带着他躲起来。
一大一小拥挤在潮湿昏暗的假山内,小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这日子一日比一日不安稳,大的不知道外面的事发展到什么地步,只知道今天自己小命休矣。
就在赵忠想着去找梯子,翻出宫墙的时候,旁边的宫墙,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刘辩立刻抱紧了赵忠,赵忠也很害怕,他往假山外面探了个头。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敢出去,刘辩抖得很厉害,努力忍着没有哭,赵忠把衣服往上拉,将他的眼睛也遮住,抱着他,尽量往阴影里蜷缩。
沙沙的声响,是脚步声……是躲在哪里的宫人吗,还是……
一双眼睛突然出现在洞口。
“呜——”! ! !
赵忠以为是刘辩的声音,忙去捂他的嘴,转头却见他已经拨下遮住面孔的衣衫,惊喜地看着外面。
月色下,两岁的皇子合衣衫不整地站在洞口,怀里抱着一只幼犬。
“阿,阿兄。”幼犬从皇子合的怀里跳了出来,尾巴拼命摇晃着,一摇一摆走向刘辩。
“将军!”刘辩抱起自己的小犬,这是从犬台宫抱来的新生小犬,他很喜欢,所以取名“将军”。
刘辩摸完小狗又去摸刘合,这边兄友弟恭,那边的赵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殿,殿下是从哪里进来的?”
皇子合怎么会在这里! ?宋皇后呢?袁氏都能想到来找刘辩,怎么会放心不看着刘合?
难道大将军已经……! ?
刘合才两岁,话还说不利索,他被草木划伤了脸颊,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伤口,脸上也没有哭闹的痕迹。
是有人带他来的吗?
赵忠的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见刘合小手指了指假山旁的宫墙。
赵忠眯起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刘合手指往下。
赵忠视线也跟着往下。
刘辩怀里的“将军”晃着尾巴。
那是一个狗洞。
赵忠眼睛一亮:“有救了!”
他抱起刘辩就要走,刘辩却拼命挣扎,不愿意配合。
“带上阿弟!”
“嘶——小声点,祖宗!”赵忠闭眼,“殿下能自己走吗?”
刘辩点头,赵忠只能放下他,抱起刘合,见刘辩又去抱小狗,赵忠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畜生不通人性,万一它随便叫唤,被外面的外人发现,就完了!”
“不会的,”刘辩坚持不肯松手,赵忠没办法,三人一犬来到狗洞边,狗洞很窄,他自己身量矮小,应该能钻过去,赵忠先放下皇子合,皇子合一回生,二回熟,一下就钻了出去。
随后他自己趴下身,慢慢往狗洞里爬,在黑暗里,朝宫墙外左右看了看。
袁术的军队就在不远处,好在他们之间有一排灌木遮挡,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应当不会注意到这边。
赵忠屏住呼吸,低下头,朝洞内勾手指。
刘辩在里面,面上不再有刚才的慌乱,反而是觉得有些刺激,他也学赵忠左右看了看,撸起袖子,先把“将军”放下,小狗吧嗒吧嗒钻出来,赵忠还是担心小狗乱叫,于是接过“将军”,抱在怀里——
“汪——呜呜——”
“什么人!”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赵忠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小狗丢进宫墙,小狗摔在地上,发出嘤咛地哀鸣,士兵们被声音吸引,追进宫殿,宫墙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殿门那边的注意。
赵忠乘机将吓傻了的刘辩拽出来,一左一右夹着两个皇子,往北边的西园跑。
北宫的崇德殿,卫召和大鸿胪两人躲在荷塘里,大眼瞪小眼。
“救命啊!别杀我!我,我不是宦官——”
“你凭什么说你不是宦官?我看你长得就像宦官!”
扑通——
那人被丢进了水塘,鲜血的味道混杂这泥塘的水腥气息,在水面弥散开来。
卫召还闻到了尿骚味……
“……”
大鸿胪小幅度拼命晃头。
“别杀我!我是大司农府的,我真不是宦官!”
又有人被追到这里,还是卫召的同僚。
这回真不是宦官了,应该不会有事了吧,大鸿胪给卫召使眼色。
“杀的就是你们大司农府的,汉朝的粮仓都被你们这些硕鼠搬空了!”
扑通——
“……”
“……”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逐渐远去,大鸿胪上下牙咯咯打架。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快,冻死了。”
卫召表情凝重:“大将军危险了。”
大鸿胪用磨牙示意他快说。
“但凡大将军在,他们就不敢对大臣们动手,否则来日亲算起来怎么办?敢在崇德殿斩杀朝臣,这是已经撕破脸了。”
说完,他双手一撑,出了水面,用吃奶的力气把大鸿胪拖了上岸,两人褪去繁复的官袍外衣,搭在水边回廊的栏杆上。
“现在怎么办,我们往哪儿走?”
“出宫,必须出宫。”
“可是那些人不会关宫门吗?”
“不会,他们自己也要进出,但大概率会留人把守。”
“那怎么办?”
“……”
卫召沉思,云层在这时候慢慢散开,月光将一道阴影投了下来。
两人抬头,上方是连接北宫和南宫的天桥阁道。
“走阁道,我们去南宫,西园有马车!”
“啊!”
“怎么?”
大鸿胪面露难色:“一定要,爬楼吗?”
卫召吐出一口浊气,拍拍他湿透的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若是顺利逃出宫,大人还是少食吧。”
这次他们终于顺利地出了崇德殿,外戚、士人、宦官三方势力同时在这里血拼,他们几乎是踩着尸体一步步出来的,但是很快,第二个问题又摆在了他们面前。
通往阁道的宫殿,需要钥匙,然而此刻,宫门被人锁上了。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大鸿胪大人莫要垂头丧气。”卫召头都没抬,拿着锁叮当捣鼓。
“卫大人不要学我说话!不丧气还能怎么办?这是铜锁,你还能有钥匙不成?”
丁零当啷一阵响,铜锁掉在了地上,门开了。
大鸿胪目瞪口呆,卫召朝他晃晃手里的钥匙圈,调整角度塞了半天,才塞回袖子。
大鸿胪啧啧赞叹:“旷世奇才!”
“走!”
两人踩着木阶梯上楼,到了第四层时,大鸿胪实在走不动了,卫召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擦擦额头硕大的汗珠,跟着卫召,来到天桥边。
卫召先上了天桥。
大鸿胪在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迈出第一步,木桥嘎吱一响,他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试了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这下卫召是真没办法了。
“大人,您能站起来吗,实在不行的话,恐怕我只能——”
大鸿胪悲伤道:“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不用管我死活,我就算被袁绍砍成肉泥,也一定是最丰腴的一滩,你要能认出我来。”
卫召给他弄得没脾气了,也不管他在身后嘟囔,转身就要下楼。
“大鸿胪大人!”
天桥下方,突然有人在喊。
“大鸿胪大人,怎么去到那上头去了?让我等好找。”
大鸿胪低头,见天桥下方,不知何时站了一队人马。
喊话者正是因平定冀州黄巾有功,而升任尚书的卢植。
大鸿胪吓得一个哆嗦,颤巍巍看向卫召:“卫大人……”
该死!
“哦?卫大人?”
“可是大司农丞卫召卫大人?”
卫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往天桥下看:“尚书大人今日怎么也带着兵马?”
“卫大人站得高,所以看不清楚。”
“这些不是兵马,是狱卒。”
“专门捉拿祸乱朝纲、擅权专政之徒!”
“哦,是吗,那尚书大人还不快去?”
“中常侍张让,竟然敢在崇德殿前,行篡逆之事,弑国之重臣!”
“尔等阉宦之徒,心如蛇蝎,行如豺狼,我今日就要将你们尽数捉拿下狱,告慰先帝和大将军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