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卖菜

    太阳渐渐沉下山去, 只留天边云彩晕染上深浅不一的橘红。

    不知谁家的孩子扯着嗓子高喊爹爹回家吃饭,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狗叫,余音回荡在群山之中, 久久不散。

    驴圈前仔细打扫过, 留出一块干净整洁的空地。

    俩人把割回来的新鲜艾蒿和茅草堆到一起, 往底下塞了些枯草、落叶, 引燃后火苗没见着多上, 浓白的烟倒是蹿得挺高。

    晚风一吹,就逸散开来,悠悠飘向各个角落。原本“嗡嗡”振动翅膀, 聚成一团的蚊子被刺鼻气味熏得四处逃窜, 有些晕晕乎乎地打转儿,看着总算没那么精神了。

    还在烧火, 他们也不敢走远, 就怕有火星飞进树林,在旁边盯着总是放心些。

    趁这功夫, 谢知云用力挥动棕叶刷子, 不知打死多少蚊子, 掉到地上很快就被风吹得不见踪影。

    有他看着就足够,齐山扛了几捆干草,给驴圈、猪圈都新铺上一层。

    天热起来,这些地方味道更冲, 需得保持干爽。因此隔两天就要换草除粪,虽说麻烦辛苦些, 但这么一忙活,不仅住在不远处的人少遭罪,牲口也不容易生病。比起花钱买药, 多割些草就算不得什么。

    白烟渐渐淡了,天色也暗下来,喊叫一整天的知了终于肯歇息。

    不过山林并未因此沉寂,青蛙、蛐蛐和纺织娘藏在隐蔽处,时不时高歌一曲,又是全然不同的热闹。

    俩人铲了些湿土将灰烬完全掩上,等明早就可以撒进菜地或者倒在果树周围,又能做肥,发挥它们最后的余力。

    见鸡鸭都进笼,将门板抵紧,俩人这才洗手回屋。

    煨在火塘边的绿豆稀饭已经煮开花,变得十分粘稠,白绿相间,看着很是清爽可口。虽没再继续冒泡,但热气腾腾的,明显烫嘴。

    谢知云干脆将陶罐端进灶房,敞开盖子晾在一边。绿豆稀饭就是要凉的才好吃,若能放几粒糖更好。

    配菜也简单,门口随便揪几根就能炒一盘。丝瓜炒鸡蛋、干煸豆角、焖茄子,都是素的,油水不重,但夏日里吃着正好。

    夜幕低垂,风吹过一阵又一阵,逐渐驱散热气,带来几分凉意。

    连带胃口也好上许多,虽说谢知云还是没挑几口菜,一碗微凉的浓稠稀饭却是全吃下肚。

    白日睡得太多,天黑后反倒没什么睡意。

    月亮挂上树梢,周围群星闪烁,将一方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灯油并不便宜,烧的都是钱,俩人干脆坐在院子里。

    藤椅早就编好,一把躺椅,一把圈椅,都做得挺大,整个人可以窝进去,就放在葡萄架下。谢知云还拿齐山穿烂的衣裳缝了两个草垫子,坐着、靠着都软乎。

    葡萄秧栽下去几个月,细嫩的藤子已经爬上顶,不过分支尚且不多,叶片也生得稀疏,不足以覆盖完全。冷白的月光透过间隙照下来,在地上形成一汪清泉。

    谢知云倚靠在躺椅上,抬头看着左右摇晃的葡萄叶,笑着说:“没想到长得还挺快,照这样下去,兴许明年就会挂果呢。”

    齐山坐在一旁,到了这会儿手里也不得闲,还在搓草绳准备编草鞋。闻言点点头道:“那老汉说得不假,确实好养活,就是不晓得果子是什么样的。”

    “肯定也好吃着,”谢知云随意应一声,扭头见他还在忙,立马撑着椅子坐起身,伸手夺过搓了一半的草绳,“不急这会儿的,陪我说说话。”

    手里突然空了,齐山也没恼,抬眸看着快趴在躺椅上的夫郎,眼底皆是笑意。

    “那行,”他顿了顿,又傻不愣登开口,“想聊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谢知云也卡了壳,不晓得该怎么起头,聊天的兴致瞬间消减不少。

    齐山见他蹙起眉,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禁后悔。

    抿唇沉思片刻,可算冒出个补救的好主意,往前倾了倾身子,说:“要不我们来玩抓石子?”

    谢知云歪了歪头,“抓石子?那有什么好玩儿的。”

    齐山张张嘴,试图解释,比手画脚一会儿,眼见谢知云严重疑惑更盛,索性站起身:“你看着我玩一遍就懂了。”

    齐山跑去篱笆边,借着月色很快寻到五颗比较圆溜的石子,重新回到葡萄架上。

    谢知云没玩过抓石子,以为就是把石子抛到地上,比比谁捡得快那样,并没多大兴致。整个人趴在躺椅上,双手撑住下巴,两只脚翘起一摇一晃,懒洋洋地看着齐山。

    乡下孩子大多没什么钱买玩具,随处可见的石子、草茎、木棍,就够他们玩上半天的,久而久之也弄出些花样。

    抓石子就是其中一项。

    齐山蹲在地上,将五颗石子散在有月光照着的地面。挑出一颗握在手心,高高抛起,在它下落的这当儿就快速摸起地上的石子,一颗接一颗。

    谢知云眼都瞪大了些。

    等齐山摊开手掌,面带得意地将五颗石子全露出来,谢知云腾地坐起,撸起袖子蹲在他对面。

    不服输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也能。”

    齐山没多说,只把石子抛下,抬眼看向谢知云,示意他来试试。

    谢知云兴致勃勃,自觉已经看出诀窍,只要手够快,就能抓起。

    等真动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抛子不知滚去哪里,手还没摸着石头。

    他开始耍赖:“这回不算,再来。”

    齐山当然不会和他争,看他低着头琢磨几颗小石头,比自己玩还高兴。

    “别急,慢慢来,看准了再抓,”齐山一边说一边上手演示,“也别抛得太高,不然接不住。”

    抓石子本就不难,谢知云只是从来没玩过,有些懵。又尝试几次,总算成功抓起一颗,接着越玩越顺,也能挨个全抓起来。

    齐山又教了新花样,一次抓好几颗,或者用手背去抛了再接。

    简简单单的抓石子,俩人却是玩得不亦乐乎。直到脚都麻了,才站起身。

    谢知云走动两步,抬头看见月亮又往上爬了一截,笑道:“不知不觉竟这个时候了。”

    齐山抬脚将石子拨到一边,转头看眼水池,说:“我去接盆水来,洗洗手了先歇息,改天再玩儿。”

    “又不泡脚,哪用那么麻烦,直接去冲一下得了。”

    夏日的水并不怎么冷,水池离得也不远,齐山没坚持,同他一起慢悠悠走过去,就着下落的山泉水,仔仔细细将手上沾的泥灰冲洗干净。

    门窗一直开着,屋里热气早已散去,床上还铺了竹席,俩人上床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下过一场大雨,地里的菜长得更快,没几天就冒出一茬新的。

    他俩一顿饭也要不了多少菜,吃都吃不及。便起了个大早,挑着那些鲜嫩的,摘了满满几大筐,送去山下。

    土路两旁的树木不够高大,遮不住太阳,虽才升起不久,却也晒得人发昏。好在他们吸取教训,记得带上草帽和蒲扇,稍微好受一点。

    桃源镇一如既往的热闹,吆喝声接二连三响起。

    早上忙着摘菜,没来得及煮饭,他俩先去买了几个糙馒头,一边啃一边去集市租摊位。

    热天里,大伙儿出门都早,集市上已经没多少空位。左拐右拐寻到自己的摊子,先解下腰间的葫芦,痛痛快快喝几口凉水,缓缓干噎的感觉,这才腾出手来铺草席。

    走这一路,竹篓上盖的一层南瓜叶都有些蔫儿了,好在下面要卖的菜瞧着还是水灵灵的。

    谢知云嘟囔:“幸亏遮了下。”

    一边将菜分门别类地在草席上摆放整齐,齐山在一旁帮忙,口中不忘吆喝。

    “豇豆,新鲜的豇豆,又脆又嫩嘞。”

    正是买菜的时候,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快有个老夫郎在面前停下,弯腰拨弄摊子上的菜:“豇豆怎么卖的?”

    谢知云忙笑着搭话:“六文钱一斤,都是今儿早上才摘的,可新鲜了。”

    老夫郎自然没那么爽快,少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还是一文没降,不过打称的时候给抹了零头,只算三斤。

    老夫郎占了便宜,很是高兴,挎着篮子又去到别处。

    等他一走,谢知云就赶紧将拨乱的菜重新摆正。摆着摊子卖菜的,人家要看看新不新鲜,总不能拦着,不然定被人说事儿多,一传十 十传百,往后生意就不好做。

    因此只要不是故意把菜掐烂、抠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摊子上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什么东西一目了然,看着就舒心。加上在这儿摆了那么久的摊,多少也积累一些熟客,菜卖起来很顺利。

    不到两个时辰竹筐就空了,挑剩下的些,也被当添头送了出去。

    太阳越来越烈了,光是站在原地,就热得冒汗。谢知云掏出帕子,擦去额角的汗,又把最后葫芦里最后一点水喝完,晃悠两下,看向齐山——

    “先去前面灌些凉茶,等会儿路上喝。”

    齐山一直在吆喝,难免口干舌燥,葫芦里的水早没了。听他一说,无意识地舔舔嘴唇,答应下来。

    凉茶铺子离得不远,出了集市走两步就到,门前搭着篷子,遮出一小片阴凉,可以歇下脚。

    像他们这样想法的人不少,都是带了葫芦、竹筒去买的,生意很是红火,还得排队等候。

    不过店主夫妻俩个配合,一个收钱,一个打水,队伍行进倒是挺快。

    站了没多久就轮到他俩,一问不止卖凉茶,还有梅子水、紫苏饮。

    俩人嘀咕几句,很快商量好,凉茶和梅子水各灌了一壶,拢共八文钱。不过分量足,又还没被晒热,很是解渴,这样的天气喝着再合适不过。

    第52章 第 52 章 数钱

    从店主手中接过装得满满当当的葫芦, 刚转身迈开步子,谢知云就忍不住拔开软木塞凑到嘴边。

    不过离到家还早,他没敢喝太多, 只抿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滋味, 带有梅子淡淡的清香, 生津止渴。

    他咂咂嘴, 偏头看向齐山, “你也尝尝这个。”

    俩人避开前来排队买茶水的行人,交换了手中的葫芦。

    谢知云照样只敢尝一点点凉茶,总感觉是一股子药味, 干脆利落地盖好塞子, 笑道:“还是梅子水好喝。”

    “那你就喝这个,”齐山便又同他换回来, 顺手将葫芦拴在腰间, “先上方府瞧一瞧?”

    “嗯,按理也该回来了。”

    好几天前他们来镇上, 便听崔秀兰说商队已在归来的路上, 具体也不晓得什么情况。于情于理, 都该去关心一下。

    这么想着,夫夫俩又找到家糕点铺,买了盒桃酥,才马不停蹄往方宅的方向前进。

    来开门的是老熟人——吴淼。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没多少喜色,又恢复愁云满布。

    谢知云不自觉皱起眉, 问道:“商队还没回来?”

    “嗐,前天就到了。”

    “那你这是?”

    吴淼扶着门框,叹了口气, 也没隐瞒,“崔少爷受了伤,最近都不见客,你们还是赶紧回吧。”

    正说着话,一胡子花白的老人家挎着箱子走过来。吴淼瞬间打起精神,挤出笑脸迎上前道:“胡郎中来了,快里边儿请。”

    搀着老人跨过门槛,还不忘回头招呼:“大山哥,你们别急,等过些日子再来。”

    齐山点点头,追上前将桃酥塞到他手里,说:“替我俩向二位少爷问好,养伤要紧,就不打搅了。”

    不想他们走了没多远,就听吴淼在后面喊——“大山哥等等,少爷叫你们进去。”

    跟着吴淼穿过长廊,沿路遇到的下人都只顾低头忙自己的事,无人闲聊嬉笑,安静得令人心中发紧。

    好在他们很快就看到方璟。

    近半年没见,这人又消瘦许多,宽大单薄的夏衫套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青黑的眼窝凹陷,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略显毛躁。

    万幸,俊秀的脸上虽难掩憔悴,但还是干干净净,并未带彩。

    谢知云紧绷的嘴角微微放松。

    方璟看出他的担忧,莞尔一笑,“我没事儿,就是小川受了点伤,不过也已无大碍,再养个十天半月便好。”

    俩人一听,也没做他想,顿时放心不少。

    真坐到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聊,自然而然说起商队南下的经历。

    “……我们刚到岭南,就遇上叛乱,困在一座小城中进退两难,小川就是那时候受的伤。幸亏附近军队来得及时,我们才能逃出来。”

    方璟三言两语讲述着沿途遭遇,脸上习惯性挂起轻浅笑意。

    唯二听众却是神情凝重,不禁为他们捏一把汗。

    方璟端起茶杯,不经意瞥见坐在对面的夫夫俩一个比一个紧张,眼中笑意真切几分。

    忙挥挥手让旁边的小厮给客人添茶,换了个自认俩人比较关心的话题,“我们离开时,岭南已经平定,听说其余各地叛党也被揪出。我们还结实好几个商户,等小川养好身子,便能再次南下。”

    谢知云没想到他们经此一事儿还要出去跑商,一时又是忧心又是佩服。

    却也晓得无权干涉他人的决定,只道:“赚钱也不急那一会儿的,身体为重。”

    方璟刚“嗯”了声,就有个小童跑进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儿?”

    小童视线飘向还坐在前厅的谢知云和齐山。

    方璟下巴微抬,示意无碍。

    小童这才吞吞吐吐开口:“少爷不肯喝药,说,说要您,要您亲自喂他才行。”

    小童头越来越低,本就不大的声音到最后细若蚊蚋,

    但四周安安静静的,前厅内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夫夫俩自觉端起茶杯喝水,装作若无其事。

    方璟难得有些脸红,清清嗓子欲将小童打发走。却又来个小厮,还是崔牧川遣来的。

    谢知云没憋住笑,在方璟变色之前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你尽管去忙。”

    说完不等人挽留,就拉着齐山大步往外走。

    不得不说,崔牧川闹这一出,叫大伙儿都放松下来。还有力气撒娇撒痴,说明伤势没那么严重。

    出了方宅,谢知云就感觉悬在心中的大石块终于落下。

    他走在齐山身侧,往上抬了抬帽檐,笑道:“可算是回来了,不然总不踏实。”

    齐山也挺高兴,见巷子没旁人,干脆牵起夫郎的手,握得紧紧的,“嗯,听方老板那意思,外面也稳定不少,往后还会更好。”

    手里汗津津的,谢知云也没挣开,一摇一晃往前走,“不说这个了,去粮铺看看,再称几斤绿豆,熬稀饭煮汤都成。”

    “行,顺便割点儿肉,好些天没吃,还想得紧。”

    “最近热,别买多的,放臭了可惜。”

    齐山早有打算,说:“就割一两斤精肉回去,切得薄薄的,煮肉片汤吃,放些丝瓜或白菜叶,不油不腻,你肯定也吃得下。”

    “你别说,听你一讲,我还真挺想吃了。”

    出了巷子,更觉得晒,人也多起来,俩人松开手,只是依然贴得近。

    有些吊儿郎当的汉子看过来,齐山就板着面孔横回去,一点儿没让好心情受到影响。

    粮铺外依然挂着涨价的牌子,好些东西比年前足足高出四五文。

    绿豆还好,或许因为需要的人不多,只比初时贵了一文钱。七文一斤,他们称了五斤,反正不会顿顿吃,这些够管好久了。

    走在去肉摊的路上,谢知云还忍不住嘀咕:“得亏当初听了方老板的话,存下粮食,不然又要多贴好些银子进去。”

    这个时候去买肉的人不多,路上比较宽敞。齐山拍拍驴背,驱使大花跑得快些,带起一阵阵热风。

    听谢知云提起存的粮食,他想到一件事,说:“趁近来天气好,改明儿把米面什么的翻出来晒晒,可别长虫了。”

    谢知云一拍手:“你说的没错,还有两袋米打运回来就没拆开看过呢,也不晓得是什么样儿。”

    闲聊间,就到了肉摊附近。

    还没走近,谢知云就捂住鼻子,一阵干呕。

    齐山赶紧解下他腰间的葫芦拔开塞子递上前,又在他背上轻拍,“怎地怕成这样?可别是生病了,要不找郎中看看?”

    一口酸甜可口的梅子水入喉,那股恶心气儿被压下不少,谢知云面色和缓些,不甚在意道:“一到伏天就这样,都习惯了,等天凉后就好。”

    “去年也没这么厉害的,不过食欲差些。”

    谢知云一怔,很快找到理由:“兴许是今年更热些,再说这里味儿也太冲。”

    见齐山还是皱着脸,他伸手推了推人,“行了,我真没事儿,现在感觉好多了。不是要买肉?都没几个人,再不去该挑不到好的,我还想喝肉片汤来着。”

    齐山看他面色红润,也没再干呕,暂且放下心。

    跑去肉铺挨家看个遍,好不容易选着一块还算新鲜的纯精肉。

    太阳越升越高,也不敢再多耽搁,径直往家走。

    打盆凉水洗去满脸汗渍,谢知云和齐山坐在桌子前,一边喝水,一边数铜板。

    钱袋子不大,一枚一枚往外掏有些麻烦,谢知云干脆将铜板全倒到桌上。拿起一枚念个数,又放到另一边,渐渐摞成小堆。

    齐山坐在一旁不停摇扇子,也跟着在心里默数。

    谢知云将最后一枚铜板放下,终于腾出空来再喝口水,待嗓子没那么干,他抬头笑盈盈道:“一共是一百零七文,买馒头、桃酥、肉和绿豆,花去——”

    “九十五文。”齐山早在帮忙算,顺嘴接话道。

    谢知云也得出答案,“对,加上早上带去的二十个铜板,今儿应该卖得……一百八十二文。”

    说完这句话,他就忍不住欢呼一声,笑得更加灿烂:“夏日长,还能再卖好几茬,就算不是回回都这么顺利,也赚不少呢。”

    齐山起身剪了截麻线,拿过来开始穿钱,“卖不掉的全晒成干,留部分自己吃,剩下的都给商队,还可以再挣几个子儿。”

    俩人越说越高兴,穿好一串钱后,将八十二文散钱拨得叮当响,最后才恋恋不舍重新装进钱袋子,塞到被褥底下。

    数完钱,精气神都足了。

    齐山关紧卧房门,转身就往火塘屋走,“这会儿还早,我去割猪草。”

    谢知云抬头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不太赞同:“等天阴再去也不迟。”

    “不打紧,我就在溪边,太阳照不着,热不起劲儿。”

    谢知云一想也是,便也跟在身后,“那我也去,顺便放鸭子,再摸些螺回来。”

    早上急着去镇上,鸡鸭都没放出来,只往笼里撒了几把菜叶子。回到家才挪开门板,叫它们跑去树林刨食,田螺这样的荤食就别想了。

    下半天的太阳已没有晌午那会儿晒人,齐山看他打定主意要去,没多说什么。

    只走在前面,拿了木棍一寸寸敲打小路两侧的树木草丛。夏日就怕遇上蛇虫,多注意些总没问题。

    如齐山所说,溪边水汽重,顶上又有树木遮盖,果然不怎么热。

    几只鸭子迫不及待扑腾进水里,先将扁嘴伸进脖子、翅膀下,梳理羽毛。又时不时钻入水底,寻摸鱼虾,悠闲又自在。

    谢知云在岸边割艾草,看了几眼也有些心痒。直接坐在草地上脱掉鞋袜,蹚进另一处水洼,弯腰在石块间寻起田螺或虾蟹。

    第53章 第 53 章 图纸

    一缕孤零的青烟自灰黑的瓦屋顶升起, 缓缓飘向红霞晕染的天空。

    风悄悄吹开虚掩的窗子,锅中蒸腾的热气都跟着轻轻颤动。

    齐山站在灶前,神情专注。一手拿帕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省得一个没注意, 滴进汤里;另一只手则握着长柄木勺, 慢慢推动锅中漂浮的丝瓜片。

    夏日的水烧起来快, 不一会儿面前清清淡淡的汤水就开始冒泡, 零星几点油花被推向最外围,聚成一圈极细的浅黄波纹。

    齐山将木勺搁在一旁,换了木筷在手中, 夹起早就腌好的肉片, 顺着翻腾最为剧烈的那处水波,一一下入锅中。

    他的刀功很好, 每片肉都切得极薄。一接触滚烫的清汤, 就褪去鲜红,微微泛着白, 被托举着浮上水面, 与嫩青的丝瓜混在一起。

    肉片不宜煮太久, 不然会觉得柴。

    因此齐山下肉片的动作并不慢,等最后一片肉也成功浮起,便拿来汤盆,一勺接一勺地盛出。

    他常常下厨, 量把控得恰到好处,将将一盆, 不多不少。

    往空出的铁锅加一瓢水,再把灶洞里未燃尽的柴火夹进坛子闷着,只留下些细小的火星, 他才用抹布包住汤盆,端去堂屋饭桌上。

    谢知云听到响动,抬起头来,手里还抓了把米,“这么快?”

    齐山收回抹布,顺手擦了擦桌面,随口回道:“嗯,就只煮了个汤,黄瓜、豇豆都是凉拌的,费不了多少时候。”

    “够了,炒那多菜也吃不下,”谢知云垂下眼眸,伸手继续在簸箕里划拉,“那两袋米我都解开看了,已经生出些黑色的小虫子,捉又不好捉。哎,早该想到这茬儿的。”

    齐山走上前弯腰在簸箕捞了一把,看着米粒从指缝簌簌落下,面上露出笑容:“没受潮长霉就好,本就是陈米,放得久了长点虫子也正常。”

    听他这么一说,谢知云顿时放心不少,点点头道:“我还是捉了些的,太阳那么烈,再晒一晒,应当就不剩什么了。”

    “先洗手吃饭,等会儿再忙。”

    谢知云拍拍手站起来,“哎!端不下的放灶台上,我顺便带过来。”

    最后一点红彤彤的太阳也隐入群山之后,只留边际浅淡的晚霞。

    小两口可算在饭桌前坐下。

    齐山拿起筷子,先给谢知云夹了片肉,“尝尝,就放了点菜油,应当是不腻的。”

    青白相间的汤,看着确实很清爽。肉片虽然没加大料,但闻着也不腥。

    谢知云耸耸鼻尖,没感到恶心,便试探着咬了一口。肉片鲜香滑嫩,比想象中味道更好。

    将剩下一大半全喂进嘴里,他不由弯了弯眼,“好吃,你也快吃。”

    齐山看他主动将筷子伸向汤盆,面上也带了笑,埋头开始享用晚饭。

    配着丝瓜肉片汤,谢知云难得添了碗饭,小菜也吃了不少。

    齐山很高兴,将剩下的凉拌菜全扒进自己碗里,乐道:“下回再买肉了还这么做,煮丸子汤也行。这些天脸都小了一圈儿,得补补才行。”

    “哪儿有你说得夸张,”谢知云下意识摸摸脸颊,给自己的空碗里又添了点汤,肉片也夹上几块,“我去给二黑喂饭,你慢些吃。”

    二黑正在院子里扑蜻蜓,听到熟悉的唤声,立马嘤嘤叫着蹿上前,尾巴甩得只能瞧见虚影。

    它一点儿不挑食,不止是肉片,米饭和汤水都舔得干干净净,破碗简直跟洗过一样。

    待吃饱喝足,就钻进窝里圈成一团,唯有两只尖尖的耳朵不时冒出来,在晚风中一抖一抖,看着惬意极了。

    翌日,等太阳出来,夫夫俩便赶紧翻出空余的簸箕和竹席,在院子里摆开。又把几袋子米面都抬出来,分开晒着。

    二黑跟在他们身后打转,伸长脖子,总想凑上前嗅一嗅。

    谢知云抬脚轻轻踢在它屁股上,笑骂:“一边去,可不是给你吃的。乖乖帮忙守着,别让鸟儿下来,晚上再给做好的。”

    二黑歪歪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果真退到屋檐下,龇牙冲顶上飞舞的麻雀叫得凶狠。

    太阳渐烈,虫子也受不住炙烤,总有慌不择路,钻到外面的。俩人隔一会儿就出去翻翻米面,也能抓到不少。

    不想眯了一会再起来,天上竟多了几朵乌云,太阳也时隐时现。

    见势不对,俩人匆匆拿了麻袋,先去收摊在竹席上的米面。

    谢知云用手撑开麻袋,抬眼看向头顶越发浓重的黑云,又急又气:“还真是会折腾人,那么多天晒得慌,今儿才费劲把东西弄出来就要下雨。”

    齐山也没料到,手下动作不停,跟着埋怨:“早上还好好的,谁晓得突然就变天了。”

    将麻袋往上提了提,谢知云自我安慰道:“算了,下场雨散散热也行,到时又能捡菌子、摘菜去卖呢。”

    嘴里念念叨叨,也没耽误干活,紧赶慢赶将竹席上的米面装进麻袋,送回屋随意放下。

    天色愈发暗了,远处有闷雷响起。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略带温热的雨点打在额头,二黑叫得更急切了些。

    他俩再顾不得别的,端着簸箕往屋里跑。收完米面,又想起山洞口的花草,赶紧转过去。

    将才把最后一盆花搬进山洞,豆大的雨滴哗啦啦落下,汇聚在一起,模糊了人的视线。

    俩人举起手遮在头顶,加快脚步往堂屋跑。

    途中齐山还折去矮林边缘,将被风搅成团的衣裳一把拽下,抱在怀里,再才埋头冲进屋。

    “还好,湿得不多,只是有些润,晾一宿就差不多。”

    “先把头上的水擦擦。”谢知云取来布巾,递给他,顺手接过衣裳,一件件展开搭在椅背、桌面上。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房檐开始往下淌水,连门槛内都溅上水花。

    一时也出不去,俩人便在堂屋收拾刚抢进来的米面。

    谢知云挨个口袋和簸箕里摸一把,长舒一口气,说道:“幸好忙得快,都没淋到。”

    齐山已经拿来麻袋,开始装簸箕里的大米,“得亏簸箕装得多,要全是摊在竹席上,怕还有得忙。”

    这么说来也是,原本还觉着竹席小,晒得不够彻底,这会儿倒成了好处。

    上午太阳不错,米面晒得十分干燥,虫子也消灭不少。敞开放外面总不放心,俩人干脆还是拿麻袋装起绑紧,一一码在架子上,计划着过段时间再搬出去晒晒。

    等全收拾完,雨势也不见小,但蒸人的暑气确实散去不少,不再燥热难耐。

    没法出门做别的活计,齐山捡起未完工的摇篮床,继续刨木头。

    谢知云坐在靠门口的位置缝了会儿衣裳,总觉得淅淅下落的雨帘晃得眼花,没再勉强。

    打算编些小玩意儿,却发现劈好的竹篾都放在山洞,没来得及带些过来。

    他在屋里转一圈,想起什么,坐回桌前,倒上一杯水,将指头沾湿后,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他垂着头,画得认真,连齐山什么时候坐在身旁都没发觉。

    等伸长手臂不小心碰到人,才回过神来,诧异开口:“你什么时候坐在这儿的?”

    齐山在他肩膀上来回捏着,笑道:“有一会儿了,在琢磨什么?”

    落在肩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再合适不过,舒服得谢知云微微眯起眼,又往后靠了靠。

    “不是说过几天要割蜜吗?我想着这东西不像豇豆、白菜,可以拿草茎绑起来,称重都不方便。”

    “要得多还好,只买个几两的还算来算去太麻烦。不若学铺子里,用陶壶或罐子装上,就按罐卖,也不必算斤两了。”

    这问题齐山倒还真没考虑过,光惦记着割蜜去卖了。去年是运气好,量也不多,崔秀云一人包圆。往后却不能总指望她,散客也要重视。

    不过他还是没太明白谢知云画得那么认真是在做什么,要罐子去买些回来不就好了。

    谢知云拉下他的手握住,转过头解释:“我想弄些不一样的,最好以后叫人看到就晓得是我们家产的。”

    怕齐山还没懂,他又举了个例子,“你看看七里香酒坊、徐记糕点,他们那瓶子、木盒不都挺特别,上面又是花儿又是字的,连几岁的娃娃都认识。”

    虽说他们现在刚起步,但说不定以后就越做越大呢,早些准备总没错的。从小在商户人家长大的谢知云,太清楚看似花里胡哨的外壳和一个好名儿的重要性了。

    齐山听夫郎这么一说,不知怎的突然涌起些豪情壮志。

    况且他向来不会拒绝谢知云,赞叹完后,便问道:“那可有想法了?”

    一提起这个谢知云就精神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嗯,你等我拿纸笔来,水画的看不见清。”

    话落就急忙站起身,连椅子被带倒都顾不上扶。

    齐山失笑,将椅子放好后,也跟了上去,扬声喊道:“用不着拿来,在卧房画就是。”

    雨渐渐小了,风也停下来。窗户大开着,雨丝也不会飘进来作乱。

    谢知云铺开纸,提笔蘸墨,俯身一笔笔将心中构思刻画其上。

    齐山生怕惊扰他,静静站在一旁,只是视线不知不觉就从鼻尖移到白皙如玉的面庞。

    “好了!”

    纸张抖动的轻响,伴随满含雀跃的话音,将齐山跑偏的思绪拽回。

    他定定神,重新看向纸上墨黑的图案——一个胖乎乎的圆肚罐子,正面有几朵小巧的花,其上歇着两只蜜蜂,不过有些过于圆润了,显得憨态可掬。

    不算多复杂,但很贴和内里将要盛装的东西。

    齐山仔细看了遍,指着右侧认真提出建议:“这里是不是空了点儿?”

    谢知云咬着笔杆回道:“应该要放几个字儿的,但我还没想好,你也帮着琢磨一下。”

    “我字都还没认全。”齐山苦恼地挠头,同谢知云一样陷入深思。

    窗外渐渐静了,谢知云抬头一看却是雨停了,眼前瞬间开阔。远处群山连绵,腰间缠绕着似纱如幔般的云雾。

    他突然一拍手,“有了!”

    不等齐山发问,他就提笔在罐子右侧写下“云中山,花间蜜”六个字,想了想,又在右下角画上一座被云朵覆盖,只露出尖角的山峰。

    “你再看看怎么样?”

    “云中山,花间蜜,”齐山一字一顿地念出声,眼神也越来越亮,“不错!一听就觉得眼前有图景了。”

    谢知云越看越满意,“改天就去陶窑问问,能不能做,先定几个大小不一的看看样子。”

    齐山比他还急:“明儿要是不下雨,就上石桥村跑一趟。”

    “行,一晃就该割蜜,早做出来也好。”

    第54章 第 54 章(捉虫) 喜讯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说变就变,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间,头顶乌云尽散, 太阳复又探出头, 只是光线柔和许多。远处还架起七彩的虹桥, 绚丽夺目。

    到第二天早上, 地面重新变得干燥坚实, 只有稍显凌乱的草叶能看出风雨的痕迹。

    茂密树林后已能窥见明黄的日光,闪亮耀眼,又是个大晴天。

    说好要去石桥村找陶窑商量烧罐子的事儿, 晚了晒得慌。夫夫俩只在附近割了些青草喂给禽畜, 又烤几个馒头垫过肚子,就匆匆出门。

    清晨的林间小路清凉幽静, 一呼一吸中皆是草木花香气, 偶尔还能听见婉转动人的鸟鸣。

    谢知云走在最前面,步伐轻快, 眼神不由自主飘向两侧堆积的松针落叶, 看到微微隆起的菌盖, 嘴角也跟着上扬。

    他拔高声调冲拉着驴子落后几步的齐山分享喜悦:“又长了好多菌子哎,等回来顺便捡一些,还能换个口味。”

    齐山看他拿根树枝,一摇一晃地向前, 不禁好笑——明明也没那么喜欢吃菌子,却尤其热衷捡这些东西, 一下雨就想往树林里钻。只要看到菌子,不管能不能吃,都觉得高兴。

    不过齐山没觉得不好, 认真回道:“行,天天吃豆角茄子也腻了。”

    谢知云回顾下近来的菜谱,深以为然地点头,并提出建议:“那要不回来买两块豆腐?正好可以和菌子一起煮汤。”

    “是好久没吃了,不晓得回来还有没有。”

    “不年不节的,应该没那么多人买。实在不行,抓两把黄豆泡上,煮豆饧喝。”

    下山的路在吃什么的讨论中走到尽头。

    一到何家,他俩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特别,每个人都是眉飞色舞、红光满面的。尤其何天明,走两步就开始傻笑,简直像喝高了似的。

    谢知云有些好奇,没忍住拽了拽花蝴蝶一样飘到身边的何天珠,悄声问他:“是有什么喜事儿?”

    “你怎么知道?”何天珠偏过头,颊边现出一对酒窝,眼中满是兴奋与激动,“我就要做小叔了!”

    “真的?难怪没看见絮哥儿,”谢知云一怔,继而也笑弯了眼,“恭喜恭喜!”

    “胡郎中叫他多歇息,这会儿还在睡着呢,”何天明正将钥匙插进锁孔,闻言嘴咧得更开,露出一口大白牙,“要是放在平日,早就起了。”

    谢知云跟在齐山身后跨进棚屋,帮忙推动班车,说道:“是该多休息,等回来我再找他玩儿。”

    “那他肯定高兴。”

    从何家大门出来,谢知云就有些心不在焉,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撑着下巴坐在板车上,一直盯着某处,安安静静的。

    齐山回头看了好几眼,松下手中的缰绳,下意识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晒得不舒服?”

    谢知云摇摇头,张张嘴有些难以启齿。

    他这表现让齐山更紧张,索性叫大花停在原地,转过身追问道:“不方便同我说?”

    谢知云咬了下嘴唇,终于出声:“絮哥儿居然当阿爹了……”

    齐山同何天明关系不错,想到他那傻乎乎的样子,笑了笑说:“嗯,他俩也算那什么,苦尽甘来了。”

    谢知云一哽,见他没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道出心里话:“你就没什么想法?”

    齐山愣了下,抬眸看着他,迟疑地开口:“你想要娃娃了?”

    “谁想了?”谢知云红着脸瞪大眼睛。

    只是话落他又垂下头,开始抠手指,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我还不是怕你着急……”

    毕竟他们成亲也快一年,若是放在别家,父母长辈早该催了吧。但他们就俩人住在一起,没谁关心这事儿,平素都很少提起。

    如今只比他们早个把月成亲的何天明和柳絮夫夫有了喜讯,谢知云难免想到自己。

    谁知齐山好像并不在意,是真的不急,还是无所谓?

    谢知云也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想发散更多,突然就低落下来。

    齐山心中一软。

    要孩子这事儿,他自是考虑过好多回的。只是觉得家里不够宽裕,他和谢知云又还年轻,也不着急,顺其自然便好。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热,让人心情烦躁,自家夫郎最近尤为敏感多思。这会儿正皱着俏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下去。

    他叹了口气,干脆跳下车,绕到后面,伸出手轻柔地将夫郎揽进怀里,“不要多想,该来时总会来的。反正日子还长,我还没和你待够呢。”

    听着胸腔内平稳的闷响,谢知云总算厘清一团乱麻,抬起头颇为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总觉得心里憋闷,忍不住乱想。”

    齐山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起得早,没睡好?”

    “兴许,”谢知云努力振作精神,“算了,不说这个。抓紧赶路吧,等会儿越来越晒了,回来我还想去看看絮哥儿,当面同他贺喜呢。”

    齐山见他露出笑容,稍稍放下心,“空手去是不是不大好?要不提只鸡?”

    谢知云一琢磨,家里的老母鸡不多,还要留着下蛋,新鸡又没长大,都挺舍不得。

    便道:“那就在村里买一只算了。”

    齐山坐上车架,拉起缰绳,抽空回了句:“嗯,这时间买鸡的不多,应该不怎么贵。”

    何家同他们交好,一有事儿就来帮忙,送只鸡也算不得什么。

    俩人商量着买鸡,很快便把要孩子的事暂置脑后。

    石桥村土质细腻,有瓦窑也有陶窑,挨得还挺近。虽然都不大,但供应附近几个村子已经足够,谢知云之前栽花用的陶土盆就是在这儿低价买的。

    打过一回交道,也同陶窑的人混了个脸熟,再谈起来就容易许多。

    不过乡下人使的东西,都算不得精细,能用就行。像谢知云他们这样自带图样,要求花纹和刻字儿的,还是头一回。

    因此陶平也不敢和他们保证,烧出来的东西能合乎心意。

    夫夫俩倒是对他的手艺很有信心,既没一口回绝,就是能做,直接定做了三十只陶罐,大中小各十个,估摸着分别能装二两、半斤、一斤左右的。

    因他们也是头一回自己装,不晓得卖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前期不敢投入太多。便也没要求上釉、着色,能尽量还原样子就好。

    这么一说,陶平便有了些底气,毕竟图样不复杂,只是比平时做出的那些光秃秃的碗碟等多了道工序而已。

    陶平也上道,晓得这单做成,往后便多了份长期的生意,给出的价钱很实惠。

    三十个罐子都不太大,只要三百二十文,足够装十六七斤的蜂蜜,怎么着也不至于亏本。

    不过烧陶并非一天两天的事儿,他俩特意嘱咐要得急,也起码得等个三到五日才能来拿货。

    因此只付了一半的钱作为定金,下次再来补齐。

    都是爽快人,生意谈起来很顺利,没什么周折。离开石桥村时,还不到晌午。

    惦记着捡菌子,一路走得更慢。谢知云也不坐板车了,跟齐山一前一后走着,不时弯腰在路旁的树根、草丛附近或者枯叶堆下扒拉一番。

    不过想着还要去看柳絮,把头发勾乱了不好,都没往树林里面钻,只顺着路边捡。

    就这样,还是寻到不少,枞树菌、黄丝菌、伞把菌……他们只敢捡那些齐山能叫得上名字的,这种一朵,那种一团,凑凑吧吧也够吃一顿的。

    眼看太阳越来越烈,在林子里都感到闷热,谢知云见好就收,笑眯眯道:“等回家再到山上转转,这会儿先去买鸡。”

    齐山将一捧菌子放上板车,抬手摘掉头顶沾的枯叶,应了声好,又解下腰间的葫芦,说:“先歇会儿,喝口水再走。”

    大花还在扯树叶子嚼,谢知云便也抱住葫芦往嘴里灌。

    热天里,顶着太阳还在外溜达的人不多。驴车踢踢踏踏走进河源村,畅通无阻,只能听见蛙声与蝉鸣。

    他们敲了一户老人家的门,从她手里买到只老母鸡。没有称,也不晓得具体多重,不过腿看着还挺肥,花了四十五个铜板,比过年那阵便宜不少。

    拎着咯咯乱叫的老母鸡进门时,何家正在准备晌午饭。

    柳絮如今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自是不用忙活这些,一个人坐在卧房里给尚未出生的小宝缝衣裳。

    谢知云同其他人打声招呼,就进去找他。

    见到他来,柳絮果然开心,起身拉着他在桌前坐下,又连忙去翻零嘴果干。

    “你可别忙活了,坐着说说话就成。”谢知云按住他,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柳絮有些哭笑不得,还是拂开手,到一旁的柜子上抓了把梅子干过来,“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这才多大点儿,哪用得着那么紧张。”

    谢知云不太懂这些,也没人教过。眼神黏在柳絮肚子上就挪不开了,他问:“几个月了?是刚发觉的?”

    柳絮下意识伸手摸上肚子,脸上挂着温柔浅笑,“其实我自个儿也稀里糊涂的,还不是最近吃不下饭,闻到油腥就想吐,娘说估计有了,这才找郎中来看,竟已经两个多月了。”

    谢知云突地想到这段时日自己也是如此,后面柳絮再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第55章 第 55 章 有孕

    “怎么突然想起要找郎中?果然还是身子不舒服, 你都不与我说。”齐山绕着谢知云转圈,又是着急又是懊恼。

    谢知云不愿叫他失望,寻个理由糊弄道:“真没什么事儿, 只是觉得总吃不下饭也不成, 还是问问胡郎中有没有开胃的法子。”

    齐山没做他想, 点点头应下:“是该去看看, 脸都小了。”

    胡郎中也是河源村人, 就住在西边山脚下,虽说医术算不得高明,但瞧个头疼脑热、把把脉还是会的。他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寻常草药, 闲时就喜欢拿着小铲子穿梭其中, 悉心侍弄。

    不过这会儿太阳烈,倒是没看见人影, 连篱笆门都虚掩着, 只有卧在屋檐下的橘黄胖猫伸了个懒腰,喵喵几声。

    “门没锁, 应该在屋里, ”齐山走上前, 抬手推动简易的竹门,“胡郎中在家不?”

    突然的呼喊惊动了胖猫,吓得它以不符身材的敏捷动作一跃而起,顶开窗缝蹿进房里, 不见踪迹。

    很快就有个消瘦的白胡子老头趿拉着草鞋拉开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才懒洋洋出声:“是你们,哪儿不舒服?”

    明明是谢知云提出来看郎中,等真见到人, 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连踏进院子都犹豫了好久。

    还是齐山代他说明来意:“我夫郎近来胃口差,闻不得荤腥,您这儿可有消暑开胃的药?”

    胡郎中抬脚拨走贴到裤腿的胖猫,再抬眼看过来时,精神许多,视线在谢知云额头上顿了顿,并未直接回答齐山的问题,而是说:“进来,我先把把脉。”

    谢知云呆愣愣跟在齐山身后,走进不大的土墙房,按着老郎中的话在桌前坐下,伸出手放在脉枕上。

    胡郎中微眯双眼,一手摸着长胡须,一手搭在玉白的腕间,静心感受跳动的脉搏,半晌没出声。过了会儿,又换只手继续。

    一时间房里只能听见橘黄胖猫的叫声。

    看这架势,齐山不禁板起脸,显得更加黑沉。

    他站在谢知云身后,不敢去看胡郎中的脸色,喉结滚动几下,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到底什么毛病,很严重不成?”

    胡郎中收回手,匆匆瞥他一眼,随后看向仍神油天外的谢知云,乐呵呵同他俩道喜:“是喜脉无疑,估摸着都三个月了,怎地今儿才过来?”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谢知云奇异地长舒一口气,眼里泛起温柔笑意,低下头新奇地盯着尚且没什么起伏的肚子,抬手摸了摸。

    软乎乎的,并没什么不同,但他却好似已经感受到轻微的跳动,不由笑得更开心。

    上午还在讨论要孩子的事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竟然揣了三个月,明年二月份就要出生,他又有些恍惚。

    丝毫没有准备的齐山只觉得晕晕乎乎,满脑子都被“喜脉”两个字占据,再腾不出一点儿空隙思考旁的。

    瞪着眼睛呆站片刻,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再次跟胡郎中确认:“喜脉?”

    “又一个傻的,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使了,”胡郎中显然已经习惯这种反应,摇头打趣一句后,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不过你们也太大意了,两三个月还没发觉,近来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谢知云一听就紧张起来,总算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我,我不知道,之前就苦夏,这回也只以为是天太热,没往别处想。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胡郎中看他越说越快,到后面都带了哭腔,忙出言安抚:“没什么大碍,只是你身子有点虚,得补一补。没胃口也得撑着多吃两口,熬过这段时日就好了。”

    齐山这下也回过神,最初的惊喜过后,就只剩自责与后怕,一连问了胡郎中好些问题——

    “他前几日吃了一大捧桑果,会不会不好?”

    “泡凉水有没有事儿?”

    “昨儿还淋过雨,该不会着凉生病。”

    ……

    乱七八糟又无关紧要的废话实在太多,胡郎中被烦得头大,最后硬是把齐山赶出门。

    挨了顿骂,齐山还笑得和没事儿人一样,盯着谢知云的肚子看了半天,嘴角越咧越大,呐呐道:“我当爹了。”

    谢知云看他目光不似往日清明,暗道一声“傻大个”,嘴上却说:“嗯,已经三个多月了,竟比絮哥儿还早些。”

    “怪我,早该带你看郎中的。”

    见周围没人,谢知云勾勾他的手指,“说这些做什么,我不也没当回事儿,好在没出差错。”

    他俩年纪都不大,从未经历过这些,家里又没个靠谱的大人,想不到实属正常。若不是遇上柳絮也怀了,怕还得糊涂一阵。

    齐山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开口:“幸好。”

    最近平平安安的,没摔没碰,没害病。因天热,连房事都少了,惯常只是搂搂抱抱,不然兴许就闹出麻烦。

    谢知云抬头看他一眼,干脆握住那只汗津津的粗糙大手,换个轻松的话题:“算一算,要到明年二月份左右才生,不冷不热的,是个好时候。”

    齐山下意识掰着手指数数,眼神明亮起来,“还真是。”

    说完后,两人站在原地笑了一会儿,才挪开步子。

    齐山照旧帮忙打着扇子,刻意放慢了脚步,走了段路突然问:“要不再买只鸡,好回去炖汤?”

    谢知云刚准备说算了,又想起胡郎中的嘱咐,便点点头道:“那挑只小点儿的,一顿吃完最好,省得放臭了。”

    “嗯,豆腐也买两块,一起炖或者焖白菜都行。”

    齐山顿了顿,又问:“还有没有想吃的?”

    谢知云眨着眼睛回忆一下,笑眯眯道:“那天买的梅子水挺好,酸酸甜甜的,喝了好像也没那么恶心。”

    “那我明天去趟镇上,买些酸梅子和杏干回来,觉着恶心就嚼两块。顺便看看有没有卖鱼的,也挑两条。”

    如今不是一个人,谢知云自是没异议,应下后又说:“再扯两尺细棉布,抽空多缝些小衣,省得以后再买。”

    他常跟柳絮和何天珠玩儿,针线活大有长进,虽绣不来复杂的花样,简单的衣衫、鞋袜还是没问题的。

    齐山有些犹豫:“会不会累着?要不还是请人做算了。”

    “奶娃娃的衣裳能费多少功夫?我就想亲手给他做几身试试,而且胡郎中不也说了,不能天天闲着,免得总是胡思乱想。”

    齐山便不再多说,心想大不了自己在旁边看着,时刻提醒。还盘算着自己也得抽空给孩子准备些东西,摇篮床、木马、各种小玩意儿,都能提上日程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初闻喜讯的慌张无措渐渐散去,越来越有当爹爹的样子。

    不过事赶事的一耽搁,等他们走到豆腐坊,人家早就关门收摊儿,只剩下最后一块。

    因天气热,总感觉闻着有些发酸,他们就没要。

    好在老母鸡还是顺利买到了,就在李奶奶家抓的,掂量着能有个三斤左右,给了三十八文钱。

    一回到家,齐山便催着谢知云回床歇息。又怕他热着,又担心着凉,隔一会儿就进屋瞧瞧。

    今儿起得早,谢知云确实困了,一觉睡得很沉,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迷迷糊糊中,还没睁开眼,突然闻到一股鸡肉香气,立马从床上坐起。若是平日,他定然馋得咽口水,这会儿却直往上泛酸水。

    好不容易压下那股恶心感,他摸摸肚子,很是无奈:“这样可怎么长得大?”

    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就听见开门声。

    “又闹你了?”齐山托着碗走上前,“将才去山上转了转,摘到几个毛桃子,你吃吃看,会不会好一点。”

    毛桃已经洗净,表面的绒毛被搓得干干净净,只是明显还不到完全成熟的时候,只有尖尖泛着粉红,其余全是青绿色,摸起来硬邦邦。

    齐山尝过,酸重于甜,汁水也不多,滋味算不得好。

    不过谢知云倒是接受良好,一口接一口吃得挺欢。

    齐山站在旁边看一会儿,松了口气,劝道:“别吃太多,鸡汤已经炖好了,留着肚子多吃点饭。”

    谢知云偏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外面已没那么明亮,他这一觉居然睡了那么长时间。

    大半酸甜的桃子下肚,口中满是清香,那股恶心劲儿早已消散。他没贪嘴,听齐山的话,将剩下的桃子放回碗里。

    不过等到吃饭时,齐山又把毛桃子切了几块,一并端上桌。

    母鸡褪去毛、挖了内脏,肉其实不多,还好有菌子凑合,也熬出满满一罐。不晓得齐山是什么时候弄的,炖得烂乎乎,拿筷子一捣,骨头就轻易脱落。

    怕谢知云吃不下,他今儿先放姜和葱段将鸡肉焯了一遍,再才下水煮,还把表层的油花都撇干净。再混着带有奇特清香的菌子,放上木姜子粉,好像也没那么腥。

    谢知云先抿了口汤,清清淡淡的,没什么奇怪的味道,还不错。

    实在觉得恶心的时候,便夹一块桃子塞进嘴里,压压味儿。如此慢吞吞的,最后吃了两碗白米饭,肉、菌子、青菜也吃了不少,并没有吐出来。

    初为人父的夫夫俩都挺高兴,也不管肚里的小娃才多大点儿,直夸他懂事、乖巧。

    第56章 第 56 章(捉虫) 小名

    “呼”的一声, 油灯被吹灭,屋里陷入黑暗。

    不过为了透气散热,窗户并未关严, 皎洁的月光从缝隙照进来, 又增添一抹亮色。

    谢知云钻进被窝, 准备同往日那样侧过身, 又担心压到肚子, 顿了顿,最后还是面朝床顶,躺得端端正正的。

    齐山察觉到他的动作, 轻笑一声, 隔着中衣抬手摸上肚子,开口道:“胡郎中不是说了, 叫你放宽心, 别太过忧虑紧张。”

    谢知云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慢慢放松下来, 翻来覆去好一阵终于寻到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他叹了口气, 抓住齐山的手, 小声嘀咕:“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儿,还不许我慌了?你说他现在有多大了?是男孩女孩,还是小哥儿呢?”

    被他一问,齐山眨了眨眼, 面露茫然,沉默片刻后才说:“都好。”

    眼前浮现出貌似自己或齐山的奶娃娃模样, 谢知云语气轻快不少,“也对,总归是我俩的孩子。”

    他和阿云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 心里就好似在咕嘟咕嘟冒泡,还是蜂蜜味儿的,饱胀又香甜。

    齐山兀自傻笑一会儿,突然问:“你觉得要叫什么名字好?”

    谢知云愣了下,接连报出好几个字词儿,又一一否决,最终笑道:“算了,说这些还早,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

    “嗯,有好几个月,够我们慢慢想的。”

    谢知云点点头,很快又提起兴致:“不过可以先取个小名。”

    小名?

    都说贱名好养活,村里叫狗蛋、铁蛋、小牛之类的孩子不少。但齐山思来想去,不大情愿自己的孩子也叫这些,一时犯了难。

    谢知云亦有心取个特别一点儿的,陷入了沉思。只是也没个方向,思绪总忍不住跑偏,回顾起今日的点点滴滴。

    脑海中闪过未能买成的豆腐,他一下有了灵感,乐道:“叫豆豆怎么样?”

    “豆豆,豆豆,”齐山重复几遍,眼神越发明亮,“这个好,男娃女娃都能叫。”

    确认了小名儿,夫夫俩更高兴几分。二人两手叠交放在谢知云肚子上,硬是和里面不晓得才多大点儿的豆豆絮絮叨叨半晌,终于意识到时候不早。

    屋里再次陷入安静,伴着断断续续的虫鸣,不知不觉就沉醉梦乡。

    翌日,等谢知云起床,齐山已经不见了踪影。桌上放着块木板,用木炭写了“下山”二字,

    他便晓得这人是去镇上买东西。估计是想让自己多睡会儿,就没叫醒他。

    洗漱完,谢知云在院子溜达一圈,发现黑猪还卧在草堆睡觉,不过槽里的水没喝干净,应是喂过了,就没再管。

    只把关在笼子里的十来只鸡放出来,赶到矮林,并撒了些鸡食进去。又唤上二黑,到溪边放鸭子。

    六只大小不一的鸭子在岸边排排站,依次跳进清凉的溪流,或梳理羽毛,或扎入水底搜寻石螺和虾米。

    二黑趴在草地上,时不时抬头往水面看一眼,发觉有鸭子落单跑远,就连忙站起身,往往叫着将它赶回队伍。

    谢知云今日没再下水摸螺捉虾,只在岸边摘野菜。石头上布满青苔,滑溜溜的,万一脚滑摔到肚子,就麻烦了。之前是不知道,现在却不能继续大意。

    待肚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他开始往回走,二黑撵着鸭子跑在前面。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沿路能遇见些许外出的蜜蜂,不过没春日那阵热闹就是。

    齐山还没回来,不晓得他有没有吃饭,谢知云熬粥的时候多抓了把米。

    想起胡郎中说要补补,等米煮开,他又拿出两个鸡蛋打进碗里,搅碎了加些水和盐,上锅蒸着。

    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碗,卧在门口的二黑忽地摇着尾巴跑出去。

    谢知云到屋檐下站了会儿,果然是齐山从镇上回来。

    他上前几步,有些惊讶:“这么快,那岂不是寅时就起了?”

    齐山拴好大花,提着两只竹筐往堂屋走,倒是神采奕奕的,笑了笑说:“反正睡不着,不若早些出门,还省得晒太阳。”

    一进门看到桌上的饭菜,又道:“才吃饭呢,我正好买了枣糕,去热热就着一起吃。”

    谢知云忙叫住他,“我喝了一大碗粥,还有蒸鸡蛋,再吃不下了。”

    “那行,放着晌午再吃。”

    “嗯,你吃了没?锅里给你留了粥,再喝两口。”

    齐山应下,却没急着往灶房去,而是把篓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往桌上摆。

    左边的篓子,揭开细软的棉布,最上面全是些油纸包。除了已经凉掉的枣糕,还有乌梅干、杏脯和山楂片。

    齐山将它们摞在一起,“我问过掌柜的了,这些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酸酸甜甜,最受有身孕的妇人夫郎喜爱,你肯定也爱吃。我放这桌上,想吃就拿。”

    最后一个油纸包被他单独摆到一边,“这是核桃酥,听说怀孕的人饿得快,给你当零嘴。不过怕你不喜欢,没买多的,若吃着不错,下次再添。”

    再下面就是些水果,有粉红的大桃子,还有李子和一串葡萄,看着都很新鲜。

    齐山没再往外捡,笑着解释:“听人说吃这些好,我就每样称了点儿。”

    谢知云没问他花了多少钱,站在一旁,乐得眉眼弯弯,说:“我正馋这口呢,不想你就买回来了。”

    得了赞同,齐山更显高兴:“那我一会儿就去洗,你先尝尝味。”

    另一个竹筐里的东西就好认了,一条精肉,两根肋排,一块豆腐,还有一尾不算大的草鱼。

    齐山怕谢知云犯恶心,只掀开盖在上面的草席叫他看一眼,便问:“鱼已经咽气了,放不得,收拾好晌午炖豆腐吃?肉留到晚上?”

    “嗯。”

    谢知云哪儿有不应的,他实在欢喜,不仅为这么多好东西,更为齐山那份体贴。

    太阳明晃晃挂在正上方,鸡鸭躲在阴影中,安静下来。偶有一阵风吹来,也满是燥热。

    灶房里,齐山站在灶前,衣袖挽起,露出黝黑而结实的小臂。正一手端盆,一手拿筷子往锅里下鱼块。

    天气热,剩菜容易馊,他买鱼时特意挑了条小的。不过为吃时方便,还是剁成小块。因谢知云怕腥,用油煎一下会比较好。

    油放得不多,火就不能加大,得勤翻面,慢慢来。不过齐山做惯这些活儿,有的是耐心,并不见焦躁。

    等鱼皮开始发焦,往里加些蒜苗、葱段和姜片翻炒均匀,兑一瓢水便炖上了。

    趁这功夫,他把豆腐切成薄片,放在一旁备用。又拍了根黄瓜拌上,还洗了把马齿苋,准备待会儿把汤盛出来再炒。

    谢知云缝好一件小衣,踱到灶房门口看着他忙活。

    齐山似有所觉,转过身问:“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吐?”

    谢知云摇摇头,笑眯眯开口:“还好,我刚刚吃了乌梅干,这会儿嘴里还有味呢。”

    锅里开始冒泡,齐山将豆腐块倒进去,抽空提醒:“记得每次别吃太多。”

    谢知云心里有数,“我就吃了两颗。”

    知道豆豆的存在后,每天的饭菜都很丰富。虽说还是有反应,但谢知云多少会吃点,一日三餐没缺过,倒也没再继续消瘦下去。

    家里的活几乎全被齐山包揽,他成日最多摆弄下花草、做做针线活儿,清闲自在。无聊了就去山下,和柳絮聊聊天。

    一晃就到了盛夏时节,暑气更盛,一向勤劳的蜜蜂都懈怠下来,是割蜜的时候了。

    留下谢知云在何家,齐山独自去石桥村找陶平验了货。虽说没有上釉涂色,外形难免有些朴素,但图样和文字却与纸上大体相同。

    圆滚滚的罐身上,印着胖乎乎的蜜蜂,和小巧的花朵,就连六个字也是稍显圆润,瞧着很是可爱。

    齐山挺满意,爽快地结清另一半钱款,又另外订做一批,才载着三十个罐子回家。

    何天明他们倒是晓得他去拖罐子了,但没想到还有花样,看得啧啧称奇,直说比那些铺子里卖得也不差。虽说可能是哄人的,但也叫夫夫俩更有底气了。

    取回罐子第二天,他们就出发去山崖割蜜了。

    谢知云早给两顶草帽上缝好布巾,能把脸和脖子遮住,只有眼睛可以露在外面。手套也翻出来,仔细检查过,将破洞都补齐了。

    原本齐山是不想让谢知云跟着收蜜的,但谢知云同样不放心他一个人,最后还是俩人一狗共同前往。

    去年割过一次蜜,多少积攒了点经验,再做这事儿就更为熟练了。

    只齐山被蜇了下手背,起个红疙瘩,也没出什么差错。

    今年春季连阴天少,花期较长,蜜源就丰富,每只蜂桶里的蜜都储得不少。一打开盖,就能看见金黄的蜜巢,满是甜香。

    总共十二只蜂箱,因要给蜜蜂留够过夏的食物,都只割了一半多点。即便如此,等他们把蜂蜜挤出来汇到一起,也收获了二十四五斤。

    按着两百文一斤的价钱,足够赚四五两银子的。

    不过他们今年打算先分出一部分按罐装卖着试试行情,再做打算。

    为此齐山特意去镇上几家杂货铺、糖水店打听了蜂蜜的价钱,还跟方璟请教了一下。

    之后俩人一商量,决定三种大小的罐子分别叫价三十五文、一百五十文、两百八十文。

    第一次买卖也不在桃源镇做,而是去县城碰碰运气。

    第57章 第 57 章(捉虫) 卖蜜

    天还未大亮, 齐山便起了。

    外头有些看不大清,他只好举着火把,绕去草棚, 将昨晚事先备好的草料食水拎到猪圈。

    猪仔长大许多, 身子抽长, 但肚皮依然滚圆, 睡觉时一起一伏, 看得人心喜。

    齐山放下桶,拿木铲子将槽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后,才弯腰把拌匀的食水一股脑儿全倒进去。

    猪仔的食量跟着体型渐长, 如今每顿都要满满一桶, 好在不挑嘴,什么都吃, 倒也不怎么费心。

    一番动作下来, 熟睡的半大黑猪被吵醒,毫不迟疑地爬起身, 哼哼叫着跑上前, 几乎整个头头都埋进木槽, 吃得鼻子和地上都糊了一层。

    瞧着是邋遢了点儿,但喂牲口嘛,肯吃能长肉就成,哪讲究那么多。

    齐山看它胃口一如即往的好, 就不再管。将卸下的木板重新卡进凹槽,又去给笼里的鸡鸭添好食水, 他才大步流星回到灶房。

    火还未灭,映出微弱的红光,齐山将快燃尽的火把顺手塞进去。哄一声响, 便烧得更旺。

    锅中热气蒸腾,竹甑子被水汽浸透,颜色更深几分。有淡淡的米香传出,弥漫在昏暗的低矮土房中。

    揭开盖,甑子正中央是一碗嫩黄的水蒸蛋。周围则绕了一圈白花花的米糕,最上层缀了红枣碎,看起来蓬松柔软。

    他俩之前自不会做这东西,还是前天谢知云去找柳絮聊天,尝了一块觉着很好吃,便跟张玉梅讨教了经验。回来就泡上两碗米,用小石磨慢慢磨出米浆,摸索着蒸了几大块米糕。

    虽是第一次做,但结果还不错。米糕香甜绵软,比馒头吃着还好,刚出锅谢知云就趁热吃了两块。

    还剩下些,如今天太热,放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馊,正好带着在路上吃。

    锅里水还多,一时半会儿不怕烧干,齐山放心地离开灶房。

    走出门,发现天色又亮了些,隐约看得见路,用不着点火把。

    关在院子角落的大公鸡不时高喊一声,寂静的山林也渐渐苏醒,鸟叫、虫鸣自远方悠悠响起。

    谢知云正坐在桌前绾发,刚将布巾缠在头上,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巧被推门而入的齐山听见。

    “要不你就在家,我跟张婶儿说一声,叫她来陪着你。”

    谢知云放下手,转过身道:“头一回这么卖,我自是要亲眼看着才放心。再说现在没显怀,行动还方便,等过些日子肚子大些,我想出门都出不了了。”

    俩人已经商量过好多回,他从始至终没改过主意,齐山就不再多说,省得又讨人嫌。

    他挨两句骂倒没啥,总不会少块肉,就怕谢知云事后又要愧疚后悔。胡郎中说,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和娃娃都不好,得注意着。

    他又往里走几步,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那行,一会儿再拿个软枕放到板车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定要与我说。”

    已在家困了好几天,最多走到山下的谢知云果然很高兴,笑眯眯点头应下。

    一顿饭吃完,太阳还只露出一角,像是刚磕出的鸡蛋黄。俩人没再耽搁,给二黑喂了饭,就牵上大花下山。

    担心颠着肚子,驴车比平日走得更慢。

    谢知云头戴宽大的草帽,手里摇着蒲扇,倚靠在软枕上,倒也没觉得不适。他脚边还放有一只竹筐,用草席遮挡阳光,下面除开两葫芦凉水,还有米糕、核桃酥、杏干和洗净的野毛桃。

    都是齐山给收拾的,说怕他在路上饿了渴了,随手就能摸着吃。

    之前去过县城几回,这段路不知不觉就跑熟了。不过因速度慢下来,到得晚了点儿,好在这时节白日格外长,入城时天还未黑。

    谢知云早下了板车,同齐山并排走在一起。他们牵着驴车,倒没人能靠近,但齐山还是左顾右盼,以防有哪个冒失的撞上前。

    好些日子没赶集,谢知云看着热闹的街市,眼中星光闪烁。

    闻到各种食物的香气,他不由摸摸肚子,向齐山提议:“先去吃点东西吧,顺便问问这边的蜂蜜都是什么价钱。”

    赶了一天的路,就只吃了几块米糕和馒头,齐山也觉得饿了。他四处看看,有些拿不定主意,问道:“想吃什么?”

    谢知云伸出手指选来选去,最后挑中一处人最多的摊子,说:“抄手吧,这个不常吃。”

    天虽热,抄手摊子上却很红火,摆的几张桌子都坐满。

    趁有人结账离开,齐山赶紧拉着谢知云上前坐下。

    很快有个戴头巾的老奶奶拿着抹布过来收拾桌面,顺便问他们想吃什么。

    摊子不算大,花样还不少,陷儿料就有三种,汤底还分了清汤、酸汤和麻辣口的,也难怪人家生意好。

    齐山和谢知云小声嘀咕两句,开口回她:“一碗酸汤一碗麻辣,都要猪肉大葱的。”

    老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问:“大碗小碗?”

    齐山想了想,说:“两大碗吧。”

    “哎!”老奶奶应下,端起两碗残汤,脚步飞快。边往煮抄手的地方走,边高声跟站在炉子前不停擦汗的中年大叔报菜名。

    驴车停在一旁,摊主儿子会帮忙照看。不过他俩还是分出心神注意着,毕竟是些瓶瓶罐罐的,磕到碰到就糟了。

    抄手早包好搁在竹匾上,只需下锅煮熟,一次能做好几桌的,速度挺快。夫夫俩闲聊没几句,面前就摆了两大碗热腾腾的抄手,一份红彤彤,一份清汤寡水,上面飘了几片酸菜。

    谢知云拿勺子挪过放酸菜的那碗,拿勺子搅弄几下,发现抄手个头还挺大,馅儿也包得满,快将皮儿给撑破。

    吹凉后咬上一口,肉馅紧实弹牙,咸香四溢,却并不腥气。汤底清清淡淡,带着点酸,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难怪大热天里人家也愿意吃。

    就是太烫了,急不得,时不时还要抬起蒲扇扇风。不过能借此机会,听周围其他食客谈天说地,也不会无聊。

    一碗抄手连带着汤水下肚,俩人都出了汗,但腹中饱足,是干巴巴的馒头和冷米糕不能比的。

    齐山数出二十枚铜板放在桌上,同摊主招呼一声,便和谢知云离开摊子,牵上大花继续顺着街道往前走。

    天色渐暗,但两旁的商铺都点上灯,昏黄或橘红的光连成一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摆摊的小贩没全部撤走,还不停有人三五成群出现在街头,热闹依旧。

    他俩商量过后,不急着去找客栈,决定先找几家杂货铺、糕点铺打听下蜂蜜行情,运气好兴许还能卖出几罐,明儿就能早些回去。

    好歹来逛过几回,多少有些印象,他俩很快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糕点铺。铺面很大,柜台上摆卖精致漂亮的食盒,一看就不便宜。

    小二见他们穿着普通,在门口转悠几圈才进门,又不直言要买什么,反倒问起收不收蜂蜜,态度很不好。

    “去去去,我们这儿是开门做生意的,不买东西就别占着地方。叫人瞧见,这吃食还卖不卖了?”

    在外摆摊儿卖东西,遇到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夫夫俩都已习惯。但任谁也难保持笑模样,当下冷了脸,一言不发地退出去。

    幸亏没再接着碰壁,他们又找到家名叫桂芳斋的糕点铺,铺面只方才那家一半左右,陈设也略显普通,店小二和掌柜都挺和气。

    听说他们想卖蜂蜜,也没赶人出去,不过他们家的蜂蜜都是有专门的蜂农供应的,暂且不缺。掌柜只自己掏钱买了一小罐,说是会送去让东家尝尝,再决定要不要。

    这对夫夫俩来说,已是良好的开端,若能和糕点铺子搭上线,往后说不定可以长期合作,就能省去不少事儿。

    之后他们又绕到一条住人的巷子,沿路吆喝,受了不少白眼,零散卖出几罐。

    不过多是选择分量最小的那种。因为这东西又不管饱,不可能天天喝,买多了不划算。但小份的不同,带罐子三十五文,寻常人家也掏得起,兑水喝能管一段时间,足够解馋的。

    连付钱都爽快些,磨两句见谢知云不肯松口,也愿意买账。毕竟铺子里卖得更贵,散称的又遇不上,难得碰见便宜还香醇的,自要买来尝尝。

    眼见天色渐暗,谢知云又开始犯困,他俩再没溜达下去。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客栈,开了间人字号房,就准备歇息。

    烫过脚,躺到床上,谢知云没忍住又把钱袋子掏出来摸摸,听着里面叮当作响,便乐得眉眼弯弯。

    依依不舍地将钱袋塞到枕下,谢知云翻了个身,面朝齐山,说道:“早知道该多做些小罐子的,少的还好卖些。”

    客栈的床上没铺凉席,有些热,他连被子都踢到一边,只穿了中衣。

    齐山拉过一个角搭在已有些弧度的肚子上,拿着扇子上下摇晃,随口说:“那有什么,回去再跟陶大叔说就是,罐子放着又不坏,往后还能用呢。”

    “也是,那下回就叫他单烧一批小的。”

    “嗯,等这些卖完再看,大罐的不好卖,以后就不装了。”

    谢知云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又说:“小罐三十五还是便宜了,好几个人都没讲价,明儿可以试着再提几文。”

    他们也是问了才晓得,几家名气颇大的铺子里,像那样一罐蜂蜜居然可以卖到四五十文。也不晓得是吃甜味儿,还是吃外面那层壳子。

    他们自是不敢卖那么贵,但喊个三十七八应该没问题,毕竟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嘛。

    第58章 第 58 章 故人

    天一亮, 县城就渐渐热闹起来。

    摆摊儿的、上工的、买菜的,皆是行色匆匆,分散在每一处街道。

    齐山挤进吵嚷的人堆, 再次回到驴车旁, 手里多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 用油纸托着。

    他往前一递, 用下巴点了点, “这三个是素的,那两个有肉。”

    谢知云拿起只素包,在手里倒腾两下, 便咬了一大口。面皮十分松软, 带着淡淡的松香;内里虽只是普通的白菜,但剁得细碎, 蒸熟后烂乎乎的, 咸淡适宜,也是鲜香可口。

    等嘴里咽干净, 他笑着同齐山说:“还是那个味儿。”

    齐山顾不得烫, 三两口解决掉一个, 腾出手来拉住大花往前走,含糊不清道:“比自家做的好。”

    这家松针包子卖得很不错,他俩初次来县里时吃过一回,就记住了。回去之后还专门摘了松针也试着铺在笼屉里蒸, 但总觉得差点儿意思。

    好不容易来到县城,又怎能错过, 一大早就跑来排队了。时隔多日再吃上正宗的,心中满足自不必说。

    俩人吃着暄软的包子,一路有说有笑地穿过热闹街市, 左拐右拐,最后钻入一条昨日未曾踏足的巷子。

    明亮的阳光从房顶擦过,打在一旁的青石墙上,映出院内探出的树枝倩影。

    这个时辰正是烧火做饭的时候,跨着篮子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也有挑着担子或赶驴车售卖东西的小贩。不甚宽敞的巷子竟显得有些拥挤。

    齐山驱使大花靠到墙根,给一牵毛驴卖桃子的老汉让路,等他走过,才继续向小巷深处前进。

    “蜂蜜,又香又甜的蜂蜜——”

    驴车走得很慢,齐山时不时吆喝一句,声音洪亮,吸引不少目光。

    可惜大部分只是探头瞟一眼,就立马收回视线,专心走自己的路,没一个开口问价的。

    这再正常不过,他俩并不气馁——县里住户那么多,总能找到合适的买家。

    又转过一个弯,夫夫二人还没走出多远,迎面正碰上个矮瘦的老妇,挎着竹篮刚从门里出来。

    听见吆喝,老妇停下脚,伸长脖子往板车上看:“你们这蜂蜜怎么卖?”

    谢知云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同她介绍:“小罐三十八,大罐两百八,中间的一百五。”

    老妇咂咂嘴,掀起皱巴巴的眼皮瞄过来,“这么贵呢?”

    “这算便宜的了,奶奶去那些个铺子问问,起码也得四十好几。”

    老妇在县城住了一辈子,自是去过那些杂货铺、糖水铺的,清楚谢知云所说不假,这么问不过习惯使然。

    “铺子里的都是真真儿的,你们俩之前也没见过,谁晓得是不是随便弄些东西做假。”

    谢知云以前也听说过,会有人投机取巧,往蜂蜜里掺水,再高明些的还可能加糖水,来蒙骗那些不懂行的。一斤的蜜做两斤卖,赚黑心钱。

    这会儿听老妇质疑,也不觉意外,不过面上还是摆出愠怒又惶恐的神色,急声道:“奶奶这话可不能乱说,穿过前面那条街就是县衙,我俩哪儿有这胆子骗人。”

    齐山也在一旁帮腔:“这些蜜滤出来就装进罐子,一点儿假没掺,最是香浓。”

    说着,他伸手从板车上托起单独放置的一个小陶罐。这罐子外表光秃秃,没有任何花纹,是谢知云去年用来存蜜的。俩人早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另装了些蜂蜜,还特意削好一把竹片带上。

    齐山揭开盖,将竹片往前递了递,“您要是不信,可以先尝尝。”

    老妇眯着眼打量朝自己倾斜的小罐,见里面的蜜十分浓稠,又泛着甜香,已信了几分。

    但看向眼前的长竹片,还是面露犹疑:“不会尝一口就叫我买下吧?我一个老婆子,可争不过你俩。”

    谢知云拽住齐山的袖子,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奶奶尽管放心,人来人往的,大伙儿都看着呢。”

    自老妇停下之后,其他路过的人因着好奇,也会放慢脚步。这会儿听到谢知云那么说,附近几个大娘夫郎纷纷投来目光。

    他干脆又拿起几根竹片,朗声开口:“婶子阿叔们也来试试,不要钱的。觉着好吃再买,家里有小孩老人的肯定喜欢这味儿。”

    老妇终于接过竹片,附近看热闹的彼此对视一眼,也有几个走上前。

    蜂蜜醇厚香甜,一入口就知道绝对纯正。白吃了这样的好滋味,站在板车前的几个路人都露出笑容。

    老妇最先开口:“确实好,给我拿一小罐。”

    “哎!”谢知云忙不迭应声,挑了一罐递给她,等人托稳了,才抽回手。

    老妇还不放心,掀开盖子看了看,发现装得挺满,色泽气味也无差别,便小心放进篮子。又掏出钱袋子数了三十八个铜板给谢知云。

    原以为她问题那么多,会挺难缠,没想到给钱倒是爽快。

    谢知云笑眯眯挥手:“奶奶慢走!”

    另外几个看热闹的见要那么多铜板都不大舍得,随便找个理由就散开。只剩下一瘦高夫郎张口要了罐约莫半斤装的。

    “家里孩子多,天天吵着要吃糖,这下能清净几日了。”

    夫郎嘟囔一句,又说:“出来没带那么多银钱,你们随我去取一趟,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

    齐山没反对,依然不断有人进出,不怕他耍花样。

    两人沉默着跟在瘦高夫郎身后,果然没多久就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夫郎嘱咐他俩在外等候,自个儿匆匆跑进去,没一会儿又出来,身后还跟着三个高矮不一的孩子。

    “真的给我们买蜂蜜吗?”

    “蜂蜜在哪儿呢?”

    你一句我一言,热闹至极,等看到齐山捧在手里的罐子上画了小蜜蜂,就齐齐指着笑嘻嘻叫嚷——

    “是蜜蜂!那肯定是装的蜜了!”

    不过几个孩子被教得很好,叫归叫,却是没有冒冒失失上手。

    许是之前的老妇没讲价,瘦高夫郎也不好意思多说,直接拿出一小块碎银并五十个铜板递给谢知云。

    两人走远了,还能听见几个孩子的欢呼。

    开了个好头,后面似乎就容易许多。等走到巷子尽头,小罐的已经卖光,大罐也少了些。

    太阳升起来,外面渐渐热了,但两人都挺欢喜,眼中的光比天上星星还明亮。

    齐山扶着谢知云爬上板车坐好,问道:“累不累?要不找个茶摊歇歇脚。”

    谢知云解下腰间的葫芦,摇摇头说:“我不累,还是早些卖完了回家去。”

    他从不逞强,走一段路就坐会儿车,一点不觉得脚酸。

    齐山也喝了口水,抬眼见他虽出了层细汗,但神采飞扬,就没再坚持,只说:“那好,我们再去别处转转,把帽子戴好喏。”

    驴车又穿过几条巷子和街道,剩下的蜂蜜也卖掉大半。不过少有人愿意单买整罐的,他们便叫人自己进屋取器具来,舀好了再给过秤,按两百二十一斤的价卖出去。

    如此一来,销得就快了。

    转着转着,不知不觉中又走到昨日去过的糕点铺所在街市。

    不晓得桂芳斋掌柜有没有跟东家会面,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机会,他俩还是决定绕过去问问。

    不想还没到门口,就瞧见店小二在街边左右张望,一发现他们立马跑上前。

    “还当不会来了,掌柜的正找你们呢,快随我进去。”

    小二直接将他们领去后院,还十分客气地给他俩倒了茶,离开不一会儿掌柜的就过来。

    一张口就问:“还剩多少蜜?”

    齐山回他:“带的不多,估计不到十斤。”

    “都是昨日那样的吧?”

    “嗯,全在车上了,掌柜的可以看看再说。”

    替东家办事,掌柜哪敢马虎,将罐子挨个打开检查一遍,才乐呵呵地说:“这些全要了,不过罐子我们自己出,算两百文一斤。”

    谢知云:“想来掌柜是尝过蜜的,应该知晓它的好。我俩在外散卖都是两百二一斤,两百实在卖不起。”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终于把价钱定在两百一。掌柜立即招人搬来干净的大坛子,将蜂蜜全转进去。

    一共是七斤八两,掌柜给结了一两六钱并四十文。

    不过听说他们家里还有,却是没让再给送来,估计是不缺,只道下次新割了蜜,可以来问问。

    能在糕点铺混个脸熟,他俩已经很高兴,也不强求。顺便将钱袋子里的铜板换成碎银,就同掌柜告别。

    之后,俩人又去问了几家杂货铺、糖水铺和饭馆,倒是揽下几桩生意,全部约好在五天后送货。

    揣着几两银子,夫夫俩买了点吃食,径直去往县学。

    何家这次没人跟来,不过托他们给何天青带了东西。总算抽出空,当然要送到手上才行。

    他俩并没注意到,刚到县学附近,就被几个小乞丐盯上了。

    好在这些人似乎没什么坏心,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就朝着城中央跑去。

    他们去得不巧,学堂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只好跟守在门口的大爷知会一声,又等了好半天,何天青才匆匆忙忙出来。

    将何家人的东西带到,又闲聊两句,夫夫俩便赶上驴车准备启程回家。

    刚走到城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谢知云!”

    声音有些熟悉,谢知云却想不起是谁。他下意识转头,疾驰而来的竟是一辆马车。

    面容白净,头戴珠花,身穿细软绸布的小哥儿正掀开帘子,似怒似喜地瞪着他。

    谢知云确信自己没见过他,又觉得有几分面熟。但不论是谁,他都不能应下,连忙转过身,招呼齐山加快速度。

    但再快也跑不过马车,何况齐山惦记着豆豆,也不敢跑得太急。

    谢知云一咬牙,打开钱袋子抓出把零散的铜板,向地上撒去。有人见钱眼开,立马蹿上前捡钱,逼迫马车不得不停下。

    可算给他们争取了出城的时间。

    离开县城之后,俩人也不敢走官道,只能顺着小道往河源村的方向走。

    第59章 第 59 章(捉虫) 上门

    灶房里, 齐山已经生起火,热气渐浓,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往将淘好的米倒进锅里, 又添了瓢水, 就盖上盖儿, 先退了出去。

    刚跨过门槛, 就看见坐在房檐下的谢知云双眼发直, 不知在想什么,隔好半天才动动手指头掐菜,将烂叶子放进竹匾, 好的却扔到地上, 弄得一团糟。

    齐山不由叹了口气。

    自打昨天从县城回来,谢知云就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常常盯着某处发呆。夜里还做了噩梦,惊醒几次。

    他试着宽解, 但被云水镇故人发现藏身之处的认知, 宛如一把尖刀高悬头顶, 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哪怕是他,心里也并不轻松。谢家人会不会找上来?知晓谢知云在这儿,是选择无视还是有别的打算?

    齐山猜不透那个面生的小哥儿想干什么,但他既将人救出来, 就不会再推回去,大不了换个地方, 从头再来。

    他定定神,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一步步走到谢知云身边, 伸手拿过他手里已被攥出水的马齿苋,轻声开口——

    “你去歇着,这儿有我。”

    谢知云还是吓得一激灵,愣愣地转过头,见是他才回过神,挤出笑脸道:“饭就煮熟了?菜也快择好了。”

    话落便去看放在小凳上的竹匾,里面泥块和枯叶混杂,叫他又是一怔,下意识眨眨眼嘀咕着:“怎么成这样了?”

    齐山掏出帕子,拉起他的手仔细擦擦,说:“米才煮上,不着急。”

    “哦。”谢知云应一声,就又没了音,盯着微微泛青的指尖出神。

    齐山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好挑个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起头,“到底沾了甜味儿,蜂蜜比我想得还好卖,这一趟就挣了近四两。等过些天把剩下的七八斤也送去,还能再多卖几个钱。”

    谢知云眼里终于有了神采,抬起头说:“那是不是等会儿去把罐子拖回来?”

    “今天已经这个时候了,我明日一早再去。下回就不要大罐子,全做小的。”

    谢知云弯下腰,帮着齐山择菜,“嗯,半斤的还是可以定几个,也有人买呢。我俩在外散卖就只装小罐,多的便送去铺子里。”

    齐山干脆把竹匾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重新挑拣,看他话多起来,眼底带了抹笑意,说:“行!等这批卖完,我们也敞开了吃顿好的。听说县城有家烧鹅卖的好,要不买一只?还有酱肘子、酱牛肉、驴打滚,想不想吃?”

    谢知云动作一顿,歪头沉思片刻,笑眯眯道:“要烤鸭,外皮红亮流油,蘸着酱料吃的那种。”

    “好,听说是从京城传来的,我还没吃过呢。”

    这一打岔,气氛松快不少。说笑间,地上的菜很快择完,米香也越发浓郁,从灶房传出,勾起肚里的馋虫。

    一锅豆角焖饭,一盆米汤,配上红烧茄子、辣椒炒肉和凉拌马齿苋,午饭吃得十分饱足。

    往日这时候,谢知云是该回床歇息的,但如今心里藏着事,一躺下净胡思乱想,更情愿在外找些活干。

    齐山劝不住,见太阳时隐时现,并不怎么晒,便提议去溪边走一圈,不论捉鱼摸虾,还是采花摘果都比困在家里好。

    绿树掩映之下,溪水清澈见底。几只鸭子迫不及待跳下水,拨动脚掌,泛起圈圈波纹。

    二黑今天也难得跟来,独自蹿到下游,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它最是机警,夫夫俩并不担心。

    齐山扶着谢知云在树荫坐下,四处扫一眼,似乎发现什么,说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话落就大步离开。

    谢知云闲着没事,托腮看向溪流中央,只见几只鸭子在水面起起伏伏,心情似乎真的平和许多。

    正瞧得入迷,身后的矮林有了动静,谢知云回头一看,是齐山牵着衣角兴冲冲跑来。

    他探头一看,颇有些惊喜:“野桃,还有地枇杷。”

    齐山站直身,接着往溪边走,“我就记得附近有这些果子,还好没走错,先洗洗再吃。”

    这些野桃已经熟透,外皮极薄,一吸就破。虽说个头不大,里面的汁水却很多,又香又甜。

    地枇杷更不必说,内外都带着淡淡的粉,指甲盖大一颗,但没有核,果肉香软,难怪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满田埂山野去寻。

    吃着野果,听着水声,带着凉气的山风迎面吹来,惬意又自在。

    二黑也终于回来,还叼了条手掌长的小鱼,将好扔在谢知云面前。

    “汪!”它蹲坐得端端正正,尾巴不停摇晃,咧着嘴似乎在笑。

    谢知云以为它是求夸,摸摸仍旧湿漉漉的狗头,笑道:“真厉害。”

    不想二黑抬起爪子按住活蹦乱跳的鱼往前推了推。

    “这是给我的?”

    “汪!”

    毛茸茸的尾巴摇得更快,谢知云晓得自己猜得没错,面上笑意更盛。

    二黑愣了愣,又飞快跑走,不一会儿给带回一只螃蟹。这还没停,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谢知云面前就多出些小花、蝴蝶、鱼虾。

    一人一狗想着法子逗他开心,谢知云再分不出心神在意旁的事。

    但另一边的靳元宝却没放弃找人。

    上次在县城他虽与同伴说那人仅与谢知云有几分相似,回到客栈却越想越觉得不对,急急差人出门打听。

    只是可惜,并没问出什么。他便又花钱雇了些乞儿,只要在城里见到相像的,就立即告诉他。

    原本他也没报希望,不料在离开康乐县之前,真能再次遇上。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他确信驴车上坐的那个粗布麻衣的乡下小哥儿就是过去总和自己拌嘴的谢家三少爷。

    虽然出了点岔子,没能追上,但靳元宝自有法子。

    只需花些银两,将县学附近的人询问一番,就找到何天青。再稍一打听,便知晓何天青的住处,自然也就能发现谢知云的落脚之地。

    枣红骏马载着车驾缓缓驶入河源村,车盖四周的流苏随风而动。小窗帷幔被一只素白的手挑起,露出小哥儿莹润如玉的面庞,还有色彩鲜艳、布料上等的衣衫。

    两个骑马的仆从紧随其后,腰背挺直,目光锐利,一看就不好惹。

    扛着锄头从田间地头往家走的村人不禁让到路旁,艳羡又惶恐的打量着一行人。在路上打打闹闹的小孩子,也被大人拽走,牢牢抓在手里才放心。

    外面尘土飞扬,靳元宝眉头紧皱,满脸嫌弃,却又不愿放下帷幔,定要亲自看着才行。

    车夫只好走得更慢,还不忘抽空问路:“这村里有没有个姓谢的小哥儿?从外面搬来的,白白净净,像个富家公子。”

    不确定谢知云有没有改名,便只能含糊地描述。

    但路旁看稀奇的村民却有了动静,互相小声议论着。只是看几个汉子都不大面善,拿不准他们想干嘛,没一个人上前回话。

    车夫不大高兴,竖起眉毛更显得凶恶,“喂,问你们话呢,要不知道何天青何秀才家在哪儿也成。”

    这下终于有人站出来,是身形愈发佝偻的张远兰。

    他抬起浑浊的双眼,笑得满脸褶子,抢先开口:“回这位小少爷,我晓得那谢小哥儿的家怎么走。”

    靳元宝挑挑眉,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随意往外一抛,说:“带路。”

    “哎哎!”张远兰忙不迭应下,连跑带爬地摸起滚到土里的银子,摸摸干净,才喜笑颜开地小跑上前。

    路旁有个年轻人一咬牙,转身向何守义家奔去。

    马车行至山脚,车夫就不得不勒紧缰绳,迫使枣红马儿停下。

    “少爷,前面路太窄,车上不去了。”

    “还真会找地方,竟躲到这穷乡僻壤,”靳元宝撇撇嘴,“你就在这儿等着,大龙二虎跟我上去。”

    大龙二虎就是骑马的两个随从。

    叫二虎的那个虽长得高壮,眉间却有一点红痣,也是个小哥儿。

    兄弟俩听自家少爷这么安排,立刻腾出一匹马来,让他骑上。

    靳元宝从没走过这么烂的路,一直在发牢骚。

    “跑哪儿不好,非要在这儿。等我找到人,定要他好看。”

    张远兰还以为他和谢知云有过节,不停在旁边煽风点火:“这小哥儿一张嘴利得很,心思不正,惯会惹事。少爷这样金贵的也敢得罪,真是胆肥,您可千万不能放过他。”

    靳元宝见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编排人,并且用着别扭又夹杂浓重乡音的官话,只觉滑稽。没忍住笑出声,又立马憋住,佯作愤怒地附和——

    “你说得对,难道这人在村里也是那副德行?”

    张远兰见他搭话,更加殷勤,倒豆子似地把和谢知云、柳家的矛盾,添油加醋地讲一遍。

    靳元宝听完,嘀咕一句:“还是那破脾气。”

    张远兰忙着喘气,没听清,只当他又在骂人。

    天色越来越暗,张远兰到底年纪大了,爬山于他而言有些吃力。

    等他再次要求歇歇,靳元宝终于忍不下去,“还有多远?”

    “快了,翻过这个坡就是。”

    靳元宝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接下来我们自己走,若被发现你跟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远兰有心想瞧个究竟,但又怕大龙二虎,只能点头。

    没了他说话,耳边清净不少,行进速度都快了些。

    一到坡顶,果真看见栋土墙瓦房,还不等靳元宝高兴,就看见一团黑影飞奔而来。

    “汪汪汪!”

    靳元宝吓得脸上血色尽失,扯着嗓子大喊:“大龙二虎!快把这狗东西赶走。”

    犬吠、惊叫、怒吼混在一起,惊起一片鸟雀。

    齐山朝院门瞟一眼,反应过来,丢掉手里的柴刀,推着谢知云进屋,“你先躲好,我去看看。”

    谢知云白着一张脸点头,还没进门,便听林子里又传来哭嚎——

    “谢知云,我是靳元宝!你个混蛋,竟敢使狗咬我!”

    第60章 第 60 章 消息

    晚风吹散热气, 暮色笼罩之下,山林平添几分凉意。

    绿意盎然的农家小院内,两匹高大骏马在空地上嚼着干草, 大花从棚下探出头, 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这边, 时不时喷个响鼻。

    齐山不停扬起手臂, 将草料剁得砰砰直响, 震得大龙和二虎大气不敢喘。

    沉默在蔓延,只有二黑仗着有人撑腰,弓起背冲这些陌生来客龇牙咧嘴。

    二虎摸摸衣袖上的缺口, 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抬眼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木门。

    谢知云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地看着自进屋以来就抽抽噎噎怒骂不止的靳元宝。

    终于在他又一次埋怨二黑时, 忍无可忍地开口:“你到底干嘛来的?我还要喂鸡、烧水, 没功夫听你发牢骚。”

    靳元宝一噎,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我大老远跑来找你, 被蚊子咬, 被狗追, 还没你那几只破鸡重要?”

    谢知云不为所动,依旧冷着张脸,说:“有事快说,没事就赶紧下山。”

    他并不觉得和靳元宝有什么感情可言, 他俩从蹒跚学步就互相看不顺眼,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闹,持续了十多年也未终止。

    以至于他听见贸然闯上山来的人是靳元宝时,还当自己听错了。就是这一犹豫, 靳元宝便蹿到院门口,再躲也躲不及。

    靳元宝嘴一撇,“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初听说你死了,我吃不下睡不着,生生熬掉几斤肉……”

    然后在谢知云越来越不耐烦的神色中渐渐噤了声。

    半晌才继续开口,呐呐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被那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之前在街上看见你,还当是做梦,幸好,你还活着。”

    靳元宝盯着面前这张不知不觉中染上些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里带了点儿笑意。

    他少有如此平心静气的时候,谢知云怔愣一下,面色和缓许多。

    没想到在那云水镇,竟还有人真心实意地惦记自己。

    他斟酌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上前,问:“你怎么会在康乐县?”

    “你都用的些什么破烂玩意儿,”靳元宝将棉帕拽过来,按上泪湿的眼角,瞥见边缘粗糙的针脚,咕哝一句后才答,“我爹准备在长州府建茶庄,正四处挑选合适的地方,前些时候转到这边,觉着不错,就暂且安置下来了。”

    靳家祖上便是茶农,代代相传,发展成远近闻名的茶商。到靳元宝他爹这一代,更是发扬光大,生意遍布大乾各地。若不是靳家长辈舍不得离开故土,早搬去更富庶的地界。

    但谢知云还是有所怀疑:“不是他们派你来的?”

    “谁?”靳元宝下意识问,很快又反应过来,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你不是被家里人送出来的吗?他们不晓得你在这儿?”

    谢知云笑了笑:“他们若是有心送我离开,又怎会把我送给那老色鬼。若不是我运气好,就该和你那远房表姐一样了。”

    靳元宝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刺他时说的话,面露尴尬。虽与那远房表姐不熟,却也晓得她在贾府过得十分艰难。以谢知云的性子,嫁进去必然要受尽磋磨。

    “是我想岔了,所以那火是你故意放的。”

    谢知云没否认,也没打算解释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犹豫一会儿,问出另一个比较在意的问题——“他们怎么样?”

    靳元宝眨眨眼,抠着手指吞吞吐吐道:“就,还,还挺好的。”

    余光瞥见谢知云神色平静,不喜不怒,干脆一鼓作气全说了:“你爹不是捐助了好几个穷书生,你死……大火之后,有个姓陆的中了亚元,便迅速安排他同谢羽眉成亲。”

    “那段时日,谢家门槛都被踏破,贾怀安也跟你爹往来密切,之后谢家布庄的生意就越来越红火。”

    “姓陆的也争气,一路考上京城,听说封了个官,”说到这儿,靳元宝顿了顿,才补充完整,“谢家也跟着搬过去,铺子都转给别人。”

    那可真是风光无限,难怪能摆平烂摊子,连铺子的牌匾都换了新,镀上一层金。

    “是挺好。”

    谢知云听完,竟一点儿不觉愤怒、嫉妒,反倒狠狠松了口气。离谢家更远些,应该再不必担心他们来打扰自己和齐山平静的生活。

    靳元宝误以为他心有不甘,想起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不过听说他们在京城过得也不顺,那地方哪是谁都能站稳脚跟的,指不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呢。”

    谢知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是很在意。

    他只盯住靳元宝的眼眸,问道:“你会告诉他们吗?”

    靳元宝腾地站起身,“哇!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你家那些人了,怎么可能去找他们报信。”

    这话不假,他和谢知云不对付,很大原因也是老爹不喜谢东行唯利是图的做派,常在家念叨。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谢家人就不大喜欢,连带同龄的谢知云也看不顺眼。

    偏生谢知云是个不服输的,俩人争争吵吵,越闹越僵。其实细想起来,并没什么大的过节。

    “你最好说到做到。”

    靳元宝又要炸毛,哼哼几声见谢知云不搭理他,又举起手咬牙切齿地发誓。

    这人嘴是讨嫌了点,心肠却不坏,谢知云信了他的话,没再不依不挠。

    还给倒了杯水推过去,轻声道:“坐下歇着吧,跑了那么远,不累?”

    靳元宝昂起头,重新在他对面坐下,抿了一口茶就皱起眉,“你这选的什么破地方?路不好走就罢了,连口好茶都没有。我说那些人都跑去京城,你也用不着再躲躲藏藏,大可换个好去处,何必在这儿受苦。”

    “这里挺好的,再说我也没觉得受苦,能做喜欢的事,自家养活自己,不是很不错?”

    靳元宝是家中独子,娇生惯养长大的,不太能理解如此贫苦的生活有什么好。又说:“你不想离开这儿也行,正好我爹在康乐县建茶庄,我同他说一声,安排你做个管事,总比种地强。”

    谢知云起身端来一碟乌梅干,顺手往他嘴里塞一颗,笑吟吟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和大山在山里自在惯了,恐怕当不得如此大任。”

    靳元宝还想再劝劝,外面却嘈杂起来。不过大黑叫得不凶,应该是熟人。

    谢知云开门出去,借着火光,看清是何家人,连柳絮都在。

    何守义打头,他似乎刻意打理一番,穿着青黑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杵着根拐杖,看起来严肃又威严。

    一听到开门声,他就转头看过来,视线在靳元宝脸上停顿一下,移到谢知云身上,关切地询问:“没事儿吧?”

    四五双紧张、担忧的眼睛齐齐望过来,谢知云心中一暖,摇摇头道:“我没事儿,这是……我朋友,老家那边的。”

    一场乌龙过去,院里所有人均放松下来。

    天色已晚,何守义他们确认几个陌生人不是来找麻烦的,便打着火把下山,大龙也跟着一起走。

    靳元宝说什么都不愿再折腾,非要在山上过夜,二虎只能留下来陪他。

    夜色渐深,看着主仆二人进客房歇息后。谢知云和齐山才打水洗漱,回床上躺下。

    这一整日,心情起起伏伏,终于安静下来,也不能立马入睡。

    谢知云窝在齐山怀里,将靳元宝带来的消息同他复述一遍,末了感慨道:“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直作对的人还惦记着我。”

    齐山沉默片刻,摸着他的头说:“靳少爷是个心思单纯的,谢老爷如今又离得那么远,不必担心他们找上来了。”

    谢知云弯了弯眼,在他胸前蹭蹭,很是高兴:“嗯,家里还有肉,明早做顿好的,省得他又嫌我穷。”

    尖刀终被收回鞘中,心中烦闷、忧虑一扫而空,谢知云又睡了个好觉。

    大清早睁开眼,就听见靳元宝在外面念叨,一会儿蚊子太多,一会儿茅房太臭,吵个不停。

    若是放在以前,谢知云定要推开窗,骂他几句。这会儿尚且沉浸在故人相逢的喜悦中,他竟觉得有些亲切。

    好在这人还算有些分寸,等发觉齐山给他和二虎也备了早饭,还有肉粥、香油蒸蛋和烙饼子,就自觉收了声。

    也不知道瞎想了什么,吃饭的时候,时不时盯着碗,露出尴尬又愧疚的眼神,就差偷偷抹眼泪了。

    靳元宝只留了张字条,就偷跑出来,彻夜未归,也不晓得家里人急成什么样。他不敢在山上多待,抓紧吃过早饭,带上谢知云给装的凉水、烙饼和果干,就和二虎急匆匆离开。

    临走前,还拉着谢知云的手再三保证,回去绝对不会乱说话,叫他们一定放心。顺便仔细考虑一下去茶庄做工的事儿,随时都给留着空。

    骏马踢踢跶跶走远,靳元宝的呼喊声渐渐小了,消失在山林间。

    谢知云抬头看向齐山,笑道:“走了,回去吧。”

    齐山微微颔首,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往院门口走。

    二黑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