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迷路“陆刑,我们好像迷路了。”……
片刻的等待后,一直不见人影的齐霍终于姗姗来迟。
他满脸喜色,显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他脚步飞快地从门外进来,一进厅堂便直奔两个儿子,齐炀和齐澍两人见父亲来了也都纷纷站起来。
“父亲!”
随着这一声响起,沈长宁看着齐澍绕出长案,飞快地迎向齐霍。
小儿子明明表现得无比热情,可齐霍却只冲他飞快地点点头,而后便脚步不停地径直走向了一旁安静站着的大儿子齐炀。
沈长宁看见齐霍背过去的一瞬间,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沮丧起来。高大的年轻人被父亲忽视后,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神色黯淡。
“父亲。”
看着走到了自己面前的齐霍,齐炀点点头,淡声叫了一句。
沈长宁听着这声不冷不淡的父亲,忍不住想:比起齐霍那位正妻所生的小儿子,这位镇北将军的态度可是冷淡了不止一点两点。
可显然齐霍极为欣赏这个挽救整个齐家于飘摇风雨之中的大儿子,他不仅毫不在意齐炀的冷淡,反而热切无比地和他交谈起来。
沈长宁看了一会,竟然觉得他颇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而且他对齐炀的态度也很奇怪,不似父子之间的慈爱,仿佛更像……带有讨好意味的谄媚?
她收回目光,向陆景行的方向挪动些许,继而抬手掩住嘴巴,低声问道:“陆刑,这齐伯伯可真奇怪。”
陆景行偏了偏头,示意她说来听听。
沈长宁收回落在三人身上的目光,视线落到桌面上。
“若按你所说,他的小儿子齐澍是正妻所生,而大儿子只是舞女所生,那他不应该更亲近小儿子吗?”
“为何你觉得应该更亲近齐澍?”
沈长宁噎了一下。
为何?她想这该怎么说。
贵族世家中,屈辱生存的私生子,备受宠爱的庶子,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因为我看过的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她这话难得带着点小女儿的天真,陆景行听了忍不住失笑。
“你把齐霍想的太简单了。”
他说:“齐炀如今名声在望,当年又以奴隶之身舍命将整个齐家从崩溃边缘救回来而后一跃而上,成为了甚至比齐霍当家时还要耀眼的存在,于齐霍来说,齐炀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他的儿子,得算是再生父母了。”
这话说的实在太毒,沈长宁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能被自己亲爹视作再生父母,那这齐炀也算对得起他那被齐霍辜负的母亲了。”
陆景行听着少女的笑,脸上却并没多少神色变化。
他告诉了少女这故事的后半截,却没说那人尽皆知的凄惨的前半截。
这位年纪轻轻,长相又颇为出众的镇北将军刚在朝廷起势便引起了许多老将的不满。一些人以样貌评判他的能力,一些人以出身审判他的功绩,最后说来说去的,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他的身世上。
齐炀的生母是烟花楼的舞女,名叫芳萋。
虽然总有人因为芳萋的舞女身份而嘲讽齐炀是娼妓之子,可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遇到齐霍之前,她确实只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怀上了齐炀后芳萋总没什么精神,便塞了点钱给守门的护卫,偷偷溜去了隔壁的医馆,却没想到这一诊脉便诊出了喜脉。
她大惊,甚至恐惧到了极点,可在这一切过后却是控制不住的狂喜。那一直荒唐到破晓时分的一夜让她很清楚自己肚子里怀着的孩子是谁的。
没有人不认识威风凛凛的齐大将军,也没人不想奋手一搏,爬出这个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会吃人的艳窟。所以齐霍和友人来烟花楼喝酒的那晚,芳萋做了她这辈子最勇敢的一次决定。
她借着送茶的由头,偷溜进
花魁房里,打晕了正在梳妆打扮的对方,然后又用自己大半的积蓄收买了花魁的丫鬟,然后给自己装扮打点,覆上面纱,顺理成章地被老鸨叫走,去了齐霍房里。
她当时以为自己可以如愿离开,却没想到一夜风流后,醒了酒的齐霍并不准备为她赎身。
而芳萋后来也因为顶替了花魁而被罚跪了整整两天,膝盖肿痛得夜不能寐,日夜怨恨着齐霍。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齐霍的孩子。
齐霍至今没有娶妻,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会是齐霍唯一的孩子,会是他的长子。
于是守着时辰,芳萋当街拦住了正带着将士打马巡街的齐霍。她跪在马下,痛哭流涕,祈求齐霍替她赎身,说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堂堂一个将军,竟然被一个曾有过一夜露水之缘的娼妓当街拦路。
此举太过惊人,以至于后来甚至有文官借由此事,上奏弹劾齐霍。
而这事情对于齐家来说也简直是天大的丑事,齐霍当时正与吏部大臣的女儿,也就是齐澍的生母议亲,却没想到在这当口齐霍出了个这种事情,且还闹得满城风雨。
两家的关系一时间闹得很僵,齐霍不得不亲自上门请罪。
所有人都以为芳萋死定了,可最后齐霍却竟然真的帮她赎了身,把她接进了齐家。
几月后,齐霍成婚,齐家多了个主母。
再几月后,齐霍的长子齐炀出生,而齐府后宅的枯井里,多了一具被草席裹着的尸体,
而至于齐霍以及其妻子后来对这个从长子如何……
想到后来对方被封为镇北将军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齐霍的夫人以及齐家重建当日,披麻戴孝,捧着齐炀生母芳萋的牌位,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硬生生从家门口拜到了长岳山的齐霍。
陆景行端起手边摆着的酒盏,嘴角弯起一抹让人无从察觉的隐秘冷笑。
那边终于寒暄完,看着领着人往这边走来的齐霍,沈长宁连忙伸手碰碰身边的人。
“来了来了。”
她扶着陆景行站了起来。
“阿炀,阿澍,这是陆刑,这是沈离,这是陈升,他们几人都是云丫头的朋友,在这暂住几日。”
沈长宁跟着陆景行一块行礼,对面两人也同样躬身还礼。
而随着距离被拉近,沈长宁将兄弟两的面孔看得更清楚,这下她倒是不会再分不清两人之间到底谁才是齐炀了。
面容俊秀的那个虽然样貌像极了母亲,五官柔和,可那双眼睛却如利刃出鞘,亮得让人惊心,只被他轻轻扫过便忍不住后背一阵发凉寒。
而另一个虽长得像极了齐霍,五官俊美,气势十足,架子已经足以唬人,可张望间却总隐隐露出些许怯意,并没有那种杀伐果断的气势。
“好好好,都入座,都入座,开宴吧。”
两个儿子回来了的喜悦使得齐霍今日格外的高兴,他主动招呼众人落座,片刻后,丫鬟们端上各色菜肴,众人在一片沉寂中举筷。
一时间耳边安静无声,僵硬凝滞的气氛几乎让人食难下咽。
沈长宁吃了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最没滋没味的一顿饭,停下筷箸,等一旁的陆景行也不再动筷后,她几乎是立刻便迫不及待地借口要回去给陆景行敷药而借口向齐霍请辞。
抛下吃得正欢的陈升,双双离开了宴席。
一路绕过花园,沈长宁才终于猛地吐了口气,郁闷不已地道:“太难受了,陆刑,这还不如我和你在破庙喝米粥自在呢。”
陆景行闻言笑了一下,转而看向她道:“没吃饱吗?”
“没有。”
沈长宁摇头。
这气氛压抑成那样,她几乎味同嚼蜡,怎么可能吃饱了。
“厨房应该还剩有一些菜,要去看看吗?”
沈长宁眼睛一亮:“好!”
两人便往厨房走去,可是沈长宁忘了,她并不认得和自己院子不同地方的路,而身边的人又是个几乎没出过门的瞎子。于是兜兜转转,两个人沿着齐府绕来绕去,直到明月升上中天,她也没看见厨房的影子。
最终沈长宁不得不停下脚步,心虚不已地看向身边的人。
“陆刑,我们好像迷路了。”
“……”
虽然不知道到底走了不知道多久,可却已经走得后背都发汗了的陆景行冷笑一声,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我忘了我们这会不是从我们住的院子出来了。”
沈长宁站在院子里一处假山后,只觉得四周放眼望去竟陌生一片,找不到丁点相熟之处,显然是个他们从未来过的地方。
“在人家宅子里走迷路,沈离,你可真厉害。”
耳边响起男人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沈长宁瞬间不满了。
“这能怪我吗?这只能怪这宅子太大了,设这么多回廊,七拐八拐的,我又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地方。”
少女失了底气的辩驳声落入耳中,陆景行刚想问她你在这里都找不到路,那日却又是哪来的胆量说走就走然后夺门而出的。
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却又猛地噤声。
沈长宁被他抬手捂住了嘴巴。
和被人杀害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立刻将沈长宁拖入回忆中,根本来不及思考,受惊的少女立刻本能地挣扎起来。
“嘘,有人来了。”
而后她耳廓一热,男人带着点劝哄的声音随着呼吸声一起猛地撞入她耳中。
熟悉的声音将那些恐惧蓦地撞碎。
沈长宁仍旧浑身僵硬,却不再挣扎。
她乖乖地站立不动,任由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人抬手将自己圈在怀里,手掌捂住唇瓣,在漆黑夜色中噤声,谨慎地屏住了呼吸。
脚步踩过枯枝,发出些许声响,片刻后又有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长宁听着,立刻机敏地意识到这是两个人。
会是谁呢?
齐府的下人吗?还是齐家的那三个主人?
她想起宴上那关系诡异的三人,忍不住想,若是后者,那来的是父子俩还是兄弟俩呢?
第42章 香囊可以给我也绣一个吗?沈离……
“做什么。”
不含多少情绪的声音一在耳边响起,沈长宁立刻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齐炀。
她眨眨眼睛,想起了那个刚刚还在宴上见到的人。
“兄长,”
而随着这声兄长一出,这两道脚步声里的第二道来自谁便也都一清二楚了。
那看来这来的便是齐炀以及齐澍了。
沈长宁和陆景行两人躲在假山后,她拉下男人捂住自己唇瓣的手,转头向四周看去。只见入眼一片漆黑,廊下挂着的灯笼轻轻摇晃,更显得这院子的寥落破败。
沈长宁终于意识到她和陆景行无意间走到的这地方荒凉得和齐府其他的院落格格不入。明明齐府白日还在洒扫庭除,怎么却又独独留下这间院子呢?
奇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你这次回来也仍是要睡在这里吗?”
吹得人全身发寒的夜风中,齐澍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大着胆子和齐炀说道:“这地方我,我听父亲说一直没让人收拾过,不太干净,兄长,你,你还是搬到你自己的院子里,不要再住在这里了。”
“我要住在哪里轮得上你们给我安排吗?”
齐炀冷笑一声,淡声道。
而齐澍闻言,脸色则瞬间变了。幽暗夜色中,委屈和畏惧的神色丝丝缕缕地爬上他眉眼,明明是成年男子俊朗舒展的眉眼,却总显出如小孩一般矛盾的委屈。
沈长宁看着,越发觉得奇怪。
“……我,我只是想说触景伤情,兄长不应该沉湎于过去,而,”
啪!
齐澍的话语根本没来得及说完,空气中便蓦地响起一声脆响。
站在齐澍对面的人猛地举起手,出手迅速,快如闪电一般地重重扇了齐澍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如爆
竹炸响,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夜的静谧,沈长宁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颤抖间眼皮猛的一跳。
这是干什么?
她心中越发觉得古怪,目光紧紧盯着那越发显得奇怪的两兄弟,想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齐澍被齐炀扇了一巴掌后许久没有动,整个人保持着偏头的动作,僵硬得如同一具石塑。直到齐炀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仿佛随着齐炀的一巴掌扇过来而离了体的灵魂才终于又重新回到身体里。
就在沈长宁以为他终于快要忍耐不住了的时候,齐澍的表现却完全出乎沈长宁的预料,他并没露出些许与愤怒有关的神色,而只是黯然地垂下了脑袋,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说完沈长宁便看着他转身离开了。
这可真是。
盯着那道垂丧着脑袋的背影,沈长宁已经彻底糊涂了。
不过一句听上去再寻常不过的话,到底为什么会引得齐炀大动肝火,是齐澍这句话中的什么东西无意间戳到了齐炀的伤疤?
难道是那句沉湎于过去?
沈长宁眯了眯眼睛,盯着齐澍走后那个被独留在原地的人,心想,莫不是这人过往曾遭遇过什么伤心事,所以一直走不出来?
她想不明白,而那边,齐炀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便转身进了身后的屋子。
吱呀一声声响,木门被推开,而后又阖上。
人影便被阴森宅院彻底吞没。
“他,”
见人已经走了,沈长宁收回目光,转身,仰头,正要低声告诉陆景行这一事实,却蓦地一僵。
眼睛被男人纱布蒙上的男人仍然乖觉地站在原地,似乎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而随着沈长宁这一转头,少女的唇瓣便猝不及防地贴着对方的下巴擦过。
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气氛仿佛在顷刻间凝滞,一股扭曲的,不知来处的热意沿着那一触即分的地方不住升腾。
沈长宁猛地垂下眼睛,只觉得唇瓣处烫得仿佛要烧起来。
过了许久,沉默终于被打破。沈长宁站在原地,听见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带着点哑意的声音。
“沈离,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了。”
睫毛轻轻一颤,沈长宁没有抬头,只是问道:“什么?”
陆景行忍耐着那被唇瓣擦碰过的地方正越来越剧烈的热意,嗅着那阵从遇见少女起便没有断过的香味,片刻后似乎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将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他突然问道:“你到底用的什么熏香。”
沈长宁:“……啊?”
“你闻不到吗?”
陆景行偏了偏头,脖颈下巴相连的那一片在沈长宁眼中拉扯出好看的线条。
她听见男人说,“你身上总是很香,从遇见你的那时候起就是。”
“……”
耳根蓦地一热。
沈长宁眨眨眼睛,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你是变态吗,陆刑。”
陆景行这次又没听懂少女口中稀奇古怪的形容,因为片刻后,随着粗糙布料随袭来的冷风一起贴近,那阵独属于沈长宁的香味也跟着蓦地在鼻尖变得浓郁起来。
“是我学着书里的方子做的安神香。”
这是沈离那会刚穿越过来时失眠多梦,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偶然翻到一本书籍,而后学着书上写的方子,为自己调配的安神香。
“香囊也是我自己绣的。”
陆景行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牵住,而后掌心塞进来一个布料粗糙硬挺的香囊。他摸索着香囊表面,指腹碰触到一圈花纹。
辨认了一会,他突然侧头笑道:“你的名字?”
“对。”
沈长宁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意教她刺绣,让她想个花纹样式,她却怎么也没那本事做个多复杂的,于是最后,针脚粗糙的香囊上只单单调调地绣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离’字。
陆景行没说话,他握着这个香囊,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后递还给沈长宁。
沈长宁毫无防备地去接,却没有拉动。
男人在她伸过手来接的瞬间蓦地收紧手指,握住了香囊的一端。
她诧异地抬头,却听见陆景行说话,声音中透着晦涩的哑:“可以给我也绣一个吗?沈离。”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声音落入耳中的瞬间,沈长宁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她想说不行,却在这时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口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两个字,于是最终还是答应了陆景行。
两个人出了假山,沿着方才齐澍离开的另一张院门向外走去,这一次倒是没走多远便很快见到了熟悉的花园。
没心思再去找厨房,吃东西,沈长宁和陆景行两人沿着曲折回廊,在沿途悬挂的灯笼燃起的昏黄亮光中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而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在他们身后,假山掩映之后,昏暗的亭子里,有人正坐在其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是从兄长的院子里出来的。”
齐澍看着那两个消失在了回廊拐角处的刚刚才在宴上见过的人,他逐渐皱起了眉头,而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得去告诉兄长。
另一边,荒凉僻静的院子中,黑漆漆的屋里没有点灯,齐炀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桌边,坐在满室的黑暗中。
他仿佛在出神想着什么事情,面容隐没在阴影中,显出无比的阴森,直到房门突然被敲响,那神色才蓦地一顿,猛地破碎在脸上。
他回头,盯着那木门看了许久,而后才缓缓起身。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刚才才闹得不欢而散的兄弟两再次面对面。
“你又做什么。”
齐炀出了门,房门在他身后关闭,他盯着齐澍,目光冰冷不耐到了极点。
齐澍偏了偏头,似乎很为齐炀这样的目光感到伤心。
但眼前这显然并不是重点,他努力打起精神,将自己刚刚看到的事情告诉了齐炀。
果不其然,齐炀听完也逐渐皱起了眉。
“你是说你亲眼见到你走后不久他们便从这里出去了?”
“对。”
齐澍点头:“我亲眼看见他们从这里出去了。兄长,或许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说那几人是来家中暂住,可却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齐炀沉默着,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齐澍见状不敢打扰,只好等着人开口。
片刻后,齐炀说道:“那三人中,那名女子据说是那蒙眼男子的娘子。”
齐澍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你认识那个蒙住了眼睛的男子吗?”
齐炀突然问道。
齐澍自然摇头。
齐炀站在门口,想着今日那三人离席后坐在主位的那人告诉自己的消息,神色间蒙上一层阴翳。
“他是陆诏安的儿子,陆景行。”
“陆……大理寺卿?”
这名字实在称得上如雷贯耳,齐澍只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想到这位自就任那日起便被陛下当作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杀了不知道多少官员将领,乃至于几乎被整个朝野所畏惧的大理寺卿,齐澍瞬间变了脸色,“他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齐炀神色倒是比他镇定许多。
“檀云在信中说他是因为避祸,所以才会来此暂居。”
“避祸?”
齐澍想着对方脸上蒙着的纱布,心下猛地一突,“居然有人敢杀他?”
那人背后站着的可是陛下。
齐炀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不免觉得他天真:“江南与京城之间山高路远,管它什么来头,只要你手段够厉害,能把人连皮带骨头都碾碎了抛去钱塘江喂鱼,到时候自然便是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这话说的太大逆不道,齐澍眨眨眼睛,脊背发凉,没敢说话。
齐炀收敛了冷意,转而又道:“我不在意他得罪了谁,又是为什么得罪的那人,我现在只想确认
一件事情。”
他看着齐澍,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齐澍听见他开口,缓缓说道:“朝中上下都知道大理寺卿陆景行为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一心只为替陛下肃清天下,他哪来的娘子。”
如惊雷劈身,齐澍蓦地恍然大悟。
寒意蓦然生出,沿着脚底一路爬升。他看着面前目光阴冷的齐炀,吞咽数下,喉结滚动多次,而后才终于艰难地吐出那句话:“所以避祸很有可能只是个幌子,他其实是冲着我们家来的?”
毕竟齐家的过去,谁都知道。
即便如今齐家已经改邪归正,可齐霍曾谋反一事,始终是悬在他们一家头上的刀斧。
“我不清楚,或许陆景行确实已经成婚,只是从未有人知道此事。”
虽然这说法听上去实在不太能站得住脚。
但如果不是这样,那齐炀也确实是想不明白这其中具体的关窍缘由。他摇了摇头,但很快又说:“但眼下想要验证这事情的真假倒也不难。”
下一瞬,目光在空中相撞,齐澍听见他说,“你需要想办法确认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就自然能够知道了。”
第43章 赴宴不是风变得滚烫了,而是他自己在……
“邀我们赴宴?”
看着前来传信的丫鬟,沈长宁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道:“你是说你家那两位公子要要我们去赴宴?”
丫鬟点头,笑道:“正是呢,娘子。我家大公子说了,昨日家宴拘束,未能招待好娘子郎君,因此今日特地在花园凉亭中重摆宴席,还请两位赏脸出席。”
“……”
想到昨夜见到的种种以及那顿让自己吃得没滋没味的饭,沈长宁胃里难受地翻滚了一下。
怎么办,这脸她还真不想给。
可眼下他们毕竟是借住在人家家中,转头看了眼在窗边坐着的陆景行,于是沈长宁只得轻轻叹气。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们稍后便来。”
于是片刻后,凉亭中,一行五人坐在亭子里,面前是放了各色药材,煮起来香气扑鼻的沸腾铜锅。
“昨日我们匆匆赶回,未能好好招待诸位,为了以表歉意,今日特地重设宴席,好好与诸位认识一番。”
齐炀坐在沈长宁对面,端着酒杯,说话时唇瓣微弯,面上浮动着温和笑意,一时间就仿佛连那眉眼间的冷意都被这笑意暂时冲淡了许多,看上去亲切无害。
沈长宁听着他这话,想到昨夜她和陆景行躲在假山后见到的对方,便不由得一边假笑着低头一边在内心疯狂腹诽。
这人可真会隐藏本性,要不是昨夜因为迷路偶然进了那院子,从而撞见了你是怎么毫不留情地动手扇你弟耳光的,我怕是还真信了你这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笑容。
陆景行脸上仍旧蒙着纱布,面容被遮去大半,让人看不清他真实样貌到底长什么样。而又因为受了伤,所以齐炀很体贴地在他来之后派人将他面前的酒杯里装的酒换成了茶。
陆景行端起杯盏,嗅着那袅袅茶香,笑道:“齐公子言重了,那宴会本就是齐伯伯为你们兄弟两人接风而设,陆某等不过是借二位的光罢了,谈何招待不周。”
齐炀垂着眼,失笑,“哪里哪里,还要感谢郎君赏脸,愿意前来赴宴。”
陆景行也自然回道:“今日既然齐公子有心再次相邀,陆某等自然是感激不尽,谈何赏脸。”
几个各怀鬼胎的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阵,文绉绉的话推来绕去,听得沈长宁脑袋都大了才终于止住话头。
齐炀的目光不准痕迹地在陆景行手中端着的杯子上划过,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他弯了弯唇角,笑道:“不多说了,大家共饮一杯,而后动筷吧。”
几人举杯,沈长宁皱着眉头抿了一小口,被杯盏里装着的澄亮酒液辣得皱了皱眉。她侧头,掩住唇瓣,轻轻吐了吐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的舌头,在心里低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酒桌文化。
上辈子做了律师后也一直在喝酒的沈长宁是真心不喜欢这种随时需要推杯弄盏的氛围。但所幸和昨夜比起来,那涮锅的滋味倒确实是很不错,鲜肉,青菜,蘸料。
沈长宁喜滋滋地想,这不就是火锅嘛。
她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兀自闷头大快朵颐,吃得无比开心。
到最后离开,她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就连离开后走在路上了都还念念不忘。
“真好吃,陆刑,下次我们自己也弄这个吃。”
陆景行笑了一下。
“这么好吃?”
“当然!”沈长宁点头,“你不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了,只可惜我都许久没吃过了。”
她指的是她穿越到这来过以后就没再吃过了,一旁的陆景行听了却以为她说的是她之前说的自己为了逃婚,躲进破庙里后便再也没吃过了,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好,以后我们也让人做这个。”
沈长宁没察觉他的心思,立刻喜滋滋地点头。
跟在他俩后面的陈升围观了全程,听着那久久未曾在耳边散去的声音,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陈升止住脚步,目送两人进了院子,他面上表情冷静,实则早已经在内心默默抓耳挠腮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恨不得连夜奔逃去京城,把整个大理寺的人都抓来江南,和他一同围观那个陌生到了极点的人。
这边沈长宁和陆景行一同进了院子,她扶着陆景行在凉亭内坐下,片刻后起身离开,去往厨房端陆景行每日需要喝的药。
逐渐的,陆景行只觉得不久前还清醒无比的大脑逐渐被一种奇怪的,令人羞耻的东西所占据。周身那包裹着他的凉风似乎也都慢慢变得滚烫起来。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终于在越发滚烫的呼吸和干渴到了极点的喉咙中迟钝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是风变得滚烫了,而是他自己在发热。
随着长袍下的某处逐渐起了变化,陆景行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眼睛因不敢置信而缓缓睁大,惊愕在顷刻间翻涌升腾,喉结滚动数下,将脖颈上面沾着的热汗融化,沿着皮肤向下滑去。而后他猛地起身,一把扯下纱布,在朦胧光晕中脚步趔趄地向屋子里走去,背影看上去狼狈到了极点,
沈长宁端着药碗回来的时候亭子里已经空了。
“嗯?人呢?”
她站在亭子里诧异地四处张望,片刻后目光一顿,沈长宁端着药碗往屋子里走去。
“陆刑!你在屋子里吗?”
她一边说着便要一边伸手推门,可掌心贴住,门扉摇晃数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门并未关上。
眨眨眼睛,沈长宁推门而入,看见了满眼的空。
人不在这里。
真奇怪,刚吃完饭,不会是去睡了吧?
沈长宁有些诧异地环顾四周,而后目光摇摇晃晃地,落到了屏风之后连着的另一间厢房。
她放下碗,脚步缓缓向那里走过去。
走的越近,便越是隐约听见声响,窸窸窣窣,隔着门让人听不清楚。沈长宁逐渐起了防备心,他缓缓皱起眉头,又叫了一声:“陆刑?是你在屋子里吗?”
屋子里的人没回答,只是那声音也跟着立刻断了。
沈长宁越发觉得疑惑。
她绕过屏风,看见厢房的门虚掩着,她正要上前,却听里面猛地传来一声厉喝。
“别进来!”
沈长宁猛地一怔,脚步顿在了原地。
是陆刑。
接着,沈长宁便听见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轻喘,紧跟着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仿佛一把小钻一样落进她耳朵里。
沈长宁死之前已经30岁了,虽然一直洁身自好,即便谈了好几个男朋友也没遇上个真值得她托付自我的人但也到底不可能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于是在意识到那动静是什么后,她顿时僵在了原地。
第44章 云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沈离。”……
片刻后,她猛地回神,立刻就要尴尬地退出去。
走了两步却又突然意识到不对,一个总在恶俗话本中出现许多次的词语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脑中。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回来,在踌躇良久,而后才终于张口问道:“你,你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声音隔着门缝飘进去,落在了屋中人的耳中。
少女的声音明明就在不远处,却仿佛洇在了水中,摇晃着变得飘摇虚浮,一时间理智昏昏沉沉,陆景行蜷在榻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了。
他少年时便学习武功,学成后被陆家悄悄送入宫中,做了燕文帝的暗卫,替他杀了不知道多少细作,过的从来是脑袋悬在腰上,连睡觉都只敢和衣而眠的日子。
后来从来燕文帝平叛谋逆登基,他则从暗处走到了明处,进入大理寺,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成为了燕文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陆景行的生活从来单调无味,长到这么大见得最多的不是尸首就是血腥,久而久之,于是就连有一些本能都被一同压制了下去。
结果却没想到这一次竟被一同诱出,这么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感受在这时猝然爆发,如同猛虎扑食,将他的理智全然压制。
他仰头,手不由自主地向下探去。
这可能是陆景行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
他一边哆嗦着一边回想起自己今日宴上吃的东西,那桌上的菜肴并未分食,所有人都是吃的一个锅里的东西,而现在沈离一切如常,只有自己变得如此模样,那问题只能出在……
理智又逐渐融化。
他手下用力,剧痛让他瞬间白了脸色,而后便又恢复了些许理智。
“茶。”
沈长宁站在门外,听见他变得沙哑无比的声音。
“是那杯茶的问题。”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茶不是……”齐炀让人准备的吗?
话说到一半猛地止住,沈长宁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齐炀。
她缓缓想着这个名字,想不通齐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给人下这样下作的药。
是故意戏弄他们吗?还是……
想到另一个可能,沈长宁心下更是猛地一沉:难道他们也知道陆刑被人通缉了,所以串通好了何岳书想里应外合将他们抓住?还是说他们昨晚躲在假山后偷听的事情被发现了?
但眼下这种情况,无论是哪种,沈长宁都无从去向人求证。
她离开屏风后,走到门口谨慎地从里面将门锁上,然后再坐回凳子上,做完这一切,沈长宁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起来。
厢房就在不远处,她当时进来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可此刻撞破后却只觉得那声音窸窸窣窣,正一刻不停地侵入她耳中。
为了缓解尴尬,她抬手挠挠眉毛,只能和009聊天。
“009,陆刑是中春药了吗?”
说完沈长宁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到家了的问题,毕竟陆刑此刻的情况,不用问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没想到,009却给了她不一样的答案。
“宿主需要开启身体扫描模式吗?”
“嗯?”
沈长宁一愣,“什么模式?”
009告诉她。
“必要的情况下,我可以提供扫描身体的检测,做相关的基础检测,但前提是被扫描者必须是处于被人下药,毒杀等危险情况中。”
懂了。
就和那什么调取记忆的规则一样呗。
她转头看了眼屏风后,又问道:“就在这里就可以检查吗?还是需要真实地见到人?”
“需要见到……而且宿主必须触碰到被扫描者的身体部位。”
“……”
这条件一出,沈长宁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009也意识到什么,又开始装死了。
沈长宁决定等一会,看看情况怎么样,但等待向来是令人煎熬的,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没等到药效褪去,却先等来了陆景行开口。
“沈离。”
男人这时的声音已经变得喑哑无比,开口时像含了一把沙砾,让沈长宁听了,耳朵也跟着泛起痒。
“怎么了?”
沈长宁不自在地抬手挠挠耳朵,随即警惕地站起来,走到屏风旁边。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而后她听见陆景行喘息着,艰难地说道:“能帮我打一桶冷水吗?我真的好热。”
陆景行此刻显然难受到了极点,理智都已经快濒临溃散,不然他绝不可能如此失态,开口向沈长宁求救。
而沈长宁也从这一声中立刻意识到这药效怕并不是她想的那么容易消退,而且……
她目光轻轻一闪,心想:先不说泡冷水有没有用,陆刑身上还有伤,万一伤势加重便更加麻烦了。
她想了很多,但其实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毫不犹豫地往屋子里走去。
床上的人起初还没发现她进来了,直到她走近,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那一瞬间,就连体内那正燃烧个不停的羞耻感觉都在瞬间消退了许多。
“!”
烧得通红的一张脸上眼睛不敢置信地睁大,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不停颤动,陆景行来不及思考更多,猛地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而后厉声道:“沈离!”
那声音几乎慌张得变了调。
站在外面时听着还有些尴尬,真进来了,沈长宁倒反而放松了许多。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她想,在这待了几个月,怎么还真和古代人一样封建了。
“别怕,陆刑。”
这话一出,沈长宁自己先囧了一下。
而后她看着床上那个僵离不动的身影,立刻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接着道:“我可以帮你诊断一下。”
被少女看到自己这样不堪的样子,陆景行已经快要羞愤欲死了。他想要拒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哽咽着别开脑袋,任由那脚步声越走越近。
终于停在床榻前。
而后身边的被褥微微下陷,少女坐到了床沿。
沈长宁在床边坐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陆景行身上。
她看见男人姿势僵硬地侧着脑袋,脖颈上,下颚上仍淌着汗水,蒙上了汗水的皮肤已经在药物催化下透出浅浅的绯色。
这一刻倒让沈长宁觉得有点身份错位的感觉。
她于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看着男人因为自己的这声笑而猛地一颤,随即变得更加僵硬的脊背,沈长宁更觉得好笑了。
她想着009说的身体扫描,便伸出手,一边向陆景行的脸颊上贴去一边转移注意力:“陆刑,你这样子好像我要非礼你一样。”
陆景行已经难受得快要崩溃,他听着少女的声音,只觉得全身上下仿佛每个地方都有虫子在爬。忍耐良久,喉结猛地提起,陆景行终于挤出一丝理智,哑声道:“赶紧离开,沈离,这药性太烈,很快就会让我彻底丧失理智。”
他不敢想自己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
少女却置若罔闻,只义无反顾地将手掌贴了上来。
微凉掌心贴住温度高得离谱的面颊,沈长宁沾了一手的热汗。
“怎么样?”
她没理陆景行的话,只在心里问009。
009将这个裹在被子里几乎已经快自燃了的可怜男人扫描过一遍,终于给出了结论。
“不是药。”
它告诉沈长宁,“是云蛊,边境那边特有的一种蛊虫,因为从小被人喂食药物从而具有催发诱引之效,也因此经常被人用在男女之事上,中此蛊者往往春潮澎湃,情难自禁,与以云雨之事作为解蛊之法。”
边境那边的蛊虫,那看来这蛊虫自然就一定是出自齐炀的手笔了。
沈长宁闻言猛地皱起眉头。
“除了这个呢?还有没有其他解蛊的办法?”
0
09沉默许久,而后吐出了两个字。
“没有。”
沈长宁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空白,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杀死蛊虫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会没有。”
“因为在进入人身体的那一刻,蛊虫就已经死了。这便是云蛊与其他蛊不同的地方,一般的蛊虫吸食血肉,作用于寄生体,可云蛊却是蛊虫先死而后发作。”
009耐心解释道:“你现在见到的,便是蛊虫死后寄生体中蛊的表现。”
沈长宁被这与她想象中全然不同的知识震惊到了,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随着男人的声音,表情逐渐变得痛苦,她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这蛊若是不解,会怎么样?”
009犹豫了一会,而后如实道:“高热难消,血脉断裂,一夜后彻底死亡。”
沈长宁彻底沉默了。
她想说这太扯淡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又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齐炀,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给人下这么下作的东西。
可是兜兜转转,她却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沈长宁的目光落到身边人身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和沉默,陆景行的意识恢复少许。他转头,似是料到了一般哑声道:“无药可解?”
沈长宁嗯了一声,告诉他:“是蛊。”
蛊。
陆景行几乎是立刻便想起了一个曾一度在大燕贵族之间流行的蛊——云蛊,名字一出,他先前的那些疑问瞬间有解了。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作;为什么这么烈的药性;为什么自渎也没办法减弱半分反而那火焰在胸膛中越燃越凶,几乎要将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烤干,碾碎。
“你出去吧,沈离。”
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沈长宁看着他,听见他说。
“这蛊我知道怎么解,你出去,我可以自己解蛊。”
沈长宁的神色微微一变,目光瞬间暗了下去。
“你知道怎么解?”
“嗯。”
男人声音平静如常,让人完全听不出是在撒谎。他告诉沈长宁,“我只需要找到蛊虫,然后再灭杀它就可以了。”
说完他又催促道:“所以你出去吧,沈离。”
沈长宁没说话,只盯着他。
男人还不知道自己此时因为痛苦,脸上的表情都已经显出微微的扭曲,混合着落入视线中,看上去竟有些许的狰狞。
他在撒谎。
沈长宁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毕竟009这样bug一般的存在很少,而且也不可能会出错。
所以是男人在撒谎,而撒谎的目的是什么似乎也很明显。
沈长宁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她看着他因为忍耐而紧紧握住的手指以及逐渐显出焦躁的神色,看着看着,原本还有些慌乱和犹豫的心脏突然平静下来。
她想,陆景行撒谎的时候知道自己会死吗?他是怎么想的呢?
沈长宁无从得知陆景行的心情,但过往更多与这人有关的记忆碎片也跟着在这时变得鲜明起来。
初见时两个人那满是血腥味的不友好到了极点的初吻;共同依偎在破庙中的滋味;被悬吊的尸体吓到后于恐惧中张开的怀抱;高烧时喂进口中的药;月夜下在孤山荒坟中的起誓;生死关头突然出现,稳稳护住她的身影。
沈长宁遇到这个人明明不过二十来日,日子却过得比她上辈子三十多年都还要精彩。
她垂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余光瞥见男人掌心紧扣的那柄利刃,沈长宁终于不再犹豫。
她伸手从那发着抖的掌心中将那柄短刃抽出,而后倾身吻上去的那一刻,她想的是。
她其实不讨厌陆刑的,甚至,还有一点喜欢。
少女身上香囊的香随着温热一起贴上来,唇瓣相触的瞬间,陆景行愣了个彻底。
他想挣扎,却被沈长宁压着倒在了床榻上,然后舌尖也探了进来。
陆景行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随着呼吸交织,他僵硬着,任由沈长宁抽出他手中的短刃,而后臂膀攀住自己的脖颈,做了这关系的主导者。
他被少女一点点压下去,理智终于到了溃散的边缘。
在最后,随着少女移开脑袋,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喑哑低沉,几乎像什么怪物在低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沈离。”
沈长宁趴在他身上,面颊也滚烫发红,她屏息敛住乱的不行的呼吸,笑道:“我当然知道,陆刑。”
贞操,名节,在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枷锁有多繁重自然是想都不用想。
但那又怎样。
她仰头,再次亲了陆景行的下巴。
“但陆刑,我早说过了,我又不在乎那些。”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而后随着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局势蓦地反转。
脑袋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在这一句我不在乎中彻底断裂,陆景行一直强撑出来的理智终于在少女这样堪称放纵的话语中彻底崩裂。
扭曲着升腾而出的,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灵魂。
扣住后颈的手,仰头急切贴上去的唇舌,被压得深陷下去的被褥,他张开手臂,颤抖着,迫切着,恳切着拥抱了沈长宁。
沈长宁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吃掉了。
体温高得仿佛要融化,散乱的衣服,探进来的手,如同荒原,各处都开始燃烧起来。融化了理智,烧干了血液,只剩下不被满足后不由自主的恳求。
有人恶意地停下动作,不让她被满足。
沈长宁仰着头,乌发披散,眼泪从眼角滚落,嘴里一声声地叫着陆景行的那个假名字。
陆景行听得耳根滚汤,身体里血液仿佛已经开了锅一般沸腾着。
他终于俯下身,沉腰,在少女哽咽的哭叫声里把侵略进行到底,而后俯身贴近沈长宁耳边,一边亲吻一边说着什么。
沈长宁紧紧抱住陆景行,整个人犹如溺入水中,连呼吸都无比困难。恍惚间,男人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但还没等她听清楚,又很快被撞散。
沈长宁和陆景行在汪洋中接吻,缠绵,直到月上林梢,一切才终于彻底停止,
第45章 婚约‘你与云丫头之间有着婚约缔结……
“你给陆景行下了春药?”
书室里,烛光摇曳,自中午那场为某人精心准备的鸿门宴散后便一直在书室看书的齐炀捧着本书,突然向一旁坐着的齐澍发问。
齐澍摇摇头,回道:“不是,是云蛊。”
身在边境多年,齐炀自然也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后饶有兴味地弯了弯唇角,没说话。
齐澍从他脸色上看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正犹豫着想要发问,门却被敲响。
“主子。”
瘦小的仆人进了门,躬身跪地,神情恭敬道:“确实是一直在屋子里,刚刚那郎君还让人送了热水进屋子里。”
“嗯?”
齐炀挑了挑眉,这下脸上倒当真流露出些许诧异。
“知道了,你下去吧。”
齐澍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将人打打下去。房门再次关上,屋子里便又只剩下兄弟二人了。
“他们的关系竟不是捏造的?”
齐澍看着齐炀,也诧异无比。
齐炀没说话,只轻轻眯了眯眼睛。
他想到席间那两人的相处,又想到那云蛊的效用,盯着那根熊熊燃烧间落下斑斑烛泪的蜡烛看了许久,齐炀意味深长地道:“倒也未必,毕竟你这云蛊虽然少见,但也不一定真就无人识得,或许他们二人中,有人能探出这蛊的来历,从而看出了我们的试探。”
齐澍眨眨眼睛,虽然没说话,但还是觉得这不太可能。
因为云蛊一旦入体,蛊虫便会死亡,所以毕竟即便是在边境,也得非常厉害的巫医才能辨出云蛊与寻常春药的区别。
他正出着神,便听见齐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但无论如何。”
齐炀放下书本,微
笑着看着齐澍。
“明日,我们都该去向这位大名鼎鼎的陆大人赔罪了。”——
下人送过来了热水毛巾。
陆景行摸索着绞了毛巾,坐在床榻边一点点擦拭着沉睡着的沈长宁的身体。
手心下少女的皮肤温热细腻,因为不久前的欢好而沾了细汗,几乎要将手掌都吸住。而面对这样的诱惑,陆景行却只是握着毛巾一点点细致擦过,动作间不带任何狎玩意味,更像在仔细呵护自己视若珍宝的珍贵宝物。
将沈长宁从头到脚都擦拭过后陆景行放下毛巾,才终于伸手轻轻摸到她面上。少女在睡梦中感受到手掌的贴近,轻轻侧了侧脑袋,呼吸洒在陆景行掌心,让他的心脏也跟着微微发烫起来。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掀开被子躺上床,侧身张开手臂,很珍惜地将沈长宁抱进了怀里。
“沈离。”
他叫沈离的名字,倚在他怀里的少女听见了便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答应。
陆景行闻声忍不住微弯起嘴角。
“等事情结束了,和我一起回京城吧。”
少女睡得正熟,沉默被问话的人对等替换成默认。
陆景行等了一会,没听见拒绝,便在她发顶轻轻亲了一口,而后耍了生平第一次无赖。
“那就说定了。”
他自顾自地回答了自己,而后便也心满意足地跟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齐炀和齐澍上门的时候陆景行和沈长宁还在睡。
丫鬟在外面敲门通报,陆景行猛地睁开了眼睛,怀里的沈长宁也不安地动了动,仿佛要被吵醒。
陆景行察觉到她的动静,便抬手轻轻拍她后背,抛下一句我出去看看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换好衣服,一边摸索着袖内藏着的短刀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齐炀他们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怕自己此行是冲着齐家来的,所以昨日才会故意给自己下蛊,想方设法地借着沈长宁试探自己。
毕竟大理寺卿并未婚配,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想到昨日自己中蛊后狼狈的模样,陆景行忍不住顿住脚步,眉眼间神色微微一冷。
然后房门被打开了。
齐炀和齐澍两人就站在门外,看着面前的男人,齐炀的目光闪了闪,而后不再弯来绕去,张口,径直开门见山道:“齐某携幼弟,见过陆大人。”
陆景行的脸色并未变化半分,他早料到会如此,只弯起唇角,毫不留情地直接道:“镇北将军客气了,陆某与将军身处同一级,不存在谁见过谁的道理。”
齐炀脸上的笑意更深。
他退后一步,让出位置,原本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齐澍便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陆景行面前。
“陆大人,幼弟玩性太大,昨日只是为了逗弄府中的下人,结果却不慎给大人的茶杯里加了不该加的东西,还望大人恕罪。”
“是么。”
陆景行顺着那点隐约轮廓,似笑非笑地看向齐澍。
虽然都知道他暂时眼睛不能视物,可谁也没想到那纱布底下的这双眼睛即便没多少光彩却仍显得如此锐利,仿佛一柄开了鞘的短刃,让齐澍和他对视的瞬间,只觉得心下猛地一突。
不安感如潮水一般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泛滥生出。
“陆大人。”
他连忙拱手躬身,诚恳万分地向陆景行赔罪道:“是我疏忽,给大人添麻烦了。”
他道歉的话说完,陆景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笑了一下,脸上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
但下一瞬,就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当口,陆景行赫然出手,动作快得甚至连一旁站着的齐炀都没看清楚便已经利落地折断了齐澍抬着的手腕。
剧痛从手腕处传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终于反应过来的齐澍在一阵彻底的僵硬后猛地发出一声惨叫。
一旁的齐炀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下此狠手,当即立刻变了脸色。
他上前将正垂着那只被折断了的手腕哀嚎不休的弟弟挡到后面,随即抬眼,目光冰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景行对他的冰冷注视不避不让,只视若无物一般地笑了笑,答道:“我以为齐将军也很清楚,不管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得罪了人后想要求得人饶恕,付出一点自己的东西作为代价是必然的事情。”
齐炀哽住,只神色阴冷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冷笑道:“陆大人如今住在我府上,如此行径就不怕我趁机报复?”
陆景行微微一笑:“比如?”
齐炀看着他。
“比如夜黑风高时,有贼人闯入院落,陆大人本就身受重伤,因此不慎遇害,身首异处,踪迹难寻。”
陆景行若有所思地点头。
“听上去倒确实是个悄无声息地让我消失的好办法,只可惜。”
他微笑着看着齐炀。
“我来齐家之前,便已经将我的行踪告知大理寺,这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人应该正带着从陛下那里请旨调拨来的金吾卫往江南赶。”
“届时,陛下会不会相信齐将军的一面之词,陆某可就不太清楚了。”
他分明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住进来的。
齐炀看着他,脸色到这时终于冷了个彻彻底底。
陆景行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能感受到空气中凝滞的气氛,他不避不让,坦然站在原地,关切道:“齐将军还是快带令弟去医治吧,这晚了的话,说不定就永远留下什么损伤了。”
齐炀冷笑一声,拎起一旁低垂着脑袋,已经疼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的齐澍往屋外走去。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齐炀却又突然止住脚步,转过头来。
“此次却是是在下之过,不过说起来这缘由还在陆大人自己身上。”
他挑了挑眉,装出一副兴趣盎然的语调,故作不知地问道:“我倒是不知道陆大人何时竟偷偷与人成了亲,这朝野上下竟无一人通知我。”
陆景行没说话,只脸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对他的话仿佛置若罔闻。
看着仍旧站在原地的男人,齐炀冷笑着正要再说话,却又突然瞥见他身后半开的门后那一点摇曳在地面上的影子。
那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影子是谁的似乎也一清二楚。
于是目光轻轻一闪,齐炀明明已经到嘴边了的话突然便变了个味道。
他扬起唇瓣,面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而后朗声道:“而且还望陆大人不要怪罪,毕竟我们兄弟俩从前都只知晓你与云丫头之间有着婚约缔结,还想着某日能见到你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模样,如今见你身边站着的不是她,不免心中也有些诧异。”
“昨日之事是我兄弟两之过,还望景行你代我们向弟妹道个歉,让她勿要与我们计较。”
陆景行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起来。
齐炀说完再向他身后投去目光,却见刚才还铺着一小片阴影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空荡荡一片。
他得意地弯了弯嘴角,再不停留,带着身边已经痛得快要昏厥的人快步出了院子,只留下身后陆景行仍站在原地。
屋子里。
因为被屋外的声响吵醒,所以换上衣服偷偷躲在门口偷听的人此刻沉默着重新蜷缩回被子里,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刚刚齐炀说的那句话在回荡着。
‘你与云丫头之间有着婚约缔结’
云丫头。
沈长宁想起来这里的那日,齐霍见到白药后叫出的那个称呼。
当时的自己还疑惑不解,如今却都明白了。
或者说,这一刻,有更多过去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全都衔接上了。
为什么白药会那样看陆刑;为什么陆刑那么肯定地说白药和阿福不一样;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相信白药;为什么白药和陆刑都认识齐霍。
她当时真的以为两人只是陆刑口中说的故交,如今却凑巧让旁人为她解了惑。
然后沈长宁突然想起更早以前,在破庙里,自己问陆景行有没有未婚妻。
对方当时的回答是,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将身体蜷缩起来。胸膛里,缓慢跳动的心脏有些发涩,不至于到难过的地步,或许更多的是失望。
第46章 化名“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陆刑。”……
片刻后,沈长宁听见房门被关上,然后耳边逐渐响起脚步声。
那脚步声停在床边,过了一会,被子被掀开,有人躺了进来,然后伸手抱住了沈长宁。
男人身上清苦的药味和着寒意一起贴过来,随拥抱一起轻轻裹住了沈长宁。
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在来齐家的路上,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穿一身素色长裙的白药靠着马车壁厢兴趣盎然地问自己和陆刑成亲几年了时尴尬不已地胡诌答案的自己,还有一旁沉默着,哑然不语的男人。
当日车内或许还存着些许私情的尴尬在这一刻因为除自己以外的两人之间真实关系的揭示而立刻变得汹涌无比,让沈长宁瞬间只觉得面如火烧。
当着人家正牌未婚妻的面撒这种谎,沈长宁光是想想都耻得恨不得能原地消失。而或许是因为这个拥抱的原因,羞耻之中,却又隐隐约约升腾出另一种奇怪的情绪,让她的眼睛开始发酸。
她眨眨眼睛,企图努力将那阵酸涩挥退然后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实在不应该在这时候被想起的人。
沈长宁明明只和那个人见过一面,对方却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印象的人。说起来有点好笑,因为那个人就是沈长宁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的劈腿对象。
沈长宁当时撞破两人接吻后确实很生气,但即便再生气她也还是冷静的。
她清楚地知道这段关系的背叛者以及最该向自己道歉的人是谁,知道任何外部因素其实都只是导火索,唯有男友的不忠才是真正使得自己落入这样不堪的关系中的主要原因。
所以直到她后来和前男友分手,对方从而退出学生会她才终于去找那个女孩子,哪怕她当时看清楚对方面孔的瞬间就认出了这位曾在志愿活动中和他们短暂有过一段时间交集的学姐。
而且沈长宁之所以这么考虑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确认对方在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中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
去之前的路上她其实一直在纠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必要,可后来的结果证明她这一趟去的很值得——女孩对他们的关系并不知情。
沈长宁确定对方没有撒谎,因为在自己说明了整件事情后女孩脸上错愕羞愧的表情真实得甚至让戳破这一切的沈长宁都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但比起沈长宁想象中的愤怒,在得知真相后女孩脸上的表情更像是难过,而在沈长宁走出那张门后,她也听见身后响起了女孩的痛哭声。
那时的沈长宁对那阵哭声感到格外不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没损失什么的情况下看清楚一个恶心的人不会让女孩觉得庆幸反而为此而难过不已,现在的沈长宁却突然知道了对方那时候为什么会哭——因为是真的喜欢过,所以比起愤怒,痛苦往往更先来临。
胸膛里那点就连沈长宁自己也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喜欢逐渐缓慢地抽枝发芽,破出身体,在一瞬间泛起的剧痛中紧紧勒住了她。
沈长宁蜷缩着发了一会呆,然后突然转身将脑袋埋进了身后人的胸膛。
陆景行察觉到她的动作,一顿,而后低了低头,在她头顶轻轻亲了一下。
“醒了?”
沈长宁没说话,只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向男人问清楚这件事,可以往的勇敢都在这时消失不见,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怯懦的。
好像也没有必要问。
以什么资格去问呢?
沈长宁弯起嘴角露出一点讽刺的苦笑:男人本来就没有说过喜欢自己,她也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对方,即便他们昨晚厮磨缠绵,依偎到天明,可真说起来也不过是解了个蛊的关系。
而且很显然,从头到尾,陆刑都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说给她听,而知晓内情的白药也同样如此。
沈长宁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009,你觉得他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
她不知道该问谁,便在心里和009闲聊。
009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回答道:“宿主,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中并没有一夫一妻的约束,男人作为婚姻主权拥有者,可以娶一个妻子两个侍妾。”
说完009不再说话,沈长宁也随之沉默了。
有些话最伤人的地方就在于说话的人根本不用真正地把它想说的东西说出口,听的人便都已经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沈长宁听了这话觉得难堪,又有点想笑:一个妻子两个侍妾,到底是谁说这古代人封建的,我看这古代人可太开放了。
“沈离。”
她正发着呆,头顶却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沈长宁安静着,听见他说。
“等我在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和我一起回京城好吗?”
陆景行说完缓缓收紧了手臂,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听到回答。
毕竟在陆景行的认知里,虽然昨晚是自己中了蛊,可他们的亲吻缠绵不是假的,那些在痛楚与欢愉中感受到的情意也不是他的错觉。
陆景行能够体会到少女对自己的接纳,那种接纳不是屈从,也不是被迫,而是身心都统一的接纳包容。他们就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甚至不需要再用任何肤浅的言语来证明这一点。
可是原本坚定的自信在话语出口后少女越来越久的沉默中逐渐变得动摇起来。
陆景行不由得抬手轻轻摩挲起她的后背。
他知道少女醒了,所以才对这样的沉默感到更加的茫然困惑,甚至要隐隐生出恐惧。
“为什么。”
随着少女闷钝的声音贴着心口处响起,陆景行的动作蓦地顿住了。
“嗯?”
他不太明白沈长宁的意思,更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不同寻常的三个字,但心下已经本能地随着这三个字儿开始变得不平静起来。隐隐约约的,陆景行似乎已经从中嗅到了不幸的意味。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陆刑。”
沈长宁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给男人一个机会。
她拐弯抹角地询问对方的身份,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沈长宁闭着眼睛,在心里想如果,如果在这个问题之后,陆刑愿意把一切告诉自己,那么即便他们最后没有结果,那么至少能够为彼此争取一次坦诚相待的机会。
这已经是沈长宁在这样难堪的境地里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陆景行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沈长宁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但犹豫了片刻后又觉得已经到了这样的情况,对少女坦诚相告自己的身份确实是有必要的。
而且陆景行自认为他之前对少女的防备绝对并非特意针对,那只不过是人在劣势时下意识的戒备。换句话说,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中,不管捡到陆景行的人是谁,他都不可能坦然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信息。
“我姓陆,字景行,姓是双耳陆,名则取自《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年双十又二,家住京城,在大理寺任职。”
他介绍自己这段时的语气认真严肃得过了头,就连009听了都觉得自己仿佛在什么面试
现场。
可即便如此,真正该认真听的人却从第一句话说完就开始走神。
陆……景行?
沈长宁咀嚼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怔愣抬头,看着他,“你不是叫陆刑吗?”
陆景行愣了一下,随即手臂一僵。
他想起自己当时脱口而出化名,突然感到有些尴尬。
“陆刑是我的化名。”
陆景行一边说一边凑过来,脑袋埋在沈长宁颈边,讨好一般地轻轻吻着她。
“我当时不能确定你的身份,所以不敢冒然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你。”
沈长宁听着他的解释,却并不为之动容,反而脸上的神色更淡了几分。
“那后来呢?”
长久以来法庭辩论对沈长宁的影响开始冒头,她清楚地,清晰地,一击即中地准确抓住了陆景行这句话中的漏洞,冷静反驳道:“当时不告诉我是因为不信任我,那后来呢?我们在一起待了将近一个月,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为什么你却一次也没有说过,还是因为不信任吗?”
她转头,将蓦地僵住的人从身上推开,坐起来,垂着脑袋冷淡地盯住男人,问道:“陆刑,在昨晚以前,你心里真的有信任过我吗?”
这话实在太狠,连陆景行这样见惯了冷言冷语的人都忍不住瞬间变了脸色。
他撑住床面,缓缓坐起来,吐出来的声音晦涩阴沉。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离。是,我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你确实可以生气,可什么叫昨晚以前,你把昨晚的事情当什么了?”
沈长宁看着他,清晰地看见男人闭着眼,鲜明的眉眼间充斥着明显的怒意。”
她盯着看了一会,然后酸涩便又开始充盈她眼底,沈长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胸膛起伏两下,不由得狼狈地别开了脑袋,不再说话了。
不久前的甜蜜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僵硬和冰冷。
屋子里的气氛几乎凝滞。
许久后沈长宁终于再度开口,这一次,少女的声音也跟着变得低哑。
“还有吗?”
她问陆景行,“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骗我的东西吗?”
本就从未放在心上过的婚约这时候更不可能被主人记起,于是想也没想,陆景行径直回道:“没有。”
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两个字一出,沈长宁仿佛听见了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恍惚间,终于碎了个彻彻底底。
第47章 离开“我不在乎的,陆刑。”……
沈长宁看着陆景行,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可是没有,男人眉眼沉静,神色间除了隐隐的怒意以外完全看不出半点心虚。
若不是在问出这个问题以前沈长宁便已经从齐炀口中亲耳听见了陆景行和白药之间有婚约的事情,她或许还真会被男人这模样骗过去。
事已至此还要继续刨根问底吗?
还有必要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毕竟沈长宁从不干那种自取其辱的事情。
已经有过三次失败恋爱记录的少女讽刺地弯了弯嘴角,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又一次及时止损而已,况且比起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干呢。
她还要去完成009的任务。
那事情关乎她的性命,其他任何事情与之相比都会显得渺小至极,不值一提。
于是在漫长的一阵沉默后,沈长宁突然一改刚才的咄咄逼人,语气变得松快下来。
“好吧,我相信你。”
随着这句话一出,还不等陆景行脸上凝固的神色因此而松懈少许,便又在少女紧随其后吐出的话语中彻底僵住了。
“但我不会和你去京城。”
话题跳跃得太快,陆景行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沈长宁已经掀开被子企图离开床榻。
冰冷涌入其中,逐渐驱散温热。
“我想应该是你误会了,陆刑。”
她仍旧叫着那个假名字。
陆景行猛地一僵,心里逐渐泛起不安。
而随着少女的下一句话吐出,这股不安很快便得到了确切的证实。
“在我眼里,昨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帮你解蛊的权宜之计而已。”
沈长宁下了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床上的人。
屋外已经大亮的天光穿过单薄的窗户纸,落到沈长宁脸上,为少女那张本就漂亮得让人只要见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面孔蒙上一层光晕织就的面纱。
抹去平日里的温和无害,为其平白添上几分冰冷锐利,与昨晚那个主动亲吻住陆景行唇瓣的人截然不同。
“我和你说过我出身神医谷,救病人于危难之际是医者的职责,有办法而不尝试,反而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丧命更不是医者应为。所以就算不是你,若昨日中蛊的人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选择那么做。”
她每说一句,陆景行的身体便越僵硬几分,脸色也更冰冷上些许。
直到少女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他终于再忍不住。
沈长宁垂眼,轻声道:“生死面前,其他本就皆是无物。”
不敢置信的惊愕在瞬间倾泻而出,几乎是顷刻便毫不费力地淹没了陆景行的理智。
沈长宁看着他缓缓掀开被子,也下了床榻。
于是一时间,两个前不久还甜蜜依偎在一处的人突然对面而立,针锋相对起来。
“不过是解蛊的权宜之计而已,换成任何一个人你都会那么做。沈离,对于昨晚的事情,你便是这么认为的?”
短暂的沉寂后,沈长宁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嘶哑晦涩,透着让她有些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的阴沉。
那种酸涩的感觉又逐渐开始腐蚀她的心脏,沈长宁低垂着眼睛,睫毛细密颤抖,沉默许久,但最后还是轻声应道:“嗯。”
不用再多说,陆景行从来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在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嗯字中碎裂得彻彻底底,就连那副从来不动声色的眉眼都忍不住跟着狰狞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主人飞快地收敛,猛地归于平静。
“可我们昨晚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
他努力让自己语气温和地将这一事实告知少女,话语脱口而出时内心深处一瞬间冒出来的想法,比起恶劣的要挟似乎用恳求这个词语来形容会更合适。
但这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一道明快的女声利落斩断。
“我不在乎的,陆刑。”
耳边,少女笑吟吟地说着和昨晚相差无几的话语。
只是不过刚刚才过了一晚,这话语落进陆景行耳中,带给他的感受便已经是天差地别。昨夜是亲昵厮磨间主动贴近的亲吻,如蜜糖兑水,甜得让他心底发软,今天便是肠穿肚烂,让他恍觉自己浑身似乎都泛起剧痛的砒霜。
陆景行僵立在原地,终于再说不出任何话。
而他看不见的是,站在他对面的沈长宁说完那句话后脸上的笑意也浅了几分。
她的身上仍然泛着浅浅的酸痛,衣物下各处皮肤也仍旧是痕迹斑斑,但她确实不在乎。
因为谁也不会知道,这具出生在这个枷锁重重的时代的皮囊中藏着的其实是另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她今年30岁,自由独立,认知正常,完全有支配自己身体并为之负责的权利。
“那我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沉默终于被再次打破。
沈长宁看着男人突然睁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却仍旧无神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然后冷笑道:“在你眼里,我自始至终也只不过是你救治的一个病人而已,是吗?”
沈长宁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更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闻言心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别开脑袋,压抑着呼吸,没说话,回之以默然。
但在感情中并不熟练的沈长宁显然并不知道,沉默有时候比明确
的拒绝要更伤人。
羞耻和剧痛如同淬了毒的长鞭,交织缠绕着裹紧他的心脏。陆景行立在原地,面色在这样冗长的沉默中一点点地变得苍白起来。
而后屋子里凝滞的气氛终于被打破。
男人突然笑了一声。
沈长宁诧异地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嘴角的笑容便看见他猝地收敛了笑意,利落地点点头,张口说道:“好,我明白了。”
沈长宁还站在原地发着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陆景行已经冷着脸,迈开了步子。
他没有穿鞋袜,外衣,便这么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脚,踩过地砖,和沈长宁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屋外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男人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中,微微转头朝向自己,然后那句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便落入了沈长宁耳中。
“既然如此,那陆某便谢过姑娘昨夜舍身相救的大恩大德了,姑娘若有所求,大可尽数告知,在下定然竭尽全力报答姑娘。”
沈长宁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只听见那脚步声再次在身后响起,然后终于走远了。
随着房门打开又合上,将两个人隔开,于是这段稀里糊涂,任谁也不好评价的关系也终于彻底宣告结束。
沈长宁很快便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
她本就没什么东西,除了几件衣物以外便再没什么要带的了。临出门时她站在陈升所住的院子门口站立良久,内心在告别还是不告别之间犹豫不定,最终她还是没有敲门,而是转身,背着包裹往屋外走去。
墙上坐着的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连忙有些着急地跳回院子里,往屋内奔去。
“大人,沈姑娘走了!”
屋内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陈升都忍不住开始疑心陆景行是不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时,屋内却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那是杯盏被重重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升心下一凛,蓦地变了脸色。
他这下是真正打心底里佩服起沈离了,陈升跟在陆景行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明显地表露过怒意。
因为陆景行这个人就如同冰雕雪堆的一般,从血肉到心脏都是冷的。威慑之厉,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后背发寒,再不敢冒犯,根本无需他动怒。
可眼下他却发了这么大的火。
而且想起男人刚刚来敲开院门时的狼狈模样,陈升到了此刻仍旧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他正在心里啧啧感叹着,面前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而后男人那双赤裸着,因为踩了杯盏碎片而血流不止的双脚便蓦地落入陈升眼中。
他顿时猛地一惊:“大人,你的脚……”
“去追。”
脚下剧痛无比,陆景行却恍若未觉,只看着陈升。
“啊?”
陈升不敢置信地抬头,刚傻傻地问了一句便却见面前的人蓦地神色一厉,猛然喝道:“我让你去追!”
那声音中竟显出明显的惊慌与恐惧。
他心神一震,再不敢耽搁,连忙答应。
接着便飞身而上,沿着墙壁,出了院子。
他领的是大理寺佐臣的差,本就专职捉拿犯人,自然是脚步飞快。
一边注意着府内身影一边沿着院落墙沿往门口追去,不过短短一会儿便已经追到了大门口,但门口空空荡荡,路上看不见任何身影。
陈升脸色蓦地一变。
他连忙去问门口的护卫。
“请问刚才可有一位姑娘出来?”
护卫正准备说话,想起刚才被嘱咐过,又立刻摇摇头,回道:“没见过。”
陈升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终于认命地重新返回去,沿着回廊仔细找寻起来。
如此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再次奔到大门口,这一次,长剑出鞘,轻轻抵住了护卫的脖颈。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那护卫被他眼底的煞气吓了一大跳,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有,有看到,只是那姑娘上了我们家大公子的马车,还嘱咐我所有人问起她,只管说没看见。”
陈升一愣,随后轻轻眯起了眼睛。
他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路口,自知自己定然是不可能再追上了,便收了长剑,终于作罢。
等到他再回去,却是走的正门,于是陈升便发现在他住的院子前的门口放着几个小瓶子。
他俯身捡起来,还没拔下瓶塞,便已经嗅到浓郁的药味。
陈升向陆景行说明了情况,而后把那些药递给了他。
“这应该是沈姑娘留下的。”
陆景行僵滞着坐在原地许久,终于伸手接过来,然后那股熟悉的味道便混合着充盈鼻腔。
是少女给他治伤的药。
陆景行没说话,下颌却猛地一紧。他重重收紧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瓷瓶捏碎。
“三水沈,分离的离,江南人氏,年约十八,父亲曾遭山匪杀害,家中曾给她定有一门亲事。陈升,传信回京城,让人给我查,哪怕翻遍户籍,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阴影落在陆景行脸上,将他神色之中蕴着的浓郁阴沉衬得更加森冷,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觉得心底发寒——
马车上,少女抬手遮脸,重重打了个喷嚏。
“着了风寒?”
一个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沈长宁侧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清俊的脸。
缓缓行驶的马车里,齐炀正坐在她对面,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着她。
第48章 试探这人竟然真的是陆景行的人。……
不久前。
沈长宁背着包裹出了齐府的大门,前脚刚出门,后脚就碰见了刚把齐澍送到医馆的齐炀。
马车吱呀碾过地面,慢慢悠悠地停在她面前,然后车上的人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沈娘子背着包裹这是要去哪儿?”
沈长宁仰头和男人对视。
她看着那张恍若文弱书生一般的面孔,又想起这人今日在院子里和陆景行说的那番话时以及那晚在院落里见到的狠厉模样,不由得轻轻眯了眯眼睛,心里逐渐起了戒备。
“齐公子。”
片刻后,神色放松,沈长宁大大方方地笑看着齐炀:“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齐炀听出少女话中的怒意,想到自己早晨见到的躲在门后的那抹黑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自然,只是在下左右闲来无事,娘子若是要赶着去哪儿,在下倒也可以帮忙送娘子一程。”
他明明一口一个娘子,话语中却又故意对陆景行这个郎君的存在绝口不提。
送我?
沈长宁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惊疑不定地在心里比较了片刻答应齐炀和拒绝他的利弊,最终得出来的结果让她忍不住心下轻轻一动。
于是下一秒,齐炀看着少女仰头,漂亮的面孔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再看不出方才的戒备警惕。
“好啊。”
少女欣然答应,齐炀则轻轻挑了挑眉,神色一瞬透出些许意外,似是没想到沈长宁竟然真的敢答应自己。
但那意外的神色很快就被抹去,齐炀饶有兴味地点点头,开口笑着让车夫将小凳搬下去。
矮凳摆在奢华的马车前,沈长宁刚要抬脚踩上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
她冲着齐炀说了句等我一会儿然后便在男人的注视下往门口跑去。
看着面前的护卫,沈长宁想了想,嘱咐道:“稍后若是有人问起我去哪里了,麻烦说不知道。”
那护卫正是沈长宁来齐府那天守门的护卫,他虽不清楚沈长宁的身份,但也能从那晚见到的景象中看出来她是有郎君的。
只是那郎君似乎是眼睛有伤,虽然看上去一表人才,却无法视物。
只是眼下这是……
护卫侧头,偷偷瞄了一眼那辆熟悉的马车以及车帘后露出的正注视着这边的面孔,而后忍不住转头,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眉眼弯弯,确实极吸引人的女子看了许久。
她沉默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沈长宁都忍不住觉得有些莫名起来以后,才终于听他轻轻叹口气,答应:“是。”
算了,虽然有悖道德,但也能理解,毕竟他家大公子确实是英俊潇
洒,年少有为。
护卫站在原地,忧愁地看着少女上了齐炀的马车,而后调转方向,很快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记忆以很快的方式从脑海中闪过,沈长宁猛地回神。
她看着正笑看着自己的男人,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齐炀笑了笑,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起书来。
男人这态度倒让沈长宁有些拿不准了。
她原以为这人莫名其妙说要送自己一程是冲着打听陆景行的消息或者为明明是正牌未婚妻,却被自己占了身份的白药讨个公道。
可男人从她上车后便一直低头看书,仿佛已然视自己为无物。
可惜了她还特意借着回去叮嘱护卫的时间偷偷开启百宝箱,找009兑了瓶迷药。
沈长宁在心里一阵肉疼。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对方露出什么难以言喻的表情,只好也将注意力转开,冲着马车外的车夫说道:“还有多久才能到镇上呀?”
“回娘子的话,大概还得有两个多时辰。”
还得这么久呢。
沈长宁应了一声后又恹恹地坐回去。
沈长宁之所以会答应齐炀,是因为她其实想的很简单。他们上次把何岳书的人打成那样,现在那镇上自然到处应该都是何岳书的人在搜罗抓捕她和陆景行。
而那何岳书虽然嚣张,却只是因为有个做了太守的爹,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害怕的地方,可齐炀不同,他自己就是镇北将军,是真真正正镇守边疆,手握兵权的。
所以只要能先借着这人的势平安出了这镇子,后面再想办法把对方甩掉,一切便都好说了。
马车缓缓行驶,颠簸摇晃间,昨夜本就没有睡好的沈长宁不由得困顿地偷偷打了个哈欠。
齐炀低头翻书,假装没有听见。
沈长宁强打精神,如此又过了一阵后终于再撑不住了。她偷偷瞥了眼男人,心想我就眯一会儿,眯一会儿就行。
然后这个念头一出,防线立刻崩溃,意识几乎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架势逐渐没入虚无。
少女靠着马车车厢,彻底睡着了。
而就在沈长宁睡着后,过了片刻,坐在她对面的人终于缓缓抬头,将视线从手中的书本上移开,看向沈长宁。
沈长宁睡着了,009便一直替沈长宁监视着周围,见齐炀向沈长宁投来目光,它立刻紧张地在暗地里打起了十万分精神。
只见齐炀用一种晦暗莫测的目光盯着沈长宁看了许久,而后轻轻眯了眯眼睛。
接着他突然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朝着沈长宁的方向倾过来身体。
009见状立刻在心里叫糟。
“宿主宿主!”
它开始在沈长宁的意识中疯狂呼喊她的名字。
但很可惜沈长宁确实是已经困极了,任由009怎么叫也没有任何反应。眼看男人的身影已经完全罩了下来,阴影投落在沈长宁身上,将她完全罩住,包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男人伸手,指尖探向沈长宁的衣领。
009意识到齐炀想做什么后已经在沈长宁的脑袋里发出尖锐爆鸣声。
少女今日穿着的长裙是利落的交领,素色的布料上下交叠,在中间留出一片角度锐利的空余,显出内里白色的里衣。齐炀投去视线,目光聚焦点却全然不在衣物上。
只见他捏住那片布料,轻轻往外一拉。
于是内里的雪白里衣便也跟着散开些许,于是少女细白如羊脂玉的皮肤以及上面落着的那点颜色鲜艳的暧昧痕迹便也跟着一同暴露在眼前。
他的眸光蓦地一暗。
即便早就已经在心中基本确定了,可当真正见到确切的证据时,齐炀心里仍是感到无比意外。
这人竟然真的是陆景行的人。
他眯了眯眼睛,心中原本对陆景行的戒备倒是放松了许多。既然这人不是幌子,那陆景行此行便应该确实不是冲着他们齐家来的。
想到那日齐澍说的事情,齐炀的眸光轻轻一闪,心想或许确实只是无意走到了那处,而并不是为了特意探查什么东西。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有发现手底下原本呼吸平稳,睡得正熟的人睫毛轻轻一颤,正逐渐睁开眼睛。
沈长宁是被009坚持不懈的尖叫声吵醒的。
她睁眼的那一刻困意都还没消散,整个人都是懵的。既没想起来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看见近在咫尺的齐炀时也根本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只一瞬间就注意到了男人伸过来,落在自己领口上的手。
瞳孔蓦地一缩,沈长宁抬手,几乎想都没想便重重一巴掌扇向面前的人。
清脆响声在马车内响起,齐炀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狼狈地偏过了脑袋。
沈长宁也终于在这一下后彻底清醒过来。
顾不上恐惧,她猛地握住齐炀的手腕,将其从领口处扯离,而后沉下眉眼,厉声道:“你干什么!”
齐炀幼年在齐家受尽侮辱,后来齐霍谋逆又跟着被贬为奴隶,在边境过得还不如一条狗,别说甩巴掌了,几乎谁都能朝他吐一口唾沫。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事也是很久以前了。
他自从做了镇北将军后,便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被人这样疾言厉色地对待过了。旁人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可能往他脸上招呼。
因此在一瞬间,感受着面上的钝痛,他眼底一闪而过锐利杀意。
沈长宁见他沉默,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她手掌不着痕迹地摸向包袱,那里面有她找009兑来的迷药。
她偷偷拔开瓶塞,只等着这人一发作便立马将其迷晕。
但片刻后,齐炀转过头来,脸上神色却并不是沈长宁以为的怒气勃发,而是依旧温和的的笑意。
他向沈长宁道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沈长宁不答,只贴着车厢壁,警惕地看着他。
齐炀见状便收回手,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两个人仍旧面对面坐着,却再不复刚才的平静,隔着一方矮桌拉扯开隐隐针锋相对的架势。
沈长宁单手扯了扯衣领,看着他冷笑道:“齐公子此举可真是失礼至极。”
少女神色冰冷,确实是怒到了极点。
齐炀看着她这样,心里一开始本能涌现的那点杀意倒反而减弱了许多。他冲着沈长宁笑笑,眉眼间却没什么歉意
“确实是在下唐突了,还请恕罪,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只不过是想确认沈娘子与陆郎君之间是否当真是如在下所想的那般亲昵,而不是借此由头,趁机混进我齐家。”
男人说到最后,带着笑意的声音中隐隐透出阴沉。
沈长宁心下猛地一跳。
她想陆景行说的一点都没错,这齐炀果然是在怀疑她和陆景行的关系,甚至是下了蛊都还不放心,非得亲眼所见才能够真正确认。
沈长宁眼眸闪了闪,心下立刻有了答案。
“可笑。”
她冷眼看着对面的人,一字一句道:“齐公子信不过我们,难道也信不过你的云蛊吗?”
此话一出,齐炀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变得浅淡起来。
他神色莫测地盯着沈长宁看了片刻,而后终于笑道:“果然,你们当中有人识得云蛊。”
说完这一句后
齐炀吐了口气,似乎从这一句中洞察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所以,你和陆景行确实没有成亲。”
沈长宁坐在对面,和他四目相对。
片刻后,她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整张脸都跟着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连一直看着她的齐炀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然后他便听少女笑吟吟的声音落入耳中。
“成亲?我早已有未婚夫,为何要与他成亲。”
沈长宁靠着车厢,侧着脑袋轻轻笑道:“他当时从何岳书手中救下了我,而我为了报答他,便答应留在他身边为他治伤,后来他中了你的云蛊,我便救他一命,然后恩怨皆消。”
然后齐炀看着少女缓缓弯起嘴角,冲自己露出一个充满嘲弄意味的笑容。
“我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第49章 疑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这话中的信息量太大,等到齐炀听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后,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长宁,而后问道:“……你是故意的?”
见人果然相信了,沈长宁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失望么,齐公子,这样费尽心思试探,却正好为我做了嫁衣。”
齐炀和她对视许久,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女子大胆到拿自己的清白去作为赌注,只为了博一个脱身的机会,便问道:“你为何会这么想离开?甚至不惜以身解蛊?”
沈长宁耸了耸肩,看着齐炀。
“这很奇怪吗?我虽然感激他救了我,可却并不想一直被这个救命之恩挟制,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
……好一个主动出击。
惊愕到了极点的齐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女,似乎是在估量她撒谎的可能性有多大。片刻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晃,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长宁,问道:“既然早有准备,那沈姑娘不如说说看我是怎么下蛊的?”
来了。
见人终于一脚踩入自己精心为其准备的陷阱,沈长宁猛地精神一振,立刻在心里召唤起了009。
而后随着一声轻响,一瞬间,车内的世界被彻底暂停。
马车仍旧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驶,车身摇晃不休间沈长宁甚至还能听见马匹在路上狂奔,马蹄哒哒作响的声音,可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眼前僵滞不动的人。
她看见就在那一声后,对面坐着的齐炀仍旧保持着注视自己的动作。瞳孔神色,表情动作,全部都在009的规则之力展开的瞬间如同凝固了一般地一动不动。
“请宿主确认是否要调取相关记忆。”
下一秒,无机质的电子音在耳边响起。
“确认。”
沈长宁收回视线,回答道。
而随着话音落下,沈长宁的眼前蓦地一亮。
然后她便又回到了昨日宴请的那个亭子里,光亮中,她借着齐炀的眼睛,势必要看清楚所有那些被他们忽视的东西。
她看见齐炀的视线从对面蒙住了眼睛的陆景行身上划过,看见他让人换下陆景行的酒杯,让人端上茶壶来为陆景行倒茶。
在此以前沈长宁对蛊的概念并不算清楚,哪怕陆景行当时脱口而出一个茶字她也还是没想明白这蛊是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到陆景行身上去的。
直到此刻借着齐炀的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丫鬟端着茶壶给陆景行倒茶时,从她袖中飞快爬出来的一个黑色小虫。
那虫子顺着倾倒的壶身,沿着杯盏,极隐晦地钻进了陆景行的袖中。
原来如此。
原来那茶水也只是一个幌子。
沈长宁这下彻底恍然大悟了。
下一瞬,她离开记忆,重新回到现实,脑袋又一次生出剧烈的眩晕感。
忍过那一阵难受劲,沈长宁让009解除了时间停止。
空白被不符合常理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抹去,齐炀的记忆再次完美无缺地和009暂停时间前衔接上。
他还在等待着少女回答自己的那个问题,毕竟什么都可以作假,答案却一定是答案。
齐炀看着少女坐在他对面,一张漂亮的面孔看上去有些苍白,嘴角的笑容却显出讽刺的意味。
然后他听见她说。
“齐公子,我早就想说了,借着倒茶给人下蛊其实真的算不上什么很高明的手段。”
齐炀瞳孔蓦地一缩。
沈长宁却只当做没发现,兀自弯唇笑道:“你得庆幸他是真的看不见,而我可以假装看不见。否则……”
她话没说完,但齐炀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眼下陆景行虽然也中了蛊,并且彼此都心知肚明这蛊和齐炀他们脱不了干系,但陆景行没有证据,即便清楚也无从发难,只能暗自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若是当时真的被沈长宁当面点出来了那便是与现在截然相反的场面了。先不说那蛊还能不能中进陆景行身体里,只怕在那以前他们就得先撕破脸皮,彻底闹翻。
而那对于齐炀来说显然算不得一件好事。
想到那间藏有齐府最大的秘密的屋子,齐炀眸光轻轻一闪,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后怕。
他注视着沈长宁,一双眼睛锐利得让人心里发寒,而沈长宁也努力撑起了胆量坦然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汇聚良久,最后竟然是齐炀先移开视线,退让一步。
他仍旧为少女超乎常人的胆量感到惊奇,毕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胆子在他和陆景行之间耍这些花招的,而且还是将计就计把他当刀使。
算计不成反被利用了的齐炀终于心服口服,他冲着沈长宁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谢过姑娘,之前种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闻言,沈长宁知道男人是相信了自己的话,便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她摆摆手,示意齐炀不必如此,而后道:“齐公子不必如此,你送我出了前方镇子,这事便也一笔勾销了。”
齐炀听她这么说,便又想起少女方才说的何岳书。
他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这个人的身份,记起来对方是何清平的儿子,然后视线又从少女那张即便不施粉黛也不失昳丽的面孔上扫过,齐炀立刻便猜到了沈长宁和这位臭名昭著的太守公子会有什么过节。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没再说话。
车厢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马车仍在飞快地向前驶去,只是这一次,沈长宁不敢再睡了。
她靠着坚硬的马车车厢,硬生生地挺直后背坐了许久,直到一点点蔓延的困意终于被一声厉喝猛地打散。
“停车!检查车辆!”
沈长宁猛地一震,整个人立刻从困顿中醒来。
她本能地抬眼看向齐炀,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之前的经历,少女的目光中又逐渐泛起不安。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沈长宁的情绪,齐炀歪了歪头,难得地出声安抚了一句。
“别怕。”
说完他便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块什么东西,撩开车帘递到马车外。
“我齐家的车马,你也敢拦吗?”
男人这时的声音又听上去和刚才安慰沈长宁时截然不同了。
阴沉沉的,带着锐利的杀意。
那护卫看清楚他递出来的令牌上刻着的那个北字后便蓦地变了脸色,整个人慌里慌张地向下跪去,身上的铠甲叮叮当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属下参见镇北将军。”
齐炀收回令牌,冷声道:“还不放行!”
“是!”
于是停住的马车再次启程,向着前方驶去。
沈长宁坐在对面看着,只觉得好笑。
想当时她和陆景行两个人东躲西藏,狼狈不已,到了齐炀面前,这群向来嚣张跋扈的人竟然连掀开车帘的勇气都没有,仅仅只是一块令牌就被打发了。
真是大虫吃小虫,讽刺至极。
马车一路碾过镇子,终于离开了那重兵把守的城镇之地。齐炀
撩开车帘看了眼身后几乎被士兵围成了个铁桶的镇子,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
这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招来这么多士兵。
就仿佛是正在抓什么人一样。
而马车再向前行驶了许久,沈长宁撩开车帘,终于见到了自己熟悉的景色——崩裂的山体已经被挖开,那日在暴雨中堆积的土壤也已经消失不见。
她回到了她之前掉下河的地方。
“齐公子。”
沈长宁转头看向齐炀,低声道:“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齐炀看着她,神色中浮现出些许意外。
“这里还是官道。”
“我自然知道。”
沈长宁笑看着他:“可我只需要齐公子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认得,可以回去。”
她的本意是不想与齐炀扯上更多的联系,更不想让齐炀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毕竟她现在用的是沈离这个名字,而不是沈长宁。
只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态度落在齐炀眼中倒反而显得有些古怪。
他想起少女最开始也只是说让自己送她出了镇子,便眯了眯眼睛,心里那原本已经消退许多的怀疑又逐渐冒了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撑住桌面,起身凑近,一双眼睛一瞬不转地紧紧盯住沈长宁。
“齐公子这好奇心着实是太重了,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何必执着于我的身份呢。”
齐炀冷笑:“让我不要执着,那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男人几乎紧紧盯住她。
“分明就是心里有鬼吧?”
沈长宁闻言眨眨眼睛,一边将手伸向包裹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想,我本不欲那么做的,既然你疑心病这么重,那为了以防万一,这可不能怪我了。
片刻后,少女叫停马车,在车夫的注视下背着行囊脚步轻快地跳下了车。
“多谢了,小哥,你赶紧载着你家公子回去吧。”
她冲着车夫挥挥手,而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车夫闻言有些诧异地挠挠头,但也没多想,很快便勒住缰绳,调转方向,往来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有人趴倒在桌上,口鼻处还掩着一张手帕。
上面撒满了少女从009那里兑来的迷药。
第50章 对峙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将要回到齐家时齐炀终于醒来了。
男人慢慢悠悠地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盯着眼前发了一会呆,而后记忆回笼,猛地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只见马车里空空荡荡,本应该在场的另外一个人已然消失不见。
于是下一刻,车帘被猛地掀开,齐炀一手撑住车厢边沿,一边紧紧盯住手执缰绳的车夫,咬牙切齿地问道:“她人呢?”
车夫一惊,许久才反应过来齐炀问的什么,立刻惊诧不已地回头。正要说话,却又见脸色漆黑的男人猛地放下了车帘重新钻了回去。
车夫眨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说话。
马车内已经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问题的齐炀阴沉不定地盯着面前摊陈着的那方素色丝帕看,许久没有说话,神色间尚存的恍惚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活了这么久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在一个满口谎话的女人面前栽了跟头。
“沈离……”
他抬手捏住那方丝帕,指骨蜷起时连指节都泛起森白。齐炀的嘴角泛起一点笑,吐出这两个字时齿间的力度却重得犹如要把沈长宁连皮肉带骨头嚼碎了一般。
车外的人感知不到车内人的怒气,许久后,马车终于在齐家停下。
齐炀一撩车帘,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车。
他走到门口,抬手屈指含到唇边,随着一声清脆哨向,有人掠过屋檐飞身而来。
“将军。”
那人握住腰间的长刀,低声唤道。
齐炀在心底算了一下自己告假结束必须返京的日子,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你晚上来我书房一趟,帮我给户部的张大人去一封信,让他替我找个人。”
手下愣了一下但很快又低头应是,却不料一低头突然瞥见面前人腰封间因为没塞好而露出的一点素色布料。
他愣了一下,直到齐炀已经走远了才猛地反应过来,茫然想道:那是……姑娘家用的丝帕?
齐炀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没意识到自己的手下已经因为一方丝帕而暗自脑补了许多东西。
他绕过回廊,只一抬眼就撞见了亭子里一立一站的两人。
哼。
齐炀盯着那摆足了架势,显然正是在等着自己的两人,不由得轻轻眯了眯眼。
“陆大人。”
齐炀抚了抚长袍,缓步朝亭子里走去。
“好巧啊,又见面了。”
陆景行早在齐炀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听见了声响,他面无表情地侧头,一边让身后站着的陈升给齐炀倒茶一边说道:“不巧,我特意坐在这里等齐将军。”
态度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齐府,而是他一手遮天的大理寺。
“哦?是嘛。”
齐炀接过茶,闻言眸光轻轻一闪,然后故作茫然地笑道:“那不知陆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齐炀问出这句话时以为陆景行会问沈离的事情。
是说把人杀了好呢,还是说把人扔给何岳书了好呢?
想起失去意识前少女一边假装袒露真相一边毫无预兆捂上来的那一方丝帕,齐炀不由得又在心底恨得牙痒痒起来。
他在心里想着要怎么说才能让陆景行失态,可陆景行却仿佛洞察了他的想法一般。
男人低头抿了口茶,神色平静无波,而后开口问道:“令弟的手可还无碍?”
齐炀一怔,而后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沉起来。
陆景行却仍旧垂着眼睛,仿佛全然没有感知到对面坐着的人身上猝然高涨的怒意。
“托陆大人的福,只是断了只手,死不了。”
齐炀弯了弯唇,脸上泛着笑,一双眼睛里却不见半点笑意,冰冷如同利箭,仿佛恨不得将陆景行当场捅成筛子。
“那就好。”
陆景行弯了弯唇角,一双仍在恢复中的眼睛微微睁开,盯住齐炀。
“不然我怕他要是真死了,那陆某替齐将军了了心愿,齐将军可就欠我个大人情了。”
“……”
齐炀嘴角的笑随这句话而一点点淡了下来。
“陆大人这话我可听不懂。阿澍是我亲弟,我为何会想要盼着他死。”
陆景行闻言笑了一下。
他低头抿了口茶,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么,生母在生产当日被人活剖开肚腹硬生生痛死;自己在齐家瑟瑟度日,终日被欺凌,过得连府上倒夜香的一个下人都还不如;后来又被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生父连累贱入奴籍。这诸多仇怨加身,我还以为齐将军早就恨不得嗜血吃肉,将你这同父异母的幼弟大卸十八块呢。”
过往所有的不堪就这样被人以最冷淡的态度尽数揭露出来,随着寒意从脚底一点点泛起,齐炀僵坐在凳子上,一时间甚至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许久没说话,只盯着陆景行,一张唇红齿白的脸上狠厉神色再无法遮掩,撕破了原本的沉静,让人看得心底发寒。
但很可惜,他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见过的大奸大凶之徒犹如过江之鲫,更别说一个现下还眼睛受着伤,并不太能看清。
陆景行就这么淡然地任齐炀看着自己,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许久,齐炀终于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那股杀意,冷笑道:“陆大人真是好手段,竟然对齐某的身世如此了如指掌。”
连他母亲当年生产他时遇害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他目光一闪,接着便见对面坐着的人笑了笑。
“过奖了。”
陆景行坦然应下这声讽刺至极的赞誉,说道:“在下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
陆景行是大理寺卿,掌管的大理寺几乎是他的一言堂,而朝中也无人不知,他是直接听令于燕文帝。这等搜集朝臣家中腌臜事的脏活被他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在
其位谋其职替过,这背后授意之人到底是谁似乎也一清二楚了。
齐炀讽刺一笑:“大人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是陛下的一把好刀啊。”
这样的话陆景行这么多年来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闻言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齐炀虽然凶狠,却终归是个武将,常年待在边境,并不掺杂进京城尔虞我诈的纷争,因此他对这位陆大人的认知也只是浅显地来自旁人的一些道听途说以及荒谬传言。
他从前不太信那些,总觉得是朝中人总喜欢搬权弄势从而说出的一些无端之言,可如今真正和陆景行对上了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睚眦必报以及冷漠无情。
而想到那个荒谬传言,齐炀眯了眯眼睛,冷不丁说道:“陆大人如此,倒会让我相信那个所谓的传言其实是真的了。”
他话音落下,陆景行还没表露什么神色,一旁的陈升却已经先变了脸色。
他神色一厉,正要说话,却仍旧晚了一步。
随着一声冷笑,齐炀已经把那个曾一度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说了出来。
“都说陆家其实生有两子,长公子是正室所生,芝兰玉树,秉性温良,从小便跟随陛下,是他的贴身伴读。而幺子不过是一个府上的婢女所生,自幼习武,后来也去了陛下身边,只不过是做了他的暗卫。”
“齐将军!”
陈升终于再忍不住,厉声喝道:“还请您慎言!”
齐炀仰头慢慢悠悠地和他对视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不过一个传言而已,何必那么激动?”
“你!”
陈升的眼中瞬间显出杀意,手也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长剑。陆景行却仿佛置若罔闻一般,主动淡声接道:“然后呢?”
他对着齐炀笑了笑:“我猜齐将军是不是还想说后来陛下登基,那幺子丧心病狂,谋夺上位,亲手构陷,将自己的兄长斩于午门,然后自己顺理成章地从此取而代之?”
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齐炀闻言,目光一闪,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原来陆大人竟然也有所耳闻。”
陆景行低头喝了口杯中已经凉透了的茶,笑道:“不过是没什么新意的陈词滥调而已,明明荒谬离奇,却偏偏总有人喜欢说,也总有人喜欢听。”
这便是否认了。
齐炀眯了眯眼,审视着陆景行的表情,似乎是想判断他有没有撒谎。
可男人神色平静,一时间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
“倒是齐将军你却似乎藏了个大秘密在这里。”
随着茶杯被放下,杯盏碰撞发出一声轻响间,陆景行的气势蓦地一变。方才还温和无害的感觉消失得彻彻底底,取而代之的是他曾让无数作奸犯科落在他手中的人吓破了胆的阴森狠厉。
“将自己的生父豢养在一口枯井之中,又找来替身做戏,将其取而代之数余年,此举似乎也并非寻常人所为吧?”
齐炀听到这里终于再坐不住,他霍地起身,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恐怖。
“你见到他了?!”
陆景行笑了笑:“齐将军不必如此,毕竟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陆某也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且此次江南一行,还要感谢齐将军容留陆某一个栖身之所,陆某再回复也不愿恩将仇报。”
他说完弯了弯嘴角,仰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下只需要齐将军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就可以了。”
齐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后背早在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绝没想到陆景行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现在的齐霍是假的的事情。
万一这人将此事告诉齐澍或者燕文帝,那自己……
齐炀一时间只觉得心底发寒。
于是过了许久,他终于重新坐下,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地位却倒了个个儿。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人很快便落于劣势。
“自然,陆大人请讲。”
齐炀强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陆景行指尖轻轻叩在桌面上,发出闷钝的声响。
“一,陆某伤势未愈,仍需要继续留在齐府养伤,直到陆某的属下带人从京城前来接应。”
“小事一桩,只要陆大人不嫌弃,自然想住多久都行。”
陆景行弯了弯嘴角。
“那便多谢齐将军了。”
“那这第二个问题嘛。”
想到接下来要问的那个问题,陆景行话语滞涩一般地在喉间停留了片刻,而后缓缓道:“今日我的手下看见她上了你的车,不知齐大人可是将人送到了何处?”
……她?
齐炀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陆景行说的是谁。
他看着男人无知觉抿紧的唇,心下突然后知后觉地了然了这场针锋相对的由头——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齐炀觉得荒谬,但又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着陆景行,心想这人或许是当真对那满口谎话的女子动了心。
于是便也觉得有点好笑。
“陆大人是想问在下有没有平安将她送到家中?”
陆景行眨了眨眼,没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齐炀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利落地从腰封间扯出那方丝帕,答道:“没有。”
这两个字一出,刚才还处变不惊的人蓦然变了脸色。
“齐炀。”
话语中已经满是森冷寒意。
欣赏了一会后,齐炀才慢悠悠地将那方丝帕扔到他手上,而后坦然道:“我把她送出镇子后她便在中途使手段迷晕了我,然后自行下了车。”
陆景行愣了一下。
他握住那方柔软丝帕,心里也跟着软下去一块。指腹摩挲片刻,而后男人垂下眼眸轻声笑了一下。
“是她的作风。”
狡猾多诡,从不甘居于下风。
“……”
听着这声夸赞,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沉默了。
陈升激动不已地在心里无声咆哮:醒醒啊!大人!是沈姑娘迷晕了别人啊!你这夸奖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而先是被沈长宁迷晕,然后又被陆景行威胁的齐炀更是再看不下去了。他直接起身,抛下一句还请陆大人不要忘记自己承诺的东西后便径直离开了。
背影落在陈升眼里,显出无比的狼狈。
他同情地叹了口气——
沈府。
“老爷,老爷!”
随着一声惊声尖叫,护院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从回廊那头冲到了里屋,扑倒在沈长河面前。
沈长河瞬间变了脸色,阴沉喝道:“干什么!”
“小姐,小姐她回来了!”
护院连气都没喘匀便面色激动地大声说道。
“小姐?什么小姐?”
沈长河还没回神,便听一声熟悉轻笑紧跟着响起。
“大伯!”
他瞳孔蓦地一缩,猛地抬头。
只见长廊尽头,自从落水后已经消失了整整一月的少女正背着个包袱冲自己挥手。
那张仍旧白皙漂亮的脸上满是明媚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