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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曲意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因为步孚尹整顿璇玑宫内使官的前例在先,这回内廷的令符交到彤华手中,那些仙官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要等着步孚尹来查检。

    但生辰宴之后,璇玑宫便再无半点消息。

    各位主事仙官心里揣度着不同的意思,但面上非常一致,如今有了新的上级,自然是要整理文书,前去璇玑宫拜见。到了使官殿内,是陵游单独召他们面见,却不见步孚尹的踪迹。

    陵游是自幼便在内宫养大的孩子,几个仙官也都熟知他的好脾气。他在使君舍面见诸位主事仙官,笑吟吟地请他们落座,翻看文书时认认真真,偶有询问,也都客客气气,只看表里从不深入,很快便将大致都掠了一遍。

    仙官们想起从前璇玑宫整顿使官的事情,仔细思索了一番,貌似陵游虽然参与在内,却的确没干过什么强硬行径,大约是被步孚尹用来借了名义,所以一时让他们谨慎了起来。

    他这般客客气气地迎他们进去,又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回去,不仍旧还是那个天天阳光开朗的小神君陵游嘛。

    于是公事讲完了,他们悠闲地说起了闲话,谈东谈西,最后才问到正题:“今日怎么不见步使君在?”

    陵游毫不在意地笑道:“他带着彤华去人间玩呢,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几月,各位仙官不必管他,若有事上报寻我便是了。”

    诸位仙官面面相觑,不大相信这位步使君能真撂下内廷的权力不管,当真跟着彤华神女游玩享乐去了。

    约莫又是什么障眼法,背后还拈着坏,打算等他们放松了才来杀个措手不及罢?

    于是这般想着,谁也没有放下警惕,均是兢兢业业地谨慎了许久,直到司记那边一声惊呼,开启了他们长达千余年的悲惨办公经历。

    彤华神女在人间捅娄子了。

    她此前不曾去过人间,对人间的一切了解都来源于书上教习的内容,但书上的文字终究有限,这世上多的是她没看过的事情。好事她要去掺和一脚,坏事她也要去掺和一脚,很快就在去过的地方闹出了许多乱子。

    这一下,内廷的仙官是真的相信她是和步孚尹一起去人间了。

    仙官们苦不堪言,特地请了令去人间,想请彤华莫要插手这些凡人的事情。谁知还不到近前,便被步孚尹发现了行踪。他特地拦着他们,没叫他们去到彤华的面前,待晚间休息时分开,才让他们露面来见自己。

    仙官们看着面前这位满面悠闲平淡的使君无法,口中千言万语,也未能引起他分毫重视之色。最后说得多了,他便无谓道:“各位仙官就为这事来吗?我记住了,将来自然会看着她,莫让她越界,自不会叫各位犯难的。请回罢。”

    他将仙官们撵了回去,但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仙官们盘算着再去寻一趟彤华,好好与她说一说,却被主事仙官拦下。

    “那步使君是不是说了,不会叫她越界,不会让我们犯难?”

    “是啊。”

    “彤华主如今到处生乱,却也只是生乱,终究没有坏掉一个凡人的命书,这是不是越界?”

    “……不是。”

    “我们负责监管人间,如今无非是要多看两眼,这是不是犯难?”

    “……也不是。”

    “那还去问什么?”

    那便问不得了。总不能去找那位每日对着他们微笑可亲的小使君陵游抱怨这些罢?即便是真找了他说,恐怕也是没有用的。

    于是这些仙官苦不堪言地熬了三个月,终于熬到这二位神主回来。人间终于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仙官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撂开笔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而步孚尹迈步进入使官殿,看着每日去内廷闲逛闲聊的陵游,微笑道:“情况都摸清了?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轻轻挽起一道袖口,内廷的主事仙官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颤——

    在内廷被步孚尹的突然袭击而搞得一团混乱的时候,彤华在十分悠闲地享受和朋友们的相聚时光。

    她每日便是出去寻那几位与自己交好的少君,参加各种各样的友人小聚,总归是很少回到内宫。既然不在内宫,内廷仙官有事来寻,就只能面对步孚尹。

    只要不算过分,平襄当真兑现她的承诺,没有插手分毫。步孚尹于是拿捏着分寸,一次也不曾过界。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月,某日彤华正与扬灵在一处玩乐,忽听仙官来报,说是东海的五太子来定世洲与尊主对弈,临去时问她去了何处,便来见她一回。

    彤华躲内廷,却不躲玄洌,于是暂别了扬灵出来见玄洌。玄洌将要走了,坐在云车之上等候,见她出来相见,这才下车与她说话,左不过是问两句前些时候去人间玩了什么,又玩得可好。

    彤华与他闲谈了几句,他望着彤华眉眼间的雀跃,听她问他来寻她有何事,将原本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对她道:“过些时候天界围猎,我想着你也许久没去玩了,问问你这回去不去。还是说你最近在人间游得开怀,又想去人间了?”

    彤华有些奇怪他怎么特地过来居然就为了问这个,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道:“说不好,到时候再看罢。”

    她这些时候正与步孚尹亲密,在人间又玩得舒畅过瘾,她早就开始设想等步孚尹结束内廷公务以后,接下来他们要去何处玩了。

    玄洌点点头,道:“前些时候,我得了只灵兽坐骑,先放在天界养了。你若去,便直接领走,你若不去,我到时便让仙官给你送到定世洲。”

    彤华没想到怎么又扯到灵兽身上,一下子回想起之前和玄沧的事。原本步孚尹不一定能结束内廷的事,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但一想到玄沧,下意识间不想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

    玄洌看出了她神色中的纠结,便道:“放心,他得了令外出公干,围猎时回不来呢。便是真回来了,我也能让他老老实实待在东海,你且玩自己的就是。”

    于是彤华就知道,当时生辰上她和玄沧见面的事,玄洌还是知道了。

    也许他是想问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多问,他一贯是体贴而周全的神君。彤华笑着应了,送他离去,待与扬灵又玩闹过一阵,便要回内宫去——

    菁阳宫中,仙侍往来行动十分安静合度,处处都是受了严谨规范的合礼模样。饶是如此,路过高楼窗侧之时,还是难免缓步侧首,悄望一眼。

    原因无他,璇玑宫新来的那一位步使君,前几天在内廷办事,偶然从一桩小事之间牵涉出许多藕断丝连的大事,一把火烧将过去,烧到了菁阳宫的头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昭元掌权多年,自然不会被他一个新来不久的神君拿捏在股掌之间。就这般推拉数日,终究还是步孚尹先踏入菁阳宫中,请见昭元。

    昭元没有立时面见,只有仙官碎玉出来迎接,言称昭元尚有要事未完,请他稍后。

    步孚尹知道今日自己是要在此处受些冷遇的,闻言倒没有惊讶,十分从容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盏,欣赏起窗外的好景华光了。

    而楼上泛音微澜,琴声渐起,昭元所谓的要事,不过抚曲而已。

    这是显而易见的威吓,但步孚尹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他在慢待里依旧从容,明明是为了急事而来,却一点焦躁之色也没有表露,直到看着天色将晚,想着彤华出去之前与他约定好的归来的时辰,才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同碎玉道:“既然昭元君今日没有空闲,那我便明日再来罢。”

    碎玉颔首,送他出门,道:“辛苦使君一日劳坐了。”

    步孚尹站在高楼之下,回头瞧了一眼那个散发着香烟袅袅的窗口,微笑道:“不辛苦,难得见昭元君这般熟知乐理之士,这点时间便将《俟城》残谱补得十之七八,倒也是乐听乐闻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乐谱第四节着重叙前章之意趣,倒疏失了与后章之铺垫,衔接处太过泛泛,情调散尽,不妨再改一改。”

    他说罢此言,便要转身离开,那安静下来的窗口此刻却另外传来一道清冷之音。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彤华回到内宫时,比原定的时候还早一些,因今日久坐,便拒绝了云辇,缓缓踱步返回璇玑宫。半途之中,正经过内苑花园,遥遥听得灵花妙木之后,有清扬琴声如风过莲塘,碧波缓荡。

    今日是衔云随侍,见彤华驻足转身而听,便安静等候在侧,等一遍琴声终了,见彤华眼中有欣赏欢愉之色,才笑问道:“这首琴曲倒没听过,少主知道?”

    彤华道:“是上古时的古乐《俟城》,谱子已经遗失。前些时候我听说她寻到了残谱,正要修补,未料到才几日的工夫,竟修得这样好了。”

    衔云道:“少主若喜欢,向昭元主讨来改一份琵琶曲谱又有何不可?昭元主知道少主于此道精益,从前也不是没有分享过曲谱。”

    彤华想到步孚尹这些时候在内廷做的事,总要动到旁人的利益,大约与昭元之间也有些尴尬,所以此刻面上犹豫了片刻,便道:“算了罢。她还没修好,等过些时候,再说罢。”

    她转过身要回宫去,却听见那边再有一遍琴声传来。她下意识拧了眉,再一次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边高楼殿宇被繁茂枝叶掩得朦胧,她离得远,并看不清什么。

    衔云不解她如何停下,自己也细细听了一遍。她一直随侍在彤华身侧,没少陪她同听乐曲,在这方面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直到曲终,她似乎也并未听出与方才那遍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她知道是自己没有听出来,因为在这一遍曲声传出来的时候,彤华一直皱着眉,与方才听到琴曲的欣然神色戛然不同。

    她试探着问道:“少主怎么这般神色?可是昭元主弹得有何处不对吗?”

    并没有什么不对。那曲谱到底没有修复完成,饶是昭元弹得连贯,也是难免有断裂不足之处,但因整体架构已成,方向不错,她想以昭元于此道的修为,复原也是指日可待,所以欣喜。

    而第二遍,虽在许多衔接之处更加流畅,但曲意大改,比前遍更多隐忍疏然,反不及之前心境阔达。

    彤华十分肯定地沉声道:“不是她弹的。”

    第242章 赠琴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彤华还记得那支曲子的事,晚间闲下来了,就让衔云随意去找了一把琴给她。

    她也就是初学乐理时用过琴,后来因为人人都称颂昭元琴弹得好,便不再钻研琴艺。

    昭元修谱的事,原本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后面那一遍听着实在让人挂念不过,所以她才又把从前初学用的琴找出来,磕磕绊绊地开始弹起来。

    但磕绊的声音自然是不能被别人听见的,她还丢不起这个脸。她特地把琴藏到里间去用,还设下了隔音小结界。

    她没怎么做过这些,自己钻研了许久,总觉得有许多欠缺,于是后来又去天庭找了几回雅乐仙姬。

    雅乐自然是要比彤华更加精通琴曲的,与她一同钻研了许久,终于修修改改定了一版稿子。彤华自己回去反复练了许多遍,自己是听不出有哪处不妥了,才确定下来。

    次日她将曲谱收在袖中,往前面使官殿去。

    步孚尹近日忙碌,清早便离开了使官殿,她于是只找到了陵游。她坐在陵游的使君舍里,将他刚端进来的热甜饮捧在手中啜饮,问他道:“孚尹做什么去了?大清早就不在。”

    陵游在漆盘里挑挑拣拣,先拿她不喜欢的吃了,撇着眼睛笑她道:“最近在内廷惹到昭元了,得想办法和她处理那些麻烦。他天天给你写文书奏报,难道没说这些?”

    彤华被甜饮的蒸气烫得脸热,瞪他一眼道:“说了,他不是去找了她许多回了吗?我看这么久都没解决,八成去人间玩的事情要延后了,所以才来问问详情。”

    陵游啧声道:“我可是结结实实替你忙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他回来了,能让我躲个清闲,你又要拉着他出去玩?”

    彤华一下子来劲了,眼睛都亮了起来,凑近道:“人间可好玩啦,我跟你说,我们去……”

    陵游倚着桌侧,垂眼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笑意明媚直达眼底,可见出去玩的那段时候是真开心。

    他甚至还非常体贴地给她又续了半杯热饮,但是口中的回应却是道:“好啊,人间处处都好玩,只有我可怜巴巴,每天要去和那些主事仙官装傻聊天,口舌都要说干了。”

    彤华终于反应过来了,去旁边随意摸了只茶杯过来,将壶中热饮又倒了一杯推给陵游,与他道:“那等内廷的事稳定些了,我们不告诉他,让他留下来处理这些麻烦事。咱们两个偷偷去人间玩个畅快,一年两年的不回来,什么时候玩够了再回来。”

    陵游笑应道:“成啊,你要这么说,我可得想办法把活儿都往他身上推了。”

    他拿起杯子,含糊道:“我还没去人间玩儿过呢……”

    说着话,有使官在外叩门,说了些公务上的正事,要拿文书来给陵游过目。那使官得了陵游的允准进来,见到彤华,微微怔了怔,应当是没想到她怎么有空来办事的使官殿了,而后才是反应过来与她行礼。

    那使官许是以为彤华也要听事,神色更加严肃了许多,但彤华却是立刻起身,与陵游道:“那我不妨碍你们处置公务了,先走了。”

    她转身向外而去,想起方才陵游说,今日步孚尹又是一早去找昭元了,又想起他们说了这样久的话,他还没有回来,便提步出宫,越过内苑,打算往菁阳宫去。

    她走到了之前听见琴曲的地方,又再一次听见琴声缓慢地飘荡而来。

    上一次,她还只是猜测,她想到步孚尹要去找昭元,猜测也许是步孚尹懂些音律,与她重复弹了一节,但又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他会什么音律乐器。

    但他毕竟是天岁神族的少君,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她那日回去,想他若是喜欢这些也并不奇怪,好的是她琵琶也弹得不错,应当能与他很合得来。

    他弹的那一段太过紧绷了,她将曲调与仅剩的原谱相合,改得轻松快意,还想要寻他听上一听。

    细说来,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会这些,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而这一刻,她站在内苑之中,非常清晰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那里传来的不止是简单的某一个小节,而是一整章完整的曲目,正与上次她所听到的是同人所作。

    那绝对不是昭元的琴音。

    昭元的傲气又清又冷,没有那样太过锐利的锋芒,而这道清扬虽有旷朗之境,却仍然隐隐暗藏阴郁沉寂,但那却并不是深植不灭的,仿佛只要等到足够炽烈的阳光,就可以驱散所有。

    彤华驻足听完全章,迈步转向内苑之外的宫道。那两道琴声交错不休,最后合于一股,是明显的合奏之声,在辽辽天地间旋绕一圈,余音缓缓,归于寂寂。

    她没有去菁阳宫,而是回到了璇玑宫,走到了尚丘殿的门前。

    从他搬出明台搬入尚丘开始,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一次见过这里的布置。原先寥落空荡的院子,如今是静谧温柔的一片,烙月雅兰错落生长,上次他从山缝间带回来的白姮花苗,如今已经长成一棵小树,但也许是因为离了原来那般艰难的环境,它虽然长长久久地生存了下来,却只有浅绿色的叶片繁繁茂茂,却不见有花朵开放。

    赤芜正在侍弄花草,一回头看见彤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连忙上前相迎。

    彤华自然识得赤芜。她在明台时花就养得好,步孚尹与她聊过许多次,后来将她调过来尚丘的事,也是经由她的允准才办成的。

    她对自己宫中的仙侍一贯是和颜悦色的,但她这会儿顾不上回应赤芜。

    因为她越过这院中层层雅兰的温暖柔光,看到了那边打开的窗户。那窗前放着一张琴,是她非常熟稔的样子。

    彤华二话没说,直接往殿中而去,径自走到窗前,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那琴尾处镌刻着的小字之上。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古琴梦身,这是昭元千辛万苦寻来的至宝,雅乐仙姬拿了六张好琴前来都没能换去,一直被昭元好端端地收在高阁之上。

    如今,它就摆在步孚尹的案头,擦拭得干干净净,有落花逐风飘落在琴弦之上,宁静得自然安定。

    她伸手落在琴弦之上,余光见赤芜下意识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在了口中。她侧目问道:“怎么?”

    赤芜望着她,有些纠结地张口道:“步使君很喜欢这具琴,平日都是自己仔细擦拭,不让我等仙侍们乱动。不过少主与旁人不一样,自然动得。”

    “是吗?”

    彤华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冷,她指尖向下压去,分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弦上的落花拂去。

    “他既然这般爱护,自己不在,怎么还开着窗?”

    赤芜可是听出来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她再不聪明,也知道不能把他的原话搬出来,说他觉得这琴束之高阁太久了,早失了自然灵气,所以才放到这里吹风看花的罢?

    谁家好郎君会这般好几日不陪人,却这么仔细地让琴看风景的?赤芜觉得步孚尹有些荒谬了,心道今日他回来时若是没有和少主吵架,必须赶紧把这事告诉他,让他赶紧去哄人。

    彤华没想真等着赤芜回答,径自在桌前坐下了,头也不回地与她道:“你去忙你的罢,我自己坐一会儿就走。”

    赤芜行礼退下了,出门时却听见琴声一动,是她在里面拨了一声,心中顿时觉得不妙。她立刻想起了陵游从前与她说过的话,快步去使官殿寻陵游。

    陵游听完她的话,露出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拿了昭元的琴?”

    赤芜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

    他原本还想着,这般能和和气气地处置完事情最好,总比真打起来了要好很多。但如今这么一听,办事就办事,怎么还牵扯到赠琴了,这还不如打起来呢。

    是他疏忽了,忘记告诉步孚尹她们两个有多么的不对付。

    这种不对付,是她们亲姐妹之间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不用指望找到原因并理解,最好的做法就是别干涉、别参与、别改变。

    他立刻让使官去菁阳宫,找了个借口将步孚尹寻回来。

    他非常沉重地在使官殿前等候步孚尹,与他道:“彤华去尚丘殿看到昭元的琴了,她们两个不对付,你有麻烦了。”

    步孚尹听见这话,稍稍敛了敛眉,独自回尚丘殿去,还不忘将跟上来的陵游推回去:“你别来凑热闹。”

    他想她们姐妹之间,虽然一直听说关系不睦,却是谁也说不上来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们只是自然的不亲近,性格不相合,但这并没有什么,天下多的是生疏的手足。

    而他也并没有做什么,那只是一把琴而已,他的确对音乐有些兴趣,但并不是挚爱琴艺,那琴收下带回来,他一次都没弹过,之所以那般爱护,是因为这几日与昭元交流,他的确发现,她可称之为他知音之人。

    他只有一点可惜,她怎么就是定世洲的神女,怎么当年就带着仙卫仙官们去过大荒。

    只这一点可惜,是足可以被轻易驱散,而半点也不留于心间的。

    彤华知道他的恨意,知道他在借助定世洲积蓄力量,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恂奇的名字和身份。

    既然知道,这么区区一把古琴,又能有什么生气的呢?

    不至于。

    第243章 焚琴 她心中的某一块也一起烧碎。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她拨弄琴弦的声音在清晰地传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完整的调子,更像是一个初学者、甚至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琴技的捣乱者,在胡乱地拨动琴弦,只为发泄一些不快的情绪。

    她当然可以不快,他倒也不是心疼那把琴,只是觉得没必要让她在这里生闷气。

    赤芜上前,想要与他说些什么,他抬手制止了,径自走进殿中去寻彤华。

    他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与步伐,彤华知道他进来了,头也没回,手下又重三分力气。步孚尹走上前去,伸手压在琴弦之上,终于止住了这难听的琴声。

    “不喜欢还玩儿它做什么?”

    彤华没抬头看他,有些不快道:“是不喜欢。不喜欢就不能动它吗?这算什么珍贵东西?”

    定世洲博纳世间宝物,一把琴放在爱重之人的手中,才算作珍贵,否则就只是寻常。她不喜欢,自然看不上它。

    步孚尹背身倚靠在桌案边,垂眼来看她,问道:“在想什么?嗯?我们直接说。”

    彤华这才抬眼瞧他,压着眉心道:“整个定世洲都知道我与她不对付,你为什么偏偏要收她的琴?”

    步孚尹笑道:“我先前问了整个定世洲,也没谁说得上来你们为什么不对付啊?要不你给我说说。”

    彤华明显不想多提:“有什么好说的?”

    她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不快,如果非要怪谁,那肯定是要去怪平襄。她已经培养了昭元这样一个优秀的继承者,如果她不想让彤华去与她竞争,就不该诞育彤华,如果她想让彤华去与她竞争,就不该在昭元出生千余年后、在一切形势都仿佛既定的时候,才诞育彤华。

    因为这种天生的不平衡,会让她们之间的位置发生极微妙的变化。也许昭元本来是一个疼爱小妹的好长姐,也许彤华本来是一个尊敬长姐的好妹妹,但在平襄这般推动之下,她们根本没办法做到长幼有序的互恭互敬。

    她声音有些发冷,道:“你不用管究竟是什么原因。整个定世洲都知道你是我的使官,你的所言所行原本应该代表我的态度,你因为处理公事去找她没有问题,但菁阳宫里日日琴声不绝,你当旁人都听不见吗?”

    她越说越生气,有些咬牙切齿地起身质问他道:“我的使君,却是她昭元的知音,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步孚尹伸手要去拢她的肩,被彤华一把推开。他放下手,平心静气地同她道:“知音又如何?我与她纵是知音,你与她尚是手足,如今内廷之中两宫相争,可有谁手软了吗?”

    彤华手指攥紧,道:“你如此说,是因为你问心无愧,我自然也是信你的。但在这件事上,我不需要你问心无愧,你懂不懂?”

    她看着他安静凝视她的眼睛,在这句毫无道理的要求出口之后,却觉得自己实在面目可憎。她低下头后退了一步,撞上小凳,手下意识扶住一旁,却是正巧让手指勾住了琴弦,发出一声沉闷却刺耳的琴音。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狼狈得无以复加。

    他在她被绊住的瞬间上前扶住了她手臂,将她手腕翻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泛红的指尖。

    不止是她方才勾住琴弦的那只手指,是所有的指尖,他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腹,感到她很轻地颤了一下,又去翻看她另一只手,才发现也是如此。

    他脑海里骤然回想起在离虚幻境时,她的手指被割伤,甚至露出了骨节在外,那时候也养了许久。

    他一直不知道她离开离虚境之后如何,也没有机会开口发问当时的旧事。传言中说她回来时没有什么伤处,可她的伤是真的全都好了吗?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步孚尹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彤华深呼吸一下,低着头没有看他,道:“你弹的《俟城》,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戾气?”

    他微顿,想起他第一次与昭元弹琴,昭元就说过他戾气太深,此后他有心遮掩,但昭元却只是摇头,说他只是在虚掩而已。

    她没有等他的回答,又道:“《俟城》不是那样的曲子,我也不想让你弹出那样的曲子。我去寻过雅乐仙姬了,曲谱我也复原出来了,你若当真喜欢琴曲,我虽不精,却也不是不可练习,你犯不上和昭元成日里高山流水,让他们都来看我的笑话。”

    步孚尹听见这话,只道她不喜音律,不过是因为不满于他这些时候与昭元相见,所以才勉强为难自己。可他这些时候去寻昭元,原本不是因为她有这天下罕见的绝佳琴技,他留在彤华身边,也不是因为她会委曲求全地迎合自己。

    他皱起了眉,道:“父亲在我少时教我吹埙,我的确因此对古乐有些兴趣,昭元熟悉这些,我才与她相谈几句。但你不需要这样做。”

    他心中喜欢她,并不需要她为了不熟悉又不喜欢的事吃这些没必要的苦头,受这些没必要的委屈。

    他道:“你大可以永远不做这些,何必为了与昭元较劲,逼自己去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

    他想,她若当真是喜欢弹琴,那么弹了也无妨,管旁人如何比较她们姐妹,只需要她自己喜欢开心就好,可她偏偏是自己不喜欢,既然不喜欢,何必因为昭元做得好,便也要逼自己做得好?

    人与人之间,本就有不同之处。有人优于此处,便有人优于彼处,若是处处都要罔顾自己,偏要与旁人争个高下,那日子如何能过得开怀。

    但彤华听见这句话时,却浑身发冷,如遭电击,只觉得他握住她的那一双手,都恍惚变成了冰冷的铁索,将她禁锢在狭窄之地,拖回漫长的从前。

    在从前,她初初开始学习音律的时候,教习的仙官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古琴,教她辨别音律。她喜欢这些,上手学得很快,不多时便流畅地弹下了整曲。

    可是在仙官去禀报平襄的时候,她们却在议论:“彤华主习乐极快,便是比起昭元主也是不遑多日,假以时日,兴许也是个如昭元主一般的音律高手呢。”

    她那时原本在开开心心地抱着自己辛苦寻来的新琴,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便觉得心中发冷,手中沉重,仿佛是强托着一块破烂木头一般的无趣无聊。

    她失去了自己的兴趣,就像水能浇熄火焰一般的轻易。

    她开始觉得那些沉着又宁静的古琴之声,变得无趣又乏闷,只要摆在自己面前,就让自己发厌得一眼也不想见。她确信自己非常讨厌琴,并且永远都不想再弹琴。

    后来她试了许多乐器,挑中了张扬又清亮的琵琶。她年纪尚轻,就可以弹出整个天界最好的琵琶,可以在围猎开始以前,在天界整军面前作掠阵振势之乐,可以与雅乐仙姬斗得大获全胜,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那一把青骓琵琶都送给了自己。

    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却不愿屈就人后,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用不着旁人议论纷纷。她就是她自己,才不是什么后起之秀,昭元第二。

    可那些愚钝之人,眼珠浅薄,只乐意看见些浅俗的戏码,暗地里说她是介怀昭元,所以才凡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下。

    真是好愚蠢又无知。

    但彤华可以不在意那些话,因为那都是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伤不到她什么,甚至都不敢到她面前来说。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也能从步孚尹的口中说出来。

    她喜欢他,喜欢音律,将喜欢的曲子谱出来送给喜欢的他,却原来落在他的眼中,只是在与昭元较劲而已。

    “我与她较劲?”

    她唇齿发冷,目光如淬寒冰,逼视着他的双眼道:“不就是一把破琴,你说我与她较劲?”

    彤华怒从心起,拂手便要挥去旁边那把碍眼的古琴,步孚尹只道她此刻脾气上来,又念着她手上脆弱不堪,而那古琴有灵,若遇不合之人,琴弦亦可作刃,便立刻去拦,将手掩在她与古琴之间。

    她的手落在他手背之上,更是愤怒不堪:“昭元的琴,我碰不得吗?”

    步孚尹拧眉道:“你若当真喜欢,来日寻一把合意的,开开心心来抚琴,岂不愉快?何必今日怄着对她的这一口气,拿它撒气?”

    彤华看着他,就好像看着自己之前拥有的那一把琴。她因为喜爱寻来了它,又因为厌恶丢弃了它。喜欢的时候,她日日要抱在身边,连睡觉时都要放在榻上;不喜欢的时候,她心中没有一点犹豫,将它丢到了神火之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飞灰。

    她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也在跟着它一起烧碎,一起泛出冰冷的痛意,但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知道烧尽了就好了,烧尽了,就不会发痛。

    而现在是步孚尹。

    她开始隐约预感到,他本就是她强求得来的,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像那一把不合适的古琴一样,被她毫不后悔地抛到脑后,即便从前再如何喜欢,那一刻也不会犹豫。

    而她现在依旧喜欢他,所以这样的预感让她心寒。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而那让如今的她痛苦不堪。

    可她身体之中,无情而冷漠的那一部分在催动她的唇齿,对他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碰这些东西了。”

    第244章 猎场 龙族喜欢会发出璀璨光芒的珍贵的……

    彤华将自己花了好几天时间勾勾画画的人间地图随手烧了。

    人间好没意思,她不打算去了,去就要和步孚尹一起,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了,中间有矛盾的人是无法作亲密同行的伙伴的。

    她找了同样不怎么开心的司滁,一起去天界参加围猎了。

    玄洌给她寻来的灵兽听话又威风,和先前那只一点也不一样,不用害怕和任何神仙的灵兽坐骑撞名字,但她不想取名了。

    她现在不想遇到任何会让自己不开心的麻烦。

    但司滁非常黑心,他驾驭着灵兽走在她的身边,长弓直接挂在鞍上,根本就没有想要出手的打算,知道她和步孚尹闹了不痛快,还故意往她心上戳:“我听说人间那些王宫贵族,也这么圈一块地盘,提前让奴仆们将猎物都赶到里头,最好是提前做几个半死的,故意让领头的射中,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当作好兆头。你去人间玩了这么久,可有看见没有?”

    北面的天空有一道清响,一道浅金色的光线直飞天际,如烟花爆裂一般在云下浮出一个金色的徽标,而那些坠落的光点,又变幻成另一个简单的标记。

    本营内的仙官站在高台上望见,高声道:“帝君中头彩,鹿一只。”

    司滁抬头笑了笑,对彤华道:“就像这样。”

    彤华看见那个徽标,不屑道:“像什么?人间的鹿跑都来不及,只能死在凡人手里。这只鹿怕不是自己撞上来的,挨了帝君一箭,白涨十年修为,领个吉祥话头,再好好跑开回家。装模作样,也不知道玩儿了些什么。”

    她纵着灵兽向前走去,没什么感情地说道:“行了,帝君得了头彩,咱们可以开始了。”

    司滁走在她身后直暗笑,就她那点弓马水平,也不知道那般自信模样给谁看,若他今日不帮她,恐怕她是开始不了。

    他默默盯起了周围的环境,打算还是帮她中一个,哄哄她。

    但几乎就是下一刻,她便毫无犹豫地拉开弓弦,红色神力凝聚而成的灵箭出现在长弓之上,被她撒手发出,直直钉在面前那灵兽的后腿之上。

    那灵箭在它皮毛之上化作乌有,直接向天上飞越而去,形成一个红色的徽标。那灵兽回头舔舐了一下中箭的那一块完好无损的皮毛,那上面留下了一个同样的红色徽标,此刻还泛着柔和的灵光。它对着她恭敬垂首,携这一箭十年修为飞越而去,就此离开围猎狩场。

    司滁挑了挑眉,凑到她身边去,笑道:“装模作样?”

    彤华手中攥着长弓,挑眉道:“我今日乐得做好事,见一个送一个,不行吗?”

    司滁顺着话头奉承她,道:“行呀,以后天界万里疆域,处处都有受惠于彤华神女恩情的神仙。未来之路,畅行无阻啊!”

    他反手取下长弓,弓弦贴在她的弓弦之上,有神力在上面来回地交换。

    他笑着与她道:“那今日便将好事做够罢,就当是自己家,谁的面子也不留!”

    那厢记录的仙官看着天际,一时惊得说不出来话,扭头询问道:“定世洲彤华神女的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负责的仙官检查过没有?”

    错了,这绝对是错了。这天上一时热闹得如同放烟花一样,红色的徽标从南亮到北,从东亮到西,天界围猎赠福多年,何时有过这般场面?

    意思意思不就得了吗?若各位神仙都如此,来年这围猎场里不全成了想要不劳而获的懒散灵兽了吗!

    仙官急着招手道:“拦一拦!快去寻她拦一拦!”

    “拦什么?”

    说着话,陵游一身利落的骑装,轻松地迈步跨上了高台。他高束的马尾在脑后晃荡,湛蓝色的发带被清风吹得轻轻扬起,瞧着快意又洒脱。

    他十分纵容又满意地看着这红通通的天际,与仙官道:“难得她玩得开心,你拦什么?天界的仙官怎么都这么小气啊。”——

    按照规则,被射中的灵兽便要立刻离开此处,若有身躯上带有徽标却仍在此处逗留的,不仅不能受赐,还要反过来受罚,所以此处灵兽应当越打越少才是。

    但彤华与司滁围着此处来回扫荡几番,始终也没见着数量减少。她手中灵箭不停,口中却在与司滁道:“今儿的灵兽有问题罢?未免也太多了。”

    司滁面色十分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偷偷给陵游传灵讯的不是他一样,毫不知情般答她道:“多就多呗,也许是天帝今年大发善心呢。你玩儿你的,别管了。”

    她瞥他道:“谁管了,我今天就是要玩儿够了再走。”

    却听有另一道声音笑她道:“我瞧着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了,如此还没玩儿够吗?”

    彤华循声望去,扯了扯唇角,道:“看来我得和五兄好好算算这笔账了,他跟我说你不会来的。”

    玄沧今日换了利落的骑装,虽仍是一身浅白,却与从前一样,在细枝末节之处精致万分。他身上各处还缀着珠贝视频,动作时一身轻快玎珰之声,根本不像是会担忧惊到灵兽的样子。

    他走到了她面前,笑道:“他没骗你,是我骗他了。”

    他许久没见她了,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问道:“上次送你的贺礼可看过了吗?喜欢吗?”

    司滁在一旁分外警惕地看着这珠光宝气的龙族九太子,听见这么熟稔的交谈,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不是睡过头了,一下错过了好几年,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想起他上回塞给她的那个贝匣,自打被步孚尹接到手里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拿去垫了桌脚。

    她道:“我没看,塞给别人玩儿了。”

    玄沧勾着唇角看她,眼睛里是锐利的锋芒,但她有些瞧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他道:“知道在哪儿就行,只是别弄丢了,免得我将来向你讨债。”

    彤华无语道:“都说是送了我的贺礼,你还要讨?”

    玄沧十分狡猾道:“赔礼是不必讨的,但你决定了当贺礼,那我就要讨了。”

    司滁开始发愁,完了,他听不懂了。

    当一男一女开始旁若无人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话时,这就是一个非常值得人注意的情况了。

    他开始给陵游秘密发讯:【彤华与东海九太子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陵游:【?】

    司滁现在平衡了,很好,看来他也睡过了。

    他没再说话,但陵游急了,开始疯狂追问他道:【你们碰见东海九太子了?他说什么了?你们还在那儿吗?】

    司滁还没来得及回复,陵游又道:【我立刻过来。】

    他们仗着用使官加密的传讯方式不会被旁人察觉,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地说着小话。既然陵游要来,司滁也就没有多说,继续严密盯着玄沧的一举一动。

    玄沧自然发觉了司滁的防备,他瞥了他一眼,问彤华道:“我有话同你说,可否请你身边这位仙君先回避一会儿呢?”

    司滁根本没有想要回避的意思,彤华头也没回,直接道:“这是我的好友,用不上回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他听不得的。”

    玄沧扬眉笑了笑。他觉得她在他眼中更有趣了,那分明是个身上没有任何职务令牌可以表示身份的普通仙君,约莫也只是属族中被点来陪侍的仙君,她身在定世洲那种地方,居然会对这样的一个仙君说出“好友”两个字。

    龙族喜欢会发出璀璨光芒的珍贵的宝物,现在他觉得她怎么看都是自己喜欢的宝物。

    他因为自己的喜爱而耐心,与她道:“是与你身边那位使君有关,你若不想听,我也可以不说。”

    他当真言罢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大有一种若她不想与他说话,他转身便可以离开此处的架势。

    司滁非常嫌弃地看着他这种拙劣的花招,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连这种愚蠢的谎话都信,谁知下一刻,便见彤华犹豫了一会儿,向他转过脸来。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清晰的、“你连这种鬼话都信”的荒谬神情。

    彤华无奈地看他一眼,低声道:“就两句话,委屈你远些。”而后便转身往玄沧身前去。

    司滁非常不爽地看向玄沧,当真就只往后退了两步,抱着臂望过来,心里不停地喊陵游:【再不来他要把彤华劫走了。】

    他们说话,若是不想人听见,自然有隔音小结界,司滁这两步也不过是看在彤华面子上的退让而已。玄沧见她过来,无声展开小隔音罩,并没有借此真的与她说些什么闲话,而是很正经地与她开口。

    “我不曾细听过定世洲的内务,但他如今是做了你的使君,可以插手内务了吗?”

    彤华问道:“尊主将内廷事务管辖之权下放,他是我的使君,自然是要帮我处理的。如何?”

    玄沧道:“我兄长与你所言并不全是虚言,我这些时候的确在为帝君办事,但却遇到了些麻烦。我来见你,也是希望将此事在你我之间解决,莫要扩大。先时我已经为帝君办过了许多事,在不触碰底线的情况下,定世洲不会插手,两方也有默契彼此退让。但你身边那位使君,似乎并不清楚这个隐性规则。”

    他望着彤华的神色,语气加深道:“又或许,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并不十分清楚?”

    第245章 拥有 有谁的标记,就是谁的了。

    彤华瞥着他,稍稍挑了挑眉,道:“你知道自己和他有仇罢?”

    若说他全然没有想要挑拨他们的意思,那是谁都不会信的,但即便彤华此时和步孚尹闹着矛盾,却也没有因此而变色。她十分从容地回答道:“我路过我讨厌的人,也免不了要瞪他一眼。你和他有那么大的仇,他给你找些麻烦又怎么了?”

    玄沧先前也不是没有向玄洌打听过她,听闻她生辰之后,便与步孚尹一道去了人间游玩。他因此有段时间一直在洛水封地守株待兔,可惜她哪怕是进了洛水流域,也是对主流避而远之,生怕撞见他似的。

    他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分明是他先与她相遇,若是那年没有在猎苑出了灵兽的那一档岔子,他们便早该相见,那时候岂有恂奇什么事?可惜便是阴差阳错,几回都未能如愿相见,好容易见了,又让她这样记仇地躲着他。

    他的确想要靠近她,但此时她正与旁人亲密,他贸然接近示好,若是过度,无非只是适得其反,枉添她与旁人的风月意趣,所以不曾逼迫太紧。

    而如今,他听说她竟独自来了猎苑,却不曾继续与步孚尹一起,他便猜测也许他们是有些什么矛盾,所以特地回来想要见她一回。

    他浅浅试探她一次,她依旧毫不犹豫维护于他,想来也只是些小矛盾,不曾到决心分道的程度。

    玄沧点到即止,没有多言,只道:“你知道便好,不过也莫要让他过分了。帝君从前是说过既往不咎的话,但将来若是出格,我能解决也便罢了,若是闹得太大,那就不好收场了。”

    她一时没有应声,他又笑道:“怎么?觉得我能说出隐瞒的话,是不怀好意?”

    彤华反问道:“帝君倚重你,你说这话,可不就是让人怀疑?”

    玄沧道:“你我都是替上司办事,若能顺利解决,何苦自找麻烦?”

    他将话说得合情合理,听着半真半假,她也说不准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但他显然对自己仍旧抱有兴趣,所以有示好的意味,她含糊地应了,算是接过了这个话口。

    玄沧许久没有见她了,仔仔细细地瞧她一遍,这才道:“我该走了。若是此处长留,等下帝君发现,又要费力解释。”

    他径自卸去小结界,彤华没在意,与他道:“这里是他的地界,你既然回来了,他肯定能知道。”

    玄沧笑道:“所以我要赶紧走哇。”

    结界一去,司滁便听见这么两句和和睦睦的谈笑,他心中正觉不妙,又听玄沧道:“今日玩儿得还开心吗?我来时与仙官说过,让他又补了些灵兽进来,你玩儿够了再走。”

    司滁冷着脸继续喊陵游:【灵兽不是你让补的吗?东九怎么抢你功劳?】

    陵游那边已经顾不上回了,司滁也顾不上通风报信了,因为他看见玄沧伸手拂落了她肩头的一片落叶,他冲上前的速度都赶不及拦他那只碍眼的手。

    玄沧冲彤华眨了眨眼睛,一转身身影就消失。司滁十分闷闷地看着彤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彤华道:“没有。”

    她促狭地戳了戳他,重新翻身骑上灵兽,道:“没听他说灵兽多吗?我们继续呀。”

    但继续不了了,因为她还没走两步,就看见长晔朝着她的方向来了。

    许是因为看见了天空的标记,所以知道她在这里,玄沧八成也就是感觉到他要来了,所以那么快就走了。

    长晔原本没想着来调侃彤华,不过是感觉到玄沧回来了,想起先前那点端倪,所以打算赶过来凑个热闹。谁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让他跑了。

    如此,这般当面遇上了,也不好装作没有看到。彤华正待上前与他打个招呼,却忽觉有一道深青色的灵箭携破风之势射来,正面对长晔的方向。

    彤华原本离得较远,可是那箭来时,她却一下察觉到了那灵箭上携带的神力气息。她脑中没有任何思索,立刻甩出神力拦截,正打中在那灵箭之上,将它打偏了三分。

    那灵箭于是掠过长晔身侧,钉在他不远处的草丛之间,有一只灵兽受惊,扭头跑开,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彤华立刻扭头看去,看见步孚尹在远处张弓,平举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

    长晔的眼神沉了下来,步孚尹面色十分从容地迈步过来,彤华立刻站在他的身前,道:“是我的使君技艺不精了,灵兽没射中,反倒让帝君受惊了,帝君勿怪。”

    他脚步渐近,便要越过她去。她感受到他的靠近,头也没回,反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臂,强行让他停在自己身后,没有让他继续向前。

    长晔看着她这般强硬的姿态,与步孚尹对视一眼,便轻轻笑了一下,将方才的深沉阴郁都掩去,与她道:“无妨,今日游玩围猎,不必太过拘束。你今日起兴,我便不拘着你说话了,去罢。”

    彤华口中道“多谢”,望着长晔带着身边的仙官仙卫都离去了,才松开了拉着步孚尹的手。步孚尹却一把拉住了她,没再放开了。

    陵游这时候才冒了头,一把勾住司滁,朝步孚尹甩了个眼色便扭头走了。

    彤华眼见着这两兄弟打配合,也不想配合,他们两个那次争执之后过了这么久,他一次也不见来寻她解释伏低,她于是也不想低头,不想那么快就与他重修旧好。

    明明当初在离虚境,他一直顺着她,怎么到了现世之中,他就一次都不能向她低头?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非要他服输不可。

    步孚尹没有唤住她,只顺着她的步伐走,她骑上灵兽的时候,他还顺手扶了一把。只是等她坐稳之后,他也没有立刻松开,只是攥着她的缰绳,继续站在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她垂眼冷声道:“怎么?我拦了你那支箭,坏了你的盘算,你现在要找我算账了?”

    步孚尹抬眼望她,心中轻轻舒了口气,只要她还愿意护着他,还愿意和他说话,那就不算什么。他道:“我方才没想杀他。”

    他既然决定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就不会贸贸然地对长晔动手,他方才是真的没想要杀他,最多就是心里不痛快,想要泄愤。

    彤华手中扯了扯缰绳,示意他松手,道:“我知道,你用不着给我解释。”

    步孚尹没动,继续道:“内廷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何时回去?拾雨说你看了许久的地图,还想去人间玩儿呢。”

    彤华心中气不顺,不讲道理地想,怎么先前忙了那么久,怎么偏偏现在这样快就解决了?她赌气道:“我今日还没玩儿够,不想回。”

    步孚尹点点头,挥手一招,将自己那只灵兽坐骑也唤来,与她道:“那我陪你,玩儿够了再回去。”

    他放开了她的缰绳,回身上了坐骑,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当真是一副要与她一起的模样。

    彤华却迟疑了,问他道:“这是天界的围猎,你当真要一直在这里陪我吗?”

    步孚尹道:“陪。”

    他一锤定音,没有任何犹豫之色,彤华已经不想继续了,但还是忍住了,继续向前行去,他便一直耐心跟在她的身后,甚至在遇到远处深藏的灵兽时,还不忘提醒她一回。

    她拧着眉回头道:“陵游陪我的时候,从来没让我自己动过手。”

    他听懂她意思了,却根本不顺势而下,他知道了她已经在消气,不过是依旧要拿捏姿态,便故意要招惹她,装作听不懂一般道:“旁人动手有什么意思?你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彤华冷哼一声转过去,也不多言了,自己弯弓搭箭,直直瞄准那处,松手放了出去。

    但她这一箭却射空了,直直穿过了那灵兽身体,因为有另外一支灵箭比她更先一步地钉中了目标。灵兽对着她这边垂首谢过,而后翻身跃开,身体上分明留下了一个与她徽标相同的印记,但却是深青色的。

    同色的徽标升在天宇之上,显得格外显眼,看得远方回头注目的陵游笑得更加开怀。

    司滁脸色难看,哼道:“他得罪了彤华,还敢继续招惹她?”

    陵游但笑,摇头不说话。

    彤华愠怒地回头,盯着张弓抢下她灵兽的步孚尹,问道:“你抢我的猎物做什么?”

    步孚尹笑道:“哪里有标记,证明那是你的猎物了?”

    彤华道:“我那一箭若中了,它身上有我的标记,自然就是我的了。”

    步孚尹道:“所以,中了才是你的,对不对?未中之前,都是各凭本事。”

    彤华气急,丢下一句“莫要跟着我”,便当先离去,灵兽被她驾驭,脚下奇快,带着她迅速离开他的身边。

    他脸上笑意不改,却并没有继续跟上,而是再一次举弓,弓弦后拉,那道深青色的灵箭,正瞄准在彤华的后背。

    他松了手。

    这一箭如他先前的每一箭,快得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彤华迅速回过半身后撤,可那一箭仍旧无声撞碎在她肩头。那感觉并不痛,却有一种酥麻之感荡开,有他的神力缓慢地从那一处温柔地蔓延到全身。

    仙官在遥远的大营里望着天,高唱道:“定世洲璇玑宫——”

    持笔的另一位仙官未听见下文,问:“什么?”

    “深青色的标记,是彤华神女的部下,却没见是什么猎物。”

    “那如何记?”

    仙官们商讨犹豫了一阵,道:“今日她成绩卓著,恐怕记不清这一个两个,划去罢。”

    彤华不可思议地望着步孚尹举弓的姿势,伸手将领口扯起一些,清晰地看见自己左肩之上,有一个深青色的红英花的标记。那本是她独有的徽记,却染上了他的颜色,流露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姿态,霸道地生长在她瓷白的肌肤之上。

    纤长的花瓣眷恋地延伸,遥遥指向她心脏的方向。

    他缓缓上前,有些可惜道:“偏了些。”

    彤华抬眼望着他,松开了手,将那个标记掩藏在衣衫之中,没让他看到一分,问道:“何意?”

    他用她方才说过的话来回问她道:“有谁的标记,就是谁的了,对吗?”

    他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此刻与她四目相对,却流露出近乎于有些嚣张的自信,但那种张扬并不令人生厌,那就是他原本生来便有的姿态,是他看向她时最真实的模样。

    他毫无遮掩地直接道:“那现在,你是我的了。”

    第246章 夺声 可否请神女将青骓请出来?

    围猎首日,当晚设置天宴一回,彤华今日出尽风头,走入宴场时博得众神仙纷纷注目。而更令他们惊奇的是,她身后跟随而入的,并非是从前时常陪伴的明宿小神王,而是那位争议颇大的新任步使君。

    他分明和天界不对盘,但此时走进来的姿态却从容自在,没有半分难耐厌恶。彤华落座以后,他便自如地坐在她身旁那个原本留给陵游的席位,并不与谁交谈,只专注在她面前那三尺案席。

    既在天界,彤华自然是与他站在一边,但她心头还有余怒未消,所以并不与他多言。他于是也不张口,却反而显得他们之间有些不必多言的深厚默契。

    原本这个席位,应当是要留给陵游。但彤华这次来时并没有告知陵游,只唤了司滁来陪伴,所以本该由司滁来坐。但又因为今天这出意外,陵游过来时二话不说,提前将司滁带回了定世洲,所以此刻她身边无人作伴,就只有步孚尹理所应当地坐在她的身边。

    她心中思忖着他是否合适坐在此处,打算开宴之后便借口离开。

    平襄一贯的低调,并不参与这些宴席和聚会,自然不在此处。就只有昭元今日也来了,被安排在彤华的身侧落座。

    她们私下闹过那么多的矛盾,就这几日还因为那把琴那支曲有些不快,但此刻面上依旧笑吟吟地打了招呼,很自然地坐在了左右。

    步孚尹倒是没有同昭元打招呼,就只是一直调笑般望着彤华这般假惺惺的礼貌姿态,换她恶狠狠瞪自己一眼,这才低下头去为她斟一杯甜饮,又将两道合她口味的小膳移到她面前。

    昭元侧目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彤华看见步孚尹帮她布置的动作,轻轻拦了一下,道:“不必摆。”

    反正也坐不了多久。

    步孚尹知她心软,口中道好,便罢了手。

    长晔很快到来,举杯同庆之后,宴饮开始。彤华做足了表面上的功夫,心想横竖有昭元在这里撑着场面,便打算和步孚尹暗暗退下了。

    谁知她正要退时,场中却走上一个华服仙姬,穿一身百褶流苏裙,怀中还抱着一把琵琶,盈盈向长晔行礼。北穹仙帝上前拱手,道这是他爱女琼音,练习了一支乐舞琵琶,特地在今日献上。

    他们正说着话,彤华自然不好在此刻起身,见琼音如此这般的精致妆扮,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昭元下意识皱了下眉,只是很快便恢复寻常,她余光望向上位,听见长晔笑允,立时回头瞥了一眼彤华。

    她动作其实并不明显,但步孚尹一直看着彤华,他看见了她明显是对琼音有些关注的眼神,所以侧目时也看到了昭元回头。

    他和昭元猝不及防地对视在一起,昭元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重新转回正面。

    步孚尹隐约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看向场中那个举起琵琶的琼音公主,却并想不到有哪里不对。

    他心中浮起些不安的情绪,于是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口,问道:“想走吗?”

    彤华轻轻摇了摇头,道:“现在不行,伴舞的仙姬都站在那处呢,此时退出,太明显了。”

    更何况,她的确是不曾听说过这位北穹公主的名号。若是琼音从前便精于琵琶,那她不应该毫无耳闻,但她既然今日敢这般自信地上前献艺,那便不该只是寻常的程度。

    彤华目光与下首的雅乐仙姬迅速对视,雅乐也露出一丝犹疑的表情,明显是亦不曾听说过琼音的琵琶。

    她打量着琼音,于是在琼音举起琵琶立定的时候,她正好与她目光对视。这位化着华美妆容的北穹公主,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望过来,姿态自信又张扬。

    鼓声起,她长指一拨,腰肢一转,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旋起。

    在座的许多神仙,都还记得几年前围猎之时,是彤华一手惊绝琵琶,鼓气于全军阵前。彼时还有丹青仙,作神女阵乐图十二幅。

    上古时,六位创世神创造世界,无爱纪崩坏之时,一时有许多消沉之声不绝。彼时便是希灵神当先而出,引风流水作乐声,抚慰低落,鼓舞心境,以助诸神抗衡浊气,稳定世界。

    那已经是太古老的故事了,温柔而坚定有力量的女神已经成为了一个只在口中说起的传说,未尽的神魔之战将天地二界打得残破不堪,从前的那些昂扬气象早已丢失许久。

    但彤华只在一场普通围猎前的一支琵琶,重现了当年的那般景象。

    长晔当场夸赞了她,他没法不夸赞她,她的乐声已经俘获了太多仙兵仙官,他亲眼见过希灵神的样子,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后辈身上已经在展现先祖的风骨。

    他一边夸赞她,一边便在心中忌惮她。直到之后连雅乐仙姬也向她认输,五体投地地折服于她技艺,声称再也不谈琵琶,从那时起,长晔便知道,他需要再找一个替代品。

    琼音的培养需要时间,在琼音可以拿出手之前,只能隐于无名。而在这段时间里,只能任由彤华的声名传扬。便是有不懂乐理的,也该知道彤华于此道已至极处,便是看在定世洲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非要与她争抢风头,更何况也不是谁都能有那样的本事。

    但今日,琼音毫无任何预兆地摆出了这样大的阵仗,而长晔笑着应允了,仿佛完全不曾惊讶似的,自如地欣赏起来,半分也没有提及彤华的意思。

    彤华看着琼音的动作,听着琼音的乐声,心中已经想到,能支持着琼音站在这里的,只有长晔而已。

    天界鼓阵之乐,竟出自定世洲一个年幼神女之手,而最精乐理的雅乐仙姬俯首认输,这也许可以传作是乐界一段佳话,但放在某些层面上来说,是给天界脸上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就是因为这巴掌太响亮,所以平襄那次看彤华如此大出风头,才会那般赞赏她的。

    彤华原先是打算先行离场的,但今日这出戏是为她演的,是因为害怕她提前走了,所以才这般早早登场。此时场上所有演员已经就位,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落在彤华身上,她想走也走不得了。

    此时此刻,琼音那一手琵琶究竟是否胜过彤华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是长晔要用琼音来抹杀掉彤华在天界留下的影子。

    琼音终于一舞毕,长晔笑着在座上赞她,说她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将来必然大有可为,又问她道,可想要什么赏赐吗。

    她笑着在场中谢过长晔夸赞,又有意无意地说道:“琼音心爱琵琶,也爱与同道之友交谈,引为己师。早听闻雅乐仙姬从前持一把青骓琵琶,作《止戈》之乐,惊绝四方,不止今日可有这个荣幸,请帝君赏我个恩典,允雅乐仙姬教导指点我一二。”

    后面这话实在是有些故意了。谁不知道雅乐仙姬那把青骓琵琶已经输给彤华了?

    长晔却不提,放眼望了下去,将雅乐点起道:“雅乐,你意下如何?”

    雅乐一心只爱音乐,从来不插手什么政事。她是真心与彤华引为知交,此番前来,也是想着彤华在此,方才参会。她并不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于是此刻才愈发厌恶。

    她脸色不大好看,直接道:“公主技艺独特,小仙没有什么可教导指点的,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

    那般功利求胜之声,她实在没有半分相谈的兴趣。

    但雅乐今日早做足了会被刁难的准备。她心高气傲,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又仗着长晔在背后撑腰,便又径自转向彤华,道:“我听闻那一把青骓琵琶,是最有灵性的古器。仙姬既然将琵琶赠给了彤华神女,那神女必然也是极善此道了。不知今日可否请神女将青骓请出来,也给琼音开开眼界。”

    步孚尹直听到此句,才微微皱紧了眉,转头看向了彤华。

    先前那种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昭元所有的异样都得到了解释,难怪她先时与他修谱时问过一句,“你既然精通此道,怎么不与彤华去说”?

    他那时不解其意,只以为昭元是在说,凭彤华对他那样的宠信和容忍,若是他有这样的爱好,她必然不会阻止,还会大张旗鼓地帮他布置。

    但他原本对此也只是闲来玩乐,算不上十分用心,便没有细谈。

    他没有细谈,所以对彤华这样的事全然不知,他先入为主地否定了她的所有,以为她对乐理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以为她拨着琴弦说自己也会修谱,只是因为看不惯昭元。

    他说她只是为了和昭元较劲而已。

    她分明说过那么多,她说她已经复原出曲谱了,她说过他的琴声里有那么大的戾气。她分明是明白他的,她分明该是他的知音之人,可那时候他全然忽略了。

    她离去时那个失望又受伤的眼神,这些天始终留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因为爱她而低头,来到此处主动寻她,想她不肯对他温言软语,恐怕只是小女孩的装腔作势,多让她三分也无妨。

    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大错特错了。

    他望着彤华的侧脸,感到自己浑身发凉,而她始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个错误搁置太久,也许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浮起冰冷的笑意。

    “青骓?好啊。公主想看,我命仙侍取来便是了,又有何难?”

    第247章 琵琶 原来真正的喜爱是这样的。……

    彤华出行在外,身边不会没有服侍之人。有时是仙官们随行,有时是仙侍随行,她此番来游玩没有正事,所以只带了一个衔云。

    因见步孚尹一直陪在彤华近前,衔云便一直安静立在后面。直到上面那一把火烧到了彤华身上,她立刻察觉到不对,靠近到彤华身后,等候她随时的吩咐。

    琼音抱着琵琶上来,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在挑衅彤华,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做出这样的事,绝对不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彤华一个而已,若是一个处置不到位,连定世洲的脸面都要保不住。

    莫说是衔云了,便是昭元身后带来的使君东和与仙官密雪,都已经站在她身后随时待命了。

    琼音已经站到了场上,乐声已经响起,长晔的赏赐已下,琼音的请求已出,这种时候,彤华已经被逼到了不能回避也不能拒绝的位置上。

    她分明被动,但她神色依旧张扬,挑着眉同琼音道:“青骓?好啊。公主想看,我命仙侍取来便是了,又有何难?”

    衔云得命,立即返回定世洲内。彼时陵游正与慎知说着公务,瞧见了她,意外她怎么独自回来,还没及开口询问,便听她对慎知道:“烦请姐姐去开乐库罢,少主着急要青骓。”

    慎知听见着急,便转身往那边去,但她亦看清了衔云的面色不对,于是一边走一边问道:“宴上发生何事了?”

    衔云道:“北穹仙帝的公主今日宴上献琵琶乐舞,前后提了雅乐仙姬与少主,口中说要讨教一二,还请少主拿青骓琵琶。”

    陵游察觉到不对,也跟着她们一道走过来,听到衔云说这话,脸色立时便不大好看,道:“他们逼彤华的?昭元没说什么吗?”

    衔云摇头道:“哪里来得及说什么?少主原本是打算和步使君提前离席的,他们生怕少主走了似的,急冲冲便进来献艺,非要将她堵在宴上。此言一出,少主骑虎难下,不拿青骓应对,岂非叫他们笑话?”

    陵游听完,面色愈发沉郁,扭头便要出去,衔云连忙拉住了他,道:“好使君,你这会儿便不要去动作了。我回来时,少主特地密音叮嘱我,要我千万告诉你,不要在背后生事。”

    陵游道:“说的好听,什么讨教?无非是要找个由头针对彤华罢了。她便是得了青骓,技艺上真能胜过那什么公主一筹,还不知道他们留着什么后手。干脆我现在过去挑翻了天宴,或是一把火烧了他北穹仙宫,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衔云忙道:“你这样做,岂非更叫他们拿住了话柄,说少主怕了那公主,连个普通的切磋都不敢?”

    慎知迅速将青骓取来,递给衔云,让她先去。衔云抱着青骓去了,慎知这才道:“他们这般逼迫少主,少主是非要应对不可的,此时我们做什么都不合适,反拖了她的后腿。你且听她一回,不要动作,那宴上还有步使君呢,你又怕什么?”

    陵游皱着眉看向天际,心头忧愁浓浓不散,道:“他们一直心有隔阂,有关彤华,他未必全然明白……”

    全不明白又如何?哪里还有时间给他,叫他细细询问一回过去的事由?步孚尹坐在宴上,只能从细枝末节,猜测一回事情的真相。

    他大约猜到她也许是琵琶弹得不错,但对于她有关琵琶的过去却是一无所知,更何况她心中对此还怄着气,更不会主动与他明言,此刻她稳坐等候,竟是一眼也不瞧他,一句话也不肯对他多言。

    他又望向昭元,昭元看见他的目光,心中大约也猜到他一无所知,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休要轻举妄动。

    步孚尹当然明白,在不知全貌的时候,按兵不动是最稳妥的做法,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做到安稳地坐在这里却什么也不做。

    他再愚蠢,也能察觉到故意抢夺的意味,他心中思索片刻,想他今日那一箭横竖已经得罪了长晔,更无妨接下来多得罪几分,于是便要起身出去。

    但他刚刚有了一分动作,便感到自己躯体立时被外力掌控,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由人摆布,被那股力量无法抗争地按在原处,保留着先前稳坐的姿态。

    而彤华同时将面前的杯盏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为自己添上,好从容地圆过他那一个将要起身的动作。

    她垂着眼,终于借此动作,微微侧过头来,与他传密道:“不要动作,不要多言,我能解决。”

    他被她的衔身咒牵引着,无法反抗地为她斟满甜酿,而后便只能如坐针毡地等候。他心中那种忐忑的不安愈演愈烈,放大了他所有惶惶的情绪,在这度日如年的时间里,让他甚至有些难以忍受。

    场中复又升起歌舞,弥补这等候的空白,一片欢欣喜乐的气象。只似乎有仙侍匆匆而来,立在那北穹仙帝身后密语几句。

    北穹仙帝面色变换几遭,立刻望向上座的长晔。长晔目光与他对视,神色平稳不变,只目光淡淡。北穹仙帝会意,暗暗上前去,与他低声说了几句。

    长晔摆了摆手,北穹仙帝便匆匆退了出去。

    但琼音没有退。

    即便是北穹仙帝走得那般着急,但琼音不解其意地站起来想要问他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让她安心地留在了此处。

    昭元看见了对面的情况,轻轻侧了侧脸,她身后的东和立时领会,暗暗退了出去。

    又过不久,衔云终于回来。

    随着她的到来,在座所有神仙的目光都被她手上那个木匣所吸引。她捧着它来到彤华面前,屈身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那一把古朴却又精美非常的灵器琵琶。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全然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当初彤华助阵时的景象实在太过鼓动心境,见过的均是难以忘怀,更遑论她手中这把青骓,更是创世神集结灵气所铸的宝物。

    雅乐弹不出青骓十全十的妙音,而彤华虽得了青骓,却再也不曾在人前弹曲。此刻她与它同时出现在场上,如何不叫人激动非常呢?

    便是琼音,今日得了长晔故意刁难的命令,心中又挂念着离去的父亲,此时此刻,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可称之为兴奋和期待的情绪。

    她学琵琶,她是真的喜欢琵琶,她虽然只听说过旁人的相传,但也实在是真的想向这位传言中独一无二的神女请教。从命令上说,她要逼出这一把青骓,要逼彤华与她一较高下,可是从心而论,她是真的为自己可以与她较量而感到高兴和快乐的。

    她眼睛放着光,盯着从木匣中取出的那一把琵琶。

    彤华爱惜地将琵琶取出,熟练地将它横抱在怀,手臂轻轻一动,袖口便被摆到了一侧,是一个绝对不会妨碍她拨弦的姿势。

    纤长的指轻轻地落在弦上,彤华抬眼望向对面的琼音,主动道:“公主请来青骓,恐怕不只是为了看这一眼罢?”

    琼音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看着青骓,可心中实在觉得不足。美丽的神女慵懒地抱着一把美丽的琵琶,那姿态实在动人。她忍不住起身走近了,对她行礼道:“琼音心爱琵琶,若能向神女讨教一二,自然不胜感激。”

    彤华看着她的神色,从故意中又看出了些诚意。她在想,原来真正的喜爱是这样的,即便有其他的阴谋和故意遮掩,却还是会忍不住从眼中流露出真正的心动和爱重。

    那本来就是一种很干净又很认真的情绪,值得被仔细对待。

    但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说不定她还能再拉上雅乐一起,三个同道好友凑到一处去,放肆地畅弹一番。

    她微微垂下眼,将那一闪而过的可惜之色掩在如羽的长睫之下,低声问道:“是讨教,还是比试呢?”

    琼音听清楚了,面色微动,露出了一分狼狈。她为自己真正的心意被看穿而感到轻松,却也为自己虚伪的举动被看穿而感到羞耻,这样复杂的情绪来回错杂,竟让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了。

    她有好胜之心,自负琵琶技艺精绝,所以有了这个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有所得便有所失,她想要这份风光,就得担起这个功利好胜的名头。

    她担得起,这算什么代价呢?

    她太年轻了,那股复杂的情绪都来不及多想,很快就被她抛去了脑后。她笑着回答道:“自然是二者都有所求的。”

    她自负于自己的琵琶乐舞,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对手,哪怕面前是一位出身尊贵的神女。

    彤华没有抬眼,轻轻地笑了一声,手指微微向前移动了一截,仿佛只是调试弦音一般,随手拨了一串音节。她的动作松散又轻盈,瞧不出的自在与随意,仿佛当真只是随手一拨罢了,甚至算不上开始的前调。

    但就这么一个动作,琼音脸色微微变了。

    她为了今日,练了这一支乐舞,花了许久的功夫钻研此曲,却总有一个音节转得生涩,即便她将反手的舞蹈动作简化,以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但那里还是十有三错。

    她在此处有了心结,每到这里,便要屏气凝神。今日她完成得很好,这里并没有出错,很顺利地弹了过去,没有人发现什么,也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

    但是彤华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音不同于其他的自如洒脱,充斥着她紧张畏惧的情绪,所以才反映出了僵硬的感觉。可是没有谁听出来,可是偏偏是彤华听出来了。

    什么讨教,什么比试,她这么随手一弹,流畅自如,琼音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而彤华却笑着抬头,将琵琶向前一推,在半空间稳稳地飘浮向琼音的面前落定。她笑道:“讨教给过了,公主既然想比试,那就试一试罢。”

    琼音身体绷紧,父亲并不在她的身后,这让她有些紧张畏瑟,但她却紧紧攥住了袖口,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对,我也没有做错,我也做得很好,我今日就是为了让她输的,我今日就是为了夺走这把青骓琵琶,让她再也做不了这天界的绝世妙音。

    她要实至名归地赢回这把青骓,整个天界都会为她撑腰,连帝君也会为她撑腰。她不必怕她什么,她就是要得到青骓。

    琼音的心终于落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要去捧来那一把梦寐以求的琵琶。

    第248章 断弦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但她没能捧起青骓。

    在琼音马上就要碰到青骓的那一瞬之前,彤华突然撤去了托举琵琶的神力,青骓骤然失靠,径自重重坠落在地。那弧度流畅优美的曲颈径自侧裂,琵琶弦受不住这一道撞击,直接重重崩断,只在死亡之前留下一道冰冷的颤音。

    琼音惊到退步,不可思议地望向破碎的青骓。可这犹然没完,下一刻,这断裂的琵琶之上骤然生出熊熊火焰,将这绝世的灵器转瞬吞噬得连飞灰都没剩下。

    彤华笑着看这一幕,将她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向后倚靠在凭几之上,姿态十分散漫,没有流露出半分对青骓被烧毁的可惜之色。

    她漂亮的眉眼浮出张狂又凶狠的厉色,和那一股笑意冰冷地杂糅在一起,只听见她道:“我由来性情不足,不喜欢旁人成日里盯着我的东西不放。公主想拿我的青骓比试,可我偏偏不想让旁人碰呢。”

    琼音面色变幻不定,一时被这一幕震惊到未能开口。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长晔望着这一幕的目光冰冷,震慑得她不自觉退后一步,可脚下微动,又因那一眼而停了下来。

    ……她今天是要来夺走青骓的。

    她要将琵琶和彤华这两个名字分开,哪怕青骓没了,她也要将它们分开。

    她手指攥紧袖口,利用宽大的袖子掩饰住自己的颤抖,面对彤华道:“原道神女技艺精湛,应当是极爱此道,将琵琶视作心爱之物。青骓这样的宝器,神女竟这般不屑,说烧便烧,岂不辜负青骓,辜负了当年雅乐仙姬将它赠与神女的一片真心吗?”

    彤华一眼都没看向那边已经愤然离席的雅乐。她笑着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是真心喜欢青骓,是吗?”

    她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望着她,道:“你也知道青骓是宝器,难道不知宝器有灵,自可认主,若非它自己认可,即便被旁人得去了,也是拨不响的吗?”

    彤华在笑,不止是在笑面前这位被长晔当了枪使的美丽公主的可悲,也是在笑自己的可悲。

    她那时候只是一心喜欢琵琶,一心展示着自己不同寻常的优秀,却不懂自己根本没有狂妄的资本。从她在天界那般肆意地展示出自己天赋的那一刻起,她对琵琶的喜爱就注定只能以死亡收场。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而琼音在此时此刻,终于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青骓是认主的,她想要抢,可她又胜不过彤华,那把琵琶即便真的到了她的手里,也只会用安静的哑弦来羞辱她今日的风光。

    长晔想要毁彤华的琵琶,哪怕毁一个北穹公主不够,还要再将四方仙帝的公主都毁进去,他也在所不惜。

    他就是要看她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何自降身份,和一个献艺乐舞的寻常仙姬较劲,就为了争夺那么一把琵琶。

    青骓很珍贵,但它和梦身一样,在不珍爱的人眼中,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罢了。

    彤华绝不会因为一块木头纠缠不休。

    她松开青骓的那一刻,将红英放出去的那一刻,余光里看到燃起的火焰,就想起了当年那一把被自己扔进神火之中的琴。

    只是这一次,她心里的喜爱比之前死得更快了几分。她这些浓浓的喜爱,甚至都不足以支撑她看完焚烧的过程。她转开眼,连余光瞥到,心里都不再动容。

    她是比任何人都可以更加决绝放弃的那一个。

    彤华伸手执起背,扶着凭几站了起来,对着琼音抬了抬手,身子向她靠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公主既然这般心疼青骓,想来将来得了好琵琶,一定会爱惜的。”

    她将杯中的甜酿饮完,随手丢到了一旁,转身便向宴外而去。

    她的身后,昭元冷眼看完了这一场闹剧,避也不避地直直逼视长晔,目光将他狠狠剜过,起身连礼也没留一个,立时便离席而去。

    云车已在外间等候,昭元与彤华分别乘车归去。只是走在云端之上,还没走出多远,彤华的车却又被中途拦了下来。

    雅乐去而复返,要与她说话。

    帘帐被打起,雅乐走到近前来,望着面色平淡的彤华,目光深深道:“当年我将青骓赠你,是自认技艺不如,又见你是真心热爱此道。青骓在我手中不过呈现三分,到你手中才焕活如生。我是相信你永远都不会辜负青骓的。”

    彤华道:“是我性情不足,叫仙姬错看了。”

    雅乐道:“不是你性情不足,但确是我错看了。我不该忘记你是定世洲的神女,执政持权,自然凌驾于一切之上,更遑论一把琵琶而已。”

    她取出一叠曲谱,双手奉上,平浮至彤华面前,道:“你先前赠我乐器数把,本该归还,但你实在不是爱惜之人,我也不会将它们再送至你手。但这些曲谱,都是你昔年修好赠我,曲谱我自己会找,便不承你这些好意了。”

    她缓缓退后,对彤华深深一礼,道:“琵琶既已断弦,曲谱既已奉还,雅乐不敢再称神女知音,此日一别,莫不敢再行往来。雅乐告辞了。”

    彤华就那般看着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云海尽头。

    步孚尹这些时候早习惯了与她同乘,只是这次出来,她先行步上云车之后,便命衔云放下了帘幕。他知道她此刻只想独处,便只是随行在侧,并不曾打扰,直到此刻雅乐到来,他才看见了彤华的神色。

    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无理也要争三分,但不该是这样平淡。他皱着眉,想要上前去与她说一句话,却见她默默将那一叠曲谱向外一扬,神力直接将它们震碎成无数碎屑,洋洋洒洒落下云海,最终只化作人间一场纷飞落地却终究会消融不见的薄雪。

    她再次退回车中,吩咐道:“走罢。”

    陵游与慎知听着衔云回来说的话,心中一直挂念不下,听说彤华回来,便齐齐到宫门口去接。乍见得衔云手中空空如也,便觉得不好,再见彤华从云辇之上下来,脸色平淡到没有一点表情,反倒是步孚尹脸色难看,便知道必然没有好结果。

    彤华脚下不停,径自往存放琵琶的乐库而去。

    步孚尹走在她身后不远,被陵游拉住,低声问了一回。他如实与他说了,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她会琵琶。”

    陵游十分难言地望着他,道:“怪我,原以为这事也传得挺远,总以为你是知道的,就没多说。”

    他先前当真以为步孚尹收琴只是因为不知道彤华与昭元之间的龃龉,却没想过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彤华会琵琶的事。

    步孚尹垂下头,想这如何能不怪他?他已经和她亲密如此,天界无人不晓她琵琶技惊四座,偏偏就他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就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哪怕就是这么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不堪。

    他嗓音艰涩,有些艰难地道:“先前我因为那把琴与她生过嫌隙,我以为她是与昭元较劲才去学琴,是我错了。”

    陵游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他们前几日怎么突然关系变得那般僵硬,面色立刻难看起来,可是事已至此,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步孚尹脚下有些发虚,强行打起精神来,往乐库那边去:“我要和她说……”

    陵游拦住他,道:“别说。”

    步孚尹用几乎是有些茫茫的眼神在看陵游了,因为陵游是远比他要更加了解她的那个人。

    陵游低下头去,与他道:“她烧过一把琴,从此后就再也没有弹过琴。如果她真的想要留下青骓,今日会有其他手段可以保住青骓,但她烧了它,那就是放弃了它。”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所以此时才不能让任何人挽留她决绝的断念。他道:“她放弃了的东西,就不要求她挽回。”

    步孚尹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才应道:“知道了。”

    他提着十分沉重的脚步,第一次走进了这间他从未涉足过的乐库,里面的桌案上放着有整整齐齐的十二个空位,不多也不少,正好对应着她珍藏的十二把琵琶。

    现在,她面对的那个位置,正中间的那个位置,青骓再也不会回来了。

    彤华听见他进来了,回头望向他,心情似乎恢复了一些,居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意来,问他道:“你还没看过我的乐库罢?”

    步孚尹走到了她身边。

    她笑着指了指面前,道:“你连我会琵琶都不知道,肯定没看过。这十二把琵琶,全是我精挑细选的,其余的都没留,就这些是最喜欢的。每一把我都喜欢弹,都舍不得冷落。”

    她挨个给他指了一遍,有陵游找的,也有她身边那些交好的仙族少君找的,东海的五太子给过她一把,南海的十公主也给过她一把,一把是从地界得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攀上的交情,还有一把和青骓一起放在最中间的,甚至是平襄给她费力找来的,诚不诚心不说,价值倒是十分贵重。

    她最喜欢这些琵琶,时时勤拂拭,一丝尘埃都不曾有。

    所以她一定是时时常弹的,但他在这里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他留在使君殿里只顾着了解天界和定世洲的事时,他没有一次想起要回头去寻她一回。

    只要他能有一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听见她那一把惊艳的乐声。

    但他全都不知道,甚至还说她是在与昭元较劲,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再也不会碰这些东西了。

    他低着头没说话,她看见了,她已经是这样了解他,所以轻易就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她望着他道:“你不必为那日我们争执的事耿耿于怀。那日与你吵架,我的确是说了气话,也的确是气得一直没有再碰过,但今日在宴上我不曾应战,却选择烧掉青骓,不是因为那句话的缘故。”

    她生长在定世洲,比他更明白定世洲和天界之间那些微妙的关系。定世洲能有今日,离不开长晔礼遇,长晔也想要定世洲的势力,帮他对付地界。但是两方谁做大,对方都不会开心。

    她与他解释道:“我先前在天界弹过一次琵琶,风头太过,但天界的风光不能由我来出。所以今日之事,也只是迟早的事。”

    也许长晔早有此念,但绝对不是今日。

    他只要想到就开始后悔,他终于开口,道:“是我今日对长晔那一箭,才让他如此对你的。”

    第249章 剖白 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

    步孚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十分清晰的复杂和懊悔。彤华望着他纠结的神色,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笑着与他道:“不是的。琼音的琵琶很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长晔肯定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只是恰巧将此事安排在了今日。”

    但这话并没有让步孚尹释怀。他今日听过了琼音的演奏,他知道她的水平在哪,他道:“长晔既然能等她练习这么久,自然不会着急将一个还不足成的乐舞放出来。如果不是我今天激怒了他,他大可等她技艺再更加纯熟些再让她上场,不会留给你去驳斥她的任何机会。”

    她却听得更开心了,眼睛微微弯起来,道:“就那么一个音,你也能听出来我弹得比她好,是不是?”

    他皱着眉,没答她这玩笑话。

    彤华摇了摇头,接着他前面那句话道:“即便你今天什么也没做,他也不会耽误太久的。尊主已经将内廷的权力放给我了,你和陵游也慢慢有了动作,璇玑宫与三界的联系会越来越紧。等将来我名声再盛些,他就不好再做这些事了。所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不过早晚而已。”

    步孚尹道:“可不该是这样仓促,再晚一些,我们就能有应对的手段。”

    彤华道:“即便是今日,我也可以有应对的手段。那把青骓已经认了我做主人,即便到了她的手里,也根本就弹不出声。如我所言,我烧掉青骓,的确是不想要旁人碰我喜欢的东西。其实这名声给了琼音也无妨,起码她是真的喜欢。”

    她微微垂眼,有些尴尬地同他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的确不是因为喜欢弹琵琶,所以才弹得好,相反,我是因为能弹好琵琶,我才喜欢它。我喜欢那些能让我感到游刃有余而胜于旁人的东西,我也有虚荣之心的。”

    步孚尹望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去,他将她下巴挑起来,指尖在她僵硬的唇角抹了抹,道:“不想笑就不笑,在这里又没有旁人。”

    她于是跟着他的指尖垮下脸来。

    他道:“没有谁会高兴于自己喜爱的事情被旁人拿去算计,强加了目的性的喜好也的确没那么有趣。今天既然已经这样,往后不在外面演奏也没有什么。咱们将房门一关,谁能晓得你在里面做些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她会弹琵琶,让别人也不知道还不容易吗?

    彤华摇了摇头,还是道:“不弹了。”

    步孚尹望着她明显没有那么张扬的面色,点点头,道:“好,那我想个办法去找长晔给你出气,我们不弹了,他也别想再找谁弹。”

    我们,他在说着明显哄孩子似的谎话。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喜欢这样近乎于盲目的偏心,她不是没有,但她希望可以再多得到一些。

    她笑完了,很认真地同他道:“出气就不用了,琵琶也不弹了。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忍让,实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我的确是不怎么喜欢了。”

    他明显不相信,但她侧首重新看向那排琵琶的目光,实在是从中看不出一丝眷恋的痕迹,那种由衷的漠然让他心中缓缓生出冰冷的寒意。

    彤华茫茫道:“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谁的喜欢会像我这样说断就断?从前在天界弹琵琶的时候,我心中很欢喜,但当我看到他们神色各异的时候,那些欢喜就一点都不剩下了。尊主送了我琵琶,但是开心的只有她一个,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做的不对,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对琵琶兴趣寥寥了。”

    她说到此处,甚至口吻中有些终于舒了口气的快意,有些轻松地道:“我应该是早就不想弹了,只不过到了今天,长晔才给了我一个顺理成章能把它丢掉的理由。现在我不用维持着喜欢它的样子,隔三岔五地看那些无趣的曲谱,看这些不会说话的琵琶了。”

    步孚尹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她看着那些琵琶在笑,他本以为她是难过却故作坚强,但她又说出了这些话,她的眼里似乎真的流露出了一种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意味。

    他见过她表达喜爱的眼神,他试图从她的眼中寻找那种喜爱,但他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她回过头笑着望向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僵硬不堪。

    她从来没有这般真诚而坦诚地向他剖白过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接触到了真正的她,但这进一步的了解却并不令他开心。

    因为一直以来,她对他展现的样子都太过于美好了,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她始终对他保持着骄矜却又可爱的姿态,她始终会对他毫不设防地流露出小心却又真挚的喜爱。他认定这世界有无数的虚假之处,却从来不觉得她的喜爱会是假的。

    但是今天,那一把琵琶揭露了真实的她。

    无论在离虚境还是定世洲,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执著不休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那种姿态曾经让他的心为此酸涩不堪。但现在却有琵琶如断裂的桥柱,告诉他,她也可以为一番虚假的情深姿态,纵情演绎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那么他究竟是独一无二的爱人,还是下一把焚于火中的青骓?

    他无法细想了。他甚至不能去想,今日她这般温柔面对自己剖白的姿态,是否只是来日行刑之前最后的一轮示警,告诫他要么可能走上死路,要么早日退步抽身。

    “我们走罢。”

    他的思绪仿佛游荡在外,只剩下躯体在不知死活地动作,向前去奋不顾身地拉住了她的手,用艰涩的声音勉强地表达温柔。

    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要再看那些琵琶了。她眼里复杂的千情万绪,他只能看到抛弃前的决绝与无情。

    但她还是看着它们。

    她已经说过要放弃了,可却仍然没有离去的打算。她看着它们,在它们无力挽留或者求饶的躯体之前继续残忍地发问道:“那我要怎么处理它们呢?总不能一直将它们放在这里罢。”

    她像一个残忍而天真到不自知的恶童,有些苦恼地思索着它们的去处,纠结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们。”

    彤华打量了许久,越看越觉得难以忍受,就像当初烧掉那把琴之后,她无法忍受其余任何相关之物的存在。

    热爱的时候,这是心上的宝物,不爱的时候,这是一堆占了她地盘的破烂木头。这架子上的琵琶,柜子里的曲谱,全都碍眼得让她一时一刻也不能忍受。

    她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神火从她袖口蔓延而出,像倏然夺命的艳丽花朵,要迅速生长到猎物的面前。

    可就在她释放出神火的那一个瞬间,却有一道身影迅速飞奔而入,倏然跪伏在她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了她那只手,任凭神火灼烧也不肯放开,徒然又匆忙地想要让它熄灭在自己身前。

    飞翎跪在她身边,眼中分明含着热泪,恳求她道:“少主,不能烧,不能烧!”

    彤华立即收了神火,看到她手上还是灼伤了一片,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她神力反哺到飞翎手上,将她伤口复原,但决心却没有改变。她望着那一排安静的琵琶,它们身上的花纹都好像是在嘲笑着她,她语气加重了几分,流露出清晰的厌恶之意,道:“我不想留。我讨厌这些东西。”

    飞翎没有松开手,同她道:“少主不喜欢就给我罢,我拿去藏起来,绝对不让少主再看到。”

    彤华固执道:“我也不喜欢给别人。”

    即便是不喜欢了的东西,她得到过,她的占有欲就消不去。哪怕是决心不要了,毁掉也不给别人。

    飞翎一直在她身边,她太清楚她的脾气,如果是别的,烧了就烧了,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但这些不可以。

    她声音哽咽,道:“少主想想慎知罢,不要这些琵琶就算了,连慎知也不要了吗?慎知是乐灵,琵琶和谱子都烧了,慎知要怎么活呢?”

    步孚尹转头向门外望去,看着那个寡言少语却始终温柔周到的仙官。她是整座璇玑宫的主事仙官,携带的仙力比寻常仙官都要强大,他因见彤华与陵游都十分信任于她,便从来没有查问过她的底细。可是彤华才多大?她指下奏出的乐曲,诞生了一位这样强大的乐灵,足可见彤华的技艺已经到达何种境界。

    慎知跟着彤华的脚步过来,一直就守在乐库门外,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看清了彤华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她脸色煞白,但是即便看到她放出神火,她也没有上前一步,发出过一点声响。

    她始终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彤华对她做下的最后决定。

    彤华听到慎知的名字,眼中的那些纠结翻覆许久,终于还是压了下去。她站直了身子,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那些情绪都随着这一口气结束散尽。她终于还是对飞翎道:“你来收拾。”

    飞翎连忙道谢,起身去抱那些琵琶。彤华终究还是一眼都没有看,转身走了出去,经过慎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将手搭在了慎知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慎知眼眶倏然就红了。

    彤华手指收紧,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拍了拍,再次迈步越过了她。她身后大门关闭,未来的千余年里,她再也没有重新将琵琶拾起。

    第250章 流逝 他岂不是叫人看得羡慕万分?……

    彤华只在那日有一刻想要焚器的失态,此后便恍如无事人一般,再也没提过这事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每日和朋友们玩玩闹闹,笑声不断。

    但步孚尹看着她这副模样,再也不相信她是表里如一。

    他还记得当日宴上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彤华亲手将自己的琵琶摔断焚尽,他说过要找长晔将这笔账算回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自从他接手了璇玑宫的事务之后,彤华给了他最大的权限,使君的身份足可使他办成许多事情。

    玄沧说他暗中使绊子,这话的确不假,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因为知道玄沧是长晔的左膀右臂,知道他秘密去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长晔,所以插一手不亏,搅砸了是赚。

    步孚尹当日从乐库出来,就让部下继续盯上了玄沧。他手下咬得死,玄沧无暇抽身,回来看过彤华一眼,又匆匆要回去主持行动。于是步孚尹更是没有放过,玄沧越要做什么,他就越不让他做成什么。

    此事成为他们争斗的开端。从此以后,这样的明争暗斗再也没有停过。

    彤华并非毫不知晓,但她没有过问任何。她耐心地等到了步孚尹勉强清闲下来的时候,又拉着他继续进行了自己的人间之旅,就仿佛归来后这一场与他之间的矛盾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次在人间,行走过数月,他们经过了霜湖。原本不是个计划内的停留之地,但是彤华瞧了一眼,还是对步孚尹道:“我们得在此处停一停了,我要去寻玄漓。”

    她向他解释道:“南海龙族的十公主玄漓,封地在霜湖。我与她有些交情,经过此处,该去见一见。要么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罢,我不多留,说两句话就出来。”

    她考虑到他和龙族之间的矛盾,没有想过要让他陪同。

    因龙祖与希灵神的关系,再加之彤华原本就和玄洌亲近,所以她与龙族交好也实在正常。这位十公主并不十分出名,步孚尹没怎么留意过,但既然是她的好友,他也不会干涉她们的来往。

    他点头与她道:“我就在湖边不远,若有事你便唤我。”

    彤华应了他这句叮嘱,下到湖水深处,见得一处护壁结界。她表明了身份,穿过结界,见得一座富丽院落,此刻正被水军把守,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当先那位兵将与她拱手一礼,道:“神女容禀,我家公主此刻受王君之令,正在禁足不得外出。您若是想要相约同出游玩,恐怕要等下一回了。”

    “别听他的!”

    这兵将刚说完话,彤华都打算转身回去了,却听他身后又有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彤华探头去看,玄漓正趴在门边与她招手,十分开心地喊她道:“彤华!快来!”

    兵将拦在他们之间不作声,彤华来回看了一眼,有些为难。玄漓便对他道:“我父王只说关我,可没说不许我见人罢?我站在门边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彤华这才走上前去,两个小姑娘就这么隔着大门的结界坐在石墩上,将头凑到一处说话,玄漓还不忘让那些兵士退得远些,别靠得太近妨碍她们。

    彤华抵着头低声笑道:“谁家禁足像你这样?不想关在龙宫里,就自己随便挑个地方回封地来关。外头随便谁来找你,还能和你聊上两句。”

    南海龙王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他与王后感情深厚,可惜前头的那几个儿子,只有一个是天生神龙,资质在神族中也只能算作寻常。倒是玄漓一出生,天赋极其卓越,又因这是最小且唯一的女儿,真真正正是如掌上明珠一般。

    即便这次生了气,将她关起来禁足反省,可还是没有真正狠下心去。

    玄漓笑起来,一双眼又黑又亮,骄傲道:“我父王喜欢我嘛,哪里舍得真的罚我呀?我是故意到封地来禁足的。他离不开我的,这都几个月了,我估计他见不到我,也该想我了,说不定过两天就得亲自过来接我回去。”

    彤华不怎么明白这种亲情,没有接话,只是按自己的来意,向她道谢:“我是来谢你的。之前在天宴上,你替我出头,还害得你被关了这么久,你若想要什么,千万告诉我,我一定拿来谢你。”

    玄漓眨眨眼睛,问道:“谢我什么?”

    彤华凑近些,低声道:“你不是派人去烧北穹仙宫……”

    玄漓没法伸过结界,赶紧立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边,急道:“别说!”

    彤华点点头,玄漓这才道:“那事是我偷偷去干的,我父王都没承认,只是想让我吃点教训,私下罚一罚我。你可别说岔了。”

    彤华再次点头,玄漓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彤华笑道:“你就坐在我斜对面,那时候就你站起来偷偷溜出去了,我眼睛又不是瞎的。”

    玄漓尴尬地捂了捂额头,眉尾耷拉下来,道:“可惜是没帮到你什么,还是叫她欺负了你,连你的琵琶都摔了。”

    她信誓旦旦地同她道:“你放心,等我出去了,一定再替你寻一把更好的!”

    彤华这次摇了头,却也没细说,只道:“琵琶就算了,我也不缺这些。倒是你,贸贸然去做这些,也不怕和北穹仙帝闹出什么矛盾吗?”

    玄漓无所谓道:“我怕什么呀?本就是一南一北,一神一仙,我敬他资历老才让着他的。你别管啦,有我父王罩着我,我一点事都没有的。”

    她摆一摆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我听说你前段时候开始去人间玩啦,这次也是出来玩的吗?”

    她脸上明显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她道:“是你那位步使君陪着你出来玩的吗?”

    见彤华点头,玄漓面上兴奋之意更甚,问道:“怎么不带他下来啊?我就远远见过几次,只知道他长得英气,个子也高,还没近些见过说过话呢。”

    这位步使君的故事早就在天界传了个遍,连她没去过大荒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凭她好奇的性子,便是没有门路,也得想方设法去见上一回,更别说这还是她好友的使君,那就更要见一见了。

    总说忙,见不上,哪里就那么忙了。她还差点信了,可是围猎的时候,他不照样来了吗?

    要让她说,她那些四海龙族的哥哥们,虽生性多情,却一个也比不了。非英倒是有空陪她玩,但他偏偏看不上他父王手中的王玺,游手好闲,公务是半点不管,天界有名的花天酒地;玄沧倒是很优秀,四海龙王恨不得都抢他过去做亲儿子,小小年纪的时候,他就得了长晔的青眼。

    他就一个不好。他分明也是个敢偷偷闯禁海斗凶溟的叛逆性子,但他偏偏对她也保持着客气,并且不喜欢和她玩儿,可见是并没有把她视作亲近之人。

    真是想到就让人沮丧。这白龙太子和在禁海时一样的英勇而迷人,可惜就是不能被她走近。

    玄漓有自己的忧愁事,不足以同外人道。宴席上的时候,她远远坐着,看见那位传言中又忙又不与谁亲近的冷漠至极的步使君,分明是双眼不看席外客,双耳不听身外事,就盯着彤华一个动作殷勤,岂不是叫人看得羡慕万分?

    彤华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出身……他不大喜欢龙族的。”

    这个原因倒也是,玄漓异位而处,想若是自己,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还是好奇,所以对彤华道:“那下回,若是有机会,你得让我好好瞧一瞧。”

    彤华答应了,和她又说了两句话,便道他还在外间等候,她先告辞,下回再来与她说话。玄漓难得找到个朋友说话,本来有些可惜,但见她心不在焉,一门心思要出去找他,又实在好笑,摆摆手放过了她。

    彤华离了霜湖,和步孚尹继续踏上长旅。她并没有一门心思只在玩乐之上,毕竟定世洲内已经有了她需要担当的责任,所以外出时总是做好大致的计划,游玩一段时间便要回去,等步孚尹将公务处理妥当,才会继续前去下一处好景。

    如此这般,彤华清清闲闲,悠然度过六十年。

    她再一次从人间归来,兴致勃勃在寝殿里收拾东西,两位仙官和两位仙侍团团围在她身边,如往常一般见她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些有趣的玩意儿,而后毫不客气地瓜分而去。

    她们聊着人间的趣事,将带回的礼物也分好,彤华这才收拾了单独给陵游的那些小玩意儿,独自抱着往他住处而去,打算如往常一般亲手交给他。

    快到跟前时,她见到赤芜在他房门前等。

    彤华知道赤芜和陵游走得近,乐得看了几回笑话,于是故意藏起来隐匿了神息,打算看看他们又要做些什么,既然赤芜已经等在这里,那陵游想来很快也就要回来。

    果然,没过太久,那边长廊上就露出了陵游明亮的蓝色身影。

    他低着头快步向前走,仿佛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半分也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有什么异常,没发现彤华藏在不远处,也没发现赤芜站在门口。

    他一路行来,思绪都在别处,迈上台阶时一个不备,便被绊到了脚。若是从前,凭他那般灵巧,必然一下就能站住,可这回却是径自向前栽倒,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彤华本是下意识想笑,可是唇还没提起来,面孔就立刻僵硬。

    因为她清晰无比地看到,陵游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不仅没有立刻站起来,而且还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背脊嶙峋地躬伏着,面色狰狞到泛白,连眉毛都紧紧皱在一起。

    下一刻,他毫无防备地吐出大口鲜血,一口不停,还有下一口,几下剧烈的咳嗽让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又在顷刻间涨得通红,仿佛连呼吸都被狠狠阻滞。

    彤华当即就要迈步出去。

    赤芜看见他如此,飞快跑上前去。她似乎是已经知道了,面上并没有什么惊讶,只是有些心疼。她一边拿帕子徒然地擦拭他身上蔓延的血迹,一边又去拍他的后背,试图让他顺过气来。

    “你扶我进去换衣服。”

    他艰难地呼吸,攥着赤芜的手臂,试图让自己提起力气,与她道:“彤华回来了,等下必然要来找我,你帮我把这件衣服处理掉,把地上的血擦干净。”

    彤华听见这句话,脚下僵硬,缓缓地,再度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