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暗渡 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彤华当然能感觉到他的消失。
她知道自己不能触碰他,因为只是这一个拥抱间的亲昵,就足以让她荒唐地忘记他们之间的旧仇,让她只想要沉溺于这点久违的温存。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有温度、有触感的拥抱了。
彤华眼眶温热,只是轻轻偏一偏头,便蹭到他宽厚的掌心,仿佛这些年走过的坎坷长路都是幻梦一场,只要她肯低头,就还能回到过去的好时候。
她眼里闪着破碎的希冀,像闪烁的星子光芒,语调也渐低了下来:“你留下来,我便原谅你。”
她想她是疯了。
果然,没有平襄的强硬约束,她什么疯话都说得出来,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
她明知道步孚尹是个惯会哄她沉溺的骗子,他不止一次利用她的心意对她下手,为着斩草除根永除后患,她也必须杀了他不可。
道理她都明白。
但他只是走到她身前,唤她一声暄暄,便足够让她丢盔弃甲。她这些年着实是没有丝毫长进,一遇到他,便输得一塌糊涂,流着血还要说着再来一局。
他果真笑了,不知是在笑她和往日一般的天真,还是笑她和往日一般地待他:“怎么还和从前似的?”
其实早该了断的。
就是因为她一次次不舍,因为他一次次不舍,所以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但她听不出他的怜惜与不舍,耳里只自以为是地捕捉到他的讥诮与作弄,在这一句里又激出和他针锋相对的恶劣性情。
彤华手里攥着他的衣角,冷笑道:“你别当我想不到。你大仇未报,自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自己一命,何必惺惺作态,装得此刻倒如将死一般?”
当年他去三途海,明知是算计一场,早做好了会被人暗害至死的准备。岂能真那般尽如人意,丢下自己作为大荒神主的责任不管,由着旁人心愿达成?
她有衔身咒在,这些年早对他作为段玉楼的那部分残魂的气息熟悉万分,面前这一团,是心魔,是他残破魂魄的其中一块,却不是这些年里陪在她身边的那部分。
难怪她当年在三途海时不曾收全他的魂魄,原来是如今在这等着!
还有当初在弗陵里瞧见的,他在墓道里刻下的那一朵烙月雅兰,既然不是段玉楼刻的,那是谁操纵的,如今岂不分明?
休忘了,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努力想要叫他重生的行径,只怕落在他的眼中,都是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于是指尖愈发用力:“你别当我想不到!”
他闻言便坦坦荡荡地笑了,是一个并不否认的姿态,但却绝没有要嘲讽她的意思。如果要爱恨分明地来计算,在这个方面,她的确算得上是他最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暄暄。”
他有些无奈而慨叹地唤她的名,打断她虚张声势的嚣张气焰。
“我想再来见你一回,不是来和你吵架置气的。”
他想,说到这个份上,她该听得懂了。
大荒是怎么回事,她清清楚楚。昔日身死以前,他费了些气力查清了,但也从来都没有明言说破。
兴许就为着那么一点贪恋的私心,不说破便仿佛还能如常。只要隔着这一层脆弱的窗户纸,在背过身去整顿刀剑的同时,还能毫无负担地高声念着蜜语甜言。
于是他们竟在这种地方达成了一致的默契,都念着要先下手为强,却似乎是谁也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就这么僵持着,僵持到他都死了这么一回,僵持到如今几乎已经要亮出明牌,却依旧没有揭穿。
一场大戏,总要角色之间互相配合,才能演的下去。他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勉力护着这层纸,想再和她多这一刻的情真意切,她也不该太过分,拆了台,叫彼此都下不了场。
他宛若情人絮语,如此地威胁她。
而彤华果然听懂了。
这感觉真叫她熟悉。他们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永远的缱绻佳时,三言两语之间,就变得这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她咬了咬唇,果真被他熟稔地拿捏在了掌中,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可她依旧不忿,即便要演两心相悦的有情人,也要做最恶语相向的那一种:“我好言留你了,你肯点头吗?”
分明心中有情,却不肯明言剖白,分明愿意容忍,却不肯退步谦让。明知将来是殊途逆旅,现在又贪恋一时好梦,只是仍不忘烦恼遗恨,所以总也不能其乐融融。
两个倔强至极的人凑到一起去胡作非为,稍有一点碰撞,心里便被烧得分毫不剩,就剩下一句,凭什么?
彤华这话说得桀骜,骨子里一股不驯的骄傲,这骄傲拔得分外高,谁也不能将她从云端拖下来,他也不可以。
她就只给他选择,但绝不求他。明知道他不会同意还要求他,那她又成了什么?
而他确实是不会点头的。
他若肯点头,当初就不会孤身杀到上天庭。他若肯点头,就不至于和她折磨到今日。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表情有些像很多年前站在使官殿前那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即便待人含笑又客气,但没有人敢同他玩笑。
他铁了心要将今日这出脉脉绵绵的大戏唱到底,到底是没有直接干脆地拒绝她,只是毫无征兆地躬下身来,又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
她正要挣脱,便听见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时间要到了。”
彤华紧抿着唇,心里万分委屈。她强作声势,在他眼里只是徒增笑料的不自量力。
他就这样忽冷忽热,惹她生气了,又逼她心软。有的人命里相遇,便是一段孽缘。他终归奈何不了她,她也对他束手无策,这么无计可施地消磨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戛然而止。
彤华亟待说什么,却一时无力,昏昏地阖上眼,彻底陷入一片无知无觉里去。
他将她稳稳抱住了,走到房间一旁的软榻放下,自己也跟着坐到了榻边,手里揉一团月白色的浅浅光芒,轻轻落在她那处惨烈的伤口。
她顺服地靠在他的肩头,他垂眼看着她,寒星冷月般的眼睛里,此刻安静又深沉,锁着她的脸一刻也不曾离开。
他知道自己能看一时是一时了。
昭元拧着眉,看见彤华的腹部一点一点愈合,而他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趋于透明。字句在她唇齿间咂摸几番,怎么也没能说出口来。
他背着身,却好像看见了似的,头也没回道:“昭元君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昭元无法确定,在昨日与自己相见的那人,究竟是不是面前的这人,如何开口发问,倒真是一个难题。
但她也无法否认面前这个不是步孚尹。多年前那般清透如玉的神君仿佛是穿越了岁月长河,就这么跨过年年岁岁,停在了今日此刻,由不得她不认。
她开始回想之前的每一次死局。
三途海那回,他从海下跃出,一头便撞进了她的杀阵。彼时他伤痕累累,神智恍恍,几乎难有招架之力。即便竭力施术作诀,依旧倒在阵法之间。
青云道那回,他更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已经昼夜不休的普通凡人。山石崩塌时,卫旸派来的杀手也将他团团包围,她的杀阵悄无声息地盘桓而上,倏然便将他掩埋在风雪尘土之下。
如果他不是彤华留下的,也不是自己留下的,那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道后手?
若是在三途海,他就不该有段玉楼的记忆,若是在青云道,他就不该记得步孚尹的旧事。
昭元如今已成凡人,踌躇思索之间,已让他发觉了自己心中所想。于是他便先开口道:“在三途海的时候,我自知难以逃脱,于是在海下自行斩碎魂魄,才有今日。”
在三途海下的时候,他就知道,长晔铁了心要在此处杀他个彻底,硬拼自然全无出路,便自己下了狠手,将魂魄斩碎分散在各处。
长晔在海底设法诱发他心魔,他表面假作被惑,实际上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裹在极小的一缕游魂之内,藏在了海底的乱局之内。
他自知海面必然重重围困,但比起直接落入长晔手中,有搅局之人自然更好。他正好借着破昭元杀阵的由头,顺利成章地打散魂魄,以搅乱长晔视听。
最大的那部分,被彤华收去,留在了她的身边,因并未留存意识,所以没有保存记忆;有他意识的那一部分,被他发现阵内机窍后藏在了其中,被昭元收了去。
至于其他实在破得太碎的,则是由长晔提着聚魂灯收了去。事后长晔命人去三途海下清理痕迹,又将他那点将要散尽的心魔勾了回去,一并养在了聚魂灯内。
长晔原本是想叫他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彤华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硬生生将他大部分游魂归拢。他知道彤华事后必然会设法复活步孚尹,便留着聚魂灯里这点残魂,谨慎地提防她的后招。
至此,他的魂魄彻底分为四份。
他相信彤华一定会来救他,却不信她毫无私心,所以并不打算将她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
被他视作生路的,反而是海底那一小缕残魂,虽然万分艰险,他却敢孤注一掷。待三途海上风平浪静,他才悄悄没入人世。
他用了这样的做法,用大部分的魂魄作必死之掩护,来藏好自己真正想要保留的万分之一的残魂。
这点残魂实在太过微小脆弱,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慢慢地逸散。但因为他神智坚定,竟一直能聚拢不散。
他凭着这点魂魄附在人间那些气息强大的凡人身上,倒也不曾被人发觉。
更妙的是,彤华后来拿下了对人间的监管之权,盖因她一贯喜欢惹是生非,所以常常来到人间,和那些时势之人来往交谈。他时不时改换躯体,常常便能与她见上一面。
虽然复生之路遥遥无期,但每每于艰难处能瞧她几眼,日子倒也不觉难熬。
只有一点,她感觉异常敏锐,初时偶尔会对他附身之人有所怀疑。他那时虽有些胆战心惊,好在这缕游魂实在太过微薄,被这些人的庞大气息遮掩过去,根本无法发觉。
后来他魂魄逐渐稳固,为免她发觉,他便多去寻找那些与他有相似之处有气息磅礴的时势之人。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自然便觉得是自己错看了。
只是这般得而复失,得而复失,久而久之,他便见她那双时常失望的眉眼中,不再如往常一般神采奕奕。他反思起自己的行为,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太过残忍?
他看着她的脾性愈发冷漠而乖僻,想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无论是为了什么,既然终归都是要复生的,那只要准备得稳妥,快些又如何?
只是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再也不会流露出类似于怀念或伤心的神情,甚至在他故意引起她注意的时候,都依旧是陌生而无动于衷的。
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附在不同的人身上多次试探,最后才终于确定——
她不记得自己了。
那一刻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更多,但心底确确实实是空了一块。
他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暗示,要他非要舍她不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她再也不会为自己停留的事实,直到他几乎可以忘却她的时候。
直到,他看到了白沫涵。
第162章 恨生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直不知道,彤华将自己的大部分魂魄收去以后,究竟做了什么。但他坚定相信的是,彤华一定在为自己的复生而努力。
他们诚然心里明白最终将有生死一别,若非他了,便是她断。但是这结局应当是由他们了断,而不是由旁人来轻易判定。
他看得清时势,也了解彤华的习惯,所以附身去凡人身上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能和彤华见到。
也因此,他能感受到彤华对他的态度变化非常突然。那绝不是一个自然放手的过程,一定是由外力介入。
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个介入的外力,是否是彤华愿意。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没理由突然放弃,只是如果是旁人插手,为什么不在他刚死时动手,而是选择了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候?
而她那时已经因久见不得的错认磋磨得万分失望,若说她自己放弃,也是自然而然的决定。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什么原因,她终归是忘记了自己。而他身上还担着大荒的血仇,绝不能为一个女子的遗忘而停下脚步。
他利用这一丝游魂,艰难地吸食着生息,缓慢地走着自己的复生之路。直到千百年后遇到了白及,看到了他抱回青冥山抚养的遗孤段玉楼。
那气息实在叫他太熟悉了。哪怕只是靠近一些,魂魄结合的本能都会吸引着他们想要融合在一处。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以青冥山的背景,段玉楼若是能活过一个甲子,那就一定会复生,若再能突破修灵道奥义顺利飞升,那么就会归于仙身。
他若是在那时与这部分残魂合二为一,就可以借段玉楼的身份,顺利回到天界。
这是个很不错的复生躯体,但他不能将自己最后的资本全部押在上面。他不再在凡人的身上流浪,他想看看彤华究竟想利用段玉楼这个身份做什么。
而这之后,更让他惊奇的是,彤华居然也追着来到了人间。
这次他终于确认了。他看着小小的一个白沫涵,无法避免地感到开心——
她肯为了他的复生亲自来人世一趟,可见心中一直念着他,所以前面所见的遗忘,必不是她一心所愿。
她心中终归还是念着他的。
于是他更不着急和段玉楼融合了。这样天真稚嫩的小姑娘,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他要好好看一看她才好。
段玉楼初生人间的时候,魂魄便有缺损,因而幼时体弱多病,这才被父母遗弃。但除此以外,段玉楼还有一个缺陷,并不被人发现——他左眼是盲的。
大概是因为右眼能看清又被遗弃得太早,所以这个缺陷最初没有被人察觉。但他为防止魂魄融合,恰就利用了这个缺陷,藏在了段玉楼的左眼之中。
他消弭了自己的存在感,连段玉楼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就用这种方式保持着独立,看着这个遗世独立的宁静山间,也看着娇俏烂漫的她。
这样日日相伴又安稳的生活实在叫他非常舒心,而在段玉楼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残魂的力量也在慢慢强健起来。
段玉楼是个聪慧也勤奋的学生,白及教给他的东西,他非常愿意学,也学得非常快。白及实在太喜欢段玉楼这个徒弟,先教他青冥剑誓锻体,又教他如何引灵弥补魂缺。
如果这么继续下去,复生最多不过这六十年时间,指日可待。
只是那段玉楼,什么都忘了,又因这分魂之法,与他全无一点感应,就像是另外一个人,走出了另外一条路。
段玉楼太过早慧,书看得太多,悟得太多,对这世上万物,都兴致缺缺。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去飞升做什么神仙,也不想入世去建功立业。可想要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离开白沫涵。
白及分明是想要白沫涵嫁给裴玉川——裴玉川放弃裴家,将来会在这里守一辈子青冥山,一生无忧,平平安安。而段玉楼,是白及寄予厚望去突破奥义的人选。
小姑娘的心思已经太过明显,而裴玉川已经留在青冥。段玉楼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这山门里狭小之地,却不好叫她继续下去,惹得同门难堪。
他对不起白及多年教诲,对不起裴玉川满心信任,对不起白沫涵暗藏情意。可他只要离开青冥山,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更何况,那青冥山下,是他书里读过千万次的浩瀚苍生,繁华江山。
段玉楼想自己绝对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决定了要将过去抛诸脑后,去实现他的浩荡理想。
第一步,他就遇到了赵琬。
赵琬是和白沫涵截然不同的女子,分明是同样大的年纪,可性情却相差甚远。白沫涵跳脱机敏,赵琬却沉着内敛。白沫涵还在扯着师兄袖子撒娇的时候,赵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出行薛国,为两国来往暗作使者了。
也于是,赵琬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乍然的光亮,只有绵长的温柔。
他也不是因为多么深爱赵琬,所以才留在了赵琬的身边。他只是无路可去,无事可做,无趣可感。赵琬暗暗对他表现出了自己的三分意愿,他便已经能看透十分,不妨便留下了。
再之后,白沫涵追来了。
平日被师父师兄捧在手心的明珠,一身风尘地想要带他回家。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敢一个人在这乱世里追逐千里。
段玉楼被白沫涵追得心烦意乱。正此时,赵琬想要在赵王面前邀功,委婉暗示过他。比起亲自带兵出征的激荡,在他心中更甚的念头,是想借此躲开白沫涵的身影。
可谁知,赵琬会给他一份假的军报。
地形图是假的,斥候的探报是假的,敌情是假的,只有自己身后三千兵士,是真的。
他早已经杀红了眼,没空再去怨恨赵琬,只想要带着自己身后这同样无辜无知的兵士,逃出这个鬼地方。
赵国输了就输了,与他何干?
原本,就没人想让他们赢,就没人,想让他们活着回来。
在青冥山上度过了十七年的段郎,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剑客。他的文章落不到真正的战场上,剑术观花拂柳,敌不过没有路数只为杀敌的乱斗。
他颓然倒在这一片大雪纷飞的荒芜石谷。
他周围围上来一群敌人,将刀刃刺进他的身体。他已经冷得不行,感受迟缓,却仍旧察觉到了浑身的痛意。他开始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有冰凉的雪落在自己脸上。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有时昏沉,有时清醒,感到自己被人翻开又压住,那是敌方在收殓己方的尸体。
过了很久,他们撤退,终于安静。这世界,终成一片白茫茫的死里寂静。
又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嘶声,顺着寒冷的北风吹到他的耳边,依稀是一遍又一遍,喊着“段玉楼”。
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小涵的声音。
他并不觉得小涵会来到这里,也许这只是他的幻想。可他终于明白,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是最想见她。
这尘世种种安排,须知皆早有定数。有些缘分既早有安排,那无论是步孚尹还是段玉楼,自然都逃不出这因果回环。
少年段玉楼在这一刻才骤然想到了从前的每时每刻,原来自己心中,也是喜欢师妹的。
如果不是喜欢师妹,他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师父和师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想明白,他就不会想要逃出青冥。
段玉楼终于害怕了,他终于害怕了,这半生懵懵懂懂,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自诩聪明,他才刚刚想通,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迟钝又愚蠢的段玉楼,带着满心的恐惧和满身的寒冷,就此死在了这一处风雪呼啸的山谷之中。
他死的时候,以为那声“段玉楼”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想念师妹而产生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一直哀哀恳求、苦苦等待的师妹白沫涵,其实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向他的方向。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不必抱着这样虚无的遗憾和实际的恐惧,结束自己这一生了。
段玉楼到死都没等到白沫涵来接他回家。
他死不瞑目,那只不属于他的左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动了一动。
在他身体里,两处分离的魂魄带着此生的遗憾和此生的盼望,重新凝聚到了一处。
步孚尹就此重生。
他的神识控制了这具身体,强行挽留了段玉楼的意识,没让它立刻消散。
他知道段玉楼已经错过了此生复活的时机,若他理智一些,就该舍弃这个活靶子,再归于人世,徐徐图之。
但那日风雪太大,段玉楼死前的恐惧太剧烈,而那边跑来的白沫涵,哭得实在太伤心。
步孚尹看到他们,就想到了自己和彤华。他与彤华从来没有过那般两心相悦又安稳温馨的日子,也许如果没有这人间一世,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遗憾的不止是段玉楼和白沫涵,还有步孚尹和彤华。
步孚尹将这可怜的少年人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抹去了他死前的那些回忆和情绪,送他进入一场长眠。
就当是噩梦罢。
等这梦醒了,便能回到温暖的世界。
等这梦醒了,白沫涵和段玉楼,还是好一对般配的有情人。
第163章 苦求 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段玉楼的魂魄本就是由彤华投入人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阴官对着生死簿来捉。
步孚尹悄无声息地将段玉楼留了下来,由他控制着段玉楼的意识不散,并且使他在身躯中占据主位。
由此,段玉楼虽然在那时便已经死去,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甚至醒来以后,都不记得死前那一小段记忆。
但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有些松快的。因为当时自己在耳边听到的那声段玉楼,原来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想,上天垂怜,留他一命,好歹叫他再见一回师妹。
他看到白沫涵,心中是开心的,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养伤的时候,段玉楼想了很多。
青冥山需要长久地留存,至于所谓的突破要义,不过是代代弟子梦寐以求的奢愿。白及留裴玉川来延续青冥,而段玉楼年寿难永,无可为继,也就只能去尝试那从未成功过的突破。
若成,尚有活命之机,若不成,也算不得亏。
段玉楼心里清楚白及的心思和打算,可他还是开始生出怨恨——这世上千千万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拥有一份健全的魂魄?
如果他的体质和常人一样,他会比裴玉川更适合留守青冥。裴玉川难舍裴家,可他大可永远留待青冥。
如此,他便守得住青冥,守得住小涵。
段玉楼吃尽了苦头,终于想,还是回青冥好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就不必在这世上茫然地流浪。
可他左足跛了。无论他如何艰难又努力地复健,都没办法让那条腿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的脚踝那里有一小截短暂的扭曲,虽然平日有长靴长衫的遮掩看不出来,可他没办法在直立和走动时也与常人无异。
他没办法回去了。
筋骨损毁,他已经无法修灵。
段玉楼心性纯良,从不曾怨天尤人,只是前生太过顺遂聪慧,偏偏却总逢不平不甘,所有的心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缓慢滋生。
他开始想,他为了赵琬的功劳去打仗,赵琬却如此害他,是赵琬毁了他。
那他也要毁了赵琬。
段玉楼快速返回了赵国,看见了长街之喜,都在庆贺王姬即将出嫁。他便混入了兵士之中,站在车马边,站到了赵琬的面前。
他就给她留了一句话。
“阿琬,小心。”
你要小心今后的日日夜夜,你要谨记面前这个狼狈的云亭。
赵琬果真一生都没能忘掉他。
段玉楼也有自己卑劣的一面,他用四个字完成了自己的复仇,一身轻松地离开了王城。
夜幕低垂,人间是万家灯火。他迫切地要去找陪自己走了一路的白沫涵,却见她就静静地站在灯火杳杳下,含着明媚的笑意看着自己。
她是真的长大了,穿着一身红裙,发上绾着金步摇,明艳美丽得不可方物。人潮人海中,每个人走过她身边,都不免要驻足回望,可她就只看着自己。
他跟在她身后跑过熙攘长街,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无忧无虑,却多了欣喜快意。
那是他受伤以后第一次忘记自己的跛足。
段玉楼后来想,这也许是离开青冥山以后,他最快乐的一天。
可这一生再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他身有残疾,无家可归,而小涵,不该在乱世里吃这样的苦头。
段玉楼瞧着风华正茂,心里早已意气散尽。
他就享受这一晚,等天亮起,就把她好好地还回去。
段玉楼于是舍去名姓,在这红尘山河里四处游荡。他第一次逃,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第二次逃,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喜欢她。
凡尘爱恋总是可笑,时移世易,是也不肯,不是也不肯。
后来他听说她终于在卫国安定下来,做了卫旸的谋士,后来又做了卫旸的将军。
听见前句是揪心,怕她被人算计,怕她天真散尽;听见后句还是揪心,怕她受伤遇险,怕她看厌生死。
就这么反复揪心了许久,口中虽不提,却还是时时要关注她的消息。甫听说卫国向外开战,他便起身赶去,她难得给他去信,他虽想见她,又顾忌她所想,转身往东郡而去。
得胜再见时,这些年所有沉默的思念都浮于水面。她身影跃入他眼底的时候,唤醒他心中再一次的醒悟。
他在想,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他一生就是这样了,功名利禄早就不是他所求。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早日看清,早日和她走下去。
来日她要如何,对自己是否仍如往日,那都是她将来的事了。
若是她要一直留在卫国,那他就在这里好好守着她,若是将来她倦了、厌了,那他哪怕用自己身躯铺路,也要让她全身而退。
他不在乎自己要做出什么成就来,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给她留一条路。她要留,他便守,她要走,他便随。
就因为要给她足够自由的一条路,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她。
他能感觉到自己修炼的定力还是不够,这些年在俗世飘泊,渐生出心魔来。
而他是青冥山的修灵者,若有心魔,极易成魔,他只有将自己的心魔封锁起来,把所有阴暗的心思和对她的执念,全都锁在里面。
可他关得越紧,心魔反抗得就越激烈。他对她的爱啊,也根本就藏不住,一点又一点地渗透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滴水成涓,迟早有一天要汹涌滔天。
段玉楼一边对她微笑,一边转过身去,痛苦地与自己争斗挣扎。
他感觉得到心魔势盛,却不解自己为何一直难以遏制。他想过很多办法,也没能让自己解决这个难题。
他心里隐隐约约预想到,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心魔会是自己一个巨大的麻烦。
那一天来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印珈蓝在白河谷下了针对性的疫毒,即便从赵琬手中拿回了解药,也对白沫涵身上的毒毫无作用。
段玉楼走投无路,只能回到青冥山,将所有希冀都寄托于白及。
他跪在山门之外的时候,步孚尹将神识探出,绵延到山门之内。
白及没有出来,不是因为不肯施救,而是因为毫无办法。
但在师门内一片愁云惨淡里,乔谭暗暗下了决心,偷偷卷走一本压在白及桌案下面的卷书,来到了山门之前。
乔谭确定自己是不喜欢这位段师叔的。
他把这本卷书交给段玉楼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想过后果。他只是想:既然有办法救白沫涵,他才不管有什么后果。
而恰好,段玉楼心中想的也是:只要有办法救小涵,什么后果都可以。
他带着那本卷书离开了青冥山,就近在快到山脚处寻了个安静无人的山洞走了进去。
他就着将落的斜阳看完了卷书上所有文字,而后将它一把火点了,隔着火光煌煌,看向了紧闭双眼的白沫涵。
段玉楼来到她的身旁,手指轻轻描过她眉眼,俯下身去,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用很轻的声音对她道:“小涵,醒来之后,别回卫国了,回青冥山罢。”
这人间是护不了她的,他……也恐怕是护不了她了。
这卷书上的方法,无非是以命抵命。从前他凭着自己在修灵道上的修为,留得一命未尝不可,但如今他心魔已经渐不受控,生死实在难以把握。
若是他没能度过这一关,他要怎么把小涵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师父、师兄,若他们发现了,会来找吗?乔谭知道这件事,会来找吗?
苍生皆苦,如段玉楼这般人物,也不过只是芸芸众生。在生死和命运上,毫无反击之力。
白沫涵一时没有醒过来,段玉楼却感到自己已经脱力。他在她身边躺平,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侧过头去,借着山洞口落进来的一点月色清辉,看清她的侧脸。
看着看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舍。他还是想看到明日的晨辉,还是想看到明日的她。
他手指收紧了,轻轻道:“这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修习修灵道,便再无来世。段玉楼越脆弱,步孚尹就越强势。
段玉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另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占据,从前很多恍然不觉的时刻涌入他的脑海,那些时刻都有他忽视的力量。
就这么追溯回去,最后落在了昔年的战场之上。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便是有那么一个声音对他道:“活下去,她来找你了。”
原来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的机会了。
他是受尽世人偏爱的郎君,但他心里清楚,这世上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真正的偏爱。他已经被给予过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他不会再有那样大的运气,再重来一次。
但他还想再求一次。
太短了。他这一生太短了。他才二十四岁,除却分离的时间,他和小涵在一起的时间,连二十年都没有。
他不想这么走。
即便和她日日年年在一处,他还是觉得不够,即便他已经意识到,也许自己命格注定短暂孤独,也许自己注定与她有缘无分,他还是不想这么走。
步孚尹的声音最终在他脑海响起:“即便强求也不得,你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吗?”
“我想。”
他说。
人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再多留些时候。心愿也好,心魔也罢。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啊。
第164章 较劲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段玉楼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了。
他的意识已经太过脆弱,如果没有步孚尹的支持,就会立刻消散殆尽。而他的心魔却不与他同强同弱,叫嚣着要将他彻底吞没。
从前,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占据这具身体的主体,而步孚尹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是他的存在,才将自己强行留在这具身体里。
他说自己很难控制住身体。
步孚尹便同他道:“你的师妹想见的是你。”
而不是我。
他的心里也有不甘。凭什么他与彤华被命运捉弄成这般模样,到了人间,他们还是这样?
他偏要看个完满的终章。他偏不信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没有个好的结果。
而命运就是如此残忍,步孚尹很快觉察到天道在上为他敲响的无声警钟。
段玉楼和白沫涵经此事后回到卫都,将手头冗杂的公务尽力都拨去了一边,想要缓缓退出政治舞台,给卫旸这君臣一场一次体面的道别。
修建弗陵,几乎便是段玉楼最后一件亲自监管的政务。
那日在墓道之间看着大体将成的时候,段玉楼心中愈发轻松,快乐地念着将来,想终于可以和小涵离开这里。
但步孚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空间里异常的波动,仿佛有一股强大的令他万分熟稔的力量,正拨开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隔,要来这里将他拉回。
就是那时候,段玉楼被他带动转过身去,无知无觉地与她完成了一场跨越三百余年时光的相见。
时空不能紊乱、过去不能更改,否则代价会沉重得难以承受。
步孚尹知道彤华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此处用上撕裂时空的巨大术法,在他强行将她推回、关闭这一处时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也许这一世,依旧不得善果。
她那般做,不是狂妄,是不甘心。
也许从一开始那张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婚书开始,命运就在告诫他们的别离。即便他们都在强行地想要实现这一世的圆满,最终也敌不过注定的安排。
青云道上,段玉楼的那部分魂魄离开了人间道,忘记了自己与步孚尹这短暂的此生相见,被衔身咒牵引着,要回到彤华的身边去。
他被茫茫然地牵回了卫都。
那一天都城满城披红,《卫史》中记:“……新卫五年十月,高祖迎贵妃白氏,许着红,正殿入,敬天地宗亲,拜先祠列祖,礼同正后,授后册印……”
那一本《卫史》,得了卫旸的授意,将婚礼的场面写得极尽奢华,从早晨到午夜,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没有纰漏。
这一场辉煌的大事被史官极尽奢华地写进史书年表,却也有些故事无人敢记,就那么埋在流逝的时光里,一点一点等它腐烂——
卫旸给了他生平最爱的女人一场最辉煌盛大的婚礼,但没有人知道贵妃被压迫着走上高台的时候,心里在等候着何人的归来。
而步孚尹原有的那部分魂魄本就微弱,辛苦坚持了这么多年,无力应对昭元更加完善的杀阵,只得攀附在段玉楼的心魔之上,借心魔作挡,留得一丝生息。
那一刻他神力激荡,上天庭里,聚魂灯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长晔毫不犹豫将聚魂灯拂向下界,步孚尹那时神力消耗巨大,无力抵抗,和心魔一起,被尽数收进聚魂灯里。
好在他意识还算清醒,长晔似乎并不打算避讳他,就在灯前展开观世镜,让他亲眼看到印珈蓝去找到白沫涵,要将她身体夺走。
长晔手中握着聚魂灯,饶有兴致地与他说话:“她神元都要碎了,若是躲不过这劫,我便送你去陪她魂飞魄散,如何?”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大部分魂魄犹回到了彤华身边,这让步孚尹稍加安心。
段玉楼那部分魂魄藏着他作为天岁神族的力量,见彤华神元破碎,必会施力挽回,更何况,魔界那位尊主薄恒,还一直守着彤华。
长晔似乎没想着这回真能毁去彤华,见她顺利归位,面上倒也不算遗憾,只是转头琢磨起如何用聚魂灯里这部分魂魄和心魔来对付她。
到如今,彤华即位后来人间解决昭元时,终于让他寻到了一个空隙。
长晔有意支持心魔淹没他魂魄神智,又控制着心魔来对付彤华。经过长晔多年操纵,步孚尹其实已经不大能够抵抗心魔,清醒的时候少,受控的时候多。
但好在尚能坚持。他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厉害,只要长晔敢放他来见彤华,彤华就有办法控制住他。
他今日的确是将计就计,破了这一身桎梏,销了这心魔锢体,而她果然做到了。
唯一没料想到的,是那心魔经过长晔的激发,居然疯到这个地步,将彤华伤成这样。
他因与心魔抵抗,残存的神力并不足够,待修补过彤华的伤口,便再无继续留存的机会。
昭元看着他将要消散,想他千方百计要留于世间,蓄机复生,今日却要死于此处,不知是唏嘘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昔年里,他们曾做过一小段时候的知交,是彼此难得的知音之人,作为友人,看他心愿不成,确有遗憾。
但作为定世洲的昭元,他若今日死于此处,对彤华、对定世洲,都好。
昭元自床榻上站起身来,主动走出了彤华为她设下的结界,看着步孚尹放下彤华,直起身来回头与她相对。
“等她醒来,我怎么和她解释?”
她声音变得微冷,不待步孚尹开口,便继续道:“说你借长晔和她争斗,破除心魔桎梏,从聚魂灯那里重获自由?还是说你从我这里拿去残魂,今日虽当着她的面散了,来日自然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要么,是由他这一缕残魂自行寻找复生之法,如今既然为打消长晔疑虑散于此处,自然就没用了。
但好在,他当初还利用了昭元一手,将复制的另一份意识留在了昭元保存的那颗魂珠之中。
如今段玉楼已将那颗魂珠拿去,只要他肯与魂珠融合,便能瞒着长晔,重获新生。
而自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彤华的身上。
一次都没有。
步孚尹却清清朗朗地笑了,答她道:“就这么说罢。”
难道他还会怕彤华因他的戒备而生气吗?
他们之间,不是从来就这么走过来的吗?
在人间的时候,步孚尹也想着此生山长水远,这一回短暂的相逢,也算全他与彤华此生一场难得的圆满。
他足够真心了。即便是在人间,他还在为彤华打算。在弗陵墓道中,他没有感觉到陵游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陵游居然没有在彤华的身边。
如果陵游不在,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作为天岁族人的身份暴露,那么就说明,蒙山下的无相木在三百年后已经枯死。
无论是自己的族人还是彤华,他都不希望受到任何损伤。
他来到蒙山时,正顺手救下了一只濒死的幼猫,教了他些修炼之道。
他不指望这猫妖将来能做出什么大事,但这猫妖说出要报答他时,他只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要他在蒙山守着,等一位封号彤华的神女前来。
族人们倒是好说,守在此处的楹花和火眼轮回兽,先前都懂得他的心思,如果无相木真的枯死,他们自然会提前转移,不会给彤华惹出麻烦,也不会主动和彤华相见。
但他放这猫妖在此处,是为了给彤华留一个示警。
如果天岁族的事情暴露,那么无论是长晔还是定世洲,都会因此来为难彤华。只要这猫妖留在这里,将来若是有人暗中来探,便可提前向彤华示警。
只要彤华可以在旁人之前发觉,早作准备,那么这件事也许就会无风无浪地被她遮掩过去。
他不知道彤华对他的族人会抱有什么态度,但只有他的族人提前离开,而彤华随后得以磨平痕迹,那么此事就是两全其美。
只要陵游不因此事暴露,只要陵游还能留在她的身边,那她就还是安全的。
临去的时候,他又想到,凭她的聪明,也许会发现自己藏身在段玉楼体内的事,所以特地叮嘱了猫妖:“日后无论对谁,切莫提起我的名字。”
猫妖出野和步孚尹一起,向彤华隐瞒这个秘密——段玉楼不全是段玉楼。
他要她一生都不知道。
他一边设法护她周全,一边又想满足她对人间这段旧事一点完美的回忆,可是如今得见,却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
段玉楼……他咂摸着这个名字,想着当初从他眼里看到的她,心中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天真了。
他还当真觉得彤华是想要再见自己一回,愚蠢地为此开怀,其实她哪里是想要他?
她根本不记得他,她想要的是一个足够听话的、满足她要求和幻想的爱人。这个人可以是段玉楼,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但绝不会是他步孚尹。
她绝不会希望真正的那个步孚尹回来。
现在,他不想满足她这个自私的心愿了。他就是要告诉她,她永远不能心想事成,她永远不能如愿豢养一只凶恶的青狮。
她既想要步孚尹死,又想要段玉楼生,凭什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既要又要,要么他生,要么他死。段玉楼和白沫涵已经死在了人间,现在这一出戏,是步孚尹和彤华来唱。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第165章 缘由 你莫非对他还想留有余地?
密云峡上战事暂休,南北两朝默然地达成了一致,只留下了要紧的主将对峙,至于原景时和原泽舟,则分别返回了两国都城。
昭元与岑姚一路跟随原景时回了宁都,回去的时候,原博衍亲自到城门外十里相迎,回到宫中时,又提前安排了夜宴,兄弟二人对坐两头,一派其乐融融。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在外头的这一遭,岑姚与昭元亲近了不少,看着原博衍那般姿态,撇着嘴在昭元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虚伪。”
真以为都没人清楚,在原景时伤重的时候,他心里动过什么念头吗?
昭元面上倒一直保持着礼貌温和的笑意,点了她一句:“还在外面,莫说这些浑话。”
只是到了晚上开宴,她并没有去参加。
原景时在宫中给她暂且安排了一处僻静宫殿,她回去以后遣退了宫人,身边除了两个从前跟在身边的仙官碎玉和密雪以外,未留旁人。
那日步孚尹于她面前彻底消散,不多时后,颂意前来,亲自带走了还没苏醒的彤华。
临走之前,还不忘同她说一句,使官东季和主事仙官碎玉,因仍是定世洲仙籍,也要一并带走。
只是他走归走,却给她留了两个使官,以护卫她安全。
昭元料想到这个结果,没有拒绝,但次日清早,碎玉和之前滞留在定世洲的另一位主事仙官密雪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仔细将定世洲内的事说给了昭元。
彤华回到定世洲后不久便醒来,特地叫颂意去给她们二人传了话。
先前她答应了昭元,可以要她带走自己的部下,但为防人间生乱,又要遵守规矩,若要下界,便要剥除仙籍。
碎玉密雪态度坚决,愿意追随主君,便划去了自己的名字,甘愿回到昭元身边。
另外,东季在这晚受了重伤,一时未醒,但好在有救。东和知道昭元身边没有得力之人,本也要一同前来,但依彤华之命,却并没有放人。
但彤华也并不是为了锢住东和。她依旧留东和的使官身份,但允他之后可以自由前往人间,一边保护昭元,一边和定世洲往来沟通。
东和见到了碎玉,大抵明白了昭元的态度,便同意了彤华给他的这个选择,甚至主动上言可由彤华为他种下禁咒看管,以防他另有不轨。
果然,又等了两天,东和处理好了那些事,来到人间接替了守护昭元的那两位使官。
这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但那日昭元与彤华别的实在太过匆匆。昭元特地叫东和回定世洲传信,想要与彤华再见一回,彤华回应会得空前来。
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他们回到宁都。昭元没兴趣参加他们的晚宴,自己回了宫室等候。待和碎玉密雪没说几句话,却听房门被人轻叩。
密雪不知何人前来,过去开门,只是门外空无一人。她做了多年主事仙官,思维敏锐,立刻想到什么,反手关上房门转过身来。
果然,她眼前身形一闪,彤华正出现在眼前。
她对彤华一礼,彤华点头,往内间而走,唤了声“姐姐”。
昭元早就想见彤华,起身迎她入内而坐。她打量彤华上下,虽已无法感知她状态,但见她脸色还算不错,心下稍安。
她吩咐身边的碎玉出去备些热饮,被彤华叫住了:“姐姐如今在宫中,前脚备了水,后脚别人就知道姐姐见了客。不必麻烦了。”
密雪碎玉因而会意,退出内间守在外头。
彤华这才与昭元道:“中枢有些急事,耽搁了,姐姐有什么话同我说?”
昭元先问道:“你那日回去,一切都好吗?”
彤华笑道:“尚好。伤口有些麻烦,养了几日,不算严重。”
昭元闻言便往她腹部打量两眼,问道:“你灵囊已失的事情,不曾传出去罢?”
她相信彤华前来,必然提前做好准备,有结界阻音,所以才放心说出此问。
彤华笑意不减,只是眼底微冷,却不是针对昭元。她摇头道:“他那日被我摧毁,不出我结界就要魂飞魄散,自然传不出去。”
昭元见她神色如此,便知她未生防备,立刻道:“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事。段玉楼——我是指你留在身边的那部分魂魄,并非当日来的那个。”
彤华闻言眼尾微动,颇有深意地瞧她一眼:“姐姐见过了?”
昭元也不多作掩瞒,细细道:“我便与你直说。先前我奉命在三途海杀他之时,曾私下留了他一缕魂魄,锢为魂珠藏了起来。那日你来之前,我见到了一个黑袍之人,因魂魄不全没有实体——那便是你身边留下的那部分残魂罢?他将那枚魂珠拿去了。”
自玉玑山后段玉楼救下彤华,便离开了她身边杳无踪迹。彤华不肯拿衔身咒叫他回来,一直放任不理,便也一直不见。
她不知道他的行踪,自然也就想不到,他居然敢主动在昭元面前现身。
昭元道:“那日闯进来的那个,我原以为是他拿去魂珠融合之后,恢复了从前的神识。但那日的情形不对,在他消散之前,我也问过他。”
她微顿一分,看着彤华望来的那双深沉的眼睛,沉声道:“那是长晔敛去的心魔和残魂。”
她提醒她道:“如果长晔涉及到了此事之中,那也许仍有后手。而我这处魂珠已失,步孚尹记得前事,迟早会回头找你,你要做好防备。”
彤华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啊点,面上十分平淡,根本瞧不出她心里是什么情绪,又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
她最后就丢下这么一句。
昭元总觉得她只怕还要意气用事,忍不住多言一句:“经历此事,你莫非对他还想留有余地?”
彤华原本是在想事,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大约也是想到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糊涂事,不免笑了出来:“怎么会?姐姐多想了。”
她眼神微微淡了几分:“真要说,有过这回,我才算是真真正正想清了。”
是她把他们之间的故事,想得太过于完美了。
仔细道来,他们相识的前一百年,是剑拔弩张,欺骗算计,不得安生;相识的后一百年,是两地相隔,音讯断绝,你死我活。
她那些苦求的过去两百年的回忆并不美好,其实就是这么不堪的一段时光。
她拼命想要他重生,想证明一切都不该是那个样子,但事实就是,等他真的重新回到了自己眼前,唯一能证明的一件事就是,她所期待的那美丽的一生,从来就不曾存在。
当初因为抗争而在大荒惹下的祸事,对她而言并不算是错误的选择,只能算是错误的方式。
但错就错了,她错了这么一回,此后一生,都要为了这个错误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些代价不允许她幻想,也不允许她回头。
彤华回头看了眼昭元,轻轻笑了一笑,道:“我没在想他。我是在想长晔。”
昭元没开口,如今她若主动去问长晔如何,总觉得不大合适。
但彤华似乎并不介意,侧过身来,真将她当成了一个能说话能信任的对象。
“姐姐不觉得奇怪吗?长晔拿聚魂灯禁着他,大可如当年在三途海一般,设局将我和他处理掉。即便不重新设局,这些年里,也可以找到无数次机会,但他都没有动手。”
这实在是个很矛盾的决定:“他若是想处理掉我们,那早先有很多机会;但他若是另有缘故,又为何这么突然地在此时行动?这可并不是个万全的时机。”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行动得太过仓促,虽然毁去了灯里的那部分魂魄,却没能确保步孚尹彻底魂飞魄散。就连他原本想要借刀铲除的对象彤华,也只是受了一回伤,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
他就像是因为太过于着急,而被迫用尽所有方法来除掉他们一样。
昭元听懂了她的话音,心念微动,提醒她道:“他从前慢慢对付你,是因为你身份不足,头上还有人压着你。如今你继任神主位,掌控定世洲,能做的事就多了。莫要忘了,那日是你即位之后,第一次离开护界结界。”
趁她还没生出什么事来,尽快下手,才能免遇大患。
彤华挑了挑眉,这下来兴趣了:“他若是因为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即位,才急于杀我,那么我的即位对他而言,必然意味着某种麻烦。”
但昭元却拧起了眉:“恐怕对你来说也是麻烦。”
彤华微微侧首,看向昭元,听她下文。
昭元想起之前平襄的异样,心中总有疑虑:“先前她命我对你下手,我一直觉得奇怪。若说行为放肆,超出底线,你从前做成过多少‘大事’,她虽恼怒,却不过是罚你,何曾对我们下过这样的命令?”
她至今仍记得当初心中的震惊:“需知那死阵力量强大,若有不慎,只怕你活命也难。既不是有外力逼迫,无风无浪的,她为何突然在此刻要让我开阵杀你?”
若是平襄早就想好了要将神主之位留给彤华,那么这般平白无故地突然生事,岂不也是十分奇怪吗?
昭元不知道平襄到底是什么想法,彤华从前也不知道,但此刻她却是心如明镜了。
她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只怕他们两个如此行事,都是为了一个原因罢。”
她手抬起,随意向外一摊,指尖正对着某一个方向。
“玄沧要归位了。”
第166章 备战 这一战终究还要重启。
昭元听见此问,觉得荒谬:“他归位就归位,和定世洲有什么关系?”
当年玄沧因彤华被贬,斥令“永世不得归位”,如今长晔想要接自己的得力部下归位,虽说是与当初斥令不符,但想来上天庭也不会有谁那样没眼力,非要跳出来阻止。
若说只是因为想在名义上做文章,那铲除掉彤华以后,确实更加方便一些。但长晔不至于为了这个理由要彤华的性命。
彤华懒懒将手肘搭在桌边,回头看向昭元:“先前她临去时,我与她闲聊了不少。姐姐可知她的灵囊是因何丢的?”
她颇讽刺地自问自答:“她幻想着始主能回来,拿自己的灵囊献祭。始主确实受召回来了,好巧不巧——”
她手指点在自己身上:“正落在我的身体里面。”
昭元大惊,径直便站起了身子,紧紧地看向彤华,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音来。
她实在是一个太过聪慧的女子,自己很快冷静了下来,立刻想到了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玄沧不只是东海的九太子罢?”
她望着彤华,循着自己的猜测,说出了一个名字:“帝子英?是他吗?”
彤华垂眼笑了笑:“我不知道,但能得长晔这般器重,十有九分是他了。”
昭元的声音不自觉便更沉了几分:“长晔想开战?”
彤华未言,但显然已是默认之态。
当年创世诸神死后,父神双子决裂开战。长子长暝堕魔,掌控地界,次子长晔称帝,掌控天界,二代神因此分割两派,浩浩荡荡地开启了一场神魔之战。
这一战以二代神魔一场甚为惨淡的消亡而宣告暂停,但,仅仅只是暂停而已。
掌控天地两界的神魔心中都非常清楚,等到两方缓过气来,这一战终究还要重启。至于什么时候能缓过来,那就要看那些消亡于战的神魔,何时能够重生归来。
说是消亡,这个用词其实也并不准确。他们真实的状态,其实是一场捆绑式的沉睡。
当年为了抵御魔祖长暝,长晔麾下四神齐发,共同钳制长暝。四神杀不了长暝,长暝也摆脱不了四神,为了给长晔扩大战果,四神为首的帝子神龙做下决定,以身为祭,拉着长暝一起陷入沉睡。
诸魔自然是要拉回长暝,而诸神自然也不肯罢手,原先只是长暝与帝子神龙两人的争执,就这么一拖二、二拖四地扩大下去,因随后不断地注力,而扩大了爆发的范围。
大批神魔因此而彻底陷入沉睡状态。
此计可称为擒贼擒王,长暝一去,地界便可称作是群龙无首。虽长暝封薄恒为魔尊,命他代掌地界,但是乍失主君,群魔还是选择暂退。
而长晔也并没能乘胜追击。
这一战看似是地界损失过重,但其实更伤的反而是天界诸神。只长暝一个,便将不少得力神明尽数拖入沉睡,即便长晔真敢追击,手下部将的数量也不足以对抗诸魔。
更遑论,对面骤失主君,正是哀兵之时。
此战是因这样尴尬的情况被迫暂停,而两方不可能永远这样僵持,局面必须要打破,那么那些沉睡的神魔,就必须复苏。
何时醒,这又是个大问题。
既然是共同沉睡,那么一醒则众醒。两界自然是希望等到自己做好准备的时候,才要唤醒他们。这些年里天地两界所有明面上小打小闹的试探,都是在遮掩背后真正做好的准备。
帝子神龙是创世神龙祖的幼子,是长晔最倚重的友人和部将。若是此战重启,他必须要保证他在自己身边。
而现在来看,只怕这位帝子神龙沉睡之后,神识便流转到了玄沧之身。只要解开禁锢,那么帝子英便可在玄沧身上重新唤醒。
长晔着急安排玄沧归位,只怕就是为了帝子英的苏醒和神魔之战的重启提前准备。
昭元定了定心,重新落座,暗暗思忖多时,开口道:“只怕是因玄沧归位一事,发现了长晔急于准备开战的意图,所以她才会着急安排你来即位。”
她原以为平襄是有心将位置交给彤华的,如今看来,却也不是。
“当初大战之时,始主保持中立,若要重战,两界必会设法拉拢。如果此战不开,禁制不解,那么由你来统领定世洲,自然可以和长晔针锋相对。如果此战重开,那么始主直接从你体内苏醒,有她把握定世洲,当可保得无虞。”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暗暗的厌色:“她打的是这个算盘。”
彤华早已见识了平襄的狠心,此刻似乎也不觉得如何了。她甚至还能姿态悠闲地顺着昭元的话向下去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长晔一直防着定世洲,只怕也对始主是否会借此重生存疑。你当日之后流落在外,平襄君却不管不顾,基本就可以排除你的可能。他再想一想从前平襄君对我的维护,多半是猜测始主落在了我的体内。”
她轻笑一声,道:“若始主在我之身,提前杀了,以免我与地界交好,开战之后站到敌方。若始主不在我身,那杀便杀了,正好留个名义迎玄沧回来,又免得玄沧来日与我纠缠,何乐而不为?”
昭元转头看向她,眉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如今有更要紧的事,自然不会在步孚尹的身上浪费时间。他知道你们有仇,正好放出来,由他就可替他解决掉你。”
她目光向外头原景时所在宫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他阳寿有多久?”
她这回的态度变得很快,和之前在关城要彤华救人的姿态一点都不一样。
“反正长晔想要他回去,这统一南方的帝业不过是个由头。你早日将他阳寿勾掉,让他早日归位。凭玄沧对你之心,一可在长晔面前保你,二可在步孚尹面前护你,还留他在这里做什么?”
彤华听得一怔,笑了出来:“姐姐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不是前些时候还和我谈条件,让我一定要救他吗?”
昭元道:“那时候是为了他好顺利归位,既然长晔铁了心要让他回去,那他留着也是多此一举。”
她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更何况,你是我妹妹,旁人怎么能和你比?”
彤华并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实际上,只要回想过去的那些事,就会发现,如果没有平襄插手,昭元的确是足够回护她和文宜这两个妹妹的。
她心中微软,眼睛亮亮地看着昭元笑。
她那双眼睛实在太漂亮,这么瞧着昭元,昭元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
她们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候,倒反叫昭元有些不适应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干干咳了一声,伸手掩在彤华眼前将她推回去一些,口中道:“你自己斟酌,权衡轻重。他是否归位,都有可以利用之处。”
她心动意转,因想到了神魔大战,便由此生发想到了许多细微之处。
“长晔当初的部将损失太过,十二上神一直抽身事外,如今也难以利用,遗留的臣子安稳惯了,未必肯随着长晔去拼。他手下长日没有可用的神君,现在又突然要召玄沧回去,可见地界那边有所行动。”
她毫无保留地将两种选择的利处都讲了个明白:“地界先有动作,想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本就与地界交好,玄沧又迟迟不归,长晔投鼠忌器,既已与地界为敌,恐怕不会再对定世洲宣战。”
彤华与昭元都是在权力平衡里斗争了多时的掌权神女。昭元能想到的种种,彤华自然也能想得到。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却又道:“不过姐姐说错了一点。”
这些事,原本彤华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既然昭元已经脱了神籍,本没有什么了解的必要。但她既然主动说了,就是想找个人交谈,昭元也不至于推三阻四。
她微微挑眉望向彤华,等她下面一句。
分明有结界作挡,但彤华声音还是压低了些:“姐姐可还记得,东帝有一位夫人,原先是鹤族的女帝,她弟弟堕魔,如今是薄恒部下右君。”
昭元点头。
彤华道:“东帝与夫人下凡历劫,这右君将他姐姐的魂魄私自带走了,约莫之后还要想办法去东方天宫抢她的仙身。这件事,薄恒是事后才知道的。”
昭元闻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薄恒管不住地界了?”
彤华眼尾上扬,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肯定了这句话。
当日长暝被迫陷入沉睡之前,命薄恒暂时代他掌管地界。但当日跟随长暝堕魔的二代神,无一不是一身反骨、个性鲜明,虽然因信服长暝而暂时听命薄恒,却未必能一直受缚。
薄恒为等长暝复生,这些年收敛锋芒,但这些不服管教的诸魔,恐怕是已经不愿一忍再忍了。
地界一旦生乱,那长暝复生便有变故,长晔自然会趁虚而入。薄恒自知无法管束,自然要在地界彻底失控之前,使长暝复苏重掌地界。
彤华一身轻松,颇有些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定世洲眼下还继续关着呢。照我所想,且就这么一直关下去,关到开战时,或者关到开战后也可。薄恒我是许久没见了,长晔那边,我再等一等他的态度。横竖天地两界都急,但唯独我不急。”
世情常是如此,越见大事,越要沉着镇定,稳坐泰山。谁先急于动作,谁就露怯,这一怯之下,便见输态。
但定世洲不会输。
第167章 念旧 顾念到旧情,她总是心软的。
彤华就此回到定世洲,隐于中枢内宫之中,甚至连属族仙君前来都少见。
护界的结界依旧没有撤下,可自由出入定世洲的,无非是那些办事的使官。但即便是这些从前一贯跋扈的使官,如今行事作风也异常低调。
这般态度,和彤华以前惯有的作风实在太过不符,外界议论纷纷,却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但彤华的消息依旧灵通,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来打听,自有仙官每日整理了送来,由主事仙官先行看过,捡紧要的告诉她。
飞翎已走,慎知一人自然管不来这么多事。彤华重新提了平襄身边的覃黎来,让她和慎知一并管事。
覃黎对内廷公务表现得非常熟稔老道,可见平襄虽然瞧着不大管事,却的确是将万事拿捏在手中的。
彤华似乎早就猜到如此,也不夸赞,也不提防,就这么用了她。
这个举动也是让内廷的许多仙官惴惴不安的。
平襄身边的两位护殿仙君都被秘密处决,一向与彤华不大对付的嘉月也便罢了,连自小心疼她的曦月都没能幸免。
至于她的使官,更是捡要紧的处理了个干净,而放回各属族的那些,也被勒令永不得离开属族封地,永不得任职中枢。
在这样赶尽杀绝的态势下,最心腹的覃黎却依旧被重用,实在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彤华对此毫不解释。
她只是每日清闲,有时实在不想看文书,就叫人去将文宜传过来,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推给她。
文宜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出过宫门,结果彤华即位之后反被天天拉来给她办公务。
她无奈地对着桌上整理好的文书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抱着琵琶的彤华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从前哪里看过这些东西,看了这几回,脑仁都要疼了。”
从前平襄虽然也给她让渡了部分权力,但她基本没有管过,全权交给了彤华,连部下的使官都由着她用,这些活儿还真是没怎么做过。
彤华弹琵琶的技艺还是不行,面前的乐谱翻开来,看一眼拨一下,三下里总有一回要错。
她得空撩了眼皮看过来,笑道:“你就当帮帮我。万一我哪日有事忙不过来,你还能帮我瞧一瞧。”
文宜过来,拽着她的指头挪了一根弦,没好气道:“这就是你忙不过来的事?”
彤华笑了笑,手里稳稳将弦一扫,道:“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抱住琵琶,额头微微偏过去抵着,道:“我就闲这么几日,等过些时候,外头闹起来了,我就没有这么舒服的好日子了。”
文宜有些无语道:“几日。”
什么几日?神仙当惯了,外头日升月落都不管,弹指一挥间,随口说几日。
但她瞧着不乐意,还是听话地坐了下来,只是没坐到书桌前,而是坐到了彤华对面。
她手一扬,那边桌案上的文书整整齐齐飞过来,全都摆到了她们手边。
她可以看,但得让好姐姐陪着,不然她真当自己无事可做,未免玩得太开心了些。
彤华根本不在意,目光落在曲谱上,半点都不瞧那些烦人的公文。
她如今是当真没什么事做。
属族的事,早就解决得差不多了;长晔和薄恒的博弈,至今没有露出什么动静;东帝那边迟早有一天要出事,但最近依旧太平……
就剩个步孚尹,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飘荡。
但她没有管。
她不需要上心。定世洲如今是她的定世洲,无论他的魂魄是否融合,只要敢来,她就一定能感觉得到。
她不怕他来,但他不来,她没那个必要费心追出去。
彤华一心只管自己玩乐,几下手疼了,便停下松一松手,抬头时看见文宜痛苦得眉头紧皱,她就开心得止不住笑。
“小时候上课,你那么喜欢读书,怎么现在看个公文费劲成这样?”
文宜已经躺下了,脑后垫着个软枕,可能是犹然嫌得不舒服,甚至抬起手来将后头发簪都拔了,将头发放下来重新躺回去。
她非常幽怨地投来目光:“能一样吗?这能一样吗?”
彤华看她今天这么老实地看了半天,已比昨日好些,便和她说说话,让她放松。
“你别当公文看啊,你就当看话本子。东家长西家短,这家和那家吵了架,此家和彼家结了亲,说白了就是这些恩怨。”
文宜苦着脸问道:“我能不知道这些吗?但那些卖可怜的呢?”
她觉得那些好难定夺。奏本上的文字写得情深意切又有理有据,她从头看到尾,只觉得道理都是对面的,自己看着都气短。
彤华脸上没有半点纠结的神色:“既说了是卖可怜的,不必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若不识抬举,你自用法度规章整治他就是。”
文宜眉心的花钿都要拧成一团:“这么不留情面?”
彤华挑眉道:“什么叫不留情面?他做不来,有的是人做,既然能待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什么是他该做不来的。在其位,谋其事,懂不懂?”
某些属族掌事的老狐狸,就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不趁她上任时多敲打几回,将来就放肆了。
文宜坐起来,非常认真地看着她道:“姐姐,你真是个大恶人。”
彤华怡然自得:“我不否认。”
文宜继续控诉道:“你还盘剥我,叫我替你做事,连点好处都不给我。”
彤华便道:“怎么会呢?你是我妹妹,将来我有什么,不得紧着你来?”
文宜噎住了,她觉得好像是有道理,但好像又很没歪理。
怪她看书少了,不知道有个词叫画饼。
她躺了回去,又看了一会儿文书,翻到某一本时,口中“欸”了一声,坐了起来,提着裙摆往彤华那边膝行挪了几步:“姐姐看这个。”
彤华径自转过去了:“我不看。”
休想要她替她看公文。
她今天一个字都不会看的。
文宜没放过她,抱着她的肩拦住了,扑到她背上将她拥住。姐妹俩笑闹了一阵,文宜成功将文书递到了彤华眼前。
“紫暮姐姐有孕了。”
彤华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文书上的那几个字上,眼底的温度倏然就冷了下来。
文宜看着她侧脸,十分乖巧地坐到了一边去。
彤华将琵琶放在一旁,高声唤了一句:“慎知。”
慎知正在外间伏案整理公文,闻声进来候命。文宜将文书放在彤华手边,彤华看都没看,直接问道:“简子昭最近在做什么?”
慎知打眼一扫,都不必去看那是哪封文书,心里就有了数,沉声回答道:“简氏仙族一切如旧,简惑架空简少君权力,软禁于室,未有变动。”
当日简子昭与紫暮成婚后便是如此了。简惑初时还试图打探彤华的意思,但见也见不到面,如此行为上试探几回,见彤华根本不闻不问,便将胆量放大,径自软禁了简子昭与紫暮。
彤华听简子昭什么也没做,冷笑道:“连在自己封地言行自由都做不到,他还敢要孩子。”
简子昭当初在她面前低三下四,不肯让紫暮受半点委屈,如今才多久,便让紫暮有了身孕。
须知紫暮有希灵氏血脉,这孩子一旦落地,若是简子昭自己护不住,便会被简惑拿去大作文章。
当初罚了他,以为他知道痛了,如今还是不长记性。
慎知垂首,不曾多言。
她其实不必反驳,因为她知道,彤华的心里也非常清楚,此事未必真是简子昭的错。
紫暮一贯就喜欢简子昭。
若是她想拿自己的血脉来逼彤华,好以此来护着简子昭,这未必没有可能。
但彤华一言之下,将此事所有的责任都冠在简子昭的头上,慎知也没必要刻意去将此事说破。
彤华半分怜悯之色也没有,只冷声道:“赶着哪个使官去办事的时候,暗示简惑几句,让他好好打压简子昭。若是当了父亲都不能叫他抬起头来,那就趁早处置了。”
慎知称是,退了出去。
文宜不太习惯彤华这般姿态,反应了一下,才迟钝地意识到——彤华是在救简子昭。
她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坐到一旁去拿着文书,偷偷打量彤华,心里没明白彤华对简子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小的时候,简子昭一直在璇玑宫,文宜来找彤华时,还被他带着一起玩过,那时候就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哥哥,还是讨人信赖喜欢的。
后来长大了些,做了使官,办事听说也非常得用,只是没做多少时候便离了中枢,见得也少了。
只是文宜虽不离中枢,却仍旧听说,简子昭在外依旧对彤华亲和敬重,彤华也和他偶有交集,不像是交恶的样子。
他突然倒向昭元,诚然让彤华非常愤怒,才会拿他杀一儆百,关到静室狠狠罚了一通。
这似乎非常符合彤华的性情,对背叛者严惩不贷,绝不原谅。
可是如今这般,将紫暮嫁给他,让他如愿和紫暮相守,又逼他重新振作,将仙族从他叔叔手上夺回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彤华感觉到文宜在看自己,回头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问道:“心里念我什么呢?”
文宜将文书扔到一边,又靠近了,笑嘻嘻地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依偎了上去:“姐姐心软。”
彤华冷哼一声:“我不心软,留着他才好整治他。”
文宜没信,蹭了蹭她,心里想:顾念到旧情,她的好姐姐,总是心软的。
第168章 抉择 这件事并不是难以解决。
彤华的确看不惯简子昭背叛她。她想要惩罚一个背叛她的部下,杀了他都无妨,更遑论折磨他。
但简子昭除了少时风光,自打离开中枢回到属族后,便算是平庸如常了。
饶是如此,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怨怪过这种不公的安排,他依旧活得尊贵又漂亮,仍是属族少君中最骄傲最自如的那一位。
所以彤华看不惯他如今这般消沉的模样。
简子昭从来没有这样消沉过。
他也算是有胆量,为了自己,为了紫暮,敢在平襄、昭元和她之间反复横跳,选择最有把握的那一条路。彤华根本不信这样的人只是输了这一回,便不会再去争下一回。
简惑算个什么东西,彤华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
她从一开始就想要简子昭拿住截风简氏,只要简子昭除掉简惑,她就敢把简氏仙族全部交给简子昭。
他要做主君,就是做她的刀,就绝不能逆来顺受。
在中枢等消息的时候,彤华想过,自己究竟想要哪种解释。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紫暮自愿,那就证明简子昭因此彻底失了反骨,如果这件事是简子昭设计,那就证明他依旧还有野心和力量。
但前者代表着简子昭再无用武之地。
但后者代表着简子昭连真心都舍去。
这两种可能,都让她满意,也都让她失望。她想了想两种情况,觉得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简氏仙族内的消息一回回递进内宫来,文宜因为日日坐在彤华旁边,将她每次看见文书的脸色看了个分明。
她并不开心。
她还是失望了。
紫暮有希灵氏血脉,本就极难有孕,彤华不知道她为拥有这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又为顺利生下这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即便有再多的文字形容,也不能体现发生在她身上的惊心动魄。
简惑不敢怠慢这个孩子,请了医官去看,并且主动上报中枢。中枢派了医官署的医官前去,在简氏仙族守了七日才回来。
跟去的仙官回来禀报彤华,说紫暮发动时九死一生,简子昭害怕简惑对她和孩子做出什么事来,就一直守在门口,除了中枢的医官以外,不曾将任何人放入,即便是简惑找来的医官。
他知道简惑不敢不报中枢。
他知道彤华一定会让医官署前来。
他必须要保紫暮平安。
紫暮在里间几番坚持不住,大喊简子昭的名字,简子昭听见了,但他不敢相信简氏仙族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就守在门口,他一步都不敢离开。
孩子出生之后,他终于得以走进房中。
据仙官对彤华所言,简子昭那时似乎因过度紧张而十分紧绷,连话都说不出来,伏在紫暮床榻旁边的时候,才流露出些倦怠的疲惫和看到她无恙的后怕与惊心。
但紫暮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心疼和爱意。
她用一种失望而怨怼的眼神看着他,问道:“我叫你的名字,你为什么不进来?”
简子昭握着她的手,后头滚动,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担心他们……房间里是她派来的仙官,是你可以放心的。”
但紫暮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
她对他道:“可你才是我的夫君。”
你才是该护住我的人。
彤华静静听着仙官描述,似乎也没想到这桩让二人梦寐以求多时的婚姻,居然此刻过成了这番模样。
简子昭被逼到这种份儿上,都没敢反抗起来护住紫暮,而紫暮显然已经对他十分失望,在孩子出生之时都忍不住对他的埋怨。
那个孩子的降生究竟是谁的主意,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并不是一个在爱里降生的孩子。以后他长大的每一天,都要承受父母双方累及无辜的厌弃。
彤华依旧没有离开内宫,安排内廷仙官拟了一道旨意,发去了简氏仙族。
文宜见彤华不去,就发了这么一道不轻不重的令,有些不忍地劝她道:“姐姐,紫暮姐姐的仙身,生完这一子必然受损严重。要不就把她接回来罢?她到底有希灵氏血脉,总不能一直丢在那边不管。”
彤华冰冷又强硬地反问道:“这不是紫暮自己选的吗?”
昔年即便有平襄的暗示,她依旧不肯放弃简子昭,依旧想要和简子昭一起,成婚、成家,从此一生都这么过下去。
这件婚事,不是她自己选的吗?
文宜知道令下了,彤华还是心有余地的,于是继续道:“可是现在简子昭的情况尴尬,在仙族之中,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护住紫暮姐姐啊?”
彤华还是那句话:“这不是简子昭自己选的吗?”
他自己不肯做不二忠臣,多番辗转,不就是想要紫暮吗?
该给的她都给了,心上人已在眼前,心愿得成已在眼前,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在自己家里护住妻子,这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他连神主都敢反,不敢反他那个愚蠢又庸碌的叔叔吗?
彤华对简子昭这个选择非常失望,她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一步,紫暮拼死生下这个孩子,他居然可以麻木到看都不看地站在外面,而全无任何动作。
如果简惑胆大包天,真觉得中枢不管,干脆不报内廷呢?
他是不是就要那么看着紫暮死在他手里?
彤华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并不理智,她也是在拿他们两个的性命试错,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她已经提醒过紫暮,只因她身上有希灵氏血脉,她就永远和简子昭不一样,只要她不愿意,只要她肯开口,荣氏仙族所有的罪责跟她就毫无关系,她大可直接进入中枢内宫,一直做个尊贵的仙君,永远都不用受这些罪。
只要紫暮肯开口,只要简子昭肯抬头。
这件事并不是难以解决。
但他们就这么毫无生气地忍了下去。
文宜理解彤华生气的点,私下里去寻了个使官,叫他不要张扬,去简氏仙族给他们提个醒。
但这使官没有去成。
文宜这些时候一直帮彤华处理事情,有些不重要的,彤华就让她自己安排。她一开始以为是玩笑,时常请示彤华,彤华根本不管。
后来有次她忙忘了,事后给彤华说,彤华只道让她自行决定就好,她才意识到彤华是认真的。
这段时间她自己处理了很多事,那些使官似乎也理解彤华的授意,听她安排时,便毫无反对地领命去做。所以文宜安排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那是自己的表姐。
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既然两边都是倔强之人,那她在中间调节一下,又有何不可?
但她忘了,她自己的权力,也是彤华赋予的。
彤华头一回对她冷脸,恶狠狠地训斥了她一番,就只因为这件事。
“你觉得你自己做的对吗?”
她声音很冷,也很无情:“你这样的身份,送上门去做好人,合适吗?”
文宜没忍住辩驳了一句:“可紫暮是姐姐。”
彤华道:“紫暮只是臣子。”
她非常漠然地说出这句话,看着活到如今依旧天真至极的文宜道:“你也是。”
这沉沉的三个字,如同当头棒喝,终于敲醒了文宜的满心幻想。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一直以来,彤华都对她太好了。她习惯了对自己的姐姐撒娇,由她在外面解决一切麻烦,习惯了她对自己温柔微笑的样子,所以她不知道,她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一个能在天地二界争锋里从容游走期间的神女,一个手握大权让人畏惧的神女,怎么可能是会轻易心软的样子。
在这件事上,彤华要看他们两人的态度,决定自己要不要给出这个机会。他们抓住了,将来自可脱离苦海,抓不住,那就是不必可怜的无用之人。
她已算是额外开恩,因为紫暮和简子昭的身份,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关注,没有因为之前的事牵连他们的性命,甚至多给了一次机会看他们的反应。
也许之后若他们再有难,彤华依旧会从容开恩,但这是彤华接下来决定给不给的。
而令旨一下,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文宜私自去透露的行为,也许的确是出于童年情谊的心软,但是放大来看,是对彤华这位神主的无视和轻蔑。
紫暮是表姐,文宜是亲妹。但她们都是臣子。
彤华允许的前提下,文宜可以随意翻看中枢文书,甚至可以作以决定;但如果彤华收回这个权限,她如此去做,就是不赦之罪。
文宜天真,但她不是不懂规矩,只是在被彤华彻底的保护之下,几乎快要忘记这些森严无比的戒令规矩。
她脑中轰然作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如此行为的荒唐之处。
文宜看着彤华冰冷而尖锐的眼神,周身拢上一层寒意,低下头便要躬身认错。
可是彤华见到文宜知错,眉眼倏然之间便舒展开来。她将文书拿到面前来,垂下头道:“今日回去休息罢,明日记得按时来。”
文宜讷讷地称是,转过身退了出去。
她走出殿门,没走几步,觉得足下无力,方才在殿里的那种异样感依旧久久不去,干脆直接坐到了廊边去。
慎知捧着东西过来,见她安静垂首坐在那处,便迎了上去,屈身问她道:“文宜主怎么坐在这里?仙侍怎么不跟着?”
文宜眉眼恹恹的:“我不想让人打扰我,让她们先去了。”
慎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没有再提文宜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尽力柔声安抚她道:“不知者不罪。尊主不是真的怨怪文宜主,只是事情赶上了,正巧给您提个醒,免得将来遇上大错了,那才不好解决。”
文宜听着这句陌生的“尊主”,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说的是背后殿里的彤华。
好陌生的一个称呼,是她真的将这一切都接受得太过缓慢了。
她点一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她不是怪我,我只是有点转不过来。”
她显见得情绪有点失落,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以为最亲密的姐姐,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吗?”
不是彤华变了,只是她没见过而已。
慎知点头。
文宜长叹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怨,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来,还不如关在自己的宫门之内,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想如果是彤华做了尊主,自己明明是可以一直闭塞耳目,一直不用知道的。
但这样的念头只羞耻地存在了一瞬间,就被她揭了过去。
她羞愧起来:明明姐姐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因为她的保护才得以安稳至今,不该这样卑劣地想她。
慎知看她明显沉浸在情绪之中,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于是提前给她打了个预警。
“文宜主莫要多想,等再过些时候,说不定便觉得今日只是徒然烦恼了。”
不定,徒然。不确定的词说多了,其实就表达着一种确定的事实。
文宜次日再来的时候半分不见昨日的低落,似乎是已经接受了中枢权力战争的冷酷无常。
但是看到彤华正淡淡看着文书的姿态,不免有些昨日的心有余悸,只瑟瑟地开口叫了声“姐姐”。
彤华瞧了她半天,最后轻嗤了一声:“紧张什么?”
她一笑,文宜便轻松了下来,扑过去要拉她手臂,被彤华一叠文书挡了回去。
不久之后,文宜明白了慎知那日说那话的意思。
简子昭借孩子拿住了族中部分话语权,简惑不甘示弱,控制住了紫暮。
两方僵持不下,简子昭放弃了紫暮。
第169章 出面 你怎么才来?
求仁得仁,彤华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紫暮从前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覃黎一路随着彤华去往遗灵窟,看到了面前波动得有些不太正常的那一团神力,听见彤华问她道:“这就要承受不住了?”
她口吻有些讽刺,还带着些终于看到闹剧结束、却并不尽如人意的无语和失望。
覃黎没有接这话。
她当日跟在平襄身边,见惯了平襄利用神力波动监管各位少主动态的情况,此刻一发现不对,便立刻向彤华禀报。
她放纵紫暮在简氏仙族遭罪,想等着她先低头,但眼见着要出事,覃黎作为部下,没有不报的责任。
她只负责带彤华前来查看,至于品评与否、如何品评,这不是她该做的。
彤华没有吩咐她来注意这些,但覃黎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她在一片安静里垂眼片刻,听见彤华转身时冷然丢下一句:“吩咐倾城带一队使官,与我同去简氏仙族。”
有了令旨,一切准备得都极快。
队伍浩荡而迅速地来到了简氏仙族封地之前,守将不曾接到尊主驾临的消息,但眼前的队伍仪仗,又实打实是尊主才有的规制。
自即位后便一直守于内宫不出的彤华神尊,终于离开了中枢群玉山。
守将意识到这一点,匆匆忙忙便要向内通传,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道白电般的疾光。
倾城长鞭先出,将人拦下,反手将守卫全都定在原地,封住他们仙力不说,还封住了他们的声音和想要通传的动作。
随后便是一只金狮从云辇之后向下扑来,它动作迅猛,落定时溅起一片碎石飞灰,对着守卫张开血盆大口便是一个威慑式的低喝。
但它的声音也极低,除了震慑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响声。他们此来就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可能在门口就惊动。
云辇缓缓停在门前,小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帮吓破了胆的守卫,踱步回到云辇之旁。
轻帘打起,彤华踏云而下,深红的裙摆落在石路之上。她抬起眼,看了看今日此地这繁花织锦炫丽无比的装饰,没说话。
倾城看她动作便会意,长鞭拉过一个守卫,笑眯眯道:“简惑那老头这般奢靡,叫你们将此处装饰成这般模样?”
那守卫被长鞭拖拽到地上,被鞭上毒辣的触感痛得皱眉,战栗道:“今日主君寿辰,才用心了些,平素不这样靡费的。”
彤华闻言,目光扫了过来,倾城早已一脚踹了过去:“主君?中枢何时下过册令,封他简惑老儿做主君了!”
称简惑作“主君”的话,他们内部早就说惯了,今日惊吓之下不曾留意,倏然失言。
那守卫战战兢兢地俯首,连连认错,彤华却不听他的解释,冷厉着面目往内里去。
小八威风赫赫地随行在侧,使官围护四方,将这一路所见的所有人都定立原地,确保绝无漏网之鱼将彤华驾临的消息传到里面。
倾城跟在彤华身后,眼见着此处形制,远超仙君居所应有规制。也不知简惑是何时开始如此放肆,仗着中枢神主不来,只在待客的外院遵规守矩,却将里头私自改成这般模样。
简直就是找死。
彤华一路向内行去,快到简惑庆寿之处时,遥遥便听得有不甚清晰的仙乐之声。她脚步却缓缓顿下,并不急于入内,而是侧目看到旁边高木之下的一片深草。
清风微过时,隐约可见里头藏了个什么。
使官就近一看,确认并不是什么危险之物,刚要抬头禀报,便见彤华迈步而来。
她脚步极轻,走到近前时都没叫人发觉,直到停了下来,里头那一团才有了动静。
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瞧着年纪,也不过才三四岁的模样。
彤华指尖微动,有草尖顺着她的方向将这孩童的脸挠了挠。那孩童正睡得舒服,被拨弄几下,睁开了眼,这才看清了彤华,一下坐了起来。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彤华半天,不认得她是谁。只是他生得实在可爱,偏头时便显得懵懂稚嫩。
彤华看着这动作,于是微微笑了,屈膝俯下了身,唤他道:“雪衣?”
简雪衣愣了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彤华思忖了下要如何回答,简雪衣却又问道:“……你是……姨母吗?”
他眼里那些天真的懵懂和闲适的自在褪去了,说这话时,流露出些瑟瑟的可怜。
彤华维持着脸上的笑,眼睛里却不笑了,她问道:“你母亲提过我吗?”
面前这孤零零的幼童从这句反问里听出了肯定的意思,扁了扁嘴,忽而便哭了起来。
只是他哭得好不可怜,只见眼泪刷刷直流,却不见他哇哇出声,就是安静地掉着豆大的泪珠。
他想起从前的那些晚上,阿娘哄他睡觉讲故事的时候,常会提到自己的妹妹。阿娘说她爱穿红裙子,生得很漂亮,只要一看到她,就能认得出来的漂亮。
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呜呜道:“你怎么才来呀?你怎么才来呀?”
阿娘说过她会来的,她怎么才来呀?
简雪衣什么都没说,但彤华却几乎什么都懂了。她对着他伸出了手,他毫不犹豫就扑过来拉住了她。
她掌心湿漉漉的,但他抓住她的力气却是坚决的。
彤华用另一只手,将他脸上那些残存的眼泪擦了擦,然后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走,我们找你母亲去。”
今日简惑过寿,简雪衣心里并不想来,就趁没人注意他自己躲了出来,藏在这里面睡觉。好在大家知道简惑厌恶他,也不刻意来找他,正好让他安安稳稳地留在了这里。
这是他难得的清闲和快乐,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去。
但是彤华说了要去找母亲,于是他还是跟着彤华走了回去。
小八当先开路,将这门前的守卫甩了进去,飞扑而入大吼一声,席间宾客立时被吓得起身惊呼不止。
庆贺的喜乐之声骤止,彤华一身尊贵走进这繁闹之地,目光直直落在坐在最上主位的简惑身上。
简惑已然飘飘然地半醉了,被小八这么一吼,才醒了三分,此时迷蒙着眼睛一看,望见了彤华,心里却是不可思议的,半晌没有动作。
他坐的比彤华还要高。
简子昭坐在简惑下首,手里捧着酒杯,眼里看着微醺,心里却万分清明。小八进来的当下,他就反应过来,冷静地放下酒杯起身。
他面色波澜不惊,从高座之上走下,对彤华屈膝躬身,高声行礼道:“拜见尊主。”
他这一声出来,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叩拜在地。
简惑动作慢了,下来时被衣摆绊了一下,还不待他滚下来,倾城已经一鞭子将他抽了下来。
他顾不上伤口剧痛汩汩流血,迅速拜倒,向彤华见礼。
彤华这才浮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垂眼看他道:“惑老过寿,怎么也不往中枢递张帖子?你是老臣了,我该来瞧瞧的。”
她没说起,简惑哪敢起。这话听着客客气气的,字字都是嘲他不尊神主,虽然语气温和,但地上跪拜众宾客,无不是冷汗直流。
简惑胆战心惊地回话,简子昭在一旁轻轻抬起眼睛,看向了站在彤华身边的简雪衣。
小小的一个孩子,抓着彤华柔软的裙边,眼睛直直地瞪着简惑,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自己。
今日带他来参宴,一时没看住,叫他跑了出去。他想着今日难得叫他松快些,打算过些时候再吩咐人出去找,谁知道彤华来了,先让他和彤华遇到。
这一遇,还不知他对彤华说了什么。
简子昭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看向简雪衣的眼神深沉。简雪衣到底是惧于从前种种,见他如此,便有些害怕地往彤华身后缩了缩。
彤华眼光倏然扫向简子昭,但简子昭早已埋下头去,一派恭敬之色。
她盯着简子昭那副样子,冷笑质问道:“我瞧着今日人齐,怎么不见表姐?”
无人回答。
简惑心里惴惴不安——她口中称“表姐”而非姓名,就是在昭示她的态度,也不知是否有人提前去准备,好歹将紫暮囫囵放出来?
但见她走到这里都无人通报,只怕是外头早就被控制了罢?
倾城上前一步,性情凛冽又张扬,一鞭抽在简惑身前,将地上那奢靡至极的玉砖直接崩碎。
她厉声喝道:“尊主问话都敢不答?你截风简氏好大的脸面胆量,竟连中枢都不放在眼里了!”
简惑埋首向侧后方看了一眼,简子昭低着头权当不见,一句话也不主动开口。简惑心中暗骂,只好赔笑道:“使官言重了……”
倾城备足了嚣张的气势,尖锐地打断了简惑这话,讥笑道:“你们简氏的规矩真有意思。你既知我是使官,如何能不知尊主?你不答尊主问话,却先来答我一个使官的问话,岂不可笑?”
简惑知道倾城难对付,心里暗暗叫苦,又不敢答,又不敢不答。
倾城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又甩出一鞭。她鞭子有毒,可使伤口自愈和血液凝固的能力消失,莫说凡人,神仙妖魔无一例外。
她铁了心地要打他。
“啪!”
清脆的一声响后,简雪衣拉着彤华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简子昭站在简惑身前,伸出的手臂上缠绕着倾城的长鞭,因倾城使力,那鞭子将他骨肉死死绞住,鲜血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衣袖。
第170章 认输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简子昭也不知是何时起了身,动作极快,挡在简惑身前。分明手臂上流血不止,面上却依旧淡淡,平静道:“子昭冒昧,代叔父受过,还请尊主宽宥。”
彤华眼神落下时,余光将简雪衣扫了一眼。那样小的孩子,躲在她身后,探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简子昭,居然能看得出厌恶的恨意。
倾城的长鞭未收,反而越勒越紧,渐痛得简子昭颤抖起来,但他依旧没有让开。反倒是简惑藏在了他的身后,颤颤巍巍地不敢抬头言语。
彤华轻声道:“我初次见你时,各家属族少君,数你最是优秀,最得中枢看重。如今寂寂无为也便罢了,简惑算个什么东西,你身为少君,居然甘愿替他受罚?”
简惑脸上五光十色。
而简子昭只是在彤华尖锐的诘问声中面不改色道:“让尊主失望了。”
他打定主意不做任何辩驳,如今的彤华也不会有再一遍两遍多问他的闲情。她移开目光,周身倏然散发出一道红光,眨眼间便以她为中心横扫整片属族地界。
“东南。”
她淡淡说出一个方位,简惑霎时浑身发抖。
有使官在话音落定时便飞身而去,彤华垂眼扫了简惑一眼,转身便带着简雪衣往那个方向而去。
倾城冷哼一声,收鞭时手腕微动,彻底划烂简子昭整条手臂。她转身前对这叔侄二人道:“还不跟上!”
彤华顺着感知的方位走,立刻便能确定紫暮身在何处。这东南之处有一座奉灵阁,里头供奉着简氏仙族的至宝,正可用以压制外族。
她只扬手一挥,便破去门上结印,神力径自闯入其中,将那宝器压制得毫无气力。使官将此处团团围住,彤华迈步走入其中。
这楼阁之中,宝物底座之下,仍有一层。彤华走进这近乎暗无天日的暗室之中,看到了几乎已是形销骨立的紫暮。
她似乎是没想过她会来,就这么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紫暮原本是这定世洲内所有仙族里最骄傲霸道的仙主,天不怕地不怕,从没有谁敢给她脸色。
可如今不过几年时间,便在这简氏仙族之中被关押压制到这般地步。
彤华走上前去,只停在她一步之距,垂眼问她道:“你身有希灵氏血脉,那法宝困不住你。你为了简子昭容忍至此,可值得吗?”
紫暮抬起头来,眼睛通红,眼神却依旧倔强:“你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属族中横行无忌,从没有不能如意的时候,头一次不如意的时候,是进中枢时遇到了彤华。
那年她已有十五六岁了,因避讳身份,少去中枢,从来没有见过几位中枢少君,几乎都要忘了她们的存在。
但那年因为遇到了彤华,她被身边的仙官拉着跪了下来,向她行礼。
除了尊主平襄,紫暮从不曾对谁跪拜,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的尊贵,习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直到她跪下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她们是血缘上亲近无比的表亲,身体里有一半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彤华是尊贵的神主,她只是个需要跪拜行礼的臣子。
她头回对谁生出不忿,就是因为看到了彤华。她喜欢和彤华争,彤华要的她也去要,彤华有的她也要有。但是争起来了才发现,她其实根本赢不了她。
彤华唾手可得的,她也许耗费许多都难以得到。
最典型的就是她身边那个步使君。她知道平襄君看不惯他,不想要他留在彤华身边,就去威逼利诱,想哄他来做荣氏仙族的座上宾。但他宁愿去做彤华的部下使君,都不愿意来做她的贵客。
紫暮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君臣之别这样最简单的道理,渐渐明白了自己年幼的无知,渐渐知道自己和彤华暗自的较劲,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心高气傲又眼高于顶的不甘。
但她习惯了。
荣氏仙族落败,荣坤要她去求彤华。她看着父亲拿她当把柄砝码、妄图和中枢叫板的愚蠢样子,心里只觉得荒唐。
“我看你是糊涂了,别人对你尊敬惯了,你就真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了。你别忘了!他们奉承你,是因为你的妻子是含真君,你的女儿是我!”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骄傲,实际上是一种冷漠到极致的自私,是希灵氏一脉相承的无情:“你做错了事,但你别想拖我下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希灵氏的血!”
推开父亲的那一刻,紫暮觉得,她把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也推开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质,低劣、却又自视甚高,无关身份,只在于她的心。
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她下不来了。她性情就是骄傲又自尊,但她的身份又远不及那样病态的高度。
她那些矛盾的情感,具象化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彤华的身上。
她不肯低头,不肯承认真相,也绝不肯向彤华认输低头。
她看着族人死去了,她宁可说自己与他们不一样,她也绝不会向彤华恳求,求她看在自己的份上,放过族人一回。
她也许是错看了简子昭,也许是又一次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视甚高而落到这个下场。她只要伸伸手就能摆脱这一切,但她不想对彤华承认自己错了。
她已是绝对的赢家,但她,只要自己不承认输了,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完全输掉。
甚至于,在听到彤华所问的那句“值得吗”,她心中还会浮现出讽刺的诮意,想要笑话彤华也是个愚蠢之人。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输了错了,在一个没那么爱自己的男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把自己害到救无可救的地步——
彤华,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彤华知道紫暮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们已经对彼此非常了解。
她知道紫暮这一句里有千百重含义,最后都只落于,为什么你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她扯了扯唇角,道:“简子昭不服步孚尹,想自己那样的出身修为,凭什么来了中枢,只能做步孚尹这样一个罪臣的部下?你不服我,想我那时怯懦无能任人宰割,凭什么你要忍气吞声,按我的吩咐办事?”
她从没和她说得这么明白过:“紫暮,我自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足够忍让你了。我从来没有真的因为你心里的不满,而想要和你对抗过。”
紫暮咬牙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可恶的。”
明明可以拿规矩将她压得死死的,为什么又做出容人的宽和之态,左一句表姐右一句少君,将她高高抬起,让她真以为自己与她之间,并没有那么许多的差异?
彤华望着她憔悴又倔强的模样,沉默了许久不言,最后还是俯下身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说那么多狠话做什么?我知道你委屈。”
紫暮看到她时就在落泪,说话时硬生生忍住了,此刻又因这个轻柔的拥抱而再次满目湿润。
“我错了。”
她埋首在彤华肩膀,声音沉闷而无助:“我错了,彤华……”
她终于低头,终于肯将自己心中早已了悟的现实道破。她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什么事,没有人会将她当作真正的神主,没了家族的支撑,她在旁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她一心想要抓住简子昭,想证明她不比彤华差什么,想证明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彤华而选择她。
她不满意简子昭和彤华那桩人云亦云的婚事,想要简子昭证明,即便有平襄君的强硬拉拢,他也会坚定地选择自己。
她想要留住简子昭,但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留住简子昭。这段爱情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证明,为了让她证明,她有一场轰轰烈烈到任何境地都无法拆散破除的坚固爱情,即便她一无所有,但她有爱。
而这是彤华绝对没有的东西。
仅凭这一点,她就能胜过彤华。
一次也好,这一件事也好,她只想赢一次,来证明自己没错,来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骄傲。
可她没赢。
她因为彤华站上赌桌,孤注一掷,最终满盘皆输。而最后将她从赌桌上带离的那个人,依旧还是彤华。
“没事了。”
她再一次对她说。
“雪衣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我这就带你走了……去他的简子昭,我们不管了。”
她身体里与她相同的那部分血液,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干净又醇厚的神力,帮助她恢复了些许元气。
紫暮站起身来,被彤华拉着手掌,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处关押她许久的囚牢。
站在外面的简雪衣,原本是被倾城牵着,焦急地站在外面等候。看到紫暮出来了,没忍住哭了出来,哇的一声跑过来投入了她的怀抱。
“阿娘——”
自出生后骨肉相别,一晃都过了这么久了。
简雪衣抱着紫暮不肯松手,紫暮也就将孩子抱在怀中站了起来。彤华见他母子二人谁也舍不得谁,当先走出一步,叫使官过来搀扶他们走上云辇。
紫暮抱着孩子坐定其中,帘子掀起来后一刻,她看见简子昭站在一旁,将绵长的目光安静地落定在她的身上,帘子落下去前一瞬,她看见他衣袖整个被鲜血染红,指尖还在不断向下滴落鲜血。
就这一眼,帘幕落下,彻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