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给予 她有爱人和不爱的权利,……
彤华并不怀疑嘉月此言的真实性。
嘉月冷性冷情到无趣的程度,从不肯也不会说假话。涉及到平襄,彤华知道这就是平襄会做的事。
这是平襄惯用的把戏,用一样对她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轻飘飘地将别人拿捏在手掌心。
对于彤华而言,平襄想要罚她,所以就用绝情咒来罚她最重要的东西。她知道步孚尹在彤华过去的生命里有多重要,所以就剥夺她过去所有的回忆。
这一招的狠毒之处就在于此——
平襄从不避讳这是来自于绝情咒的处罚,所以彤华清醒地明白,自己所失去的不仅仅只是过去的回忆,也是旧日里对步孚尹所有的爱意。
要么,她接受忘记爱人的现实,要么,她放弃过去的一切,放弃自己的爱人。
彤华想要去选择第三种结果。好在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美好爱意,宛如蜜糖砒霜一般,情天之后犹有恨海。她对步孚尹有恨,所以给自己留了一条道路,通过切齿之恨,她还可以再一次记起一些旧事。
但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路。
她如果不肯选平襄给予的这两个选项,就只能接受自己必须痛恨步孚尹、同时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从前与他相爱的事实。
平襄不去阻止她一切的挣扎,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无论走到哪一个方向,对她而言,都是必须接受的惩罚而已。
但在当初,她刚刚命嘉月下咒之后,她曾亲自在彤华面前,将那一缕七彩的回忆藏进蓄忆珠里,用那一枚散发着美丽光泽的小小灵珠,对彤华撒下为之无法放弃的诱惑。
蓄忆珠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平襄非常明白,这是唯一能停止这一切的办法,彤华想要结束,就只能来夺蓄忆珠。
但惩罚是不会收回的。
所以她只给她希望,却不给她生路。
蓄忆珠没了,这些惩罚只能继续下去,如果彤华不肯舍去步孚尹,这一切就不会结束。
外界说平襄即位后,是个毫无声响的守成之君,甚至连对人间的监管之权都扔给了三个女儿,平日里几乎足不出门。
可就是这么一个把自己的名声塑造的清淡如水的神君,对待自己的女儿,却残忍得毫不留情。
彤华放开了嘉月。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任何结果了。
曦月温柔地保护她,嘉月又冷漠地规束她,但是说白了,她们也只是普通的仙官而已。这一切都和她们的意志毫无关系。
平襄就这么自己淡淡地坐在高位上,把所有人都当做无情的棋子肆意摆弄,最后让他们全都只能无可反抗地走到她设想的位置。
棋子之间的互相为难,没有任何意义。
彤华转过身去,向外走去。
嘉月在她身后叫住她:“你去找尊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走过人间一趟,遭受情劫一回,被人爱过,也被人伤过,但她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就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再深刻的爱恨都无法改变她分毫。
所以她无法理解彤华为什么非要这么执著地在这一件事上和平襄作对到底不可。
本身……那本身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爱情啊。
她痛斥彤华:“你是定世洲的神女!岂能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爱情糊涂至此!这世间万事万物,他步孚尹根本什么也不算!”
“我岂是只为了一个步孚尹!”
彤华拂袖转身,面色愠怒,目中生恨,近乎于咬牙切齿地道:“多的是比步孚尹更重要的事,但她不能这么对我。”
她从来就不是非要如何不可。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感情是这世上最无意义也最难得到结果的东西。这浩大世界,从结束了无爱纪的那一天开始就出现了失去,不再有任何事物永恒,不再有任何事物不会逝去。
所以不再会有任何亘古不变的东西,包括感情本身。
她生在希灵氏,自幼接受中枢那种残酷的教导,知道自己肩上需要背负的责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这些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
她有爱人的权利,也有不爱的权利,她可以从容地接受,也可以洒脱地放手。
但必须是她自己愿意。
也许终有一日,她的爱情会终结,她会像别人所期望的那样放弃他,甚至为了大局利益而毫不容情地杀死他。可是在那之前,平襄凭什么这么对她?
彤华杀气重重地走到平襄宫室之外。
平襄的使官已经被尽数镇压,彤华毫无任何阻碍地来到这里,一把推开了这一扇厚重的大门。
天光洒进宫室之内,溯着深深的大殿向内看去,平襄一片从容,仍旧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侧首望着手边的棋盘。
她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思索着要将它落在何处,指尖向左又移向右,最后终于满意地落定在某个角落。
从此后大局已定,没有任何辩驳和改变的余地。
就在那棋子停在棋盘之上的那个瞬间,那个很轻很轻的“嗒”声仿佛轻易地越过了她们之间这个长长的距离,最后沉重而清晰地在彤华心里响起,场面安静到振聋发聩。
彤华的手突然就开始发抖了。
她的手指还扣着大门上雕花的纹路,但她按不住也收不回,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她依旧还是平襄手里的那颗棋子。
是平襄,借着无相木引出天岁旧事的机会,把简子昭放在了她的身边,让她不满、猜忌、质疑,让她防备着他,又不得不去和他同谋,让简子昭知道自己的无力,激发他的不甘和不忠;
是平襄,让昭元去见原景时,帮他解决麻烦,帮他去拿天子剑,好方便他成就一番功业,将来好顺利归位,重新再成为长晔的左膀右臂;
是平襄,知道彤华的忍耐已至绝境,正好在玄沧归位之前再借昭元逼她一把,让她知道是自己下令先杀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好逼她彻底逆反;
是平襄做好了一切准备,敞开了这偌大中枢内宫的大门,好等着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彤华以为是自己做了许多年的准备,在内廷安插好人手,在属族内控制好一切,又提前借倾城在内配合,这才能顺利夺取一切,走到这一步。
但其实不是的。
连她走到这一步,都是平襄想好的。
她执棋那个不急不慢的手势,看得彤华瞬间卸下了身上紧绷的气力。
彤华提着自己宛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缓慢跨过了这一道大门。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同时,所有自然明亮的光也被关在了她的身后。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的到来,对她微笑道:“既然来了,怎么不上前?”
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下那个象征着定世洲最高权力的座位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来这里。”
最后一段路,她笃定地唤着彤华上前,仿佛对她的行动深信不疑,知道她绝对不会回头离开。
彤华在原地站定许久,始终没有动作,但平襄却并不着急。她很有耐心地看着她,直到她最终缓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是彤华第一次,在面对平襄的时候,没有行礼。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平襄发问:“我若是死在昭元手里,来不了呢?”
平襄微笑道:“我救过你很多次,有我在,昭元杀不了你的。”
她对她们先前所有在无数次斗争里付出的牺牲无动于衷,此刻似乎是在安慰孩子似的轻飘飘道:“若是你真的斗不过她,无非是时日还不够。等再过些日子,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来到这里的。”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么清晰,正如彤华从推开这扇门时所想到的一样。
这里的一切,她早就已经决定了要交给彤华。不是这回,也有下一回,不论早晚,总归都是要给她的。
彤华觉得荒唐而可笑,但即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失望,她依旧还是没有将她想得太坏。
她抱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希望问平襄道:“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决定了,要将这所有一切都交给我的?
如果是从刚才,或者是从不久之前,那这之后发生的所有,都可以获得原谅。
平襄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点恳求和软弱。她想这个孩子果然还是没有长大,已经走到了这里,却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不过没有关系。
她会教她的。
平襄面上浮出从没有出现过的慈爱笑意,用从没有给予过她的万分疼爱的眼神望着她,像这世上所有说着会将自己全部爱意赋予孩子的父母那样,对她说道:“从一开始,就是要交给你的。”
她真像这世上最厚爱孩子的慈祥母亲,月也可摘,星也可摘,只要是能给孩子的,她通通都要拿来给予。
可这样的姿态落在她身上,这样的话由她口中说出,联系起过去漫长的年月,仿佛一把包裹着鲜花和爱意的锋利钢刀。
“一开始。”
彤华齿尖一字一定地咀嚼着这三个称得上是残忍的字,仿佛口腔里都漫布着无法止息的血腥气息。
她眼里毫无遮拦地,彻底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伤痛和脆弱袒露给她:“从我出生开始?”
而平襄微笑着摇头,将她所有的经年旧伤,全都再一次血淋淋地撕裂。
“从我自始主手里接过定世洲的那一刻开始。”
从平襄这个封号彻底落定在定世洲尊位之上开始,落子无悔,谋定而后动。她所有一切漫长的铺垫,都是为了今日有此一见。
第142章 控制 这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始主之死,源于上天庭。
天地二分,神魔大战,始主独自开辟中立的定世洲,还将定世洲确立在这样强势的地位,长晔自然对此有所不满。
始主在定世洲风光最盛的时候陨落,平襄从匆匆即位之时就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能继续正面相抗,只能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天地二界相争,本质上是父神双子的神魔之争,她塑造了一个完全公正而收敛锋芒的低调形象,不参与任何一方的任何行动,甚至还向长晔暗示,希灵氏也属于神族,真到那一日,不会做任何不利于神族的事。
定世洲不能接连失去两位神主,所以平襄坐稳了属于她的位置。
但她不会忘记自己生来就见过希灵氏的荣光,不会忘记始主这一番事业,最后将定世洲立在了怎样说一不二的高度。
她想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将定世洲推回应在的位置,而不是让长晔肆意妄为地想要掌控三界。
她先是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属族为首的荣坤仙君,稳定住了定世洲内部因始主之死而有些紊乱的场面,下一步,就开始设法如何独立定世洲,和长晔相持。
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但却不能亲自去做,所以她在本源蕴灵池中,塑造了自己的长女昭元。
没有怀胎十月,没有精血孕育,所有联系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温情都不存在。希灵氏的子嗣传承就像天地初开时只此唯一的那枝照古兰一样,只有前一朵枯萎凋落了,下一朵才会重新抽枝绽放。
平襄将照古兰的一截枝干放在了蕴灵池里,在本源神力环绕之下,注入了自己的一点神蕴。
从她决定延绵子嗣开始,她将和她的孩子分享本源神力,之后此消彼长,随着孩子的修为愈深,本源神力就会逐渐倾斜,等到她神力枯竭的时候,就是从神主之位退出来的时候。
平襄掌控着本源神力,计算着时间,将昭元塑造成一个最优秀的继承者的形象。昭元聪明,听话,又有能力,将所有事都办得很好,还和纯圣公主将关系联系得很好。
可以说,昭元将平襄的某些特质扩大化,即便是不同的那些部分,也是上天庭会希望看到的样子。
如此长达千年的时间里,昭元取代平襄成为了定世洲在外的形象代表。在平襄刻意将自己隐身的安排下,昭元俨然已经有了未来的定世洲神主的样子。
于是平襄这才开始着手塑造彤华。
一枝双生花,使彤华和文宜同时降生于世,这实在是平襄意料之外。但实际上,在平襄原定的计划之中,在彤华之后,原本就还需要另一个孩子的到来。
所以她不需要扼杀文宜,但同时,她也不需要文宜长得太好,像如今这样籍籍无名,就是她希望看到的局面。
至此,一切前期缓慢铺就的暗线,终于连接成了她设想实现的棋局。
彤华站在离她如此接近的位置,终于看清了平襄那双平淡双眼里隐匿的疯狂和炙热。她在病态地信奉着定世洲和希灵氏,将自己不惜牺牲所有的行为看做是光荣的卫道之举。
她知道平襄看重定世洲,只是没想到她有多么看重。她觉得平襄已经偏执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彤华无法理解地看着她这张扭曲的脸:“长姐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你想要定世洲的荣光,长姐全部都能做到。”
如果像从前那样,她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昭元身上,将所有的好处都偏袒地给予昭元,而只予彤华文宜那点该有的尊荣和富贵,她们哪怕长成了,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和睦谦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内廷刻意的对争权夺势的熏陶里,被逼迫着走到如今这样你死我活的局面。
平襄听到她这句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彤华:“昭元的确很好,但她是上天庭希望拥有的定世洲继承人,不是我想要的。”
她看着彤华,像欣赏一个被自己打造出来的完美器具:“这么多年,我刻意把你养成这样嚣张跋扈的性情,这样自尊自傲的心气,你的眼里容不下长晔,将来即位,你也绝不可能甘愿委曲求全居于人下。”
她用最满意的眼神看着她,用最狠毒的话语来描述她:“你会去争,会去抢,会用一切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根本不懂如何与旁人建立长久的联系,你不会有亲人,不会有友人,不会有爱人,你只会用利益的交换来和旁人绑定,所以绝不会迷信感情的坚固,而利益是绝不会背叛你的东西。你只相信利益置换,所以你永远能把最好的东西带给定世洲。”
她越说气势越昂扬,看着彤华的目光灼烈到伤人的地步:“彤华——你就是定世洲最需要的神主!”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彤华心里想。
这根本不是什么精心的塑造,而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她没有亲人——昭元被平襄强硬地放在了她的对面,和她争夺不休;文宜被不动声色地剥夺一切,除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关心话语,什么都无法给她;她有一个血缘相连的表姐紫暮,但紫暮看不惯她一心只为权势,更无法容忍她明知自己的心上人是简子昭,却无法反抗平襄强硬的安排。
她没有友人——少年时被点进璇玑宫作陪的那些属族少君,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一个简子昭,还藏着一颗不忠不义的狼子野心;上天庭的雅乐仙与她是不论尊卑的知音,从她琵琶断弦开始,便有了对面而立也只作不见的深厚嫌隙;霜湖从前和她的关系也很是不错,如今分割两个阵营,自然也是王不见王;至于人间……不提也罢。
她同样没有爱人——爱她的人如过江之鲫,爱她权势无双,爱她美貌绝艳,爱她故作深情,只是不见谁能一直停留;而她爱的人,早就死在了漫漫长河,可他若是活着,这段感情也绝对不得善果。
平襄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从来都无法长久而单纯地被她拥有,所以她只能用利益置换,而只有利益是长久的。
彤华想,自己在从前,在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幼年时光里,也是拥有过世间的美丽的。那时候昭元还是疼爱她和文宜的好姐姐,璇玑宫的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笑成一团……
过去,她也是拥有过的,她也是可以拥有的。
但之后全都不存在了。
那一切就像幻梦一场,被平襄残忍地抹杀。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怀疑那些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又无法欺骗自己。
而这也是平襄想好的——用这些来印证感情的脆弱和不堪。
窗纸里透进来的光亮,打在平襄亢奋的脸上,却照不到彤华的眼底。
她冷然看着平襄,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反抗,在此时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底。
“如果我不干了呢?”
她用最后挣扎的余力反击:“如果我不要那个位置,你所想的一切都会落空。”
平襄看着彤华已经被逼到了最后一步,还愚蠢到试图同归于尽,面上的激动与开心终于消散了一点。她冷漠地笃定道:“你不会的。”
彤华冷笑道:“我会的。”
没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加容易的事了。
而她有着愿意和她对抗到底的坚持。
平襄再一次道:“你不会的。”
她残忍地微笑,望着彤华的眼中残烬,是火焰熊熊后仅存的最后一片废墟:“你为了这个位置,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如果最后连这个位置也保不住,那么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剥夺了彤华本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让她走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引导着她不能回头,在耳边告诉她:如果你不想失去,那么你就要走到那个至高之位。
去抢,去抢那个最高的位置,如果你抢不到,那么失去的所有都只是白白牺牲。
这些已经付出而不可挽回的沉重的沉没成本,决定了她不可能丢下这个位置扭头就走。
她只能接受。
平襄丢下最后一项不可能进行谈判的砝码:“你今日放弃,明天就会有无数人对你围而攻之。到那时候,长晔是否还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明宿封号,再留下陵游的性命呢?”
当初在那样的风口浪尖上留着陵游,留着他与她相伴到如今,可就是为了今天这最后一刀啊——
斩断她所有退路,这剩下这唯一一条生途。
彤华安静地看着平襄,昏黑的眼睛里终于只剩下了死灰一片。在经久的沉默以后,她只问了她一句话。
“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什么样的安排都无所谓,让昭元或者她或者文宜随便谁来即位,这些都无所谓。她们都听从了平襄的教导,都将希灵氏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都愿意为了定世洲付出自己的一切。
就像当初平襄的妹妹为了平襄地位稳固下嫁属族一样,无论三姐妹中的谁做了神主,剩下两个也一定会全心帮助自己的姐妹,哪怕是要舍弃已有的爱情,用自己的婚姻去换。
这世上多的是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东西,即便是彤华,也其实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彤华失望地看着平襄:在她为了自己的母亲付出一切的时候,为什么忘了,她们也是她的女儿?
平襄却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够爱你吗?”
她仿佛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这一生为了一个错误付出了多少代价?如果我不爱你,我会直接舍弃掉你,换文宜、或是重新再塑造一个孩子来培养,而不是为了你那么一个愚蠢的决定,替你狼狈地遮掩到如今。”
彤华知道她在暗示哪件事。
平襄一直说那是错,那是错,一直让彤华亲眼见证所有因此引发的恶果。她辛辛苦苦地为彤华遮掩,如今看来更像是只为了定世洲的未来,可这些年她却一直以此为把柄,拿捏着彤华的最后一道底线。
只要用这件事,她就只能乖乖听话。
彤华受够了这样打压的控制:“那不是我的错,那是你——”
“那就是你的错!”
平襄的面色严厉起来,指责着女儿一生里最大的错误:“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为什么不听话?难道是我要你去祸害大荒的吗!”
第143章 阴私 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世间的缘分总是万分奇妙,给一个缘起的开头,也许会写出无数种不同的故事。
对于彤华与恂奇而言,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平襄在塑造彤华以前,就已经开始思考起她的以后,一段完美的婚姻,也是其中需要重要考虑的一个部分。
一来,彤华外嫁,上天庭便会认定她将来绝无即位的可能,再加上有昭元来做挡箭牌,那么便可成为彤华一道完美的保护伞;
二来,这段婚姻必须要实力相当,如此,等到将来彤华归来,才好成为她一份绝佳的助力。
基于这两点的考虑,平襄直接便将范围锁定在了大荒的天岁神族。
天岁神族完美符合平襄的要求,他们修为深厚、又是上古神族,并且还带着一个别人所不及的优点——
他们的寿命短暂,婚事若成,等到夫君亡故,彤华便可顺利地被定世洲接回。
而更好的是,天岁神族对家族、对主君的忠诚和团结,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如果彤华当真与天岁神族联姻,那么就会被所有天岁神族纳入内部的范畴。
即便彤华将来真的丧夫,只要她需要,天岁神族依旧还是会将她视作故主,从而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身后。
平襄观察大荒四境许久,想要挑一个合适的人选,恂奇就在那个时候如她所愿地降生在了西境。
她立刻就看中了这个即便在天岁神族中也属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君,秘密前往大荒,与西境六翼青狮主君牧弘相谈。
牧弘亦有自己的想法。他早知天地二界的神魔之战从来不休,将来必有决战,而天岁神族偏安一隅,若不选择阵营,大荒便将成两方开战之地。
于是他同意了。
这段婚事成为了牧弘和平襄两人的密约,而作为凭证的,则是恂奇与彤华两人的婚书。
约定既成的时候,恂奇年纪尚幼,对此一无所知,而彤华,甚至还不曾降生于世。
在原先的计划里,平襄和牧弘只需要各自保守秘密,等到恂奇成人之后,再宣布婚讯就好。但在时间就这样无风无浪地缓慢度过之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彤华看到了平襄藏起来的婚书。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早有一桩被旁人提前决定好了的婚事,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天岁,恂奇。
这四个字并排写在她的名字旁边,从第一刻落在她眼中时,带给她唯一的感觉,只有浓浓的恐惧。
那一刻,彤华想到的是紫暮的母亲含真君。
平襄为了巩固局面,让含真与荣坤仙君成婚,但希灵氏神女传承特殊,谁也没想到含真居然可以生下一女。
紫暮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彤华不知道含真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她知道含真之死绝对和平襄脱不了干系。
这其实是一场隐晦的暗示。如果彤华最后真的输给了昭元,那么含真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只会落得和含真一样的下场。
彤华日日都在平襄的逼迫之下和昭元争斗,而这一道婚约的缔结,意味着平襄已经在暗中放弃了她,意味着她将彻底在这一场竞争中,失去获得尊位的资格。
如果她失去了尊位的权利,总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昭元的仁慈之上。
那时的彤华不知道平襄真正的打算,只想到鸟尽弓藏,认为平襄要将自己利用完后便彻底舍弃。
所以她就想,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不能成。
但是密信盟约就在她眼前,平襄和牧弘明明白白将公布婚讯的那一日选在了恂奇十八岁的生辰。彤华盯着婚书上的八字细细算了一遍,日子就在不久之后。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彤华在极度的慌乱里,一个人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一劳永逸的法子,是去找平襄将此事聊开,设法使平襄放弃让她成婚的打算。但这也是最愚蠢的一个法子,因为平襄做下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她也没办法解决婚约。名字已经写定,不可能不履行,如果自己不去,总不能将文宜换过去。即便她真想这么做,无缘无故,也找不到自己不能履行婚约的理由。
如果换后来的彤华来处理这件事,她会有一万种可以顺利取消婚约的办法。
她可以像处理简子昭这样,一个拖字大法将履约的时限无限延长,要么拖到自己上位的这一天,要么拖到对方放弃的那一天;
她也可以另找一位神君闹出点惊天动地的风言风语,就像当初和玄沧那样,逼得其他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被迫替他们遮掩。
但那个时候的彤华,手里没有足够的权势,也没有任何处理问题的经验。她只觉得无论怎么做,最终都无法违拗自己必须成婚的现实。
天光破晓的时候,她用自己昏聩恍惚的头脑,下了最狠毒的一个决定。
她要杀了恂奇。
她无法劝说平襄,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两方神族取消婚约,但如果只是一个恂奇,她不是不能解决。
这是她抛却良善之后的第一次杀心,是她一生狠毒手段开启的源头,婚书上描写的良缘天定,是激发她残杀无辜的导火索。
她从来没有见过恂奇,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
但她想,她不会忘记他了。
彤华看着平襄,听她再一次说这全部都是她的错,但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地回避,而是直直地回望平襄:“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那你呢?”
她眼中寒光划过,言辞锋利:“拿含真君之死让我引以为鉴,逼着我不计手段也要拿到尊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扫清一切拦路障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杀他们的人是我,难道就不是你吗?”
平襄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过含真什么,又教过你什么?当初的事,难道是我下了命令,要你这么做的吗?”
她将所有责任强行焊死在彤华身上:“是你自己禁不住事,贸然做下这个决定,要去那么做的。”
彤华狠道:“是你逼我的。”
但平襄依旧不认。
她缓和了脸色,又变成那副疼爱女儿的样子,在彤华终于敢这样撕破脸皮和她争执的时候,径自退了一步,让她的出招全落在了柔软得无处着力的棉花上。
“你可以这么想。”
她这样说。
“你无法承担后果,所以将这些痛苦和恨意,一股脑的都发泄到我的头上来,这也没有什么。”
她非常宽厚地望着彤华:“我做你的母亲,岂能连你这点脾气都不包容呢?”
彤华看着她,突然垂下眼,讽意极强地轻笑了一声,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在嘲笑谁。
“原来这是母亲对我的包容,是我狭隘了。”
彤华最后也没能顺利杀掉恂奇,但大荒的天岁神族,是切实地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天界进犯大荒时,平襄决意前去,是为了在长晔发现之前,浑水摸鱼拿回放在牧弘那里的另一张婚书。她要拿回婚书,杀了牧弘,杀了恂奇,好彻底将希灵氏和他们的联系断掉。
她分明是在销毁罪证,分明拿着这件事要挟了彤华这么久,却原来,在她看来,这是母亲对女儿的包容。
平襄侧过头去,长袖一拂,一旁的灵锁解开,被收藏了这么多年的那两张婚书,再一次出现在彤华眼前。
她将它们直接递到了彤华眼前,让那两个乌墨洒金的名字,明明白白地落在彤华的眼底。
“你一直害怕恂奇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一直害怕我拿着这两张婚书,会对你们做什么。现在你不用怕了。”
那两张婚书倏然飞回平襄手里。她安然自得地望着彤华:“这已经是仅剩的罪证了。等你即位以后,只需要毁掉这两张纸,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
平襄说完这句话,伸出右手对着彤华,那一个淡淡的尊主印记浮在掌心。她左手再一次晃了晃婚书,无声地要她上前。
彤华如她所愿地走了过去,伸出手接住了那个印记。平襄收指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再一次从手上席卷而来,让她整个身子都万分僵硬。
神主的力量开始飞快地交换流动,平襄满意地微笑道:“其实你根本不用怕的。彤华,你不知道我有多满意你做出了那个决定。你还那么小,就敢为了尊位毁婚约,你害怕死了一个恂奇,目标太过明显,就干脆解决整个天岁神族。你那么害怕,还知道不能亲自去做,还知道罗列一个反叛的罪名,借长晔来剿灭大荒。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选你是我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尊主的权力和神力在平襄压抑又疯狂的声音里无声地完成了一个过渡,在彤华彻底接纳之后的那个瞬间,她立刻上前一步,反握住了平襄的手,一把将她推后制住,按在那张冰冷的神座上。
她的眼里声里不带一点温度:“你说的没错,到了这个位置上,想要的都会有的。拿了你这里的长生骨,我再复活他一次就好,如你所言,毁掉婚书,他就再也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
平襄平静地望着她:“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活着,但不能知道真相地活着,你心里这样清楚,我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
她已经无力抵抗彤华的威压了。她已经让渡了尊主的力量,生命已经流逝到了尽头,彤华压制她,她也就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话锋一转,她又说道:“只是长生骨,我已经用了。”
彤华眉心一紧,神力顷刻间释放而出。她已是这定世洲内的尊主,整个定世洲于她都只在指掌之间,不曾有任何隐瞒的余地。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无法找到长生骨的所在。
没有一点灵力的波动,也没有一点气息的感应。平襄能拿自己和女儿的一生布局,区区一个长生骨又算什么?
不待彤华逼问,平襄已经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
既然今天要将一切都交给她,总要告诉她定世洲里,都发生过什么秘密。
平襄的目光落在彤华的脸上,却又仿佛透过彤华的身体,虔诚地望向另外一个人。
“我献祭了长生骨,换始主复生临世。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她藏在你的身体里,随时可以夺身复苏,你想隐瞒,但我什么都知道。”
第144章 留影 风声萧萧,他被团团包围。
乱世之初,曾有王庭。
王庭式微,最终瓦解,象征王权的王玺在争夺中被正巧砸成九块,由九国王君分别拿去。
因有此故,这块王玺也被后人称作九国玺。
卫旸统一九国之后,曾命人在各国搜刮王玺碎块,试图重新聚齐九国玺,但最终却还是差了薛国的那一块。
后来他命人几番查找,才知道是幼君薛定在城破前被侍者带领逃亡之时,一并将那个碎块带走了。
九国玺自此残缺,而卫旸在南征的途中骤然薨逝,说来可笑,这枚九国玺,居然就在那个一片慌乱的夜晚,从此丢失。
至于剩下的那个碎块,薛定长大之后,曾凭它和惠山剑再次起事,但在他过世之后,昭朝的原氏皇族也没能得到这个属于他的碎块。
自此以后,九国玺彻底消失不见。原氏皇族重筑帝玺,再也没有提起过九国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在大昭成立百余年后,卫旸失落的九国玺居然在南方之地重新出现。
许是流落的路途坎坷,它再次沿着修补的痕迹裂开,分散到了南方四国。
随着南玘统一南方四国,这枚少了一块的九国玺,摆上了南玘的桌案。
而这现在是原景时的猎物。
南国之所以敢不归顺大昭,是因为有南境的隐灵海为他撑腰。而隐灵海的半血仙族,曾在多年以前,与王庭有过结契。契约在九国玺中,他们因此才听命南国。
但同时,由于九国玺不全,他们也并不完全听话,如今甚至渗透到南国军政之中,试图反控南国。如果不是南玘掌握九国玺,恐怕根本无法压制隐灵海。
南国与隐灵海之间这种秘密而微妙的关系随着一道密信传出,最后来到原景时的手中,让他决定用拿到九国玺的办法,最快掌握南国局势。
南国王宫守卫森严,机关重重,还有南方特有的瘴毒和巫术保护,一般人绝对难以入内。但是王宫之内,如今却多了两位后妃。
一位是大昭送来和亲的公主卢音致,另一位,是南玘亲自从梦雨楼带走的素姬。
原本卢音致是防着素姬的。
素姬当日被南玘接走,是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但谢年年依旧可以迅速拿出厚礼陪嫁,恐怕是早有人给谢年年透露了消息,这才有所准备。
虽然素姬在繁记时只和谢年年亲近,但不能不防她与祝文茵有所关联。
顾均提醒过卢家人,于是卢家便写信提醒了卢音致。卢音致一路南行,一直提防素姬,到了南国王宫之后,也只和她保持泛泛之交,从来不曾亲近。
但在她收到密信,试图去盗取布防图时,却不慎出了些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是素姬突然出现,为她遮掩,这才使她不曾暴露。
二女同行多时,终于得以交心。素姬是被祝文茵拿住把柄逼迫而来,自然不会真心顺服于她。虽然她的目的也是要素姬成为细作,但素姬并不打算帮她。
更何况,如今听闻,繁记那位祝二当家,似乎已经默默退出繁记了。
那就更不需要听从了。
卢家让卢音致得手后不必冒险送出,只说已有人秘密入宫,自会找她去取。卢音致虽不知是谁,但仍谨慎听从吩咐,果然在收到她讯息之后的当天夜里,便有人前去。
前去接收的那个人,是当世轻功第一,最擅易容伪装,本职虽是个偷儿,却被人敬称作侠盗,正是花留影——
花留影已逃亡了六七日了。
他从南国王宫进出都还算是顺利,但是当他离开南国后的次日凌晨,南玘还是十分迅速地察觉了不对,派人来追。
王宫的普通士兵倒是好对付,南玘身边的死士也不难解决,但是最麻烦的,是隐灵海居然也出动了人手。
隐灵海明眼看只是个教派,但祖上当真有过一位仙子,在可以保护血统仙力完整的情况下传承到如今,是实打实的半血仙族。
因有彤华刻意隐瞒纵容,隐灵海的半仙之力保留极好,除却继承先祖仙力的那几个继承人外,其余修习此道的族人,修为也很是不错。
花留影接触过异术,有点预防之法,但对付起这几十个追杀的隐灵海族人还是吃力,一路逃亡甚是艰难。
他费了很大一番工夫,终于走入密云峡所处的深山之中。
南疆地势极佳,因有连绵山脉阻隔,使得数千年来从无外族踏入。这山脉之间瘴气横生,迷雾不散,而密云峡更是奇险无比,几乎无人入内。
花留影知道有人会来接应自己。他和钟琰娘顾均夫妇二人已相识许久,来此之前,他们详细告诉了他所有计划,并且告知他,互市已开,他们的人已经暗中分批潜入南国境内,而另一批人马,则会从密云峡连山之中缓慢入内。
顾均曾预想安排人尽快接应于他,但花留影知道南玘多疑,恐怕自己出来不久就会被察觉,又觉南玘必然会严查互市关口,撤退也难,所以特地避开人多之地,约定与他们在山中秘密相见。
山路难行,南玘恐怕不会觉得他会向山而去。
顾均因此同意,约定了地点,答应会让人前去接应。
地图已在花留影脑中,他提前服好岑姚给他的避毒丹,将身上几道伤口重新包扎好,将唇边鲜血一抹,向山间而去。
只是才从藏身之处走出几步,身后却听得破风之声,花留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山头微荡的树冠。
他眯了眯眼,想这隐灵海真是阴魂不散,追到这么向北还不肯罢手,脚下立刻施展轻功,往山内而去了。
深山之内毒林百里,连兽虫禽鸟都带剧毒,花留影已然受伤,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他眼见着隐灵海的人就要追上他,咬咬牙改换了方向,朝着另一条路行去。
风声萧萧,他瞬间被团团包围——
密云峡山脉中高峰众多,鸢落崖深数百丈,可算是最险的高崖之一。
昭元落定在崖边,目光望出去,眉心便是微微一皱。
崖上因多年瘴毒寸草不生,仅余下深色潮土。如今望去时,只见得尸体陈伏,血迹因潮湿经久不干,只洇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她还是来晚了。
她身边跟随的,是除东和外的另一位使君东季。他带另外两个使官上前查看,不久之后回禀她道:“一半都是普通凡人,剩下的一半,都是半血族。按照衣物和兵器上的痕迹来看,应当都是来自隐灵海。”
昭元看着地上尸体,少说也有一百来具,凡人和半血族能战成这样,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不知道该说这群凡人太过厉害,还是该说这些半血族太过无能。
想来应当是隐灵海无能的。她知道彤华在南境豢养半血族的时候,也是有些吃惊,不过之后听说她似乎要舍弃他们,心里也多少有点猜测。
如果不是无用,彤华也不会放掉这一手辛苦培养起来的势力。
她想到此处,问东季道:“派去隐灵海的使官还没回消息吗?”
东季道:“回了,方才给我传了讯。据说如今的族主梵仟玥前不久险些被暗害了性命,隐灵海因此内部戒严,派去的使官花了些时间才探到。”
他顿了一下,方道:“虽然如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使官们发现隐灵海内有璇玑宫的使官,估摸着,或许是彤华主下的令。”
昭元听着这话,面色没什么太大波动,仿佛已经猜到了似的。
“这小小一块南疆之地,局势错综复杂,都和彤华逃不了关系。她提前设置了这么多势力互相牵制,就是为了守住九国玺,既然隐灵海没用,自然留不下来。”
她也是提前查过彤华这些年在人间的行事,才知道南方竟然这么混乱。
国君南玘,国师姜冉,后妃卢音致和素姬,隐灵海半仙一族,几年前被南玘剿灭的两派旧臣,纵横南方的民间大巫……林林总总查出了二十三股势力,全部都有彤华的介入。
他们互不知道对方其实都从属于彤华这一个主子,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互相争斗,而彤华只是时不时观望一二,何时加一股势力,何时再取一股,保持他们的平衡,直到由命定之人来终结整个南朝。
大昭不能独大,但南玘不具备和大昭抗衡的能力。玄沧入世多年,当初作为薛定的那一世不曾成就功业,如今拖延了三百多年到原景时的身上,正好借此功德圆满。
彤华原先是这么设想的,而昭元虽然插手,却也没有改变这条路线。
她当初之所以将天子剑的消息告诉了原景时,就是为了全他那一段作为薛定时没有得到天子剑的机缘,人间机缘落定,才好顺利归位。
她淡淡看了看天色,道:“原景时处理不了隐灵海,你传信给我们的使官,帮他一把,不必管梵仟玥的死活,先杀梵蔚。”
隐灵海因先祖出身仙族,自诩高贵,为保证当权者血统的纯正,有些隐秘的传承规则。这一代隐灵海的主人本该是长子梵蔚,至于梵仟玥,初时则是作为梵蔚的妻子出生。
可梵蔚最终还是在一派推举他为族主的声音里,把位置交给了梵仟玥。
梵仟玥贪得无厌,一心只有滔天权力和妄图成仙的野心,至今早已成年,却迟迟不提成婚之事。梵蔚为人臣子,更是闭口不提。
他爱她如此,毫无任何道理可言。他从不忤逆梵仟玥的任何决定,即便梵仟玥并不足够聪明,他也只会默默为梵仟玥兜底,却不会反抗于她。
没了梵蔚,梵仟玥根本走不长久。到那个时候,处理隐灵海,就不会再是难事。
东季领命而去,昭元的目光再次落定在面前这一片惨烈景象。她确信自己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眉心微微一皱,转头看向了茫茫的山崖之下——
身上不知是被什么毒物碰触了,痛到极致,反倒不觉得痛了。花留影的身体疲惫到眼皮都难睁开,但意识却渐渐清醒起来。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这才恢复了些触觉,感到自己身上的重量。他垂下眼去看,钟琰娘静静地阖眼昏睡,似乎并没有受到他这样严重的伤势。
他心里想:护住了……这一次,还好是护住了。
这个念头确定下来,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意识再次变得混沌。
阖眼之前,他看着面前那个恍惚的人影,费力地张口道:“……李姑娘,救救阿宁。”
第145章 雨停 凤山的雨,终于停了。
从悬崖上坠落的时候,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这一幕,有些像十二年前的凤山。
他抛却了虚伪的和善面具,背叛了青梅竹马的爱人,背叛了焚诗煮酒的朋友,背叛了恩重如山的师门,选择了去履行作为一个细作的职责。
容家追随阮家,公冶俘屠又和阮经年的父亲有仇。阮经年要去寻仇,容家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他就被容家人送到了阮经年那里,阮经年又将他带到了李梦微的身边。李梦微训练他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细作,他的一生都仿佛只为了这么一件事。
他如果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
他去打开公冶堡大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脑中头一次没有了任何思考,背后师友的喊声仿佛也十分遥远。
李梦微从外面第一个进来,拍着他的肩道:“二公子,你做的很好。”
她说好,应当是好的。
但他不快乐,也感受不到快乐。
昔年少年欢娱,都成今日焦土。他看着那一日的刀光剑影,最后发现自己失去的除了这些幸福而快乐的时光,还有容家和自己前半生所有忠诚的信仰。
阮经年在屠杀公冶堡报仇之后,刀剑改换方向,又杀尽了那里的容家人。
那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前后都无路,左右都是敌。
他没想过要逃离,径自拔出了长剑,站在凤山山顶,带着满怀的悲痛恨意向阮经年发出决战。如果不能报这滔天仇恨,也必不苟延残喘独活于世。
但那时候,他年岁还不及双十,尚不到可以出师的年龄,而阮经年已至而立,已是个在江湖武林独霸一方的霸主了。
他的武功敌不过阮经年,任他如何拼命,也伤不到阮经年的要害。
阮经年亦不曾痛下杀手。他不知道阮经年是念着与自己姐姐容瑜的夫妻之情,亦或者只是想留他一命充作后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战到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脱力地跪伏在地。
他在心里想:苍天有眼,我愿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偿命。
下雨了。
那年的凤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杀人雨,凡人不知道那是天道对神女扰乱世间规则的惩罚,对于他来说,那是神明对他的一场恩赐。
雨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皮肉一点一点腐蚀。那些被冲刷侵蚀的痛意刺激着他的头脑,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冲过去,一把拉住阮经年,凭他一鼓作气拼起来的力气,死死扑着他撞下了悬崖。
在大雨滂沱的嘈杂声音里,他隐约、隐约听到了阿宁在歇斯底里地喊出他的名字。
“容琰!”
那并不清晰的呼声,在他耳边似是而非地缠绕。容琰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想:单慕知已经带着阿宁走了,这样大的雨,她不会来的。
他在想:他背叛了凤山,阿宁的眼神那样恨他,怎么还会再喊他的名字。
他想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走错了,好在今日给他一死,得以谢罪。
容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不知多久以后,他却醒了过来。他已经不在凤山了,躺在温暖松软的被褥里,仿佛那一场厮杀都是噩梦一样。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幼教导他的李梦微。
江湖之中人尽皆知,李梦微是阮经年的谋士。容琰想到阮经年所为,当即便起身想要动手杀她,只是他的身体却变得僵硬无比,让他直接扑到了地上。
落地时没有肉体撞击的闷声,却是一声硬物相撞的声音。他想要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只剩白骨的双手。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经过那一场雨的腐蚀,他只剩下了一具残破的骷髅白骨。
李梦微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是受了什么伤似的。
她没去扶他,自己坐到了一边,隔着几步的距离,用早已看透了世事的眼神望着他,缓声道:“你好歹也要想一想你的姐姐。你和阮经年同归于尽,可想过她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因为这一桩计划出生,一生都只为做这一件事,容家从没有人关心他是否愿意,从没有人在意他的安危死活,就只有容瑜最心疼他。
他走之前,容瑜便总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多次设法想要救下她的弟弟。他走之后,容瑜更是日日忧心记挂他,时常给他写信,往凤山给他送东西。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她的弟弟、她的家人通通死在这一场变故。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阮经年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性傲如她,该如何自处?
容琰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姐姐还活着吗?”
李梦微点头道:“还活着,消息能瞒一时,但瞒不住一世。等你好了,再去找她罢。”
容琰从来不觉得活着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梦微没好气地道:“虽然他们将你送到我这儿来,是为了让我训练你。但你当时那么小,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大了,总不能由着你去死罢?”
容琰已经习惯了依赖李梦微,此刻哽咽着问她道:“我已经这样,还能够去找她吗?”
“可以的。”
她说。
容琰不知道李梦微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过了不久,她的确是想办法给他换了一张皮。
侠盗花留影,之所以有此名号,是因他从前是个采花贼。他从不毁姑娘清白,却总是夜间去叩姑娘的窗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便给自己取了花间留影之名。
花留影行为浪荡,但大抵对那些姑娘们都是分外尊重的,所以即便做了这样的事,也依旧赢得了很多姑娘的芳心。
他用这种方式来反抗,来试图逼迫心爱的女子回头挽留,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一生里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都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临死的时候,他有一愿,不希望心爱之人知他死讯。
李梦微给容琰换上的那张皮不是花留影的,但从那以后,容琰就顶上了花留影的名字和身份。
他不做采花之举,渐渐的,人们也就丢掉了他的从前,改称他侠盗了。
这些行动都是后话。在容琰改换身体后的当下,他顺着李梦微给的线索,一路北去上京,寻到了他的姐姐容瑜。
容瑜也换了名字,隐去了身份,自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客栈,在上京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而与她一起做生意的那位祝二当家,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李梦微。
那时的繁记刚刚起步,远不如现在的繁容华丽。那晚容琰坐在梦雨楼的屋顶上看着上京天幕的星星,和李梦微并排而坐,共饮杯酒。
李梦微贺他重生之喜,说从此往后,便可重新开始了。
容琰喝得醺醺又茫然:“李姑娘,你从来都没教过我。”
你教会我很多,却从没有教过我,如何与过去作别。
李梦微却只是平淡地扯了扯唇角,同他道:“二公子,没人说过非要把一切都放下了,才是对的。”
容琰记住了这话,确定容瑜在上京安然无恙后,便一个人离开了上京,孤身在江湖流浪漂泊。
凤山之变改换了江湖格局,昔年许多故人都已不在。没有人知道他是容琰,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花留影。
反正花留影因为戴着面具没人认识,他正好从容又自在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说来好笑,昔年同门说他是自由如风,但他过往经历,却不过三尺之地而已。
他开始行侠仗义,怀向善之心,做好人好事,以赎前生罪孽。于是这么走啊走,侠盗的名号传啊传,某一日,他终于再一次遇到了故人。
他没费什么力气,随手救了个落魄书生。书生谢他恩情,请他到家中喝杯淡酒,他从来没有什么拒绝或者接受的原则,随心而行罢了,那日便不知为何张口应了,和他一起回去了。
书生名叫顾均,他娘子点好了灯等他回家,桌上的香气腾腾的饭食拢着白白的轻雾,好不浓郁的一番温情。
那一刻,他连迈进那个院子,都觉得好生艰难。
他突然明白,无论他这些年去做了多少善事,但原来有些罪,是怎样也赎不清的。
他过不去,放不下,亲眼看见她走向了新的生活,生活美满,这原本该是好事……但他依旧过不去。
凤山的那一场雨,将他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其实做花留影也好。做了花留影,她就不认识自己,会将自己当作可以来往的友人,会万分信任地告诉她自己的计划,请他帮忙。
南国之行九死一生,他在遇到她之后,帮她做过许多事,这次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反倒是她十分紧张,说一定会派人接应。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逃到这里来,居然是她亲自来接应的。
容琰躺在鸢落崖下的毒林里,故事和感觉再一次和十二年前重叠。有些事变了,但有些事还是没变。过着好好的日子,非要回头做什么。
他们也许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南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追杀他,但他只是想,既然南去是一条无归之路,又岂能只取一道布防图?
他得多帮她一点才行。
容琰将装着九国玺的囊袋,摸索着系在了钟琰娘的腰上,再用她的外袍仔细挡住了。
他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些遍地的毒草,一分也没触碰到她。
她还是有机会出去的。但他恐怕是没机会了。
他的视力不再清晰,只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能来找他的,就只有李梦微了。
他心中恨她,也感激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就只有她。
“……李姑娘,救救阿宁。”
救救她罢,她有爱她护她的夫君,有一对可爱的双胞儿女,来日之路光明璀璨,多的是长得望不到头的美丽日子。
他向她提出了此生最后一个请求。
“我的事,不要告诉我姐姐,也不要告诉她了。”
昭元站在他不远处的地方,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两句话,知道他体内的毒素恐怕已经侵入肺腑,无力回天了。
他的视力显然已经无法分辨什么了,她身上这么明显的绿衣,他居然还能将她看成彤华。
她垂眼,看见了钟琰娘腰间,那个藏着九国玺的地方。
“我知道了。”
她压低声音,用一种和彤华十分相似的音调,给了容琰最后一场好梦。
“二公子,放心睡罢。”
一切都结束了。
凤山的雨,终于停了。
第146章 回转 他是她年少时唯一的珍重。
望州城外一处题名钟园的庄园之外,此刻后门大开,有不少人行色匆匆地进出,时不时还有车辆来往。
其中一处内院之中,此刻站着不少人等候,却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声音。
岑姚洗了手,从屋里推开门出来,见他们都等在廊下,便同他们道:“放心罢,钟娘子提前用过避毒丹,她身上锦囊里也存着避毒的药物,并未经受毒气侵袭。坠崖时亦有人保护,不曾伤到要害,只是腿骨有些麻烦,如今接上了好好休养,将来也没有大碍。”
她特地转头看向顾均:“顾先生放心,钟娘子身体本就强健,这些伤看着吓人,好好注意,以后不会留下病根的。”
顾均年纪虽不轻了,只是看到妻子那样血淋淋地抬回来,还是难免露出紧张慌乱之色。强撑着安排好了一切,走到房门外时,腿才软了下来。
他到底是个书生,没见过江湖人刀尖舔血的场面。岑姚怕他受不住,找了个理由将他支到门外等候,自己将钟琰娘打点好了,才出来叫他。
“顾先生进去看看娘子罢。她现下喝了药睡着,若是今晚之前能醒,就没什么事了。”
顾均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站起来,因为两腿泛软,半天才站住。但他顾不上自己,一边念叨着“多谢”,一边就要往房间里走。
显然,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没有完全放松。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差点绊倒。昭元站在旁边一直看到此处,才开口唤了他一声:“顾先生。”
顾均回头。
昭元意有所指地对他道:“先生可以放心,她不知道。”
顾均的身体和脸色都明显僵硬了一下,口中下意识就要说出“多谢”,只是嘴唇才动了一下,就意识到这句“多谢”实在也非常不合时宜。
最后他明显纠结了半晌,只是颔首对着昭元点了点头,而后便进屋去了。
原计划中,去接应的人根本就不是钟琰娘,但钟琰娘突然改变计划亲自去接应,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走得异常匆忙,甚至来不及面对面给顾均说一声,只是叫人留了句口信,就自己带人走了。
顾均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亲自前去,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但是听到这件事,他大约也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许并没有完全确定花留影就是容琰,但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想到花留影此行如此危险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前去见他,要去确认,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
顾均没有办法去阻拦。
她是钟琰娘,是这钟园事业的主人,是他顾均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一生与他并肩而行,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分离。
但是公冶宁不是。
公冶宁永远不会忘记容琰。她恨他,恨他毁了公冶堡和她整个少年时,但他是容琰,也是她年少时唯一的珍重。
爱也好,恨也好,当年一切太匆匆,一场故事讲到最后,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发现了花留影与容琰之间的片刻联系,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带着人追到了密云峡,又是下了怎么样的决定将丈夫和孩子都抛在脑后,居然和花留影一起坠下了悬崖。
这一场经年久别后的相见,她没有喊出他旧日的名字,他也没有。
也许某一刻曾经心知肚明,但今日以后不会了。
容琰死前已对神明许愿,也收到了肯定的应答。她不会再记得任何事,从此以后,容琰是容琰,花留影是花留影,她失去了少年的爱人,失去了青年的友人,但绝不会是两次失去了同一个人。
昭元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其他人都听得似懂非懂,但顾均听懂了。
他没办法说谢,这是属于钟琰娘的记忆,是容琰死前自觉的放弃,他无法卑劣到为别人舍给他的安然而道谢。
原景时看着顾均进去了,这才转身请昭元同行而去。
“这次钟娘子遇到意外,多谢姑娘搭救了。”
昭元抿唇道:“谢就不必了,我也是有所需要,想请公子成全。”
原景时大概能猜到一些。
昔日她来寻自己,说起她与彤华的关系,只道是姐妹二人争权,想要继承家中尊位。为权势争夺,手足之间杀得血流成河,这事原景时也不是没见过,并不足为奇。
陶嫣送的酒中有药,谢以之射出的箭上有毒,她在玉玑山布下了那么精绝的杀阵,他们亲眼见到彤华倒在那里,应当是顺利得胜的。
只是得胜了,她自该去享用胜利的果实,这样的关口,她又来望州掺和他们的事做什么?
约莫是她输了。
而她还活着,她依然活着,她再一次赢了。
原景时想到这里,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想到她还活着,如此绝地还击胜了自己的敌手,便生出些堪称兴奋与雀跃的心情来。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他唇角翘起,回应昭元道:“这次相谈之前,姑娘是否也能对我坦诚,回答我一个问题呢?”
昭元问道:“什么?”
原景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非常认真地问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是印珈蓝,不是渥丹,不是祝文茵,不是李梦微……他知道她很多假名,却至今不曾听说她的真名。
实在是太遗憾了。
昭元听见此问,撇开眼一时未答。
原景时又道:“那时候我返回山上,听见你口中称她‘彤华君’。彤华……这应当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昭元想起这一茬,便也没有否认:“彤华是她的封号。”
原景时从前看她行动举止,大约猜到她出身不错,如今又听昭元说这是她的封号,更加确切了自己的所想。
他轻笑一声,合理说出自己的猜测:“所以,昭元也是封号。”
昭元一笑,未置可否。
原景时又道:“可我想问的,是她的名字。”
他从前曾听人说,名字虽短,却是一个人与这世间的联系。人与人的缘分,靠着无数的联系建立起来,知道彼此的名字,似乎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奈何他们连这样的缘分都没有。
昭元侧过身,淡声拒绝了:“我不说。”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轻易这样叫她。要么是攀不起,要么是不够近,总之——
她抬眼瞥了原景时一眼——
他连做九太子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原景时不明所以,还想追问。昭元记着他现在是凡人,不懂从前的规矩,还是稍稍暗示了一下:“若你身处险境,身边全是各式术法,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真名暴露给别人的。”
原景时这下悟了。
他们一路行到原景时住处。原景时推开书房大门,请她入内,房中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包裹,都是钟琰娘这次带回来的东西。
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布防图,先摸清南国布防的底细,这花留影办事倒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将九国玺也直接拿出来了。
虽是意外之喜,却也是将他们架上了刀尖,逼着他们要尽快动作了。
昭元看着他手中那个缺了一角的九国玺,挑挑眉,道:“如今天子剑与九国玺尽在你手。朝廷虽然不会认,但民间必有人会认你。提前让人传扬造势,阵仗输不了。”
原景时手里拿着九国玺,却像是随手拾了一个普通玩意儿,把玩两下就扔回了包裹里。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此刻倒也毫不焦急:“我兄长如今急着平定北境,我暗自养兵和南玘开战,恐怕他不仅不会来防我,还得来帮我一把,生怕我赢不了南玘。”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钟琰娘包袱上因遇到截杀而残留的血迹,语调微沉道:“只有隐灵海麻烦。”
昭元的目光下落,忽然轻笑道:“却也不麻烦。”
原景时抬起眼皮,打量着她。
昭元手指落在袖间,轻轻取出了一样东西虚握在掌心。原景时还没看清是什么,却见昭元又伸手拿起了那枚九国玺,翻到了缺角的那一块。
她手里的那样残块终于显露在原景时面前。她两掌相合,九国玺彻底恢复成完整的整体。
而更加神奇的是,她明明没有用任何手段提前准备,但在碎块完整相合的那个瞬间,九国玺却从正中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白光,惹得原景时在一旁看时,都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些白光顺着碎块的缝隙透出来,闪烁几下之后缓缓熄灭。等到光芒完全退却的时候,九国玺上原先存在的无法修复的裂痕,居然完全不存在了。
原景时大惊,从昭元手里接过九国玺仔细翻看,这块玉玺仿佛又是完整的一整块玉,似乎在许多年前,从来不曾被打破又修补起来。
原景时惊讶地看向昭元。昭元解释道:“九国玺本来就不是一块普通的玉玺。隐灵海族众在若干年前曾与王庭有过结契,王庭虽然不复存在,但九国玺里的契约还在。”
她看着原景时明显一亮的眼神,继续道:“从前因为九国玺被打碎,一直没有恢复完整,所以即便南玘将它拿到了手里,也只能震慑隐灵海,却无法完全控制。”
原景时挑眉,将手里完整的九国玺举起来掂了掂:“但现在,它可以控制隐灵海了。”
昭元微笑,望向他道:“是你可以控制隐灵海了。”
第147章 沦亡 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这世上有个很基础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得而不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拿钱能买来,那尚不算作什么麻烦或者残酷的代价,往往拿钱买不来的,才是最后患无穷的。
原景时这一路走的实在是太顺利了。
他有建功立业之心,母亲恰与身份多变的彤华相识。她一路用自己多重身份尽己所能地帮他,于是使得他虽年纪轻轻,在朝中又并不受宠,却依旧得以在外安排出相当稳固的势力布局。
原博衍和陶嫣,瞧着是对热衷风雅的闲散夫妻,却掌握着上京的风闻消息和金钱流动,如今他们又结识了南方富商陆聿,更是便于财路转移;
顾均和钟琰娘,一文一武相互成就,在望州除却帮他监视南疆局势以外,还在深山之中藏着练了七年精兵,数量虽不多,各个都以一当十,在边疆互市开放的这月余里,已经慢慢通过多重路径渗透到了南国境内;
卢遂良镇守南关,对南方战场万分熟稔,卢音致是他最看重的孙辈,如今就潜在南国后宫之中;
即便是彤华,在他们未曾分别之前,她甚至都帮他从北地慕容氏亲自监管的兵器库里倒卖过军械给他。
至于他自己,他毫无损失地一路走到了今天,下了一趟弗陵,白白得了一柄天子剑,来了一趟望州,又白白得了一枚九国玺。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原景时越是轻易地拥有了这一切,就越是警惕万分。
他将那枚九国玺重新放在了桌面上,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昭元,口中道:“九国玺近千年不曾合一,姑娘与我并不熟稔,却在我需要之时,如此轻易地将这最后一个碎块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直白地发问:“姑娘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呢?”
昭元也就没有隐瞒:“隐灵海是个大麻烦,如果你不解决,将来的你和如今的南国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在你铲除他们之前,我要隐灵海有用。”
原景时从前和彤华相处得久,鉴于她冒充印珈蓝的身份,他也见过不少与异术相关的事情。隐灵海绝不是普通凡人,即便不是异术士,也是旁的什么东西,有关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他手指落在九国玺上,摩挲着它光滑又细致的纹路,答昭元道:“我会先处理南玘,只要对我方没有不利,在此之前,姑娘可以自便。”
昭元闻言笑了起来,问道:“公子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吗?”
原景时悠然道:“我是凡夫俗子,姑娘却不是。我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若不同路,便各行其道,无谓多问。”
昭元眼底深深,声音也微沉了半分:“我拿隐灵海去对付彤华,公子也无谓多问?”
半血族乃是三界大忌,见之必诛是共认的死令,彤华明知故犯,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培植这种势力为自己所用,只要说破,不怕长晔抓不住机会对付她。
现如今,可没有平襄能为她兜底,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留她一条性命了。
原景时看着她那番明显试探而有深意的脸色,唇角翘了翘,眼底却没笑意:“姑娘又何妨一试?”
他用一种异常单纯而无辜的口吻,说出了含有暗刺的一句话:“她若当真这么好对付,玉玑山上就该结束了,又如何等到今天?”
昭元却似乎完全没有被冒犯到分毫。她甚至非常轻松地笑了笑,赞同他似的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但望她今后长长久久,都如现在一般,永立于不败之地。”——
在九国玺失窃后的第三日以后,原景时举兵了。
他通过开放的边市顺利进入南国境内,联系了早已渗透入南国境内的部队集中,而后按照布防图的位置,兵分几路阻断了各戍卫大营的联系。
他手中拿着卫朝一统天下时铸造的天子剑,甚至还有完整的一方九国玺,就如此张扬地带着这两样代表着至高权位的信物,直逼王城。
由于他到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一开始,甚至没有多少人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他们甚至会想,即便这是真的,有隐灵海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隐灵海退了。
他们认得出真正的九国玺,即便经过了这么多年,早有了不臣之心,奈何那九国玺中的结契力量太过强大,他们根本无法抵御九国玺对他们天生的压制。
南玘虽然手腕强硬,将隐灵海尽可能排出南国的朝堂,奈何积弊已深,隐灵海依旧对南国的军政有很强劲的把持力量。
隐灵海这么一退,而军营又被阻断在外,宫里能听南玘命令的禁军再如何拼命,也不过只是螳臂当车。
南玘孤立无援,王都一日沦陷——
即便是素日静谧的后宫,此刻也能隐隐听到外面的刀兵之声。素姬看着宫里那些惶惶不堪的侍女,轻叹了一声,叫她们逃命去了。
贴身侍奉她的那个侍女想走,只是看她稳稳坐着不动,又强自停下脚步拉着她手臂:“娘娘不走吗?”
“不走。”
素姬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拨开她的手,忽而笑了:“我不必做这什么娘娘了,是好事。你快走罢。”
这是侍女头一次见到素姬在这南国王宫里笑。
她心中有一瞬的犹疑,但在素姬再一次推开她的时候,还是踌躇几番,转头跑了出去。
于是只剩下素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直到看见了南玘的身影。
就这么一日的变故,便让他瞧起来分外萧索。素姬瞧着他,心头也不免生出一些可怜的意味——
她亲眼见过这位王君的殚精竭虑,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但命运弄人,竟让他一日便成亡国之君。
好生可笑。
她起身迎他,由他展开左臂将自己揽在怀里。她听见他在夜风里被一吹而散的轻声言语:“怀心,没有退路了。”
他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面对残酷命运的茫然和无助,仿佛她是他唯一的支撑,仿佛她当真是自己唯一的爱人。
但素姬心知肚明,南玘根本不喜欢她。
在惊鸿坊的时候,他眼睛落在了她身上,却像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她知道他与她交谈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故作风月滥情的逢场作戏。
他带她离去后,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本名叫什么?”
在成为素姬之后,若非是因为谢年年还依旧对她保留旧日的称呼,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希望自己的名字可以成为她和谢年年之间唯一相连的纽带,可是随着她的离去,她们之间连这条连接也要无奈斩断。
“宿怀心。”
她如实答他。
于是到了南国,她的住所,就叫做“怀玉阁”,这样仔细的心思,就好像她是真的十分受宠似的。
她来到南国的第一晚,月亮的清辉分外温柔明亮。她也是像今日一样坐在窗前看月,而后看到他带着一身酒气踉跄地走过来,姿态写意寂寞。
侍女都退下以后,帐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闭着眼睛问她:“逼你来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这样清醒地发问,惹得她为他擦拭的手微微一顿。
素姬以《落雨》一舞成名,台上的她身姿轻盈,抬眼颔首之间,心事千回百转。
没人晓得的,是她对伯乐谢年年的心思。
她一直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却不料祝文茵笑意盈盈,轻易便说出了她的秘密,用她必然会同意的笃定姿态威胁她。
“我知道你不想让谢娘知道。你来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不告诉她。”
那时的素姬强自支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而祝文茵的回答是:“凭她支撑偌大一个繁记,根本离不开我。”
繁记是谢年年的心血。
于是为了繁记,为了谢年年,她听从了这个安排,顺从地跟着南玘离开了上京。
听到南玘这样问,素姬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令她难堪的一天。她不大想回答,犹豫着要如何否认,而南玘随即又道:“算了,除了祝文茵,还能有谁?”
他这句话里,其实会让人猜测他和祝文茵之间也有某种合作的关系。但不知为何,素姬只听到他的语气,心中都能断然地肯定——
他与自己是一样的。
南玘日日晚上都来,他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很在乎,所以有疯狂在外流传的好色之名。但时间久了,素姬也曾听见过他不安梦境里的呓语。
阿冉。
原来是她啊。
原来亲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做,那么和谁其实也都没什么区别。
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就是这样用对方来温暖自己。于是在此刻,当烽火燃尽风柳如幕的南国都城,她依旧还能从容地拍拍他的后背,作以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是我们终于到结局了。”
是这无奈又不顺意的一生,终于到了可以结束的那一天。
她说出这句话,自己也体会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释然。她轻松无比地笑起来,感受到他埋首于她肩颈的最后一个拥抱,而后——
万分平静地接受了他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剑。
素姬倒在地上,抬眼看见他淡漠深邃的一双眼,只剩下黑白失温。他转身就离开了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鲜血染红她天水碧的衣裙,她在他身后舒缓了清淡眉眼,望他背影渐渐消失。
她对着这陌生宫廷里将尽的繁花,迎着面上清冷的北风,终于静静阖上了眼。
第148章 反目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英雄与时势相互成就,兴许是见苍南混乱太久,天道也有意为它选出一个英明的王君,于是南玘降生在了南国的王宫之中。
但是南方实力错杂,局势万分混乱,仅凭他一人之力,并不十分容易做到,于是命运有意助他成事,又送给了他一个姜冉。
那年寒冬里,南国宫中盛夏才开放的千瓣莲,一夜便开了。
宫人们带着两岁的小殿下南玘出去看花,南玘拿着花,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折断花枝。宫人以为他喜欢,折了下来递给他,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宫中的大巫得知了这个异象,拿龟甲卜了一卦,指了指深山之中的某个方向,说了一个具体的时辰。王宫派人顺着那个方向去找,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找到了出生时间正巧可以匹配上的姜冉。
姜冉于是一路被重兵保护着,送进了王宫之中。
南玘第一次见到姜冉,就和她很合得来。他是这南国王位唯一的继承人,说一不二地将姜冉留在了身边。大巫说姜冉命格特殊,只要善加教养引导,必会于国有利,于是她就这么留了下来。
他们都因为这句话,将姜冉视作了祥瑞之兆,但是却忘记了“于国有利”这四个字前面,还有一句善加教导的前提。
姜冉四岁的时候,趁嬷嬷扭头取帕子,拿起桌面上用了一半的水果刀,从背后捅了她好几刀。嬷嬷当场毙命,侍女发现的时候,姜冉将手上的血都抹在了衣服上,坐在嬷嬷身边,十分无辜地捧着嬷嬷给她削了一半皮的那个苹果吃。
那一幕场面,不可谓不冲击。
姜冉的生辰和身份,已经由王室和大巫认定,将她架到了这个位置,此刻想要杀她,必然是不能了,于是只能将她圈禁起来,不让她再出去见人。
于是她小小年纪,从此以后便被人背地里叫作“妖童”。
南玘被瞒着,不知道这些原因,只知道玩伴被关了起来。他求父亲将她放出来,自然是没有成功的,于是又偷偷去看望她。
他从窗缝里看着房间里瑟缩着坐在角落里的姜冉,伸出手拍拍她的头顶:“阿冉,不怕啊,我一定会带你出来的。”
姜冉脸上一点可怜和害怕都没有,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望着南玘,对着他点了点头。
南玘来的次数多了,时不时给她带点东西,后来终于某一次问了她一句:“阿冉,他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你被带到这里之前,有做过什么吗?”
姜冉一边吃手里的热糖糕,一边道:“我用刀捅了嬷嬷,好多下,她不动了。”
南玘听见她无辜至极的口吻,听见她的语气,分明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有些僵硬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冉回答他:“我睡不着,看有人叫她出去,我就跟出去了。那个人塞给她一个瓶子,要她等你来玩的时候,下在你的糕点里,说只要吃上一口,你就死定了。我不能让你死。”
她感到窗外人霎时的沉默,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了他,问道:“我告诉你,你以后还会给我带吃的来吗?”
他看了她半天,最后擦掉了她嘴边的糖粉:“会,我明天还来。”
南玘的父亲身体不大好,这些年一直生病,那年冬天偶然淋了一回雪,便始终发烧不退,最后没有熬过去。
南玘即位后上朝的第一日,满朝文武等在殿堂,但他先绕到了关禁姜冉的宫室里,将她放了出来。
他笑着对她道:“阿冉,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听到这个消息,各派官员心思各异,想南玘年纪这么小,少不更事的,自己要如何去做,才好拿捏住这个只知和同伴嬉闹玩乐的小国君。
于是便有人在下朝后追到了书房去,以长辈良臣的姿态对着南玘教训许久。最后甚至眼看着南玘站在那处,自己却还是坐了下来。
南玘不像个君王,像个家中做错事的小辈,站在那里被训斥许久,最后还要让内监上茶,讨好地让臣子不要生气。
那臣子看他这般姿态,心中猖狂更盛,从容地接过了他捧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又将茶盏放在了一边,想要继续说话。
可是这一放,他手里便是一麻。茶盏整个打碎在了地上,他也呕着血倒了下去。
南玘终于挺直了肩背笑了起来,姜冉从屏风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这臣子转了一圈,拍着手道:“一口真的就死定啦!”
随着这臣子的尸体被毫无遮掩地抬出宫城,南玘张扬的姿态终于完全暴露出来。
他根本不害怕被人说他嗜杀狠毒,因为他打心里觉得南国的政治系统已经完全腐烂,即便全杀尽了,也根本不会错斩无辜。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天性为恶的姜冉。
姜冉一心只有他,一心为了他,她感觉到他不喜欢谁,就会立刻解决谁。没有谁防得住姜冉,她像是降落人间的杀神一般,只要她想,哪怕防备再多,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于是因为有她在,南玘甚至不用去扮演这样一个滥杀的形象了。他只要稍稍露个好脸,自然能拿捏住想要拿捏的臣子。
帝王权术是他天生擅长的游戏。他将他们拿捏在股掌之间,他谁也不信,他就只信姜冉。
狠毒的国师姜冉,成了这国家里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却拥有了南玘一片覆水难收的真心。
他将她捧在这国家的至高之处,让所有人都不敢在明面上议论她半个字,让所有人都只能对她毕恭毕敬。
他收服了南方四国,止住了朝堂的悠悠之口,却甘愿将所有权利都尽数交付给姜冉,眼看着大权旁落,由着她越发无法无天。
直到今日,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姜冉一把推开金殿的大门,抬眼就看见里头正悠闲饮酒的南玘。他两腿交叠,风流恣肆,没有半分亡国之君的狼狈,反倒像个风月锦绣里的翩翩公子。
她怒从中来,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心里有一个漠然又理智的声音在说:南国终于要亡了,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可另一个稚嫩又焦急的声音又在说:可这是南玘啊!
她站在那处不动,心里翻覆着天人交战,面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南玘抬眼瞧见了她,笑着举起了杯,叫“阿冉”。
姜冉终于走近了他,低下头看他,问道:“麒麟居的事是你做的?”
他回答得漫不经心:“是。”
他去了麒麟居,又去了趟后宫,今晚事多,匆匆忙忙的,连内官都不好用了,竟让他现在才安静坐下来喝一口好酒。
姜冉听见他承认,眼里一片深沉:“叛军还没进宫呢,你就先从里头杀起来。那些都是你的亲生子女。”
南玘将口中的酒水咽下,面色摆正,隐隐显出些身为皇族的骄傲之气来:“正因为是皇家的子女,所以不能做亡国的奴隶。”
只是说完这一句话,他随即又颇讽刺地笑了出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严肃都是假象,仿佛他这一生都一直是如此荒唐。
“更何况,他们的母亲,都是你塞给我的女人。我又不爱她们,自然也不会爱她们生下来的孩子。”
他坏得坦荡又自如,完完全全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姜冉一脚踢开他面前的矮案,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对素姬动心了,蠢到把真正的九国玺和布防图都塞给她了。”
南玘看着姜冉,想她应当是急匆匆从麒麟居赶来的,所以应当还没来得及去过后宫,也就还不知道素姬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笑着,眼神缠绵地攫住她的面目:“动心?除了杀人以外,你还会在乎这些吗?”
姜冉冰冷道:“把真的九国玺给我。”
她不接话,对他真心的话语视而不见,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于是南玘当真想到了素姬,他想到她倒在自己面前时露出的解脱的表情,忽而生出些浓浓的羡慕,因为她再也不必在这丑恶的世间苦苦挣扎。
都最后一面了,突然这么坦荡地问他索要东西,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些稀罕,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阿冉,凭你的演技,骗我至死也未尝不可。”
姜冉的眉宇英气又漠然:“在你身上浪费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也没让我碰九国玺一回。南玘,你拿我做刀,怎么不给我点实在的好处。”
南玘嗤笑了一声:“你给北边传了这么多年的信,他们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头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祝文茵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脸色始终温柔,此刻撕破脸了,甚至还能从容地抬起手,轻轻地用手指蹭一蹭她的脸颊:“从前也就算了,现在祝文茵都不在了,你还在送消息出去。她是原承思的人,所以现在,她将你送给原承思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南国可以亡,谁都可以将南国拿去,但原承思不行。所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九国玺不行。”
姜冉死死盯着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给旁人都不愿给我,如今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南玘笑得十分畅快:“她不得意,我如何不满意呢?”
第149章 风起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姜冉对他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神色。
她在从前的许多时候,都曾因为他的荒唐行径,露出过非常失望的神色。她似乎从来不曾考虑过他看到这个表情时的心情,所以此刻也是一样。
她松开了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纠缠,告诉我真正的九国玺在哪儿。”
她对他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如她所言,她浪费在他身上的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九国玺,所以最后一刻,无论如何她也要拿到九国玺。
她目的如此明确,于是南玘垂下头,很无奈地笑了。
他在想,他这一生都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才是爱人的正确方式,所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这样的无限纵容,其实根本就不能换到心爱之人的真心。
他年纪轻轻,后宫之中已有数十妃嫔,八个子女,这些全部都是姜冉的杰作。
她根本不在乎他会喜欢什么女人,也不在乎他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只是借着这些作为政治纽带和牺牲品的女子和孩子,好在前朝达成她的目的。
至于他怎么样,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南玘笑一下就够了,他忽然就不想笑了。他头一次觉得保持笑意是这么困难又疲惫的一件事。
“真正的九国玺,我已经给素姬了。”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死水一片,好像那些深沉的爱慕,也一起死在了这里:“给你或者素姬,又有什么区别呢?让你们来的人,不都是祝文茵吗?”
姜冉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他。
“你懂什么?”
即便最后都是交到同一个人手里,但是过程千差万别,结果也就千差万别。
他一生信她,怎么就这件事不肯信她?
她转身就快步向外走去。
南玘在她身后唤她:“阿冉,回来。”
她一刻也没有回头,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空旷的大殿之中。
微凉的晚风灌了进来,终于缓缓吹散这殿中香浓的酒气。南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只是酒杯落在地上,他也随着再一次摔倒在软座上。
酒杯骨碌碌地滚到了门边,被一道门槛拦在了殿中,他遥望的目光也就这么拦在了殿中。
腹中鸩酒的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旷而发直,四肢也逐渐僵硬。
没事,没事。
他在心里迟钝地安慰自己。
南国要结束了,他会死在这里,也不会再有什么继承人冒出头来了。就连九国玺,他也经交给了那个自以为得手了的手法拙劣的窃贼。
祝文茵的目的就要达成了,她应该会放阿冉一条性命的罢?
他想阿冉是那样心狠手冷的人,一定会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单凭九国玺是拿不住隐灵海的,梵蔚绝不是会被九国玺禁锢住的人,阿冉是知道的。她只要借隐灵海,总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的。
他头脑里混乱不堪地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候,眼前的视线慢慢被一片黑暗遮盖。
阿冉,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姜冉一路都没有停留。
她脑中飞快思索着,想,如果凭南玘的算计,他会把真正的九国玺放在哪里。
九国玺最好是还在,他最好是还没交出去。交给旁人,就是真的白白交了出去,但若是给了她,兴许还是有余地的。
叛军进入宫中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匆匆往他寝殿赶去,想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先一步找到九国玺。
寝殿是黑的。内官们早就逃命去了,今晚的灯都没人点。姜冉匆匆进入殿内向内走去,门却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姜冉身体僵硬了起来,慢慢回过头去,看见寝殿的另一边,有一个人正悠闲无比地坐在那里。
她嗓音发紧,身体没有动作,只是唤那人道:“昭元主。”
昭元轻轻笑了笑,从那一片黑暗里望着她:“九国玺丢了,怎么,你没有告诉彤华吗?”
她见姜冉没有说话,又问道:“还是说,你联系不到彤华了?”
从前璇玑宫的使官殿暗牢里,有个天性残忍嗜杀的邪仙,虽然出身仙族,只是生而为恶,稍有不慎便有堕魔的可能。偏偏就是彤华不弃,将她纳入自己麾下,放在了暗牢之中。
这个使官低调,平素也没人提及议论,但昭元的部下却关注到了这一点告知了昭元——这个使官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任何消息从暗牢内传出了。
彤华挟制隐灵海,不可能放任他们随意活动,必然有人监管。昭元想到这使官也许在南方,只是派去隐灵海的菁阳宫使官并没有找到,今日倒是巧,在这南国的王宫里看见了。
昭元看着她明显紧张谨慎的姿态,想,就是因为她的狠毒手段,璇玑宫的暗牢才有那么可怖的名声,来到人间这区区数十年,竟也叫她生出弱点来了。
于是她笑道:“你想拿到九国玺去向彤华邀功,求她放南玘一条活路?你想想她素日的行径,无用之人,可还会留呢?”
姜冉没有被她三言两语带偏,只冷声道:“您没争过我家少主,不好好找个地方躲着,怎么还敢贸然出现?”
她望着昭元,虽然她孤身与自己共处一室,但她绝对不会轻易地以为,昭元当真就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昭元轻松道:“定世洲封禁,中枢有尊主坐镇,自然多的是她的麻烦,我管她做什么?今日既然在此处见你,自然是有事来找你的。”
她走到姜冉面前,微笑着对她抛出一句话:“你想救南玘?趁着彤华这会儿不在,和我谈谈罢?”——
大昭皇宫的勤政殿外,此刻有不少臣子正站立等候,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侍官徐甘等在门内,直到听见外面有小太监轻轻敲了三下殿门,才整理衣裳走了出来。
来的是先时从东境回来的原泽舟,原承思即位后,头一个给他赐了新的封号,将他留在了上京,没有让他回军中去。
臣子们见到他来,纷纷要围上去。徐甘抢先了一步开口道:“靖王殿下,陛下等候您多时了,快请入内罢。”
这一句话将其他臣子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原泽舟淡淡颔首对其他臣子们左右示意,而后跟着徐甘走进了殿中。
原承思正坐在里头,伏案看着厚厚的奏报。听见原泽舟进来,也不等他行礼完毕,便招一招手,道:“你来看看。”
原泽舟今日来时,心里便清楚自己被召的原因,如今将原承思递来的奏报打开一看,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半月前,那位早早就离开大昭皇宫的九殿下,他同父异母的幼弟原景时,在南境举兵了。
除此以外,更令人惊讶的是,当今天子的同母胞弟原博衍,竟然出现在了原景时的阵营之中。
若说是造反,似乎并不那么贴切。因为他们举兵后针对的不是大昭,而是南国。
谁也不知道他们手下那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是何时练好、又是何时穿越南境深山进入南国的,总之,原景时没有向北威胁原承思的政权,而是直取南国王宫。
幼年便稳坐皇位的南玘,早早将皇权握在了自己掌心里的南玘,居然连拼死的反抗都没有,放弃了联络那些即便如此也愿意忠于他的臣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后妃和子女,最后在宫内自绝了。
这些事先前已有奏报来朝,原承思按兵不动,但原泽舟已了解清楚。只是今日奏报翻开,后面却多了一件事,看得他大惊皱眉——
镇守南关的老将卢遂良,带着南境兵士,反了。
原泽舟面色镇定,倒也没有慌乱:“先皇想要取回卢家兵权之时,卢遂良就已惶恐不已,只怕卢家那位小姐前往南国和亲,都是他设想退路后的打算。”
他将奏报合上放回案前:“所幸皇兄之前已经有所准备,暗中向南方调兵。卢遂良踞城容易,但只要南方内外生乱,他必要退回密云峡以南,若不如此,连南方那点偏安之地都保不住。”
他是成竹在胸,对局势分外自信。
原泽舟笔直挺拔地站在那里,是大昭最意气风发的帝国将星,虽然年纪尚轻,但因肩负着皇家的尊严荣辱,身上不仅没有丝毫贵族子弟的荒唐奢靡之色,反倒带些常人所没有的为将者的霸气沉稳。
他颔首对原承思道:“皇兄下令,臣随时可以披挂南征。”
原泽舟在听到南方有变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要南下的时候了。
慕容氏镇守北疆,如今慕容谨不愿离开北地,而原承思为了处理北境战事,也无意将他调动。昔日原泽舟从东境被调回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返程的调令,他就猜到有这么一日。
原承思确有此意。
他站起身来,走到原泽舟面前同他道:“其余三境的守军,朕不会动用。南方附近各城驻军,能调给你用的兵士也算不上多,到了南方,那是卢家势力根治多年的地方,一切都要由你随机应变。”
原泽舟想到了这点,沉声回应:“皇兄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原承思拍了拍他的肩:“抛给了你这个难题,自然也不能让你毫无所用之人。朕会给小燕一个军职,要他听命于你,燕家的人,你可自用,不必问朕。”
自他登基后,原先亡故的太子妃林氏,给了追封的皇后谥号,而先前的侧妃燕氏,则被原承思扶上了皇后之位。
燕家背叛了卢家向原承思投诚,如今一步一步地攀到了这个位置。燕家也知道自己一切所得俱来自于原承思,是时也命也,好不走运,自然不会愚蠢到生出多余的心思。
他们难得的不张狂,对原承思异常恭顺,心里清清楚楚:只要老实听话,女儿的皇后之位,儿子的将帅之途,自然可以万分稳固。
原泽舟先前和小都统燕回风打过交道,对他有所了解,知道原承思此举并不是为抬举燕家,确实是看中燕回风的本事,有意培养。
原泽舟抱手,对原承思称是——
隐灵海总部驻地之内,梵蔚漠然看完了手中写着南玘死讯的信件。
他桌案上还摊开放着另外一封密信,开头称谓写的是老友,末尾落款写的是南玘。
从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今日。
梵蔚默然许久,将两封信叠在了一起,手中术法运作,火焰蒸腾而起。他看着信纸被焚烧殆尽,想——
该轮到隐灵海了。
第150章 受刑 他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
周遭是一片黑暗,甚至连纯粹的黑都算不上,仿佛是一团无声困守的迷雾。无论睁眼或者闭眼,都仿佛是一个样子,就像是瞎了一样。
但这却并不是一个无声的环境。耳边仿佛一直有着低频的噪声,像小虫嗡叫,细听却好像没有,只这么时远时近地低低震动耳膜,却又仿佛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简子昭叹了口气,连自己的叹气声都听得若有似无。他的手在眼前覆盖又挪开,视觉没有任何区别,又去捂耳朵,声音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捏了捏拳,试图去感受自己的手,因为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他怀疑刚才自己的动作都是自己的幻觉,其实他根本没有动。又或者动了……总之他根本无法确认。
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极端麻木,脑中一片混沌不堪,没有任何的思考,也没有要去思考的意识。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模糊地听到有人远远地喊道:“简少君,这边请。”
他初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在原地停顿了好久,脑海中的意识才模糊地发出一个信号——刚才好像有一个不同的声音。
这个信号难以刺激到他,用了很久,才让他似是而非地感知到什么,再用了很久,才迟钝地通过他的大脑和身体,经过非常缓慢的思索和转换,才让他意识到这几个字的意思。
他偏头——他想自己应该是偏了头的——但这只是一个因为外界刺激而有所反应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知觉,并且没有看到正确的声源的方向。
又过了许久,那个声音再一次道:“简少君,这边请。”
应当是又重复了一遍,应当不是自己的幻觉罢?简子昭这样想。
如此又花费了许久的时间,简子昭僵硬地眨了眨眼,突然在一片空茫里,十分陌生地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可是眨眨眼,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用迟缓到十分异常的速度,才觉得自己眼前似乎有些什么,然后才艰难地辨认出,那似乎可能是一个人影。
而前来传唤他的使官,看着面前这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君,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他将手里的捆仙锁强硬地套上了简子昭的脖颈,强硬地将他向牢房外拉出来。
简子昭早已没有知觉,双腿根本站立不住,一拖之下便倒在了地上。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被拴住脖子被拖出去的知觉。
他面上被勒得发紫,呼吸都困窒,但他甚至将这样的窒息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甚至连出自本能地去拉住绳索的动作都没有。
他被这样毫无尊严又不顾死活地拖了出来。
使官有心叫其他人都看看他简子昭的下场,特地拖着他从其他牢房前头经过。
有的惊惧,痛呼简少君;有的愤恨,怒骂一番,却连个主语都不敢加;更多的是瑟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生怕被拖了出去,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简子昭全都听不到。
使官一路拖着简子昭从使官殿暗牢出来,走到了东配殿前。慎知正巧出来,看见他来,漠然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简子昭,对使官道:“就放这儿罢,等清醒了,我再带他进去见尊主。”
使官于是称是,将捆仙锁随意捆到了一旁的廊柱上,对慎知行礼之后便转身走了。
简子昭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从暗室里出来了,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出来。
四周是正常的安静,有人来人往,有鸟雀鸣叫,并不嘈杂,但他听不到。他只能听到那种低频的噪声。
他平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直直地落在天空,天上白云漫布,阳光并不刺眼,但他看不到。他依旧觉得眼前是一片空茫。
空气里有拂来的花香,微风温柔地从他身体掠过,但他感受不到。他依旧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如此,他就这么躺在这里。
东配殿前的人不算多,但也是来往不绝。人人走过都看他一眼,却不敢多说半句。
他从白天躺到晚上,又从晚上躺到白天,如此过了两三日,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第四日,他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
慎知从殿前走过,偶然看到他眉间抽动一下,这才垂眼瞧了瞧。待发现他手指也在动作,身体仿佛也有反应了,这才叫仙侍来将他抬出去,再去内廷叫医官来。
如此,又花了一日的工夫,简子昭终于进入了东配殿中。
他用尚不能完全控制的仙力帮助自己,勉强算是“走”进了殿中。只是身体依旧不听使唤,步伐极慢,几步的距离,仿佛要摔倒无数次。
他眼前缠着白布,呼吸都好像被困住似的格外艰难,如此分外狼狈地面对桌案侧角的方向,以一种异常怪异的身体姿态,合手躬身,行了一礼。
“见过尊主。”
他似乎都不会发声了,声音含含混混的,几乎都听不出是这几个字。
彤华坐在他身后的窗台上,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进来之后一系列动作,如此见他弓腰许久,几乎要站立不住了,才开口道:“简少君。”
简子昭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身后,于是转了过来,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当日中枢结界开启,在各属族焦灼地观望许久之后,整个定世洲都被神力结界封锁,将他们也尽数困在神洲之上。
过不多时,便有使官从群玉山中鱼贯而出,目标极其清晰明确地奔向各属族的封地。
简氏仙族自然也有使官前来。
简子昭那时就和他叔叔一起并排坐在前堂。他看到走进来的使官,目光落在他们腰间那个代表彤华的腰牌之上,心里慢慢卸了力气,抵着扶手站了起来。
他非常平静从容地跟着使官进入中枢,被单独关在了使官殿暗牢之中。他对自己要面对惩罚的事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要经历多久。
直到此刻,他被释放出来,站在彤华面前的这一刻,他都对过去流逝的时间没有太多的概念。
彤华看见他转向了面对自己的方向,安静地打量起他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平静静的,虽然才从那样的折磨之中抽身,却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什么太大的打击。
他“望”着彤华所在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在面对彤华,但他也没有流露出恐惧、痛恨、后悔、愧疚、不服、反抗……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他非常淡然,早在他决定放弃彤华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于是如今这样落魄狼狈的境地,其实也在他意料之内。
既然想到了,成王败寇,他的背叛已成事实,对如今这个局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多说的了。
彤华看够了,这才起了身,无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对自己视而不见,用有些偏的角度垂眼面对另一边。
小奇从她肩头探出来,打量了简子昭半天,忽然非常凶猛迅速地张口扑向简子昭的眼睛。但简子昭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根本不退不避。
小奇于是停在了他眼前,又默默地缩了回来,做完了这一回确认。
他是真的瞎了。
暗室里实在太黑了,他出来以后没做任何遮挡,面对着天空躺了那么几日,虽然没有刺眼的阳光直射,但是眼睛还是承受不住了。
医官昨日看过之后,专程回来报她: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外伤,但是受损还是严重的,身体感知的迟钝不是来自于机能上的,随着他回到正常环境,加以时日能慢慢好转;失语的症状轻微,看样子应该可以恢复;但眼盲和耳鸣的情况严重,不知道能不能好,一切都要看之后的休养程度如何。
彤华见多了在暗牢里被日日折磨的囚犯,姜冉不在,用在简子昭身上的手段尚算不得极端。
既然能好,她也就没什么好心软的。
只是他昔年里的形象,一向是这定世洲内一等一的仙君,如今她看着他这样憔悴狼狈的模样,虽然是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她心里却也并没有发泄完后的畅快。
简子昭反应还没完全好,一时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彤华看了看他,也没什么话要对他说,最后扯了扯唇角,退开了他身边,叫慎知进来:“送他回家去罢。嘱咐他叔叔简惑一句,让他好好照看,仔细着点。”
简子昭听见了这句话,有些缓慢地对她移动的方向转过头去,手指不自觉地向内蜷了蜷。
简氏仙族内本就分成两派。简惑遵循旧制,一直顺奉尊主。先时平襄陨落,待看得神主亡殁的异象之后,他二话没说,就向如今的尊主彤华称臣,预备着等中枢结界撤了,就好入内向她请安。
如今既然是简惑赢了,简子昭这般模样被送回去,和被扔进狼群的受伤羔羊没有任何区别。
彤华好歹只是关着他,其余什么也没做,但简惑就不会这样了。
简子昭心里一清二楚,但却也没有反抗。他在房内转了个圈,早没了方向,此刻茫然地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些什么,好往殿外而去。
慎知看他动作,上前几步,扶住了他的手臂,引着他向外而去。
经过彤华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对他道:“简子昭,回去以后,尽快将身体养好了,紫暮还要你照顾。”
“不!”
简子昭脸色倏然就变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拒绝。
他有些忙乱地拨开慎知,对着彤华的方向上前一步,由于动作太快,脚下狼狈地绊倒。他也顾不上起身,就这么往彤华那边去。
彤华眼见着他要碰到自己的衣角,向后退了一步。
慎知同时按住了简子昭的肩膀,没让他继续向前。
简子昭没力气,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向前了。他拧着眉恳求道:“紫暮不能……”
他反复几次才把话捋顺:“紫暮不能和我一起。”
他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可用可信的部下,连自保都做不到,回到简氏,简惑自然会用叛主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肆意处置他。
他可以接受,但是如果彤华要将紫暮给他,他是无论如何也护不住紫暮的。
现在……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和紫暮扯上任何关系。
彤华无动于衷:“是你自己说,一切为了紫暮。如今既然是我即位,自然要圆你这个心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