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罢手 但愿来日再无相见。
桑旻站在皎白的月色里,用一种很复杂很挣扎的眼神看着霍云栖。他无法不顾她的话,却也无法放下自己的仇。
她只是温柔地站在他的面前,足以成为对方最坚固的壁垒。
彤华连多看一眼都不必,只是看见霍云栖来,就知道桑旻不会再下手了。
果然,桑旻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转向了彤华。他对着她抱拳一礼,道:“李姑娘,抱歉,我无法下手。”
彤华也谈不上失不失望。
自从阮经年死在凤山以后,整个江湖群龙无首,直到如今才将将结束了一盘散沙的局面。单慕知和桑旻南北对立,是避免江湖中一家独大,但桑旻最愚蠢的一点,就是面对霍云栖的态度。
以前他和单慕知一起对着霍云栖犯蠢,尚且用不着操心,但如今单慕知已然放手,桑旻却愈发深陷。而现在,他甚至听霍云栖的话,想要放弃复仇。
别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桑旻不会不知道。
他知道,却还如此做了。
彤华想到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还没结束掉这些陈年旧怨,桑旻就主动放弃掉了一切。
她面对桑旻的态度,瞬间就少了从前的那些温和,语气有些凉凉地回应他:“用不着对我抱歉,你自己决定就好了。”
桑旻自然听出来了,他又对彤华道:“李姑娘,我们之间的事,今后请莫要再提。”
他退开了彤华身边,走向了霍云栖,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坚决地选择了霍云栖为他做定的选择。
霍云栖这才回头看向另一边的人。她看了一眼单慕知,又转头面向岑姚:“岑姑娘,之前阿旻派人追杀于你,我代他向你致歉。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晚之后,只要你与幽冥殿不再生出什么恩怨,幽冥殿就此罢手。”
岑姚道:“我本就与他没什么恩怨,是你们先找我的。”
霍云栖对她颔首,而后又回身对彤华道:“李姑娘,我们先时多受你恩惠,原该报答。但你却千万不该,教唆阿旻反复涉入江湖争斗之中。念在先前之义,我们不会偏帮任何人。今日告辞以后,但愿来日再无相见。”
彤华兴致缺缺,也懒怠应答她,只是问了桑旻一句:“你确定了吗?”
这是多一次的机会。
但桑旻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回答道:“我确定。”
彤华很轻地微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间,桑旻感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牵着霍云栖的那只手,下意识就收紧了力度。
霍云栖还以为桑旻是因为听到了彤华那句话,心里犹有挣扎,遂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他往山庄内走去。
桑旻强忍着心口那点难以遏制的不适,脚下沉重,但为了不让霍云栖发觉,硬是忍耐了下来。只是走在霍云栖身后时,再回头看了彤华一眼。
他在恳求她。
但她已不再看他了。
彤华视面前那对被仇恨深埋的师姐弟于无物,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清子山庄的方向。
单慕知的左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将长剑拔出了半寸。彤华突然道:“单庄主,要不要及时回你的清子山庄看一看?”
那一瞬间单慕知下意识地停顿,觉得她此言必有奸计,又怀疑她只是孤身一人在虚张声势。
只是还没做出决断,便听身后忽然传来极具规律的鸟鸣之声。那声音并不来自于这山间的任何一种飞鸟,而是山庄弟子用来传讯所用的骨哨。
哨音自山庄内向外传递,传到山间驻守的弟子那里,再传递到单慕知的耳中。他听见了那道声音,面色瞬间一变。
那是程度极高的重要信号。
身前是仇敌,身后是山庄。他知道自己不能丢下清子山庄不管,但是他也知道,李梦微已经丢了桑旻这个立足于此的最大筹码,大概率等他回头,她便会直接离开此地。
“看来单庄主又有的忙了。”
彤华轻轻笑一笑,对着岑姚偏了偏头道:“还不快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她就丢下这么一句话,飞身倏然而去,赫然是朝着清子山庄的位置。
这下单慕知没有丝毫犹豫了。他径自从密道进入,通过最近距离返回山庄。
比起让李梦微跑了,让她回到山庄去,才是最麻烦的一桩事。
钟琰娘这下彻底离不开清子山了。她看了一眼原景时,又看了一眼顾均,扭头去追赶单慕知。
顾均不会武艺,横竖也追不上她,此刻也不着急赶回,只是对原景时道:“公子立刻走。清子山若是再出事,就真的是要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了。鬼藤草已经拿到,不能耽搁了。”
他看出原景时的踌躇,有出于对钟琰娘和单慕知的道义,也有出于对彤华的执著。他作为他的谋臣,必然要阻止他再一次以身犯险。
但他知道原景时并不难劝。
因为他其实也足够狠心,所谓的道义与执着,终究都有一道底线。当有更重要的事摆在他的面前,他会清楚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下的选择。
顾均道:“江湖事,江湖了。公子终究是要慢慢退出江湖的,此刻回去,徒增麻烦。我与琰娘都承公子的情,公子先回蒙城救人,才是第一要紧。”
原景时没有打算回去。
他心里清清楚楚,无论从哪个原因来看,此时跟着他们返回,都不是正确的选择。
但他的眼睛还是又朝山上看了一眼,口中低声道:“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顾均意有所指道:“所以公子强留也无用。”
原景时回过头来,道:“请先生告诉钟娘子与单庄主,莫要因一时激愤,便去与她交手。寻常兵器伤她不得,勿要因冲动,反让自己吃亏。”
他对顾均抱拳一礼,拉着岑姚,扭头走向了山下——
翁文石夫妇死了。
他们二人的死亡,比翁念念还要突兀。若说翁念念死时,尚叫人得到了些关于凶手的信息,那么翁文石夫妇死时,则是真正的无声无息,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而相同的是,庄主单慕知又来迟了。
先前翁念念死时查找凶手,山庄中已有多人不满,如今此事一出,更是怨气沸腾。先时不满的人此刻又站了出来,矛头直指单慕知。
“这是在清子山,是在你单庄主的地盘,是哪里来的神仙妖魔,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杀了你妻子一家!单庄主,我瞧你是贼喊捉贼,如此顺理成章,将翁家在江南道的生意好全都吃下来!”
“单庄主,我们之间可是有人亲眼所见,翁老死之前,只有你去过他的房间,听说还在里头砸了东西。你倒是解释解释,你们发生了多大的冲突,才要不惜将翁老一家都残杀在此!”
在场之人虽与单慕知交好,可大多都已在心里认定了单慕知才是那个杀人凶手。即便钟琰娘和霍云栖站出来为单慕知作证,事发时单慕知都不在现场,却依旧无人相信。
单慕知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几个年长的江湖前辈身上。他问他们道:“在座有不少江湖前辈,见多识广,可能认出翁老身上伤口,出自什么兵器?”
年轻些的,自然以为是宽些的长剑。可此言一出,这些年纪稍长的纷纷对视,而后有人道:“江湖上已有十几年没有过这样的剑伤了。”
场中安静了半刻,那人道:“是凤山公冶家的阴阳双剑。”
却有人嘲笑道:“凤山公冶家,那不就是单庄主的师门吗?既然是他家剑术,单庄主就更无法解释了罢!”
那老前辈道:“老朽当年亲眼见过公冶俘屠杀人,也亲眼见过阴阳双剑下的伤口。翁老与夫人身上那处伤口特殊,的确出自阴阳双剑的阳剑,是半分抵赖不得的。但奇就奇在,凭那柄阳剑的分量和速度,和这处伤口是无法对应的。”
那人反驳道:“这有何奇怪?单庄主剑术不及他师父,速度差些,力道小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那老前辈还算客观,说出了这处伤口最大的诡异之处:“若有此伤的力度,就该有更快的速度,但这伤口不够利落,速度是不及的。而七步绝杀若是只有这个速度,便达不到那样大的杀伤力。此伤看着可怖,却难以对应,这才是奇怪之处。”
单慕知这才道:“不仅是翁老,念念和夫人的伤口,都几乎完全一致。试问在场诸位,谁能做到对不同三人刺出完全相同的三招,还能留下完全相同的伤口?”
在场之人都沉默了下来。
此言的确有理,寻常人的功力就算再深厚,也无法做到如此精准。环境不同,对面人的功力不同,的确是无法做到完全一样的。
更何况,单慕知右手受伤是事实,面对功力比翁念念更强悍的翁文石,的确是不该还能使出那样让对方不堪一击的招术的。
单慕知的目光冷然看着站在人群后的彤华,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他就要喊出她的名字。
但此时却有人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人群朝着那人望去,那人站在人群之中,口中道:“仅凭剑术,自然难以做到,只是大家都忘了,这天下间的奇术极多,单说那异术种类繁多,学上一两招来加以运用,兴许也并非难事。”
立时便有人斥道:“一派胡言!诸位都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有身份有地位,傲于自身绝学。岂有那无耻之徒甘愿学这等旁门左道,玷污武学奥义!”
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落地,众人纷纷应和:“喻楼主说的是!”
单慕知瞧了他一眼,道:“喻楼主说的是,但有关此言也不无道理。若用异术辅助,的确可以造成此种情状。既然今日要详查,便不能放过这种可能。”
那人是玉蝉楼主人喻高义,如今四十有余,相貌十分儒雅,在江湖上颇具盛名。他一贯是个端正刚直的正派作风,来到清子山庄后,虽遇这许多变故,却不曾掺和一言。直到此刻听到有人说出异术,才加以反驳。
他听单慕知如此说,便道:“若说是异术士,那也不难验证。我听闻那修习异术之人,身上总有些反噬之兆,与寻常伤口不同。既然昨日已经验过伤口,也无妨今日再验一回。”
他大义凛然地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我先来。”
单慕知原不是为了验他,正要开口,却听人群之后,彤华悠悠开口:“喻楼主,莫急啊。”
第102章 真凶 我仔细选个最贵的脑袋。
喻高义听见这话,回过头去,一眼看到翘着腿坐在那边廊下的彤华。
他穿过人群走了过去,立在她身前几步,双手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行了一礼:“李姑娘。”
在场之人见这一幕,大多有些吃惊。
彤华此来一直十分低调,刻意压抑自身风头,几乎不曾出头,即便在场有人因她出众美貌注意到她,也不会全然被她吸引,更遑论去刻意打听她的名姓。
此时骤然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大多数人也都是因为喻高义的举动。玉蝉楼在江湖上素有声名,喻高义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怎么一把年纪了,倒向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行了礼。
此时一看,才见着昨日那站出来提出凶手手臂有伤的颂意,居然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她的部下。
彤华与他玩笑一般开口道:“呀,原来喻楼主还记得我。”
喻高义收了手,但依旧十分恭敬地微微躬身道:“李姑娘这话折煞我了。昨日诸位聚在一起,我初初瞧见姑娘,立时就认出来了,只是见姑娘行事低调,才不曾打扰。”
彤华微笑着戳破他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人心易变、时移世易,喻楼主如今风光了,早就不念当日,若是我不开口打个招呼,喻楼主便不打算来与我叙旧了。”
喻高义面色不变:“岂敢,姑娘玩笑了。喻某从前落魄,是受阮盟主提携才有今日风光,自然记得昔年阮盟主之恩德,也记得姑娘向阮盟主为我美言的恩情——喻某要多谢姑娘的。”
他回忆起自己发家的经过,吹捧过了阮经年,也不忘如今是她坐在自己的面前。话说了一圈,最后还能绕回到她的身上。
彤华笑得温和,说话却不大给他留情面:“倒也不必特地记我的恩情。我一贯看不上你为人行事,不曾替你美言什么,受不得你这谢。”
这话无异于在众人面前给喻高义脸上扇了一巴掌。尤其是宾客中有与他不那么对付的,此刻如看好戏一般高声道:“喻楼主,快回来罢!一把年纪了,何故将自己这一张老脸,送到那黄毛丫头的脚下踩啊!”
这话的态度十分轻蔑,颂意立刻便侧目看向那人,手中长剑也向前挪了三寸。倒是彤华十分淡然,抬手示意他不必动作。
她眉尾微扬,只瞥了一眼那人,便回过头来。喻高义在她面前颔首道:“姑娘天性聪慧,自然看众人都是凡夫俗子。”
其实凭借他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已许久不曾有人敢这样无礼地对他。但此刻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忍了下来。
那个口出狂言的蠢货,自己没听说过李梦微的大名,敢在这里放肆,他却绝不敢如此。
当年他跟在阮经年身边,见识过这位李姑娘的手段。脸面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东西,得罪了她,自然有千倍万倍的报复等在后面。
彤华摆摆手,道:“喻楼主也不必因我在此,就来拍我的马屁,叫他们这些不知情的蠢货见了,反倒丢了自己的脸面。”
那人被彤华讽刺一通,恼恨顿生,提起兵器就朝彤华而来。彤华纹丝不动地坐着,自有喻高义立时回头,替她去挡。
那人骂道:“喻高义,她如此羞辱于你,你倒替她挡剑。亏江湖夸你风骨清明,今日如此,真是丢尽脸面!老子瞧不起你!”
言罢那人内力更厚三分,竟与喻高义直接在场中动起手来。
他们功力相差不多,你来我往,一时之间竟分不出个胜负。
彤华冷眼瞧着,看那边单慕知隐忍的神色,又注意到场边已有了打算插手阻止的人,这才给颂意了一个示意。
颂意立时拔剑而去。
他长剑带起倏然长风,在喻高义抵挡攻击之时,直直速袭向他的后背。
场中人万分惊愕,一边暗暗惊讶于颂意功力,一边又心道他此招阴损,居然趁喻高义无力回头抵抗之时做此杀招。
可下一瞬,喻高义掌下竟忽生出一股巨大力量,一掌将那人拍倒在地,而后立刻回过头来,掌间隐泛黑光,径自将剑气推出。
颂意目的达成,收剑而退,那携带着黑光的掌力突然失了受力,瞬间将一旁的柱子击穿。
倒地那人已经气绝,整个场面瞬间静默。
彤华站在一旁,这才笑道:“当年阮盟主抵制异术,我听喻楼主方才所言,心中甚是感动。你口中说着尊奉此言,怎么又去学了这下作手段,去戕害翁家、陷害旁人呢?”
她此言激起千层浪,喻高义方才那一招不是异术又是什么?
喻高义骤然抬头,看见她分明冷淡厌恶的眼神。他迅速站直身子向后退了几步,以一种防御的姿势回望于她。
“好个喻高义!口口声声假作无辜,竟是你暗自行凶!”
场中有人谩骂出声。喻高义心知自己一时着急暴露,但依旧咬牙不肯承认:“李姑娘,凡有武学你所不识,便尽然都是异术吗?”
彤华笑了笑,望向方才那为单慕知解释伤口的老前辈:“殷老,可还记得我吗?”
众目睽睽之下,这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竟也对着李梦微一礼。
“李姑娘,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彤华说着“都好”,又道:“殷老,喻楼主糊涂了,说我是胡言。他年纪轻,不懂事,您跟他说说,我这一双眼睛,可有没有看错过什么?”
那殷老答道:“李姑娘明眸慧质,未尝错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了。许多人心中开始思索,这江湖之中是何时有了这么一号姓李的人物,竟连这些老前辈,都对她分外恭敬。
自然有人不认得她。
但自然也有人想起了旧事,此刻已经开始心下惴惴不安了。
李姑娘,这是不是李梦微?
当年阮经年统率中原江湖,身边有个十分美貌的年轻谋士,传闻就叫李梦微。只是她甚少露面,也不甚张扬,所以关注的人不多。
但细细追究起来,阮经年能年纪轻轻便使武林折服于他,没有李梦微为他筹谋布局,是绝然做不到的。
这些人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阮经年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被他藏在背后的李梦微也由此消失于江湖,而她今日重新出现,如此张扬地露面于众人眼前,还这般嚣张地拿喻高义开刀,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经年当年尸骨无存,活不能见人,死不能见尸。今日突然见李梦微,莫非是……阮经年还活着?
海中有鲸落而万物生,阮经年的死就如同巨鲸沉入深海。今日在此的许多人里,不乏有当年追随阮经年的,他们无不例外,都从死后的阮家捞到了好处,才有了如今的风光。
他们暗自打量着彼此——在场这么多人,若是真的重新面对阮经年,没有一个能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说自己绝对无愧于他!
单慕知也没料到她敢这样直接暴露名字。
他先前见她遮遮掩掩,以为她要故意藏匿这一段旧事,可是如今她此举,分明是要借当年的旧势,来好好会会这一干旧人。
但江湖之中,血海生杀,留下来的,都是些心狠之人。
阮经年活着的时候,天下人都夸赞他是个好盟主;阮经年死了以后,天下人都怀念他是个好盟主,但这仅仅限于他死了的时候。
一旦他们知道他还活着、他要回来,没有一个人会去重新将他捧起。
他们一定会十分默契地涌上前来,而后,狠狠地将阮经年踩回地狱。
瞧,这些人的手,运力的运力、执器的执器,已经都暗暗地做好准备了。
如果阮经年真的要回来,那么今日,就先杀李梦微。
单慕知望着她,开口道:“李姑娘。你追随阮经年多年,距如今时日已长。我记得当初在凤山之上,你就是这副模样,如今再会,你依旧是这副模样。若说起异术,你,当真没有沾染吗?”
这话其实是在座许多人的疑问。他们想到了李梦微,但却不敢确认这个女子就是李梦微。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和当初那个李梦微,年纪根本无法对应得上。
但如果说到异术,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单慕知继续道:“昔年你追随阮经年,率人围攻凤山公冶堡,你我之间本就有血海深仇。今日再见,你用异术杀害翁家三人,又嫁祸于我,可是见当年不曾斩草除根,如今又想来害我、害我清子山!”
他用言语煽动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要告诉所有人,是她杀了翁家人,是她与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旧仇,她今日来,就是要故意生事,就是不打算让任何一个人好过。
彤华心道他愚蠢,用有些无语又无奈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不见此处氛围已经暗流涌动一般。
“我已将凶手点出来了,你不去审问报仇,却在此处煽动诸位,盘算着怎么才好要我的性命。若我还是当年的李梦微,放眼江湖,谁敢如此放肆?可见这世道一变再变,人心不复,终无定数。”
她打量起了在场的众人,口中道:“如今江湖之风,实在是不堪入目,我再多看也是恶心。只是就这么走了,留你们各自安然散去,实在也太丢阮盟主的脸面。不妨这样——我瞧着在座宾客,不少都是当年阮氏旧部,我取几个脑袋,回去交给阮盟主,如何?”
她这话出口,几乎等同于明言阮经年未死。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高喝道:“李梦微!你只有一个人,难道敌得过在场几百位英雄豪杰?敢在此处大放厥词,今日便让你知道教训!”
他持兵器而来,彤华只是手腕稍稍一挥,便叫他立时跪在地上,只是脖颈被扼着向后弯曲,窒息感涨得他满面通红。
众人不识她神力,只道是她内力深厚,心道当年传闻李梦微武功平平、甚至是不会武功,如今看来也是虚言,一时都不敢贸然上前。
彤华瞥了这人一眼,道:“我都不记得你,你冲上来送什么死啊?即便是拎了你的人头去,恐怕阮盟主还要怪我办事无用。”
她十分自如地往院中走了两步:“既没人愿意主动给阮盟主献礼,那就由我来挑了。我仔细选个最贵的脑袋,才好表示尔等对阮盟主的忠心和敬佩,是不是?”
彤华微顿片刻,仿佛是真的开始在众人之间挑选起来。
众人心中七上八下,暗暗相觑,盘算着如何解决了眼前这桩麻烦。她却忽然闪身一动,出现在了单慕知的身后。
单慕知动作自然比不得她,轻易便被她扼制,无法动弹。
她神力压迫之下,单慕知立刻呕出一口鲜血来,手臂上的伤也再次裂开,将袖子染成一片深色。
“都别动。”
彤华对着众人说话,眼睛却看着钟琰娘。她在叫这场中最关心单慕知生死的钟琰娘住手,而后目光微微一偏,落在其后的霍云栖身上。
她为救挚友,长剑已然出鞘,内力已至剑尖。
彤华微微一笑,道:“霍姑娘,传言众口铄金,我今日也为你洗一回清白。你来选罢。”
这话说得实在奇怪,霍云栖一时竟然未解——选什么?
她当下没能反应过来,但很快彤华就给了她解释。一直不曾说话的桑旻忽然沉重地倒在地上,霍云栖骤然回头,看见他七窍见血,已不能言。
桑旻与单慕知,选一个罢,霍姑娘。
第103章 选择 他放弃了所求,也就放弃了所有。……
桑旻其实早就死了。
当初父辈交恶,公冶俘屠绝杀桑浒。他为铲除后患,将桑浒唯一的儿子也拉了出来,斩于剑下。
那时候,只有他的小女儿桑昙,因年岁尚小、体弱多病、不会武艺,所以不曾让世人所知,一直也没有养在幽冥殿。
但父兄死时,桑昙正巧来了幽冥殿。他们将她藏在了密室之中,才叫她免于灭门之难。
桑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全家的死亡,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报仇。但她遇到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异术士,提出和她做个交换——他可以用她的性命,换回她家人的性命。
前提是,桑昙要把自己的命给他。
桑昙当然知道这异术士不是什么好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即便可以,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实现承诺。但是凭她之力,根本无法报仇,所以只有答应。
这异术士是要拿她这个小女童的身体做傀儡,但他无法换回一个成年人,只能换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
桑昙选择换了桑旻。
那个时候,彤华正在追踪这个害人不浅的异术士。术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带着使官找到了这个异术士。
异术士自然被解决掉了,可是处在法阵中心、正将换魂进行到一半的桑昙,却是一个麻烦。
一个异术士其实根本不具备复活一个逝者的能力,他诚然会些邪门的术法,但根本不可能成功。如果彤华不出手,桑昙和桑旻一个也活不了。
只是这术法并不可逆,彤华保了一条命,也只能保下桑旻。
这样擅自插手凡人的生死,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彤华看重了桑旻年幼便敢直面公冶俘屠的勇气,又欣赏于他后来隐忍蛰伏多年不休的恨意,想着将他留下来,将来平衡江湖势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桑旻因此活命。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命是从自己妹妹那里借来的,所以他人生唯一可以追求的目标,就是妹妹死前最后的心愿。
他必须要去报仇。如果他不能报仇,就无法面对枉死的妹妹。
报仇,是他活命的原因,是他生气得以驻留的一切根本。若是他的大仇得报、恨意消散,就会迎来最后的死亡。
桑旻原本并不觉得可惜,也不畏惧那一天的到来。只要有机会报仇,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他遇到了霍云栖。
如果那次他受重伤躺在山野里的时候,她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他最多也只是带着遗憾死去,终究也能与家人团聚。
可她偏偏发现了他。
她留下了他的性命,也挽回了他的向死之心。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纠结,也让他生出了本不该有的贪念。他放弃不了霍云栖,只能选择拥抱她。
他开始贪恋这个世界,贪恋这个难得的爱人,想要长一些、再长一些地活下去,如此才好与她共同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所以他要一直恨下去。
公冶俘屠死在了凤山,死在了阮经年的手里,那他就去找他的女儿、弟子;岑无疾不肯救桑浒,那等岑无疾死了,他就再去找岑无疾的孙女。
总之,只要他这样不讲道理地纠缠下去,恨意不绝,他总也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霍云栖不知道这些,只以为他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她不忍他一直生活在仇恨的压抑和痛苦之中,多次劝他放下杀念,与她一同归隐。
但他没有办法一口答应,只能含混着带过,在她面前做出释然的伪装。
他也想放弃一切和她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如果死了,那么一切相携相伴的美好未来都是空话。
一直以来,他都活在无重的焦虑和犹豫之间。他一直想要杀了岑姚,留存自己的杀念,可同时他又害怕,这将是他的最后一个仇人,他害怕当他杀死了所有的仇人之后,自己将再也不能陪伴霍云栖。
偷来的命,本来不该这样贪心,又这样不舍的。
他也曾经问过彤华:“李姑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再晚一点?”
彤华那时反问他:“那你又能用什么来和我交换呢?”
她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和她谈条件,希望可以得到更多。可是他们似乎从来不去思考,如果没有付出可以匹配的代价,又凭什么得到她一次又一次的怜悯和付出?
她不做好事,打着善意的幌子欺骗凡人和他们做出交换,可也算是满足了不少人的愿望。金钱权势,宝马香车,美女如云,绝世武功。
可她也有愿,一报不能还一报,真是好没意思。
桑旻问完那句话,也知道自己是在妄想。他连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又能再拿出什么来换?
他一路走到今天。彤华带他截住钟琰娘和岑姚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些麻木的解脱——就在今日了,只要杀了他们,这一生,也就终于要结束了。
他甚至有些放空地想:单慕知的妻子死了。
翁念念死了,他也死了,霍云栖找不到他,单慕知一定会保护好她。
将来若是他们走到了一处,把霍云栖交给单慕知,他也是可以放心的。
所以,杀了他们,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本该是他应得的归宿。
可是霍云栖来了。
她就站在那两人面前,想要阻止他在这条路上走到绝处,想要给他留下挽回的余地,此后才好回头。
他回不了头了。
他只有放手。
最后一回了,终究都是要死的,再对她温柔一回又何妨呢?来日地狱中见到失望的父母和妹妹,他再向他们请罪,可是起码活着的云栖,他没有真正答应过她的请求,最后一刻,他也想做个真正的温柔的爱人。
他也没有后悔,只是希望彤华可以稍微留一点余地,叫他晚些死去。
可是在他心脏抽紧的那个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
他放弃了所求,也就放弃了所有。
他本没有资格再索取更多的。
桑旻一直坚持到这一刻,终究没能与她走到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诉一诉衷肠。
最后一眼,他看着她拔剑前行,走向单慕知——
霍云栖看到桑旻倒下的那一个瞬间,脑中倏然闪过一片空白。
她立刻过去,将桑旻抱在自己怀中,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鲜血,可无论凭她如何呼唤,都无法让桑旻睁眼,再回应她一句。
“李梦微!”
她愤然抬头,平素的清冷淡漠当然无存,只剩下强撑却单薄的愤怒与恐惧:“你对他做了什么?”
彤华站在正中,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局势,逼得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摇了摇头,同她道:“霍姑娘为何问我呢?凡有所得,必有所失,方才不是你站在他面前,逼迫她选择你的吗?”
她笑意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残忍:“没用的棋子,不及时收回,总是碍事的。你说是吗?”
霍云栖彻底慌了,她的手指放在桑旻的脖颈上,却无法感受到分毫血液跳动的痕迹。
她心性素来强大,有千种万种办法面对人世的艰难,但唯独没有丝毫办法,来挽救一个人的生死。
“你要怎么做?”
彤华微微笑起来。她的指尖就点在单慕知的咽喉,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你来选罢——两个人,生与死,你来决定。”
她根本没法选的。
这是并不公平的交易。
钟琰娘看到桑旻情状,大多没有生还的可能,诚然她知道彤华也许真的有办法救他,所以更不能让她再继续对霍云栖步步紧逼。
桑旻已经死了,但单慕知还活着。
她对桑旻的生死并不关心,但起码她要保住单慕知。
她站在院中,只是微微思索了不久,便立刻抽出剑来。她手中那一柄阴剑削薄却锋利,在夜色里挥出冰冷的剑吟,目标清晰地指向了喻高义。
喻高义在这一场对峙中想要渐渐隐去自己的存在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再次逼得动手。他不知道钟琰娘是何许人也,却发觉她武艺在自己之上,且出手尽是杀招。
异术士的帽子已经扣在了他的头顶,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使用异术求生,但却可以不动声色地施展。
而此时,霍云栖也明白了钟琰娘的意思。
她将桑旻平稳地放在地面上,而后拔剑出鞘,自另一方配合她的出招。二女动作迅疾又狠辣,逼得喻高义完全难以招架。
他步步败退,忍无可忍,再次运用起异术来。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觉,他已经完全无法运力。
仿佛是有什么更加强大的力量笼罩着他,压迫着他,使那一部分力量完全无法施展。
喻高义的动作瞬间无措起来。他抬眼之间,看到人群之外,彤华那一道淡漠的目光。
他年轻的时候,被人像狗一样践踏,为了保命在阮经年部下俯首帖耳。大家都是为人做刀,又有谁能比谁尊贵?这李梦微一个孤女,每天跟在阮经年身边拿一张嘴翻覆黑白。
她说她看不上他为人行事,他又如何能看得上她?
他就是想要一步一步爬上高位,让昔日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尊敬他、让那些羞辱他的人只能舔着脸来恭维他、让那些想要杀他的人……最终只能死在他的手下。
清子山和幽冥殿争执,互相争夺地盘、扩张势力,却伤了他玉蝉楼的根本,让他一时大伤元气,只能暂时低调退避,让渡位置。
神仙打架,伤及蝼蚁。他攀附清子山,是为了保住玉蝉楼,他想灭清子山,是因为恨单家。这又有什么错呢?
这愚蠢的单慕知,为了个女人和桑旻争个没完没了,最后自己缩了回来娶了翁家人。他说要补偿玉蝉楼,但喻高义咽不下这口气。
他听说桑旻和霍云栖前来参宴,便打听好他们的住处,设好法阵,想要杀了翁念念,再把她的死转嫁过去。这有些麻烦,但不是不好做到。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探子看见了和桑霍二人一同前来的李梦微。这是一个大麻烦,他的确没有办法把握,这个女人完全无法看出端倪。
但单慕知帮了他一把。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居然想杀李梦微。
喻高义几乎都要笑出来了。李梦微是该死,但在知道她此来目的之前,还是不要招惹更好。他有了更好的办法,完全不必脏了他的手。
他设下的法阵顺利开启,单慕知要杀李梦微,最终却杀了翁念念。
但李梦微一定会知道,单慕知原本是为了去杀她。他们之间原本就有阮经年灭公冶家的仇,狗咬狗的戏码,实在是太好看了。
但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喻高义越想,愤恨就越烈。他无法使用异术,在霍云栖和钟琰娘的剑下伤处越来越多,无人来帮他,无人能挽救他的颓势。
这二人分明是为了杀他去救单慕知。众人心里清清楚楚,何必要为了一个喻高义,去得罪整个清子山。
喻高义恨恨地看着彤华,忽而再也不顾霍云栖和钟琰娘,而是抽身而出,直接向彤华而去。
彤华立于原地不动,钟琰娘在他身后展臂抽剑,足下一点,飞羽乘风般直刺而去。剑刃白光在他眼前闪过一道圆润的弧线,伴随着利落的断颈之声。
七步绝杀。
喻高义死于当场。
钟琰娘收剑回鞘,站在他的尸体旁边,冷然抬眼望着彤华道:“凶手已然伏诛,姑娘想要的人头也有了,可以松手了。”
第104章 争夺 爱意和幸福,是可以轻取性命的刮……
彤华目光往地上的喻高义身上转了一眼,这才扬声道:“今日诸位行动言语,我都记在心里,如今还请诸位给个方便,将来江湖再见,阮盟主自然也会记得这回。”
她是要让众人回避。
她手下收力,在单慕知背后推了一把,当真如钟琰娘所愿,将他放过了。
在场众人暗自思忖:她句句都在提阮经年,显然是为了威胁。
若是阮经年还活着,他们在此处合力倒也罢了,只是将来四散各处,单凭一家之力,还真未必能抵抗得了。
今日不退,到那时便迟了。
可是阮经年是死是活到底没个定论,今日李梦微说了这么多却不见阮经年,也未必没有可能是狐假虎威。
若是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单慕知,到底不大划算。
犹豫间,单慕知望着彤华,对众人开口道:“诸位,今日之事,是我私人恩怨,劳烦各位辛苦半宿,请先各自回去休息罢。”
他这话一出,也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合理退避的理由。众人纷纷抱拳行礼,而后挨个散去。
待此间无人,单慕知这才与彤华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祸及他人。你也用不着不敢承认——翁家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彤华把问题抛回给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自己想想和喻高义有没有利益纠纷。”
她解释再多都没用。若是单慕知执意要认定是她杀了翁家三口,即便有证据,也会被当作她伪饰的假证。
单慕知心中有数了。
他点点头,又道:“我那晚计划杀你,是为公冶家的旧仇。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祸及他人,止于你我二人即可。”
他在说身后的钟琰娘,也在说仍旧不醒的桑旻。
他的师姐,好不容易退出了纷争的江湖,有了自己的家庭,眼见着就要和和睦睦地度过一生,无谓再被拉回旧仇的泥潭。
而霍云栖,他诚心爱慕过她,如今也是真正地放手,祝福她有个完美的归宿。他们注定做不成爱人,但好在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为了她,他愿意暂时按下与幽冥殿的那些恩怨,只为她能有一个好的将来。
所以一切,都停在他这里就好。
彤华此来,本就是要解决这些陈年旧事,于是答道:“我也正有此意。”
她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霍云栖,道:“想救桑旻也不难,单庄主这里有一株鬼藤草正值成熟,可让他醒来。”
话音落地,钟琰娘立刻拧眉道:“你明知那株鬼藤草有用。”
霍云栖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一直和钟琰娘在一处的原景时和岑姚已经不在此处。
她上前一步对单慕知道:“我不能置阿旻性命不管。这株鬼藤草今日借我,来日,你若要其他什么东西,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取。”
她亦知道单慕知敬重钟琰娘,又回头对钟琰娘拱手道:“人命关天,请娘子割舍,将来若有需要,整个闲云山庄必听你差遣。”
钟琰娘没有退让:“我来求取鬼藤草,也是为了救人。”
她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彤华的恶趣味——也许她就是故意如此,又要挑起她们之间的争斗。
单慕知却在此刻道:“还有一株。”
钟琰娘微讶,道:“我听闻鬼藤草十年长成一株,繁殖培育都有定数,你从哪儿又找来一株?”
事已至此,单慕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吹哨叫来自己的亲随,让他去库中取另一株鬼藤草来。
他向钟琰娘解释道:“从前有一回凑巧,鬼藤草长出双株,单家保留了一株用来育种,想尝试让它双生的办法,只可惜一直未成。”
他望向霍云栖,声音沉下来:“霍姑娘,放心。”
霍云栖的心里稍安,压低了眉眼看向彤华:“鬼藤草一来,你就会救下阿旻,是吗?”
彤华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吗?”
她踱步到喻高义的尸体旁边,手指在他头顶上方轻轻点了点,就见已死的喻高义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后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十分呆滞地站在那里,随着彤华手指的移动,慢慢转身。
“你叫什么?”
“……我叫……喻高义。”
他说话有点迟缓,但咬字却清晰。
彤华收了手,他又瞬间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狠狠栽倒在地,再次变回那具冰冷的尸体。
霍云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霍然转头看向了一旁静静躺着的桑旻。
她艰难地挣扎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阿旻已经……死了?”
“是。”
她肯定的回答出口之快,令人绝望。
“不可能!”
霍云栖下意识反驳彤华。她双眼通红,根本不能相信这样的答案:“我每天都与阿旻待在一起,他是什么样子我非常清楚。”
她回忆着自己爱人的模样:“他的身体是热的,脉搏是跳动的,会笑、会与我说话、哄我开心,他和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你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
彤华反问道:“那方才的喻高义,不也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那不一样。”
霍云栖执著地摇头道:“那不一样。”
彤华淡淡道:“没什么不一样的。人死了以后,身体就只是一个没用的躯壳,和街边的木俑、戏台上的纸偶,没有半点区别——都是傀儡罢了。”
“可他平时没有半点异样。”
“那是因为他发生异样的时候,你都不在。”
对有些人来说,爱意和幸福,就是可以轻取性命的刮骨钢刀。
桑旻也有因幸福想要放弃仇恨的时候,那些身体冰凉僵硬如尸体的时候,他永远都会支开她,绝不让她看到一次。
霍云栖突然想到过去的很多时候,他的确会将自己支开,但他的理由永远充分而不动声色。
在她短暂地与他分开的那些时间里,她在无限欢心地沉浸在他给予的快乐和幸福中,而他如何,她不知道。
她这才感到自己从前许多次的迟钝,都成如今锥心的痛意。
她有些艰难地发问:“他那些时候,会怎么样?”
彤华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对罢?”
而言谈之间,那个去取药的心腹回来了。
他面色十分慌乱,语速极快地同单慕知道:“家主恕罪,我方才开密室去取药时,一时不备被人暗算,鬼藤草被人抢走了。”
霍云栖脸色瞬间大变,单慕知问道:“谁抢的,看见脸了吗?”
“那人戴着雕花面具,应是侠盗花留影。庄中部下已经去追了,山中的兄弟们也得了信号,已经在布置拦截了。”
这所谓的侠盗花留影,乃是江湖中一个轻功绝佳的高手。他从不轻易与人来往,行踪不定,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容。
之所以称他作“侠盗”,乃是因为他多做劫富济贫的好事,虽然偷盗不算什么正义之事,但他分得清好坏,也算是一个正义之人。
只是单慕知并未请过花留影,今日之前,也不曾与他有过什么恩怨。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这个时候出现,抢了鬼藤草。
三人在原地只顿了一刻,下一瞬便想到了什么,齐齐地望向了彤华。
果然,彤华十分满意地微笑了起来,而后对他们道:“既然鬼藤草已经拿到了,我就不与诸位耽误时间了。”
这向来无门无派独行江湖的侠盗花留影,竟是她的人!
霍云栖当即拔剑,拦在了彤华的面前,阻止她的离开。
她从前对她一贯尊重,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已经让她忍无可忍:“李姑娘,说好了用鬼藤草救活阿旻,何故如此?”
彤华笑道:“我只说鬼藤草有用,何时答应了你要救他?”
她分外可恶地说道:“我要你选一个,你杀了喻高义,要我放过单庄主。我以为,这就是你的选择了。”
她瞥一眼那边人事不省的桑旻:“至于鬼藤草这个法子,还是我送你的呢。”
单慕知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霍云栖被欺,他当即打了个手势暗示部下,又与彤华道:“即便你不肯救他,又为何要抢鬼藤草?”
“抢?”
彤华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鬼藤草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什么时候它到了你们手里,就成了你单家的东西了?”
钟琰娘从前与原景时一道,也算是和彤华站在同边。那个时候尚不觉得,如今站在对面撕破脸皮,才觉出她酷爱捉弄于人的劣性来。
她厌恨起对面人顽劣又自大的态度:“你由来便是如此,看见旁人坎坷艰难,自己便觉得得意无比是吗?”
如果一切都按照单慕知所言,当初是她害了公冶家,那么她救了她、看着她这些年里对她感恩戴德的时候,是否也在傲慢地嘲笑着她的无知和愚蠢?
彤华的目光落定在她的脸上。
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是公冶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从来也不知道是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让公冶家一路踏着旁人的性命走到高处,才让她有了那样尊贵的生活。
后来她也受了磋磨,但很快又安稳了下来。顾均死心塌地地爱慕着她,不冒犯也不退缩地等着她的首肯,于是她一家四口,如今也过上了自己的好日子。
彤华十分冷淡地想:真正坎坷艰难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空闲,去为别人打抱不平的。
“你以为这世上同样等着鬼藤草救命的人,除了桑旻就没有别人了吗?”
她提出了一个他们从来不会考虑的问题:“桑家被灭门,桑旻想要活下来,千方百计才能撑到如今。公冶家也被灭门了,当年那场雨下成那样,你怎么就能好好地活到如今?”
她冷笑一声,道:“公冶宁,你不会当真以为是你命大,生死簿上恰巧漏你一笔罢?”
彤华言尽于此,也不看他们反应,只是拂袖转身,身形立刻消失在众人眼前。
霍云栖见此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去追。钟琰娘却在她身后喊道:“霍姑娘且慢!鬼藤草没丢!”
霍云栖原本没打算回头,但钟琰娘后半句一出,她还是停了下来。
她将信将疑看着钟琰娘:“娘子何意?”
钟琰娘尚未答话,忽有一人从墙头跃下,落定在他们面前。
他带着一张雕花面具,正是方才所说的侠盗花留影。
单慕知看见他出现,脸上亦没有半分惊讶——此日之前,与钟琰娘配合伤他手臂的那人,就是花留影。
第105章 改变 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花留影自腰后取出一个布袋递过来,单慕知接过取出看过,对霍云栖道:“是鬼藤草没错。姑娘稍等,我叫人将药熬了,拿来给桑殿主服下。”
他叫亲信过来将鬼藤草拿去,又吩咐人准备担架,来抬桑旻回房间。
霍云栖谢过后,看着这神态自若的三人,又想起方才与彤华对峙的场面,此时方问起是怎么回事。
钟琰娘解释道:“我夫妇在南方时,偶然与花大侠结识,来往过几回,有些旧交情在。之前翁姑娘出事,我出来追凶之时,偶然遇到了花大侠,这才知道她此来是为了鬼藤草。”
于是她寻花留影帮忙,洗脱了单慕知杀害翁念念的嫌疑,之后彤华要拿鬼藤草,花留影更是顺水推舟。
总之彤华那人一贯喜欢看人玩弄于自己鼓掌的狼狈模样,他们假模假样地演演戏,让她满意离去,也免得留下生出其他波澜。
霍云栖对着花留影称谢,而后又浮起些担忧:“只是阁下将鬼藤草给了我,又如何向李梦微交差?”
花留影的面容隐在厚厚的面具之后,导致他说话时的声音,都仿佛变得沉重而模糊。
但他的口吻倒是不甚在意:“无妨,她原也不是自用。只怕即便得了鬼藤草,那人也不肯用,她又能如何?”
钟琰娘于是想起方才彤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不是无缘无故才活了下来。
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因花留影这句回答,再次回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问花留影道:“阁下知道她是为了救谁?”
花留影看着她,沉默着没有开口。钟琰娘却因此确认了他的答案,诚恳道:“阁下若是知道,还请告知于我。”
那些旧事,分明与她息息相关,可这些年她渐渐退出江湖,单慕知又有意护她,到头来再提起从前,竟显得她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从凤山的尸山血海里走了出来。
明明是她,亲眼看到了凤山的灭亡。
花留影显然是知道那些旧事和内情的。他踯躅片刻,最终还是告诉了她:“是容琰。”
这已经不是这晚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
年少时明朗的少年,无端烦恼爱风流的年华,不带一丝杂质的诚挚感情,却是别人布置许久的一场阴谋棋局。
他们没办法忘记他的欺骗和背叛,直到今日,那种恨意都依旧在心上盘桓。
但是——
单慕知侧目望了钟琰娘一眼。
他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琰”字的师姐,当真对容琰半分情谊全无,只剩下全然的仇恨?
李梦微先前说,如果不是容琰,他们不会有如今。
这话其实没有错。
他们当初躲在密道里的时候,容琰已经看到了他们。他知道密道的位置,只要抬手一指,他们根本活不下来。
但他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就侧过身去,挡住了李梦微的视线。
也许当初该死的人的确不是容琰——阮经年虽然杀了容家人,但是容琰的姐姐容瑜,却是阮经年深爱的妻子。
他不会轻易杀死爱妻最疼爱的弟弟的。
所以,李梦微那句话的意思是,容琰是替公冶宁,死在了凤山之上。
他也和桑旻一样,变成了一具空荡的躯壳,被人像傀儡一样驱使,等待着这世上最后一株鬼藤草,才能重新活过来。
“师姐。”
单慕知见她沉默,唤了她一声。
钟琰娘显然是也回想起了旧事,听到这声才恍然回神,应了一句:“嗯……慕知,今日的事也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夫君还在等我。”
她无法忘记或是否定那一段被容琰占据的过去,可她已经有夫君了。
她初到原景时身边的时候,就认识了顾均。那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没有背景,但有才华,见的次数多了,便笨拙地寻了个还算美丽的月明之夜,在清风徐徐里向她表明了爱慕之心。
她原是无心嫁娶,一口回绝,一边教授原景时剑术,一边慢慢将过去抛诸脑后。阮经年已死,她复仇也找不到凶手,只能等待时间将一切遗忘。
她陪着原景时行走江湖,过去在这大好河山的浩瀚里被慢慢掩埋。顾均却也十分固执,手无缚鸡之力,嘴上不会甜言蜜语,却还是跟着他们走了一路。
她应许了顾均的那一刻,是真正从过去走出来的时候。她终于成了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普通女子,在望州和顾均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快乐又美满、没有任何忧愁的日子。
她不想要再回头看了。
他们师姐弟两人对视一眼,已然互相明白了对方心之所想。就像单慕知放弃了霍云栖一样,公冶宁也放弃了容琰。
如今,翁念念已死,单慕知好容易拥有的姻缘就此而止,但钟琰娘的前路尚且坦荡,还能继续向前而去。
单慕知放下心来,对着她点了点头。
花留影在一旁看她如此,便道:“我还要去与李姑娘汇合,不多留了,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钟琰娘叫住他道:“阁下回去也不好与她交代,不如直接离开。她若是威胁了你,我们可以帮你。”
花留影摇头道:“她从前与我有恩,也不会对我如何。我是一定要回去见她的,多谢娘子关心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
“霍庄主,有一句话,她没有骗你。鬼藤草可以让人苏醒,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和他们说这么多?”
彤华坐在山石之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荡荡的木匣,好笑地望着花留影。
花留影隔着一条极小的山溪,坐在她的对面,手里随意捡起的树枝点在溪水之中。
他将面具放在手边,静静看着溪水淌过树叶,徒留月光折射的点点波光。
他有些无趣道:“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太大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失望的。”
彤华道:“把一个已死之人药活,这还没用吗?”
花留影道:“活尸罢了。”
彤华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虚影:“即便是活尸,也是有人在期待着的。”
花留影闻言笑了笑:“霍云栖就等着桑旻,所以鬼藤草给她,正是物尽其用。”
彤华“嘁”了一声,摆手撵他:“赶紧走。就因为你这一遭,白费我好几天的工夫——留着看得我心烦。”
花留影笑容更灿烂了。他丢下一句“好嘞”,手里的树枝一扔,拿起面具几下腾挪,就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段玉楼此刻方才现身。
彤华随手将木盒碎了,手指轻轻搓了搓,赶在他开口之前,卖乖地同他抱怨:“早知道就听你的了。”
早知道陪着那些人浪费这么几天,居然还是把两株鬼藤草都送给了别人,她就不来折腾这一回了。
原本她是真的想取一株鬼藤草回来救容琰的。
段玉楼非常娴熟地牵起她的手,再次帮她净化起体内的浊气:“尽快把容琰的事解决了也好。”
他有些无奈:“凤山对你造成的损伤太大了。”
如命书所写,阮经年当初带人杀上凤山,公冶家的人本该尽数死绝,至于容琰,本该在与他决斗中便坠崖殒命。
但彤华留下了他们的命。
她是为了许多年后的今天,为了另一件事的谋划千里布局,最后才能绵延到此处。
命运如同千溪归流,其间一点细微的干扰,最后都会造成巨大的变化。
天理昭彰,各循其道。她自然无法这样肆意地插手凡人的命格,如此行事的结果,就是降落在她身上的报应。
那一场腐蚀万物的红雨,原本是为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将一切都拨回正道。但彤华固执插手,所以伤害就到了她的身上。
凤山寸草不生,人畜绝迹,不伤天神,伤人神。
彤华管辖苍洲,便享苍洲凡俗信仰供奉。凤山一夜绝迹,曾经是对她的一次重创,也是天道对她相应的惩罚。
“不能急。”
她摇了摇头,但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又十分乖顺地站起身,柔柔地投进他的怀抱。
他想生气,但是还是抬起手臂揽住了她。
彤华在他怀里道:“你也别急,这事今日没完,还得再找机会。容琰的命是被我变了的,总得好好了断,不然将来反伤了我,你不又要心疼我吗?”
本该是在家人宠爱下出生长成的小公子,因她提前插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就连他的出生,都成为了这场长年阴谋中布局的一环。
她在阮经年身边做谋士李梦微的那些年,亲手将容琰培养成了最优秀的细作送到凤山。原本应当是受家人性命要挟才打开公冶堡的理由,因此变成另一番模样。
容琰的命书因她彻底改变。
其实彤华一身反骨,也没少和天命对着干,诸如此类的反伤有过好几回,仗着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债多不愁,从来也不上心。
但段玉楼一直希望她尽快解决这些旧账,尤其是在蒙山下表明心迹之后,他就愈发不加掩饰。
他冷淡地应对着她的油嘴滑舌:“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彤华抬起头来望着他,故意皱眉道:“你怎么也不帮我想想办法?我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收了鬼藤草,正好救了容琰。容琰好好的,就能拿捏住他长姐容瑜,拿住了容瑜,就等于拿住了她夫君阮经年。一举多得的好事,这下都不成了。”
段玉楼反问道:“我帮你什么?鬼藤草已经用完,也算你目的达成。至于阮经年,他还不算老实吗?”
彤华轻嗤:“真的老实,就不会自己去和繁记联系了。”
段玉楼道:“殊途同归,难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念头?”
话是这么说,但彤华就是不大乐意。她习惯了凡事掺和一脚,这件事转了一大圈,最后居然把她绕了过去,她实在有些不开心。
段玉楼看出了她的不满,道:“别想了。你这回出来久了,也该回定世洲了。”
彤华摇摇头,道:“回不了,得再去一趟蒙城。”
段玉楼若是有脸,此刻才是真的黑了。
“那边还有什么事没完?”
若是回去了,又难免要和原景时打交道。
彤华却道:“倾城许久没给我传信了,简子昭明明就在蒙城,可是给我回信的时候,一次也没提过倾城,这不太对劲。”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怀疑,我的那位好姐姐,恐怕已经到了蒙城了。”
第106章 塑像 她如此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
原景时带着岑姚,一路快马回到蒙城。
蒙城的景象比起前些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但对比起从前的繁华,仍旧看着荒凉不已。
岑姚迅速处理了药物,拿去给原博衍服下。没过多久,他便睁开了眼睛,与人说话时虽然虚弱,但也算应答如流。
至于最令人担忧的腰伤,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刺激到他的腿部时,反应和感官都是正常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陶嫣提心吊胆了许多日,此刻终于撤下了坚强的姿态,投入他怀中淋漓地哭了一场。
原景时和岑姚不好打扰他们夫妻,便安静地退了出来。
一直留在蒙城养伤的谢以之,听说他们带着药回来,也过来看了一眼。原景时听说谢以之这些日子帮了陶嫣不少忙,十分郑重地谢了他一回。
谢以之谦让回礼。
原景时想起自己离去时,蒙城的部署只是大致规整,但还有很多疏漏之处。他们一齐走出了院子,而后问他道:“这些日子蒙城百姓如何了?死伤之人还多吗?”
谢以之答道:“药品足够,物资足够,自然活的人也多些。只是蒙城这么大一片废墟,每日挖,自然每日都有死去的百姓。”
蒙城繁华,城中有不少高楼,如今都是废墟。原景时回来时经过陆氏药铺那个院子,看里头还是满满当当,便问道:“那边院子小,新救出来的百姓都住在哪儿?”
谢以之道:“都在定世观里。那边高阁未塌,院中损伤不多,就把百姓们都暂时安置在那边了。”
那处定世观,原景时也知道。
昭人由来信奉定世神。若干年前,此地百姓富庶虔诚,多捐银钱,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匠人精心打磨雕刻了三年有余,才为定世神塑了一座近三丈之高的金像。
高阁建成,几重院落。蒙城这座定世观规模极大,落成之后,规模仅仅次于上京那座定世观。
地动当日,也能见得这座高阁依旧矗立。只是一来,去那边的几条路都被废墟挡着,一时清不出来,二来,为数不多的人手都要急于救人,也顾不上那里,所以先搁置了。
待上京的支援到了,人手充足了,方将道路清了出来,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暂时安置了进去。
原景时在蒙城的那些天,去那座定世观里看过一回。地方足够大,倒也不怕放不下这么多人。百姓们多年前供奉神明的举动,如今也成了庇佑他们的避难之处。
他点点头,道:“我和阿姚去瞧一眼。”
谢以之闻言却阻拦道:“岑姑娘去倒没什么,公子恐怕不方便。”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解释道:“那边官兵多,难保有认得公子的人。如今公子回来,也该小心些。”
原景时一时没想明白:“都是些受伤的百姓,能留多少官兵?”
谢以之道:“公子有所不知。蒙城连日多雨,难见晴日,前头有尸体没做好处理,百姓们受伤后身体又弱,兴起了一阵恶疾。那阵子死去的百姓实在是多,活下来的日夜对着定世神祷告,但这自然也是没用的。压抑得久了,难保有人心绪不稳。”
他微叹一口气:“就是昨日,百姓们一拥而上,喊那定世神无用,将塑像砸了。上面怕民情激愤,再生出什么事来,就叫官兵去观外看着了。”
原景时与岑姚听得直皱眉。
原景时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就会有冲突:“什么叫看着?百姓手无寸铁,闹得凶了,难保官兵不动手罢?”
谢以之踌躇道:“是……所以公子想去,实在不方便。”
原景时面色不豫,但没有再多言。岑姚知道他没办法去,于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手臂,提出自己先去瞧一瞧。
原景时道:“你一切小心。”
岑姚点了点头,向外面走去。谢以之原本陪着她,她看了一眼谢以之的腿,开口劝道:“我知道地方,自己去就好。公子腿伤还没好全,还是别劳动了。”
谢以之犹豫了一下,岑姚会意道:“你放心,在这里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
谢以之这才点头,告辞离去。
岑姚见着他离开了,这才打量了一圈四周,确保没人在,才从衣领里取出一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回用上这个哨子。往日来不及用,人就来了,只是今日……
她抬头看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扁了扁嘴,低声道:“什么嘛,也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
岑姚听见这个声音,面上立刻笑开,回过头去。她的背后,陵游坐在墙头之上,一条腿曲起支着手臂,十分散漫地垂眼看着他。
“你真的来了啊。”
她眼睛亮晶晶的。
但陵游却懒洋洋的:“我还当你不记得有个哨子了……叫我做什么?”
岑姚走近他两步,问道:“我听说定世观有好多官兵在外面守着,你能不能绕过他们,把我带进去?”
陵游反问道:“你是小神医,走大门谁会拦你?”
但看着岑姚瞬间扁平的表情,他还是又说道:“可以。”
这下岑姚计谋得逞,笑嘻嘻地跑回了院子:“景哥哥!我带你进定世观啊!”
陵游的脸这下彻底黑了——
在昭民的传说里,定世神是有一个故事的。
人间福祸相依,命运有因有果,若是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定世女神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每当信徒有所求,即便是要自己替他们接受惩罚,也肯护佑他们完愿。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她都肯以身相替。
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后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后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后,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后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后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后去推神女的塑像。
但这座塑像太大了,大到,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移动她,却不能推倒她。
于是他们唾弃她,砸坏她,将秽物泼到她的身上,更有人爬了上去,用刀剜出了她那双明玉做的眼睛。
伤痕留在她的脸上,成她空洞眼眶下经久不绝的泪痕。
百姓们离开了大殿,离开了这个院子,宁肯睡在外面,也不肯再走进这里,再见这无用的神像。
于是原景时得以略过百姓,略过官兵,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内院之中,看到这一片伤痕狼藉。
可在这样的灰败惨状里,却仍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是这景象里唯一的亮色,可背影却显得万分凄怆。她孤孤单单地站在殿宇中央,面前是那座不复从前的神女塑像。
但她没有看神女。
她看着那座翻倒的狮王塑像。即便是如此的场景,它依然如传说中一样,守护神女到了最后一刻。
它的翅膀已经彻底断裂损毁成无数的碎块,牙齿掉落,眼珠被挖,四肢和躯体也断成几节。它带着无数的伤痕躺在了神女塑像前面,不再伟岸的身体依旧顽固地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进来伤害她的人。
于是她伸出了手去,落在了狮王塑像之上。
她抚过狮王背脊的伤痕,抚过它的头颅,眼眶,牙齿。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肮脏塑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旧识。
她向前一步,和它缓缓靠近,连手指都在颤抖——
彤华一回到蒙城,就感觉到了定世观的异样。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座被损毁的塑像。
这是昭民口中的传说,却是中枢讲了很久的历史。
定世洲始主当年安定人世,而大荒神洲神地上的天岁神族里,有一只青翼狮王,仰慕始主风姿,自愿俯首,护她一生。
她一贯不解始主的怜悯来自何处,又为何肯付出一切护佑人间。但是守护始主的狮王,却是这个故事里唯一让她觉得切心的部分。
她的从前,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一只青狮。
很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去到大荒的那日,也有一只青狮在诸神面前扬起了伤痕累累的六翼,只是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
原景时当日与她在淮州分别,未料到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与她相遇。此刻脚步顿在原地,一时没能出声。
而就是他来到的片刻之后,檐上有迅疾风声掠过,前些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子昭出现于此轻轻落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陵游。
陵游前些时候不在蒙城,也是今日回来,才头回看见这观中景象。
他因为岑姚叫来自己去帮原景时而不大好看的脸色,因为见到这残破的塑像难看了一倍;此刻又因为见到简子昭的到来,更加难看了一倍。
简子昭只是对他简单地颔首示意,而后便迈步去了大殿门前。他显然也有忐忑,此刻只轻声唤道:“少主。”
彤华听到了,一时没动,之后手从塑像上收回,在面前掠过,才最后落到身侧。
她顿了一会,才回过头来。
她永远美丽,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再美丽不过的风景,叫人惊艳得挪不开眼睛。
但她不再是往常那样明艳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了。她唇边没有笑意,潋滟的眼睛里一片冰冷。即便眼尾还有些微红,但仍旧是满目锋利的狠意,直叫人看得内心惴惴。
简子昭默默绷直了背。与彤华相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彤华在发起狠来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招惹。
但他仍旧发觉,她比那一日在中枢拜见时,脸色还要苍白。
他恭敬地躬身,向她行礼。
彤华冰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把事办成这样。”
第107章 求救 她无法理解,所以难过生死。……
简子昭颔首更深,没有解释。
百姓积怨甚深,这其实是无法的事,昨日观中塑像被砸,他不能插手,只能立刻传信上禀。
但是彤华要因为此事斥责他行事,他也无法解释,只能认下。
他甚至无法说“息怒”,无法说“立刻设法解决”,因为事已至此,他根本无法解决。
彤华也不是一味将所有理由推给下属的人,何况简子昭严格来说算不得是她璇玑宫的下属,也并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她只是以此掩盖过方才的失态,待见简子昭如此全盘接受的谦卑姿态,自然也就顺势而下,不再多言。
她从殿中走出,站在简子昭身侧立定脚步,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此日之事,回去再说。”
简子昭称“是”。
彤华迈步向几人走去,目光一眼都没看过陵游。陵游压着唇角,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彤华,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岑姚想到之前,这两人是生出了矛盾的,虽然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不过看今日这场面,实在称不上好。
她转向左边,左边是被彤华摆了好几道的原景时;她转向右边,右边是单方面被彤华绝交断义的陵游。
岑姚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场面实在太可怕了,这两个人本身就不对付,这时候看见彤华出现,感觉空气里都在冒刀子。
无辜之人经过,都得被捅上两刀。
这种时候,彤华无论和谁说话,都绝对会让另一个人不爽的。于是她在这种时候选择了和谁也不说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岑姚。
“小岑姑娘,药好用吗?”
她语气还算正常,只是脸色依旧还是冰冷的,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
这让岑姚非常不适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彤华就是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会保持微笑的人。
她不笑了,这太奇怪了。
而彤华显然也是没想着要等岑姚的回答。
她问完那句话,仿佛只是和她起一个头,紧接着就立刻道:“奉劝姑娘,勿留种子,否则我会来找你的。”
岑姚“啧”了一下。
那株鬼藤草她也研究过了,叶子扒开之后,最里头是裹着种子,只是一见光没多时就全白了。也不知道这种东西连光都见不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有心留都留不住,更何况,就那么一株鬼藤草,效用早被她利用殆尽,想剩也剩不下了。
岑姚闷闷地“哦”了一声,便见彤华越过了他们向外走去。
就只听见彤华对身边的简子昭说了一句:“传上庭查惩缺位。”
简子昭闻言微顿,而后立刻应声:“是。”
岑姚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耳朵里只听了个囫囵,脑子没反应过来。但陵游瞬间就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定世洲的人,那就没有来人间插手这些闲事的资格,只能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之上。
明宿阖族虽死,但明宿封地白虹原却还是在的。虽然前些年陵游一直在定世洲,但是那块已经因无人而变得一片死寂的神地,其实才是属于他的归宿。
他既是明宿神王,那就归天帝长晔管辖。若她消息传回上天庭,长晔彻查漫天神仙,见得他不在白虹原,是可以对他进行处罚的。
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他没有自行离开,所以此时,她也就没有再客气,而是直接让长晔来抓他回去了。
彤华已经毫无留恋地错身而过,陵游在原地死死攥紧了双拳,只停顿犹豫了片刻,立刻回头追了上去。
他今天非要把这话跟她说明白了不可。
他那日着急了,对她言辞激进,确实不比平时温和。但她那日将轮回兽的元灵还给了他,还给他了暗示,应该是没有真的和她生气的。
他自己心里有鬼,一直向她不肯低头。可是这点自尊又有什么重要?
她是他仅剩的亲人,即便恂奇真的回来,她也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绝不会为了恂奇放弃她,也不会为了恂奇背叛她。
他要把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好解开她心里那一点恐惧,让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毫无条件地站在她的那一边。
之前和倾城争执过之后,他已经想了很久,等彤华回头来找他是绝对没有可能的,那又何妨让他去找她?
他跟着她一路去了淮州,但她身边一直有人,也不便见他。难得有了需要用人的时候,颂意那小子知道她的安排,剑也比他出得快……他只能无功而返。
他明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的。
既如此,他就应该和她说明白。
哪怕她为了给人做戏,继续这样在人前不理会他也好,但起码她不要再这样不将他放在眼里,起码不要连私下都不肯与自己相见说话,起码……不要将他赶走,不要让他去没有她的地方。
他只有她了。
陵游快步追上去,正要伸手去抓她手臂,却见门边迈步走进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看着彤华顿了一瞬,立刻扑过来跪在她面前,哭道:“童姑娘!你救救我孩子罢!”
陵游的手顿住了。
这妇人他也认得,李老三的孙媳,从前也时常跟着李老三的儿子和孙子在酒楼里劳动的。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抓着彤华的裙边,无力地跪着弓起了腰,苦苦哀求。
“童姑娘,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孩子他还小啊……我明明把他护住了,我明明连个肉皮儿都没叫他磕破,可他醒不过来了!我求大夫帮他看病,给他开药,我成日成夜地守着他,可孩子怎么都不好啊。”
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又松了手给彤华磕头:“童姑娘,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彤华伸手去拉她,却拉不起她。简子昭站在一旁,迅速向门外看了一眼,没见着院外有人被她的哭喊声吸引过来,而后上前一把扶起了这妇人,看着十分周到地将她往里拉了几步,远离了门边。
彤华这才问道:“你家翁呢?你公婆夫君呢?”
妇人悲道:“都死了,都死了……就活了我一个……”
她说着又跪了下去,拉着彤华恳求道:“童姑娘,我嫁进李家不久,但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旁人没有法子,但您一定是有法子的。我就想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将来我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罢……”
岑姚是个大夫,听见这话,立刻过来将她的孩子接到手里。她抱着那孩子,检查了好几番,心下渐渐凉了下来。
这孩子现在的确还有一口气在,但是年纪太小了,身体也太弱了,恐怕是真的救不活的。
但她不能这样说。
她心下一定,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彤华忽而道:“没事,你先起来。”
她从岑姚怀中将孩子接了过来。岑姚一开始不肯给,盯着她的眼睛不松手,可是彤华只是那么和她平淡地对视了一眼,她就不自觉地收了手。
彤华看着那个孩子,魂魄都快散了一半了,只怕都不必越过今晚,阴司就该过来接了。
她用一种十分亲和自然的样子抱着这个孩子,嘴里哄着孩子又宽慰着妇人,很自然地就将孩子还了回去。
如果是博爱世人的始主在这里,也许真的会以身相替,将报应引到自己身上,换这幼子一条活路,好叫这年轻孤弱的妇人有个念想。
但彤华不是。
她肯救桑旻和容琰,是因为这两人有用。若是救了这孩子,将来又有什么用呢?
彤华从前受教中枢,却一直无法理解始主所为。如果这是人神的宿命,那又是谁赋予了人神这样的宿命?她无法理解,所以始终难过生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世人。她承认自己的无情和自私,可这世上无情自私的神明那样多,多她一个又如何?
人的命运本就已经定好,她遵循命运天道,又何错之有?凭什么她救了是错,不救也是错呢?
彤华扶起这个可怜的妇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哄骗着她:“没事的,回去罢,好好听大夫的话就是了。”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可是落定在妇人耳中的时候,却如同洪钟敲响,刹那间世音静谧,只留下她那么一句——
“回去罢。”
这一句话像咒语一样,干涸了她目中所有眼泪,抛却了她心中所有焦急,让她得以稳稳地站起身来,对她回应道:“我回去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徒留面颊上未干的泪痕,残存着经久不失的绝望。
彤华的眼神再次变回漠然。她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当初在仙居山看着那个绝望的小姑娘阿月。
她们都一样,轻易地被一句话控制,而后放开了自己的挣扎和执著。
岑姚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她怎么可以做到这样……这样轻易又毫无负罪感地欺骗一个人,让她直接放弃最后的希望?
她心中忽然浮出了恐惧。这是她第一次对彤华产生恐惧,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对她带有一种特别的宽容和善良。
岑姚下意识远离了彤华身边一步。她看着她,却在她将目光转向自己脸上的时候,立刻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追上了那妇人,想要劝说她,让自己来试一试,也许那孩子还有救。
即便今夜醒不来,但也许心跳可以坚持到明天。那个孩子已经坚强地活了这么多天,也许他也有着不屈地想要活命的意志,也许多一天,那个孩子醒过来、活过来的希望就更大一点。
鬼藤草还有一块根茎没有完全用完,也许是有希望的!
但岑姚还没有追到那妇人身边,妇人便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低下头去,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怀中安静的孩子。她的眼睛无神,这样长久注视着的时候,连一点细碎的颤动都没有。
但她的眼中却是湿润的。她的眼眶里慢慢蓄满了眼泪,慢慢如洪水冲蚀长堤一般突破眼底,一颗又一颗地重重砸下来,砸到自己孩子的脸上。
她无声地落着泪,看得岑姚一时都心惊得不敢言语,顿了许久之后,那妇人终于动了——
她忽然转回过身来,眼中带着十分的狠绝和恨意,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扑向了彤华,大声咒骂于她——
“你这毒妇!你见死不救!毒妇!”
第108章 血痕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也许是方才那种安静实在太过诡异了,所以在妇人这一声咒骂出口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但岑姚和原景时的震惊,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陵游和简子昭是震惊于,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居然这么快就冲破了彤华言语的桎梏!
这是怎么可能会发生的事!
彤华显然自己都是没有想到的。她长眉微挑,明显是没有想到这妇人居然还会回头,以至于那妇人伸手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躲开。
于是那妇人的指甲划过她的手背,由于力度太大,径直在她玉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指甲不是尖锐的武器。
但彤华因为这一点痛意顿在了当场,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慢慢低下头去,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那妇人一下没有抓住彤华,栽倒在地,又站起来要扑她。这下陵游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拖着那妇人的胳膊就将她甩开:“人呢!怎么不看住这妇人!”
几乎同时,简子昭一步上前,直接站到了彤华身体前侧方。他手臂抬起,虚虚环在她的身后,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前,挡住了她那一只微微抬起的左手。
那是一个下意识里做出的十分保护的姿势。
门外的官兵听见了陵游的喊声,匆匆跑进两个人来。他们也没想到这里怎么进来了一个哭闹的妇人,还在地上挣扎着,非要过去扑人,下意识就去抓这闹事的妇人。
岑姚一把将原景时推过侧身,没让他正面对上那两个官兵。然后她这才走过去和那官兵说话,转移开他们的注意力。
场面很混乱,声音很错杂。
但彤华都没管。
她就是怔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痛意并不致命,只是因为鲜血的颜色猩红,所以在她手背上显得格外明显。
简子昭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他第一时间就看清了这道伤口,所以才知道这有多严重,所以才会立刻上来挡住她。
他面上的表情还算得上是镇定,但他其实已经浑身紧绷,心脏也在狂跳——
彤华受伤了。
她的神体已经破损到连灵气都无法贮存的程度,却依旧可以在三界横行霸道地生事、嚣张跋扈地和昭元分庭抗礼,凭的就是实力的十分强大。
但现在,这样一个强大的神女,这样一个在人间刀枪不入的神女,却被一个凡人的指甲轻易划伤了。
那一刻简子昭的心里汹涌混乱地涌过无数念头,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归于一片空白,归于他垂首时,一片空白里那一点鲜明的血迹。
他的目光落在了彤华的脸上。
彤华没有看他。
她的手就那样停在那里,毫无向他掩饰的念头。
她就只是低着头看着,手微微一颤,转过一个细微的角度,于是那道伤口也就跟着一动,仿佛就是在嘲笑着她——
没错,这伤口是真的。
它真的存在。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敏感地戳中了简子昭,简子昭立刻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地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在劝她,又好像是在劝自己:“没事的,彤华……没事。”
彤华的失神因为这一下触碰而突然惊醒。她的手下意识从简子昭手下撤回,动作之突然,让简子昭那只手也跟着颤了颤。
他顿了顿,唇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而彤华重新落下去的那只手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伤口了。
那道伤口实在是太小了,她甚至不用刻意调动自己体内的力量去修复,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自行痊愈。
那道伤口实在是太不足道之了。
但它让她整个人忽然醒悟了。
为什么她从蒙山出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好,为什么她的状态每况愈下,为什么她必须要毫不间断地利用本源滋补,或者要段玉楼一直守着她帮她调换气息……
这就是理由。
不是她的旧伤犯了,也不是她的咒印反噬,而是她的供养断了。
最广阔的苍洲之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蒙城。这里的百姓因为这一场天灾的残忍,而选择斩断自己对定世神的信仰。
十几年前在凤山发生过的事,此时在蒙城再一次重演,但这一次她失去的子民,远比凤山要多百倍千倍。
她没有办法像当初在凤山那样,轻易地忽略这一点点反伤。如果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她会变得越来越弱。
如果这世上真的会有再也没有人愿意供养她的那一天,她就会彻底消亡。
这个伤口不大,但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官兵和岑姚沟通,大致搞明白了情况,将那妇人带了出去,岑姚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也跟着走了出去。
陵游站在那边没动,只回过头来看向彤华。
他的眉头紧皱,落在身边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甚至还在轻轻地发抖。
他的目光都用力到泛红。她这样的脆弱境况让他想起从前的许多时候,每一次都足以致命,每一次都死里逃生,她仿佛从来都无所谓自己过成什么样子。
但是彤华只是空洞地看向前方,没有回应于他。
另一边,原景时背对着他们,默默地垂下了眼,掩藏住了眼底翻覆不绝的情绪。
只是他的眼睫还在颤,将他心底那点难以平复的激动泄露了出来。
他当然也看清楚了。
在她手背出血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里却涌出无边无际的激动。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令他觉得自己不齿,但又无限兴奋。
她会受伤了。
所以,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是所谓的不伤不死之身了。
所以,这一次,他才是真正有了杀她的机会和可能——
地动以后,蒙山依旧保持着巨人的姿态,环抱在蒙城四周。
彤华就坐在蒙山一处悬崖边缘,高高地俯视着一片废墟的蒙城。所有的楼房都倒塌了,只有定世观的高阁立着,在此处看得更加明显。
简子昭站在她的身后,见她一直看着蒙城不说话,心里踌躇几番,最后还是开口唤她:“彤华主。”
方才脱口而出的“彤华”,此刻早就被两人遗忘。
他向她沉声承诺道:“你放心,此日之事,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不会再有人知道,包括中枢。”
彤华回他道:“你保证不了,嘉月仙君一定会知道的,她知道了,尊主也就会知道了。”
嘉月在中枢负责内事,看管她们姐妹三人的元灯。如果她出了问题,嘉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告诉平襄?
但简子昭却道:“不会。这只是一城之变罢了,不算什么。”
彤华没有出声,简子昭又道:“你从前受过很多次伤,这次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元灯即便有变化,她们最多也以为是你的旧伤,不会发现什么的。”
彤华这下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他道:“你一直说不算什么。如果真的不算什么,你就不会这么紧张地一直跟着我,一直安慰我了罢?”
简子昭抿紧了双唇。
是,他的确是在说服自己。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什么小事。
自古而来,失而复得,总是艰难。这道伤痕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反复提醒着触碰到它的百姓,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此看穿天道的薄情,明白对神明的信仰,本就是一件无用又可笑的事情。
所以,神就是神,何苦非要去做什么人神呢?
始主真是好没道理。
彤华自嘲一般道:“又或者,尊主知道我一贯行事荒唐,经年的报应一同积攒到了今日,她会训斥我两句,或者狠狠罚我一顿,觉得我丢了定世洲的脸面,觉得我是活该罢了。”
简子昭道:“可是这道天灾原本就与你没有关系。”
无相木本就是要死的,她来不来,它都是要死的。
他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嗤笑。
简子昭的声音沉下去。他正色同她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你出事。”
彤华微顿,道:“我知道。”
她用轻松玩味的口吻回应他:“虽然我不大相信你们,但这句话我还是信的。”
简子昭无语道:“恐怕我在你心里已经做不得好人了。”
彤华道:“那不至于,只要你和你叔叔之间,只剩下一个人能说得上话。”
简子昭被噎住了。他家那些破事确实麻烦了些,他自己都觉得烦心,更遑论彤华。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想留在这里了。此刻和她单独地相处让他觉得坐立难安,他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向彤华告辞。
彤华却叫住了他:“我还有事问你。”
简子昭硬生生留在了原地,道:“彤华主请问。”
彤华问道:“我有个部下名唤倾城,她前些时候也来蒙城了,你应该和她见过了罢?”
简子昭答道:“初来时见过一回。”
彤华又问道:“之后呢?没再见过了?”
简子昭道:“她似乎一直留在药铺那边,我之后过去,就不见她了。”
彤华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此刻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坐着,看着简子昭道:“这可奇了。她没来找我,也没回定世洲。”
这话明摆着是有怀疑。简子昭立刻道:“我去查问她从前行踪,若有消息,立刻回禀。”
彤华点点头,而后又问道:“这些时候,蒙城没来什么不该来的人罢?”
简子昭道:“天界和地界的都有,中枢也有仙官过来,大约都与地动之事有些关系,不曾见过什么无关之人。”
他回答得冠冕堂皇,就因为这样,她才不把他当好人的。
但她打住了这个话题,最后只是道:“中元将至,届时鬼市大开,此地冤魂众多,恐会生乱,你留心些。”
她继续将这里的事交给他。简子昭应过,立刻离开了这里。下一刻,段玉楼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伏低了身子,从后面径自将她紧紧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彤华感受着他不由分说的动作,轻轻笑了一笑:“别怕呀,没事的。”
段玉楼没有言语。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心?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在人间,自己是怎么抱着人事不省的她穿越千里求救。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害怕?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如果白沫涵当真因此死去,他宁愿做个大逆不道之人,也要实现她最后那个愿望,回去继续修灵道,好得道飞升后长长久久守着她转世再转世。
可是凡人死去可以转世,神女死去,他要如何挽回?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用尽自己的力量,怕勒疼她,又不敢松手,但最让他绝望的,是这样一副空荡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她填满自己臂弯的存在感。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前,可为什么却感受不到呢?
她残忍得让他绝望——如果早知道去人间一趟,他会因为有了七情六欲而变得这样痛苦,他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做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孤魂野鬼。
彤华拍了拍他:“等朝中将这里重建起来就好了。此处是经济命脉,不比凤山荒凉,很快就会恢复。你不必那么紧张。”
但他却突然道:“我来入六道。”
彤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他那个空空的帽口:“你疯了!”
“我没疯。”
他声音非常平稳,以一种即便冒着被她舍弃的风险也要如此去做的决绝姿态。
“我入六道,归于命书。从此以后我来供奉你,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消失。”
第109章 鬼市 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两个人再次陷入僵局,多日没有搭理过对方一回。
彤华自然是不会同意段玉楼这么做的。她费心费力地要将他藏住,即便想让他重归六道,也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让他先去人间做段玉楼,再借修灵道重新飞升。
这件事根本不是两手一拍那么简单。长晔对定世洲严防死守,如果知道步孚尹复活了,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要重新将他置于死地。
与其重归六道落下弱点,还不如就这么脱离六道活在世界规则之外的好。
但段玉楼自然不会想到这点的。
他觉得作为神女的彤华,并不如作为凡人的白沫涵那么爱他。
他觉得她还是一切以权利为先,就像她最初创造他的理由那样,想要利用他做自己的绝世神兵,好继续横行霸道地夺取权势。
即便他想那样去做,只要她用衔身咒控制住他,他就别想先斩后奏。
于是两个人各怀鬼胎,却都难以说明,这么怄着气,一直冷战到了中元那日。
七月十五,鬼市大开——
彤华不大相信从简子昭那里能真得到什么可信的内容,安排了颂意去查倾城行踪。
她大约能猜到是昭元插手了这件事,倾城恐怕也在昭元的手里。让颂意去查,不是为了将倾城立刻带回来,只是为了确认确有此事。
所以这次她进鬼市,身边带着的使官是纯肆。
其实她心里清楚段玉楼必然会跟着她一起,但鉴于最近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先向他低头的打算。
她们都能掩饰自己的气息和长相,但却不想让旁人注意到她们可以掩饰的特别之处,所以取了两件可以矫饰的斗篷作掩饰,拢在身上走了进去。
鬼市并不是鬼才能走进,实际上,许多修仙之人或者异术士,都可以凭借机缘或者法器进入。
她们披着斗篷走过,还真是最不显眼的一种装束。
鬼市上空的月亮泛着血色的诡异光芒,氛围也奇怪可怖,但街市之上却没有安静到见不到鬼影。
相反的,这鬼市非常繁荣,人啊、鬼啊,热热闹闹地凑到了一处,谈不上是摩肩接踵,但也算是密密麻麻。
期间景象,竟有些像人间大城市里的夜市一般。
纯肆从前没来过鬼市,跟在彤华身边时十分警惕,但还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酒楼里有酒鬼泡在酒缸里喝酒,食肆里有饿死鬼旁边摞着几口大锅,鬼小二上得慢些,他就急得要把自己的手卸下来扔进锅里。
这地方甚至还有个好大的赌坊,火红的灯笼挂了好几层,摇骰子的声音在外头都能听见。一看这楼阁的富贵景象,就知道这是鬼市里一等一的销金窟。
不过彤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以前来玩过几回,还算是熟门熟路,只是随意看了几眼,就绕过一株老柳树,来到了相对僻静一些的小路上。
小路上依旧是些长得稀奇古怪的鬼魂,有的支着小摊奇奇怪怪地看着过路者,有的疯疯癫癫地抱着墙哭,还有的在街角来来回回地转,提着灯左顾右盼地寻找。
彤华绕过了他们,看到了街尾柳树下坐着的一个鬼魂。
他看起来衣着破败,约莫在鬼界也算不得是个有钱的鬼,可怜兮兮地袖着手,抱着个酒葫芦窝在树底下睡觉。
他面前放了块破木板,上头就三个字:收破烂。
彤华没见过他,但是看见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找对鬼了。
她们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纯肆率先问道:“老板,您这儿收宝贝吗?”
这鬼闭着眼睛,头都不抬:“不收不收,我只收破烂。”
纯肆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毛,又道:“啊,说错了,不是宝贝,是破烂,上好的破烂。”
这鬼继续道:“不收不收,我只收不值钱的破烂。”
彤华笑了笑,伸手将纯肆拨到自己身后,而后蹲下身来,将自己掩在斗篷里的手向前推了推,问道:“那老板瞧瞧,我这个破烂,你收不收?”
这鬼这回睁了半只眼:“姑娘拿不出来,恐怕是个宝贝,我不收。”
彤华笑道:“我拿不出来,是因为拿不出手,太破了,别的鬼不收,恐怕只有老板您能收。”
于是他终于睁开了两只眼睛。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抱着酒葫芦坐直了身体。他盯着她,想了一会儿,而后伸出手,隔着一寸距离,停在了那个斗篷凸起的位置。
他呲着牙扯了下唇角:“姑娘开我玩笑?这东西连破烂都算不上,我随便去捡就是了,干嘛要花钱买你的呢?”
彤华收回手,道:“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宝贝。”
这下他笑了,明显很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姑娘想换我什么宝贝?”
彤华一时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算了,恐怕我想换的宝贝,你也没有。”
她撂下一句讲价经典话术:“我再去别家问问罢。”
她扭头就走,仿佛真没什么留恋的。
这鬼也不着急起来追,又懒洋洋地窝了回去,只是口中十分自信地说道:“若是姑娘在我这里换不到想要的宝贝,去别家也是换不到的。”
彤华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说道:“实不相瞒,类似的鬼市,这已经是我来的第九十九处了,没有一个鬼,能拿出那东西来换。”
这鬼立刻来兴趣了:“姑娘不说说,怎么知道我没有呢?也许天底下的鬼市里,只有我有,错过了难道不可惜吗?”
彤华口中说着“也是”,又慢慢走了回来。她站在他面前,见他就这么半躺着抬头看她,便伸出手指勾了勾,叫他起来。
他停了下,忽然露着尖牙笑了笑:“行,我受累,起来听听。”
他撑着树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姑娘说罢。”
彤华压低了声音,问道:“有长生骨吗?”
这下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退后了一步,十分明显又仔细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后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宝贝。”
他琢磨了一下,道:“能换,得拿最破的破烂来换。”
彤华道:“好说。”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利索地将那破木板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转过身去:“姑娘跟我来取罢。”
他大咧咧地甩着袖子走在前头,路越走越荒凉,最后到了一个极破败的小道里,黑漆漆的,推开了一道破门。
他十分诚恳地用袖子掸了掸门上的蛛网:“姑娘请罢。”
纯肆明显有点不大乐意进去了,无声提醒了一下彤华,彤华倒是无所谓,跟在他的后面迈步走了进去。
这门推开以后,里面的房间极窄,只是站在里头,就能感觉可以碰到两边的墙壁,好像宽度只允许一个人站着。
那鬼先进去,把葫芦放在地上,手里打了个响指,一簇幽蓝色的鬼火窜上了葫芦顶端,仿佛一盏鬼灯似的,这才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房间是真的小,左右不过一个人的宽度,长短恐怕也只够他一个人刚刚睡下。如彤华这样稍高挑些的女子,进去身子都站不直,难怪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纯肆跟了进来,门自动“啪”得关上。
这鬼就席地而坐,只有面前的葫芦幽暗地照亮他。他伸手指了指他面前,道:“没有椅子,不好招待,姑娘凑合坐罢。”
彤华没坐,口中道:“算了罢,我这辈子没坐过棺材,怪得很。”
这下纯肆才反应过来——这个模样,可不就是个棺材吗!
那鬼道:“不坐也行,就是矮得很,姑娘站着不舒服。”
彤华抬起手,隔着斗篷抵上头顶的墙板。纯肆原以为她是要将空间推高,却不料彤华下一刻手向下一带,这顶板立刻低矮了许多。
彤华顺势坐下了,顶板就抵在她的头顶。
她是坐在空气上,仍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这鬼抬头看见了,非常诚恳地叹道:“又小了……真是谢谢姑娘了。那个玩意儿,我就勉强当破烂收了。”
彤华说“行啊”,而后将一株鬼藤草取了出来,扔到了他怀里。
他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瞧了瞧,唉声叹气道:“嘶,我还是觉得亏了。虽然姑娘你帮我缩小了我家,但是这玩意儿的确算不上什么烂破烂,我是真的做亏生意了。”
彤华道:“不是白给你的,是有话问你。”
这鬼道:“不能问。方才在外头谈价钱,你也没说要问我话,没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彤华道:“不难,我还你个宝贝,把价钱扯平就是了。”
这鬼道:“不成,我不要宝贝。”
彤华笑道:“你不要宝贝,是因为天下之大,几乎什么宝贝你这都有。但我给你的宝贝,是你没有的东西。你没有的宝贝,和你没有的破烂,是一样珍贵的东西。你考虑考虑呢?”
这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道理!那姑娘问我罢!”
纯肆看得瞠目结舌。
她虽然来时已经有所准备,但当真遇到了把宝贝当破烂、把破烂当宝贝的,还是有些震惊。
彤华目的达成,于是切入正题,问他道:“人间还有没有鬼藤草?”
他怔了怔,答道:“姑娘问我这个?不是浪费吗?”
彤华问道:“如何浪费?”
这鬼道:“姑娘明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还要来问我。我知道鬼界的事情,你却问我人间的事情。”
彤华道:“鬼藤草也是鬼界的东西,你只管答。”
这鬼撇了撇嘴,道:“没了。”
彤华问道:“怎么没的?”
这鬼不满道:“你都问完了,我还多送了你一个问题,怎么还问?”
原来“如何浪费”也能算是个问题。
彤华道:“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大发慈悲,将你这棺材屋再缩小些,叫你爬进来都费劲。”
“成交!”
他立刻答应了,仔仔细细地回答了她:“人间的最后两株鬼藤草,是姑娘眼皮子底下没的。一株被活尸吃了,另一株被活死人吃了。所以,没了。”
彤华点点头道:“还算正确。”
这鬼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的这桩生意谈完了?可以下一项了吗?长生骨长生骨,我想谈长生骨很久了!”
彤华偏了偏头:“谈完了,不谈了,告辞。”
她伸手一推,将房顶倏然推高,足够她挺直背脊站起来,回过身向外走去。
这鬼立刻生起气来,将房门紧紧封死:“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第110章 交易 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
纯肆听到这句“神女阁下”,心下暗道不好,也不知这鬼是如何看穿了她们的身份。但彤华此来没打算叫别人知道,于是纯肆当即就打算拔剑料理了他。
倒是彤华没有着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回过身去重新看着这鬼:“张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啊。”
她重新面对他,扬手将风帽掀了,露出自己的脸来,面上明显挂着满意的微笑:“我也打听过,地界四方做消息生意的鬼里,数你最灵通。如此看来,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他非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既打听过了,何必浪费时间白白试探一番?我在鬼市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凭的是好信誉,名声可不能坏,你说是不是?”
彤华好笑道:“您这名字能换什么好名声?张二狗老板?”
这看着还算清秀的年轻男鬼张二狗,非常洒脱地摆了摆手:“姓名乃身外之物,能用就成,我觉得顺口顺耳,挺不错的。”
他说完,又试探地望着彤华道:“难道命书也有规矩,我这样的名字,只能做芸芸众鬼?”
“那倒没有。”
彤华一笑,同他道:“既然老板敞亮说话,那看来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她向前一步,回到了方才的位置。这回她没再迁就张二狗的喜好,抬手轻轻一拂,给自己变了把舒舒服服的椅子出来,稳稳坐下了。
张二狗看着她这番姿态,无声地指了指头顶。
方才那矮房子他挺喜欢的,这么高,他看着很害怕、很忧愁。
彤华不紧不慢道:“也不在这一时了,谈完再说罢。”
她总不至于连这样的小条件都要欠着,但张二狗因此不大高兴了。他耷拉着肩背道:“还谈什么呀?长生骨?我没有,你也没有,非要谈这个,咱们俩要这么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彤华听见这句话,瞳仁骤然微缩,但面上不露声色,继续笑道:“这会儿不想谈了?刚才不是还拦门要谈吗?”
张二狗抻了抻腿,道:“如姑娘方才所言,这东西我没有,没法用它来换姑娘的破烂。我也确实想要,如果姑娘有,我肯定会想办法和姑娘换,但是看来姑娘那里也是没有的。我拦门,是不服气这么做生意。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好端端的,哪有像姑娘这样吊着鬼玩儿的呢?”
他的确是因为对长生骨感兴趣才请她进来的,但是他既然没有,自然也就不能和她做这个生意了。
他态度又变得自在散漫,说话天真极了。
但他偏偏又不是个天真的鬼,他心细如发,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身份,就继续叫她“姑娘”。
彤华望着他道:“我怎么是吊着你玩儿呢?我就想来问一问鬼藤草的事,看它是怎么流通到了人间,如今又有没有在人间绝迹。但你看不上鬼藤草,不愿意把它当个破烂收。我如果不提长生骨,你也不打算回答我罢?”
张二狗又逐字逐句较起了真:“你只问我人间还有没有,可没问我是怎么去人间的。”
彤华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太富贵了,没那么多破烂给你,去换两个问题。”
再说了,鬼藤草是怎么流通到人间的,她难道会不知道吗?
张二狗无聊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鬼藤草:“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拿这东西来问我问题。”
这东西在鬼界随处可见,算不得什么宝贝,也算不得是什么破烂。破烂是他没有的东西,但鬼藤草,他都不用收,只要愿意走两步,唾手可得。
他非常无语:“你可以不问的,反正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也知道。”
彤华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他的资料,什么回答起问题来一字千金,多一字都不肯多说,如今看着可不是。
她挑了挑眉:“你还跟我聊上了?”
张二狗点点头,肯定道:“聊天对我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废话没什么用,是纯粹的破烂。”
他当鬼当久了,脸色惨白,但是笑容十分灿烂,眼睛都笑得弯弯。
他十分真诚地看着彤华说道:“看在你今天和我聊废话的份儿上,我可以回答你那个真正想问的问题。”
鬼藤草确实不是彤华想问的问题。他看出了她胡搅蛮缠之后真正的疑惑,这让她对这个鬼的业务水平放下心来。
于是她此刻才道:“我在找一个鬼魂,遍寻无果。”
张二狗拍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道:“我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找鬼啊,这多简单啊!什么名字,什么特征,说来听听?”
彤华一字一定:“赵琬。”
九国时期的赵王姬、薛王后、薛太后,赵琬。
在她死后的许多年里,彤华在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自己在人间认识的故旧,只有赵琬在身死之后彻底消弭了踪迹。
她没有轮回,不在鬼界,也不在人间。她仿佛是光线熄灭后就消失的影子,再也没有让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张二狗呲着牙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巧啊。”
他迎着彤华注视着他的目光,回答道:“我见过这个鬼,她来找我买消息,用一个破烂的平安结,买长生骨的消息。”
彤华对后面那一长句话没什么兴趣,只是听他说“见过”,目光瞬间便沉下来:“她在哪?”
张二狗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不行,不能说。”
彤华冷笑道:“世上还有你不做的生意?”
张二狗解释道:“生意自然是要做的,但是买卖相抵,得一笔一笔算明白了才行。她来问我长生骨在哪,还给了我破烂,但我没答上,这算欠了她的。既然欠着,回头还要还,就不好把她的消息再卖给别人了。”
彤华嗤他道:“你也有答不上来的问题?”
张二狗讪讪一笑,道:“能答是能答,但是不好答。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死了也是个惜命的鬼。长生骨在哪,我即便知道,也不能说啊。”
他身体前倾,微微掩口,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身份特殊,看在今天和姑娘相谈甚欢的份儿上,我实话说了——我是个鬼,我归鬼王管,鬼王归魔尊管,我怕鬼王,也怕魔尊啊。”
于是彤华问道:“怕薄恒,不怕我?”
他立刻轻松了,又懒懒地坐回去:“你又不是鬼,我怕你干什么?”
彤华垂眼看着她,搭在膝上的手指点啊点的:“和有趣的人聊废话,我倒也不会觉得无趣。但和不识抬举的聊,我就没什么耐心了。”
张二狗拱了拱手,笑道:“谢谢姑娘称赞,可有一点我要澄清一下——我是鬼,不是人啊。”
他的废话是真的很多。
彤华开始威胁他:“外头那间赌坊,我来时也瞧了一眼。只要我乐意,只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就能让它的资产翻上二十倍。”
张二狗本就惨白的脸,因为这一句话,变得更白了。
他非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挣扎道:“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
彤华挑挑眉,继续道:“除了赌坊,还有客栈、酒楼、食肆、当铺……那一整条街,只要我想……”
她的手指向上扬了扬,一个很自信的手势,未尽之言都在这一个动作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更痛心了:“我诚心诚意和你聊天,你居然这样威胁我吗?”
鬼王明鉴!魔尊明鉴!他的钱是真的多到再多一点都会让他万分痛心的程度啊!!
作为整个地界最富有的鬼,没有什么是比赚钱更让他感到痛心的事情了。
他给饿死鬼开食肆,吃够五碗就免单;他给酒鬼开酒馆,两坛不醉就免单;他给赌鬼开赌坊,就差把骰盅做成透明的了,进来的鬼哪怕连个抵押物都没有,他都能先借再还,还能保证他们出去的时候必然能大赚一笔。
即便如此!即便张二狗还亲身上阵,每天缩在街角,拿自己的宝贝去换别人的破烂,可是每日回去盘点资产,依旧是出不敷入。
他当初死得很容易,但赚钱比他死得还容易,这让他绝望。
彤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纠结万分地和她商量:“我也是个有原则的鬼,如果你能给我个破得不行的破烂,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做这个生意。”
他看着彤华的脸色,又退让了一步:“没有破得不行的,一般破的也行。”
彤华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直接拒绝道:“我说过了,我富贵无极,没有破烂给你。”
张二狗再度陷入纠结。
彤华看他居然是在认真地烦恼,想了想,觉得这事其实也很好解决。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比这个棺材还破的住处的吗?”
张二狗头也不抬:“别跟我提什么曝尸荒野,你这是空手套白狼,我不做这样的生意。”
彤华于是道:“我给你个草席,比棺材破。”
“成交!”
这下张二狗又幸福了,他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天知道他去和鬼换草席有多艰难。那些裹着草席死去的穷苦人,大多穷得只剩下一张草席,也没其他的破烂能和他换。
有的,把草席看作是他们唯一的东西,不愿意换;有的,要把草席押到赌坊去,换更多钱。
他倒也不是换不到草席,只是那些草席入了库,总有更穷的鬼去他的破烂市场里再淘。
来来回回的,还是给他赚钱。
他想要一个不会赚钱的草席,现在彤华说要拿消息换,这个是可以的。
消息对他来说是不值钱的东西。
彤华和他达成交易,回头示意纯肆,纯肆彻底折服于这场讨价还价,会意地退了出去,给他找草席。
张二狗的嘴里碎碎念,约莫是些道歉的话。他念叨了几句,对着彤华道:“她就在蒙城呢。”
彤华压低了眉眼,追问道:“蒙城何处?说具体。”
张二狗拒绝:“那不行,这是另外的……”
彤华心领神会:“我立刻叫人砸烂你那条街。”
“不行!”
张二狗惊恐地拒绝了:“从前我专门雇了一群鬼来砸我的街,又花了重金去修缮,特地叮嘱他们从中间多捞点油水,不用修得太好。结果那些客人反倒觉得歪七扭八的有特色,更爱来捧场了。他们来得更多我就赚得更多……你这是害我呢!”
很绝望,天界最有钱的神女和地界最有钱的富鬼面面相觑,两个聪明无比的脑子凑到一起,想不出一个能迅速把钱花出去的办法,也拿不出一个不值钱的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