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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君子

    怀贞垂眸,双手拢着茶杯,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孟子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师父便是如此,私以为,配称得一声君子。”

    叶南晞对古诗文涉猎不深,却不妨碍她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君子当安身于正道,秉持大义,怀贞所言,分明是将冯钰比作世间贤士。若论她以往对冯钰的认知,自然是无比认同,可是有些事既然目睹,再加上史料中有关冯钰的描述,实在不能不让她生出疑虑。

    身体微微向后,她仰靠在椅背上,表情十分严肃:“可是据我所知,你师父的名声似乎不算太好。”

    怀贞抿着唇一摇头,语气笃定:“外面的传言,皆是诋毁。”

    “诋毁?”叶南晞目光定定的凝视着他:“可是我昨日在街头,亲眼看见朝中三名大臣刚被押解入京,便越过三司会审,被锦衣卫直接押赴刑场,这件事难道与你师父无关?”

    怀贞倒是不避讳此事,他神色坦然地对上叶南晞的目光:“有关。”他顿了顿,语调平稳而坚决:“可是他们该死。”

    叶南晞听闻此话来了兴致,她端起茶杯,在杯沿碰上嘴唇的前一刻轻声道:“仔细说说。”

    怀贞微微蹙眉,显然有些迟疑。此事牵涉朝政,而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深知多言是祸,在这等风高浪急之地,嘴碎的人向来活不长久。

    叶南晞洞悉到了他的顾虑,她翘了翘嘴角:“你尽管说,我向你保证,你师父不会因此责怪你。”

    怀贞回忆起师父待叶南晞的态度,心里有了判断。无论此人是不是自己的师娘,她在师父心里都极具分量。再者此事虽涉朝局,却并非秘闻,既然她想听,告诉她倒也无妨。

    沉吟着呼出一口气,怀贞将此事娓娓道来:“那三名官员皆是河道上的人。与河道有关的官职,无论品阶高低,皆是肥缺。向来有油水可捞之处,总少不了贪墨。朝廷早在数年前便曾整顿过一次,当时河道总督落马,牵连甚广,也让朝廷窥见了漕运贪腐的一角。只是此事盘根错节,朝中各派牵连其中,治了旁人,自己亦难全身而退,于是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十月,河道沿线终于爆发了民乱。”

    叶南晞心里一惊:“民乱?”

    怀贞神色凝重:“河道官员众多,起初不过是虚报粮耗,贪污漕粮,到了后来,他们胆子越发大了,不仅克扣民夫的工钱,还在河道沿线设卡收税,层层盘剥,侵吞银两高达百万之数。”

    简直是骇人听闻。

    叶南晞颤颤悠悠地做了个深呼吸:“朝廷怎会容忍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

    怀贞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淡:“没办法,党争向来只问立场,不论是非,遇事互相推诿已是常态。其实那三人并非真正的罪魁,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为的是安抚民怨。若此事交由三法司审理,即便事情进展顺利,最快也得半年方能结案,可是河道两岸的民夫哪里还等得了这么久?”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沉:“上月,兴州一带已有数百民夫提刀闯入河道衙门,血洗了整个官署。”

    叶南晞愕然瞪大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半晌无言。

    怀贞继续道:“那些民夫早已被逼入绝境,生路断绝。先前一场血杀,已然让他们个个杀红了眼,没了底线和人性。若不尽快将那三名官员处以极刑,只怕事态愈演愈烈。可是朝堂上的文官们却仍在为谁对谁错争论不休,各执立场,旁的事一概不管,只想着借此机会将对方踩下去。”

    话到此处,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师父向来不涉河道事务,此事本与他毫无干系。可他说此事若再拖下去,民乱终将酿成暴动。到时候暴动一起,这项罪责便得落到陛下头上去,落得个劣政之名,载入史册。”

    叶南晞思索着开了口:“所以他选择挺身而出?”

    怀贞点了点头:“师父直接命锦衣卫入狱提人,将那三名官员押至法场问斩。此举固然不合规矩,文官们正好借此大做文章,指控师父擅权专政、徇私枉法,甚至还有人说他想借此打压清流,以便将阉党的人安插进河道。”

    叶南晞心绪翻涌,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位高权重既是荣耀,又是枷锁。身在其位,无论好坏,都得一肩担下。叶南晞懂这个道理,她知道冯钰难,可却不知道他竟这般难。

    怪不得昨夜自己问出那句话时,他会那般激动。细想起来,怀贞的一番讲述对自己而言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让她知道冯钰的初心未变,还是她所认识的阿钰。至于史书上的记载,多半是有心之人刻意歪曲,让他背负了本不该承受的骂名。

    这便好,只要问题的症结不在“根”上,其他的就都好解决。

    悬着的心安定下来,她暗暗思索,盘算着该如何与冯钰说开这件事,如何向他作出必要的提醒。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冯钰正在宫中。

    今日一早,宫里有人来传他,说是陛下急召。他不敢耽搁,换了衣裳立刻入了宫。

    战战兢兢的走进乾元殿,他见萧绰面色不善,猜想对方多半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于是未等对方开口,他先一步跪在地上,做出了谦恭的姿态,只等着听训。

    萧绰扶着桌案站起身,缓步走到冯钰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面前的冯钰,他幽沉的目光里带了力度,然而凝视片刻后,那抹幽沉的忽然散去,转而又变得柔和起来。

    伸手将冯钰从地上扶起来,他面对冯钰开口道:“这几日弹劾你的折子堆得朕的案头快要压不住了。旁的事倒也罢了,有件事朕倒是想亲口问问你。”他顿了顿,语气不见锋芒,却隐约透着一股深意:“有人说,但凡入京述职的官员,进宫前须先向京中的内官纳贡。冬日送炭敬,夏日奉冰敬。有些地方官员在此事上的花销,一年可达数百万之巨。此事你可知情?”

    冯钰垂头看着袍摆下露出的鞋尖:“臣……知道此事。”

    萧绰一拧眉毛:“你知道?”

    冯钰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敬:“臣知道,但臣不知道其数额如此巨大,是臣疏忽管束。”

    萧绰面露不悦:“管束?朕要的可不仅是你管束。”

    冯钰沉吟片刻,还是心里所想说了出来:“可是臣只能管束,不能根除。”

    “为何不能根除?”

    “水至清则无鱼。若臣抓得过严,底下人必然心生怨意。怨意一生,事必难成。”

    萧绰没想到冯钰把话说的这般直白,将私心摆在台面上,丝毫不知避忌。刚想开口训斥,心思却是幽幽一转,发现他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人性便是如此,善与恶共生。对于恶,若是盲目遏制,反而会生出更大的隐患。正如治水,堵不如疏。若欲治乱,不一定要全然根除,而应该以驾驭之道为上策。

    然而这些话彼此心照不宣便罢了,怎能宣之于口。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冯钰一眼,一声重重的“哼”从鼻腔里滑出来:“你倒是坦率。”

    冯钰依旧低着头:“臣对陛下一向如此,从不藏私。”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手底下的人造的孽,来日都会算在你这位‘老祖宗’的头上。”

    “臣身在其位,替属下承担罪责,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萧绰彻底没了脾气。无可奈何

    地摇了摇头,他末了拍了一下冯钰的肩膀,同时柔软了语调:“伴伴,朕明白你的用意,也知晓你的难处,只是你如今在朝中风头过盛。树大招风,是时候该退一退了。”

    冯钰抬头对上萧绰的目光,目光相较刚才多了一丝坚定:“臣不能退。”

    萧绰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冯钰语气沉着:“如今我大燕边关不稳,北有鞑靼年年侵扰,南方海岸有倭寇肆虐。去年中原又遭逢大灾,百废待兴。再看朝堂上,各个派系党争不断。若臣此时退了,他们便没有了阉党这个外敌,没有了一致向外的靶子。到时候内斗只会更甚,不会停息。”

    萧绰彻底的沉默了,沉默中沁着几分无奈。冯钰说的没有错,现实便是如此。大燕两京十三省,幅员辽阔,臣民数以万计,积弊在所难免。想在这样的处境中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并不现实,最好的方式便是维持平衡,缓缓图之。

    帝王之术,讲究驭人与制衡。阴阳调和,维持中庸是王道,更是天道。纵然大燕未能称得上盛世,但至少这几年日渐昌盛,国库充盈。冯钰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萧绰心知肚明。

    许多事,明面上、暗地里,只要他不方便出面,都交由冯钰去做。没办法,冯钰的身份特殊,外臣再忠心,也无法取代内官对于帝王的价值和意义。

    可是他并非冷酷无情之人。现如今,他可以利用帝王权威袒护冯钰,由得冯钰站在风口浪尖,自己一力帮他挡下各种口诛笔伐。可是世间事从无定数,他怕有朝一日,当局势发生不可控制的变化时,自己也会陷入力不从心的处境。

    所以他想让冯钰未雨绸缪、敛其锋芒,开始居安,思退,可是冯钰的话又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当下诸多烦扰未除,自己又如何离得了他。

    心烦意乱的背过身去,萧绰看着不远处墙壁上的光影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何必把话讲得这样直白,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难道你就一点私心也没有吗?”他的语气虽然不善,可当中蕴含的情绪并非是气恼,而是心疼与不忍。

    冯钰依旧站在那里,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有,臣想求陛下准臣三日休沐。”

    萧绰回过头,刚想询问他所为何事,只听他已经接着补充道:“南晞回来了。”

    第72章 072缱绻

    萧绰倏地回过身,眼里泛出一抹惊讶又惊喜的光:“她回来了?”

    冯钰垂眸敛目的一点头。

    萧绰按捺住心底的欣喜,笑着斜睨了他一眼:“罢了,朕不留你了,你去罢。让她这几日抽空入宫,皇后还惦记着她。前些日子,皇后还同朕提起过她。”

    冯钰低声应了,未再多言。退后几步,他转身出了大殿。得了三日休沐的机会,他径直回了司礼监,安排妥当手头事务,随即便出了宫。

    软轿很快落地在府门外,他掀开袍角下了轿,脚步不停,朝着烟霞居走去。哪知甫一推门,屋中竟空无一人。

    刹那间,各种不祥的念头纷至沓来。通身的热血在瞬间凝结,一股怒意直冲上他的头顶。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握成拳,他扯开嗓子厉声喝道:“怀贞呢?人呢!”

    园子里的下人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赶来。

    他循着声音回过头,目光凌厉的看着对方:“怀贞呢?屋子里的人呢?”

    下人连忙低头回禀:“刚才春璞戏园来人传话,说小公公与那位姑娘一同去了戏园看戏。您若要寻他们,便去那里。”

    冯钰听过此话,眉心反而皱得更紧。他转身进了屋子,脱下官服,随意扯了件湖蓝色的绡纱薄衫套在身上,然后径直去了戏园。

    春璞戏园是去年年底新开的场子,专门唱南戏,整班戏子皆是从江南请来。自丝竹管乐,到曲调腔韵,俱是地道南调,极得京中达官显贵的青睐。

    戏园坐落于最繁华的石坊街上,来往看客形形色色,既有文人雅士,亦有寻常百姓,甚至不乏结伴而来的女眷。堂中茶香袅袅,帘幕轻垂,众人或观戏,或闲谈,气氛悠然惬意。

    戏园里的坐席高低有别,价格均不相同。叶南晞向来不在享乐上委屈自己,甫一踏入,便直接登上二楼。二楼席位宽敞舒适,又与对面的戏台平行,不必仰头,观戏最是清楚不过。

    怀贞年纪小,虽然体格已与成年男子无异,但心性还保留着天真的少年气,对玩乐有着天然的痴迷。

    平日里,他不是拘于宫禁,便是跟在冯钰身边随侍,极少有机会光临这样热闹的场合。因此刚一踏入戏园,他便显得格外兴奋。此刻更是双眼紧盯着戏台不肯挪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瞬间。

    叶南晞侧眸瞥了怀贞一眼,随手从盘中拈了几粒花生,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一边随口问道:“你师父没带你来过这种地方?”

    怀贞依依不舍地从戏台上收回目光,回头对上她的目光:“他?他才不会来这里,他平日里要么在宫里当值,要么就是各种交际应酬,剩下的时间便将自己闷在屋子里。”

    叶南晞笑了笑,捏着花生仁送进嘴里。她慢悠悠地嚼着,声音微有些含混:“你这个师父可真是无趣,做他的徒弟,怕是要憋出病来罢?”

    怀贞讪讪一笑:“那倒也没有,师父很好,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清心寡欲的很。从前曾有人在背后打趣他,说给他串佛珠,他便直接能进庙里当和尚。”

    叶南晞依旧笑着,可是那笑意里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感慨。其实冯钰并非天生如此,从前的他也爱热闹,最喜欢带着自己四处闲逛,每每出门,他的兴致总比自己还高。

    随手将未剥完的花生搁回盘中,她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微微侧过身,她作势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盏。哪知就在偏头的刹那,恰好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冯钰。

    冯钰一阶阶登上楼梯,正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叶南晞默默注视着他走近,怀贞却是对冯钰的到来毫无察觉,依旧盯着台上的戏幕挪不开眼。

    眼见着冯钰行至近前,叶南晞刚预备开口,冯钰却已抢先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怀贞!”

    怀贞正看得入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斥惊得一激灵,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怯怯地缩了缩脖子,他揪着衣摆,小心翼翼地唤道:“师父……”

    冯钰面色阴沉,目光冷峻地凝视着他:“你如今的本事越发大了,我让你守在府里给我看人,你倒是把人给我看进了戏园子?”

    怀贞自知没能办妥师父的嘱咐,于是很认命的低下头,心甘情愿的领受训斥。

    师父训斥徒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落在叶南晞眼里,像极了一出指桑骂槐的大戏,远比戏台子上的戏码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扶着膝盖快速起身,她抬起手臂,一把将怀贞护在身后:“你凶他干什么?这地方是我要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冯钰望着叶南晞护着怀贞的样子,茫茫然的,心里生出一点醋意。抬手一指怀贞,他加重了语气:“他未办成我嘱咐的事,我训斥他几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叶南晞眉心紧蹙:“可是你这嘱咐根本就不合理。你让他看着我,他能看得住吗?再说了,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冯钰目光锐利:“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叶南晞听他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不是个理智客观的态度,于

    是调转话头,只低声说道:“总之,你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冲我来,别在我面前迁怒无辜。”

    叶南晞的本意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夫妻间的事儿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然而这一幕落在冯钰眼里,却成了叶南晞舍弃自己而护着旁人。

    满腔委屈与妒意翻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偏过头,竭力避开她的目光,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怀贞见势不对,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们千万别伤和气。”

    叶南晞却不由分说,再次把他拽回身后:“与你无关,这是我与你师父的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看客不耐烦的抱怨:“到底看不看戏?要看便坐下,别挡着光!”

    叶南晞循声回头扫了一眼,意识到自己确实挡住了人家的视线。目光再次落回冯钰身上,她朝他凑近半步,抬手揪住他袖口,轻轻扯了扯,压低声音道:“坐下,把这出戏看完,有什么话我们回家慢慢说,好不好?”

    冯钰冷着脸不理她,但还是别别扭扭的坐了下来。及至身子坐稳当了,他回头瞪了一眼另一侧的怀贞。

    怀贞对上他的目光,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悄然从叶南晞身侧挪到冯钰身旁。

    叶南晞对此浑不在意,目光依旧停留在戏台上,专心观赏。

    台上的锣鼓点响得铿锵,戏文婉转悠扬,偶尔博得满堂喝彩,热闹的气氛渐渐冲淡了心头那股滞涩。叶南晞看得入神,忽地见新登场的小男旦扮相清秀,忍不住随口感叹了一句:“瞧这模样,真俊俏,真好看。”

    话音刚落,冯钰倏地转头,眼神复杂地盯住她。

    叶南晞从余光中察觉到他的动作,顺势回头与他对望。双方四目相对了,她被冯钰眼里翻涌的情绪弄得一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人又是在闹什么别扭?

    她刚要发问,可未等开口,冯钰已经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叶南晞见状哪里还坐得住。她匆忙端起茶杯,将杯里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怀贞见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戏楼,也赶忙跟上。他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跟是跟,但不敢跟的太近。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他看着两人你追我赶地走到玉绛河边,然后一头扎进了河岸旁的丛丛烟柳中。

    叶南晞拨开面前的柳枝,疾走几步追上去,一把拽住冯钰的袖子,低喝道:“你跑什么?又在闹什么脾气?”

    冯钰甩了甩胳膊,想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攥得更紧。无可奈何地站定脚步,他目光幽怨地盯着她,眼圈泛红,语气是控诉式的:“哪里是我闹脾气,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叶南晞皱着眉头一瞪眼:“什么话?”

    冯钰用力一抿唇:“你说戏台上的小唱好看?他好看吗?就算好看,可是我也好看过啊!十年前,我比他更好看!”

    叶南晞哭笑不得地“嗐”了一声。

    冯钰深吸一口气,眼底情绪翻涌,透着满满的委屈与不甘。他继续说道:“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跑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后,外面那些人怎么猜测我?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多难听?这些我都忍了,我日日夜夜惦记着你,我怕你在那边一个人,身边无人照顾;又怕你身边有了旁人,日子久了会忘了我。如果你忘了我怎么办……我……我……”话音未落,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转眼在他脸上画下数道清莹的泪痕。

    叶南晞心头一软,拉着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顺势将他扯进怀里。

    冯钰心里的气还未消,像条活鱼似的在她怀里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叶南晞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顺势一推,将他抵到身后的柳树上。她眉心紧蹙,语带威胁:“再闹,我就当着你徒弟的面亲你了。”

    冯钰身子一僵,立刻四下张望,见四周尽是烟柳茫茫,是天然的屏障,根本透不进人影。悬着的心回归原位,他红着脸看向叶南晞,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混蛋!”

    叶南晞冷峻的面容微微松弛了些许:“我就是混蛋,混蛋你也爱。”

    冯钰垂下眼帘,眼泪连绵不绝地往下落,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了一根根尖锐油亮的黑刺,锋利却柔软,一如他此刻脆弱的倔强。他嘟嘟囔囔的哽咽道:“我是被你拿捏住了,这辈子,无论你怎么欺负我,我都只有受着的份儿。是我活该,我自讨苦吃。”

    冯钰越说越委屈,眼眶湿漉漉的,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砸得叶南晞的心也跟着发了颤。

    箍在冯钰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叶南晞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深吸一口气,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悉数纳入肺腑,声音低沉而缓慢:“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但是当年我不是故意要离开的。”

    冯钰微微一顿,抽泣着偏过脸,目光落向她的肩背,眼里水光浮动。

    叶南晞贴在他耳边,声音更轻了几分:“其中的缘由太复杂,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从未想要抛下你,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你。只不过我心里梗着一件事……”话到此处,她脑海中浮现起史料中有关冯钰的结局,不禁心头微涩,斟酌着补充道:“我回去之后,看到了有关你的事情。”

    冯钰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哑着嗓子问:“我的事?”

    “是。”叶南晞轻声道:“我在未来,看到了你的结局,担心你,所以昨天才会那样问。”

    冯钰的呼吸微微一滞,眼泪还未擦干,又是一吸鼻子,声音仿若一缕气流:“我的结局……如何?”

    叶南晞沉默片刻,最终只低声吐出三个字:“很不好。”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微风吹拂烟柳,带起潮湿的水汽,在两人之间萦绕。

    不知过了多久,冯钰才再次开口,嗓音极轻,带着一丝克制的颤抖:“那如果我的结局很好,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叶南晞听了这话倏地一愣,她以为冯钰会就着结局的问题继续发问,哪知他的心思兜兜转转,竟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的怔愣落在冯钰眼中变成了迟疑。

    冯钰心头一阵绞痛。抬手用力推开叶南晞,他用袖子潦草的拭去脸颊上的泪痕,红着眼瞪着她,声音尽是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恨你!你没良心!我恨死你了!”说完,转身便往烟柳深处跑去。

    叶南晞的眉头拧了起来,眼下这种局势,除了继续哄没有任何办法,谁让自己欠了人家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谁在拿捏谁啊?

    她算是看明白了,冯钰如今是有恃无恐,得理不饶人,闹起脾气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仿佛要借此把这十年来积攒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狠狠地讨个公道。

    叶南晞轻轻吐了口气,抬步追了上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闹,得想个办法治住他才行,否则照这样下去,怕是连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眼见冯钰还在前头跑,她索性不再讲什么怀柔政策,牵手拥抱统统作废,干脆利落地加快步伐,猛地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任由他惊呼挣扎,也不再多说,径直往家走去。

    第73章 073纯情

    叶南晞抱着冯钰从偏门进了屋子。

    园子里的人本来就少,这道门又藏在僻静的角落,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往。叶南晞进门时有意放轻手脚,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没叫任何人窥见。

    抬脚踹开房门,叶南晞将冯钰扔在床榻上。

    冯钰挣扎着翻了个身,作势要下地,脚尖还未挨到地面,又被叶南晞按了回去。他的眼泪尚未干透,眼眶仍红得发肿,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映着怒气。他瞪着叶南晞,咬牙切齿道:“流氓!”

    叶南晞混不吝地一勾唇角:“只对你流氓。”

    冯钰气的偏过头,不愿再看她,目光正好落在并排摆着的两只枕头上。

    叶南晞笑着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声音含着点戏谑:“昨晚是不是趁我睡着,偷偷进我屋里,偷看我了?”

    冯钰斜了她一眼,逞强道:“我才没有!”

    “没有?”叶南晞慢悠悠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如今的脾气是越发大了。你扔了我的手环,断了我的退路,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先挑起我的不是,摆明了是要跟我闹脾气。”

    冯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开口:“你还要留着那手环做什么?还想再一次丢下我  ?“他说到这里,嗓音隐隐发了颤,眼尾的那抹粉红也越发浓艳起来:“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只要我活着,你就得陪着我、守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叶南晞从未见过他如此蛮横的一面,心里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十分可爱。她微微勾动唇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霸道?”

    冯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还不是你逼的。”

    叶南晞不服气:“我?我哪里……”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有人经过,是园子里的下人。下人听见屋里这边有动静,怀疑是有贼人溜进,故此前来察看。

    她侧头朝门外朗声道:“没事,别进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派个人去玉绛河,把怀贞找回来。”

    先前为了不叫冯钰难堪,她特意绕开怀贞,将人悄悄抱回,如今想来,那孩子八成还在原地枯等,还是叫人去接回来才是。

    门外并未有反应,似是在迟疑。

    冯钰这时稳了稳气息,出声道:“去罢,把人寻回来。”

    下人听到他的声音,这才顾虑全除,痛快离去。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重归寂静。

    叶南晞将目光重新落回冯钰身上,静静地望向冯钰。归来这两日,她终于能这样毫无阻碍地端详他。

    十年风霜未曾带走他的风采,却在眉眼间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她的目光缓缓游移,从微微上挑的眼角,到纤长的睫毛,再落至那清瘦的下颌。可最终,还是停留在鬓间那几缕白发上。

    她怔了怔,指尖微微一动,终是伸手探去,顺着那几缕银丝轻轻拂过他的面颊。肌肤相贴的刹那,她察觉到他微不可察的颤栗,却没有后退。

    她的声音低而缓,像是一声叹息:“我们阿钰也有白头发了。”

    冯钰像是被这话刺痛,他身子倏地一抖,他下意识别过脸,不想让叶南晞看见自己的表情。可是叶南晞的手仍贴在他鬓侧,指腹的温度顺着发丝渗进肌肤,烫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发滞。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微有些发哑:“对,我老了,你嫌弃吗?”

    叶南晞轻笑,指尖缓缓收回,目光却还停在他脸上:“在我的概念里,你离‘老’这个字还差得很远。”

    冯钰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他的确不算老,相较于当年,如今的他更添沉稳,眉目间多了岁月赋予的深韵。然而光阴从不曾怜惜任何人,那些流转的年岁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痕迹。那根银丝不是偶然,而是十年风霜带来的印记,是他一个人熬过无数孤寂夜晚的证据。

    叶南晞并不怕时间流逝,可当这份流逝化作现实的印记,清清楚楚地刻在冯钰身上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的,是他整整十年的光阴。

    屋里静得出奇,庭前的风声都隐去声息,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交错。

    叶南晞微微侧过身,顺势躺在榻上,正好与冯钰目光相对。一眼不眨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她像是要透过那双眼看进他的心底。片刻后,缓缓开口:“当年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被系统强制召回。具体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我回去后,看到了你的结局。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改变它。我想救你,阿钰,你明白吗?”

    冯钰眉心微沉,声音低哑:“什么结局?”

    叶南晞不忍心说的太明白,只将史料中对他的评判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声补充:“当然,我不相信那些话,但偏偏我刚一回来,就亲眼在街上目睹锦衣卫押送犯人,再加上周围百姓的闲言碎语……事关生死,我不能不谨慎对待,所以心里才会有了疑虑。好在怀贞今天已经向我解释了这件事,我也算是彻底安了心。”

    她伸手拂去他额前的一缕碎发,语气越发柔和:“你昨晚说我不信任你……我后来也反思了,的确是我的错。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表现得太冷漠,惹你伤心了。旁的不论,单就这件事,我便是罪该万死。”

    她还是这般会哄人,情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间,便将他原本一片死寂的心底搅弄起了波澜。

    冯钰鼻尖一酸,喉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又胀又痛。他翻了个身,背对她,不让她瞧见自己失态。

    叶南晞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自顾自的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好过,我也想尽快回来,但是我可以选择的落点只有现在,如果想回到更早的时间,需要等待几年,甚至十几年。”

    冯钰背着身,瓮声瓮气地问道:“所以,你这次在那边待了多久?”

    叶南晞低声回答:“三个月。”她顿了顿,轻叹道:“但这不是我不愿意等,而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等待的机会。”

    冯钰心里起了疑惑:“为什么?”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因为那边要打仗了,一旦开战,我大概率也要参战,到那时……”

    她话未说完,冯钰心头狠狠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继续道:“回来之后,我知道了许多与你有关的事。看着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没有轻易许诺,没有同你成亲,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也不会因为我,招惹来那么多流言蜚语。”

    “不是的!”冯钰骤然转身,扑进叶南晞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叶南晞的耳根,声音发了颤:“虽然你让我很难过,可是……能和你成亲,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我不后悔,也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南晞,你别那么想。”

    叶南晞怔了一瞬,感受到怀里那人死死攥紧她衣衫的手指,心头像是被什么一扯一把。

    她向来克制、理性,不是个轻易感怀过往的人,可冯钰的这句话,却让她的心软得像是被春水浸透,轻轻一按,便渗出汹涌的情绪。

    手掌轻轻按在冯钰的后背上,她轻轻拍了拍:“还恨我吗?”

    冯钰沉默片刻,末了将脸埋进她的胸口,轻轻摇了摇头。他并不是真的恨她,只是那份委屈仍未散尽。

    “我不是真的恨你,只是你让我等了太久,久到一丝希望都看不见。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状况。我怕你变心,怕你真的再也不会回来。”话到最后,他的喉间轻颤了一下,尾音模糊得像是一声叹息:“你没变心就好,算我这十年没白等。”

    叶南晞低下头,在他耳后落下浅浅一吻,触感温热而缱绻。

    冯钰感受到她的触碰,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抬起头。屋外夕阳西沉,云霞漫天,嫣粉色的光透过窗棂倾洒进来,映在他波光流转的眼底,平添出几分旖旎艳丽的柔情。

    叶南晞突然就有些恍惚了。她看着冯钰,看着他眼里的光影,那一丝近乎脆弱的依恋,令她的心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于是她缓缓地靠近对方,在他微微阖眼的刹那,吻住了他的唇。

    冯钰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似乎不敢置信。十年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几乎忘记了这份触感,忘记了被她如此温柔地亲吻是什么感觉。可偏偏在这一刻,所有沉睡的情绪骤然惊醒,如决堤之水,裹挟着汹涌而来的眷恋与痛楚,将他整个吞没。

    他下意识地攥紧叶南晞的衣袖,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他贪婪地承受着她的亲吻,唇齿相贴间,所有压抑的思念

    与隐忍的苦楚,皆随着那一下下的吮吸与吞吃,缓慢地融化、消散。

    叶南晞的动作专注而深情,像是在攫取,又像是在弥补。

    冯钰的心跳彻底乱了,血液翻涌得滚烫,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

    “想不想要?”叶南晞的声音落在他唇间,似梦似幻,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诱哄。

    冯钰睁开眼睛怔了一瞬,下一秒脸颊腾地烧红,随即整个人都埋进了她的怀里。他睫毛微颤,耳垂染上一层薄红。像是羞赧,又像是克制着某种隐秘的情绪。

    半晌,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第74章 074良辰

    这十年对冯钰而言,是漫长的等待、无尽的煎熬;可对叶南晞来说,却不过是三个月的别离。三个月未见,眼前的冯钰,给予了她全然不同的触感。

    三十五岁的冯钰,少了少年的锋利,却添了几分柔韧。他的肌肤不再是当年那种盈满血气的炙热,反倒透着一丝细腻的温凉,像是被岁月反复打磨后的玉,温润又易碎。

    她俯身靠近他,轻轻舔舐,细细品尝,像是确认他真真切切地存在。手指探入衣襟,她感受着肌肤下隐忍的颤栗,指尖沿着弧线一次次描摹着他的形状,仿佛要将这十年里失落的温度一点一点讨回来。

    冯钰的喘息逐渐紊乱,微弱的呻吟淹没在昏暗的阴影里,细碎得像是某种不愿被察觉的求饶。末了,他终于承受不住,声音从唇边断断续续地溢出:“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叶南晞不由地轻笑,圈住他的腰,将他稳稳地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温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她微微低头,嘴唇轻轻拂过他又红又烫的耳廓,嗓音低沉而蛊惑:“叫姐姐。”

    冯钰的呼吸一滞,面颊上的红潮越发浓艳,羞窘得连呼吸都乱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按住后颈的猫,低低喘息着:“我不要……”

    叶南晞眉梢微挑,笑的意味深长:“嗯?为什么?”

    冯钰咬了咬下唇,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如今的年纪可比你大了好多,我……我……”

    他支支吾吾,羞耻得快要埋进地缝里,眼睫微颤,额角浮出薄汗,像是不知所措的少年,神情也一如当年。

    叶南晞的手指顺着他的脊背缓缓下滑,故意拖长声音:“你什么?”

    冯钰咽了口唾沫,唇角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可还未及他躲闪,一股尖锐的酥麻感便骤然袭遍四肢百骸,彻底将他所有的声音堵了回去。

    他猛地一震,指尖狠狠攥住面前垂落的幔帐,像是攀附着最后一丝理智,连后颈都烧得通红。细碎的喘息溢出唇间,带着无处可逃的战栗。

    叶南晞贴近他,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唇齿轻触,缓慢而耐心地哄着:“说啊,我什么?”

    她的声音低柔得像一场无声的劫难,缠绵、诱哄,带着一丝揣测不透的促狭,将他一寸寸拖向真实世界的另一面——那个如梦似幻、不容回避的欲望深渊。

    冯钰从理智到身体彻底没了形状,在叶南晞的攻势下溃不成军。他所有的防线、自尊、克制,都在她的指尖与唇齿之间消解殆尽,最终一点点剥落,仅剩下一个本真的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立刻就去死。

    终于,在感官被攀至顶峰的刹那,他在滚滚浪潮的冲击下,忍不住呜咽出声,破碎而含混地唤道:“……姐姐。”

    声音轻得几乎化在旖旎的霞光里,像是某种隐秘的屈服,又带着藏不住的纵容和深情。

    叶南晞微微一愣,下一瞬,她忍无可忍似的蓦地倾身,将滚烫的唇覆了上去,裹挟某种近乎绝望的恣意和疯狂,将他彻底吞没。

    良久。

    夜色如墨,天地寂然。

    霞光早已隐退,皎洁的月色泼洒在窗棂上,将窗纸映得一片明白。清辉如纱般铺展开来,为屋里的景象渲染出了一抹朦胧的意蕴,也将纷乱的思绪沉入温软的余韵中。

    冯钰蜷在叶南晞怀里,眼底氤氲着一层温润的光。相较于从前,他眼底的那抹幽怨与凄楚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回百转的温柔。

    脑袋枕上叶南晞的手臂,他将脸颊贴在她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与坚实的骨骼,他清晰的听见叶南晞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鲜活而有力,像擂在他魂魄深处的鼓点,令他迷恋得移不开神。

    叶南晞缓缓收紧臂弯,将他圈进怀里,手掌落在他的后背上,她轻轻拍拂着,一下一下,像是在哄着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

    冯钰没有抗拒,甚至还往她怀里蹭了蹭,像只窝在主人怀中的猫。他身量早已长成,举止间却依稀带着一点孩童式的依赖。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初遇叶南晞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十岁,天寒地冻,他被丢进一间残破的耳房里等死。叶南晞从天而降,也是这样抱着他、抚慰着他,像捧着一团快要熄灭的炭火,将他一点点从昏迷中唤醒。

    当下的一切妥帖到了极致,他有了一种神魂归位般的安宁。心安理得地沉浸在叶南晞的怀抱里,他絮絮叨叨地与她讲起了这十年来发生的许多事。

    大事小事,事无巨细。时而心平气和的讲述,时而又是委委屈屈的诉苦。词不达意不要紧,言语混乱也没关系,反正有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前年秋猎,要去西山林场,非要带我一起去。”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说我长久的劳苦于案牍,要带我出来散心。”

    叶南晞眉梢微扬:“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冯钰不服气地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却透着点愤懑:“他自己喜欢玩,便觉得旁人也乐在其中。他明明知道我不擅骑射。”

    西山林场是皇家狩猎之地,苍莽林海,一望无垠,猛兽横行。那日萧绰心血来潮,拉着冯钰骑上马,一甩缰绳,带着他追了一整日的猎物。

    冯钰的骑术算不得糟糕,但也绝不精湛。他生性谨慎,原本只想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背上,不给自己找麻烦,可萧绰偏偏不肯放过他,催促着他“试上一试”。

    “然后呢?”叶南晞饶有兴致地问。

    冯钰抿了抿唇,半晌,闷声道:“然后我被鹿顶翻了。”

    叶南晞瞪大眼睛:“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冯钰眉心轻蹙,似乎回想起了那日的狼狈,声音里透着几分怨念:“那头梅花鹿本该是温顺的,旁人追它,它也只是躲避。可不知为何,轮到我时,它忽然疯了一样冲过来,低头一顶,把我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他说着,闷闷地埋进叶南晞颈窝里,声音里带着点羞恼:“陛下见我没事,放下心来,然后在一旁笑的乐不可支。后来这事儿还传了出去,惹得宫里好些人在背地里笑话我。”

    叶南晞没忍住,低笑出声。

    “你也笑。”冯钰咬牙瞪她一眼,耳根却不争气地泛了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叶南晞见状,心头泛起柔意,抬手搓了搓他的耳朵,笑意未减:“没有。”

    冯钰狐疑地盯着她,像只炸了毛的小兽。

    叶南晞慢悠悠道:“只是觉得,那头鹿眼光不错。”

    冯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揶揄,顿时羞恼不已,伸手就要推开她。可是叶南晞早有防备,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按回怀里,嗓音柔和:“好啦,不笑你。”

    冯钰缩在她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短暂的静默过后,他又赌气似的开了口:“陛下旁的都好,就是这点自以为是的毛病让人头疼,你知道么,他还差点把你留给我的婚书烧了。”

    叶南晞低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披散在肩头的发丝上。发丝如瀑,在月光下泛起丝缎般的暗光:“为什么?”

    冯钰又往她怀里拱了拱:“他见我总抱着那个不肯撒手,就想给我烧了,不让我再想你。他……”他越说越来气,嘟嘟囔囔地忿忿道,语气里透出一点天真的稚气:“总之,他很坏。还有在朝堂上那些骂我的人,他们都很坏。”

    叶南晞顺势发问:“他们骂你什么了?”

    冯钰像是小孩儿告状似的与她说道:“他们讲道理讲不过我,就开始拿我的身份说事,说……”他呼吸沉了沉,嗓音低下去:“说我是没人要的老太监。”

    叶南晞愣了一下,紧接着俯身将脸埋进冯钰颈窝,低低地笑了:“他们胡说,你才不是没人要,我要你。”

    冯钰斜睨了她一眼:“谁知道呢?你这个人从来说话不算数,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万一哪日真跟我耍无赖不认账,我又能去哪儿找你说理?”

    叶南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只看,并不说话。

    胸口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无力感,如潮水漫过心脏,浸透四肢百骸,连叹息都显得徒劳。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握住命运,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便能改变一切。然而事关冯钰,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被命运推向既定的结局  ,无从抗衡,也无从逃脱。

    若是搁在从前,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向他剖白心迹,哄他安心,告诉他别怕,告诉他自己绝不会负他。然而如今,她实在不敢再轻易许下承诺。

    冯钰被她这双眼睛盯得心慌,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已不如从前那般耐看,生怕她瞧出什么瑕疵,心生嫌弃。瑟缩着侧过头,他将脸埋在阴影里:“你好好说话,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叶南晞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伸手将他的脸扳正回来:“阿钰。”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却沉静而不容置疑:“许多事非我所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不敢再轻易向你许诺。但是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冯钰睫毛颤了一下,唇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所有话都哽在喉间,终究未能出口。缓缓垂下眼帘,他将头重新枕靠在她的胸口。嗓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呢喃,又像是自言自语般不安地重复着:“总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只要你不走,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75章 075殊色

    冯钰蜷在叶南晞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柔软得仿佛能顺着她的轮廓嵌进去。他将脸埋进叶南晞的颈窝,安静地呼吸着,细细品味她身上每一缕熟悉的气息。

    叶南晞的手臂被他压得有些发麻,然而只是换了个角度,依旧稳稳抱着他。低头在他鬓角落下一吻,她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阿钰,我不知道你如今处境如何,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站在风口浪尖上,我放心不下。”指尖穿过他光滑的发丝,举止轻柔地抚弄着:“我了解你,权势对你而言不值一提,你所求的肯定不是那些肤浅的东西。但是无论你为的是什么,都一定要珍惜自己,保护自己。我要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冯钰闭着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像是被她的声音安抚得昏昏欲睡,又像是默默品味着她话中的温度。他低声缓缓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做完该做的事,便抽身离开。趁我还没有老的走不动,我们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话到此处,他勾了勾嘴角,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春日可以去北边,看塞外草场上的野花遍地;夏日可以去海边,品尝最新鲜的海味;秋日便去江南,看红叶满山,听风吹麦浪;到了冬天……”他微微一歪脑袋,思索了片刻:“我们就守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围炉煮茶,看雪落人间。”

    温热的气流擦过耳畔,冯钰看不见她的脸,但感觉到她是在笑。像是得到某种肯定的答复,他的一颗心软化成春水,又暖融融的荡漾开来。他接着又道:“刚才你说,你那边的世界要打仗了,正好,你就安心留下来,我们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我们两个,不用带旁人。凭我的本事,肯定能照顾好你,我们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话里情谊缠绵,带着一点不示人的憧憬。

    叶南晞恍惚间心荡神驰了,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他是暖的,他的气息,他的体温,都像是一种安慰剂。

    她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寿命,也不想去思考有朝一日,若世上没有了冯钰,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必将精力花费在未发生的事上。

    她向来自诩理智、克制,从未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可是此时此刻,曾有那么一瞬,她有了一种想要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冲动,哪怕是以放弃长久的寿命为代价。

    这一瞬间具有怎样的价值?叶南晞不在乎,而冯钰根本不知道这瞬间的存在。

    刚才在冯钰话里,有处细节引起了叶南晞的注意,她这时便顺势追问道:“你说的‘该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冯钰微微垂眸,斟酌着回答:“朝廷正在推行新政,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

    新政。

    叶南晞心中一震,登时明白了缘由。难怪他如今的名声如此狼藉。自古以来,凡是推行新政、试图撼动旧制之人,哪一个不是身败名裂、惨死收场?那些失败者自不必说,哪怕是侥幸成功的,亦难逃清算的命运——轻则身后恶名昭彰,重则被诛杀九族,所有努力皆化作一抔黄土。

    她的眉心微微拧起,语气变得冷肃:“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是你来做?六部的官员呢?内阁的阁臣呢?”

    冯钰沉默了片刻,迟缓的开了口:“因为我要推行的这项新政,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改革。他们做不来,也不敢做。”

    叶南晞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冯钰,目光正好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究竟是什么?”

    冯钰轻轻吐出几个字:“削减宗室供奉。”

    刹那间,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柔缠绵尽数散去,叶南晞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瞬间清醒了。

    这的确不是一般的改革。宗室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依仗的从来不只是血脉与皇权的联系,而是深植人心的“亲亲尊尊”之道。

    儒家思想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它是千年来世人恪守的伦常,是整个天下的根基。冯钰要削宗室的供奉,意味着他要动摇整个伦理秩序,挑战根深蒂固的礼法纲常。

    他不是在和某个人作对,而是在与整个天下为敌。

    更何况,任何改革都需要皇帝的支持。然而,宗室的力量与皇权本就是互相制衡的关系。纵然萧绰如何偏袒他,如何愿意护他周全,可一旦大势翻覆,萧绰亦无法护得住他,甚至可能会成为第一个放弃他的人。

    难怪啊……

    指尖微微收紧,叶南晞的心底泛起一丝难言的沉重。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了史料中关于冯钰的那些记载的缘由。

    为何世人对他恶评如潮,为何后世无人替他辩驳。并非他真的犯下了滔天恶行,也不是萧绰决绝无情,而是他自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便已将自己逼入了死局。

    叶南晞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千头万绪的话同时涌到唇边,让人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迟疑良久,她语气沉重地开口道:“阿钰,这件事非做不可吗?”

    冯钰听出了她话中的担忧,他抬起头,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放心,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还想着咱们以后的日子呢,不会让自己落入危险的境地。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

    话虽然如此,可是叶南晞的心里仍存着一丝不安。侧头将脸贴在冯钰的额头上,她闭上双眼,不知不觉间沉睡过去。再睁眼时,发现已是晨光熹微。

    下意识地低下头,她的目光落向怀里的人。冯钰依旧蜷着身体,严丝合缝的依偎在她身边。他双眼紧闭着,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肩膀从被子下面露出来短短的一截,因为白,因而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叶南晞将掌心缓缓覆上去,起初是凉,紧接着又泛起温热,当真是触手生温,像玉一样。

    就这样静了片刻,她缓缓将发麻的手臂从他颈后抽了出来,然后揉着手臂坐起身,轻手轻脚的穿鞋下榻,打算去喝口水。

    昨夜她对着冯钰卖了一晚上的力气,因为太累,直接睡了,半口水也没喝上,此时喉咙里几乎干到冒烟,急需一口凉水滋润。

    双脚站定在桌前,她提起桌上的白瓷壶,正欲往杯子里倒水,忽然感觉那壶的分量并不重。打开壶盖一瞧,里面只剩下了小半壶的水。她不禁犯了懒,干脆一仰脖子,直接将壶嘴含在嘴里,咕咚咚的就往肚子里灌水。

    与此同时,床榻上的冯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他伸手朝着叶南晞所在的方向探过去,没摸到人,只抓了一把空气。刹那间,一股极具刺激性的恐慌感窜上头顶,他睁大眼睛,挣扎着要下榻。然而床榻上的被子好似藤蔓一般牵制住了他的动作,他刚要抬腿,脚尖却不慎被被角勾住,身体骤然间失去平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

    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叶南晞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壶赶了过来。低头看见床榻前这幕人仰马翻的场面,她忍不住想笑。

    笑意才刚浮上嘴角,冯钰便狠狠剜了她一眼,咬牙道:“你笑什么?还不快来扶我一把。”

    话虽然说的怒气冲冲,可那怒不是真怒,而是含着情的怨怪,还透出几分懒洋洋的娇嗔,丝毫没有震慑力。

    叶南晞收敛了笑容,改大笑为抿着嘴的偷偷笑。弯下腰伸出手,她一把将冯钰从地上抱了起来,随口打趣他:“床榻那么大,难道还不够你睡的?非要滚到地上来?”

    冯钰顺势搂住她的脖子,发尾悬于空中轻轻摇晃,声音里带着些委屈:“你还说,都怪你,走也不说一声儿,我还以为你又跑了。”

    “好好好,怪我。”叶南晞将冯钰放回到床榻上,顺势低头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我还不是怕打扰你的好梦。”

    冯钰顺势环住她的腰,手臂紧贴着她的身体,像是生怕她再一次溜走:“我不怕打扰。”他的语气低沉且柔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叶南晞笑了笑,伸手捧住他的侧脸:“好,下次如果再要离开,我一定提前告诉你。刚才摔疼了没有?”

    冯钰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其实不疼,因为有被子垫着,几乎没受磕碰。可是叶南晞既然这么问了,若不顺竿子爬上去,总觉得像是吃了亏。他嘟嘟囔囔的回答道:“疼。”

    叶南晞将手掌探进被子里:“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冯钰瘪了瘪嘴:“浑身上下全都疼。”

    叶南晞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慢悠悠地拖长语调:“浑身上下都疼啊……”下一瞬,她猛地扑上去,像搓面团一样揉搓起冯钰:“那就全身一起揉!”

    冯钰的痒痒肉极多,腰侧、腋下、脖颈,稍稍碰一下,便像触电似的猛缩身体。他一边躲闪,一边笑得直打颤:“南晞!你……你别闹……哈哈哈……”

    两人闹作一团,欢笑声在寂静的晨光里回荡。

    直到片刻后,门外传来怀贞的声音:“师父,您起了吗?”

    第76章 076金风

    怀贞站在门外,耳朵贴在门缝上,很仔细的探听着房里的动静。其实他并没有听人墙根儿的癖好,实在是刚才的动静不同寻常——他居然听见里面传来师父的笑声。

    自打他跟了冯钰,师父在他眼里就是一位似冰似玉般的人物。冷冰冰,硬邦邦,表面上看似温和,并不暴戾,可是该狠的时候丝毫不会手软。

    凭借他这手绵里藏针式的狠辣,几年苦心经营下来,锦衣卫与东厂已然被他打磨成了最锋利的两把刀,握在手中所向披靡。朝堂与军营也各自有他部署的人脉与暗桩。各方联系起来,是一张星罗密布的大网,铺展在权力场上,成了他与各方势力博弈时的筹码与底气。

    权势鼎盛到这般地步,自然免不得遭人忌惮。大抵是需要一点威势震慑住某些心怀不轨之人,他向来不苟言笑、不露声色,饮酒作乐的事更是能免则免,让人摸不准他的喜恶与软肋。

    如此行止做派也间接影响了怀贞。怀贞固然知道师父待自己的好,然而心里总存着些许莫名的敬畏,仿佛是一道裂隙,细微却深刻,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因此方才偶然听见笑声,怀贞几乎是心头一惊,连忙凑上前侧耳倾听。

    耳朵刚贴上门框没一会儿,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怀贞一惊,连忙站直身体,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人,他发现眼前出现的并非是师父,而是叶南晞。

    他懵了一瞬,圆嗔双目打量着对方,只见叶南晞头发蓬乱,还未来得及梳理,身上也只穿着中衣,俨然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

    难道……

    思绪戛然而止,因为叶南晞将手里提着白瓷水壶推进了他的怀里。

    叶南晞笑吟吟地看着怀贞:“你师父醒了,待会儿梳洗好了就出去。这水壶太小了,你让他们给我寻个大点儿的来,省得一趟趟地续水,麻烦。”她说着,微微一扬下巴:“去罢。”然后随手将门重新闭上,独留怀贞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外。

    这厢关好了门,叶南晞走回到冯钰身边。冯钰还懒在榻上不肯起。叶南晞弯腰坐在床榻边缘,目光温柔的落在他脸上:“还不起?你不是一向很勤勉的吗?”

    冯钰微微偏头,顺势枕在她腿上:“好不容易向陛下求了休沐,偷得浮生半日闲,懒一回倒也无妨。”

    叶南晞抬起手,将掌心覆在冯钰的侧脸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肌肤。她听见门外怀贞远去的脚步声,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你这位小徒弟很是乖巧,你挑人的眼光不错。”

    冯钰垂下眼帘,似是若有所思:“他倒不是我主动挑来的。”

    叶南晞一歪脑袋:“怎么说?”

    冯钰沉默片刻,迟缓地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位陈国公,孟释?”

    叶南晞略一思索:“我没见过他,但对于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我记得孟家是将门,祖上功勋卓著,你怎么突然提他来?”

    冯钰的目光黯淡下来:“怀贞是孟释的小儿子。”

    叶南晞倏地一愣,确认性地追问道:“你说谁?”

    冯钰侧头看了眼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才压低声音再次开口:“当年孟释在边关养寇自重,犯的是叛国死罪。事发后,陛下震怒,敕令孟氏族中十二岁以上男丁尽数处斩,不满十二岁的,则没入宫中为奴。怀贞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兄长,皆因这场变故丧命,全家只剩下他一人。他当年才十岁,年纪不大,但是已到了该记事的年纪。想来他本是世家贵子,朝夕之间家破人亡,从云端一脚踏空,跌落进了泥沼里,当中苦楚难以言表。可是这些都还不是最苦的……”

    话题过于沉重,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胸口的郁涩压了下去:“别看宫里人个个体面,其实里面藏污纳垢,恶意不少。一些人知道了怀贞的出身,便趁机落井下石,变着法儿的欺辱他。那年冬日,天降暴雪,他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被罚跪在殿前。我偶然从殿前经过,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活生生的被冻晕过去,身上覆了一层雪花。我当时实在不忍心,索性将他抱走,后来就顺势把他留在了身边。”

    叶南晞听得心头发沉,有心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冯钰继续说道:“其实他本名不叫怀贞,这名字是我给他改的。我与他说,这道宫门便是他的奈何桥,过了桥,前尘往事便都得忘了,实在忘不掉的,便藏起来,总之往后得换种活法儿,把自己当成个新的人。孟这个姓氏没能给他带来长久的富贵,反倒成了枷锁,索性不如隐去,平日里只称怀贞。怀者,抱也,藏于心;贞者,正也,固于志。怀贞者,心怀坚贞,守正不阿,如松柏之挺立,经凌霜而不凋。”

    叶南晞轻声念了一遍,喃喃道:“好名字。”

    冯钰忽然想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刚跟着我时,很是沉闷,总是瑟缩在角落里,如今看上去大方多了,是不是?”

    叶南晞看着他一点头:“是,你教得很好。”

    冯钰微微侧身,将脸轻贴在叶南晞的小腹上,耳侧是她温暖的肌肤,心跳的律动清晰可闻。他身子蜷缩起来,像

    一只倦怠的猫,静静地偎依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衣摆。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低哑,像是清晨未散的露雾,带着些许朦胧:“当年我看着雪地里的他,便觉得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叶南晞轻抚着他的鬓发,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渐渐放缓。

    “当初你救了我,后来我救了他……后来,我还和他说了你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她轻声问:“什么话?”

    冯钰闭了闭眼,似是沉浸在旧时回忆里,半晌,才轻声道:“你说,人的灵魂,不该受困于那一点小小的残缺上。”

    叶南晞定定的凝视着他的侧脸,晨光透过窗棂,细碎地落在他眉眼之间,衬得他神色宁静而温和,是执念释怀后特有的从容与恬淡。

    恍惚间,她心头漾起了一股柔软的怜惜。她微微俯身,在冯钰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冯钰顺势回过头,对上她的目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是一汪饱含神采的春水:“你还记不记得,腊月十七是什么日子?”

    这个问题不用思考,叶南晞不假思索的做出回答:“你的生日。”

    冯钰笑了一下:“不只。”

    叶南晞眉梢微扬:“还有什么?”

    冯钰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怀念:“那天,也是我们初见的日子,你就是在那一天救了我。”

    叶南晞倏地一愣,晨风透过未曾阖紧的窗吹进来,带着清晨残存的微凉,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寒夜里。

    望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冯钰进一步解释道:“我入宫时还太小,只有六岁,根本不记得生日是什么时候,所以后来就把腊月十七当做是生日。讲道理,这样并不算错,那天我原本是必死的,因为你,我才又活了过来,怎么不算生日呢?”

    叶南晞垂下眼帘,心口生出一股细密的钝痛。她静静地望着他,指尖轻轻抚过他微凉的侧脸,叹息似地感慨道:“原来你这么小就入宫了。”

    她从未问起过有关冯钰入宫的细节,因为这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怕贸然提起,会惹他伤怀,因而一直是避讳不提。然而此刻话赶话说到这里,她索性顺水推舟的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入宫?”

    冯钰伸手握住叶南晞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尖缓缓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具体的事,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不过后来我翻阅过宫中记档,得知先帝当年派兵征战北地,带回来不少俘虏,我便是其中之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透明圆润的指甲上:“我脑袋里还有些零碎的记忆,据我猜测,我大概是某位部落首领的子嗣。”

    叶南晞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顺着他的发丝缓缓抚过,像是想要抚平那些旧年的伤痕:“难怪你那么看重怀贞,你们的境遇实在很像。”

    冯钰低低笑了一声,眼神被晨光映得柔和,嗓音也低柔得像是清晨未化尽的寒霜:“像,却又不像,我比他幸运一点。”他缓缓抬起头,望进她的眼里:“该忘记的前尘往事,我已经忘了。有时候不忘是桎梏,忘记才是解脱。”

    天色渐明,光线越发强烈。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的雕花缝隙洒落进来,细碎的光影斑驳地落在屋内,映在叶南晞的衣襟上,也映在冯钰的面庞上。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交叠,仿佛被一层温柔的光晕所笼罩。

    叶南晞微微阖眼,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黑夜已然褪去,朝阳升起,微风拂过窗前的竹影,带来新生的气息。她几乎有些恍惚地想,或许此刻便是最好的未来,一片光明,无需回头。

    半晌后,冯钰已穿戴整齐。他推开门,晨风带着清冽的气息拂面而来。抬脚跨出门槛,他站在庭前,看见怀贞正捧着一个崭新的水壶,沿着长廊缓步走来。

    新水壶比先前的大了许多,沉甸甸的,壶口氤氲着一缕尚未散尽的白雾。怀贞脚步不疾不徐,脑袋却低垂在胸口,俨然是刻意避讳着什么。

    步伐从容地走到冯钰跟前,他照例恭敬地唤了一声:“师父。”随即将水壶递上,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转身便要离开。

    冯钰叫住他:“等一下。”

    怀贞脚步一顿,抬起头,正见叶南晞从屋内走了出来。她一袭青衫,走动时袖摆垂在身侧轻轻摇曳,如一缕山间清风。

    冯钰回头扫了眼叶南晞,转而将目光落回到怀贞身上,他在微笑的同时,声音也跟着变得轻柔起来:“怀贞,叫师娘。”

    倏忽间,一抹不知所措的红晕从怀贞脸颊上升起。他静默片刻,低下头,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了声:“师娘。”

    叶南晞抿嘴一笑,大喇喇地在怀贞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乖。”

    第77章 077玉露

    接下来的三日休沐,怀贞觉得师父像是变了个人。印象里的师父一贯严肃板正,如今脸上却时常挂着笑意,眉梢眼角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今日晌午吃过饭,他闲来无事,躲进屋子里看书。书刚翻到第二页,忽然听见外面的庭院里传来一阵嬉闹声。

    这声音来的新鲜,他好奇的推开窗户,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好家伙,他那端庄持重的师父,竟将师娘扛在肩上,二个人叠罗汉,一齐铆着劲儿要去摘树上的枇杷。

    那枇杷不过鸡蛋大小,黄的半生不熟,一看便知味道不佳。可叶南晞偏偏不信邪,盯着树上那几颗黄澄澄的东西实在眼馋,非得把它们摘下来尝一口不可。

    她说要摘,冯钰立刻蹲下身子,任她骑在自己肩上,心甘情愿地做她的梯子。

    枇杷一共有三颗,叶南晞悉数全摘了下来。冯钰捧着三颗枇杷,走去水缸旁洗干净,然后挑了其中最大最漂亮的那颗递给叶南晞。

    叶南晞接过,毫不迟疑地咬了一口。

    冯钰在一旁盯着,满脸期待:“如何?好吃吗?”

    叶南晞细嚼慢咽,面色莫测,半晌才模棱两可地吐出一句:“还行,你也尝尝。”

    冯钰一听,心里也有了底,二话不说抓起一颗便往嘴里塞。牙齿狠狠咬下去,下一秒,无比酸涩的汁水漫入齿间,他登时蹙起眉头,被酸得一个激灵。

    叶南晞见状,侧过头,将嘴里的果肉“啐”地一声吐掉,随即笑的乐不可支。

    冯钰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上了她的当,等嘴里那股酸劲儿缓过去后,他抿紧嘴,气鼓鼓地盯着她:“你太坏了,你是故意的。”

    叶南晞看他红润的嘴唇因酸意微微发颤,水光氤氲,比枇杷更诱人,抬手扣住冯钰的后颈,她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酸吗?”

    冯钰一僵,耳朵迅速爬上一层薄红,嘴上却别别扭扭地哼了声:“还是有点。”

    叶南晞故技重施,只是这回加大力度,在他唇上亲出了响亮的一声“叭”:“现在呢?”

    冯钰垂下眼,不吭声了,可眼底却悄悄浮起一丝笑意。嘴角一点点翘了起来,他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露出一点娇憨模样儿:“好多了。”

    叶南晞笑着低下头,目光落向他手里剩下的最后一颗枇杷:“还有一颗。”

    冯钰很谨慎地说道:“太酸了,丢掉罢。”

    叶南晞默然无语地将那颗枇杷打量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伸手捞过那颗枇杷,她直奔怀贞所住的偏屋而去。

    到了屋前她没敲门,转而另辟蹊径去敲了敲窗。

    窗扇一开,怀贞才刚探出头,就见叶南晞将枇杷往他手里一塞,笑吟吟道:“喏,我亲自摘的,你师父亲手洗的,最后一颗,专门留给你吃,吃了罢。”

    怀贞一怔,连忙受宠若惊般的捧住:“多谢师娘,我待会儿再吃。”

    叶南晞轻轻掀了下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现在吃,待会儿放蔫了就不好吃了。”

    怀贞听了这话,信以为真,果断地将枇杷往嘴里送。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冯钰正悄悄扒着廊柱,躲在柱子后面偷看怀贞的反应。

    随着怀贞的第一口咬下去,不出意料地,他脸色骤变,鼻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叶南晞看得真切,当即笑得前仰后合,顺势一把拽住冯钰,将他从暗处扯了出来。她拽着冯钰撒腿便跑,迎着风笑得放肆:“哈哈哈哈……你果然和你师父一样好骗!”

    身后的怀贞痛苦地捂着嘴,气得直跺脚:“你们……你们俩——!”

    他自小性子温和,素来不惯骂人,到了嘴边的话愣是噎住,半晌竟寻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对黑心夫妻,最后只能含着满腔酸意,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叶南晞拉着冯钰,一口气跑到落月亭旁才渐渐缓下步子。

    冯

    钰一边理着被风吹乱的袖摆,一边无奈道:“怀贞是个老实孩子,你别捉弄他。”

    叶南晞笑意未退:“我捉弄他?你方才笑得明明也很高兴。”

    冯钰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带了点嗔怪的意味:“都怪你,我在他面前,算是彻底坐实‘为老不尊’四个字了。”

    叶南晞笑得一双眼睛眯了起来,眼看着前面便是府门。她拉着冯钰,索性出了府,溜溜达达地逛街去了。

    很快到了黄昏时分,怀贞仍坐在窗前看书,见天色渐暗,他在桌前点起了油灯。火光刚燃起来,一阵“笃笃笃”地敲窗声响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有了经验,师父向来循规蹈矩,只会敲门,不会敲窗。敲窗的,必然是师娘。果不其然,他一拉开窗扇,就看见叶南晞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紧接着就见她手腕轻旋,随手抛过来个什么东西。

    怀贞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包饴糖。

    叶南晞含笑道:“请你吃糖,算是今天那只枇杷的赔罪。”

    怀贞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颗酸枇杷,得到这样郑重地安抚。低头看着手里的糖包,他手指微微收拢,将糖包握在掌心。

    说起来,自己上次吃这个,还是许多年前刚入宫。彼时师父见他食不下咽,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不知如何是好,便寻了这样一包糖哄他。

    小时候有师父哄着,长大了有师娘关照。想到这里,他脸上浮起些许羞赧,笑微微的低声道:“多谢师娘。”

    叶南晞一扬下巴,举止利落又干脆:“不客气。”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怀贞忽然出声:“师娘,等一下。”

    叶南晞站住脚步,回过头,只见怀贞放下饴糖,绕步到门前,跨出门槛走到她的面前。双唇嗫嚅了一下,他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道:“您以后……不会再走了罢?”

    叶南晞望着他,轻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怀贞下颌微收,垂眼看向地面,斟酌着做了回答:“没什么,只是我这几日见师父很高兴,我从来没见他这样高兴过,所以我希望您能留下来。”

    叶南晞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探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心里有数的。对了,明日你师父要去忙公务,我需要劳烦你带我入宫。”

    怀贞点头:“好,我记得了。”

    叶南晞冲他莞尔一笑:“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走。

    三日休沐已过,冯钰一早换上朝服,卯时差三刻便出了门。而叶南晞则磨蹭到巳时,才慢悠悠梳妆妥当,顶着未醒透的睡意,钻进了马车。

    车厢内静谧而宽敞,淡淡的沉香袅袅浮动。怀贞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今日戴了面纱,不由地问:“师娘,您为何戴这个?”

    叶南晞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宫里许多人都见过我,不遮一遮,怕是要惹来口舌风波。”

    怀贞垂眸沉思,指腹在膝上轻轻摩挲,半晌才抬起眼来看着她:“师娘,您真的是当年与我师父成亲的那个人吗?”

    车厢随马蹄节奏微微颠簸,叶南晞懒洋洋地倚在软垫上,眉梢微挑:“那当然,除了我还能有谁?”她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你不过是瞧着我年轻,心有疑虑,其实是我驻颜有术,实际年纪已经不小了。”

    怀贞听她故作郑重的语气,忍不住低低一笑,唇角微微上扬:“那师娘今年高寿?”

    叶南晞轻轻晃了晃脑袋,发间的蝶翅发钗颤了颤,仿若振翅欲飞。她睁开眼,瞥了怀贞一眼:“你瞧瞧你,姑娘的年纪是能随便问的吗?日后莫要再这般直截了当,否则惹得姑娘不快,人家以后可再也不理你了。”

    怀贞愣了一下,笑容中泛出一丝自嘲:“我如今这般,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姑娘。”

    叶南晞微微阖目,声音慵懒:“话别说得太早,你师父像你这般年纪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后来还不是……”她话音戛然而止,只勾了勾唇角,意有所指地笑了一下。

    很快,随着车厢一顿,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宫门前。

    叶南晞下了车,抬眸望去,天光映照在金漆朱门上,宫墙高耸,飞檐如翼,熟悉又疏离。

    她随怀贞一路往坤宁宫走去,宫人行色匆匆,路过时皆忍不住偷偷打量她几眼。

    拜宫的帖子昨日已递进去,叶南晞这厢刚走到大殿前,便见卫婉亲自迎了出来。

    相较十年前,她的容貌几乎未变,眉眼间却添了几分雍容端庄。她眼中带着难掩的惊喜,几步上前,伸手将叶南晞扶起:“快免礼。”声音微颤,显然是真的高兴。

    叶南晞站直身子,摘下面纱,笑道:“娘娘,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卫婉定定看着她,眼底复杂交错,惊异过后,忍不住感叹:“你果然丝毫未变。”

    叶南晞微微一笑,心下已然了然——想来,卫婉已知晓她的底细。这也难怪,自己当年消失的蹊跷,萧绰既然知道内情,果然,随着一个眼神递出去,卫婉点了点头。

    叶南晞垂眸看向地面。如此也好,至少,往后可以与开诚布公,不再需要心怀顾忌。

    卫婉牵起她的手:“走,我们进去说话。”

    踏入坤宁宫的刹那,叶南晞指尖微微蜷紧。

    这熟悉的宫室依旧华贵,玉几沉香,帷幔轻垂,一切仿佛与从前无异,唯有岁月的痕迹悄然藏匿在细节之中,轻易便能察觉出那一丝不同。

    两人仍如从前那般,面对面坐在窗前软榻上。轻言闲聊间,叶南晞得知沉香已出宫成亲,嫁的是位太医,虽然家世寻常,品貌却佳,且又是沉香钟情之人,倒也算美满。青悦则去了尚宫局,如今任尚仪,是正经有品秩的女官。

    而卫婉自己,除了大皇子萧熠,四年前又诞下二皇子萧烨。只是后一回生产时伤了身子,此后再无动静。萧绰对此并不在意,江山已后继有人,锦上添花固然好,缺之亦无妨。

    卫婉垂眸叹道:“陛下实在是个重情之人。我的身子不济,我原先也盘算着替他纳两位嫔妃,可陛下坚决不允,还让我莫要再提此事。”

    叶南晞轻轻覆上她的手,声音柔和:“这样不是很好吗?”

    卫婉抬眼望她,目光含笑:“是很好。也正因如此,我一直惦记着你。若非当年你……”

    叶南晞打断她,神色坦然:“娘娘能有今日,是命里有福,与旁人无碍。”

    卫婉静静望着她,片刻后轻声问:“那你呢?”

    叶南晞眉梢微扬,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轻笑道:“我也很好。”

    卫婉轻轻压低声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突然离开?”

    叶南晞低眸,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许久,才缓缓道:“此事说来复杂,总之,离开并非我所愿。”

    卫婉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声音轻而缓:“掌印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我听说,他时常会去你

    当年消失的地方游荡,漫无目的地在那里消磨大半日。”

    叶南晞垂眸,茶盏中的水波微微晃动。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日光穿过宫墙,在金砖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殿中熏炉里尚留着昨夜未散的余烟,氤氲在空气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转眼间便停在了门口。叶南晞与卫婉同时循声而望,只见侍女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怀贞。

    怀贞一路疾奔而来,气息未定,便已匆忙躬身施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卫婉缓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怀贞低着头,眼神却难掩惊惶,垂手沉声道:“今日不知从何处来了八百儒生,围住了东缉事厂,声势汹汹,口中高喊……”他说到这里,喉间似是哽了一下,方才艰难道出后半句:“诛奸佞,清社稷。”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卫婉神色微变,瞬间意识到事态不小,正要开口,怀贞已然抬起头,焦灼地看向叶南晞:“师父此刻正在东厂。”

    叶南晞心头骤然一紧,血液有了要沸腾的迹象,她立刻意识到此事是冲着冯钰来的。

    第78章 078高台

    卫婉也瞬间明白过来,立刻转头吩咐宫人:“去与陛下……”

    叶南晞矢口拦住卫婉:“等等。”

    卫婉回过头:“怎么了?”

    叶南晞刚一听闻此事,头脑里便立刻反应出冯钰与自己提及过的事情——削减宗室开支。她当时就知道此事难办,果不其然,如今的风波八成与此有关。

    她很清楚,冯钰之所以敢动这块顽石,必然是背后有萧绰的力撑。可再如何力撑,萧绰也只能隐在暗处,甚至最好装聋作哑,半点不露痕迹。理由再简单不过——他也是萧氏宗亲,萧家子孙,如何能亲手削去宗室的利?此举若明面上与他牵连,便是数典忘祖,动摇根本,他担不起这骂名。

    叶南晞站起身,目光在殿中一掠,似在权衡,又似早已下定决心。她后退一步,朝卫婉端然行礼,神色沉稳而笃定:“娘娘,八百儒生,不过是书生意气,并非奸恶之徒。此事不必惊动陛下,我且先去看看,改日再来与娘娘叙话。”

    卫婉心有疑虑,但见叶南晞这副笃定的神情,并未再多言,只轻轻一点头,目送她就此离去。

    春日午前,日头已然高悬,天色虽明亮,却透着几分燥热。宫墙映着光,投下大片阴影,微风吹过宫道,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周围时不时传来几声宫人的低语。声息轻微,仿佛连说话也得格外谨慎,以免惊扰这无形的压抑。

    叶南晞与怀贞并肩行走在宫道上,步履不停,直往宫门而去。

    忽然,叶南晞眼前晃了一下,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窜上头顶。她脚下一个踉跄,好在身边的怀贞及时扶住了她。

    “师娘,您没事罢?”怀贞眉头微蹙,目光中透着担忧。

    叶南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后才抬眼看向他,语气平静如常:“没事,大概是昨夜没休息好。不必管我,继续走罢。”说罢,不再停顿,继续迈步向前。

    怀贞落后半步,走在她身边。迟疑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将含在嘴里的话问了出来:“师娘,您方才在娘娘面前说此事不过小事……当真如此?”

    叶南晞脚步未停,只微微偏头,目光平静似水:“依你看呢?”

    怀贞拧起眉头:“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继续说。”叶南晞的语气不轻不重,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

    怀贞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的正视着前方:“那八百儒生本就透着古怪。若真有人想对师父不利,何不挑些武艺高强的死士,偏要派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他们能做什么?”

    叶南晞闻言,轻提裙角,跨过宫道间的门槛,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文弱书生?”她轻声呢喃,声音里透着几分寒意:“他们可不是书生,而是某些人手中的刀。有时候,最致命的杀伐,不是明枪明剑,而是杀人于无形。”

    怀贞心头一震,倏地回头看向叶南晞,眼底满是惊疑:“刀?此话怎讲?”

    叶南晞步履未停,声音沉稳而缓慢:“你仔细想想,如今是什么时节?他们又是从何处召集来的?”

    怀贞沉思片刻,无数思绪在脑海中飞快翻涌,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道:“春闱!如今各地贡生皆聚京城,若有人故意挑拨,便可轻易煽动这些读书人……”说到这里,他陡然顿住,一道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难道,是有人暗中怂恿?”

    叶南晞微微颔首:“不错。我听闻,朝堂之上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拜门生’。”

    怀贞心头一沉,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拜门生”早已不是秘密,其实质便是贡生在科举前拜会权贵官员,结下私谊,待科考高中,官员便成为其“恩师”,日后仕途上互相扶持,形成党派势力。

    叶南晞侧头看着怀贞:“如今京中贡生云集,朝中有心之人若想操控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倘若这些人想往你师父头上扣一顶‘残害士子’的帽子,又该如何做?”

    怀贞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冷汗悄然爬上脊背:“您的意思是……这场风波,本就是贡生们的‘投名状’?有人在幕后操纵此事?”

    叶南晞轻轻点头,目光凝重:“这只是我的推测。士子血气方刚,未曾入仕,不懂朝堂险恶,最易被人操控。有人利用他们的学识和信念,将他们推到风口浪尖,让他们糊里糊涂地成为旁人手中的刀。然而,这其中最可怕的,并非他们即将做出的举动,而是他们的身份。”

    怀贞心头愈发不安,忍不住追问:“身份?他们的身份怎么了?”

    叶南晞抬眸望向远方,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这些贡生,乃是天下文脉所系,是大燕社稷的未来。他们但凡出事,任何一点死伤,都是洗不掉的罪责。到时候‘残害忠良’、‘动摇国本’的罪名不过是开端,真正的杀招在后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民心必乱。而民心一乱,你师父便只剩下死路一条,纵然是陛下也保不住他。”

    怀贞倒吸一口凉气,骇然望着她:“这……他们竟……”

    叶南晞神色不改,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目光落在前方笔直的宫道上,轻声道:“你以为那八百儒生是刀?实则不然,他们是有心人送到你师父面前的鱼肉。若你师父要杀他们,顷刻便可解决,但他不能这么做。可若不动武,他们又如何肯罢休?这才是他真正的困局。”

    午时将近,日光越发毒辣,照在人身上燥得厉害,然而怀贞此刻只觉遍体生寒,手脚冰凉,心里沉重的说不出话来,只能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

    与此同时,东厂府堂之内,气氛凝滞如冰,沉闷得仿佛连空气都带上了一丝血腥气。冯钰端坐在圈椅之中,眉头紧蹙,眼神深沉如渊。屋外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愤怒的斥骂、激愤的呼喊透过层层院落传入屋内,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刀,直逼而来。

    他身边围着十来名宦官,有人焦躁地踱步,有人攥紧了拳,怒火在空气中燃烧,却又无人敢先发作。忽然,其中一人双膝一软,猛地跪下,语气急切:“老祖宗,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手里有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们几个文弱书生?只要您一声令下,小的立刻出去拿了他们!”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众人心中的燎原之火,屋内的压抑气氛瞬间炸开,所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这时门外快步进来一名掌班,腰间悬刀,拱手急声道:“老祖宗,外头那些人越闹越凶,您让我们按兵不动,他们却蹬鼻子上脸,刚刚还把咱们两个番子打了!”

    “奇耻大辱!”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郑椿忍无可忍的上前两步,从人群中显出身形,满脸怒不可遏。他如今已是宦官中的二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兼着掌刑千户,算得上位高权重。眼下被堵在府衙中,他的怒火早已憋得快要炸裂。

    此刻一听自家番子挨打,他只觉血气上涌,猛然拔高声音骂道:“一帮狗日的,居然敢来围东厂,简直反了天了!来人——”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光一闪,映着屋内明亮的光线泛起一抹寒意:“今儿的罪责咱家替老祖宗背了,传咱家的令下去,把他们全拿了,一个也不许放过!”

    “我看谁敢动!”冯钰猛地拍案,声若惊雷,整个屋子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郑椿被这一声喝止,怔了一瞬,随即抿紧嘴唇,脸色铁青。他看向冯钰的目光里还带着怒火,却在对上那双锐利的眸子时,微不可察地一颤。

    “这个罪责,你担不了,我也担不了。”冯钰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他一字一句,沉如

    千钧:“外头那群人,不止是周围书院的儒生,还有即将参加春闱的贡生。你们可知贡生意味着什么?”

    无人作声。

    “他们是天下文脉,是大燕百年之根基。”冯钰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你敢伤他们一根汗毛,明日整个京城都会为此震动。到时候,哪怕陛下也保不了你!”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死寂,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宦官们纷纷低下头。郑椿的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咬牙,终究没有再吭声。

    冯钰见状,舒了口气,声音缓了几分:“你们若是聪明,便该想想,这些贡生为何突然聚集在这里?若无人指使,他们凭什么敢来东厂闹事?你这般贸然行事,岂不是反而中人有心之人的算计?”

    郑椿紧握的拳松了些,忿忿道:“可咱们一味避让,也不是办法。”

    冯钰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出去。院里那棵老槐树已经发了新芽,嫩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透着微光,然而院外的喧嚣却不曾停歇,愤怒的叫骂声透过墙壁传入耳中,那些声音热血沸腾,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恨与狂热,仿佛只等着他一露面,便能将他撕成碎片。

    风波似激流,既躲不过,便该挺身而出,与之一会。

    冯钰语气淡然:“我亲自出去与他们说。”

    屋内众人闻言,纷纷变色,下一瞬,“扑通”一声,几名宦官齐齐跪下,其中一名百户急声道:“老祖宗,不可啊!他们本就是冲着您来的,若里头藏了心怀不轨之人,趁乱对您不利……”

    “是啊,老祖宗,您万万不能轻身涉险!”

    可他们话未说完,冯钰已然迈步,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

    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春日的阳光洒落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明暗交界的光影之中。他的身影瘦削而挺拔,赤红色的蟒袍无风自扬,腰间的玉带微微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屋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冯钰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第79章 079明镜

    随着冯钰现身,东厂府衙门前的喧闹声登时一滞,仿佛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冯钰负手立于石阶之上,身后站着一排东厂番子。阳光掠过飞檐投射下来,正好在他的胸前画出一道明与暗的分界线。他的身体暴露在日光下,面孔却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神色。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过眼前的场景,只见府衙门前人群簇拥,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酝酿,如烈火燎原,几乎要将这寂静撕碎。而最前方的两人尤为惹眼——一人白衣胜雪,虽怒目而视,然眉宇间尚存书卷气,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另一人青衫整肃,鬓边已染些许风霜,神色沉稳,看着三十上下。

    向来闹事总得有人带头。冯钰看着那二人,心下已然有数,知晓此二人便是眼前群儒的领头者。

    他没有着急开口,只是单纯的打量着二人。

    而那白衣男子对上他的眼神,当即像被点燃了一般,厉声喝道:“阉贼!”

    此言一出,人群瞬时炸开,压抑许久的愤懑如潮水般涌起,裹挟着怒意与仇恨,将周遭气氛推向沸点。

    白衣男子趁机推波助澜,继续道:“你扰乱朝纲,只手遮天,陷害忠良,视律法为无物!吾等虽无功名在身,然而多年寒窗苦读,所学皆为治国安邦,愿以一己之力扶持朝堂正道。然如今朝堂污浊,奸宦当道,吾等宁可终身不仕,也不愿同流合污!”

    他言辞激烈,身后学子们闻声纷纷应和,怒声此起彼伏,隐隐有要失控之势。

    “放肆!”冯钰身边的郑椿突然暴喝,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他端端正正地向前跨了一步:“掌印大人亲自出面与你们对话,是你们的荣幸!竟敢如此出言不逊,是活得不耐烦了?”

    青衫男子这时插话道:“不错,吾等既然来了,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真要杀,尽管动手!”他目光凛然,声音激昂:“吾等不过一群文弱书生,论武力自是不敌诸位。可吾等有一腔热血,心存忠义,若能以吾等之死,让圣上看清尔等真面目,也算死得其所!”

    说罢,他朗声一笑,随即一抬手,竟是将外衫褪去,露出里头素白中衣,长身而立,神色间尽是视死如归的决然。

    人群躁动,激愤之声翻涌,似烈火烹油,灼得府衙前空气滚烫。冯钰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未言未动,神色平静如水,深不可测。

    直到东厂番子上前镇压,骚乱稍稍平息,他才终于开了口:“你二位,且先报上名来。”

    这般从容不迫的态度超出那二人的预料,二人对视一眼。

    白衣男子随即朗声道:“吾乃松川府会元,余应适。”

    青衫男子紧随其后:“池州府贡士,戚松山。”

    冯钰微微颔首,神情冷肃地环顾四周,声音不疾不徐:“二位皆是庙堂栋梁之才,想来读书破万卷,通晓事理,不会妄言妄断。我倒有几句话,想请教二位。”

    他转向余应适,目光如炬,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凌厉:“你方才言道,咱家扰乱朝纲,只手遮天,陷害忠良,视律法为无物。既如此,我且问你,你有何凭据?”

    余应适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昂首道:“还用说吗?这些年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多少忠臣良将因你而贬谪,甚至丧命!你甚至进谗言于陛下,削减宗室供奉,祸乱国本!”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这帮阉党,权倾朝野,欺上瞒下,如今连宗室都不放过,下一步岂不是连陛下也要忤逆?你们究竟要将大燕江山引向何处!”

    冯钰并不动怒,反倒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削减宗室供奉,又有何不可?”

    余应适朗声道:“自然不可!自太祖开国之初,便定下明诏——宗室子孙皆为皇家血脉,分封各地,镇守四方,所享俸禄、赏赐务必丰厚,以示亲亲之义。此例之设,乃是安定社稷、求长治久安。你今日推翻此例,岂非动摇国本?”

    冯钰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铿锵:“那我且问你,民与社稷,孰轻孰重?”

    余应适下意识答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

    “好!”冯钰目光凌厉,声音亦随之响亮起来:“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可知大燕一年税收几何?”

    余应适一愣,皱眉道:“此等朝政机密,我如何得知?”

    冯钰神色未变,语气却透出一丝冷意:“诸位日后若是要为国效力,总得对国事有所了解。我大燕去年一整年税收,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万两白银,田赋、盐课、商税、关税,一分一毫皆囊括其中。那么,你又可知,一位亲王一年享禄几何?”

    他不待对方作答,已自顾自地迈步向前,在众人面前缓缓踱步:“按制,每年供禄米五万石,钞两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竺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此外还有婚嫁赐银、节庆赏赐……这些加起来,便是个无底深坑。”

    众人屏息聆听,冯钰却突然顿住脚步,话锋一转:“去年,远在东南的兴城王上奏,说家中子嗣众多,数目已难以清点,恳请朝廷派人核查,以便来年入册领取供奉。陛下将此事交由我来办理,我派人前往查算,诸位可知,最终得出的数目是多少  ?”

    他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儒生。

    儒生们窸窸窣窣的小声交谈,然而始终未有确切的答案。

    冯钰朗声道:“九十二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府衙前顿时一片哗然。

    余应适和戚松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冯钰直视着他们,沉着的语气中隐含着摄人的锋芒:“太祖立制,宗室子弟无须科考、无需入仕,便可终身享有朝廷供奉,且家中每添一子,便多享一份俸禄。年深日久,宗室子嗣繁衍,父生子,子又生孙,一代代绵延至今。五十年前,宗室供奉尚占全国税收两成,而五十年后的今日,已然过半。”

    此话一出,哗然声再起。

    冯钰继续趁热打铁,步步紧逼:“你们且想,再过五十年呢?再过一百年呢?若照此下去,大燕倾全国之赋税,恐怕都填不满这无底洞!”

    话到此处,他缓了一口气:“二十多年前,前任首辅奚阁老曾推行改政,意图重新丈量田亩,肃清隐田,可此事每每推行到一半,便受阻不前。你们以为是豪绅士族从中作梗?不!真正的阻力,正是宗室!”

    他目光如炬:“他们借着祖制,吞并田亩,致使无数百姓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不得不租种宗室的土地。然而租来的田产,所获之粮,竟又要交回宗室,百姓所余无几,温饱难继,便只能卖儿卖女,流离失所!试问天下子民,何其无辜?”

    戚松山显然是被冯钰的这番话震慑,他静默许久,缓缓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有凭据?”

    冯钰勾动唇角:“凭据?”他神色冷然,衣袖轻扬,言辞如雷霆:“账册、田契、供奉名册,尽皆白纸黑字,皆可核查!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亲自查验!”

    他凝视台下,目光锋利如刀:“你们方才口口声声指责我削减宗室供奉,如今,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不仅供奉要削,特权亦要削!祖制若成桎梏,阻国运昌隆、令万民哀苦,便当改之,废之!”

    言语掷地有声,震彻四方,惊起鸦雀无声。

    叶南晞站在人群的边缘,胸膛微微鼓胀起来,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昂。

    她来得不算晚,自冯钰现身,她便已混在人群中,亲眼目睹冯钰迎众怒而立。

    此刻的冯钰身形笔挺如寒松,目光冷冽如霜雪,声声掷地,却不显半分强权逼迫,反倒像是一尊悲悯苍生的神祇,既有铁血无惧的锋芒,又藏不忍众生苦难的柔光。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休听此人妖言惑众!他阴险狡诈,若不早除,便是国之祸患!”

    话音落地,人群顿时起了骚动,有人趁乱向前奔去。打头的一人身手极快,几个起落便攀上高台,直扑向冯钰。

    叶南晞立在人群之中,虽然相隔一段距离,可她清楚地看见那人袖中寒光一闪,分明是一柄匕首!

    她身侧的怀贞也察觉到了凶险,失声惊呼:“师父——”说着便要往前冲。

    叶南晞一把将怀贞拉回来,语速飞快地对他道:“保护好你自己,有我在,你师父不会有事的。”说完,一头扎进人群中。

    而另一边,冯钰已被卷入混乱的漩涡。尽管身边的东厂番子极力护持,可面对汹涌而来的八百名儒生,竟如狂涛怒浪拍击堤坝,瞬间将护卫冲散。更何况他早已下令,不得对儒生拔刀动武!这一道禁令,竟成了束缚自身的枷锁。

    随着人群骚乱愈演愈烈,开始有人朝着他扔东西。忽然不知哪里飞来一个石块,正好砸在他脸上。他顿时觉得左眼一痛,眼前模糊成了一片血色。试探着抬手摸了一把,他摸出满手温热的鲜血。

    心头登时悚然了,他怀疑自己是瞎了。然而还未等心头那股恐惧感完全升起,迎面又有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直取他的眉心。

    若说方才的石块只是骚乱中的杂乱之举,这一箭,便是蓄谋已久的杀招。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只手猛然从旁伸出,凌空扣住箭身,劲力之强,竟生生将疾射的箭矢攥停在半空中。

    第80章 080怜惜

    叶南晞从天而降的刹那,冯钰脑海里的喧嚣瞬间归于静默。四周的喊杀、愤怒、纷争仍在汹涌,像决堤的洪流席卷四方,而她是唯一的定锚,稳稳拽住他,让他不至于被湍流吞没。

    很快,随着锦衣卫的到场,骚乱得以平息。冯钰在接受过太医的诊治后,确定只是眉骨上破了一道口子,并未伤到眼睛,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回了醒春园。

    日头西斜,屋内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敛去喧嚣。

    叶南晞进屋时,冯钰正半靠在床榻上,外袍松垮地搭在一旁,眼帘阖着,神色寡淡,看起来像是困倦了,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叶南晞轻手轻脚走到冯钰身边,衣摆扫过绣着折枝梅的锦垫,带起一点轻微的响动。

    冯钰被这道声音惊醒,蓦地睁开眼,手一抬,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度惊人,带着灼人的热意,稍稍一用力,便将她的手拽到面前,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掌心:“疼吗?”

    叶南晞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伤口不过是皮肉之苦,是她先前徒手接箭时被箭身擦破的,此刻已然处理过,缠着的纱布干净整齐,血迹未曾渗出。

    她将手缓缓抽了回来:“不疼,小伤而已,倒是你。”她抬眼直视冯钰,眉目间多了几分严厉:“你这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自己身处险境,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

    未等叶南晞的话音落下,冯钰已然扑进她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叶南晞的腰,他尽可能的将身体与她贴在一起。喉间声音低哑,透着几分不满的委屈:“别数落我了,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先哄一哄我才对吗?”

    叶南晞怔了一下,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白日里,他站在石阶之上,面对千人围攻,沉稳自持,一身铁骨。而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乖乖贴在她怀里,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兽,连呼吸都是黏黏糊糊的。

    叶南晞不禁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里带了点逗弄的意味:“你如今倒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冯钰抱得更紧了些,语气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知羞?我们是夫妻,夫妻本该如此。”

    叶南晞轻叹,顺着他的背脊缓缓抚了几下。

    冯钰顺势将脑袋埋在她肩窝,闭上眼,轻轻一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转而道:“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

    叶南晞手上的动作一顿:“怕死?”

    冯钰摇头,嘴唇擦过她的衣料,声音闷闷的:“不是,我是怕瞎了。我这身子本来就残,若再瞎一只眼,可真成怪物了。”

    叶南晞闻言,心头微微一紧,抬手托住他的脸,目光落在他眉骨上的伤口上。因伤势不重,仅敷了药,并未包扎,红肿未退,看上去有些狼狈,但终究伤得不深。

    她用拇指轻轻抚过他的眉梢,语气极尽温柔:“不过是些皮外伤,过两日便好了。”

    冯钰不放心,睫毛微颤,睁眼看着她:“没破相罢?你去拿面铜镜给我,我看看。”

    叶南晞抬手揉了揉他的耳垂,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别看了,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就算留疤也不要紧,藏在眉毛里,根本看不见。”

    冯钰没再开口,只是双目微阖,沉浸在叶南晞的怀抱中,享受着她的安抚。

    窗外日头渐落,晚霞染红天际,屋内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空气静谧温暖,像是一场难得的平静。

    叶南晞轻声开口:“饿不饿?白天兵荒马乱的,你一直也没吃东西,我让他们弄些东西给你吃?”

    冯钰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软绵绵的:“嗯。”眼看着叶南晞转身要走,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她的袖摆,小声嘀咕道:“你快点回来。”

    叶南晞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好。”

    说完,转身出了屋。

    冯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闭上眼,重新倚回床榻。

    不过片刻,房门再次被推开。冯钰以为是叶南晞,连忙闭眼装出一副疲惫昏沉的模样,未料对方不是叶南晞,而是怀贞。

    怀贞一进屋便见自家师父慵懒地半倚在榻上,神色间透着几分“风雨过后”的脆弱,他不禁皱起眉,语气关切:“师父,您没事罢?”

    冯钰一听是怀贞的声音,双眼倏地睁开,随即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身,瞬间恢复了

    精神:“怎么了?什么事?”

    怀贞试探着问道:“您……好了?”

    冯钰斜睨了他一眼:“我没事。”

    “那您刚才……”

    “我那是逗你师娘玩儿呢。

    怀贞神色懵懂:“逗她玩?”

    冯钰没什么耐心地咂巴了一下嘴:“小孩子别瞎打听,快说正事儿。”

    怀贞立刻收敛神色,压低声音道:“东厂那边抓了三个人,如今皆扣押在昭狱,正审着呢。其中一人受不住刑,已经招供,说自己是受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汤嗣修之命,趁乱刺杀您。”

    冯钰听闻此话,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他垂眸沉思片刻:“单凭汤嗣修一个人,不敢擅自做这种事,他背后必然还有靠山。这件事不可闹到明面上,否则势必会牵连陛下。”他抬眼看向怀贞,语气果决而干脆:“告诉他们,另外两人继续审,再把已经招供的那个做掉,尸体扔进汤嗣修府上。”

    怀贞微微一怔:“直接扔?”

    冯钰语气不疾不徐,眼中透着戏谑:“扔,而且要扔进他家内院,若能塞进他床榻底下更好,不信吓不死他。他这回犯在我手上,我必要扒他一层皮,否则往后这种事便会没完没了。”话到此处,他唇角微勾:“我要他明日主动跪在我面前,磕头向我求饶。”

    怀贞轻轻一点头:“明白。”

    冯钰挥挥手,语气恢复懒散:“去罢,再有新消息随时来报我。”说罢,他慢悠悠地躺回床榻,半阖双眼,继续装起了柔弱。

    怀贞应声退下,屋内重归静谧。

    片刻后,叶南晞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碗里卧着一颗新打的鸡蛋,粥面滑润,漂着些许细碎的姜丝,淡淡的热气在烛火的光里飘忽不定。

    她径直坐到床榻边,刚要将碗递过去,目光一垂,便瞧见冯钰整个人塌在软枕里,睫毛低垂,半点精神都没有,连呼吸都透着几分无力的倦怠。

    她顿了顿,索性换了个法子,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张嘴。”

    冯钰半睁开眼睛,嘴角挑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弧度,乖乖张口。然而下一瞬,烫人的热流铺满舌尖,他猛地偏过头,低低闷哼了一声,齿间倒吸凉气,险些被呛住。

    叶南晞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身搁下碗,忙不迭地伸手去查看他的情况:“怎么了?很烫吗?让我看看。”

    冯钰强忍着,把那口粥生生咽下去,回头看她,眸子里一汪水光,眼角氤氲着湿润,薄唇红得发亮,像是被人狠命揉过的樱桃,带着点脆生生的光泽。

    一双眼睛直直的瞪着叶南晞,委屈、懊恼、怨怼,混杂在眼睛里,倒不是怨叶南晞,而是怨自己——装病装得太过,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叶南晞噗嗤一声笑了,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颌,像是哄小孩似的晃了晃:“是我不好,忘了给你吹凉。”

    冯钰气哼哼地扭过脸去:“不吃了。”

    叶南晞顺势凑上前,带着点讨好意味的轻声哄道:“好了好了,等晾凉再喂你,给我看看,烫坏了没有?”说着,伸手托住他的脸,细细打量,瞧来瞧去,分明半点异样都没有,偏偏这唇色娇艳欲滴,看得人心尖发痒。

    她眨了眨眼,没忍住,凑过去,轻轻在那唇上印了一下。

    冯钰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缓缓垂下眼,良久,瓮声瓮气地道:“你又来这一套。”

    叶南晞眸光带笑,低声逗他:“怎么?以后不亲了。”

    冯钰掀开眼皮瞪了她一眼:“你敢!”瞪过之后收回目光,将脑袋枕靠在她的肩头:“我都已经吃了你的苦头,你倒是还要来威胁我。你这人,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

    叶南晞被他这副又娇气又赖人的模样逗得没办法,轻轻拍着他的背:“是是是,下次一定注意。”

    冯钰没再说话,懒洋洋地蹭了蹭她的颈窝,闭上眼睛,贪恋着她身上的气息。叶南晞等了一会儿,见粥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舀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才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

    这一回,冯钰吃得慢吞吞的,每一口都不急,像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安稳。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叶南晞拿起空碗,轻声道:“我把碗送回去,马上回来。”

    冯钰轻轻一点头,目送她出了房门。

    此刻夕阳落尽,夜色如墨。凉风潜入廊下,院中灯火沉沉,照不亮远处的黑暗。

    叶南晞去了厨房,送了碗,回来路上,心头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绞痛。

    那痛意来得又急又狠,像是一柄钝刀,毫不留情地绞碎肺腑。下一瞬,一道气流自胸口翻涌而上,直逼咽喉,带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她脚步一滞,身形晃了晃,立刻抬手捂住嘴,然而刚触到唇,一口浓烈的鲜血便猝然涌出,顺着指缝溢开,猝不及防地溅在袖口、手腕,甚至胸前的衣襟上,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她勉力侧过身,靠在廊柱上,呼吸急促而凌乱。

    最不愿面对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叶南晞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逃过辐射这一劫。

    辐射对身体的伤害不似利器伤人那般立竿见影,它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腐蚀,先是潜伏期,继而侵蚀神经,破坏血液,最终渗透进骨髓。而腐蚀的过程具体会持续多长时间,因人而异,因条件而异,没有确切的定论。或许是十多年,也或许是十多月。而依照自己如今的状况,估计连一个月也难有。

    叶南晞深深一闭眼,刹那间,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慌,而是愤恨,恨自己倒霉,恨老天爷故意捉弄自己。先前被强制传送回去已然是极不走运,如今又遭遇到辐射损伤,更是无妄之灾。

    胸口翻涌着无处宣泄的愤然,她暗暗咬牙,缓了片刻后,余光瞥见自己满手满身的鲜血。来不及思考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她满脑子惦记的只有一件事——绝不能让冯钰发现。

    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往前走,她走向水缸,舀了盆清水洗过手,她将带血的水泼了,然后去偏房里换了件干净衣裳。

    及至穿戴妥帖,她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深吸一口气,将气息调匀,才转身回到主屋。

    屋内烛光温暖,映出榻上人的半侧脸,冯钰半倚在软枕里,见她进门,懒懒睁开眼,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倦意:“怎么去了这么久?”

    叶南晞神色如常,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进厨房的时候不小心溅上油渍,索性换了身衣裳。”

    冯钰“嗯”了一声,没多问。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冯钰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让她抚着,并未察觉到她指尖的力道比往常更轻,眼神也比往常更深。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他的五官,最终落在他眉间那未消的红肿处,沉默片刻,轻轻笑了笑。

    “怎么了?”冯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微微睁眼。

    叶南晞低头,眼底有光影浮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夜色:“没什么。”

    她只是忽然想,多看他一眼。

    也许再多看一眼,能将他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