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双影
“我想要的是平等。”
萧绰定定的望着她:“平等?可以,朕可以满足你。”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我所说的平等是绝对的势均力敌,是彼此心里眼里的唯一。情浓则合,情淡则散,谁也不必为谁委曲求全,不存在以权压人的可能,更不会出现‘苦守深宫待君恩’的凄凉处境。”
萧绰嘴唇紧抿:“什么待君恩……不会的,你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相信人性,无法将自己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良心’上。”叶南晞转过身,双手握住青石阑干,丝丝凉气直往手心里钻:“陛下,你是天子,后宫佳丽究竟有三千还是三百不过是你的选择而已,但是我也有我的选择。”
萧绰话赶话的问道:“你的选择是什么?”
叶南晞直截了当的作了回答:“不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
萧绰愣在原地,短暂地沉吟过后,他哑声开了口:“为什么?”
叶南晞神情依旧平淡无波:“假如我看见我所爱之人与旁人厮缠在一起,我不仅不会大度容忍,反而会嫉妒,会怨恨,恨极了甚至会冒出一些不堪的恶毒念头。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失德的女子,但是我并不在乎你会如何看待我,我只想面对最真实的自己。不回避,不压抑,因为我是个人。”
萧绰一拧眉毛:“人?”
叶南晞转过身,后腰抵住阑干,坚定而纯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萧绰眼里:“对,就是人。爱恨嗔痴怨,男子拥有的感情,女子同样拥有,并且只多不少。当自己的感情遭遇辜负或是冷落时,会自然而然地感到不甘或是委屈,这些都是作为人的本能。”
萧绰越听越糊涂,越思考脑袋就越混乱,心乱如麻的深吸一口气,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可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现在怎么就不行呢?”
叶南晞索性抛却顾虑,彻底将话挑明:“你是君主,当然可以享受地位带给你的种种好处,无视旁人的牺牲与痛苦。但是我不能,我既不想委曲求全承受伤害,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伤害到别人。”
此话一出,萧绰的脸色顿时涨红:“叶南晞,你敢讽刺朕!”
叶南晞丝毫不慌,她挺胸抬头地站在原地,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陛下生气了?陛下想让我跪下吗?然后立刻磕头求饶,求你不要动怒,求你原谅我的不知好歹,别把我刚才的蠢话放在心里?”她一扯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你瞧,你永远给不了我想要的。你我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平等。那些对你俯首称臣的人要么慑于你的威势,要么认同这场尊卑游戏的规则,甘愿臣服。可是我偏不,我改变不了游戏规则,但我可以选择不加入。”
不知是过于恼怒还是悲伤的缘故,萧绰的心口隐隐作痛。他愤恨而孩子气般地咬了下嘴唇,随即很不甘心的大声道:“不,我不信你拒绝我仅仅是因为
这样的原因。你心里一定是有了别人,对不对?”
叶南晞沉默不答,片刻后移开目光。
这样的举动在萧绰眼里等同于默认,他仿佛是一路打败仗的将军终于寻到了反击的突破口,理直气壮地问道:“是谁?”
叶南晞眺望远方,身姿好似一棵挺拔的树:“你还是不明白,你还是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去看待。”
萧绰横挪两步站在叶南晞的面前,强势挡住她的视线:“我怎么就没有把你当人了?”
叶南晞不惧与他对视:“你如果将我放在与你平等的位置上,便该明白我拒绝你仅仅是我的选择,而不是有旁人从你手中抢走了我。”
萧绰无言地凝视着她。
叶南晞接着补充道:“无论我心里有没有旁人,那人是贫是富,是尊是卑,是丑是美,都不会改变我拒绝你的这个既定事实。这里面没有任何‘比较’关系存在,若真有比较……”话到此处,她垂眸看向地面:“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你。”
最后这句话不是恭维,抛开身份不谈,萧绰算得上是位极好的青年。相貌英武,仪表堂堂,且性情又宽厚仁慈,身上并无半点轻浮浪荡的纨绔气。若有贤臣辅佐,来日必会成为一代雄主,青史留名,受万世敬仰。
好赖话全被叶南晞说了去,萧绰简直是无言以对。叶南晞好似在周身铸起了一层铜墙铁壁,让他刀插不进水泼不进。他的一颗痴心,满腔柔情,眼看着就要消亡在叶南晞的麻木不仁的态度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钻心的刺痛让他的声音发了颤:“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话几乎有了点乞怜的意味。
叶南晞倏地抬起头,她没有想到萧绰会表现出这样的一面。望着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萧绰的感情。
这是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牵绊,自己在他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点燃了暗夜里的光。追寻光是人的本能,即便里面没有爱意掺杂,即便这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依赖,但是感情浓厚到了一定程度,谁能掂量得清楚这与爱情相比,究竟谁更珍贵?
叶南晞平静到近乎于无情的目光终于起了变化,眼里含了一丝心痛。
萧绰察觉到了这丝心痛的存在,随后像是收到了某种感召,他抛开所有顾虑,一把抱住叶南晞。滚烫的气息拍拂在叶南晞的耳侧,几乎要灼伤她的脸:“南晞,我答应你,若你肯与我在一起,我便罢了选秀,不再纳旁人。皇后与我少年结发,我不能弃她不顾,但除此之外,我此生只守着你,好不好?”
他是舍弃了帝王的尊严才讲出的这句话。
叶南晞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萧绰咬着牙,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缓缓松开叶南晞,他转而将双手伏在对方的肩膀上,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阴沉,投向叶南晞的目光也阴寒如刀:“朕是皇帝,天底下就没有朕求而不得的!”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偏偏叶南晞不受震慑。
“可惜除了我。”她无视掉萧绰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哀色,扬起下巴接着说道:“我来去自由,我并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你。”
萧绰的身体像是被她这话冻住,身体凝结成冰,热血退潮似的向下落,整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刺激到了恍惚的地步。手指缓缓并拢,末了在叶南晞的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难道你对我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叶南晞暗暗忍痛:“有,但绝非爱情。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也永远不会爱上你。”
萧绰逃避般的背过身,望着远方的天空急迫的喘息着,极力压制住心里将要暴露的敏感与脆弱。
今日踏上摘星楼前,他万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而且被拒绝得这般不留余地,好似被宣判了死刑。
他双唇紧抿,长久的不发一言。
什么都别说了,此刻再多说一个字都是自讨没趣,都是自取其辱。他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舍又舍不下,得又得不到。他简直怀疑自己是遇见了克星。
叶南晞垂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表面上是温婉谦和,实则是铁板一块,宁折不弯。她手里还拿着那个锦盒,盒身已经被她的捂到温热。低头眼了那盒子一眼,她伸手作势要将盒子交还给萧绰。
萧绰用余光扫过那盒子,忽然觉得那盒子像极了此刻的自己——一件漂亮而华贵的礼物,偏偏送不出去。越是想给人家,人家越是不肯要,比路边的草芥还不如。
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叶南晞将盒子递向对方:“陛下,这个……”
萧绰根本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转过身快步离去,转眼便消失在了高台上。
另一头的冯钰正好从司礼监议完事出来,去乾元殿寻萧绰,去了一趟未见人影,寻了个小内侍一打听,才知道萧绰自打午后从摘星楼回来,便将自己锁在寝殿里一个人喝闷酒。
萧绰并不是嗜酒的人,白日喝酒定然有缘故。
冯钰向来心思细腻,结合今日萧绰的种种表现,顿时将这背后的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怀着些许不安,他来到上仪殿,将整间殿宇转了一圈,末了从屏风后的软榻上寻到了萧绰的身影。
萧绰四仰八叉地躺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不远处的地面上歪倒了两只空酒坛子。那酒坛并不大,一只手便能握住,可宫里的酒都是陈年佳酿,酒气浓烈,两坛子下去足以醉人。
俯身弯腰跪坐在萧绰身边,浓重的酒气直往冯钰鼻子里窜。冯钰稍稍屏息,同时伸手撩开挡在萧绰脸上的袖摆,柔声在他耳边道:“陛下,醒醒,怎的醉的这样厉害?”
萧绰在半明半昧间睁开眼,一双眼睛被酒泡的浑浊了,神色既木然又迷茫。几秒钟后,他认清了眼前人的身份,随即很吃力的一扯嘴角,露出一抹惨然的笑容:“你来啦。”
大约是心里有愧,冯钰垂下头,有意避免与萧绰对视:“陛下怎的白日饮酒,臣已经吩咐御膳房去熬醒酒汤,过会儿就送过来。”
“不要醒酒汤!”萧绰扬手在空中胡乱一挥,动作直挺挺硬邦邦,像是孩子在赌气。挣扎着从软榻上爬起来,他握住冯钰的手腕,然后猛地一用力,将冯钰直直地拽到自己身前:“躺下,陪我躺会儿,就像小时候那样。”
第52章 052蝉蜕
冯钰趴伏在软榻边沿,抬头注视着萧绰醉意醺然的脸。迟疑片刻,他从善如流的摘了官帽,又调整了姿势,安静的躺在萧绰身边。
恍惚间,他好像真的回到了许多年前。
在冯钰的记忆里,萧绰一直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孤独是他如影随形的影子,他逃不开,甩不掉。尊贵的身份给了他众星捧月般的尊荣,同时也将他的喜怒哀乐划去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萧绰身边没有亲近的人,皇室内的亲兄弟们并不亲睦,与他同龄的官家子弟也都疏远他。理由没别的,每位文臣的背后都关乎一族的兴衰,当时朝中郭党势大,若是与萧绰走得太近,难保不会受到郭党的针对。到时候明枪暗箭,即便自己无所畏惧,又岂能将全族的安危抛却不顾?
萧绰只有冯钰。两人的关系既是主仆又不是主仆。闲来玩闹时,两人是玩伴;谈天说地时,两人又是心意相通的挚交好友。
那年炭火房拜高踩低,故意克扣东宫的炭火,深夜最冷的时候,萧绰躺在榻上靠着冯钰,两人都缩成小小的一团,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萧绰将脑袋靠在冯钰肩膀上,声音在寂静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低沉:“你说,我若是今夜冻死在这里,父皇会不会为我哭一场?”
冯钰心头一震:“殿下不会死的。”
萧绰笑了笑:“人哪有不死的?更何况古往今来,像我这样的太子,一无靠山撑腰,二无父皇偏宠,再加上外戚势大,处处被其他皇子压一头,结局八成都是死于非命。”
“殿下别这样说,否极泰来,您毕竟是太子,没人敢轻易动您。等过几年您当了皇帝,就什么都好了。”
“能有那一天吗?”
“能,肯定会有那一天。”
短暂地静默过后,萧绰再次开口 ,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等哪日我真的当了皇帝,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给你。”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萧绰待自己好,冯钰知道。为着这点儿好,他心甘情愿的去为萧绰披荆斩棘,殚精竭虑。
论起忠义,他自认为满朝无人比得过他。文臣求名,武将求利,而自己什么也不求,只求他好,做个受万世敬仰的明君,让治下的百姓过几天好日子。
然而此刻冯钰侧过头,目光朝着萧绰打量过去。只见萧绰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神情却是那样地痛苦,而那痛苦中恰恰有自己的成分。
“朕坐拥天下,偏偏心里最想要的,得不到。”萧绰仰面朝天,用叹息的方式将声音挤出喉咙。
冯钰顺着他的话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他这话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因此对萧绰的回答并不意外。
“叶南晞。”萧绰呼吸间释放出浓重的酒气,抬手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尽是无奈与不甘:“全天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的女子,可是朕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要朕。”话到此处,他转头面对了冯钰,加重语气重复道:“你居然敢不要朕,敢直截了当的对朕说‘不要’,一点儿不客气。还说什么朕没把她当人看,什么叫做没把她当人看?说的都是什么东西,朕根本听不懂!”
冯钰默默的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听着萧绰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越听心里越难过。自己在萧绰面前从来都是无比坦然,偏偏到了如今,觉得万分对他不起。
在这件事上,自己无疑是瞒了他、骗了他,明知道他对叶南晞有意,还和叶南晞在背地里将感情发展到了那种地步。
叶南晞一直说这件事她来处理,自己当时是同意的,可如今萧绰这般模样儿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昧着良心继续装傻充愣,继续躲在叶南晞身后,做个没担当的软骨头。
事儿是两个人的事儿,哪里能让她一个姑娘独自承担,哪能由得萧绰继续缠她。自己得做些什么,得为自己和南晞的将来出一份力。
“陛下……”冯钰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萧绰没听见他的声音,此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满心里都是求而不得的气愤与不甘。他自顾自地接着又道:“伴伴,你说我该怎么做?你帮我出出主意,你平时点子那么多,你快想想。”他醉的糊里糊涂,言语间有了几分小孩子闹脾气的意味。
冯钰见状,静默片刻,忽然毫无预兆的一翻身,离开软榻,双膝着地跪在萧绰面前。
萧绰顺势翻身面对了冯钰,照旧躺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冯钰低着头不说话,脸色是平静的,一双眉毛却是紧皱在一起,仿佛是在暗暗蓄力,等待风暴的来临。
萧绰察觉到了异样。冯钰平时不是个闷葫芦,此刻一味的保持沉默,想必心里是藏着很重要的事情。挣扎着从软榻上坐起身,他用手掌从上到下抹了把脸,搓淡了脸上的醉意:“到底是什么事儿?”
冯钰缓缓抬起头,对上萧绰的目光,很谨慎的开口道:“陛下曾许诺过臣,说将来等陛下登基,若想要什么,就告诉陛下。”
萧绰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具体是什么时候说的倒是想不起来,不过这无关紧要。冯钰是自己的贴心人,十多年共经风雨,这当中情谊之深厚不必多提。但凡他提,只要不违礼法,自己没有不允的。
“怎得突然提起这个?”萧绰曲起一条腿,将一侧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冯钰:“你该不会也有心仪之人,要朕给你赐婚?”
冯钰暗暗一咬牙:“有。”
内官们虽身躯有残,但仍有七情六欲,宫里面有对食的不少,宫外面娶妻纳妾的更不是新鲜事。冯钰如今俨然已是他们这群人里最位高权重的,真若是有心仪的女子,萧绰成全了他,也算是一桩美事。
萧绰笑了一下,方才的愁绪已被打散,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冯钰身上:“谁?说来听听。”
冯钰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所以此刻是异常地平静。脑海中的杂念全没有了,他定定的望着萧绰,心里忽然生出悍不畏死式的勇气,他口齿清晰的朗声道:“叶南晞。”
萧绰愣了一下,紧接着身体前倾,扶在膝盖上的手掌攥握成拳:“谁?你再说一遍。”
冯钰很干脆地重复:“叶南晞。”
话音未落,萧绰只觉得一股烈焰直冲脑门儿,原本压抑在心底的不快通通翻涌上来,在刹那间形成了反扑之势。
他这是什么意思?公然与自己叫板?要明着与自己抢人?他怎么敢的?这是僭越,是藐视君威,是大逆不道!
理智被情绪淹没,他循着本能朝着冯钰扑过去,身姿像极了捕猎时的猎豹。扬手一把攥住冯钰的领口,他猛地往上一提:“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谁?”
冯钰的膝盖几乎快要脱离地面,然而仍是仰着头直视着萧绰,态度耿直的简直像是故意在找死:“叶南晞。”
萧绰一拳打在冯钰的肚子上,借着酒劲,他这这一拳几乎使出八成力。打完后猛地向前一搡,很不客气的将冯钰推倒在地上。
冯钰侧躺在那里,双手捂着肚子,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已然疼的说不出话。
萧绰上前两步,屈膝蹲在他面前,用一种威胁式的语调开口道:“再说一遍。”
冯钰这回没跟他顶着来,艰难地侧过头,他对上萧绰的目光。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眶通红且湿润,并且在额前乱发的掩映下泛出些许泪光:“臣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陛下尽可以打死臣,可是臣与她是十五年的缘分,她是臣此生唯一所求,臣不能……”
话未说完,他再次激怒了萧绰。萧绰此刻酒劲上头,顾不上旁的,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折在冯钰身上的帝王尊严。拳头似雨点般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落在冯钰的血肉之躯上。
冯钰默默承受,疼痛在所难免,可是心里却很踏实,因为他把这场酷刑当作一种赎罪的方式。痛感能抵消掉心里的愧疚,身上越是痛,心里便越是轻松。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不呻吟,不求饶,同时很希望萧绰下手再狠一点。他此前没挨过萧绰的打,萧绰向来待他是亲厚和善的,今日由着他打一回,好好出一场气,自己绝不算吃亏。
很快,萧绰体力不支,身体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边喘息,一边望着冯钰。
冯钰侧躺在地上,此刻阳光透过窗框照射进来,在青灰色的地面上勾勒出四方形的一片明亮,正好笼罩在冯钰身上。
光线明亮,视野也就分外清晰。
冯钰侧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唇角溢出一丝血迹。因为此刻唇色苍白,越发衬托出那血迹殷红刺目。
满嘴的血腥气壅塞住了他的喉咙,身上的钝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冯钰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种不辨天日的眩晕感。忽然脸颊上凉了一下,他在被迫侧脸的同时睁开眼,正好对上了萧绰锐利的目光。
第53章 053攻心
萧绰刚才见他一动不动,像条死鱼般躺在那里,心里登时悚然了,怀疑自己是打死了对方。好在此刻目光相对,他松了一口气。
醉意在情绪的激荡中早已散尽,他此刻头脑无比清晰,过往的种种回忆浮现在眼前,那些画面经过时间的催发,浓烈成了一坛酒,呛的他心疼,眼睛也疼。
他望着冯钰这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心里不仅没有半分报复后的痛快,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悲哀。
高处不胜寒,万人之上便是无人之巅。父皇临终时是个什么处境,他比谁都看得清楚。父皇算计了所有人,利用了所有人,那些人既是他的棋子也是他的敌人。
薄情寡义四个字对于帝王而言不算缺点,反而是项必备的品质。他知道自己将来也会如此,也会被万万臣民抬入永
垂不朽的孤独里。可是他不甘心,他心里总存着一点侥幸,认为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他想留住冯钰,用以往十多年的情谊将彼此捆绑在一起。永远对他不设防备,永远对他掏心挖肺。然而天不遂人意,踏过十多年的光阴到了今日,彼此还是生了嫌隙。
萧绰越想越气苦,要说自己一直是富有理智的人,绝非动辄喊打喊杀的暴君,怎的今日还就动了手呢?还下手下得这样重。
情绪太复杂了,复杂到令他想要作呕。
他一时懊悔,一时痛恨,一时失望,一时又恨不能直接打死他拉倒。
捂着胸口站起身,萧绰摇摇晃晃的走到茶桌前。伸手扶住茶桌的边缘,他呕血似的,含混而低哑的吐出一个字:“滚。”
冯钰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静默片刻,他痛心疾首的一闭眼,随后试探着挣动身子,很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还好,骨头没断,有伤也都只是皮外伤。
满心的愧疚,再加上萧绰的冷漠令冯钰有种心如死灰式的平静。平静的起身,平静挪动脚步,平静的消失在殿内。
然而他虽然退身出了大殿,人却并未真的离开。他自顾自地跪在殿外的青石阶下,毫无不在意周围往来宫人们的目光。
说到底,冯钰是个内秀之人,与萧绰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早已对萧绰的脾气秉性了然于心。萧绰重情义,这是他性格的底色,再凉薄也不会凉薄到哪里去。哪怕气急败坏到了那种程度,动手的时候也还是有意无意地留了情——拳头虽然重,但是没有一下打在冯钰脸上。用意很明显,这是在保全他掌印大太监的体面。
他懂,他什么都懂,就是因为太懂,所以打算舍弃体面不要,拿出最叛逆的姿态,要有恃无恐的与萧绰“蹬鼻子上脸”。为的不是别的,他就是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叶南晞他要,与萧绰之间的情分也不能轻易割舍,不能任由多年的感情生分了去。
有些事情等不得,等的久了,心就凉了。一旦心凉了,再费多大力气都暖不回来。
他知道自己这般跪着,萧绰知道了定然不忍心,不忍心就会态度松动,态度一松动,事情就有转机。
他早已将谋算人心的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只是从未对萧绰使用过,今日是头一次。心里虽然有愧,但是无悔。
抬手用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冯钰忍着身上的疼痛,端端正正地跪在天光下。
不远处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是有几个小内侍聚在一起讲他的闲话。他循声回头,目光似刀子般直刺向那几人。
他向来和善,偶尔不和善了,便显得尤为吓人。
小内侍们见状,一个个面孔登时紧绷起来,紧接着作鸟兽散。其中一人边快步往前走,边招呼道:“快快,快走快走,主子爷与掌印这是在斗法呢,都长点眼色,别去触霉头。”
殿前恢复了寂静,只有阵阵凉风曳地而过的声音。不多时,不知道是谁进去传了话,殿内传来了萧绰石破天惊地一声怒吼:“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要跪就让他跪,跪死了才好!”
冯钰听见这话,丝毫不为所动,缓缓闭上眼,他打定主意要与对方打一场持久战。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沉香快步走进坤宁宫。
叶南晞正好也在,正帮着卫婉整理书籍。回头见沉香急匆匆的走进来,她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头不由得一紧。
沉香径直走到卫婉身边,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娘娘,上仪殿那边传话过来,说陛下冲掌印发了好大的火,好像还动手了。”
“动手了?”卫婉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回头看向叶南晞。
四目相对,叶南晞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安。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卫婉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脚作势要往外走:“我去看看,可别闹出什么事。”
“娘娘。”叶南晞叫住她。
卫婉顺势回头。
叶南晞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且安心罢,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卫婉听了,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没有多问,凝神思量片刻,她末了冲着沉香轻轻一挥手。沉香心领神会,转身退了出去。眼看沉香的背影消失在暖帘后,卫婉缓步走到叶南晞身边。
这几日在亲身感受过萧绰对自己在态度上的变化后,卫婉对叶南晞有了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感。
“你心里是有了什么主意?”卫婉刻意压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
叶南晞手里捧着两册书,侧头冲着卫婉笑了一下:“没有。”
卫婉一蹙眉毛:“没有?那你怎的这般镇定?”
叶南晞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册书:“冯钰不是莽撞的人,他既然能让陛下那般动怒,自然知道该如何收场。而且我们不知道冲突的缘由,贸然跑过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被迁怒。”
卫婉思索着一点头:“这倒是,还是你想得周全。可是沉香刚才说陛下动了手,你难道不担心……”
叶南晞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回身面对了卫婉:“没事,我相信他。”
她固然是相信冯钰,可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不担心。而在担心的同时选择袖手旁观,是她与冯钰之间的默契。
其实她心里清楚萧绰这般暴怒为的是什么。不会是公事,若是公事,不至于这般有失体面的去动手,因此只有能是私事。既是私事,必然与自己有关,因为旁的事不会让萧绰恨冯钰恨到这种地步。
都说了让他不要插手,他还是不肯听自己的,阿钰啊,叶南晞咬着牙在心里苦叹。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按部就班的帮卫婉整理书籍,心里却一直替冯钰提着心。
“南晞。”卫婉在旁边轻声唤她。
叶南晞盯着地面出神,身体还在这里,灵魂已经飘荡去了冯钰身旁。
卫婉再次出声:“南晞。”
叶南晞还是没有反应。
卫婉走上前,将叶南晞手里快要脱手的书抽了出来。
叶南晞突然感觉手里一空,倏地抬起头,她在恍惚中神魂归位:“娘娘。”
还是不放心呐。
卫婉看破不说破,只望着她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誊抄目录。”
叶南晞开口道:“我不会写字。”
卫婉诧异的回过头:“怎么会?你既然识字,哪里能不会写字?”
叶南晞一摇头:“我的确识字,只是不大会用毛笔,写得很不好。”
卫婉心中了然,紧接着思绪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那不如我教你写字罢,写字能静心。”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整理书的事情并不着急,不如教叶南晞写字来的更有乐趣,顺便让叶南晞转移注意力,不必一直沉浸在煎熬里。
牵着叶南晞的手站在桌案前,卫婉亲自铺好宣纸,从认笔开始教她,然后提笔蘸墨,从最简单到笔画开始,一步步做示范给叶南晞看。
叶南晞这会儿心思烦乱,但见卫婉教的这样认真,不好不用心学。
写字能静心,这话不假。很快,叶南晞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尖上。淡淡的墨香萦绕
在鼻尖,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下起了雨。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很急,从细雨纷纷到大雨瓢泼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虽是春雨,雨滴里仍存着冬日遗留下的凛冽之气,打在人身上像针刺似的,凉冰冰,麻酥酥。
上仪殿前的冯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雨中依旧跪的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风疏雨骤,天空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
不多时,萧绰毫无预兆的从蒙蒙雨幕间显出身形。他迈开大步疾冲到冯钰面前,身边还追着位替他打伞的小内侍。
踩着水花站定脚步,萧绰居高临下的冲雨中的冯钰,怒吼道:“冯元忱,你这是在逼朕吗?”
不论旁的,单听他毫不留情的对自己直呼其名,冯钰就不禁心底悚然,可他仍旧面不改色:“臣不敢。”
萧绰阴沉着脸:“你不敢?你当众跪在雨里,难道不是故意做给旁人看?逼着朕杀了你,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多么蛮横残暴的昏君,又或是你算准了朕不敢动你,以此胁迫朕,好趁机达成你的目的!行啊,朕看错你了,原来你和那些沽名钓誉的文臣们并无二致!”
文臣!
冯钰忽然想到上月宁昌宫那件事。
宁昌宫年久失修,梁柱出现数道裂缝。由于位置偏僻,空置多年,梁木有损也是寻常。内官监将此事报给萧绰,萧绰得知后,直接让户部拨银子去修缮,哪知事情刚开始就卡了壳。
银子要从户部掌管的内库拨,户部尚书杨选当即递折子,化笔如刀,上书直指萧绰“陟罚臧否,不问民事,唯沉溺享乐,挥霍无度,理乱国危,恍若亡国之兆也。”
这简直是指着萧绰的鼻子骂他是亡国之君。
萧绰看过之后勃然大怒,责人赏了杨选廷杖六十。杨选年纪刚过四十,六十廷杖不至于要他的命,哪知他患有隐疾,行刑刚过半,他突然昏厥过去,险些当场毙命。
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在称赞杨选刚正不屈,是位谏臣的同时,暗贬萧绰为君失德失治,轻重失宜。
萧绰憋了满肚子委屈,万万没想到自己当了皇帝,居然还能被臣子欺负。他恼恨到了极致,恨不能提刀去杀人,好在冯钰及时出现劝阻了他。
冯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陛下杀一个杨选容易,杀十个呢?杀百个呢?文臣中看似派系林立,说到底仍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会站在杨选的立场上讲话。他们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委屈吗?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此求个诤臣的贤名,企盼来日能在史书上多添一笔功德,哄得子孙后代替他们多立几座牌坊。所以,陛下,一时的雷霆之怒根本震慑不住他们,若想根治,只有重立君威,使威柄在御。”
当时的肺腑之言犹在耳畔,冯钰心头一震,萧绰竟这般忖度自己。他既心痛又委屈,然而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宣泄出来。心思在脑中绕了几个圈,他很快理清楚了条理,随即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陛下……”苍白的嘴唇在雨中颤抖,连同声音也变得沙哑而艰涩:“臣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扶持,有亲族倚靠,有祖先庇佑,而臣……臣是宦官,什么也没有,臣……只有陛下。”
第54章 054惊蛰
冯钰接着说道:“臣是您的人,陛下处置文臣属于国事,处置臣则是家事,既是家事,又如何敢有胁迫的心思?您纵使真杀了臣,旁人也不敢置喙半个字。”
雨越下越急。
萧绰愣怔怔的盯着冯钰,良久,他态度坚决的打发走打伞的内侍,然后俯下身,蹲在冯钰面前,在雨中与他的视线保持其平。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萧绰身上,在他碧色的衣袍上印出点点墨色的痕迹。很快,他的衣裳被雨水淋透,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滴。
“你还当自己是我的人?”萧绰锐利的目光似刀子般抵在冯钰眉心。
“陛下。”冯钰目光痛切:“这些年臣待您的心,您当真未有丝毫感知吗?人都说宦官对主子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忠字,可臣自认为待陛下远不止如此。自打那年将陛下从大火里背出来,臣的心里便再无旁人,只有陛下。多少利益诱惑曾摆在臣面前,臣都没有动摇,不是臣的定力有多强,而是臣对陛下根本无所求!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陛下能得偿所愿,永享安泰,不必再在担惊受怕中日日煎熬。”
萧绰鼻翼隐隐翕动了一下,抬手捋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愤愤然地大声道:“可是你现在变了,你与朕藏心思,耍心眼儿,还敢和朕抢东西。你这是藐视朕!你该死!”
“南晞她不是什么东西,她是臣心之所向。”冯钰眨巴着眼睛:“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冯元忱。陛下,臣十岁那年初遇南晞,是她救了臣的命,是她将臣从绝境中拖了出来。从那刻起,她就成了臣心里的光,无论这光能否能照在臣身上,臣都会对她心生向往。”
萧绰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是在与朕论先来后到?”
冯钰摇了摇头,眼眶通红:“不,臣是想说,南晞是光,可陛下对臣而言,是臣存在的意义。臣的学识,臣的性命,皆是为陛下所用。若无陛下,臣一文不值。臣甘愿为陛下抛肝沥胆,舍生忘死,但是向往光的心不会变。”
萧绰暗暗咬牙,咬得太用力,使得脸上的肌肉都随之微微颤抖:“朕问过南晞,她拒绝朕是不是因为有心里有别人,她不肯说,朕当时就该猜到是你。以你的性子,若不是南晞给了你底气,你怎敢与朕开这个口?”
冯钰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抿去唇上的水滴:“是,是臣。臣本以为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到死,是南晞让臣的这辈子有了另一种可能。臣知道自己不该,也不配与陛下争什么,但是臣已经见了光,便不想再退回黑暗里。”话到此处,他忽然伸手扯住萧绰的袖摆,眼睛里的光哗啦啦的颤抖了,随时面临着碎裂的风险:“陛下,您杀了臣罢。”
萧绰眉心一动。
冯钰接着说道:“臣无路可走,臣既不想对不起陛下,也不愿背叛自己。杀了臣,您就当是赐臣一个圆满。”
萧绰定定的凝视着他,目光太复杂,怜惜愤怒不甘嫉妒掺杂在一起,酿成了一口脓血,梗在他的喉咙上,随着呼吸向上翻涌。
雨越下越大,天边传来雷鸣声,轰隆隆地,震天撼地。
萧绰垂下眼,甩开冯钰的手,在雨中缓缓站起身。
冯钰茫然而忐忑的仰视着他:“陛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暴风骤雨中,只有嘴唇在动。
萧绰姿态僵硬地转过身,作势要走,抬脚之前,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冯钰,扯开嗓子大声道:“滚!你这几日不许出现朕眼前,朕不想看见你!”说完,大跨步地往身后的殿内走去。
冯钰在雨中低下头,风暴过后,内心是异常地平静。他掂量着萧绰刚才的态度与言语,认为对方终究是软了心,不舍得杀自己,可是不杀不意味着宽恕。
君心难测,他不想再去深想,他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再往后,便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了。
冒雨出宫,回到小院,冯钰忍着身上的疼痛艰难的推开门。抬脚走进屋里,他回身刚要将门关上,却意外在门缝间瞥见了叶南晞撑伞的身影。
冯钰倏地愣在原地。
叶南晞走上前,没说话,只轻车熟路的进屋,关门,然后回头扫了眼冯钰,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既不动怒也不安慰,只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声:“挨打了?”
冯钰微微张开嘴,发出很轻的一声:“啊”,活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还选择忍气吞声的小孩。窝窝囊囊的,可怜之余还冒着些傻气。
叶南晞弯腰将伞立在墙根上,然后撸起袖子,直接将冯钰打横抱了起来。
冯钰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心头漏了一拍,他同时顺势抱住叶南晞的脖颈,缩在她怀里,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哼:“我身上是湿的。”
叶南晞面无表情,抱着他往屋里走:“看见了,我又不瞎。”
她说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让人辨不出她的情绪。冯钰近距离向上凝视着她的面孔,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只能顺从她,由着她摆弄自己。
叶南晞将冯钰抱进屋
里,放在榻上,又替他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目光避无可避的瞥见他身上一片片紫青色的瘢痕,她没说话,只手脚麻利的将他裹进被子里,然后去厨房替他烧热水。
冯钰见她要走,急忙追着要下地:“你别忙,我自己去。”
叶南晞回过头,很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不许动,躺回去。”
这话带有命令的意味,冯钰不敢不听,动作迟缓的缩回被子里。
很快,叶南晞烧好了水,将水一瓢瓢舀进浴桶,她试好水温,接着又替冯钰找好了衣服,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洗澡去罢。”她只嘱咐了一句,然后接着去找生姜,准备熬姜汤。
从善如流的依照叶南晞的安排行事,冯钰没敢在浴盆里多耽搁,洗干净了便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叶南晞正好端来姜汤,顺手递进冯钰手里:“喝了。”
冯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一碗热姜汤即将饮尽,冯钰的唇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叶南晞提着的心松缓了一点,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不是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出面,为什么还要一头撞上去?”
这是个要谈话的架势,且是心平气和的谈,没有半点情绪渲染。气氛太郑重了,越是郑重,冯钰就越是心慌。怀疑自己是做错了大事,南晞连发脾气都懒得发了。
匆忙咽下最后一口姜汤,冯钰将空碗放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正视了叶南晞,他黑色的瞳孔里闪烁出慌乱的光:“南晞,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只是那个时候陛下与我提起你,我实在不想再继续装傻。而且你已经做了那么多铺垫,只差最后一点点。我当时想,若我能趁那个时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兴许就能彻底断了他对你的心思。”
叶南晞问他:“那你说成了?”
冯钰很惭愧的低下头:“没有。”
叶南晞有些糊涂:“那他最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冯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与叶南晞讲了一遍。
叶南晞听过之后,末了将头侧向一旁,目光落在桌角处的缺损上,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其实无所谓他断不断心思,等时间久了,自然会明白他的身份和手段对我一点用都没有。若他敢将对付旁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立刻就消失在他面前。”
“不要!”冯钰心头猛地一颤,一把捞过叶南晞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要走,不要消失。”
叶南晞垂眸看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又抬头看向冯钰。
冯钰眼里满是惊惶不安,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
四目相对,冯钰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闪闪烁烁,像是春水畔的一泓光影,随时面临着破碎消散的风险。
叶南晞的心头莫名一酸,忽然觉得眼前的冯钰像极了一只在丛林里迷路的小兽,茫然不安的站在原地,只等着她去伸手,去疼爱。
鬼使神差的,她在冯钰唇上落下一吻。吻过之后,她勾住冯钰的脖颈,向前俯身,与他额头相抵:“我只是随口一说,不会真的消失的。”
冯钰吸了吸鼻子,侧头将脸埋进叶南晞的颈窝里。
叶南晞的脖颈上泛起一抹潮湿的温热,怀疑冯钰是在哭。伸手摸了把他的脸,她并未触到泪水,心里松了口气,她作势要将手抽回来。哪知刚一动作,手指上忽然一热,是冯钰用唇叼住了她的食指。
嘴唇柔软而温暖,正好抿住她指节,不必用力便可以牢牢地将她的手指卡在嘴里。
叶南晞唇边泛起笑意,低头对上他的目光:“真成小狗了?”
冯钰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只眼巴巴的与她对视。
“松开。”叶南晞柔和了语气。
冯钰迟疑了一下,万分不舍地张开嘴。
叶南晞用她重获自由的手揉了一把冯钰额前的湿发,似是一种安抚。
冯钰低下头静默片刻,转而将身下的椅子挪到叶南晞身边,然后倾身过去,结结实实地靠在叶南晞身上。
叶南晞顺势抱住他,因为惦记着他身上有伤,手上不敢太用力,只是虚虚地扶着。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长久地不发一言,默默听着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地下的“嘀嗒”声。屋外越是喧闹,越显得屋内静谧非常。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叶南晞低下头。
屋里没有点灯,微弱的天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从上到下均匀地铺在冯钰的脸上,为他的面孔镀了层清冷而又温柔的光。面孔模糊了,目光里的爱意深刻了起来:“南晞,我爱你。”
语气很轻很平淡,像是随口的一句话,不为别的,只是单纯想让她知道。
叶南晞笑了一下,在吻住他之前低声说了句:“我也是。”
第55章 055熹微
上仪殿里,萧绰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叶南晞与冯钰。
论起冯钰,自己与他是自小的情谊。然而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害怕背叛。他本以为自己恨极了对方,但此刻静下心来思考一番,他发现自己最恨的并不是冯钰喜欢上叶南晞,而是他喜欢了,却没有及时告诉自己。
自己原本拿他当个知心人,与他交心,掏心掏肺的与他说了那样多隐秘的心思。那些话旁人听不得,只告诉他一个。可他听过之后居然毫无反应,只默默地做个看客,任由自己出乖露丑,将自己那些可笑言行尽收眼底。
想到这里,怒火骤然涌上心口,一节节地朝着他脑子里攻。然而攻着攻着,脑海中某根神经被触动,他的眼前闪过冯钰跪在雨中的画面。雨水渗进他的心里,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他的心顺势软了,忽然就想其实依照冯钰的处境与脾气秉性,实在是很难在一开始就将心思摊开在明面儿上。
冯钰的为难是真的,可是自己的愤怒也是真的,两两相抵,还是冯钰的不对!
他对冯钰的情绪由恨转为了烦。心烦意乱的侧了个身,他面对着屏风侧卧在榻上。
屏风是八扇金丝楠木雕刻的镂空花鸟屏,富贵精巧,萧绰盯着屏风上的图案,忽然看见另一面有人影闪过。定睛一瞧,依照身形判断,他认出来人是卫婉。
卫婉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萧绰用手臂支起身子,半趴在榻上:“怎么不进来?”
卫婉听了这话像是得到准许,莲步款款的走过来,边走边道:“怕打扰到陛下,惹陛下心烦。”
萧绰叹了口气,身子沉回榻上:“打不打扰到都已经够烦的了,也不多你一个。”
卫婉侧身坐在萧绰床榻边缘。
萧绰以为她是要来劝慰自己,要与自己说叶南晞的事,心里正是烦闷之际,却听卫婉开口道:“礼部已经定好了日子,四月十七是个好日子,正适宜选秀。按照规矩,在陛下亲选前,臣妾得替您相看一遍,所以臣妾来问问您,喜欢怎样的女子?到时候臣妾好帮陛下着意留心。”
萧绰愣了一下,回头与卫婉对视:“选秀?”
卫婉是一如既往地温顺柔婉,唇边含笑:“是啊,选秀。”
萧绰的头脑乱纷纷的,尽是风暴后残留下的一片狼藉,混乱繁杂,根本梳理不出思绪。心乱如麻地一闭眼,他末了将脸埋进枕头里:“皇后看着办便是了。”
卫婉见他是有意在逃避,于是不再追问。垂眸敛目的深吸一口气,她语气轻缓地做了回应:“是,臣妾知道了。”说完,起身后退几步,作势要走。
“婉婉。”萧绰忽然叫住她。
不知怎的,萧绰的耳畔无端回荡起叶南晞说过的一句话——“爱恨嗔痴怨,男子拥有的感情,女子同样拥有,并且只多不少。”
仿佛是想证明什么,又或是验证某种答案。他从榻上爬起来,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在榻上,然后抬起头,很郑重的问卫婉:“替朕操持选秀,会不会让你觉得为难?”
卫婉眨巴着眼睛,似是没有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萧绰换了种问法:
“朕若有了其他女子,心里可会不舒坦?”
卫婉眉梢微颤,眼里掠过一抹诧异的光。那光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侧脸转向一旁香炉,她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白烟回答道:“臣妾身为中宫皇后,替陛下考虑、替皇室子嗣考虑是责任,所以臣妾不会有丝毫为难。”
不知是轻松还是沮丧,萧绰听过这个答案,心头在放松的同时也空了一块。
“可是……”卫婉再次开口。
萧绰倏地将目光移回到卫婉身上。
卫婉回头看向萧绰:“抛开皇后的身份,臣妾也是寻常女子,看着自己夫君与旁人浓情蜜意,自然也会吃醋,会嫉妒。但是没关系,在臣妾心中,陛下的分量比臣妾自己更重,只要是对陛下有利,对社稷有利,臣妾都可以包容忍耐,不会有怨言的。”
像是受到了某种震撼,萧绰长久地望着卫婉,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卫婉见状,很恭顺的垂下头:“若无旁的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萧绰没有阻拦她,只默默的看着她走出大殿,消失在视野里。视野里已然没有了人影,可他仍是静静的凝视着,同时心里生出一种茫茫然的感慨。
自己总以为对得起所有人,担得起顶天立地四个字,可是到头来细细一盘算,仿佛对谁都欠着那么一点。就是这一点,成了彼此间一层薄薄的隔膜,虽然很薄,却清晰划分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卫婉的情,冯钰的义,还有对叶南晞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人情绪。
叶南晞,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想起她说过的另一句话——“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相信人性,无法将自己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良心’上。”
良心?
萧绰一拧眉毛,突然意识到叶南晞话里有话,她这是认定了自己没良心,日子久了定会移情别恋,就像宫外那些个浪荡公子一样,整日里只知道游戏花丛,不是位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
叶南晞,你敢小看朕!
萧绰越想越生气,怒火蔓延到一定程度,他抬手猛地捶了下身边的榻板,扯开嗓子大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殿外的小内侍匆匆小跑进来,站定在屏风后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绰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端出几分帝王的威严:“去把礼部尚书石韫玉给朕找来,朕要罢了选秀,不选了。”
小内侍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跪了下来:“陛下,您这是……”
萧绰没给对方把话说完的机会,粗着嗓子催促道:“快去!”
小内侍不敢耽搁,立刻依照吩咐去传召。
选秀之事虽由礼部掌管,却并非礼部一门的事。事关朝政社稷、皇室后嗣延绵,非同小可。很快,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听闻此事,纷纷上书请求萧绰收回成命。
萧绰不为所动,这事虽然决定的仓促,却并不只是为了赌气。
他做这事有客观的考量。一来,选秀之事劳民伤财,单是初选便要用去数百万两白银,有这银子不如花在民生上更实在;二来,后宫里每多一个人便要多一份心思。人都是他的人,每位妃嫔身后都坐靠着各家族、各势力,少不得要费心思从中平衡斡旋。
他素有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做位贤明的君主,不愿将精力花费在脂粉堆里。更何况枕边人要讲究心意相通,若来个不省事的,说话说不到一起,做事也做不到点子上,不知道会有多磨人。
萧绰这边有理有据,坚定不移,朝臣那头也丝毫不肯退让。
自古以来,帝王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是常理,从未听说过哪位只守着一位原配妻子。即便皇帝有心做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也不该用在这上面。
再者,帝后成婚多年,至今仍无所出,可见不纳妃这事绝不可行。
双方据理力争,萧绰天天在乾元殿与大臣们磨嘴皮子里,磨得口干舌燥。磨着磨着,他就想起了冯钰的好。若是冯钰在,自己便尽可以做个看客,看着冯钰替自己与他们斗嘴。
冯钰书读得多,简直算得上半个理学先生,论起讲道理,谁也比不过他。奈何他这几日告了假,原因没别的,自己那日特意嘱咐了,让他这几日别出现,自己不想看见他。
混账东西,萧绰在心底暗骂,让他不出现他还就真不出现了?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听话。
不找他!萧绰越想越气得慌,没得让他以为自己离开了他就不行。
萧绰一个人在殿上舌战群儒,双方谁也不让谁,如此吵到第三日,正当乾元殿里气氛越发焦灼时,一名小内侍快步小跑进殿,跪在殿前大声道:“陛下大喜,皇后娘娘有喜了!”
坐在龙椅上的萧绰愣了一下,紧接着“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他仰头冲天,畅快淋漓的大笑几声,对下面的众臣朗声道:“听见了吗?皇后有喜,朕若在这个时候选秀定会惹皇后伤心,此事就这么定了,谁若敢再提起此事,给朕与皇后增添烦扰,朕可就不客气了!”说完,欢欢喜喜地绕过桌案出了殿门,径直往坤宁宫赶去。
另一头的坤宁宫里,太医刚离开不久,几个小宫女正忙着替卫婉熬安胎补身的药,卫婉则一个人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发呆。
忽然听闻内侍传报萧绰到来,她连忙起身迎上去,作势要去行礼。
萧绰一把扶住她,即将为人父的兴奋感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直接将卫婉揽入怀中:“这是真的么?婉婉。”
萧绰热烘烘的体温包裹住卫婉,卫婉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围里放松了身体,脑袋倚靠在萧绰的肩头:“太医说刚刚两个月,还不太稳当,得多修养。”
萧绰听闻此话,连忙扶着她坐回软榻上:“好好,那就好好修养,让你宫里头那些丫头们好好伺候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立刻宣太医。”
卫婉含着笑意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妾心里有数。”
外面天光正好,萧绰借着天光端详卫婉。此刻的卫婉在他眼中线条丰润,眼睛清亮透彻,两道秀眉斜飞入鬓,眉眼间透出一股不动声色的婉约风情。他越看越觉得美,且深感美的恰如其分。
万分感慨的呼出一口热气,他牵起卫婉的手,拢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真好,这孩子来的正及时,正好帮朕堵住那帮老顽固们的嘴。”
卫婉眼里闪过一抹忧色:“臣妾如今有了身子,不方便伺候陛下,选秀的事……看来停不得。”
她刚才心里一直惦记此事,得知自己有喜后,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有些遗憾,遗憾于选秀的事怕是又要生变数。
对于选秀,理智是一方面,感情又是另一方面。她再宽容再大度,也难免会有私心,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夫君只守着自己一个呢?
萧绰垂眸看向掌心里那只白嫩的手,摇了摇头:“选秀的事不必再议,民间也有不少人家都是不纳妾的,也没见哪个过不下去。后宫里清清静静的没什么不好,另外,朕正好借此事清一清朝中奢靡享乐的风气。”
话到此处,他抬眼对上卫婉的目光:“前些日子锦衣卫传信,说朝里不少官员都养了许多小妾,就比如行人司的那位奚正林,老家伙今年岁数都快七十了,上月刚抬了位姑娘回府。那姑娘才十四,年纪轻轻做了他第十八房姨太太。朕瞧着这事儿不像话,简直是糟蹋人,朕都替他臊得慌。可是说到底这事是人家的私事,朕不好拿皇帝的身份去压人。如今倒好了,朕身边只有皇后一个,上行下
效,朕就看哪个不长眼,敢有胆子越过朕去。若真有倒也好,朕正好处置几个,正一正朕的君威。”
卫婉饱含深情的看向萧绰:“陛下真的想好了?”
萧绰抬起手臂搂住卫婉的肩膀:“自然,君无戏言。朕都已经盘算好了,若是将来有福气,得个争气的皇子,朕便提早将皇位传给他,然后带你去游山玩水,做一对潇洒自在的闲云野鹤。”
卫婉睁大眼睛,诧异的瞪着萧绰:“陛下竟然有这样的打算?”
萧绰笑微微的一点头:“朕记得你在那本游记《山月行》里写过两句话,是‘倘有来生,当作游子,遍历山河,了却夙愿’。何必等来生,朕今生便陪你办成它。”
卫婉定定地凝视着萧绰,眼里忽然水泽弥漫,眼眶也跟着泛了红,显然是个要哭的模样。
萧绰连忙捏起袖口,替她沾了沾眼角:“怎得还哭了?你现在怀着身孕,要笑,不能哭。”
卫婉笑着吸了吸鼻子:“臣妾是高兴。”
萧绰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往后还会有更高兴的日子。”
卫婉侧头枕在萧绰胸口,心头荡漾起一股暖意。处处都是畅意,处处都是妥帖,人生到此已经想象不到的美好。饮水思源,她在这样的美好中想到了叶南晞。
眼看此刻萧绰心情不错,自己又有肚子里的孩子撑腰,于是大着胆子,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陛下,那南晞他们……”
第56章 056醒春
萧绰搂着卫婉,侧头在她鬓边吻了一下:“南晞既然无意,朕何苦自讨没趣,这事便罢了罢。”
卫婉顺水推舟,接着又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如成人之美,给他二人赐婚罢。”
萧绰一扯嘴角,脸上显出一丝愠色。好在这愠色并不深刻,不忿与不甘全浮于表面,因为过于纯粹,甚至有了几分小孩子赌气的成分:“朕被冯钰劫了胡,还要反过头给他赐婚?那他岂不是太得意了,朕气儿还没消呢。”
卫婉面容微僵:“那这……”
“赐婚的事便由你来主持罢,有中宫皇后赐婚,也不算委屈他们。”萧绰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卫婉的肚子上,紧拧着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他静静感受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卫婉心里一喜,顺势将手掌盖在萧绰的手背上:“才两个多月,摸不到什么。”
萧绰垂眼看着她的肚子:“能的,万物有灵,朕多摸摸他,他就知道咱们都喜欢他,期盼他,这样他也高兴,也会期待看见咱们。到时候一定能平安降世,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次日清晨,赐婚的懿旨仿佛从天而降,直直的落入叶南晞手中。她顾不上应承周围与她道贺的人,即刻更衣,盛装走在宫道上。
她身着一袭朱红色的官服,向来不喜戴耳饰的她,今日特意坠了俩硕大的嵌玉金耳环。那是由两颗圆珠组成的玉葫芦,最小的玉珠也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华贵惹眼。
她没有直接去坤宁宫谢恩,而是转道去了萧绰的上仪殿。
萧绰此刻正在上仪殿里批阅奏折,抬头见是叶南晞,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要笑不笑地一勾唇角,闲闲的问道:“谢恩来了?怎么就你一个?”
叶南晞唇边含笑,没立刻答话,而是先跪地行了个大礼。礼毕后,她没立刻起身,而是朗声开口道:“陛下,臣想向您求个东西。”
这倒是出乎萧绰的预料。他一抬眉毛,放下笔,扶着桌沿儿微微向前探身:“什么东西?”
叶南晞口齿清晰的做了回答:“臣看上了西城那处醒春园,想求陛下把它赐给臣做新居。”
醒春园本是郭氏的一处别院,抄没家产时被官府暂时封存,只留里面。
园子不算大,景致却是极美,听说当初特意请了江南的能工巧匠来精心打造。人一进园子,就好似顿时跨入了江南。
这园子如今已经归了皇室,算是皇室的私产。按照规矩,来日会作为赏赐,另派给有功之臣。叶南晞正是得知了这一点,才赶着来向萧绰开口。
她已经悄悄做过功课,知道那园子好,又想着若要在此长久的安身立命,必然得有个属于自己的住处。冯钰那小院临时暂住还可以,如今既然要大婚,显然已是不大够用。
萧绰万没有想到叶南晞会与自己提这事,他本以为叶南晞拒绝了自己,自己却成全了她,她理应是含羞带愧才是,怎的还有胆量跑到跟前与自己提要求。
萧绰被她气笑了:“朕还以为你是来谢恩的,谁曾想你不仅不谢,反倒向朕讨东西。朕凭什么答应你?”
叶南晞态度是十分的理直气壮:“陛下曾答应过我,等肃州事落了定,会赏赐我。”
萧绰双臂交叠在一起,两侧肩头随之微微耸起:“不是赐了你官职吗?叶内司?”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想着看叶南晞是个什么反应。
叶南晞完全无视掉他的阴阳怪气,混不吝的抿嘴一笑:“臣这官职是皇后娘娘封的,陛下的赏赐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讨赏敢讨双份儿,这般胆大包天的,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萧绰心里没感觉到怒,反而觉得十分有趣新奇。
或许是想到少年时期便开始的缘分,又或许是叶南晞差点丢在肃州的性命。有些情谊一旦与性命有了牵扯,那情谊便不止是情谊,而是恩情。
因着这点儿恩情做基础,萧绰待她总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亲近感,永远狠不下心去记恨她、怪罪她,更无法在她面前立威。甚至因为她“仙女”的身份,心里对她总存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崇敬。
这般言行对于旁人得算“犯上”,对叶南晞而言,却也无伤大雅,理所应当。
一双眼睛定定的凝视着叶南晞,萧绰从叶南晞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活泼而明亮的光。纵使到了现在,他仍会被那束光吸引,但是与从前不同,从前自己看见了便想拥有,如今却是收敛了心思,甘愿做个隔岸远观的看客。
“你倒是真是敢提。”萧绰无奈的笑笑,转而收回目光,手指有很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且退下罢。”
叶南晞不为所动:“陛下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同意同意!行了吧。”萧绰气哼哼地冲她一瞪眼。
叶南晞抿嘴一笑,站起身:“成,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臣这就告退。”说完,转身作势要走。
“等等。”萧绰抬眼瞥向她。
叶南晞回过头。
四目相对,萧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开口道:“皇后如今身怀有孕,她身边也没几个知心的人,你若有空,多去陪陪她。”
叶南晞颔首:“陛下放心。”
萧绰颇为怅然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一点头,没再多话。
叶南晞退步走出了大殿,她跨出门槛,下了石阶,踩上青石砖没走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志得意满地抬起头,她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天空阳光明媚,湛蓝的天上有浮云在飘。倏忽间一阵春风拂面,她在心旷神怡之余,心里感到了极致的安定,随之觉得脚下像是生了根。
仿佛一颗从时空罅隙漏进来的种子,落在三千年前的土地上,经过几番努力,终于长成了一棵树。
如今的她再也不是来去自由的过客。她有身份,有地位,有金钱,还有座大宅子。她什么都有,她找到了属于她的位置。
那时自己曾与冯钰戏言嫁娶,如今看来,自己的确有资格娶他。
天上浮云仍然在飘,地上春风依旧在流。万物生发,亘古不变,生机绵延。
胸口掀起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浪,她闭上双眼,轻轻呼出一口热气。热气散了,过往数十年的颠沛流离也随之悄然走远,往后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可那片模糊与不确定的背后,藏着的尽是日和风暖,柳暗花明。
良久,叶南晞重新调动步伐,朝着坤宁宫走去。对于卫婉身怀有孕这事,她也是后知后觉,及至到了今早接旨的时候,才从传旨的内侍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是件大好事,而且自己切切实实的从中受益,若非如此,自己这道赐婚的旨意怕是不能这么快便到手。
她赶着去为卫婉道
贺,卫婉见她过来,欢欢喜喜地将她迎进来,又领着她进了内室。
内室里没有外人,可以将规矩暂时放下,不论尊卑,只论姐妹。二人皆脱了鞋对上了软榻,卫婉将身子靠在软枕上,叶南晞则就着桌上的点心盘子开始吃点心。
叶南晞一边嚼点心,一边将自己向萧绰讨要醒春园的事告诉卫婉。
卫婉听了微微一笑:“你倒是胆子大。”
叶南晞浑不在意的继续吃:“脸皮厚吃个够,我才不怕呢,最差的结果也无非是被拒绝而已。”
卫婉笑容不改:“那我派位处事老道的嬷嬷帮你去打理园子,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有些多,需要费一番心思处理。你婚事在即,别在这种杂事儿上费心。”
叶南晞将“厚脸皮”的特质贯彻到底:“那感情好,娘娘美意,我就不做推辞了。”
卫婉闲闲地看着她,见她的吃相与她的人一样,也是十分畅快潇洒,大嚼大咽,与那种闺阁小姐的做派是两个极端。在深觉有趣之余,心情也随之受到感染,变得透亮了不少。
心一透亮,话匣子也就随之打了开。面带忧色地往前微微倾身,卫婉朝着叶南晞凑近过去:“我有点担心。”
叶南晞翻起眼皮瞧她:“担心什么?”
卫婉语气里犯了怯:“都说生孩子是闯鬼门关,我怕……”
叶南晞明白卫婉话里的深意,她抽出帕子擦干净手,将卫婉的手握了住:“别怕。”她语气郑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
这话本是没有定数的话,可是从叶南晞口中说出来,原本虚飘飘的话莫名就有了分量。
卫婉的心踏实了不少,思绪忽然转了弯,她想到了另一件事,唇边不禁浮出一抹笑意:“对了,我听说你在京城并无亲友,既然如此,来日你大婚,便从坤宁宫走罢,本宫来充当你的娘家人。”
叶南晞心头一热,娘家人,她将这三个字含在舌根反复品味,忽而从中品味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美好。冲着卫婉甜甜一笑,她拭去唇角的点心渣子:“好啊。”
叶南晞与卫婉又闲话了片刻,及至到了午后,叶南晞赶着要去看园子,于是便没有再逗留,与卫婉告别后便出了大殿。
缓步走下台阶,无意间一回头,她偶然看见沉香与青悦两个正分花拂柳地朝她走来。
叶南晞顺势站定脚步,等着二人走近。
二人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笑着见礼道:“给内司大人贺喜。”
叶南晞抿嘴一笑:“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她这话更多的是说给沉香,沉香是卫婉身边的大宫女,也是坤宁宫的掌事姑姑,位高权重,从来不把她这位内司放在眼里,对她的态度向来是提防加排斥。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笑盈盈的主动来与她道喜。
沉香向她递出一支锦盒:“喏,贺你来日大婚。我们要守在娘娘身边伺候,轻易脱不开身,今日你既然来了,便正好交给你,省的过几日事忙,又给忘了。”
青悦也趁机将自己的锦盒也递进叶南晞手中。
叶南晞接连打开来一瞧,只见沉香送的是支白玉簪,簪子尾部雕着一朵玉兰花;青悦则送了一张丝帕,帕子上绣着一副喜上眉梢。
青悦含笑说道:“我送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好卖弄一下自己的绣功,大人别嫌弃。”
叶南晞看过之后,小心翼翼的将盒盖盖回去,眼含笑意的扫视过面前的二人,她很郑重的颔首施了一礼:“多谢。”
“不必不必。”沉香伸手去搀扶她,目光再次相对了,她深深的看了叶南晞,嘴唇嗫嚅了一下,迟疑着小声道:“祝你们平安顺遂,相携到老。”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这话是真心的。”
叶南晞忍俊不禁,笑了一下,笑完后将目光转向青悦。
青悦笑着开口道:“我也是,祝大人心想事成,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好,真心的。”
叶南晞抿着嘴一点头,笑吟吟的垂眸看向一旁的花草,她满心里含着数不尽的感激与欢喜:“你们的心意我都记下了,往后若有事用得上我,尽管向我开口,可千万别客气。”
沉香笑了笑:“我们哪能有什么事,好了,我们还有差事,不能多在这里偷闲,你自己好好的。”
叶南晞一点头:“好。”
沉香与青悦行礼道别,一步三回头的转身离去。
叶南晞望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忽然很感慨。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便是如此,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几次接触,几次交往,时间久了,彼此间便生出纤细而柔韧的细丝,将彼此牢牢的连接在一起。平日里不显,一旦有了好事坏事,那些过往的情谊便像是投入水中的果子,接二连三的浮出水面,只等着她去收获。
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她在和煦的清风中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腿迈步,朝着远处那片春光灿烂走去。
第57章 057双喜
越是临近婚期,事情就越是繁杂。
卫婉如今清闲到了极致,后宫只她一人,成日里只有安胎这一件事。有关叶南晞的婚事她原本不打算插手的,奈何实在闲不住,忍不住就要替她出人出力。
好在叶南晞的人际关系简单,没有家族这类繁冗复杂的关系,一应要准备的物件儿只需她一声吩咐,要不了多久便会通通归置齐备。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大箱子往上堆码,叶南晞深感不安,但是卫婉丝毫不给她推脱的机会,并且眼看婚期临近,索性将她留宿在坤宁宫。
此举一来是为了到时候出门方便;二来是要看住她,不让她往冯钰那边跑,杜绝两人私底下偷偷见面的可能。
成亲有成亲的规矩,男女双方在成亲前见面是件不吉利的事,叶南晞不懂这个,可是卫婉懂,她不能由着叶南晞触这个霉头。中间冯钰来过一趟,也不出意料地被卫婉差人挡了回去。
无需解释,冯钰心里都明白。见卫婉替叶南晞这般用心,便也怀着一点欣然的情绪,选择了从善如流,往后几日真的再也没来找过她。
冯钰不来,卫婉不让她去,这下子叶南晞彻底被晾在了这里。她心里有些焦躁,想见的人见不着,觉得自己活像受了软禁。不过横竖就这么几日,斜眼瞟向桌案上的纸笔,她心头一动,忽然对这几日该如何打发时间有了主意。
卫婉教过她写字,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很快,终于到了成亲的正日子。
卫婉站在宫门前,目送叶南晞坐进花轿,看着她风风光光的被抬出紫禁城。这一路上有不少宫人来凑热闹,当中以内侍居多,那些个小内侍见了如此热闹辉煌的场面,仿佛是朝圣者看见了圣光,眼热心也热。
不仅是为着这桩特别的婚事,更是为了冯钰身为宦官,居然能有叶南晞与他作配。
谁不知道叶内司是皇后的身边人,深受陛下与娘娘的宠信,绝非宫里寻常的女官。这样的人,想要谁要不到,怎会就偏偏挑了冯钰?
宦官们心里有多得意,文臣们心里就有多痛恨。宦官娶妻原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从前偷偷摸摸的办了也就算了,如今竟是大张旗鼓,恨不能闹得天下皆知的地步。
嘲笑声、讥讽声早几日便通过各种方式传进了冯钰耳朵里,可他对这样的“杂音”充耳不闻,并非是单纯的固执不理,而是心里清楚文臣们之所以如此看不过眼,原因不为别的,单是认为他低贱,根本不算个人,不配做人能做的事。
多少伪君子表面上装得像个人似的,背地里龌龊事没少做,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而他不过是想好好成个亲,且又与对方两情相悦,不是强抢民女,根本碍不着旁人的事,怎么就不行?
他心里暗暗
憋着一口气,他们越是看不惯,自己就偏要做。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正红色蟒袍,金灿灿的织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炫目又招摇。
他站在门楣正下方,处在最显眼的位置,是茫茫人海中唯一的一点红。除了身边簇拥着的人,还有不少人在周围来来往往,当中有贺喜的,也有看笑话的。无论那些人为的是什么,他全不在意,他愿意让他们看,愿意承受他们的非议。
十年前的灯会上,自己当着叶南晞的面逃跑过一回,此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想到灯会,冯钰的眼睛不可自控的湿润了,若非今日站在这里,无论如何是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想不到,也不敢想,连做梦都不敢梦见这样美好的画面。
冯钰这边是心荡神驰了,叶南晞那头则一味地在与脑袋上的盖头较劲。
好不容易成一回亲,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瞬间,轿子外面越是热闹,越是想亲眼瞧瞧,好将这一路走来的繁华盛景尽收眼底。奈何身边跟了位不懂得体察旁人心意的喜娘,她每次掀开盖头探出头,总是会被喜娘毫不客气地按回去。
喜娘不厌其烦的嚷嚷道:“快回去快回去,新娘子提前露了脸可不吉利。”
叶南晞心里有些憋气,却不好发作出来。及至轿子落了定,轿帘被从外面掀开,倏忽间,轿里轿外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四目相对了。
叶南晞看见了清秀俊逸的冯钰,冯钰也看见了艳丽端庄的叶南晞。两人都是红彤彤明艳艳,都是经历过一番精心地装点。
这番装点令彼此笼上了一点奇异的陌生感,忽而相视一笑,陌生感又顿时消散了开。
冯钰探出手臂,作势要去牵叶南晞的手。
这时喜娘的尖叫声又从斜刺里飞来:“哎呀——叶娘子啊,您怎么又把盖头掀开了?”
叶南晞忍无可忍的斥了一句:“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她有理,喜娘比她更有理:“您怎么还说话,都嘱咐过了,没过门儿前不能随意开口。”
叶南晞是越听越窝火,明明这园子是她求来的,算是她的,她过哪门子的门儿?
正欲开口再作反驳时,冯钰及时向喜娘递了个眼色,喜娘见状立刻闭了嘴。
冯钰趁机将叶南晞从轿子里扶出来,又凑近到她身边,语气温柔的低声道:“今天我们大喜,要高高兴兴的,别动气。”
“没动气。”叶南晞冲他莞尔一笑。
二人穿过人群,并肩跨过门槛,朝正堂走去。
叶南晞不懂那些规矩,只按部就班的遵照吩咐行事,同时分出一点精力,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的宾客。
今天到场的宾客并不算多,全是素日里与冯钰有交情的好友,都是亲近人。郑椿自不必说,他正忙着给宾客们发喜礼,忙得像个小陀螺。除此之外的熟面孔还有赵简和赵筠两兄弟。
他二人自从随冯钰入了京,便被安排进了锦衣卫。赵简进了南镇抚司,赵筠则进了北镇抚司,两人都算得上是前途无量。
见叶南晞与冯钰都移开了目光,赵筠低下头凑近赵简耳边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他俩就是相好,当时跟你说你还不信。”
赵简斜睨了他一眼,只笑笑,没说话。
很快,随着正堂中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二人叩拜过天地,婚礼礼成。
前头即将开席,叶南晞与冯钰离开正堂,顺着廊道往后面的烟霞居走去。
此刻天色正值黄昏,天边红霞满天,目光所及之处似是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轻纱,正应了名字里“烟霞”二字。
这时有内侍从一旁走来,径直走到冯钰身边。
冯钰站定脚步,对方顺势附耳与他嘀咕了几句。
叶南晞回头看向冯钰:“什么事?”
冯钰小声回答道:“陛下来了。”
叶南晞沉吟片刻,心领神会地一点头。
萧绰之所以这般偷偷摸摸地,为的是不想破坏热闹的气氛,怕自己的到来惹得大家太过拘谨,于是特意站在落月亭中等待二人。
落月亭建于水边,正是处僻静的地方。萧绰这厢正望着水面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顺势回过头,正好看见冯钰伴着叶南晞朝自己这边走来。
叶南晞看向萧绰的目光里含着笑意,及至走到跟前儿了,她行了个万福,笑吟吟地开口道:“陛下今日是来讨喜酒的?”
萧绰仿佛是怀着心事,看向叶南晞的目光沉甸甸。听了叶南晞这句轻松活泼的调笑,他没做反驳,只轻轻一点头,应了声:“是。”
冯钰立刻吩咐人端来三杯酒。
端起酒杯,萧绰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说什么,然而心里的情绪太过复杂,话已经涌到嘴边,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
其实他今日原本不必来的,不过是位内官成亲,根本不值得劳动他这位天子亲临。但他就是想来,想求个有始有终,既为了贺冯钰新喜,也是为了把对叶南晞的念想彻底掐灭在心底。
明明都已经做了皇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仍然逃不掉“求而不得”四个字。他在心底暗暗自嘲,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酸涩与苦闷。自上而下打量了叶南晞,叶南晞今天真好看,好看的过了头,勾的他心里又做了痒。
将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按捺下去,他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口吞下肚。冰凉的酒水顺着咽喉,在他的胸口画下一道灼热的线,并不畅快,只觉得激辛无比。悠悠呼出一口浓重的酒气,他大剌剌地放下酒杯,转而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锦盒,朝着叶南晞递过去:“拿着。”
叶南晞没接,因为一眼认出这盒子正是装那枚双鱼玉佩的盒子。
那玉佩是萧绰与他表明心意时送她的东西,意义非常。叶南晞知道这东西不能收,可若是直愣愣地当面还回去,恐会伤萧绰的颜面。于是她想了个婉转的主意,在数日前拜托了卫婉,请她替自己将这样东西交还回萧绰手中。
叶南晞当时想得挺好,认为如此不动声色地物归原主,两边就当没有这回事,事情就此翻篇。哪知萧绰与自己这般没默契,竟将这东西又捧到了自己眼前,还是当着冯钰的面。
萧绰看出了她的顾虑,索性把话讲开:“拿着罢,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就当作是我给你贺喜的。”
叶南晞听了这话,不要拒绝,于是只好迟迟疑疑的将盒子接了过来。双唇微启正要道谢,萧绰却是先一步动身,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
道什么谢?何必道谢?无非都是些不走心的场面话,只为了敷衍他。
叶南晞望着萧绰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失了神,直至耳畔传来冯钰的声音。
“陛下给了你什么?”冯钰声音轻柔。
叶南晞将盒盖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亮给他看。
冯钰看到玉佩后倏地一愣:“这……这是孝慈太后的遗物。”
孝慈太后是萧绰的亲生母亲,正是当年那位早逝的张皇后。
冯钰盯着玉佩继续说道:“太后留下的贴身之物不多,每一件都十分珍贵。陛下将此物送给你,可见待你……”
他虽然知道萧绰对叶南晞心存爱慕,却没想到这爱慕之心深刻到了这种程度。
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茫茫然的危机感,正是因为其茫然,捉摸不定,才格外令人不安。
“想什么呢?”叶南晞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亲亲热热的拉住他的手,顺势摇晃了一下:“走,跟我进屋,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58章 058红鸾
夜幕降临,夜空中一轮满月高悬。时节已快入夏,寒意尽退,燥热未起,正是舒爽的好天气。
叶南晞卸下繁重的衣饰,身上只留一件单薄的赤红色的长衫。她坐在床榻边上,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那对龙凤花烛发呆,身边并无
冯钰的身影。
冯钰是一刻前离开的,离开时只说让她稍候片刻,不肯说要去做什么。她今天心情好,冯钰说什么是什么。让她等,她便安安心心的等。
很快,随着“吱嘎”一声响,门扇被从外面推开。叶南晞循声回头,就见一道红彤彤的身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正是改头换面后的冯钰。
相比方才堂前行礼时的端庄,此刻的冯钰眉眼含情。他身着一袭绡纱的薄衫,那料子薄而硬挺,衬得他整个人仿佛陷在一团云雾里。头发也特意披散了,虽然拿梳子仔细地梳理过,可发丝上仍保留了一点束发时的卷曲痕迹,蓬松而柔软,正好悬垂于腰际。
他与叶南晞好了这么久,早已从平时相处的细节中察觉到对方的偏爱喜好。
从前他问过叶南晞喜欢自己什么,叶南晞说喜欢自己好看。既然如此,那他就趁机做一番打扮,让“好看”更好看。
反手关上门,冯钰缓步走向叶南晞,轻手轻脚地站定在叶南晞身前了,他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然后一拧身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自打冯钰进门起,叶南晞的目光便再未从他身上离开过。此刻看着冯钰坐在自己身边了,她借着烛光端详着对方。
冯钰眉毛浓黑,鼻梁挺直,一双眼睛里流光溢彩。因为两颗瞳仁过于透亮,隐约像是含了一点水光,衬得整张脸俊秀明丽,活像是一朵迎风带露的花。
叶南晞见他脸颊红的过于鲜艳诱人,怀疑他是擦了粉,伸手一摸,发现不是,那就是他本来的颜色,正是实实在在的天生丽质。
冯钰压低声音:“我好不好看?”
叶南晞很认真的一点头:“好看。”
“你喜不喜欢?”
“喜欢。”
低下头翘起唇角,冯钰笑而不语,显出几分小得意。得意过后又抬起眼皮扫了叶南晞一眼,小声道:“那你抱抱我。”
叶南晞张开双臂,将冯钰揽入怀中。冯钰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绡纱与绸缎,烘暖了微凉的夜色。叶南晞顺势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一片温柔的暖意里,她嗅到一股茉莉的馨香。
“好香。”她轻叹。
冯钰声音里含了笑意:“衣裳特意用花露泡过。”
叶南晞侧过脸,将脸颊紧贴在冯钰脖颈间的皮肤上,皮肤细腻光滑,勾的她心头作痒:“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冯钰顺势将脑袋偏向她,尽可能地与她相贴:“嗯,终于是夫妻了,再也没人能把你抢走。”声音很轻,却很踏实,有一种神魂归位的妥帖感。
叶南晞探手伸去一旁,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红笺,递到冯钰眼前:“打开看看。”然后转而抱住冯钰的腰,让他有手将那红笺打开。
冯钰接过红笺,缓缓展开。黑色的文字顺势映入眼帘,他一字一句的柔声念道:“朝暮相依,岁岁共赏烟霞;冷暖相知,世世同守晨昏。今以云锦为笺,银汉为墨,书此山海之诺,镌入鸳鸯宝牒。惟愿,青丝绾就千千结,白首同修万万春。此情皎若中天月,此誓深于碧海痕。谨立鸳盟,天地共闻。”
最后一个字音落了地,叶南晞将下巴抵在冯钰的肩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正好擦过他的耳垂:“我的字不好,这婚书我写了许多遍,就这遍勉强看得过去。好在也不用拿出去展示,你收着罢,权当是个纪念。”
冯钰的眼睛盯在那婚书上,迟迟舍不得挪开眼,手指轻轻拂过一行行笔迹,他末了一吸鼻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哭。
叶南晞伸手将他的脸扳向自己,果然从他眼中看见一抹泪光:“怎么还哭了?被我的字丑哭了?”
冯钰一摇头,眨巴着眼睛,努力将泪水压回去:“没哭,你写的很好,字也很好看。”
叶南晞伸手要再去抱他,他却是连忙转身。及至将那红笺妥善放好了,才回头扑进叶南晞的怀里。
双臂环住叶南晞的脖子,他将身体坠在叶南晞身前,亲昵的将脸颊贴上她的鬓边。他在一片柔情万千的氛围里开了口:“你写的话,你要记住。青丝绾就千千结,白首同修万万春,这些可都是你的誓言,不能反悔的。”
叶南晞见他乖巧至极,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他的促狭心:“那我万一真反悔怎么办?”
“你敢!”冯钰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怨气,手臂微微又使了些力,将叶南晞抱得更紧了些:“你若反悔,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再也不原谅你了。”
叶南晞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笑了一下,同时深吸一口气,将他的满身芬芳吸进肺腑。
冯钰没有得到她的准话,轻轻晃动身体:“你听见了吗?不许反悔。”
叶南晞抬起头。冯钰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落在她眼中全成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戏。戏好,人更好,好得她意乱情迷无法自拔。恍惚间,心底涌出一股冲动,手掌扣住他的膝盖轻轻一用力,她直接将冯钰抱到自己腿上。
仿佛色中饿鬼,她扯开冯钰的领口,闭上眼睛,嗅着他吻着他,动作温柔而痴迷,直到怀里的冯钰轻轻挣动了一下。
叶南晞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冯钰,只见冯钰歪了歪脑袋,冲她甜甜一笑:“痒。”
四目相对,叶南晞满心都是怜爱与疼惜,这样高挑挺拔的身躯,却藏了这样一个温柔娇美的灵魂。酒水入腹多时,直到此刻才催发出醉意。借着这股醉意,她娴熟地一偏脑袋,在吻住冯钰之前,郑重许下承诺:“我用生命保证,绝不反悔。”
声音牵缠于唇齿,含混,却撼动人心。
屋内烛火熄灭了,月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来。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他们面颊相贴,灼热的呼吸几乎快要烫伤彼此的脸。
渐渐地,耳畔响起了黏腻的水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冯钰山呼海啸般的喘息。忽然一声细若游丝的嘤咛划过叶南晞的耳畔,擦枪走火般的,叶南晞就这样被无声的引燃了。
一颗心在极致的欢愉中震荡不止,她切实体会到什么叫做意乱情迷。忍无可忍地用单臂箍住冯钰的腰,她一把将对方拖到身前。
滚烫的汗水化作粘合剂,令彼此肌肤紧贴。
冯钰倚靠着叶南晞,像是水面上的一片落叶,在她制造出的浪潮中随波逐流。伸手向后摸索过去,他紧紧攥住叶南晞的衣袖。
他在感受叶南晞的存在,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竭尽全力的爱意。他在情潮的拍打下颤抖,在疼痛的刺激中呜咽。情与爱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兜住了他虚妄的人生,将他破碎的尊严与人格一点点补全。
最后关头,他挣扎着回过头,对上叶南晞的双眼。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仿佛被某种力量击中。
这一刻,躯体仅仅是承载灵魂的容器。他真切的感觉到叶南晞的灵魂正在进入自己,与自己相融。
一点一点,在山呼海啸中融化,在狂风暴雨中扎根。忽然一道霹雳落下,他在激烈地颤抖中被抛上云霄。在云霄的深处,他们达到了灵与肉的极致统一。
一连数日耳鬓厮磨,叶南晞头一回发现冯钰竟这般黏人。及至到了第七日,叶南晞才得了空闲,抽身入宫去见卫婉。
午后阳光正好,二人沿着太液池漫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众随侍的宫人。
天朗气清,水岸边柳丝如烟,单是瞧着便令人心旷神怡。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走了半刻钟,卫婉感到有些疲乏,考虑到肚子里还怀有身孕,不敢过于劳累,于是立刻差人抬来步辇,将卫婉送回坤宁宫。
临去前,叶南晞向卫婉道别:“娘娘,我改日再来陪您说话。”
卫婉坐在步辇上,笑微微的看向她:“你该不会是惦记要去找掌印罢?”
叶南晞被她戳破了心思,低着头笑而不语。
卫婉
没有再做为难,她下巴微扬,迎风开口道:“你去罢,他今日去了东厂那边,人在宫外。算着时辰,这会儿应该还算清闲。”
叶南晞躬身行礼:“是,微臣恭送娘娘。”
抬辇的小内侍们得了令,即刻动身往前走去。眼看一行人渐渐走远,叶南晞悠悠转过身,径直朝着东厂的方向走去。
东厂衙门在皇宫东侧,距离宫门并不远。她轻车熟路的往前走,及至到了宫门口,按部就班的亮出牙牌。
各个衙门的牙牌并不完全相同,因而仅是那么匆匆一扫,侍卫便立刻识别出她的身份。躬身后退一步,侍卫很恭敬地道了句:“大人,请慢走。”
叶南晞颔首回礼:“多谢。”
她这厢抬脚往前迈步,刚走出十来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鄙夷的讥讽声:“与阉人结亲,却丝毫不知羞耻,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叶南晞心头蓦地一沉,无需细想,她立刻意识到对方话中暗指的是自己。循着声音回过头。宫门外往来人员频繁,并不是个清静的地方,可她还是从往来流动的人群中一眼盯住了对方。
那人身着靛青色官服,打扮儒雅,是位文臣无疑。
面对叶南晞的打量,那人丝毫不怯,反而是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迎着对方走上前,叶南晞朗声问道:“你刚才那话,似乎是说与我听的?”
对方很轻蔑地一勾唇角:“是又如何?”
叶南晞不怒反笑:“敢问阁下是哪个衙门的?”
那人倒不含糊,回答得干脆利落:“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梅兆麟。”
都察院,叶南晞微不可查的一抬眉毛,顿时心领神会。难怪会有此言行,一来都察院为着他二人成亲的事,早已上了无数奏本提出抗议,认为此事倒反天罡,斥骂的言辞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二来台谏有天然的“免死金牌”护身,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位皇帝敢对言官下杀手。
别说她叶南晞此刻吃他们的气,就连萧绰自己平日里也没少受他们挤兑。连天子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自然更不会将她这样一位阉人的内眷放在眼里。
其实叶南晞心里很清楚,文臣自诩清流,最是鄙夷阉宦。而此桩婚事除了关乎自己与冯钰,也变相抬举了阉宦们的地位,这才是文臣们抗拒此事的真正原因。
叶南晞勾了勾唇角:“原来是梅大人,梅大人既然能说出刚才那句话,想必对我的身份很是了解。”
梅兆麟斜眼睨着叶南晞:“那是自然,现如今你叶南晞的名字可谓是扬名天下,谁不知道你自甘堕落,与阉人为伍,如今竟然还敢在外面抛头露面。”
他本以为自己这话会令叶南晞羞愧,叶南晞必然会灰溜溜的离开。哪知叶南晞骤然变了脸色,原本的轻松随和全没有了,她瞬间面色冷硬如铁,口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放肆!”
第59章 059烟火
梅兆麟身子怔了一下,他瞪大眼睛怒视着叶南晞。
叶南晞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此刻周围不断有人来人往,叶南晞当众朗声道:“你既然清楚我的身份,便该知道本官身上仍担着大燕内司一职。内司官阶正二品,你左佥都御史不过是正四品,官差两级,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对本官这般说话?”
梅兆麟很不屑地轻哼一声:“那又如何?你官阶虽高,却也不过是位女官,并无功名傍身,官职也无非是个封赏而已。朝廷让你身居高位,已是恩典,你却与阉人成亲,罔顾朝廷的尊严与体面。我梅兆麟官阶虽不如你,却也看不惯你这般不知羞耻的行径!”
叶南晞眉梢微扬:“你口口声声说我不知羞耻,自甘堕落,可你莫不是忘了,本官的这桩婚事乃是赐婚,奉旨成亲。你这般言辞,莫非是指桑骂槐,借本官来表达对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不满?”
梅兆麟没有预料到叶南晞的态度这般强硬,且说出的话有理有据,并非一味的宣泄怒气。他定了定神,端正了姿态:“你不必拿陛下和娘娘来压我,我梅某人说话做事向来秉承天理公道,哪怕是面对陛下,若有于理不合的地方,也照样会直言不讳。”
越来越多的路人听到这边道争论声,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叶南晞面对周围人的目光丝毫不乱:“梅兆麟,若本官当真有错,你大可以开诚布公的呈奏本于御前批驳、弹劾,可你非但不循章程办事,反而在此处公开侮辱上官。本官问你,你秉持的是什么天理?什么公道?”
梅兆麟一皱眉毛:“梅某何曾侮辱上官?”
叶南晞中气十足:“何曾?周围这么多双耳朵都听着呢,怎么,你不敢承认了?”
梅兆麟脸色铁青,张口结舌的“你”了半天,始终是没有“你”出任何内容。
叶南晞乘胜追击:“你公开藐视朝廷法度,以下犯上,若本官没有记错,当以不敬之罪处置。轻则受笞刑,重则流放。”
围观人群听闻此话,开始对着梅兆麟指指点点。
其实梅兆麟最初只是心有不忿,一时口快,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眼看事态变得越发严重,他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罢了罢了。”他皱着眉头看向叶南晞:“今日算我失礼,我向你赔罪便是。”说完,作势要躬身。
“慢着。”叶南晞出声拦住对方:“梅兆麟,你冒犯了我,就想这般轻易的把我敷衍过去,难不成是瞧着我好欺负?”
梅兆麟的面色越发难看:“那你想如何?”
随着围观人越来越多,周围的议论声越发吵杂。
叶南晞挺直后背,唇边挑起一丝促狭的笑意:“我叶南晞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心胸狭窄,若将此事草草揭过,回了家怕是会越想越生气,今夜怕是会直接在睡梦中气死过去。可若真是为着这点儿事大动干戈,又实在犯不上,没得让人看笑话。”
梅兆麟的紧张的表情舒缓了一点:“那……”
“这样罢。”叶南晞上前两步,唇边笑意犹在,眉眼间却是阴寒如刀:“把事情化繁为简,你让我在这儿打你三个巴掌,此事就此翻篇儿。”
梅兆麟心里一惊,瞪大眼睛厉声道:“叶南晞,你想羞辱我!”
叶南晞一歪脑袋:“礼尚往来罢了,梅大人刚才那些刻薄的言语,难道不是意在羞辱我?”
梅兆麟被她怼的哑口无言。
叶南晞唇边的笑容越发促狭,却偏要摆出一个端正严肃的姿态。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她沉肩开口道:“梅大人,我的提议如何?是挨下我的三掌,还是公事公办,把事情闹到朝堂上去?”
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只是臣僚之间的口角是非;往大里说,这便是藐视皇权,对朝廷心存怨怼。
眼看着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梅兆麟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压低声音:“可否换个地方?”
叶南晞下巴微扬:“不可以。”
周围有看客开始起哄。
看客甲:“就三巴掌而已,爽快点儿!”
看客乙:“让个小女子打三下不吃亏,就当是被猫儿挠了,谁也不会真当回事。”
看客丙:“你就答应了他嘛,难不成还要与个姑娘计较?”
梅兆麟被众人架到了火上,眼看着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咬牙切齿的“嗐”了一声,然后狠狠闭上眼:“也罢,你打罢。”
叶南晞眉心微沉,掩在袖子里的手掌早就搓的温热。抬脚上前一步,她开口道:“好,三掌打完,往后谁也不准再提此事。”
话音落下,她抬起手臂,扬手就是一掌。
“啪”的一声脆响,只见梅兆麟的头偏向一侧,久久没回过来,显然是被打懵了。
叶南晞这一掌用了七分力,看似纤弱的手臂,实际上无论是骨密度还是肌肉密度都远超常人,瞬间迸发出的力道与个壮汉无异。
伸手拨正回梅兆麟的
脸,她冲对方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你无非是看着我好欺负,就跑来触我的霉头,想借我下冯钰的脸面。我告诉你,你做梦!”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第二掌也跟着甩了出去。红色的巴掌印在梅兆麟的脸上浮了起来,梅兆麟下意识的想往后躲。
叶南晞及时察觉,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直直的拽了回来。
“躲什么?”她双眼盯住对方,目光锐利的好似在盯一样猎物:“你是不是以为这桩婚事是赐给冯钰的?你以为我会因此感到难堪,是不是?我告诉你,真正求赐婚的那个人是我,你知不知为了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费了多少心力?我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想的头都快要炸了!”
她语气是戏谑的,玩笑的,然而说话时咬牙切齿,天真的表情里透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癫狂:“你刚才说我的官职是封赏,没错,是封赏,和你读书万卷通过科考来的功名不一样,但你有没有仔细深究过,我是因何得的这样封赏?”
梅兆麟惶恐的一摇头。
当初萧绰有心将叶南晞纳入后宫,有关她在肃州所行之事的细节说的很含混,那些惊心动魄的打打杀杀更是只字未提,外界若不细究,的确很难对她有深刻的了解。
因此梅兆麟也想当然的以为,叶南晞是靠着谄媚邀宠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叶南晞冲他笑了笑:“你瞧瞧,莽撞了不是?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可听仔细。”她凝视着梅兆麟惊恐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在他耳边小声道:“当初在肃州,我替陛下挨过刀,流过血,身上还背过好几条人命。”
梅兆麟满眼愕然,身体彻底僵住。
叶南晞见状,唇边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然后抬起手,在最后一个巴掌落下之前,追了一句:“记住了,以后别小看女人。”
最后一掌,她几乎使出了全力。
梅兆麟被打得头晕眼花,顺着巴掌袭来的方向直直地跌倒下去。
周围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该出的恶气也出了,该打的巴掌也都打了,叶南晞不打算继续停留,居高临下的睨着地上的梅兆麟,她最后说了句:“今日事到此为止,梅大人,我们改日再会。”
说完,抬脚转身便走。哪知刚一转身,意外对上一道目光,是冯钰。
冯钰气喘吁吁的站在人群里,一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叶南晞。目光里的情绪太复杂,沉重而凝滞,让人无法辨别是悲是喜。
迎着冯钰走上前,叶南晞二话不说拉住他的手,将他快速带离了人群。
冯钰边走边回头,似是对梅兆麟存了怨恨,不肯这般痛快地离去。
叶南晞坚持带他离开,及至待走到一棵大槐树下,叶南晞终于放缓了脚步,回头看向冯钰:“你怎么来了?”
冯钰站定脚步,与她面对面站了,他眉心紧蹙,眼里浸着忧色:“东厂那头有人看见了你,过来给我报信,说你在宫门口被人为难了,我……”他深深一抿嘴唇:“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叶南晞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我哪里有受委屈,你没看见梅兆麟的脸都被我打成什么样儿了。你且瞧着罢,能在刚刚那个地方往来的,要么是宫里的人,要么就是官员,或是官员的家中的小厮。要不了多少久,他今日吃瘪的事就会被传的人尽皆知,我看他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在京城里。”
叶南晞这边笑得很是得意,冯钰却是一点笑不出来。叶南晞越是否认自己的委屈,他心里就越是愧疚得无法言喻。
真的是太委屈她了,冯钰深以为然地想,南晞若不是与自己成亲,岂会遭遇今日的困境?那梅兆麟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明目张胆的作践她。好在她是个硬脾气,若她是个柔软些的性子,自己又一时没照顾到,那该怎么办?
这种事不能细想,因为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感情。感情一旦到达顶点,便再也没有任何理智约束得住他。深深一闭眼,他有了一点想对那帮伪君子下狠手的刻毒念头。
叶南晞察觉到了冯钰的异样,轻轻摇了一下他的手:“想什么呢?”
冯钰睁开眼睛,沉吟片刻,蓦地将叶南晞搂进怀抱里。
叶南晞有些惊讶,往常在人前,冯钰向来是一本正经的,待自己比对陌生人亲密不了多少,此刻却是在街面上主动抱住了自己。
手掌轻拂着他的后背,叶南晞在他耳边柔声道:“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再费精神。”
冯钰没说话,只静静地抱着她。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甜枣的香气,那香气扑鼻,除了枣,里面似乎还夹杂了蜂蜜,勾得人食指大动。
叶南晞在冯钰怀中扭过头,循着那香气看过去,只见前面街角处有一摊子,摊前头的蒸笼里正冒着热气。
冯钰察觉到了叶南晞的动作,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也随着她看向同一处:“应该是卖甜枣糕的,想吃吗?”
叶南晞收回目光,冲着他嫣然一笑:“想。”
紧绷的面孔终于舒展开来,冯钰勾起唇角:“走,我们去买。”
经此一事,那梅兆麟果然自觉颜面尽失,灰溜溜的寻吏部改派他职,外放到了地方上为官。其余那些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的人,也因此事消停了不少。
而叶南晞那日品尝到了甜枣糕的滋味,从此对此物上了瘾。好在那摊子离皇宫并不远,冯钰若得了空,总会在回家前绕道去趟摊子,带一块甜枣糕回来给叶南晞。
摊子的老板是一上了年纪的妇人,见他常来,少不得与他寒暄。一来二去,老板对他有了粗浅的认知,知道他是个内官,家里还有房妻室,这甜枣糕便是买给他家娘子的。
京城里的阉宦足有三万,干什么的都有,与女子对食的也不稀奇。摊子老板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又见冯钰态度坦然,并不避讳提起自家娘子的事,也就大大方方的与他攀谈:“又来给娘子带甜枣糕啊?”
冯钰看着老板揭开蒸笼盖,笑着应声:“是啊,麻烦帮我多加一勺蜂蜜,我家娘子喜欢。”
老板笑着将甜枣糕用油纸包好,再用绳线捆密实了,递到冯钰手里:“来,拿好了。”
“多谢。”冯钰接过甜枣糕,发现枣糕还是热乎的。顺手把糕揣进怀里,他用身体给那块糕保着温,同时加快脚步,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赶去。
第60章 060浮灯
冯钰走进烟霞居时,没看见叶南晞的身影,最后还是在青燕斋的窗前找到了她。
叶南晞躺在窗前的躺椅上,双眼紧闭,俨然是在小憩。
冯钰没有打扰她,掏出怀中的甜枣糕放在桌子上,他轻手轻脚的搬来一把杌子,坐在她身侧,静静地欣赏她的睡颜。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余晖顺着窗户泼洒下来,营造出了满室金光。叶南晞躺在金光最盛处,面庞被映照的无比清晰——金色的皮肤,朱红的嘴唇,额前两缕碎发垂落下来,平添出几分温婉的意蕴。
忽然,叶南晞的眼皮动了一下,只是动,并未睁开。
冯钰见了,怀疑是光线太强,刺得她眼睛不舒服。环顾四周,他没能找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于是转而抬起手,将手掌遮在她眼前。
他就这样一直端着手臂,左手麻了便换右手,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叶南晞本就是浅眠,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悠悠的掀
开眼皮,她看见了冯钰挡在眼前的手。会心一笑,顺势将那只手握住,然后凑近唇边,在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回来多久了?”叶南晞抬起眼皮,姿态慵懒地看向冯钰。
冯钰望着被她吻过的地方,脸一下子就红了:“没多久,还不到一刻钟。”
叶南晞最爱他羞怯时的模样,眼里的笑意加深,语气也变得无比温柔:“脸怎么红了?”
冯钰侧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天气有些热。”
叶南晞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一脸陶醉:“我闻到甜枣糕的味道了。”
冯钰回过头,嗔怪式地看了她一眼:“你鼻子倒是很灵,你等我一下。”他说完,拿着那块甜枣糕去了厨房。
园子里是有下人伺候的,厨房里的事更是无需劳动主家动手,可是冯钰坚持亲力亲为。
他洗了手,将糕切成一口一个的小块,放进盘子里,托着盘子捧回到叶南晞身边。
弯腰坐回杌子上,他用小银叉扎了一块糕,送到叶南晞嘴边:“喏,张嘴。”
叶南晞坦然地享受他的伺候,整个口腔中填满香滑软糯的甜枣糕。她咽下一块,再张大嘴巴去向冯钰要下一块。
冯钰一次次的投喂她,不厌其烦,脸上始终笑微微的,仿佛比叶南晞更享受:“好吃吗?”
叶南晞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好吃,蜂蜜的味道真香。”她咽下嘴里的糕,顺口闲话道:“我今天去宫里见了皇后,她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肚子好大,坐着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吃东西也是,吃不下几口就觉得胃里堵得慌,真的是坐立不安,我看着都替她难受。”
冯钰垂眸用小银叉又扎了块糕:“女子怀胎不易,生产更是艰辛,但愿娘娘此番能顺顺利利的。”说完这话,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察言观色地打量着叶南晞。
叶南晞脸上平静无波,所有的情绪皆浮于表面,并无其他深意。
冯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是安心之余又难免有些失落。南晞要旁的他都能给,要孩子这事儿,那可是真没办法。下辈子罢,下辈子自己做女子,让南晞当男人。自己愿意承受生育的苦,愿意替她生儿育女。
叶南晞不知道冯钰存了这般婉转的小心思,再次张大嘴巴扭过头去,她见冯钰正低着头出神,没多想,只伸手握住冯钰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将最后一块糕送进嘴里:“想什么呢?”
冯钰收回捏着小银叉的手:“没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边泛起一抹笑意:“今日是中元节,外面有庙会,夜晚还会有人去放河灯,要不要出去逛逛?”
叶南晞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啊,当然要去。”
冯钰放下盘子,笑着将叶南晞从躺椅上扶起来。二人换了衣裳,当即出了门。
这种节日越是到了夜里越热闹。
很快,随着夜幕降临,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众人都朝着玉绛河的方向走去。沿途的店铺皆敞开了门面,摊子也都支了起来,各个商户都打算趁着这波热闹多赚一笔银子。
叶南晞紧握着冯钰的手,行走在人群中。
昏黑的夜色,高悬的明月,喧闹的街道。
冯钰沉浸在当下的氛围里,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了十年前的上巳节。当初也是在相似的场景中,叶南晞为了旁人一句恶言恶语替自己出头,那么潇洒,那么无畏。
那天叶南晞第一次牵住自己的手,还与自己说了许多话。时至今日,那些话仍然印刻在他心里,丝毫没有褪色。
当年的感动再次浸透整片胸膛,温暖历久弥新,在他心底徐徐晕散开来。悠悠地侧过脸,他凝望着叶南晞的侧颜。
叶南晞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冯钰没说话,只是饱含深情地一摇头,心里生出一丝感慨——相隔十年,叶南晞丝毫未变,自己却已然从那个懵懂的少年脱胎换骨,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成为与她携手今生之人。
周围不断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很快吸引了叶南晞的注意。
叶南晞是个爱热闹的人,旁边无论有什么,只要是新奇的,总想凑上前看一看,试一试。尤其是美食,但凡看着鲜美诱人的,总要尝上一口。
冯钰跟在她身侧,但凡听见她说要,立刻默不作声的掏钱,乖顺的像个随行小厮。直到看见她将五六样东西填进腹中,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南晞,别吃太多,待会儿肚子会不舒服的。”
叶南晞白了他一眼,难得耍一回小孩子脾气:“不会,待会儿再喝点儿什么,压一压就好了。”
压一压?这是什么道理?
冯钰一脸无奈地冲着她笑。
叶南晞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手里还捧着没吃完的半包炸豆腐。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都笑出了满脸天真的傻气。
见气氛这样好,她又这般高兴,冯钰不忍再扫她的兴。也罢,他暗暗在心里定了主意,等回去替她熬些消食汤,伺候着她喝了便是。
两人肩并肩继续朝前走,不一会儿,叶南晞便透过人群,看见了不远处河面上的河灯。
冯钰见叶南晞的眼睛盯在河灯上,顺势问她:“想不想也放一盏,可以祈福许愿的。”
叶南晞回过头,仰着脸看他:“灵吗?”
冯钰很认真的想了想:“心诚则灵。”
本持着来都来了的道理,冯钰去摊子上用碎银子换来一盏河灯,顺手借了火折子,他点燃河灯里那短短的一小节白蜡,转身将灯捧到叶南晞面前。
叶南晞蹲在一处僻静人少的地方,是在一颗大柳树下。无数柳枝长长的垂落下来,活像是一道道珠帘,将两人影影绰绰的笼罩在里面。
小小一点烛火照亮了彼此的脸。
冯钰作势要将手里的灯递给她。叶南晞握住他捧着灯的双手:“我们一起放。”
冯钰唇边绽开一抹温柔的笑容,然后配合着她一起伸出手。指尖浸入冰凉的河水中,他定定的看着那点莹莹火光缓缓飘远,看到最后,不知不觉出了神。
直到耳畔传来叶南晞的声音:“阿钰,快许愿,我已经许过了,就差你了。”
冯钰回头看她:“你许了什么愿?”
叶南晞故弄玄虚,笑而不答:“你许你的。”
冯钰腼腆地笑笑,然后闭上眼睛,很认真地在脑袋里进行了一番思考。想求得太多,他来不及将桩桩件件皆分出个轻重高低。在一团梳理不清的乱麻中,他捡起了最重的那一根,在心底默默念道:“愿与吾妻,白首到老。”
将心里的话念完,他没有立刻睁开眼,仿佛是怕眼睁的太快,态度不够庄重似的,硬是等了片刻。及至等心头那股浮躁彻底散了,才缓缓将眼皮抬起来。
河面上的点点烛火重新映入眼底,冯钰回头去看叶南晞,然而身边空无一人,并无叶南晞的身影。
他懵了一下,紧接着轻声唤:“南晞?”
无人回应。
心头被一股茫然感笼罩住,他忽然变得无比迟钝。迟钝的起身,迟钝的钻住密密的柳枝,迟钝的环顾四周。
四周人影攒动,都是来放河灯的人。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偏没有一个是叶南晞。
“南晞,别和我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他稍微抬高了声调,可惜仍是无人回应。恍惚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紧接着心里悚然一惊。
不会的,他站在原地,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强行压抑住心底的不安。可那不安已然滋长起来,山呼海啸般地,兜头将他罩住。
渐渐地,不安转变为了惊恐。他迈开脚步,四下里慌忙寻找。
他的南晞早就长在了他的心里,若她出现,根本无需仔细辨认,单是扫一眼便能察觉。可是老天爷仿佛故意要作弄他,他越是急着要找什么,越是不让他看见。
冯钰急死了,奈何除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不断的干扰着他,阻碍着他,让他连走也走的不痛快,更别提跑起来。
“南晞——”他挣扎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喊:“你快
出来,别闹了,我……“他顿了一下,下一秒声音变得又轻又颤:“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