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当今圣上,早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这人的年龄一旦上来,爱操心这个毛病日渐加重。
这几年,但凡朝中大臣有哪家是要议亲,皇上是闲下来便点几对,想起来赐一桩。
偏生误打误撞,赐下的桩桩也都合适,也让他越赐越来劲………只除开前两年,替陆祁赐得那一桩闹得有些难看。
怕他还介意此事,皇上轻咳一声,表示道:“越儿虽未养在上京,但自被找回来后,朕便不会不管的。”
单凭周家同皇上的关系,周越此人,便已是数一数二的良配。
“不过若要除开两个人的家世,瞧着仍旧挺般配嘛,”皇上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相处自然,有说有笑,便已是极其难得了……”
皇上越想越觉得可成,却一直没得到回答,不悦道:“陆爱卿,朕同你说话呢!”
此时的船舫一侧,陆念安勉强用完那半碗阳春面。而在周越地缓声引导下,平日里喝碗汤都嫌撑的小姑娘,竟又拾起筷子,夹了好些煎肉放入口中,撑得她双颊都微微鼓起。
她却无一声抱怨,没心没肺地笑着,又继续用那对湿濡清澈的眸子盯着人看。
沉默了许久的陆祈,在这时移开目光。
他仍旧面无表情,白衣分明沐在暖光下,周身却欲发冷肃,淡然道:“皇上遇刺一事还未察明,当下,臣既忧思那幕后主使会不会再出现,又忧思等回京之后,该如何协助大理寺调查此事。”
“至于幼妹的婚事,”他停顿片刻,“臣想,依她自己的意见便好。”
遇刺一事还未查明……自听见这句话,皇上的心重新紧绷起来,只觉得那幕后主使就藏在身旁的每一处。
这可是事关性命的大事,他哪还有心情去赐什么婚,连陆祈后面说了些什么都全然未注意。
放下茶盏,皇上已经六神无主,连连点头:“朕也是这般想的,那此案便全由陆爱卿你负责,朕同几个侍卫先去里屋里呆着。”
“你们几个,”太监福德也慌忙起来,翘着小指点了点几个侍卫,着急道:“你们几个,都给咱家的护好皇上,听见了没有?”
话落的瞬间,一行人护着皇帝,匆匆离开,只余下一侧的白衣男人,仍旧静立于原地。
“……”
跟在他身后的青竹悟出什么来,一打眼,就瞧见日光底下,小姐眉眼都快弯成了月牙。
连他看着小姐的笑容都觉得刺眼。
顿了顿,青竹小心翼翼地侧过眸——面前白衣身影仍然未动,只是置身事外地静站着,一双眸越发沉静。
*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画舫将要靠岸的消息。
廊下一侧,先前摆满食物的桌案上,只余下几个空落落的碟子,而那碗盛着阳春面的海蓝雕花碗中,也就剩青葱飘于上方。
陆念安缓缓将手中的乌木镶玉筷放下,忽得发觉自己胃口忽得便好,一时间有些惊讶。
坐于她对面的周越瞧见了,起身将案上的话本理好,道: “陆姑娘,今日的故事就先说到此处?”
话落,他将整理好的《浮生若梦》后两册递出,灰蓝色封皮虽陈旧,却被压得极为整洁。
“至于余下的,还望陆姑娘自己去翻阅。”
“好……”陆念安犹豫着接过那书,又保证自己会好好爱惜这画本。
她说到做到,极为珍惜地将话本子捧进怀中。
这些年来,哥哥从不鼓励她看这些,陆念安便时常是东找找西翻翻,看了上册便找不到下册。
今日难得遇到自己喜欢的下册,陆念安自然爱惜,捧着话本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她指腹圆润,指骨匀称且纤细,此刻紧紧压在被别人碰过的痕迹上,指痕贴着指痕,掌心贴着掌心。
一双手都正同旁人严丝合缝地贴着。
陆念安还沉浸在喜悦中,耳边忽得落下一声清润的“陆大人”,是周越注意到前侧的月白色身影,开口唤道。
听见这话,陆念安从喜悦中回神,忙抬头。
就看见兄长的视线,正灼灼落在她手间,不知想到什么,她近乎慌忙地将手中书册藏到身后:“哥,哥哥回来了啊。”
陆念安欲掩盖彰地移开眼,扫见桌案上空荡的瓷盘间后,双眸一亮,欲想转移兄长的注意,便道:“哥哥你看,阿念很听话的。”
“是吗?”陆祈朝她靠近,落下的影缓慢拢住她,忽得轻笑一声:“那阿念是听哥哥的话,还是旁人的?”
他语气其实算得上柔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可陆念安直觉这话不好回答,低下头,用双手紧紧捏着那话本。
“阿念想看。”不用兄长点明,陆念安已经知道他是何意思,藏着那话本,瓮声瓮气地做最后反抗。
“阿念。”听见这话,陆祈仅剩的耐心终于逝尽,深沉地看向她:“别让哥哥说第二遍,好吗?”
“我……”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淡,陆念安一时被吓到,忍着眼泪,立刻委屈巴巴地将手中话本递出。
画舫在这时,彻底靠岸,守在后方的青竹上前,接过那画本子递回给周越。
周越身形微顿,回眸看了陆念安一眼,她正委屈地低下头。
陆祈忽然提及:“听说周公子在殿试之上,写得一手好文章。”
收回目光,周越忙拱手摇头:“不比陆大人,自进翰林院后,便时常能见到陆大人的文章。”
“周公子谦虚了,”陆祈眸色冷淡,说话间,将绸帕递给身后人,又蹙起眉:“哭什么?”
她不说话,刚想接过绸帕想擦泪,却被紧紧握住双手。
那绸帕不是给她擦泪用的。
陆祈展开她的双手,用绸帕抚过她的手心、指骨、指腹……一边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同周越说:“前些日子,圣上还当众批判陆某是迂腐的读书人,陆某当时不知圣上是何意,今日一看,原以后要多向周公子多学习。”
话落,陆祈扣住妹妹软弱无骨的手插进去。
他手掌太大,十指相扣间,大手严丝合缝地握住她,安抚了声:“同哥哥回家。”
陆念安忍着眼泪低下头,因为害怕哥哥又凶她,她便连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再提想要那话本子。
*
等再回到北院时,整个院子都被烈日所笼罩。
只一日未归家,陆念安生出一种头重脚轻地恍惚感,她焉焉躺回榻上,很快便昏沉沉睡了一觉。
梦中却也不安生,一会儿梦见瑶瑶,一会儿梦见仙子,一会儿梦见周越在仙界给她讲故事。
可一个故事都还没说完,就被手握戒尺的仙君打断,仙君说她一点也不听话,所以要将她送去宝塔下镇压一千年……
一千年!
陆念安当即就被吓醒,她掀开薄被起身,眸色呆愣。
“小姐可是醒了?”秋菊听见动静,走过来倒了杯温茶给她:“方才西院来人,说是让小姐醒后去西院一趟。”
“我才不想去找哥哥,”陆念安接过瓷杯,一口气饮了多半,凶声凶气地掰着手指头数:“喝酒也不行,看话本也不行,什么也不行,阿念做什么都不行。”
见她这模样,秋菊无奈,正欲劝解几句时,拿着空瓷盏的手却一顿,她欲言又止地开口: “小姐……”
“哥哥连梦中都不放过我,”陆念安今日气极了,此刻有说不完的话要抱怨,“凶都凶死了,还要把我关进塔里面一千年!”
“小姐可别说了……”秋菊看着那窗边的白色身影微动。
不知不觉竟已到黄昏,里屋的门很快被拉开,泄进一屋子彩霞。
橙红霞光将室内染上层绮丽,正舞着双臂抱怨的小姑娘见着来人,悻悻然收回手,忙抱着锦被别开眸。
陆念安不会骂人,说声讨厌便已是极限,她生气时,最常用的伎俩是沉默。
陆祈太了解她了,甚至于还未走近,便知她现在定是鼓着双颊,等人来哄的。
“阿念。”他缓步走近,见她不答,指腹抵着她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果然瞧见她微鼓起的双颊。
有这般娇气的妹妹,从小到大,陆祈已不知哄了她多少回。
“你怎么来了。”见无法忽视,陆念安板起脸开口。
陆祈不是多说的脾性,直接将握在手中的书册放于榻上。
蓝色封皮,厚厚两册,崭新到无一丝褶皱,左侧又同小楷写着《浮生若梦》四字。
熟悉至极的四个字,陆念安有些恍惚,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一动也未动。
陆祈垂在身侧地手一顿,“不喜欢?”
“没有,”陆念安有些意外,本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唇却一疼:“嘶……”
她抬手捂着唇瓣,露出一对湿濡的眸子来,点头:“不要拿走,哥哥,我喜欢的。”
“没说要拿走,”陆祈柔声哄道:“手放下让哥哥看看。”
陆念安是个没骨气的,听话地将手放下,湿濡肿胀的唇瓣顿时裸露出,可怜极了。
他凑近,指腹轻抚着她唇角:“又肿了?”
“吃面时烫到了。”
不说这话还好,陆祈微顿,很快揉着她唇瓣摩挲起来,若有所指道:“怎哥哥让做什么都抱怨,偏生就上赶着对旁人献殷勤?”
知道他是在说晨日的事情,陆念安有些心虚,呜咽了声便开始喊疼,泪眼朦胧:“哥哥我要涂药了。”
她本意是想让秋菊来帮自己,可等了片刻,却也未见兄长离开,疑惑着抬起眸。
陆祈神色平静地侧坐在榻边,一手拿起瓷罐,一边用长指捻出些药膏来。
他指骨长而干净,躯起时,手背上鼓起的青筋清晰。
片刻后,他开口:“阿念,抬头。”
药膏是乳白的颜色,被他捻在指腹,最后压在陆念安肿胀的唇角边。
她没反应过来,愣愣眨着眼,一张脸嫩生生,杏眸间带着孩童般的纯善。
……
陆祈双眸微眯,很快轻触着她的唇角,将药膏涂开。
等抹完药膏,陆念安有一段时间是不能说话的,无聊之际,她暗戳戳把一侧的话本拿起。
“哥哥今日没有凶你,”陆祈擦拭着指骨,又慢条斯理地提起白日之事:“那书册不知被多少人翻看过,下回要什么,直接哥哥说就好。”
第62章 第六十三章
快及夏日,晴日便多,干燥日光晒得哪儿都是暖烘烘的,这般好天气,不出去走走实在可惜。
陆念安却一连在屋中躺了两日,几乎时时刻刻都捧着那话本子,没日没夜地看。
秋菊见状,是又无奈又气。
这几日公子未回府,北院内无人能管得住她,秋菊只怕她将自己的眼睛看坏。
到了第三日,见陆念安仍是这脾性,秋菊不得不搬出陆夫人来压她,提醒道:“小姐可是有一月未去千山宛了?”
“前日听嬷嬷说,夫人每每上完香,都是要念叨一阵小姐你的。”
“我……”陆念安一下子无措起来,顿时将手中话本放下。
她从来都是乖巧的孩子,每隔几天都要去一趟千山宛拜访母亲。
只是近日里想着玩乐,到将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思及,陆念安理了理衣裙,道:“阿念将紫苏青梅也带去,母亲定是也喜欢的。”
秋菊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正是午后,日光笼罩着整座宅子,每一处都是明亮的,并不晒人,只让人觉得温暖。
陆念安呼出口气,她这会儿也觉得晒晒太阳不错。
半刻钟后,她抱着一罐青梅走到千山宛,只是还未走近,却听见从屋内传出几声笑来。
“……”
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
陆夫人喜静,平日里呆在家中,几乎每日都要抄经礼佛,因着如此,千山宛内,是很少会像现在这般热闹。
害怕屋中有重要的客人,陆念安犹豫了好一会才抬手敲门,“母亲,阿念可以进屋吗?”
屋内一片和谐,陆夫人坐在主位上,而挨着她而坐的,也是位年龄同她相仿的夫人。
两个人手挽手正叙旧,听见门外的女声后,那位夫人当即惊喜道:“这便是阿念了?”
“是,”陆夫人笑意加重,侧头对一旁的嬷嬷道:“快别让阿念久等了。”
陈嬷嬷点头,走上前拉开门,笑着让陆念安进屋。
因着屋中有生人,陆念安尚有些不习惯,只找了一个稍稍靠后的位置坐下。
“阿念过来,”陆夫人却唤她走近,解释:“你柳姨是自己人,可别怕生。”
今日来拜访的柳夫人,是她少时的闺中密友。
陆夫人从前是在青江长大的,嫁到陆家以后,才跟着丈夫来到上京。
那会儿在青江,她身边最好的朋友叫柳乐敏,两个人一起长大,既是日后分开,也一直用信在联络感情,多年来从未断过。
本以为一辈子都不能相见,直到前些日子,柳夫人丈夫的官职上有变动,被调来了上京。
这不,全家人才刚落脚,柳乐敏便跑来找好友叙旧。
多年来的通信,使得柳乐敏对陆念安并不陌生,她也知道小姑娘怕生,便主动靠近她,温柔道:“这便是阿念了吧?”
“多年前就时常听陆娘提及你,说府中来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又抱怨小姑娘只黏哥哥,问我要如何哄小女孩开心。”
“可你柳姨膝下两个孩子都是男子,哪里知道怎么哄小女孩哦,最后是想到周围的小姑娘都喜欢小玩物,便令人搜罗了好些送去上京。”
柳乐敏没有女儿,对陆念安是喜欢的紧,越看越满意,又道:“不知我们阿念还记得吗?”
论起这事儿,陆念安到还真记得——
有一年午后,母亲忽得将她叫去,给了她整整一大匣子的小玩意。
那匣子比她都高,小陆念安愣愣看了好一会儿,并因此产生了不小的震撼。
陆念安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柳姨送得,眨了眨眼,顿时不怕生了:“阿念还记得呢,谢谢柳姨!”
“早知你这般喜欢,柳姨是还得多送些了,”柳乐敏连连点头,又亲热地握住她手,“小姑娘都爱美,此番从青州来,柳姨给你带了不少青州的浮光纱,那料子用来做夏衣最是不错,到时可定要传给柳姨看看。”
“好……”
陆念安没见过这般热情的长辈,都有些呆了。
柳乐敏却还嫌不够,一会儿夸她肤白,一会儿夸她眼睛生得好,不过片刻,便是将人夸得脸都红了。
“好了乐敏,”陆夫人扶着额头无奈:“你在夸,阿念可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想起这孩子怕生,柳乐敏这才止住,清声咳一声:“祈儿呢,你家祈儿怎还没回来?”
“他?忙得狠,这么大人也没成家,时时刻刻都有事,”陆夫人抬起茶盏,叹气:“我今早虽是命人请他回来,但你看,到现在却也没个准话。”
“我家那两小子也这样,”两个人不愧是手帕交,柳乐敏同样深有感触道:“所以说儿大不中留啊,还是女儿好。”
……
今日,陆夫人原是打算吃个团圆饭的,大家围一起叙叙旧,好将多年未见的好友介绍给孩子们。
却是等到天黑,也没收到从宫里传来的消息,最后也只她们三个一起用了晚膳。
陆夫人心下有气,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成日都见不到人,还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底吗?”
陆念安很少见母亲这般生气,便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好了陆娘,当着孩子面怎么能发脾气呢?”柳乐明对陆念安使了个眼色,“阿念还是小孩呢,不用操心这些,便先回屋睡吧。”
……
陆念安带着些感激的离开,饭后,她步调放得慢,打算多走一会儿,好消消食,便提议:“秋菊,我们再去园子里走走罢?”
穿过眼前的长廊,有一池荷塘,陆念安已经许久未来过了,便想在池塘边呆一会儿。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落下,一池花苞被照耀的清雅,原是一幅美景,只吹佛而来的风,忽得令人有些胆怯了。
陆念安低低垂着眸,刚有些害怕,便见一旁多出一道影子。
妖精会有影子吗?
她几乎是立刻就往后退,一边惶恐一边想走,刚转过身,手腕却被紧紧扣住——
“哥哥也不认识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念安才呼出口气,却还是哭丧着一张脸:“你都不说话,把我吓到了。”
“怎这般没用?”
知道她胆子小,却未想到连个影子都害怕,陆祈叹息一声:“好了,是哥哥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陆念安娇嗔了声,“而且哥哥今日不回府,母亲都生气了。”
“是吗?”陆祈并未在意,淡然开口:“现下也不晚。”
此地同千山宛只隔了一处长廊,想到方才陆夫人失落的模样,陆念安便也跟着再去了一趟。
现下团圆了,母亲应是也会开心吧?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里屋前。
这时门正敞开着,屋内点着暖灯,明晰极了。
陆念安刚要开口道一声哥哥回来了,就听见里屋内传来一声笑骂:“乐敏,你莫不是专来上京打阿念注意的吧?”
两个人是几十年的好友,关系不比寻常人。
屋内,柳乐敏笑了声,此刻是做足了殷勤模样,替好友捶捶背按按摩:“这不是你从前说,若咱们之间正巧生了一儿一女,便结成亲家?”
“阿念虽不是亲的,但不也是女孩儿,又生得这般乖巧,同你干儿子多配嘛。”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乐敏瞧你这话说得,”陆夫人懒懒靠着圈椅,逐渐放松下来,“既都说是我干儿子了,那儿子同女儿怎么能定亲呢?”
“哎呦,这个时候计较起来了,”柳乐敏按在她肩侧的力道加重,“几年不见,翻脸这么快?”
两人是手帕交的友情,又自幼一起长大,以后要当亲家这种话,从前还真没少说过。
柳乐敏是纳闷了:“你干儿子虽是不上进了点,但也是一表人才,这么些年来,身边也没纳个小丫头,也勉强算是好拿捏……”
“哪有人说自己儿子好拿捏的?”陆夫人笑得岔气,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柳乐敏见状,深深叹了口气:“能不能认真些,你干儿子真没机会了?”
柳乐敏膝下只一个大儿一个小儿,大的早已经娶妻成家,只小的还一直养在家中。
虽总说自家儿子不上进,但实则这些年来,上赶着要嫁进柳家的人可太多了。
陆夫人从前也想过,可那时青州太远,她便歇了这个心思,现下也只能摇摇头,惋惜一声道:“乐敏,你说你怎得不早些来上京呢?”
如果说方才的话都是在打闹,可这话一出,柳乐敏便直觉不太对劲。
她惯是事事追究到底的人,当下也不肯马虎,皱起眉:“陆娘,同我清楚些,什么意思?”
“我是这几天才听人说,我们家阿念同周家走得挺近,若只走得近也罢,但毕竟都传到我这深宅院落里了,想必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陆夫人正色开口:“若年轻人两情相悦,又正巧门当户对,我一个老人家,如何能做出拆散一事?”
周家已有百年的底蕴,头上出过太傅,又是当今皇后的母族。
若只议论家世,陆夫人这话没错,的确是门当户对,极为相配。
但周家现下适龄的男子,只剩下二房三房那些个,都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
陆念安却才及笄两年,小姑娘本就稚嫩,哪里能应付得来。
柳乐敏当即愤愤不平:“那,那,那周家那二十八九的老男人同咱阿念能配吗?”
“二十八九自是老了,但我听府中小丫头议论,说是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孙子,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呢。”
提起周越,陆夫人也是赞不绝口,“这般少年,若是不被周家领回去,那也是新晋探花郎,风光无限的。”
“就是嫌我家那小子没考上探花郎呗,”虽是这般埋怨,但柳乐敏已然歇了要做亲家的心思,反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罢了,既是周家,我儿哪里比得过,那陆娘何时替阿念择婚期?我也好准备些嫁——”
话音未落,耳边忽得传来几道声音,像是衣物摩挲发出沙沙声,柳乐敏一顿,抬起眸:“可是还有人在外?”
千山宛内一向寂静,此刻屋中点着暖灯,烛光映照所落下的影倒在窗户,被夜风吹佛的轻晃起来。
仔细瞧了会儿,柳乐敏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收回目光,疑惑地嘀咕一声,便不在细想。
此刻的窗外——
门前落了一地的枯叶,两个人步履贴着步履,在廊前落下一高一矮的影。
“哥哥!”陆念安着急忙慌地将身旁男人往后拉,压低声音道:“我们怎么能进屋呢?”
想到方才那一幕,她仍旧心有余辜,小脸皱起,烦恼道:“母亲定是知道阿念在偷听了。”
“……”
春末的季节,枝桠上青涩的花苞正待盛开。
被幼妹拉到树下的陆祈,垂眸看向落在袖摆的素手,一言不发。
昏暗的廊下,只寒凉的月光稀薄,陆祈静静看着她,神色匿在灰色的影间,便得晦涩而难辨。
陆念安颤了颤指尖,忽得有些被吓到。
以为兄长是不喜自己的触碰,她忙收回手,下意识退后一步。
那素手落在半空,缓慢往回收的瞬间,被他一手扣住。
陆祈眸色冷淡:“阿念是在担心什么?”
“等哥哥进屋,不就是母亲想要的团圆了,为何要害怕?”他总是能用最平静的语调,直直戳在一个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就像这一刻,在陆念安都还未意识到自己莫名的紧张时,他薄唇轻启,冷静道:“阿念是害怕进屋后母亲提起周公子,或是在害羞?”
害羞?
她为什么要害羞?
陆念安原只是不想偷听被发现的……现在被提前,忽觉自己确有些羞耻。
就像方才,见陆夫人提起周公子时,她双颊不由得升起薄红。
这便是害羞吗?
陆念安好像意识到什么,刚要往下细想时,落在身侧的手忽得被往前一拉。
“哥哥同阿念说笑呢,既不想进屋便不去。”
“可阿念胆子这般小,往后没了哥哥又该如何?”他眉眼柔和下来,此刻正温柔凝视着她。
这般柔和的神色,以至于令陆念安完全没发觉,那只压在她手背上的大手,腕骨青筋隆起,正压抑到不断颤抖。
月光下,白衣本是清雅至极的存在。
陆祈也一直是这般。
是备受期待的长子,从出生到成长,无时无刻不在被人关注,无时无刻不在被提醒要为了大景子民好。从边疆到官场,往前走得每一步,都要少年郎深思熟虑,久而久之,循规韬距成了习惯,他要时刻平和要绝对冷静,便渐渐没了心力去管旁人
好在一切逐渐变得可以掌控。
耳边开始没了父亲的叮嘱,不用再花十二个时辰去纠正一个细微的动作,夜晚的军帐中,捂着伤痕挑灯背书的日子不复存在,与此同时,塞北的烈马与狂风同样远去。
或是回到上京。
这条路他同样走得很顺。
从被尊称一声“陆大人”开始,便没有什么,是不受控制的了。
一切只取决于他想或不想,而陆祈很少让什么偏离。
可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了。
又是从哪一刻开始,跟在他身后只看着他的阿念,视线逐渐飘忽不定。
陆祈记得她第一次来陆府。
彼时收到父亲遗愿的少年郎,被勒令禁止再回到军中。
真是可笑。
无数个夜晚,不允许他回到上京,期盼他长大成年后能接手军令的父亲,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轻易摧毁他十多年树立起的无畏。
甚给他留下带孩子的任务。
陆祈将这事拖到了一个秋日。
那一年,小姑娘已辗转过两户人家。
听说她过得极差,陆祈第二次打量她,她变得更加孱弱,苍白的脸,消沉的眸子,如同深冬里被主人抛弃的幼兽,早已是奄奄一息。
那时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只将小姑娘带回家中,便去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只是再次听见小姑娘的消息时,竟说她奄奄一息。
他分明令人照顾好她。
可她太孱弱太没用了,躺在榻上苍白的模样,仿若谁都可以欺负一般。
于是那一年,他还是选择留在上京。
本该手拿军令的未来大将军,隐入刑狱司,从最为普通的狱司开始做起。
陆祈从没后悔过。
他会认真护好她。
最开始的一年,他谁也信不过,从狱中回府时天已完全暗下,继续借着月光替妹妹煎退热的药,因为害怕衣袍上无意间沁染上血迹,要沐浴换衣后,再推门将药送给妹妹。妹妹却连睡觉也粘着人,要将她抱在怀中哄,要听故事,要靠在哥哥胸膛间才能入睡。
他将她养得这般好。
可是谁三心二意,分明哭着喊着要当亲妹妹,说着要同哥哥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却轻易反悔,轻易就打破誓言。
是她先开始的。
自那以后,他就先是兄长了。
他做错了什么?
长廊下,月影逐渐变得飘渺,许是正被层层黑云压下,眼前顿时昏暗起来。
陆念安第一时间感受到害怕,同哥哥贴近了些,却想起哥哥方才说得那话。
以后若是没有哥哥了该怎么办?
“或许和哥哥分开以后,阿念的胆子就变大了也说不定?”陆念安抬眸看向兄长:“哥哥你说呢?”
的确有什么,逐渐偏离了曾经。
陆祈垂在一侧的手,同样轻微颤抖起来,片刻后,落在她额上轻抚了抚。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平和提起:“今日从宫中回来,哥哥给阿念带了喜欢的酒。”
“酒?”
不明白兄长为何会忽得提起酒,但陆念安却是不敢再提了。
唇间的灼烧感仿若还在。
自经历过那似真似假的梦后,陆念安从此是惧极了这个字,是只要一提起,便下意识抗拒的东西。
她慌忙摇头,乖巧道:“哥哥我以后再也不饮酒了。”
“是吗?”
抚在她额上的大手微顿,黑暗中,他狭长的眸子微眯,眸中溢出着几分深沉,一字一句道:“真是孩子气的阿念。”
“阿念哪有。”陆念安一时心虚,故作凶巴巴地反驳。
“还说没有孩子气?”他俯下身同她平视,语调微沉:“前日里不是还喜欢的紧,求着哥哥也要饮,这才过几日,便又是再也不会饮酒了?”
“……”
没想到连不饮酒都会被哥哥说,她忽得哑然。
“说话。”
男声凌冽,落在耳边。
被持续逼问着,陆念安双手紧紧揪着裙摆,双眸肉眼可见地湿濡了。
这一次,眼泪却都不管用。
无人再替她擦泪。
陆祈看着几滴晶莹闪过,划过小姑娘纤细的脖颈,最终隐入更柔软的地方。
真的好爱哭。
受了委屈要哭,稍有不适也要哭,而被亲几下也要哭,更是哭得可怜,连双眸都红得不成样子。
陆祈很少欣赏妹妹的眼泪,他大多数时候,都要第一时间替妹妹擦眼泪,哄着她平复情绪。
其实她哭起来却也好看极了,只有她,连哭起来都是好看的。
或许他早已不用再承受任何人的期盼。
包括妹妹的。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沉默间,黑暗之中变得更加寂静。
陆念安感受到自己慌乱的心跳,以及落在颈侧的灼热视线,彻底意识到哥哥不会给她擦泪了。
怎么连眼泪也无用。
慌忙抹去眼泪,陆念安极其不适应地退后一步,开口道:“我不喜欢哥哥现在这样。”
在茶楼听戏时,阿姐曾无意间提及过,讲看一个人脾性好不好,最应看那人教导功课时的模样。
陆念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笔书写时,是作为兄长的陆祈亲自教导他。
他替她研磨,手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拿笔,又带着她写下“陆念安”三字。
她那时却不安分极了,只心不在焉地学着,笔还没学会拿便先想着写字,最后不知怎得,失手打翻了一旁的砚台。
好在她是一点事儿没有,因为浓稠粘腻的墨汁只尽数滴落到身旁人的衣摆。
陆念安都吓到了。
可平日里极爱洁的哥哥却也不会说什么,瞧见她的惶恐,反而轻抚在她的发间安慰她,继续不厌其烦教她拿笔,纠正她的笔画。
陆念安的记忆中,兄长从来都是天底下最富有耐心脾气最好的人。
可是这般耐心,好像正随着时间逐渐消磨,亦或只是因为她长大了,所以她不在得到兄长的照顾。
就像现在一样。
她分明什么也未做错,再不济也只是方才有些慌张了,哥哥却连这点慌张都包容不了,还要逼她开口说话。
他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忍受不了这般落差,再度开口:“我讨厌哥哥现在这样!”
她语调中已经带着抗拒,连细眉都紧紧蹙起来,正恼怒地强调。
可惜她有对清澈的眸子,念着讨厌两字时,眸中闪烁着破碎的光芒,在暗淡的黑夜中,犹如精巧华贵的宝石。
一丝威慑力也全无。
亦如多年前,她也是用这对眸子,便叫人轻易相信她那些要一直在一起的话。
只是说这话的人,转眼间却尽数忘却。
此刻长廊一侧的狭窄角落,地面上杂草丛生,当夜晚幽静的风拂过,便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不知怎得,陆念安忽得平静下来,没骨气地就转身要走。
陆祁握住她腕骨的力道同时加重。
他缓步往前,叹息一声,终于回应她:“阿念这般说,哥哥也会难过的。”
“我……”
修长高大的身影逼近,陆念安下意识往后退,可属于哥哥步履的仍紧贴着粉绸绣花鞋往前,逐渐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狭窄角落。
片刻后,脊背轻磕在灰砖墙上,陆念安被迫止步,一边仰头一边蹙起眉。
夜色中光线稀薄,唯一的月色也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尽数挡住。
这般近得距离,就好像眼前立了一座高山一般,压抑到叫人生出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我也不是故意的,”握在腕上的力道极不舒服,陆念安一边说着一边挣脱,直到压在腕上的力道消散,她才如负释重地呼出口气:“只是因为方才哥哥太…… ”
一句话未完,落在半空的手被兄长重新握住,阴冷的触感摩挲腕骨之上,令人不由得战栗。
陆念安已习惯了哥哥的温柔相待,此时是头一次,在最亲近的人身侧感受到了恐惧。
或许是因为黑暗和未知,陆念安只觉自己连猫都不如,稍寻到机会便将手收回,她双手背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人。
而陆祈正垂眸凝视着她,察觉到她的抗拒以后,他眼底情绪越发深沉,淡声质问:“阿念,哥哥不是酒,怎能任由阿念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
“可阿念也,也只是在说气话……”靠着墙而立的陆念安磕绊着开口,未想过兄长会因为几句话又计较起来。
明明她从前也时常这般的,哥哥也从不会计较。
越想越气,陆念安一时抽泣,几乎用了所有力气将眼前人推开。
落荒而逃地回到了北院,关上门,陆念安踢开绣花鞋,一边迫不及待地爬上榻,将自己藏起来。
直到呼吸平稳,她压抑着哭声,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念安在哥哥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分明是日日夜夜都在接触的人,可忽然间就换了一个模样,连眼泪都没了用处……她当然也会害怕了。
她已经许久未这般委屈过了,委屈到双手捂住眸子,胡乱了擦了擦眼泪,便又忍不住地继续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片刻后竟有些呼吸不畅,陆念安猛得咳嗽了几声,倒在榻上的模样狼狈极了。
她拍了拍胸口,没等人缓过来,脑中忽得闪过零零散散的画面——
也是在这般榻上,可江岸上风大,从对岸吹拂而来的风拍打在窗边,一阵一阵的,伴随着她咳嗽的声音落在室内,显得吵闹极了。
很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抚。
却也只是短暂的安抚。陆念安才发觉自己的腰也被人紧紧锢着,她刚能呼吸,那大手便握着她的腰将她往上送。
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最后是唇……她被吻得再次透不过气,可那大手紧紧掐在她的后腰处,令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就像哥哥一样。
几乎是无意识的,陆念安冒出这个想法。
可,可那只是梦……
可若只是梦,为何还未忘却,反而愈渐清晰?
陆念安完全不敢细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纠结片刻,在怀疑与矛盾间,她还是掀开锦被坐起身。
素指解开衣衫,她缓缓将那轻薄的春锦褪去,烛灯下,白皙娇嫩的肌肤裸露,放眼望去散着莹润的光泽。
后腰……褪去衣衫后,陆念安用手指按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果然感受到了疼痛,便费劲地别过头想要去看。
方才垂下眸子,什么痕迹也未瞧见。
她便又往后看,几乎就要瞧清楚时,一侧的门却在这时被拉开。
脚步声渐进,陆念安吓了一跳,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地将自己缩回锦被中,只露出一张涨红的小脸。
“小姐?”秋菊捧着瓷碗止步,见状,只得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该喝药了。”
“好……”陆念安缓缓支起身,靠在榻上,只乖乖将秋菊递来的药饮掉,这一次,她甚至连苦也未喊一声。
秋菊察觉出她的反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只得悻悻然收回目光,怕以为是她倦了,秋菊贴心地将烛灯垂眸,道:“小姐若是困极了,便先歇息会儿也好。”
眼前很快陷入一片黑暗,秋菊离开后,又将门窗都合上后,于是室内,连月光都极为浅淡。
好黑啊。
陆念安翻了个身,手背贴着脸颊,她此刻再没心思多想了,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这一躺便躺到翌日的日上三更,等再睁开眼时,屋内没了秋菊的身影,只余下一片金灿灿的日光。
陆念安未起身,昨夜的记忆仍旧混乱,只一睁眼便叫人去想。
她只好晕晕乎乎地逃避着,紧紧闭上双眼。
“都要午时啦小姐,”过了会儿后,秋菊进屋,一边催促道:“小姐这几日可是都未练琴呢,今日便也不去吗?”
教导陆念安琴艺的徐老师,好些日子前便回了岭南,于是练琴一事,便再无人督促了。
陆念安本就混乱,自是不想去的,躺了会儿后,还是愧疚地起身:“徐老师前日里才寄了琴谱回来,那……那还是练一会儿罢。”
*
入夏以后,园中的一池荷花齐齐舒展开,大簇大簇的花堆叠在一起,像是诗人笔下的美景。
置身在这般美景中,陆念安练琴时也多了几分耐心,乖乖在园子里呆了一个下午。
就好像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以后,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一样。
指尖拂过琴弦,等从琴声中抽离出来时,已是日落黄昏的时刻。
陆念安许久未练习了,对谱子日渐生疏,本想着再练一会儿,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便开口:“哥哥是要回来了吗?”
陆念安的记忆中,兄长总是在黄昏以后的夜里回府。
“小姐可是盼着公子回来?”秋菊误解了她的意思,当即又道:“公子确是要回府了,小姐再练会琴,大抵就能同公子遇上。”
“不是……”陆念安也不知如何解释,好半响后,瓮声瓮气地抱怨一声:“哥哥好凶,阿念不想同他说话。”
眼瞅着天快要暗下,陆念安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呆了,连琴也未管,便一个人先跑走。
“小姐?”秋菊忙追了上去,心下既是疑惑也是担忧。
……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陆念安不论去哪儿,都会赶在黄昏以前回北院,再将门牢牢关上,便一个人闷在屋中看话本。
对于她的反常,秋菊才意识到她是真的闹脾气了。
再次以前,陆念安也不是没闹过小性子。
秋菊原先还没当一回事,直到一连七日,陆念安都像是老鼠躲着猫一般小心翼翼,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般。
小姐这一次的气劲,竟比以往加起来都久呢。
久到秋菊都有些焦急了,毕竟过两日便是端午,一家人总归是要团聚于一起的。
若还像这些日子这般,陆夫人怕是也要细问。
当夜的晚上,秋菊便试探着问道:“小姐可是同公子在闹小脾气?”
陆念安正靠在榻上看话本,方才看到好笑的地方,眉眼弯弯开心极了。
只是下一瞬,听见秋菊的声音以后,她立刻皱起一张脸。
陆念安是娇气的小姑娘,仍还是那句话:“哥哥变得好凶,阿念以后都不想同哥哥说话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初五这一天,陆府的丫鬟都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
过节自然与寻常日子不同,一大早,几个丫头挎着竹篮,篮中分别盛着新鲜的艾草和菖蒲。
她们要在天亮以前,用红线将艾草同菖蒲捆成一束,再悬挂于门前,以求避邪毒,驱邪祟。
天还未亮,陆念安也打着哈欠起身。
她是极喜欢这些节日的,北院门前用来驱邪祟的艾蒲,一向是由她自己亲手挂上去,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当秋菊捧着一匣子彩丝回来时,陆念安已将艾挂好,晨日雾气重,艾叶隐匿在水雾之中,散出独特的草木香气。
秋菊将手中匣子放下,转头见她百般聊赖地坐在一旁,有些诧异:“小姐今日真未去西院吗?”
《月令》中写五月是毒月,而艾蒲清香,可入药,有解毒之称。
正因着如此,大晋才有在五月悬挂艾叶和菖蒲的习俗。
陆念安对此深信不疑。
往年的五月,她都会亲手捆好两束艾蒲,一束放在北院,一束拿去西院。
“真不去了?”见她不说话,秋菊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大束艾蒲之上,佯装遗憾:“那这束多余出来的艾蒲 ,小姐捆都捆好了却未用,真是可惜啊。”
“秋菊!”被直接戳破心事,陆念安凶巴巴开口:“这又不是给哥哥的。”
“是是是,”见她恼怒,秋菊忍下笑意:“那小姐是要赠于谁?”
“我……” 陆念安一时无言,只低低垂下眸子。
再大的气劲也被时间磨灭掉,现在想来,这几日未见哥哥,她其实也很不习惯。
哥哥教了她太多太多,从开口说话到书写“陆念安”三字,生活中太多的小事,连端午要悬挂艾蒲,戴彩绳……也是哥哥教她的。
陆念安是真正意义上被哥哥养大的孩子。
越回忆越心酸,陆念安不太自然地玩弄起手指,当下已经有些犹豫了。
见状,秋菊体贴地递给她台阶:“往年都是小姐替西院准备艾蒲,小姐今年若是不去,怕是也无人给西院备至了。”
陆念安哼唧了声,最后还是走到角落将那束艾蒲捧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那艾草,不忘夸赞自己:“那……我都生气了还想着哥哥,我可真是乖巧啊。”
秋菊彻底松口了气。
作为陆府的丫鬟,她当然不想瞧见两位主子不和,又怂恿着:“那小姐,趁着雾气还未散开,将这艾蒲拿去寻公子尚还来得及。”
秋菊本意是想让兄妹两早些和好,话音刚落,本该在千山宛的陈嬷嬷,却在这时踏过门槛走进北院。
天还未亮,北院内一片平和,一侧的海棠树在夏季,绿叶盎然。陆念安捧着艾蒲蹲在树下,陈嬷嬷进屋后,先上前扶起她:“小姐怎蹲在此处? ”
“我……”陆念安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脑袋,迷茫道:“是母亲再找阿念吗?”
“小姐还未用膳吧,”陈嬷嬷一脸慈爱地开口:“是柳夫人方才送了她亲手制得角黍来,陆夫人便念着小姐呢,小姐过去尝尝?”
今日日子特殊,陆念安本就该去千山宛拜访陆夫人的。
此刻犹犹豫豫地放下手中艾蒲,虽是遗憾,但她还是跟着嬷嬷先去了一趟千山宛。
却未想到这一去,送艾蒲一事便是彻底被耽搁了。
今日有柳家置办宴席。
柳家几人方才来上京,人生地不熟,便想着在端午这日,邀上几户人家去看看龙舟,也正巧结交些朋友。
陆夫人同柳乐敏多年挚友,也是她在上京唯一相熟的人,得知此番宴席后,定是要前去替好友撑撑场子的。
于是乎,陆念安才刚走进千山宛,便又被陆夫人拉着出了府。
雾气已经散开,从远方传来艾草的清香,陆念安坐在还未平稳的马车内,抬手掀开帷幔回头看。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念念,你柳姨昨日还递信说想你了。”
“我也很喜欢柳姨的,”陆念安本还想着艾蒲的事,思绪被打搅后,她不得不开口:“我们今日是要去找柳姨玩吗?”
瞧出她还装着心事,陆夫人乐呵呵笑了声,安抚道:“是去找你柳姨,但也不完全是,总归再等一会儿念念就知道了,不过我这个老夫人同念念保证,定是顶好的事儿,念念你肯定会开心的。”
话落,陆夫人笑意更甚,眉眼慈和地看着她。
陆念安已许久未见过母亲这般喜色了,愣愣点头:“好吧。”
*
龙舟宴就在江边的一处园林内,园林紧靠着曲江,只需垂眸,便能将江边的盛况收入眼底。
陆家的马车缓缓停下时,林中已来了不少人。
还要多亏了陆夫人的照佛,宴上来了许多熟面孔,皆是些朝中大臣的夫人,柳乐敏笑脸相迎着,在努力适应这个新圈子。
下了马车,陆夫人免不得也要上前寒暄一番。
虽多年未露面,但陆夫人的身份摆在此处,一时间,连带着众人对柳乐敏都客气了许多。
一行人进了亭子落座。亭中雅致,桌案上放着壶白茶,两碟子角黍,都散发着淡淡清香。
陆念安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那角黍,却也未说什么,只乖乖跟在身后。
她仍旧不太适应这般场合,每每在人多的场合,都下意识垂下眸,生怕被旁人注意到。
这法子在前些年尚还好用,可自及笄以后,小姑娘如雨后春花一般,褪去一身稚嫩,现如今是越发动人了。
今日来得急,只着最普通的素衣,乌发间一根玉簪,可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仍叫人一打眼便瞧见她。
寒暄片刻,几位夫人也是频频朝她看去,直到其中一位林夫人惊讶道:“念安都这般大了?”
有了这话开头,方才那几位夫人也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感叹道:“这是念安?养得可真是好……”
一个人的周身气度,往往同家族的底蕴脱不了干系。
陆夫人面上多了几分骄傲,谦虚道:“念安是被哥哥带大的,若是真论起来,我其实还未出什么力呢。”
“祁儿还帮你带小姑娘?”那位夫人的语调从感叹转为羡慕:“有这般省心的孩子,陆夫人你可真是有福气。”
陆夫人已习惯处处被人捧着,叹气一声:“哪里省心了,过几年都要而立的人,到现在却都还未成家,你说说这像什么话?”
众人笑了两声,无人敢接。
人皆知陆祈正得圣宠,捧着的话都乐意说,但这般埋怨,除了当父母的敢说,自是无人敢附和的。
场面一时沉默起来,一旁的柳乐敏见状,主动开口打破僵局:“诶陆娘,我方才听人说,祈儿不是同崔家那位相看过,后来怎么未成?”
柳乐敏本是想活跃些气氛,未曾料这话一出,气氛更沉默了。
陆夫人摇摇头,到底是没有佛好友的面子,解释道:“还不是祈儿,这般好的姑娘也未抓住,当母亲便只能干着急了。”
这话其实说得随意,众人只当陆夫人是不欲多说,有些失望。
有同崔家相熟的人便回忆:“崔氏的确是个知礼数的,前两年嫁去了沈家了,不过两年,就将沈家治理的井井有条。”
柳乐敏一听,立刻摇摇头:“那的确是可惜了。”
至于未何没成,无人不好奇此事。
两年前,本是皇上亲自赐下的婚事,又亲自在花灯节那日宣读了圣旨。
皇上赐婚不是头一次了,但让皇上这般上心的,却是头一人。
就当众人以为陆家好事将近时,陆祈却在领下圣旨的第三日,去了塞北。
这一去便不知要多久,于是那婚事也被耽搁,没几月,崔氏便另嫁他人,从此同陆家再无关联。
当时大大小小的传闻其实不少,有知道内幕之人,传出是陆祈惹怒皇上,所以龙颜大怒,才将他被发配去了塞北。
要知道塞北那个地方,条件形势皆严峻,这些年去过的人,皆是有去无回的。
两年以后后今天一看,谣言不攻自破。
但关于其中内幕,便是更让人不知的。
见众人谈起于此,陆念安搭在茶盏上的素指有些僵硬。
那场被刻意遗忘的宫宴,她总是不敢回忆,久而久之,便连她都要忘了自己曾经的幼稚。
她总是会无限愧疚。
一时无措起来,陆念安紧握着手中茶盏,更愧疚自己长大以后,却仍同兄长闹脾气。
明明都已经长大了才对。
想到这里,她不太自然地抿了口茶。
这副模样被陆夫人瞧见,以为她是又怕生了。
亭中都是些长辈,这般场合,小辈们通常都另在一处。
陆夫人是不放心陆念安一人去玩,才一直将她带在身旁。
忧愁之际,柳乐敏冲陆夫人使了眼色,轻声开口:“瞧瞧,可是来了?”
几艘龙舟划过江水,江岸上一时热闹极了,一抹青灰色身影这时从嘈杂中走出。
他脊背挺直,身形清瘦,带着几分独属于书生的温润,就如身后高挺的竹一般。
是长辈都会喜欢的模样。
柳乐敏见了人,顿时服输,该用手肘碰了碰陆夫人,示意她快说话。
“你急什么?”
陆夫人先是清咳一声,再替陆念安整理起衣裙来,提醒道:“念念,周家那小子来了。”
还在想方才那事的陆念安抬起眸子:“嗯?”
“难得遇上个相熟的,念念便过去玩会儿。”陆夫人一幅什么都懂得模样,眉目间充满慈爱。
“我……”陆念安想起那夜偷听到的话,一时明了母亲的用意,连耳根都红透了,无措道:“我没有。”
“母亲又没说你有什么,”陆夫人觉得好笑:“念念脸红什么?”
感受到或多或少的目光落在身侧,陆念安更加无措,她只得抬步朝周越走去——至少也比呆在此处好。
竹林中寂静,周越立在高挺的青竹间,显得有些孤寂。
其实同柳家人一样,周越在上京,也未同哪家相熟。
好在他很快瞧见了陆念安,眉目间便柔和了下来,唤她:“陆姑娘。”
被这笑意感染到,陆念安神情微怔,开口解释来意:“母亲身旁好多人,我有些不习惯。”
“好巧,”周越便明白她的用意:“今日林中之人,周某也尽数不识。”
“看来都一样呢。”话音刚落,陆念安又感受到几道灼灼的目光落下,便用余光朝后看,就见那亭中,好些个夫人都在朝这个方向望。
她一时无言,只显得更局促了,连双手都不敢放下:“……”
周越叹气一声:“或许陆姑娘想去看看龙舟?”
*
竞龙舟一直是初五这一日,最受人喜爱的风俗。
曲江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从林间往下看,龙舟上整齐地坐了两排人,正挥舞着桨划过江水,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可能是因为有竞字在其中,大家伙都生出几分紧张。
陆念安也觉得紧张,她看好的龙舟正稍稍落后,若是还追不上去,便是要输……啊,怎么就已经输了呢?
懊恼地叹息一声,陆念安蹙着眉,尤为真情实意地气愤起来。
周越忍着笑意安抚她:“陆姑娘不急,这竞龙舟还有下一轮呢。”
陆念安呼出口气,心间地紧张也消散了些:“下一轮我会好好挑的。”
夏日,天气已渐渐热了,此处却实在是个好位置,身后几棵古树,绿荫落下的影泛着凉,足以将这个小范围都笼罩住。
不光是被他们发现了这处好地方,很快,另有两个人影走来。
一人夸赞道:“月儿,这处地方不错。”
“娘亲!”被唤为月儿的还是个小姑娘,高兴地摇晃起来:“我就说娘亲跟着月儿不会出错吧,而且此处还很静谧,欣赏龙舟最是好了。”
“是是是,”崔涵语调温和,轻哄着她:“我们月儿最棒了。”
一边说着,崔涵领着她抬步往前走,绕过几棵盘踞在此的古树,从对岸吹来的风拂过,碎发迷乱眼睛,崔涵抬手拨开,眼前终于变得开阔。
却直直一愣。
……
树影婆娑,发出细微声响,陆念安闻声转头。
身后是一览无遗的曲江,她一身素衣,站在被风吹散的影中,身姿被勾勒的越发单薄。
小姑娘显然藏不住事,见到崔涵的瞬间,恍恍惚惚想起什么,一时也愣住。
崔涵却已经回神,多看了眼一旁的青衫书生,她才收回目光开口:“念安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陆念安很乖巧地点头,心下却有些不适。
这不适同两年前相似,很浅淡,浅淡到令她察觉不出缘由。
崔涵轻笑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张望道:“陆大人今日可是未来?”
陆念安摇头,当下被这动作所吸引,抬眸看去,见崔涵一手牵着个孩子,而小腹隆起。
崔涵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抚在小腹上的手越发轻柔了:“我的儿子。”
她又指了指一旁的小女孩:“我的女儿。”
小女孩看着至少也是三四岁的模样,而崔涵嫁去沈家却不过两年。
“她母亲前些年称病去世了,”说这话时,崔涵一直盯着陆念安那对澄澈的眸子,有些发痴:“眼睛真好看,便是用这双眸子哭一哭,便叫陆大人何事都依着你?”
崔涵的状态显然已经有些不对劲了,说出来的话,也令陆念安不太明白。
“本都订下婚事了,接下圣旨后却又抗旨不遵,你知道你随意一句话,让你兄长有多难办吗?”
从天堂下坠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直到两年以后的今日,崔涵仍旧不能释怀,牵住月儿不断收紧。
那夜被唤去殿中时,已是深夜,她怀着满腔喜悦去见心上人,可心上人宁可抗旨,竟也不愿娶她?
一切忽得就变得了。
分明在山寺中时,他对她还是相敬如宾的,虽是冷淡了些,却也对她说了一声“适合”。
适合就够了,崔涵并不贪心,只要嫁去陆家,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又是何处做得不对了?为何宁愿抗旨也不娶她?
抗旨不遵,从来都是砍头的罪名,陆祈不可能不知。
可当圣上大发雷霆撕毁圣旨后,陆祈仍旧没有反应,静静地跪在一侧,寡淡难辨。
圣上自是被气得不清,将卷轴往他身侧一扔,当即就罚他在这儿跪一夜。
卷轴打在脊背之上,他仍旧一动不动,一丝反应也没有,这般冷漠至极的态度,站在一旁的崔涵便更加心寒。
烛灯很快被宫女熄灭,偌大的宫殿之中,一切变得寂静,只余下白衣男人静跪在碧玉双面扇屏前,背影孤寂,却是一动也未动。
天子命令,不可不遵。
崔涵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伪装了十多年的温柔一瞬破裂,她抬步上,忍不住质问了一声。
有些人的气势是浑然天成的,既是这般,她只敢质问一声。
仅仅只是一声。
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可连这个回答,崔涵也等了许久,久到窗外月色流转,皎白的月光透过殿门落进屋内。
稀薄月光下,那人语调冷漠:“崔姑娘无错,圣上会另择一桩婚事于崔姑娘的。”
……
崔涵想不明白,除了他那位幼稚的妹妹,崔涵便再想不出任何理由了。
“娘亲,好疼!”
月儿忍了许久许久,可娘亲的力道越来越重,揪得她手腕要断裂一般。
“对不起月儿,娘亲不是故意的。”崔涵回神,卸下力道,安抚了月儿两声。
陆念安眨眨眼,还未彻底理解那两句话,她不由得开口追问:“姐姐是何意思?”
“若不是抗旨,陆大人会被流放去塞北两年?”崔涵忍了两年未说,当下终于有了一丝快意,继续道:“我与陆公子本是良配,若不是因你不喜我,陆公子何至于抗旨受罚?”
被刻意压下的记忆,如雨后春笋,在此刻齐齐溢出……
陆念安觉得有些混乱,一时踉跄了瞬,单薄的肩膀轻颤起来,仿佛连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周越皱起眉,担忧地将人扶住,目光跟着落在崔涵身侧,疏冷道:“崔姑娘这胎怕是已五月有余了,怎么怀着孩子,身边也没一个丫鬟服侍的。”
……
龙舟已竞到第三轮,只需垂下眸子,整个曲江都尽收眼底。
陆念安已没了心情,她缓缓蹲下身,有些懊恼地捂住头。
小姑娘眼眸已红得不成样,有泪滴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呜咽一声,可怜道:“方才母亲同几位夫人,都觉得崔姐姐很好。”
周越没说什么,半蹲下身来陪她。
陆念安从来都不是情绪稳定的姑娘,她是要人哄着的,此刻已经哭得一抽一抽,接着道:“哥哥一直未成家,母亲很担忧。”
“阿念不知哥哥是被罚去了塞北的……”
那夜从宫中回到陆府,陆念安连着昏迷了两日。
她实在是太难过了,那些酸涩一瞬间就将她淹没,而让陆念安更委屈的,是兄长的不告而别。
他怎么能抛下她呢?
……霎那间被带入痛苦的回忆中,陆念安双眸呆愣,眼下红肿起来。
这时,周越将握在手中,已经皱巴的绸帕一点一点展开抚平,又生疏地用绸帕抚在她眼下,替她擦掉眼泪。
他尝试着唤她小字:“阿念,别哭了。”
从方才只言片语中,周越已经隐约猜出了什么,安慰她:“做选择的人始终是陆祈,同陆姑娘无关。”
“可阿念的确很过分,”陆念安认真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道:“我……”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我……”
陆念安蹙起眉,不得不承认: “我好像有些拖累哥哥。”
陆念安原以为自己已经懂事了。
她写过信,认真反思过自己,也知自己错在何处。
仍记得当初写信时的纠结和矛盾。
那封寄去塞北的信,是她在书桌前缓了一个时辰,才彻底下定决心动笔。
好在认错并不难。
无外乎就是不该放花灯、不该莽撞,不该将对亲人的依赖误解为喜欢……
她那时的确太依赖兄长。
她会改掉的。
陆念安原以为改掉就好,就像放花灯的那一日,她也想得简单,带着不知后果的莽撞。
习惯了兄长替她收拾残局,所以她根本不用去想后果。
却忘了陆祈也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原来哥哥也会受罚啊。
是她毁了兄长的一桩婚事,愧疚间,陆念安忽然意识到,看来改掉依赖也不够。
她真的该成长了,她这个年龄,早已不能够躲在兄长身后。
有些想明白了,陆念安接过周越手中的绸帕,瓮声道:“谢谢周公子。”
话落,她抬手给自己擦眼泪,绸帕抚过泛红湿濡的眸子,抚过脸颊,最后被陆念安篡在手心中。
周越仍担忧地看着她:“陆姑娘可是还难受?”
从小置身的环境不同,令周越不能共情陆念安当下的内疚与反思。
纯善到软弱的性子,若是像她这般,他连一个冬天也活不过。
可这并不妨碍周越觉得她的眼泪碍眼,追问道:“陆姑娘在纠结什么?”
“就是,”陆念安吸吸鼻子,秀气的鼻尖红红的:“阿念就是想懂事一些了。”
“可陆姑娘觉得,何为懂事?”
嗯……其实很难形容。
陆念安就是觉得,她这一次应该下定决心做些什么才好。
陆念安早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却迟迟未定下婚事。
同辈的姑娘家都已出嫁,就连姐姐也婚事将近,她的生活却没有一点改变,习惯性依赖,习惯性娇气,再这样下去,陆念安害怕自己会同以前一样依赖兄长。
她低垂下眸子,在周越温柔地凝视中,唇瓣微张:“或许我不应该让哥哥担心了,就像子诺姐姐和二哥哥一样,长大以后,本就是要分开的。”
“这样啊。”周越看懂她的纠结矛盾,忽然觉得小姑娘内疚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轻轻笑起来,开口道:“父亲前日同我提及了婚事一事,告诉我皇上有意赐下婚事。”
周越被周家领回以后,邻里间都有些羡慕,既羡慕丢失多年的孩子能被找回,更羡慕他不凭周家便考到了一甲。
周家人当然也欢喜,又想到成家立业相连,周越往后是要入官场的,现如今年龄也适宜,也该定桩婚事,便求去了皇上那儿。
却是出乎意料,皇上竟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甚至哪家姑娘都给挑好了。
周越会没想过这般巧,但婚事为两人所愿:“陆姑娘,在下不知你的意愿,未曾应下。”
*
《月令》中确有记载避毒一事,久而久之,在初五这日挂上艾草与菖蒲,便已是人人皆知的习惯。
陆夫人也向来敬重这些,所以一清早,几个小丫头便将陆府里大大小小的院门都挂上了艾蒲。
只西院内却找不出一丝艾香。
挂艾蒲的小丫头路过时便多看了眼,抬眸就见那红漆木门前空荡,一时止步。
她手中还挎着那装艾蒲的竹篮,看了会儿后,犹豫又纠结地开口:“文香姐姐,这扇门前不挂艾蒲吗?还是公子有何忌讳,不喜这味道?”
说这话的小丫头,是年前由陈嬷嬷领回来的,十多岁的年纪,还很青涩。为此,嬷嬷特意安排了个年长的文香带她。
文香只扫了眼那漆木门,就赶忙拉着她往前走:“公子的确不喜这些,这些年都由小姐替他置办,我们不必管的。”
“这样呀,那小姐怎还未……”
两个小丫头逐渐走远,只剩下一门之隔的青竹颤了颤,慢慢拉开了门。
陆祁很快抬步踏过门槛,身影沐在清晨的雾中,像是一道冷清的影。
今日还要去宫中,青竹正思索接下来是何安排时,忽得看见眼前那道影止步了。
几个小厮昨夜清扫过院前,此刻周围连一片落叶都寻不出,石阶被擦拭的锃亮,屋檐也被人清扫过,一切都是规整的。
这规整却在此刻稍显“空荡”。
视线落在檐下,只余下一盏黯淡的灯被风吹得轻晃起来。
陆祁看了片刻,淡声道:“今日是初五?”
青竹显然也注意到那处的空荡,硬着头皮回答:“回大人,是的。”
陆祈从不信鬼神,亦不相信世间还有邪祟一物,这般节日落在他眼中,只余下吵闹二字。
陆念安却是深信不疑的,这么些年来,每逢五月初五,她都要亲手缠艾蒲,美名其曰诚心。
她还会将这诚心分给陆祈一份,西院前的艾蒲一直也都是由她准备的。
沉默片刻,陆祈收回目光,“脾性真是越发大了。”
*
到了宫中时,晨雾已尽数散开,陆祈先去了一趟大理寺。
今日宫宴,他却直奔大理寺……
徐少卿听闻,慌忙从宴席上赶来 ,深怕他是有要事,更害怕是大理寺有何疏漏了,一时间忐忑起来。
陆祈现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游船遇刺一事,皇上也是全交由他处理,大理寺协助。
越想越惶恐,徐少卿很快赶到藏经阁内。
大理寺成立已数百年有余,藏经阁的高架上,从左到右整理好的卷宗,可追究到百年以前。
陆祈站在高架的一侧,眼前是无数卷轴堆叠在上空,他静静看着。
赶来的徐少卿见状,道:“陆兄是有了新线索?”
“皇上遇刺一事已接近尾声,余下的我不在插手。”
陆祈此番前来,还是为了另一桩事。
“那陆兄是在找什么,可要唤几个书童前来一起……”
藏经阁中的卷宗太多太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堆积在一起,能被整理归档的只是少数。
徐少卿还记得前段时间,有一卷五年前的悬案有了些许线索,当时光是翻找卷宗,便花费了几个书童一整日的时间。
“只是随意看看,不必。”陆祈平静婉拒了他的好意。
而大理寺共有这样的藏经阁三个,陆祈离开后,又去了另外两处经阁。
已到了午后,藏经阁内充斥着暖光,将书架镀上一层金色光辉。静立于书架前的男人,此刻却沐在阴影间,身侧被染上几丝孤寂。
陆祈看了许久,他像是在寻些什么,却又未细细翻找。
这下连青竹都看不懂他的用意了。
此时已在藏经阁呆了一上午,时候已然不早,青竹走上前提醒:“大人,今日还要去宴中,皇上怕已是再等你了。”
皇上喜热闹,每逢节日,都要特举宴席。
闻言,陆祈收回目光离开。
马车已在大理寺外候了许久,从此处到御花园,约莫一刻钟的距离。
却没等陆祈上马,从一侧跑来个人影,躬下腰便激动地唤道:“陆大人。”
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便撞大运遇见陆祈,张生实在有些激动:“末官是两年前刚被调来上京的,陆大人可还记得末官?”
马车前,陆祈听声回眸,侧脸轮廓稍显冷淡,却没有回答,只是问:“何事?”
张生面色真诚,感激道:“末官此番上前,是来同陆大人道谢的。”
两年前,张生被提拔来上京做狱司长。
听闻上一任狱司长是被发配去了吐蕃后,张生可谓是提心吊胆了许久。
这个烫手山芋,他接也不是,扔却又扔不掉。
“末官迷茫了好一阵,不知所措,直到偶然间遇上了陆大人您。”
“您当时所教导,末官此生难忘。”
那时张生主动上前取经,陆祈其实也只说了两句话。
他抱着半信半疑地态度,一晃眼,安然无事地在刑狱司中呆了两年,所以才一直想要感谢陆祈。
“嗯。”陆祈应了声,淡然回答他:“刑狱中按律法行事,总不会出错。”
他是一贯的寡淡,道完这句便上了马车,一刻也没有多留。
此时的御花园内已经很是热闹了。
皇上亲临,众臣子同皇子已经落座,高台之上,从西域重新引来的舞姬着露脐上衣,腰间系着金铃铛,一举一动,都奢靡极了。
片刻后,传杯送盏,觥筹交错里,有人瞧见陆祈从一侧走来。
不知是谁喝醉了,笑着高喊一声:“陆兄来了,该接旨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日落散下的余晖沐在整洁的乌木高柜上,唯一的素色花瓶色淡而雅致,西院内没有过多的装束,只映照出几分空荡的孤寂。
片刻,余晖中逐渐多出一道修长的影。
刚从宫中回府,陆祈走到高柜前止步。
此刻背对着光,他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侧脸轮廊冷硬。
高柜最上方放着一个箱子,奢华的为整块紫檀木所制。
陆祈双手将它取下,再放于桌案上,冷静地打开。
箱中多是一些小册子,没有名字,只在最左侧的位置编排了数字。
被小心私藏着的木箱内,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陆祈看了许久后,随意抽出来一册。
【七/一】
“小姐午睡到未时,秋菊盯着她用饮完了一碗药,没有倒掉。”
【七/十二】
“今日用完药后,小姐吵着还要冰碗,秋菊只匀了一半给她,小姐有些生气,说以后还要将药倒掉。”
【七/一百三十】
“小姐走路太急,摔倒了膝处,一共两处伤口,还有一处在手掌。”
……
她实在太不令人省心,稍一无人看管,便是头昏咳嗽喊疼……最初做这个决定时,不过是兄长对幼妹不加掩饰地担忧。
于是从小到大,事无巨细地记录。
直至如今,这抹关心却只能藏在阴影处。
陆祈随意抽出最上方的一侧。
【十七/九十一】
“小姐去了绿坊街,拿药方子递给沈淮安,笑了五次。”
“小姐很开心,笑了第六次。”
【十七/一百】
“小姐见到陆子诺,两个人去了街角,小姐上了船。”
……
将小册放回箱中里,陆祈目光落在最右侧的八宝匣子上。这是个更为精巧的小匣子,四面雕花,刻着云纹。
他却没有打开。
站在身后的青竹便连大气也不敢出。
官场之人,但凡走到现如今这个位置的,大多都喜怒不形于色,气质内敛,极少外露。
在青竹眼底,陆祈是最相符的例子。
是情绪平静到寡淡的人,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青竹也只见过他一两次动怒。
现下他同样平静,站在书柜前侧,背影沐在暖色中。
青竹却想到了还未绷紧的弦。
射击时,长剑搭在弦上蓄势待发,越是紧绷着弦越一击致命。
青竹有些呆不下去。
“哥哥?”
寂静间,身后忽得传来一道甜腻的女声,青竹回眸,见是陆念安趴在门边,正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手中的东西更烫手了。
虽不知因何事,但小姐的确已闹了好些天脾气了,今日甚连艾蒲也未送来。
却好巧不好的,现下过来求和……只沉思一瞬,青竹果断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便立刻退至到屋外离开。
“……”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扫了青竹一眼,再回过神时,静立在书架前的人影已经转过身。
他面庞被染上一层霞光,使得神色被虚化有些模糊不清。
陆念安不在去想青竹,紧紧捧着手中的艾蒲往前,有些讨好道:“哥哥。”
她步调急促,素色裙摆在半空中荡漾开,透着一股子殷勤。直至靠近兄长,陆念安止步,一边将手中的艾蒲递出,又唤了一声:“哥哥。”
被捧在手中艾蒲很新鲜,枝叶翠绿,叶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儿。
这并不是今早被遗落下的那一束,而是陆念安回到府后重新缠绕的,有着更澄澈更雅致的清香气。
无意例外都在彰显着她的用心。
这样的态度,陆祈并不陌生。
炎炎热夏,因为多食了盏冰碗以至于头疼时,要这般唤哥哥、被身旁丫头纵着伤还未好就偷跑出去时,要这般唤哥哥、求他将好玩伴带出府听戏时,要这般唤哥哥……
陆祈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匣子,隔着绮丽晚霞,视线缓缓落在小姑娘发顶。
这一次,他的阿念又是为了谁这般乖巧呢?
最终还是抬手接过那束艾蒲,陆祈松松握着,柔和地凝视着她:“不同哥哥闹脾气了?”
“本来就没有,”想到这几日对哥哥的态度,陆念安双颊微红,有些心虚地别开眼,辩解道:“阿念没有同哥哥闹脾气,是哥哥太忙了,忙得我都瞧不见哥哥了。”
“是吗?”
“可哥哥前些天分明才瞧见阿念的琴,光秃秃摆在园子里,周围却也没个人看着,原是几个丫鬟照顾不周?”
他看向她的目光,转而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柔光中霎然飞过一支凌厉的寒箭,最终化作一声叹气:“真是想见一面阿念都难。”
而不止是练琴时掐着时间,陆念安连千山宛都鲜少再去,平日里听见些风吹草动便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转身。
没想到全被兄长看在眼底。
顿时不敢辩解什么了,陆念安有些恼,哼唧道:“还不是……”
又想起自己是来同哥哥和好的,陆念安硬生生将话音止住,语调一转:“哥哥今日去了哪儿?”
这问句并不需要回答,她自然而然地接着往下说道:“阿念今日同母亲去找了柳姨,还吃了黍角,黍角很甜,又去看了龙舟,只是每次都压错了……”
陆祈没什么反应地听着,顺手将手中艾蒲插进一侧的瓶中。
也是这时,陆念安忽得嗅到一股酒香,那被清香压制下的,若有似无地气味正逐渐扩散开来,隐约还带着一丝杏花的甜腻。
她蹙眉,不由得看向正抬起手的兄长,总觉得那股气味,正是从他的身侧散开。
可哥哥分明从不饮酒的。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逝尽,只余下漫天的灰色,夜晚降至,屋内变得昏暗。
放下艾蒲后,陆祈收回手,此刻没了霞光,他目光冷淡难辨,提醒她:“还有呢?”
“还有,还有……”被这般目光看着,思绪彻底打乱,陆念安很快忘了酒的事情,慌乱道:“还有,阿念还想同哥哥商量一件事。”
“这样啊,”他朝她走近,低低叹了一声:“哥哥也正巧也想同阿念商量一件事。”
莫名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压迫,陆念安好脾气地谦让:“那阿念让哥哥先说好不好。”
“还是让阿念先说罢。”他温柔凝视着她,抬手替她抚去耳旁碎发。
“就是,就……”明明放才还觉得没什么,此刻竟有些难以切齿。
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
在回来的马车上,陆念安便已同母亲先行商量过了。
大概也有今日受了刺激的原因,陆念安开口时并不带犹豫,她太需要一个决定将从前那些幼稚全部剥离。
只同样都是长辈,不知为何,到了长兄这儿,她反而犹豫。
可明明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决定,都是最先告诉哥哥的。
她沉默太久,陆祈却也耐心地等着,片刻后,他垂眸握住她的手。
指腹沿着手背摩挲,他纵容道:“说吧。”
“哥哥从前说过,可以让阿念挑一个喜欢的郎君嫁人,”在兄长隐隐地纵容下,陆念安终于一鼓作气,主动道:“那哥哥觉得,就嫁周公子如何?”
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呢。
陆念安抬眸去看兄长的反应,一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握住她的大手忽得收回。
陆祈双眸中无一丝惊讶,尤为平静且了然地开口:“喜欢他?”
同样的三字,他显然已说过许多遍。
陆念安一愣。
是截然不同地反应。
母亲夸赞她挑得很不错,又告诉她周越此人很合适。哥哥却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吗?
哥哥从前好像也问她,以至于陆念安慢慢看不懂这两个字。
她只是觉得,若是嫁给周越好像也很不错。
迷茫了一瞬,陆念安转而点头。
陆祈捻了捻指腹,眸色中带着令人难以窥察深沉,轻笑着:“阿念是想换一座新得宅子、日日拜访别人的母亲父亲?”
“听闻周家还有不少姐姐妹妹,若是犯了错,也没有哥哥替你担着了。”
……
陆念安怕生,若是有讨厌的人,她便一刻也不愿接触的。
陆府是她最为习惯的地方,她去过府中的每一处院子,认识府上的每一个丫鬟。
哥哥说得没错。
嫁人是会打破现有的一切。
可既然已经觉得好了,她总是要适应,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中。
陆念安继续点头。
天色已全然暗下,像被打翻的砚台。他眼中坠着零星的墨点,落寞道:“那哥哥呢?若真嫁去周家,同哥哥怕是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了。”
“不会的哥哥,”母亲也这样调侃过她,笑着说一些舍不得她嫁人的话,陆念安便有些着急:“阿念会经常回家看哥哥的。”
“而且等哥哥成家以后,就也有人陪——”
本就浅薄的笑意彻底瓦解掉,陆祈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是吗?”
沉浸在思绪中的陆念安愣愣点头,并未意识到落在耳畔的语调,再不复以往平静。
额间鼓起青筋,陆祈看着她,语调是压抑以后的平静:“那阿念也要同他同躺在一张榻上?”
“他也会一手握住阿念的腰?被吻时阿念会反抗吗?会像推开哥哥一样推开他吗?”
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记忆就像江岸上的烟花一样一瞬炸开,陆念安瞪大双眸,只觉得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她的怀疑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的。
“不准说了!”
黑夜中,陆念安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陌生,不断朝后退。
他却不太明白地看着她:“害怕什么?不喜欢哥哥说这些?”
书房内没有点灯,一切都是未知的。
眼前人逐渐逼近,陆念安再次被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细腰抵着长桌一角,疼得低哼一声。
“还是不喜欢哥哥吻阿念呢?”陆祈抬手握住她的腰,嗓音微沉:“阿念很甜,唇瓣会变成樱桃的颜色,只是学不会换气,总是娇气地推开哥哥,让哥哥轻一些……”
“不要说了,”握在后腰处的力道加重,陆念安不太舒服地想要挣脱,嗓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恳求道:“不要说了哥哥……”
“不想让哥哥说,要让谁说?也要他像哥哥一样吻阿念吗?”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冷漠,质问道:“陆念安,回答。”
“没有的,不要说了哥哥……”陆念安只是想一个安静一会儿,可耳旁质问声却未曾停止,她从没这般矛盾过。忽然觉得好吵闹,她抬起手想捂住他的唇,这样是不是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片刻后,黑夜中,有很轻微地一声“啪”落下。皮肉接触的声音尤为清脆。
书屋内重回寂静。
层层黑云散开,夜风透过缝隙钻进屋内,花瓶中的艾蒲晃荡起来,在月光间落下一片黯淡的影。
“我,”陆念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感受到极细微地疼痛后,慌张道:“对不起哥哥……”
月光同样映衬着他眉眼,银白色光辉下,男人微微侧过头,脸侧的指印分明,神色变得晦暗起来。
陆念安终于感到几分害怕,指尖颤抖着要收回手,却被握住手背重新抬起来。
“害怕什么?”陆祈拉住她的手轻触在脸侧。
他低头,带着素白指尖划过唇边,细致缱绻地吻过五指。
“……”陆念安说不出话来,甚至已经站不住,另一只手缓缓抵在长桌上,慌乱间不知碰倒了什么,很快听见“啪嗒”一声。
被碰倒在地的金色诏书散开,月光下字迹清晰,她下意识垂眸——
‘诏曰,闻陆家念安,品行端庄,新科探花郎周越,才情出众,特赐婚约’
陆念安眼睫微颤,眸间正不断溢出泪花,只是还未看清,便被人抵着下颚被迫仰起头。
他指腹摩挲在她脸侧,不悦道:“阿念,专心些?”
陆祈紧紧蹙起眉,心中隐隐的焦躁,全源于她看向诏令时的神情,下一瞬,干脆附身吻下。
一个十足清醒的吻。
有杏花酒的味道,陆念安尝到了熟悉的酒香气,夹杂着她的眼泪,又咸又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被连绵雨丝沁润了一整夜的上京,处处泛着浅薄的凉意。
院外水雾浮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磅礴雾气中走出两个影。
陈嬷嬷抬手收伞,雨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实木板上晕开一片灰褐色。
此刻有苦涩的药香气从里屋飘散出,陆夫人脚步急促地转身进了屋,还未站稳便是担忧道:“醒了吗?”
分明点着灯,屋内仍一片沉闷,陆夫人侧眸望去,躺在榻上的小姑娘正闭着眸。
她很安静,巴掌大的脸在光下莹润,像是一块了无生气的玉石。
“小姐近日里可有何不快?”这毛病已不是第一回 ,王太医有了些心得,顺了顺胡须叹道:“脉象不稳固,是情绪起伏过大,才一时无力晕厥,好生养几天便罢。”
听见王太医这般说,陆夫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可除了那道还未送来的圣旨,她便想不出其余理由。
只得将秋菊拉过来,陆夫人疑惑道:“昨日回府前,我瞧着念念还并无不对劲,”
“去了一趟西院,说是有话要同公子说。”秋菊不敢有什么隐瞒,顺着又将她这几日同公子闹脾气的事一同交待了。
“……”
陆夫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刚要再问些什么时,静躺在榻上的陆念安竟转醒,她迷茫睁开眸,瞧见窗外的一片黑暗后,哑声道:“天黑了?”
缓缓支起身子,屏风前人影晃动,陆念安眼底的迷茫加重:“母亲怎得也来了?”
喉间有些泛痒,话落的瞬间,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眼角溢出些许泪花。
陆夫人上前倒了盏茶递向她:“瞧瞧,昏了一天一夜都迷糊了,念念,这才刚天亮呢。”
黑云压下,连绵雨丝给人一种深夜的暗沉感,陆念安恍恍惚惚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又晕眩起来,无力地抬手抵住额头。
许是有过前车之鉴,陆夫人唯独怕这孩子生病。
这两年孩子大了些,比起从前,身子骨其实已好了许多,陆夫人目光担忧:“都多久没这般难受过了,可是同哥哥闹了脾气?”
陆念安捧着茶杯的手一僵,那茶盏当即滑落,像从窗外钻进的连绵雨丝,尽数泼洒在薄毯上。
慌忙垂下眼眸,她有些无措地颤着指尖,用力否认道:“没有!”
这样尖刺的声音,屋内余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事。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陆念安慢慢软和下来,闷声补充:“没……没有同哥哥闹脾气。”
连绵雨丝加重,会看眼色的丫鬟上前,麻利地将那薄毯收走。
陆夫人干脆坐在床榻一侧,叹了声气,了然道:“你兄长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般大时,就没有不成家的,他到好,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将妹妹惹生气。”
尤记得两年前也是不告而别,那会儿连她都被气得不清。
思及如此,陆夫人抬手将陈嬷嬷换来:“祁儿可回来了?”
西院的事,陈嬷嬷也不太了解,如实回答:“现下这个时间,公子怕是还在宫里。”
这几日忙碌,光是订婚便要准备许多,加上陆念安晕厥一事,府上小厮丫鬟都忙得团团转。
“家里一堆事还搁置着,妹妹病了也不管,我看着天底下就没有比他还忙碌的人,”陆夫人深深呼出口气,压抑着怒气道:“让人去将他回来。”
“不……”正靠在榻上,明显没什么精气神的陆念安忙起身,双手搭在陆夫人腕上,一句“不用”还没说完,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咳几声已是憋得双颊通红,陆念安拍了拍胸口,急得哭腔都出来了:“不用唤哥哥的。”
兄妹两从前不是没闹过脾气,但像今日这般大反应的,却是屈指可数。
陆夫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对着陈嬷嬷悄悄挥了挥手,转而试探道:“听府上丫头说,念念是捧着艾蒲去得西院,那是被哥哥凶了?”
陆念安摇头,脖颈低低压下,否认道:“没有。”
窗外太过压抑,磅礴雨雾好似将整座宅院都淹没。秋菊打开火折子,一边将高架上的桃花灯点亮。
顿时,有柔和的暖光静静笼罩着陆念安,陆夫人看着她单薄的肩,凑近拍了拍:“那又是怎么了,连母亲也不能说?”
陆念安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惯是逃避的性子,没操过什么心,因为从小到大不论遇上什么,都尽数推给哥哥就好。
可如今带给她矛盾的人就是兄长。
她便只会逃避了。
烦闷间,陆念安缓缓缩回被中,只觉自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带着令她不能呼吸的强势,直直压迫而来。
可怎么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呢?
陆念安越想越委屈,窝在榻上不想说话。
没闷多久,耳边却传来交谈的声音,陆夫人正语重心长地开口:“……小姑娘长大以后都是有脾性的,念念已经及笄,当兄长若要教育,也要注重语气,断不可……”
陆祈抬手将门合上,直至屋外雨雾被完全隔绝后,他侧过身进屋。
还未走近,便是劈头盖脸的几声训斥落下,他面色不改,不疾不徐地抬步往前,平静地有些寡淡。
“……都多大了还和小姑娘计较,念念本就身子骨不好,过几日又是订婚宴,这下是要推迟几日养养身子了,你是兄长,先进屋同你妹妹道个歉。”
终于走近,高大身躯遮掩住多数光线,陆祈止步,垂眸看向前方。
陆念安也正掀开薄被探头往外看,乌发乖顺地搭在肩侧,有些遮挡住眼前视线,她抬手拨开,看清眼前的影后,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忙重新缩回去。
王太医上前递来碗药:“大人,平稳脉象的药方子,今日还未用过。”
陆祈应了声,接过瓷碗,修长骨指压在勺上,没有说话。
陆夫人起身给他让位置,叮嘱道:“陆家没有官场那一套,好好同你妹说话。”
雨势加重,赶回北院的这一段路,他衣摆间沾染了不少水汽。
靠在榻边,陆祈用瓷勺散着热气,就像兄长关心妹妹一般:“阿念还有何处不适?”
他语调不同于往日的冷淡,落在耳边,是柔和温润的。
就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陆念安没有说话,抗拒地侧过身,扯住薄被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
“……”
“置气无事,药却是该喝的。”陆祈面色不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掀开薄被。
他手掌宽大,指骨修长分明,绕过陆念安的脖颈往下,轻松地将她从被中捞出来。
失去了最后遮掩,陆念安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当下凌乱的乌发松松垮垮。
陆祈用瓷勺搅动汤药,慢条斯理地递过去:“试试。”
瓷勺抵在唇边,淡淡的苦涩被晕开。
陆念安皱起眉,用力推开他手腕,娇气道:“不要你喂我。”
他没什么反应,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重新将瓷勺递去,语调柔和:“试试。”
陆祈有一对平静的眸,没什么弧度,眼底仿佛是一池深潭,沉静而寡淡。
就像现在,明明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却还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怎么能这样,这样的态度,霎那间衬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陆念安有些恼了,这一次,她更为用力地将人推开,带着十足抗拒。
措不及防,男人劲实有力的腕骨一晃,药汤倾斜着散落,很快泼洒在腕上。
陆祈终于有了反应,将瓷碗递给一旁丫鬟,他抽出绸帕擦拭着腕骨。
陆念安愣愣看着。
他一顿,用指腹捻起绸帕递给她,询问:“阿念想帮哥哥?”
那药汤倾斜散落的一瞬便被拿远,只陆祈的腕骨连带着袖摆受了波及。
此刻湿润覆在青筋凸起的位置,正不断往下滑落。
“都说了不要你喂了。”陆念安没什么底气地低哼了句。
吩咐王太医重新煎了碗药,陆祈回过头。
屏风旁是桃花灯架,烛光透过浅粉色琉璃,明晰的光亮落在陆念安肩侧,映照出一片单薄来。
她身着的寝衣也尤为单薄,不过几片薄纱缝制于一起,堪堪盖在身侧,勾出娇媚的身姿来。
确实很不一样。
从前只是拽一拽妹妹的衣领,就能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她喜欢扑腾着往他怀里扑,叫哥哥再将她举高些,可若是举太高,又该害怕了。
浅粉烛灯笼罩着榻边,幼妹轻纱之下的肌肤莹白细腻,娇气地只叫人稍稍用力便留下痕迹。
陆念安缩了缩,一脸防备。
他缓缓收回目光。
是长大了,也知道防备哥哥了。
陆夫人站在后方,只看见两道被虚化的影。
其实兄妹两关系不好,她反而是最着急的。
陆念安被领回陆府的头一年,陆夫人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
底下的丫头偷懒她不是不知道,却也还是懒得过问,放任了没多久,陆念安便大病一场,几经死去。
从此带着愧疚同弥补之心,一晃也十多年过去了。
陆夫人叹息一声,开口:“念念,你兄长对你,其实是要比我对你好的。”
“刚来陆府时你不适应,奇怪的毛病也多,不会说话不会喊人,夜里又总是往外跑。”
“也是你哥哥有耐性,每晚都跟着你,每日还要抽空来检查你有没有喝药,有没有磕着碰着……比我当年带他都细致。”
这些年过去,陆夫人早已是将陆念安当自家孩子看待的,自然也喜和气。
刚要在劝劝两人,陈嬷嬷推开门走近,笑道:“听闻小姐病了,周夫人还亲自过来送药,方才刚下马车。”
“怎得还先来了。”赐婚以后,陆夫人也有想拜访亲家的想法,这下顾不得旁得便要走,临走前匆匆看了兄妹两一眼:“一家人总归没有隔夜仇,祈儿你快同妹妹认个错。”
门打开又被合上,屋内重回寂静。
王太医很快端来重新煎好的药,陆祈接过瓷勺一同递给她,顺从道:“那阿念便自己喝罢,昨日让王太医改了方子,试试还苦吗?”
他骨质匀称分明,白瓷盏在他手中,被衬得精巧,耐心地等人接过。
“……”
陆念安还是抬手接过了瓷碗。
她太听劝了。
陆夫人说完那话以后,她其实便已经有些动容。
不只有血浓于水才是真正的亲人,同陆家的关系,的确在往前岁月里,丝丝缕缕牵扯在一起,变得密不可分,不可剥离。
她显然也不能闹一辈子脾气。
陆念安不在抗拒,捏起瓷勺乖乖喝药。
感受到兄长落在身侧的目光,轻飘飘的,很柔和。
就和从前一样。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陆念安在心底默默替哥哥找了一个理由,抬起湿润泛红的眼眸,小心翼翼且有商有量地开口问他:“那哥哥以后可以不像那夜一样了?”
她分明害怕的很,纤细脖颈轻颤着,还要佯装淡定,用那对澄澈的眸子瞧着人,天真以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哪夜?”陆祁神色微暗,不疾不徐地反问她:“哥哥又如何了?”
“我……”
陆夫人不清楚,那哥哥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陆念安被气得不轻,深深吸了口气,泛红的眼眸被逼得湿濡起来,却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
指尖忽得有些泛痒,陆祁屈起指骨捻了捻,压下眼底深色:“阿念不说,哥哥怎么知道?”
这语气不似作假。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她说出来,哥哥都会依她的。
陆念安信以为真:“那哥哥不要欺负阿念了。”
“哥哥骨头好硬,压得我好疼,手也很硬,不准在捏我的腰,都捏红了……”她嗓音越来越轻:“也不许再亲我,不许……反正不许欺负阿念。”
“这样我们就和好,阿念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娇气地抱怨完,屋内重回寂静,淡淡烛光笼罩着两人,映衬而下的影正交融在一起。
她乖乖捧着瓷碗,眨眼时杏眸一闪一闪的,天真乖巧地等待回应。
好像一块十足甜香软糯的糕点,让人戳一戳,捏一捏,留下道痕迹也没关系,不过几刻,便自己恢复至原样,又主动凑上前,细声细语地说真的不吃我吗?我好甜的。
“这样啊。”
静坐在榻边的男人,白衣清雅,气质冷清,忽得轻笑起来:“那若是不和好,阿念又要如何?”
塌边传来细碎的动静,烛光明明灭灭,陆祁凑近,泛痒的指腹如愿触上她脸颊,捏了捏。
她双眸呆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那指腹贴着脸颊滑落,最终覆在殷红的唇瓣之上,极轻地描绘起来。
很凉,很痒。
陆念安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眸间覆上了一层惊恐。
屋内寂静,几个小丫鬟早已跟着陆夫人离开,高架上桃花灯柔和,落在白玉屏风上,落在乌木小几上,伴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一派平和。
床侧边却透不进一丝亮光,男人高大的身驱俯下,落下一片阴影,仿若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陆念安莫名紧张。
这样的亲密,从前不是没有,可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描绘在她唇瓣上的力道加重,片刻后,抵着她下巴抬起:“阿念想如何?”
就算哥哥欺负她,她能怎么办?
陆念安也这般问自己,于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愤不平,不争气地呜咽一声。
一门之隔的屋外,磅礴水雾弥漫,雨气中陆夫人同陈嬷嬷一同走回。
刚同周二夫人告别,陆夫人手中多出个药篮子,面露笑意。
雨中水汽重,尽管小心翼翼,裙摆间也不免染上了几分湿意。
屋子里还有病人,几个人不好直接进屋,便先用棉帕擦了擦水渍。
接过小丫头递来的软帕,陈嬷嬷也替陆夫人擦了擦肩:“今日雨水重,麻烦周夫人还亲自将药送来。”
廊外大雨磅礴,陆夫人看了看雨,又看了看这满篮子的珍稀药材,感叹:“原以为周家多多少少会有些傲气,毕竟也是皇后的母家,今日一看,这二夫人性子到还不错,是个好相处的。”
在珍稀的药材对于现在的陆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贵的是这份心,今日雨这般大,过来一趟的确也是麻烦。
“是呐,一听说小姐怕药苦,还特意送药材过来,”陈嬷嬷也笑:“听闻周公子是好不容易才被找回去的,周家人重视一些也好,等小姐嫁过去,夫人和公子也能放心……”
几道声音传进里屋时,同雨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变得浅淡。
陆念安愣了愣,想起那日无意瞥见的召令。
都……都知道了吗?
决定好婚事和定下来婚事是完全不同的
她思绪不由得飘远,心思也渐渐不在屋内。
正胡思乱想着,脖颈间忽得有些泛痒。
陆祁一瞬凑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带着侵略的压迫将她完全笼罩。
呼吸贴着呼吸,他瞧见她眼底分明的害怕,语调沉沉:“妹妹,同哥哥说话时专心些,很难吗?”
从小就是这般,练剑时轻易被园中的野花吸引,写字时也不专心,一会儿看看字画一会儿摸摸花瓶……
所以院子要里越空荡越好,要让人将那些花全部拔掉她才会专心,书房内任何有色彩的物件也都丢掉,只留下晦涩的书册,这样她才会将视线安分落在笔下。
他的阿念,总是轻易就被旁得吸引。
亦或是此刻,只听见个周字,就眼巴巴凑上去,什么也不管了。
他抬眸端详她泛红的耳根,圆润的耳垂也泛着粉,却是因为旁人在害羞。
“阿念真的很不乖。”
陆祁气极反笑,张唇含住她的耳垂,像情人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可他是长兄,是长大以后,便不再亲密无间的哥哥。
她双手推开他。
这一次,不光是耳根,陆念安羞得涨红了脸,很快就像熟透了水蜜桃一样诱人。
见她这般,他笑意却加重,冷清的眸间多出一丝欲念,“方才让阿念试药,如何,还觉得苦吗?”
话题转变的太快了。
陆念安纤长眼睫上挂着泪珠,泪眼朦胧地摇头,苦死了。
“是吗?”他认真凝视着她,一手压在她后脑的位置,提醒:“阿念,呼吸。”
耳边夹杂着雨水的交谈声渐渐止住,害怕是陆夫人要进屋了,陆念安早已经紧张忘了呼吸。
呼吸?红唇微张,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陆祁欺身压下,带着不容人反抗的侵略,含住她的殷红的唇。
忧思她被气极了又晕过去,他只是克制的啄吻,很快被小姑娘用尽双手推开。
“嫌哥哥喂得药苦那要喝谁的?”他显然也听清方才门口的交谈,眼底正翻滚着暗色:“小没良心,一点东西就将你打发了,我就是教养你的?”
“不是……”
陆念安欲想反驳,却被重新堵住了唇,连晶莹的舌尖也勾住。
陆祁高挺的鼻尖蹭在她脸侧,她口中有甜腻的汁水,说是咬开熟透了的桃子也不为过。
她已然晕乎乎,连反抗的力气也全无,只在听见门口的动静后,破碎地呜咽起来。
片刻后,陆祁才压抑着喘息将她松开。
“小骗子,分明就是甜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夏日的雨时大时小,渐渐平息,变得柔和起来。
置于角落的油纸伞却重新被拾起,见陈嬷嬷撑伞走进雨中,陆夫人轻叹息一声,也跟了上去 :“既有祈儿守着,那便先去躺库房瞧瞧罢了。”
“这一忙便是要忙起来的,日子订这般快,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圣旨赐下才没两天,现下宫里又传来消息,意思是挑个时间先将婚期定下来,这日子一定,可不是就快了。
嫁人毕竟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其中要准备的东西是多了去了,陪嫁礼单都是该要清点的,若缺了什么,也得提上时间置办。
撑伞走进雨中,小雨淅淅沥沥,没走进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像是有什么被摔落在地。
陆夫人步调一顿,心下疑惑兄妹两又是怎么了,随意唤了个丫头去瞧瞧。
一门之隔的屋内,陆念安刚松口气,便又重新紧张起来。
铺在地上薄毯方才被丫鬟收走了,空荡的瓷碗此刻摔落在地,碎掉的瓷片崩散裂开落了一地。
房门很快被推开。
进屋的是个小丫鬟,看着一地瓷片,她有些担忧地走近屋内:“秋菊姐姐去库房了,小姐可有哪里不适,要唤人王太医来看看吗?”
床榻上有些凌乱,顺滑的薄绸皱巴巴散在边侧,却瞧不见陆念安的人影。
小丫鬟刚要走近,不知看见什么,忽得止步不敢上前。
屋内寂静,檀木架子床前立着一道身影,明晰暖光落在他身侧,高大身躯后落下一片影。
陆祈面无表情地朝前方看去,神色疏冷而凌冽。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顿时结结巴巴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被这黑影笼在其中的小姑娘,无力地靠在榻边,那双泛红的,可怜的眼眸像是被欺负地狠了,抽泣间都被带上了几分娇色。
并未注意到小丫鬟的惊慌,躲在后方的陆念安揉着眼,一边又往里面缩了缩,才闷声回答:“没,没有不适。”
“……”那丫鬟还想说些什么,颤了颤却转过身,哆嗦了声:“那,那小姐有什么不适记得唤福儿。”
秋福很快退至到门外,又缓缓将门合上。
屋内重回寂静,察觉到渐浓的压迫感,陆念安默默将绸被铺开,再自顾自钻进去,只将圆鼓鼓毛茸茸的后脑收露出来。
那药确实是甜的……但,但哥哥怎么能这样欺负她呢?
一个人藏在被中,陆念安用指尖去轻触唇瓣,那里湿濡肿胀的不成样子,像是被碾碎的樱桃,一同被碾碎的,还有她刚为兄长想好的理由。
不应该是这样的。
哥哥应该要回答好,回答以后都不欺负阿念了。
她,她也会原谅哥哥。
就和从前一样,一切都要回到从前一样才好。
可全都乱了。
心口酸酸的很痒,陆念安感受到十足的迷茫,就像兄长方才问得那一句——若是不和好,她要怎么办呢?
一切回答都变得苍白,半响后,陆念安犹豫着将藏在薄被下的双眸露出,两眼泪汪汪地看向陆祈。
那人却同没事人一般,静静站在一侧,双眸平和。
她很快瞪大双眸,自以为凶狠和恼怒地威胁道:“我不要哥哥了。”
陆念安是在回答方才的问题,被气得涨红的双颊鼓起来,她强调:“以后都不要你做我的哥哥了。”
对陆念安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威胁。
就像如果有一天,要她完全同陆家撇开干系,她一定会难过到不知所措。
话音刚落,却听见耳边落下一声:“好。”
陆祈垂眸看向她,狭长的眸中甚染上几分笑意:“不想当妹妹,那阿念在陆家,又是以什么身份呢?”
抛却掉冷淡后,他眉目变得柔和,刻意曲解的回答,就像是调情一般落下。
陆念安后知后觉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气急:“你,你……”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没憋出来一句像样的回答,陆念安披着被子支起身,被气得快要都喘不过气:“那你出去。”
几乎没人会用这般语气同陆祈说话。
身处的位置越高,权势越来越重,身边便只剩下恭敬的客套。
从塞北回来,亦是手握军令,连天子同样会感到忌惮。
若不当她的哥哥,他的身份从不会被削弱半分。
陆念安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是被兄长被惯着长大的妹妹,亦只有她敢在陆祈面前发脾气撒泼,娇纵道:“出去出去出去!我不要你!”
习惯性用大声说话来掩饰慌乱的这个脾性,到是从未变过。
陆祈静静看着她,面对她的怒气,更是平淡到只字未言。
不知自己已被看透的陆念安便更气了。
缓慢移动到床榻的边缘,她双手抬起,用了很大力气想将眼前人推开。
用力往前推的同时,整个上半身都腾空起来,陆念安没有在意,只是一味地推开他。
软绵绵无骨的手落在他腕上,陆祈蹙起眉,毫不费力地将她双手收拢,警告道:“陆念安。”
转瞬间,他声音已如坠冰窖般冷漠:“别乱动。”
“……”
“欺负我还凶我?”陆念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眸,今日本就精神气不好,她很快便无措地抽泣起来,用带着哭腔地语气再次强调:“我真的讨厌你。”
脚下是一地破碎的瓷片,锋利的边缘映出几分寒光来,陆祈踩着瓷片往前,面色显然算不上好。
方才的柔和像是在陪她玩闹一般,他收紧力道,一边眯起双眸。
抬手绕过她的膝下,陆祈连人带薄被的一同揽进怀中,强势的力度,将那些反抗也一同压下。
陆祈抱着她往前走,隔着一层薄被,两个人正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陆念安不太适应地动了动,可本就娇小的个子,在被男人不加掩饰地藏进怀中时,连反抗都像是撒娇。
扭着腰终于从薄被中出来:“放,放开……”
从前不是没有这般抱过她。
但小姑娘显然大了些,也更加不安分。
窗外雨声嘀嗒嘀嗒的,陆祈改为单手抱着她,稳步走过金漆点翠屏风的同时,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臀。
她愣了愣,忍不住反抗地更加剧烈。
陆祈不轻不重地又拍了她一下,才将她放在右侧的书桌上,淡声问道:“喜欢摔东西的脾性是同谁学的?”
“我……”陆念安才想起那些瓷片,两眼泪汪汪地抬起眸子:“我不是故意的。”
“绣鞋又踢去了哪里?”他沉沉看着她,一手探下去,冰凉指腹划过纤细的小腿,转而握住她的足:“连足衣也不穿,若是踩上去或是划破了哪里,又想让谁心疼?”
眼泪早就没用了。
陆念安吸吸鼻子,胡乱抹掉眼泪,此刻明明害怕到了极点,还要嘴硬地顶嘴道:“你又不是我哥哥,要谁心疼都不要你。”
“是吗?”他极轻地笑了笑,粗指抚在她娇嫩足上,似是回忆:“是谁从前去家宴上被欺负,委屈巴巴抱着我腿说要一辈子不分开,是谁手上划破了个小口子就哭着呜咽着要哄,我替你上药还无用,要吹一吹才满意……”
“说说从小到大,哪次不舒服不是我抱着你哄着你,怎么,现下长大了,就迫不及待要拉开距离?”
“我,”眼泪多得擦都擦不完,陆念安干脆不擦了,不争气地呜咽起来:“可,可分明是哥哥教阿念长大以后要保持距离的。”
“让阿念听话些怎么没记着?”不知想到什么,陆祈垂下的手抵在桌案上,俯身将她圈住:“那阿念又想要让谁来心疼?”
他不疾不徐地道出周越二字,神色深沉:“不然怎么还特意来给阿念送药?”
桌案很高,局促在由兄长带来的逼仄空间中,看不清如何光亮。陆念安避无可避,不明白他忽然提旁人做什么,恼道:“反正就不要你!”
摩挲在她足上的力道一瞬加重,陆祈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要?”
他看着她因为抗拒而落下的泪珠,从脖颈滑落隐入衣中,视而不见:“哭得真可怜,可从前往哥哥怀里扑说着喜欢时,可不是这副模样呢。”
在怎么迟顿,陆念安也察觉到他真的生气。
她缩成一团,巴掌大的脸上已挂满泪珠,可怜巴巴道:“那也都从前了,是阿念以前不懂事,而且都过去了……”
“而且,”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往后缩了缩,才闷闷道:“而且你都拒绝阿念了。”
虽然还是要感谢哥哥的拒绝。
她的确很不懂事,无意拆散了他的姻缘,更害得他被赶去塞北……
这两年陆念安心态成熟了不少,开始能分辨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这些也都是哥哥教她的啊,她分明就很听话的……他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欺负她?
陆念安越想越难过,抽抽搭搭又哭起来,可眼泪也无用,再也回不去以前,她没有哥哥了,他也不会哄她。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低下头呢喃一声:“真的不能和好了吗?”
书桌后紧挨着花窗,窗外雨势已彻底平息,只有顺着屋檐落下的雨珠,还在嘀嗒、嘀嗒。
陆祈压在桌案上的指骨微颤,收回手来,他捧起她的脸,触到一片湿濡,轻叹息一声:“你总是最知道怎么让我心疼。”
不论是两年前,亦或是现在。
身为兄长,该依得不该依得,他都顺着她。
陆祈放缓力道替她擦去眼泪,恍惚间,就仿佛方才置身事外般冷漠的人不是他。
陆念安湿濡的睫羽微颤,“那我们是和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捧着脸颊,一言不发地替她擦去眼泪。
直到重新看见那对澄澈的眸时,他指腹滑落,压在她肿胀殷红的唇上,淡声道:“阿念,是你先不乖的。”
第70章 第七十章
不乖?
雨后被洗刷的清润院子里,隐约能瞧见高树间的海棠果,被暖阳静静笼罩着,一派平和。
静靠在榻上的陆念安却无心欣赏,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她才不觉得自己有何不乖呢,陆念安只感受到几分陌生的无奈。
她鲜少会生出无奈这般情绪。
她从来都是令兄长感受无奈的妹妹。
不论是少时幼稚到将药偷偷倒去、或是在冬日因为想赖床故意装病求可怜求心疼、写不完功课就偷偷躲起来哭……
怎么会,恍然间变得这么混乱了。
无措间,耳边传来细微地“吱呀——”声,身后半合上的门被人轻轻推开,秋菊跟着走近。
日光倾斜散入,泄了一地暖亮。不比昨日阴霾,今日是个好天气,秋菊走到一侧,顺手将花窗也支起来,才侧眸看向榻边。
躲在屏风后方的陆念安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懒懒倒在榻上,活像是没骨头般懒散。
秋菊不得不疑惑着走近,用手背探了探她额上温度后,更疑惑了:“分明也没发热,小姐可还是头昏?”
王太医开得药最是管用,往常若有何不适,几碗药下去也该好了多半才对。
怎么瞧着却比昨日还不对劲,秋菊板着张脸凑近看,视线扫过小姑娘纤长的睫羽,湿润的眼眸,泛着红肿的唇瓣……
陆念安扯过薄毯默默将自己遮住,只露出一对湿润的眸子来,眨巴眨巴的。
“咬破了?”秋菊皱起眉,替她将薄毯扯下来,严肃道:“小姐这毛病不是都改掉了吗?”
陆念安一紧张就喜欢咬唇,这习惯从前更甚,唇边时常泛着红,大了些后才改掉。
叹气一声,秋菊有些操心地走到高柜旁翻找药膏,嘀咕着:“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是磕着就是碰着,前些天腰也是磕到了,红了一片,上了好些药才好……”
秋菊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随陆念安一起在内宅长大,连外男都未见过几个。但她性子却是稳重,要比旁得丫鬟都细心。
更养成了爱操心的脾气。
指沾药膏替陆念安上完药后,秋菊将瓷瓶放下,忍不住又道:“若日子定下来,那算一算小姐可就是待嫁的姑娘了,以后可不能这般不稳重。”
毕竟周家在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而大户人家里需注意的太多……
陆念安呆呆指了指一旁的瓷瓶:“秋菊还替我上过药吗?”
正忧思未来的秋菊回过神看向她:“我还想说小姐你呢,怎得磕着了也不说?”
“我……”不知想起什么,她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片刻后才撒娇一句:“因为我生病了嘛,好难受的。”
病中之人没什么精气神,见她这般,秋菊未多说什么,照例将药端给她。
这一病便静养了三日。
虽才只三日,陆府内却也发生了不少改变。
养好精神后,陆念安被叫去了躺千山宛。
初夏里日头好,午后,陆夫人正在花园晒太阳,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各手拿一把团扇,在替她扇凉。
瞧见陆念安走近后,陆夫人抬了抬手,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便悠悠收了团扇上前,齐声道:“小姐好。”
一路走来,陆念安已见到了不少陌生面孔。
现下见陆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换了新,仍有些怕生的她退后一步,才点头道一声好。
“来念念,”陆夫人语气热络,将陆念安带到自己身旁:“这两个丫头瞧着可顺眼,替她们赐个名如何?”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抬眸。
陆夫人语重心长:“要取念念喜欢的名字。”
这几日陆府内的新面孔,都是陆夫人特意寻来的丫头,是要养在身边调教些时日,在送给陆念安的陪嫁丫头。
“还有,待会儿呢云绣娘要来一趟,你便去挑些喜欢的料子和绣纹,珍意轩的师傅说是也要来,这几日将风冠的打样赶出来了,你呢也只管挑喜欢的花样就好……”
陆夫人滔滔不绝个不停,陆念安本还认真听着,片刻,她神色迷茫,闷声道:“……我好像已经有些乱了。”
她虽是年轻姑娘,记性却不太好的模样。陆念安皱着眉回忆方才,都快有些记不住了,只好抬眸,商量道:“还是先替她们取名如何,一桩一桩来好不好。”
但说回赐名,陆念安也很是犹豫。
对她来说,取名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若是随意了,总觉得有些遗憾。
于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好听的,陆念安板着小脸坐下,低下头继续沉思。
沉思间,有和煦的风从一侧吹来,满园子花发出簇簇声响,同样吹乱了她素净的裙衫、环绕在乌发上的鹅黄色丝带跟着飞舞散开。
被这风拂过的周遭竟也安静下来,带来一丝熟悉的淡然。
眼皮一跳,陆念安抬眸,就见迎面走来的寡淡人影,身形修长,正平和地看着她。
风停了,飞舞在空中的鹅黄色丝带摇摇欲坠下落。
陆念安闷闷别开眼,与此同时,陆夫人的声音落下:“祈儿你来的正好,正巧你妹妹就缺个人替她做主呢。”
他语调中带着浅薄的笑意:“做主?”
“我是想着等婚期定下来再准备就晚了,”陆夫人抿了口茶,疲倦地垂下眸子:“昨天给念念挑了几个陪嫁丫头,却是还没取名。”
不过三日,平静了多年的陆府,因为一道诏令转而热闹起来。
从宫中回府,随处可见丫鬟小厮面上的喜色,置办的布料、碗碟、首饰等也正一箱一箱地往库房堆。
陆夫人为此忙上忙下,连歇息的时间也没有,却仍有许多未准备。
光是嫁妆就还有许多要添置的,更别说还有送行时分发的喜糖等零碎物件。
寻常来说,这些东西都不能敢急,是要慢些备至,一点一点地攒起来……陆夫人揉揉额,抬眸看向沉默不言地陆祈,埋怨道:“原以为祈儿你是个稳重的,可既管了北院这么多年,怎连嫁妆都没替妹妹想到?”
陆夫人本已经不管事了,还是前些天去库房一瞧,才觉空空荡荡完全不像话。
不怪她气愤,整个上京怕是也找不出一户订下婚事后,才开始备至嫁妆的人家。
一阵牢骚过后,却也没等到陆祈的回答。
暖阳下,素净身影垂手而立,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清冷,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晦涩,整个人越发看不真切。
陆夫人一时更气。
自古以来,都是权势越大处事越无情,现下能不管不顾妹妹,没多久怕也是亲生母亲都不当回事。
“夫人是一累就多虑,”陈嬷嬷赶忙上前安抚,知道她心累,顺着道:“那便让公子陪小姐挑嫁衣,夫人先进屋歇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