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天色已全然暗下,寂静的庭院,风拂过树丛,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陆念安被轻而易举地抱起来,腾空的瞬间,她有些许无措,双手下意识去扯身下的白色衣衫,缓慢揪住。
这样熟悉的怀抱,几乎是瞬间,就将陆念安拉入回忆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她长高了许多,不在是那个才半点大的女孩。
“会很重吗?”陆念安有些担忧地挣脱着。
话落的瞬间,却清晰感受到落在膝下以及臂弯处的大手,正稳稳托住她。
陆祁忽觉有些好笑:“阿念才多大点?”
可能在哥哥眼底,不论妹妹长多高长多大,都同从前一般无二。
他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抱起她。
“我都长这么高了。”陆念安仍在挣脱,不安分地扭动着,片刻后,大手落在她肩侧,往下一拍。
他声音有些哑:“好了阿念,别乱动了。”
“哦。”
陆念安被哥哥缓慢放下时,手中的八宝匣子也一并被抽走。她双手落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仰起头。
檀木匣子的边缘,仍留有她指尖的余温,很快,被一双大手覆盖上去。
陆祁将匣子打开,匣中不过装着几朵珠花,几根银簪,素净的很。
陆念安凑近去看时,陆祁正缓慢抚过匣中的珠花,很快却将匣子合起。
匣盖落下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隔绝掉所有视线。
“哥哥,”陆念安还没看够,双眸中带着好奇:“婶婶说这是她给我添嫁妆。”
“喜欢?”陆祁耐心问着她,顺手将手中匣子扔给了一旁青竹。
自始至终,他目光未从她身侧移开,静静看着她。
沐在月光下的陆念安,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一边点头一边埋怨:“喜欢,只是打开以后就没有惊喜了,阿念还想着拿回去再看呢。”
她对金银之物一向没什么概念,见得多了,其实很难说出自己喜欢什么。
可这是婶婶送给她的,她自然要喜欢才对。
此时提到了这个话题,陆念安继续往下问:“那哥哥给阿念备了什么?上一次去给陈姐姐送亲,阿念才知嫁妆要准备如此多的东西,对哦,还连棺材都要……”
月光下,他神色寡淡,出声直接打断她的思绪:“好了阿念,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声音冷淡,还有话未说的陆念安只好“哦”一声,低下头,沉默住。
被打断思绪,她明显低落。
陆祁抬手抚了抚她发顶,又哄着道:“我们阿念都知道同哥哥讨陪嫁了,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哥哥没给你,还不满意?干脆把哥哥也带走?”
“也不要那么多,”陆念安踢了踢脚下石子,“阿念又不贪心。”
石子被踢到一旁,滚进草丛之间,陆念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很快僵住脚。
下一瞬,有清冽男声落在耳旁:“还有心情提这些,伤就养好了?”
“都能走了,应是好了的。”陆念安藏了藏脚,心虚道。
北院就在隔壁,缓慢走回屋时,陆念安褪去足衣,就瞧见伤处已经重新红肿起来。
陆祈看着那红肿,忽得开口问她:“这就是阿念说得好全了?”
伤口处虽是红了些,但的确已经不严重,连疼意都很浅淡,等明日应是就能完全消退了。
陆念安便不太在意地放下裙摆:“早上是好全了的哥哥,现在也不严重呀。”
她浑然不放心上,陆祈没说话,却是要将秋菊唤来。
陆念安忽得意识到什么,抬手拉住他:“哥哥你找秋菊做什么?”
“只阿念一人敢跑这般远?”陆祈垂眸看着她,淡声发问。
是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妹两,作为兄长,他太了解她了,只平静地看着她,就仿佛能将所有都看透。
没人纵着,她不敢跑远。
“可是真的是阿念自己要出去的,”陆念安低下头:“不小心走远了些,才听见婶婶来了……秋菊也不知道。”
陆祈看着她镇定自若地模样。
她说谎话时,已经不再会紧张了。
片刻后,陆祈转过身:“那阿念要等哥哥去问问吗?”
他大有一副要认真计较的模样。
陆念安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当然不害怕惩戒,只是不想牵扯身边的人。
脑中一片空白,无措之际,忽得想起家姐教过她讨好长辈的招数——倒茶捏肩撒娇。
“哥哥你坐。”陆念安指着一旁的美人榻,殷勤道。
陆祈仍平静看着她:“阿念,哥哥最不喜你撒谎了。”
“坐吧哥哥。”陆念安闭口不谈,柔软无骨的指尖勾住他掌心,轻轻拉着他往前。
他生得太高,手掌也大,需要用双手才能将他拉住。
陆念安原以为要费些力气,还未用力,就感受到身后的人跟着上前。
等将人拉到榻间,陆念安又催促着他快些坐下,继续殷勤道:“哥哥你今日辛苦了,阿念替你捏捏肩好不好。”
她生得娇小,手心自也是小的,当下搭在陆祈肩侧,连他的肩膀也拢不住。
更别说他骨头太硬,也捏不动。
顿了顿,陆念安手搭在哥哥颈侧,退而求其次地替他捶肩。
她认认真真捶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地恳求:“哥哥你别怪秋菊了,是阿念闷了许久,想出去透透气,才拉着她一起。”
里屋内点着灯,一室明亮。
陆祈坐在塌边,感受到从肩侧传来的,极轻微的动静。
这两年她好似学了不少。只是陆祈见过太多太多的讨好,其中不乏有跪在地上恳求之辈,只她一个,连捶背都像是抚摸,实在没什么诚心。
她也该长长记性。
不过捶了几下,陆念安就没有力气,再一次软声道:“哥哥你别怪秋菊了。”
她一边说一边仰起头,见陆祁连眼都未眨,侧脸轮廓仍旧冷硬。
这样寡淡的一张脸,就好像她不论说什么,也不会得到回应。
姐姐说错了,这一套分明没用。
不仅没用,还害得她手都酸了……陆念安干脆收回手,歇气一般要走。
没等她转过身,陆祈却轻轻将她扯进怀中,大手跟着捏在她腕边:“手酸?”
他总是轻易猜出她在想什么,没一会儿便替她揉着手腕缓解酸胀,叹息声:“哥哥就差依你了,怎么就半途而废?”
察觉到他态度松动,陆念安试探着又问:“那哥哥是不去问秋菊了?”
“嗯,”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这几日阿念会乖吗?”
陆念安自是乖乖点头。
知道她这两年长了些骨气,陆祈便也并未拘她太久,只叮嘱她再养三日便出门。
有了教训,接下来一连三日,陆念安都好生呆在屋中,无聊到极点了,也只是练一练琴。
等到了第三日的夜间,陆念安无比期待翌日,她实在是被闷透了,忽得好想去找几位姐姐,总之一点也不想呆在家中。
秋菊上前替她抹最后一次药膏,临睡前,又照常端来安神的药。
陆念安屏气喝完。
是王太医开得这方子太苦,既是又饮了两杯甜茶,舌尖仍余存苦涩。
秋菊端上来一叠蜜饯,已是夜间,吃多了容易积食,只挑出一颗较小的给陆念安,叮嘱:“虽是苦了些,但小姐忍一忍,等睡能去就不哭了。”
陆念安很珍惜这为数不多地甜,含了会儿后,她眨眨眼,想起来什么一样,问:“秋菊,这药方子还在吗?”
北院每日的药,一直是秋菊盯着在煎,药方子她也会存下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她点头:“都在呢,好生放着。”
陆念安躺下来,打了个哈欠。
明明困到极致,却一边揉着眼,强撑着开口:“我有些想看看。”
“都这般晚了,明日再看如何?”
秋菊走去一旁灭灯,里屋完全暗下来,只有月光透过破窗,落下细微光亮。
陆念安便闭上眼,只是临睡前,一想到还要一直再饮着这苦药,她忽然有些难受,脑中便全是沈大夫那张脸,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三月底,临近会试,晨日里的早朝间,大太监德福替皇上宣读了此番会试的十八位考官。
“景瑞四十一年,宣翰林院大学士王正卿、宣礼部尚书宋维、宣翰林院学士张征、宣卫王赵子展为会试主考官……宣礼部侍郎张展玉、翰林院进士陈锦……为会试次考官。”
殿内庄重,盛着圣旨的托盘被分到殿下,被提到名的臣子纷纷下跪:“臣接旨。”
会试每三年一次,这般重要的考试,令在场大臣都有些凝重,一同商议起后日的安排,一直到天子摆驾离去,殿内氛围才轻松了许多。
臣子们一同走到殿外,散朝以后,天光大亮,石阶之上,布满金色光辉。
几个走在前,着紫色朝服的大臣这时回头,特意来同大皇子贺喜。
现如今朝中,以大皇子卫王和三皇子昭王划分为两个党派,两位皇子之间,关系愈发焦灼。
今日早朝,天子当着众人之面,宣春试主考官为卫王殿下,卫王本就是长子,又得如此信赖,此时免不得要被众人恭维着,连从不站队的左丞相也上前贺一声恭喜。
立储在即,几乎没有悬念。
大皇子笑着将这些恭维应下,一边拱手道别。
等步转长廊,走过太平殿,他脚步急促起来,全然不复方才地平静:“陆兄来了吗?”
“殿下,陆大人在前边等着呢。”
大皇子上前,长廊尽头,陆祈垂手而立,似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陆兄久等,”他略带歉意地开口:“今日之事,本王特意来感谢你。”
此番朝圣,大皇子虽知与会试有关,但没想过父皇会当着百臣提起他。这般重视,怕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想来想去,大皇子只能想到陆祈了。
分明辞别了两年才回京,但这位陆大人如今在父皇心底的份量,好像远比他想象中还要重。
陆祈在朝中并无党派,对这一次示好,大皇子心神领悟:“陆兄,有你与我同盟……”
“不算同盟,”一番话还未说话,陆祈开口打断,语调是不加掩饰地直白:“圣上的确问过我立储一事,三殿下私欲太重,选大殿下不过是衡量以后的结果。”
大皇子一顿,佯装没听懂这话中的疏离:“不论如何,都是多亏了陆兄,日后等本王坐上皇位,定是要再好生感谢陆兄。”
是人皆有私欲,自许诺出皇后之位,连平生最是孤傲的左臣都态度松动。
宫中之人,深谙拿捏人心之道,这世间没有人会毫无私欲。
陆祈却仍旧疏冷,置身事外般平静:“还望殿下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盼。”
正想借此许诺些什么的大皇子,听见这话一时间梗住。
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生硬道:“周家明日午时的宴席,听说备了好些新茶,陆兄可愿前去看看?”
这话不过是客套。
陆家在朝中未同谁交好,也嫌少去谁家私宴。
但秉持着客套到底的原则,大皇子继续:“周家的园子静,园中留了几株晚春海棠,此番陆兄前来……”
陆祁想起,明日已到第四日。
*
回府时,书房的桌案上,规规整整放着两封请函,镶金丝杏纹,是今日下朝后大皇子送来的。
往常,这般请函大多都被收在一旁,连打开的机会也没有。
今日这两封,青竹却小心收好,只等明日一早,送去北院。
翌日那请函被送去北院时,陆念安还尚在睡梦之中。
昨日胡思乱想太多,她久违地有些睡不着,被唤醒后赖了会儿床,才不情不愿起身。
窗外天才刚亮,雾气又湿又厚。
陆念安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秋菊,今日怎这般早?”
秋菊上前替她梳发,细腻的羊角梳抚过发间,她解释:“午时的宴,现下梳妆已经算是晚的了,小姐可是昨夜未睡好?”
“没睡好……”陆念安睁开眼,迷茫:“什么宴席?”
一连在屋中养了三日,陆念安只记得自己同姐姐约好要去看戏,至于旁得宴席,她并无印象。
“周家的请函,公子未同小姐说吗?”秋菊指尖翻动,落在她又厚又重的乌发上,缓慢收拢,叹气:“秋菊还以为小姐同公子都说好了。”
“哥哥怎么都没告诉我。”陆念安回过神,只念叨了句,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清醒了:“对了秋菊,那那药方子呢?”
晨日里雾气散开,第一缕日光穿透云层直直落下。今日的院中尤为寂静,连个小丫鬟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梳完发的陆念安推门走出,心下疑惑时,她仰起头,瞧见海棠树下的那抹人影。
陆祈站在树影婆娑的影下,正静立等着她。
少时陆念安练剑起晚,也是让哥哥等在门外。
他教她分寸,以身作则,不曾逾矩。
陆念安很快跑去,像春日里的小花,生机盎然。
她停在距离兄长一米的位置:“哥哥今日怎么有空?”
离得近了,清晰瞧见她额前碎发。
陆祈抬手,很自然地替她将乌发抚至耳后:“闷了阿念三日,哥哥再不来,阿念岂不是又要抱怨透不过气?”
“我哪有。”陆念安下意识不承认,很快又低下头来,有些纠结该如何开口。
她很少面临这样的选择。
记忆中,哥哥总是忙碌,很少有时间陪她。
陆念安想了想,先是仰起头讨好地笑:“哥哥这几日忙吗?”
“怎么?”
陆祈落在她发间的指骨一顿,默不作声地收回。
“是这样的哥哥,”纠结至极,陆念安还是选择直说:“其实阿念已经同姐姐约好今日去听戏,只能明日同哥哥一起了。”
陆祈温柔注视着她:“明日会试,一连三天,哥哥留在宫中,阿念,哥哥只今日有空了。”
海棠树下,这声音同样温和,静静等着回应。
过了好久,陆念安默默低下头:“那阿念要下次再同姐姐……”
她这般说着,眼角却已经泛着红,好像只让人应下这句,便能哭出来一般。
“没逼阿念,”见她这般,陆祈抬手抚在她乌发上,叹息一声:“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宴,那便送阿念去找姐姐如何?”
他从来都是温和的兄长,总是用十成十的耐心对待妹妹。
往前数十年,从没有限制过她什么,亦希望她多同外界接触。
陆念安不知她方才是在紧张什么。
她为什么会觉得,哥哥会强硬地将她留下来?
晃神片刻,陆祁已带着陆念安往外走,随意问她:“同姐姐约好去哪儿?”
从北院到府外,兄妹两一同往外走,陆念安跟在哥哥身后,乖巧回答:“茶楼,姐姐说要带阿念去听戏。”
时下消遣的地方,无外乎是都是那些。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爱的总是更多,陆祈不得不去重视。
“改日哥哥将戏班子请到家中如何?”
茶楼听戏,总是有些嘈杂,时常演到兴起处便要明日才能接着。
陆念安下意识问他:“那姐姐们也可以来吗?”
“恩。”
*
茶楼同周家并不顺路,马车绕路而去,稳妥地将陆念安送下。
道别前,陆祈又细细叮嘱了一番。
他是长兄,看着她长大,总是要细致些。
可这些叮嘱她听了太多遍,陆念安逐渐心不在焉起来:“我都知道的哥哥。”
陆祈一顿,转而问道:“那哥哥方才说了什么?”
“不要乱跑,好好走路,等哥哥来接……”陆念安掰着手指头数,数完仰起头,明亮的眼眸微闪:“对吗?”
陆祈笑了瞬:“看来是真的记住了,那便去吧。”
长街两旁,是闹市中最普通的一幕,人来人往,嘈杂喧嚣,早已经让人习惯。
等送走了陆念安,马车静静停靠在长街一侧,却还是未离开。
这做下人的,最忌讳猜忌主子之间的想法。
但这般沉默下去,总有些怪异,片刻后,青竹还是犹豫开口:“那大人,周家还要去吗?”
车内,陆祈全然不复方才的温和,目光沉沉落在窗外。
“自然。”
作为当今皇后的母族,周家置办宴席时,朝中大臣总是都要给几分薄面。
午后的园中,春风拂过,一池白莲含羞露出花苞,只静等夏日绽放。
周老爷得了好茶,拿茶杯同人闲谈:“还有一批龙井,三月嫩芽最是清甜,各位可不要客气……”
他说到此处时,丫鬟巧玲端着托盘走出,檀木托盘上,盛着几壶露水泡出的茶。
露水并不好采集,因为珍贵,巧玲走得每一步都很稳,深怕出什么不妥,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推倒在地。
本只是小动静,但随着瓷盏破碎的声音入耳,一室平静也被打破,惊得一园子人都纷纷回头看去。
原本平静的园子里,多出位身高五尺的大男儿,正满园子撒泼。
周老爷一愣,面色从一开始的怡然自得转变为牵强,一边致歉,又忙让人将他制止住。
周家小厮上前围起那人,但没敢下重手,很快让人又跑了出去,搅得好好的园子闹腾不停。
慌乱之时,好在有人出手往前扔了什么,正乱跑的人竟直直停下,这才被抬着离开。
——只是这一打搅,今日之宴还是毁了。
周老爷面色上过不去,大皇子替他致歉,又解释:“小舅他前些年丢了一子,自此以后便有了癔症,今日之事望各位多多担待。”
致歉完,大皇子走去一旁:“陆兄,今日也要多谢谢你帮衬。”
方才无人看清他到底扔了什么,亭中,大皇子清晰瞧见他只是点了一滴茶水。
陆祈坐在亭中,桌案上白茶的香气散开,他指骨抵在杯口:“无事。”
大皇子本欲同他攀谈,接机找了个话题坐下:“陆将军英勇无畏,陆兄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方才本王路过巷口,又见陆兄妹妹替人赶走了地痞混混,实在善心……”
抵在杯口地长指顿住,陆祈掀开眼眸朝前人看去,点头道:“的确是善心。”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戏台子上,着大袖长袍的小倌谢幕,“咿呀咿呀”地哼唱起来小曲。
今日这两幕戏要比往日短许多,谢幕时,天色尚还很早。
往常到这时,到可换一家茶楼继续听,亦或是去别处逛逛。
只是陆念安想到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歇了这心思,只认真同姐姐告别,留在茶楼。
等送走人,陆念安悠悠转过头看向秋菊,又笑了笑。
此时正站在茶楼门前,长街两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午后日光在她眉眼间跳跃,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几乎是同一瞬,秋菊就隐隐感到一种预感。
她叹气解释:“小姐,春天的糖葫芦都是酸的。”
“没有买糖葫芦,”陆念安凑上前解释:“我们去旁边饮子铺等哥哥吧。”
不算乱跑,卖饮子的小铺支在茶楼右侧,长街尽头,街角成一个“十”字,是整条街人最多的地方。
喧嚣闹市里,人来人往,饮子铺设在此处,要比在静处贩卖地多。
陆念安要了两碗桃花饮子,方才坐下,隐约听见从后方传来几声拳脚声。
桃花饮子是用桃花同大米一起发酵制成的,只在春日进行售卖。
守铺子的小二掀开米缸,有浅淡的酒香散开,他抽出小勺舀了两碗桃花饮,又送去凉棚:“两位客官有请。”
陆念安正朝后看着,听见这声才回过头,表情显得有些呆。
小二在这街角守了二十余年饮子,闹市里鱼龙混杂,将他一双眼练得精明极了。
当下见陆念安一身绸缎,只晓得她是哪家小姐,瞧着讲究。
他好心用麻布将缺了腿的木桌擦拭干净,再将瓷碗放下,解释:“两位姑娘莫怕,那群地痞只在街角歇息,断不会来凉棚里。”
上京里数不清的街巷,每一片地段,都有着不成文的规矩。朝商贩收保护费的不乏,那群地痞多数欠了赌债,成日里游手好闲,便干脆破罐子破摔。
多数商贩都宁愿息事宁人,总归一次要得不多,破财免灾算了。
这么多年来,很少会有不怕事儿的敢不给。
所以当拳脚踢在皮肉的声音传来时,小二也有些惊异地顺着陆念安的目光看去。
街角右侧,几个衣衫褴褛,常年盘踞在此的地痞,正面色凶横地盯着一人,人流不息里无人敢靠近。
这几人生得未必有多高壮,但人数上是占了上风,密不透风地将人围起,一同踢在他肩侧,脊背,那人一声不吭,只是捂起肚子蜷缩起来。
当陆念安担忧着望去时,躺在地上的人正巧侧头,隔着人朝熙攘,露出半张红肿的脸来。
有些熟悉。
陆念安一怔,下意识站起身朝他靠近,很快被秋菊扯住:“小姐!”
很快,秋菊看清被围起的那人,同样愣住:“沈大夫?”
春日的正午余有热意,是一日之中,饮子铺最忙碌之际。因着价格公道实惠,这家饮子铺的生意要比一旁的茶楼还要好。
店家雇了一对哥俩才勉强忙得开,此时大哥抽空去了一趟街角,只余下弟弟一个人在饮子铺前,已经忙得团团转。
好在没走多久终于回来,还带着一人回到凉棚下。
陆念安便又要了一碗桃花饮,纠结着看向沈淮安:“沈大夫……”
沈淮安接过道一声谢,清俊的脸上露出笑意来,很快却又疼得笑不出来。
才被人揍一顿,他所有伤口暴露在外。
长街边,络绎不绝,或多或少的目光落下,他全然没有不自在,认真道:“今日多谢姑娘,等过几日会试完,沈某定如数奉还今日这些银两。”
陆念安没说话,有些艰难地看着他,半响后,试探着开口:“那个沈大夫,要不……你先替自己医一医?”
“……”沈淮安像是才注意到脸上的伤,抬手抚上去,随意道:“无事,我都习惯了。”
陆念安便不说话了,她不喜欢戳人痛楚,只是再看向沈淮安时,眼中的同情多了一些。
她从来不会这样说。
陆念安是稍微磕到碰到,都要流泪大哭,要摔倒以后故意不起,要等哥哥来哄才能够好。
想到这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低下头补充道:“我不是在可怜沈大夫,今日因为……是因为我找到那药方子了,想让沈大夫你帮我看看。”
可能是昨夜那药太苦,亦或是她脆弱孩子气,陆念安的确想过去找沈淮安。
她甚至连药方子都好生带着,所以当下用这个理由,也不算是撒谎。
“那等会试以后,陆姑娘来取?”沈淮安不甚在意地笑笑:“只是劳烦陆姑娘跑一趟绿坊街,医馆大抵是要关门的。”
陆念安自然点头,又将篡在手心中的银子给过去:“麻烦沈大夫了。”
碎银几两被好生放在那碗桃花饮旁,陆念安收回手,又拉开荷包寻今早秋菊给的药方子。
此时沐在光下垂眸翻找时,袖摆垂下,用金丝绣成的云纹正映出熠熠光辉。
难为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娘,连同情一个人都要寻个理由。
沈淮安被太多太多人看过了。
在寒冬天却只着单衣之际,他一块碎银换成铜板,买一个馒头,再同买书的老翁讲半日价钱,拎回都快被翻烂得《易经》《礼记》。
那时看他的人更多,同情或是可怜。
沈淮安主动解释:“父母病逝以后,家中只独我一人……他捡到我时,刚从赌坊里出来,问我想不想拜他为师,我没有家人,叫他一声师傅,其实他这人除了赌以外,旁得都挺好,毫不保留地教了我许多,从愠怀到上京,我早已经将他当成父亲一般对待,这些年行医攒下的钱,也尽数存下,在上京租一间铺子,开一间医馆。”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将那些钱又拿去赌,”沈淮安仍然在笑:“明日去京中考试,我原想着去看看他再走的,未想到他只余下一间医馆,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这样啊……”陆念安指尖触在瓷碗边沿,眼眸微微湿濡起来。
她好像真的有些可怜沈大夫了。
听一个人讲述曾经时,不免想起有关于自己的回忆,然后感同身受,或是单纯同情。
时隔两年,陆念安只是又想起那个腐烂的秋日。
在一切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唯一能发出动静的,是静放于院中的那盏水缸。
没有人知道那里还藏着一个鲜活孩子,被藏在缸中鲜活的孩子,也不知外面只剩下一片死寂。
陆念是在第二日的晚上,才意识到她的娘亲不会醒来了。
再次以前,她以为那只是“睡觉”。
第一日,天微微亮时,陆念一个人去了身后的山中,往常她都是跟着娘亲的。
秋雨以后,山里会冒出许多蘑菇,母女俩拾满满一筐,用油炒熟,能吃整整一天。
秋雨以后的山中,又湿又滑,要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陆念其实好怕的,可娘亲病倒了……
娘亲说,要多多吃饭就会病好。
于是那一日,陆念独自爬进深山之中,摘了三朵蘑菇。
回到家,她还将自己收拾干净,娘亲不喜欢她脏兮兮的。
只是等陆念换好衣裙,她发现自己还未有灶台高,她生不起火,亦拿不起那长长的竹铲。
在屋中呆了许久,最后陆念却抱着蘑菇又回到了院子——娘亲仍躺在那里,闭上眼,衣衫之间,血痕斑驳。
她抱着蘑菇也乖乖躺下。
就躺在熟悉的人身旁,钻进熟悉的人怀中,同她一起沉沉睡去。
陆念安还是不知如何去形容那感受。
那种冰凉的,令人恐惧地触感。
她开始讨厌自己是热的,讨厌只有自己能睁开眼。
于是第二日,她乖乖回到米缸中,又艰难地合上盖子。
她要听娘亲的话。
……
陆念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谢绝掉沈淮安递过来的手帕,她低头用袖摆擦泪。
所以她有些没办法想象,一个人要怎么生活呢?
要如何才能够习惯。
难过至极地回到茶楼门前。
卯时初,日光已不似方才那般明了,被层层薄云遮掩住。
长街旁,几间铺子的门正被合上。
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在过一会儿,这里的人都该回家了。
只茶楼要一直开到三更天,陆陆续续还有人往里,赶去听“夜戏”。掌柜的站在门前,第三次抬头看,想上前提醒此处不能停马车,只是莫名胆怯……一直拖到现在。
缓慢走回的陆念安同样注意到这一辆马车,以及正静立在马车旁的陆祈。
是哥哥来接她了。
人脆弱之际,大多想同熟悉的人呆在一起,陆念安脆弱之际,见到熟悉的人便忍不住落泪。
她甚至等不及哥哥朝他走来。
陆念安很快朝前方跑过去,步伐凌乱,又跌跌撞撞停下。
心中有许多话相同哥哥说,陆念安觉得自己又成长了些,她想告诉哥哥自己以后会好好听话。
低眉眸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片刻后,陆念安仰起头——
陆祈目光沉沉,抬手触在她泛红的眼角处:“阿念喜欢他?”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落在耳边的声音,有些冷漠的陌生,这样的陌生,使得陆念安恍惚了好一瞬,才愣愣点头给出回应。
“哥哥……”她还想说什么,低低唤他一声,与此同时,触在眼眸的力道却忽得加重,堪堪擦着眼角而过。
陆念安疼得一颤,眼眸中溢出晶莹的泪珠,她郁闷地揉着眼:“哥哥,什么阿念要喜欢谁?你说话我都听不懂。”
可是被回忆扰乱了思绪,陆念安想起刚来陆家时,她同兄长是无话不谈的。
他教她如何表达,亦在她学会表达以后,温和,耐心,无所不知地替她解释所有疑问。
现在也应该一样的。
她静静等着兄长再为她解释,只是视线被水雾蒙住有些难受,陆念安低下头想将泪花擦拭干净,很快,脸颊被人轻轻捧起。
“被哥哥弄痛了?”抚在她脸侧的大掌干燥,陆祈用软帕抚在她泛红的眼尾,哄着她给她擦泪。
陆念安皮肤薄,偏生打小爱哭,又总是揉眼,眼眸一红,便时常消不了肿。
为她擦拭泪水的丝制手帕,用最好的软丝织成,轻薄如羽,因为太过柔软,极易断裂。
要上京手最巧绣娘极为小心织制一日,也只能织出几毫厘。
那时京中盛传,一两黄金一丝绸,世家大族里,也只替受宠的新生的婴儿制里衣时,才用到绸罗。
陆祈在刑狱司之际,一月的月俸3500文,一匹绸罗已经要黄金百两。
陆家毕竟没有世家门阀的底蕴,又受父辈影响,陆祈秉性克制,断没有寻循私受贿一说。
用绸罗替妹妹制里衣手帕,陆祈便连最普通的绸缎也穿不上。
他从来不同妹妹说这些。
阿念是用金银堆砌长大的姑娘,要精细,细致的养着,从里到位,无一不是精贵的。
陆祈细致地替她擦完眼泪后,陆念安一双眸重新清明起来,在日光下干净澄澈,就像琥珀一般透亮。
陆祈认真注视着她,在长达数十年的生命里,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养大一个孩子。
他是长兄,不该推辞什么。
若是日后要看着妹妹沦落到用棉麻制成的方帕,是他的不对。
陆念安接过哥哥手中的绸帕,妥帖收好,听见耳旁落下一声很乖。
陆祈又道:“哥哥的意思是,阿念有喜欢的人,要同哥哥说,哥哥总要替阿念看一看。”
“我知道。”陆念安不明白哥哥为何要这样说,可她都懂,母亲同她说过,嬷嬷也同她说过,她知道好姑娘是不能私授终身……
“是在心中不满哥哥念叨你?”陆祈不知想到什么,用兄长才有的口吻开口:“哥哥还记得,阿念从前是不太乖的,夏日里贪凉,烧得像个小火炉,请王太医开得药,没喝几日,阿念又嫌苦,哥哥一不注意,你就敢将那药全数倒掉,瞒着哥哥还说都喝了,让哥哥给你糖果子回来。”
说到这里,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哥哥哪知阿念这般大胆,最后落得个头疼的毛病,一整个夏日用不了冰,还偏说是哥哥罚你。”
“……”陆念安低垂下头,忽然什么也不敢说。
耳边声音还在继续:“稍大了些,阿念该识字了,偏生不乐意去学堂,哥哥应下,日日抽空来看你,但阿念几时做完过功课?多背一首诗又要哭,写几个字小脸比喝了药还要难看,可不识字以后要怎么办?”
她头越垂越低,陆祈抵着她下颚将人抬起,那双眸便垂下来,可怜极了。他冷淡看着:“一点也不懂哥哥的良苦用心。”
“哥哥,我现在懂得……”陆念安想要解释,很快却被打断。
陆祈同她对视:“阿念体弱,再大些后,哥哥开始教阿念练剑,但也不逼迫阿念什么,若是学了几日不喜也无碍。”
陆念安不愿再听下去,只是锢在下颚的手,带着温和地强硬,迫使她继续仰起头。
“偏生阿念又说喜欢,可是谁说了喜欢,又尽数忘却,才只是等到了冬日,便不在用心——”
无人能记住所有发生过得事情,陆念安记性更差,干脆只留下好的那一半记住。
于是另一半变得褪色,在她以为自己全然忘却时,却哥哥平静地叙述中,再度想起。
连带着想起因为不想同哥哥分开,哭着闹着要和哥哥一起去宫里,最后被哥哥同僚围起来的丢人画面。
又或是刚及笄那年,去宫里也不知敬畏,胡闹着放下花灯还说要嫁给哥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但,这,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不能再拿出来说的。
想到这时,陆念安有些心急地挣脱,压在她下颚的长指怕伤了她,很快松动。
她乘机挣脱开,上前两步,忽得扑进哥哥怀中将脸藏起来,着急道:“哥哥,哥哥,哥哥不要再说了。”
“阿念方才真的很难过很难过,有些想哥哥。”
还有另一些记忆——腐烂的蘑菇,冰冷的尸体,被染红的碎石,就在方才同样清晰。
陆念安觉得自己好混乱。
很快,她整个人就无措到发抖起来,仿佛一用力就要碎掉了,连呼吸都忘却,只低声呜咽着。
到了黄昏时分,落日余晖笼罩着长街。
一大早挑着箩筐去南巷卖菜,只为了补贴家用的老太太正驮着背缓慢归家;街角饮子铺的哥俩热火朝天不知道再议论些什么,身后茶楼的“夜戏”正要开场,戏班子敲锣打鼓在……
一片吵闹中,陆祈双手落在妹妹肩侧,将人彻底拥入怀中。他手掌大而宽厚,一手拢住她半个肩有余,轻轻安抚她:“哥哥在呢。”
不过哭了片刻,陆祈很快感受到胸口间的湿濡,不知她眼泪怎这般多,又恐她眼睛哭坏,想将人捞出来看看。
大手刚拢在她发顶,陆念安却死死埋着不肯抬头,抱怨地开口:“哥哥,阿念是真的很难过的,方才沈大夫提到他小时候,比阿念还可怜,哥哥你怎么能不听阿念说话就教训我呢?”
……
停靠在茶楼前侧的马车,虽未曾遮挡到什么,但赶来听夜戏的人,免不得要绕一步路才能进屋。
若是放在平时,掌柜的早上前提醒。
视线之间,花梨木车厢,高大宽阔,丝绸帘帐,细腻顺滑。
站在一侧的高大身影,只着素淡的白衣,冷漠,疏离。
掌柜的曾经在茶楼里见过中书令大人。
都没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势,越平和越像是居高临下。
总归绝不是寻常人。
犹豫了好一会儿,掌柜地被人拉进茶楼,才知长街那人,竟是当年那位陆将军的长子,同样是当今的尚书陆大人。
陆家人在平民百姓里,一直是正人君子,从来都百姓深受爱戴。
掌柜的忽得便不怕了,一边朝外走,一边低头酝酿着该如何开口同陆大人搭话。
鼓足勇气抬起头——
长街一侧,方才还形影单只的陆大人,怀中忽得多出位女子来,那女子生得太娇小,明明只是被一手揽住,但两人悬殊的身高差距,使她更像是被严丝合缝地?住,只堪堪露出个后脑。
而陆大人的手正压在那女子发顶间,用力将她往怀中压着,语调难辨:“不是教训,阿念要相信哥哥今日说得,都是为了你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翌日春试,学生带着被褥及浮票进京,由考官一一核对后被入考场。
负责核对的考官是翰林院的几位进士,正对照着学生的年龄相貌进行确认。
大景科举制度森严,严打贿赂考官代考之辈,每逢春闺,朝廷加派人手,从确认到进场到考试,都有严格的规矩,礼部阅试之日,更是设有兵卫军队,搜查考生。
然隔几年还是会出现考官受贿徇私舞弊,或是代考夹带之辈。
于是前些天,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上奏锁院,科举考试期间,不仅限制学生与外界的联系,更需限制考官与外界的联系。
此事交由御史台、吏部一同负责。
御史大夫赶来时,礼部尚书同几位主考官被送入书房,门外是小一支军队,正犹豫着问要如何。
御史大夫:“……”
若是按照请示的奏折来,应分出一支兵卫严加看管,绝不可踏出书房一步。
只是想象中美好,书房内皆是同僚,春试以后还得日日想见,又有大皇子在内。
怎可能严加监管着。
御史大夫摇摇头,侧头找人问道:“诶?怎没见着陆大人呢?”
*
北院内已折腾了小半夜,屋内,那种苦涩到发酸的药香气,弥漫在每一处。
自幼体弱之人,总叫人格外担忧。
稍一受寒就头疼,夏日酷暑又头晕,若是发热昏迷,便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这些年,每日一碗补药,三日一次药膳的养着,陆念安的身子骨才好了许多。
只昨日去茶楼一趟,病来如山倒,不过一夜,脸颊便清瘦了。
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半躺在榻上。
仍旧是脆弱。
巴掌大的脸,乌发被沁湿黏在额间,脸上毫无血色,在光下几乎透明的莹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焉焉地抬眸,目光落在一侧的兄长身上。
此时屋中寂静,只几声鸟吟从窗外传来,极细微的声响。
隔着漆木小案,陆祈低垂眸沉沉看向她,面色算不得柔和。
莫名有些心虚,陆念安下意识舔舔干涩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喉间却一哽。
像是吞下一整块瓷片,锋利的棱角刺进皮肉,陆念安皱着小脸,都吞咽都放轻了。
她忍着疼,缓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哥哥,阿念方才已经乖乖喝了药了,你……别这样看我了。”
这般沉静的目光,总令陆念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她明明很听话,只去了茶楼,也没有乱跑。
夜里是发热了……
可是生病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如果可以,她当然也不想头疼。
胡思乱想时,陆祈缓步朝她靠近,嗓音清冽,道:“哥哥又如何看阿念了?”
“就是 ……”陆念安低低咳嗽了两声,嘶哑着:“就是觉得哥哥你不太开心。”
说到最后,还没等到回应,喉间一抽一抽地疼,像吞下锋利的瓷片。
陆念安忙抬手抵在床侧,又止不住地咳嗽起,单薄的肩,纤细的脖颈,莹白肌肤在光下,抖动着仿佛就要碎了一般。
陆祁大步上前,将小姑娘轻轻揽过,抬手落在她肩侧拍了拍,语调冷漠:“出去一天就弄成这副模样,阿念觉得哥哥会开心吗?”
“可是阿念什么也没做,只听了场戏,一直等着哥哥的。”陆念安的声音越发虚弱,低低抱怨着,唇瓣干涩。
陆祈没说话,将置于漆木小案的甜茶递给她。
茶杯温热,陆念安接过用双手捧着,但没喝。
她回忆着又解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等戏落幕,阿念最多只去了一旁的饮子铺,只几步路,很近的,也没干什么,恩,最多就见了沈大夫,然后……”
她越说嗓子越哑,说到最后,声音已轻得听不真切。
陆祈沉着一张脸,很快握住她的手将茶杯往上抬,杯口触着唇角,陆念安下意识张唇,被哥哥硬灌了两口。
“咕噜”一声,甜茶入喉,熟悉地疼意涌上来,陆念安觉得的喉正在被凌迟,每吞咽一次就咽下一块瓷片。
她推开茶杯,低低皱起眉。
“别同哥哥提沈大夫。”陆祈双眸微眯,目光落在她推开地茶杯之上,又道:“该润润嗓子,听话。”
话音刚落,他手掌严丝合缝地压住她的,陆念安被迫又饮了口茶。
嗓子仍旧很疼,疼痛之余,陆念安忽然发现兄长是误会了什么:“哥哥,你不要对沈大夫有偏见,也不是沈大夫害阿念生病的。”
再次以前,对于沈淮安,陆念安唯一的印象是——好年轻又医术很好的大夫。
直到昨日,见过了沈大夫被压在泥地,被拳脚踢打,被至亲的师傅背叛,陆念安无端生出一种心心相惜地情感。
“哥哥,沈大夫好惨的,”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靠在哥哥怀中,唇瓣微微张合,虚弱道:“沈大夫父母双亡,从小一个人在外流浪,也没有父母,就和那时的阿念……”
“好了阿念,”陆祈打断她:“和哥哥提这些,哥哥干脆将他带回府中,每月支出就从阿念月俸里扣?”
这语调冷得瘆人,嘲讽至极地反问,偏生陆念安听不出来,脸侧抵在哥哥的胸膛上,眼珠子转了转,倒像是在认真思考。
陆祈抵着茶杯送到她唇边,打断她的思绪:“再喝些。”
“不要,”陆念安娇声抗拒着:“很疼。”
不要喝水,连吞咽也不要。
“……”
大抵是瞧出来她的难受,陆祈没在强迫他,松开手将茶杯放置于一旁。
而陆念安低低垂下眸,像是在沉思什么。
月俸……哥哥每月给三两银子,但其实她并未花什么。
衣裙,首饰或是旁得,每月一到时间,就有嬷嬷送来。
哥哥走的这两年亦是,细细算着,陆念安发现自己竟从未将三两银子花完过。
那,陆念安仰头看像兄长,大方道:“那哥哥想养沈大夫,阿念也可以出些……”
一句话未完,有什么东西触上她的唇角,陆念安下意识舔了舔唇,柔软的舌尖擦着兄长的指腹,愣住。
陆祈沉默地凝视着她。
下一瞬,陆念安才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正口中溢出来,忙低下头,抵在唇角的长指已经湿濡,挂着一串晶莹,又拉成长长的银丝。
陆祈将指尖拉开,细细的银丝跟着断裂,他一言不发的从袖中抽出绸帕,先是替她擦了擦唇角津液,才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指尖。
“好了阿念,”陆祈面色冷淡:“连吞咽都不会了?”
陆念安抿唇,手足无措起来,还是那一句:“很疼……”
他指腹摩挲在她的下巴边,替她合上:“那闭上唇,今日都不许说话了。”
这语调不容人质疑,陆念安想反驳些什么,正前方,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外,青竹低下头:“大人,御史大夫来信。”
这几日日子特殊,本该一早便去书院的。
只是昨日夜里,小姐忽得病了,此事便被耽搁住,一直拖着……大人好像忘了。
听见这话,陆祈将怀中人放下,却被妹妹扯住袖摆。
病中之人尤为脆弱,陆念安躺着,面色苍白,眼眸是湿漉漉的。
她没有说话。
陆祈看了她一眼,大手压在她手背之上,轻轻拉开。
知道她粘人,并未直接离开,他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阿念,等哥哥忙完再来陪你?”
陆念安将脸缩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好吧。”
病中是最为脆弱的,陆念安离不开人,就像小时候,喝红豆粥,要哥哥每一勺数五颗红豆放进去才肯用。
陆夫人笑她娇气,陆念安却只是不想一个人,她只想让哥哥多陪陪她。
当下,这种情绪更加明显,等听见门被合上以后,陆念安拉开被子,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舍。
又被哥哥丢下了。
她知道兄长并非无事,相反,接下来的春试,都是极为重要的。
她却想让他留下来陪她。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以后,陆念安感受到熟悉的恐惧。
那些兄妹之间的亲密接触,不在被兄长局促,当下,就像春雨一般,无声地让她适应着。
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可是她明明不想这样的。
陆念安皱起眉,莫名有些忧思起来。
她一贯不太自觉,都怪哥哥怎又不拘着她了。
好像还是……不能一直留在家里。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王太医诊脉以后,替她开的药方子需严按时辰连着用三日。
病中浑浑噩噩本就嗜睡,陆念安时常是还未睁开眼,秋菊就端着药准点进屋,逼着她用完药在歇息。
陆念安连眼都睁不开,因为喉疼,小口小口的饮完,等口中被苦涩占据,再倒回榻上,继续浑浑噩噩。
一日里也就午时清醒了会儿,秋菊端了粥和叠点心进屋。
到这时,陆念安精神气好了些,当下用了半碗甜豆粥,忽然想找人说说话:“秋菊,你说春试会很难吗?”
她还是仍旧有些哑,秋菊听了,轻轻笑:“小姐,瞧你这是什么话,连乡试都是极难呢。”
“这样呀。”陆念安悠悠点头。
是昏睡的时候,总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聊到此番春试规矩繁多,严苛极了。
“不只是严苛呢,”秋菊解释:“上京参考的学生有千人有余,最后能通过考试的却只有百人,小姐你想想,这得多不易。”
陆念安指尖抵着瓷勺搅开豆粥,听见这话,缓缓放下了瓷勺。
大抵是前日里刚见过,陆念安便又想到了沈淮安。
那时她不觉春试有多难,夸起人来没有顾忌。
当下听了秋菊的解释,陆念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恼。
只有百人能通过考试……
她的夸赞就好像变成了压力一样。
陆念安是容易感到愧疚的。
她放下粥,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焉焉问道:“秋菊,那你说哥哥明日回屋吗?”
“小姐可是想公子了?”见陆念安这副可怜的模样,秋菊心下了然,捻起一块糕点递给她:“学生们还在考试呢,公子明日怕是回不来,怎么说也要等到后日。”
“这样呀……”
糕点泛着微甜,陆念安吃了一块,她没有解释什么,蜷缩在薄被之间,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秋菊也不在打扰,端着托盘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此时午后,院子里春意尤为盎然,正在清扫落叶的莲叶听见声响,放下扫帚,转身问她:“小姐可好生用了药?”
“用了药后,食了半碗粥一块糕点。”不知想起什么,秋菊犹豫着,忧思道:“病中脆弱,小姐怕是有些想公子的。”
*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彻底暗下,寂静的春日夜晚,已有蝉鸣声萦绕。
陆念安顶着头乱糟糟的乌发起身,一手掀开帘帐,侧眸看见屋内落了一地月光,一时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她皱起眉,方才好像做了一个不太好梦。
梦里沈大夫未考上贡士,她却不知,仍按照约定次日去医馆,一见面就缠着沈大夫问他考得如何……
正胡乱想着,里屋的门在这时被推开,轻微地“吱呀”声入耳,陆念安转过头。
屋内未点灯,高大身影沐在月光下,在逼仄的室内,无端生出几分压迫。
好在很快,置于高架上的烛台被点亮,陆祈放下火折子,光下,高挺的鼻,眉眼清俊。
这下,陆念安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怔怔地模样:“哥哥不是后日才回来?”
“哥哥是对阿念说,忙完了回来。”陆祈无奈,合上门走近,沐浴以后,萦在他周身的气味变得冷清,冲淡了药味的苦涩。
陆念安又坐起来一些,此时刚醒,寝衣松松垮垮挂在肩侧,领口散开,露出浑圆的肩,在暖光下,裸露出的肌肤如羊脂一般细腻。
她睡眼惺忪,一边揉着眼:“哥哥,阿念方才做了个梦。”
陆祁坐在床侧,不过片刻,抬手捻起妹妹的寝衣,一边道:“阿念同哥哥说说?”
长多大也不会变,有些习惯像是融进了骨头,陆念安断断续续将梦中所见说给兄长听。
春日里的寝衣为云纱所制,云纱轻薄舒适,贴肤的料子,自是极好,陆祈用指腹摩挲了瞬,轻轻往上提,遮掩住妹妹莹白的肩。
兄长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陆念安说话时,陆祁又沉默着替她将衣领也理好,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脖颈,转瞬即逝。
陆念安未曾察觉,蹙起眉继续低声烦恼着:“哥哥我那日好像不该对沈大夫那般说得……”
“梦里沈大夫没有考上……”
“沈大夫有些难过……”
“但秋菊从前说,梦里都是相反的,沈大夫大抵是……”
在陆念安第六次念到沈大夫三个字时,肩侧被什么抵住,裹挟着凉意的长指一瞬收紧,她思绪跟着被搅乱,愣愣抬起头。
床榻一侧,高大身躯遮挡住仅剩光线,陆念安的眼前变得模糊,只看见哥哥的眉眼沉在阴影里,难分辨。
陆祁握住她的肩,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大掌极为克制地收紧,与此同时,劲瘦腕上鼓起青筋,一直延伸到手背。
他沉沉看着她。
这力道并不重,陆念安未感受到疼,只是视线之中,兄长的手腕竟隐隐颤抖起来。
她有些莫名,试探性地唤他:“哥哥?”
没有得到回应,陆念安掀开绸被,跪在榻上有些不放心地凑近看他:“哥哥是生病了吗?”
陆念安想起自己头疼时,也会疼到颤抖,当下眨着眼,用手背去试探兄长额间的温度。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寝衣跟着松散松开来,纤长的脖颈之下,半遮半掩的凸起,正隐隐往外散出娇媚的甜香。
陆念安浑然未决,担忧地唤着他:“哥哥……”
话音刚落,陆祈垂在身侧的手抬起,一手拢住她的下巴,长指跟着抵在她唇边,用力揉了揉。
本就殷红的唇瓣,被指腹揉得更加娇艳。陆念安一双眸瞪大,双手抵在哥哥的腕上想推开,眸中坠起湿濡的晶莹。
陆祈没有松开,罕见地出了神。
春试三日,今日午时,御史台处,又调来了几位同僚监察。
但说是监察,实则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彼时陆祈正在清查试卷,忙碌之际,也抽出一丝心神去过问北院之事。
这几日阿念都很乖。
很快,御史台的人走来帮忙一同清查,其中一位没有离开,站在门外犹豫半响,还是上前。
他拱手致意,言辞诚恳:“陆大人,家母去陈家时偶然见过陆兄的妹妹,陆兄妹妹品貌端庄,家中有小弟还未娶妻,两人年纪也正是相仿,家母便打发我来问问。”
其实近段时日,陆夫人已经收到了不少帖子。
是阿念太招人喜欢。
现下都多得问到他这儿来了。
……
从回忆中抽离,陆祈掀开眼皮看着她。
指腹下幼妹殷红的唇瓣,口中却已不在只有哥哥二字。
他忽得感叹,语调听不出情绪: “我们阿念真是长大了。”
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妹两,陆祈对陆念安的了解,远比她对自己了解的多。
他轻笑一声,这笑意不达眼底:“阿念从前也是像这样唤哥哥的。”
“嗯?”陆念安有些没听懂,直到压在唇瓣上的指腹终于移开,她抬眸疑惑:“哥哥没有头疼吗?”
的确是该头疼了。
陆祈额间微鼓,面色却平静,语调柔和:“喜欢他?”
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语调变得更轻更柔,不论妹妹回答什么,都能轻松应对一般。
属于长兄对幼妹的包容,在此刻淋漓尽致。
见她不言,陆祈缓声提醒她:“阿念近日里,好像时常提起沈大夫。”
“是吗?”被这话带进回忆中,陆念安才发觉兄长说得好像没错。
她胡乱想了想,如果有一天要离开哥哥……她的确不讨厌沈大夫。
可能是因为相同的经历,也可能是因为初见那天,他身上有着和哥哥相似的味道。
里屋内沉默下来。
陆祈眼眸微眯,落在她肩侧的手轻微收紧:“阿念方才有话没说完?”
“啊——”
陆念安点点头,思绪绕回到最开始,她又解释了一遍梦,习惯性将所有烦恼告诉哥哥,闷声道:“我是不是不该对沈大夫那样说呢?”
陆祈抚了抚她的肩:“春试虽等到月中才放榜,但月初的宫宴上,大抵便有些消息,既然阿念担心,哥哥带阿念去听听?”
好像没有变过。
兄长永远无所不知替她解决所有疑惑。
陆念安的眼眸一点一点亮起,欣喜道:“可以吗?”
她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亮,在一片暗色中,仍然亮眼。
陆祈面无表情:“自然。”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渐入四月以后,民间里兴起一种叫“紫苏青梅”的蜜饯。
是将新鲜青梅拍碎以后同紫苏一起腌制,翠绿的青梅被紫苏染成紫色,入口时酸甜清香,拿来当消遣的零嘴最合适不过。
秋菊从清河街买来蜜饯回府时,注意到长街两侧的杏花已经落满枝头,随着风轻轻一吹,连带着吹起漫天的花瓣,像落了一场雨一样。
她剪下一捧带回北院。
“连杏花都开了吗?”说这话时,陆念安口中含着一颗青梅,含糊不清道。
一旁,秋菊正将糖渍的紫苏青梅夹到瓷盘里,侧头见她若有所思地模样,解释:“小姐,都四月了,杏花自是开了,怎了?”
被糖渍的青梅不在饱满,是干瘪的,陆念安咬破,酸涩之际,想到到春试放榜,正是在杏花开放的四月,没由来有些紧张。
她咽下梅干,缓声道:“哥哥回来了吗?”
陆念安已经两日未见过兄长。
“公子大抵是还在忙?”秋菊将瓷盘端到几案上,猜测:“秋菊记得,凡春试之际,皆以春试为先,于是被耽搁之事只能留到日后处理。 ”
“这样啊。”
陆念安有些失望地应下一声,口中酸涩蔓延至心口,她有些害怕忙碌之际,哥哥会忘了那日说过的话。
但长兄似乎从不会失约。
翌日一早,陆祈踩着一地杏花入府,推开北院的门时,陆念安正懒在榻上抚琴。
独自呆在屋中,没什么规矩可言,陆念安盘腿坐着,素白指尖搭在琴弦之上,随意抚动
耳边穿来细微地脚步声,她便有些惊喜地仰起头,一边唤“哥哥”一边起身。
还未等她有动作,陆祈缓慢走到塌边,附身压下,掌心落在她手背上,带着她抚下正确的乐调:“阿念忘了?这里该这般弹才对。”
清脆悠扬的琴声萦绕在耳边,陆念安却笑着回头问:“哥哥,春试的成绩是要公布了吗?”
她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陆祈指尖微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午后的暖光倾斜着散进室内,春意盎然间,他眉眼却寡淡,像是停在了冬季。
他沉默着,什么也未曾说。
陆念安收回目光,顿时有些低落了:“所以哥哥是将答应阿念的忘了吗?”
陆念安感到难过时,眼底细碎的光亮会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她已经很少惦记一件事这般久,亦很少为了旁人露出这副模样。
陆祈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开口:“怎会?哥哥答应过阿念的,又几时忘过。”
春试以后,试卷被统一收集到一起,从弥封到眷录,在交由主考官批阅整理,要花费半月有余的时间。
自一切妥当,放榜以前,宫中例行置办宴席,对此番春试出力的臣子,进行奖赏。
翌日天还未亮,宫女同太监们摸黑起,按照礼部所写的礼单开始备至。
因着春试放榜的日子在杏花正盛的四月,公布成绩的榜单称杏榜。
于是宫宴在后宫最大的一片杏花林举行,礼部送来的礼单之上,从茶水到糕点,也无一例外与杏有关。
摆在小案上最得陆念安喜欢的糕点,是宫中御厨所制得杏花酥,上色精巧,一块酥三种色,从含苞的红过度到花叶的粉白。
酥皮轻薄,内陷是用杏花瓣糖渍的,一口咬下很甜,虽甜到发腻,但带着杏花独有的清香,陆念安慢悠悠吃了两块,又饮了两口茶。
很快鼓瑟吹笙声传入耳畔,伴随着乐舞翩翩,杏花随风飘落的场面,陆念安捧着糕点,被这副场面完全吸引住目光。
宫宴之上,一心一意欣赏乐舞的人并不多。
御史台的林大夫前来攀谈,起身前,陆祈看了陆念安一眼,淡声叮嘱她在原地呆好。
“知道了哥哥。”陆念安点头应下,连眼也未眨,轻易就被这杏花舞吸引住目光。
*
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此番前来,还是为了春试成绩一事,杏榜公布以前,为确保不出岔子,私底下会在进行审查。
通过春试的学生为贡士,此番高中贡士的学生一共一百二十名,名单之上,学生的出身姓名及家世皆详细。
春试的第一名会元,为当朝中书令的小儿子,除此以外,太傅太尉之子皆榜上有名。
陆祈的目光很快落在卷宗中下的位置,沈淮安三字书写规整,只家世空白。
御史大夫注意到,开口赞叹一声:“寒门出贵子不易呐。”
据他所知,当朝中书令小儿子的老师,正是往年状元,得这般成绩,并不令人例外。
只寒门出生的孩子,走仕途之路,付出的往往更多。
“确实不易。”陆祈直接将卷宗递回,面无表情地附和了一声。
这语调太过平静,在丝竹声乐齐奏的杏林中,如玉石落地,清冽又疏离。
御史大夫一顿,接过卷宗,但仍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很快改口道:“陆大人,宫宴以后,皇上欲给众臣两日休沐,由翰林院拨款去山寺踏青——”
一句话还未完,陆祈朝宴席处看了一眼:“家中下有幼妹,令人担忧。”
不知瞧见了什么,话落的瞬间,他转身往回走。
身处于杏林之间,细碎的花瓣被风卷来,落在陆祈肩侧,又很快飘散开。
被留在原地的御史大夫看着他背影,悻悻然收回卷宗。
翰林院拨款去山寺踏青,是前日里便定好之事,几位考官皆应下了请帖,今日想到此事,便由御史大夫前来问一问。
那背影已经离开许久,御史大夫忽得皱起眉:“……”
分明记得陆大人的妹妹早及笄了才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
林中随风起舞的舞女跳到兴起,杏花一簇簇飘落,有几瓣飘在杏花酥上,陆念安抬手抚了抚,才仰头道:“我同兄长一起来得。”
“鄙人去年刚考入翰林院,敢问姑娘的兄长……”一句话还未完,站在一侧的少年忽得止住语调。
陆祈从一侧走来,林中光线明晰,衬得白衣出尘,他平静道:“吏部,陆祈。”
“对,”听见这话,陆念安便笑着对人说:“这就是我哥哥了。”
今日的宴上,翰林院来了不少人,少年是跟着翰林学士前来,进林中时瞧见陆念安一人坐着,不由得走上前搭话。
初出茅庐的小生,还不懂如何掩饰面上情绪,被陆祈平静地看着,脸上的惊吓便一览无遗。
只僵硬着点头唤了声“大人”,便匆忙离开。
陆念安未注意到,侧眸看向兄长:“哥哥忙是完了吗?”
“嗯。”陆祈应了一声。
他不过离开片刻,几案摆着的叠糕点已经只余下两块,粉白色杏花酥饱满。陆念安同哥哥分享喜欢,递过去一块:“哥哥也试一试。”
“阿念,”陆祈落座在一侧,垂眸看了眼那酥点,却未接:“宫宴之上人多繁杂,难免落人口舌,阿念不是答应哥哥,今日会乖些?”
“那吃几块糕点也会被人说吗?”陆念安拿着糕点的手不解,但也害怕哥哥被同僚议论,她缓慢收回手,闷声道:“好吧。”
陆祈欲想再说些什么,这时林中忽得寂静下来,是皇上摆驾而来,明黄色长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龙,只让人不敢直视。
陆念安已将糕点的事情抛之脑后,有些紧张地问道:“哥哥,那皇上是要宣读中了贡士的学生了吗?”
该记心上的从未记过,不过个贡士却记了半月有余。
陆祈抵在茶杯上的指尖轻叩,午后暖阳沐着白衣,他气势沉稳,冷淡地应了声。
没有让陆念安等太久,宴席已经过半,太监德福很快展开卷宗,宣读本次高中贡士一百二十个学生。
本是应是极其无趣的,陆念安却端正坐好,煞有介事地模样。
陆祈侧眸看她时,陆念安浑然未觉,正紧张地揪住裙摆,直到德福口中落下沈淮安三字。
她先是愣了愣,再眨眨眼,乌黑澄澈的杏眸沐在暖阳下,闪烁祈刺目的光来。
陆祈收回目光,抬手,沉默地捻起一块杏花酥,入口时有甜腻散开。
也不知她怎喜欢这些俗物。
*
这大概是今日听见过最好的消息,一直到回陆府,陆念安都心情愉悦。
一路上,瞧见野花,陆念安夸赞两声好看。
马车穿过闹市,陆念安夸赞今日是热闹的好日子。
马车停下,瞥见陆府前的长街,陆念安夸赞两声干净。
“就这般高兴吗?”回到北院,陆祈替她将耳侧碎发抚至耳后,忽得开口叮嘱:“明日哥哥不在府上,阿念一人要好好听话。”
陆念安正沉浸在喜悦之中。
可能是因为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看着沈大夫从泥泽中解脱,喜悦同样真切。
缓了一秒以后,陆念安才意识到哥哥的后半句话:“那哥哥要去哪儿?”
“随翰林院去山寺踏青,戌时回来,”瞧见她眉眼见的喜悦,陆祈抬手触上去,用指腹轻轻描绘:“哥哥答应阿念的都做到了,阿念会好好听哥哥的话吗?”
“当然了哥哥。”
陆念安不明白哥哥为何说这话,她明明一直都很乖的。
她有些郁闷,未注意到一侧的青竹,面色忽得有些怪异。
黄昏时分,天空渐渐黯淡下来。
青竹站在北院的门前,差点以为自己记错了什么。
等陆祈从院中出来,他才迎着上前,恭敬道:“大人,明日去山寺,可要备……”
陆祈缓步走上长廊,眉眼沉在一片暗色中,确是说:“明日小姐出府,找人好生看着。”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从宫中回屋时,莲叶已备至好热水。
温室内热气散开,白雾茫茫中,夹杂着令人微醺的茉莉香气,陆念安泡了会儿后,小脸通红,被这热气熏得晕晕乎乎。
刚沐过的黑发此刻披散在肩侧,乌黑柔顺,秋菊替她将发绞得半干,又在发尾抹上一层茉莉香油。
沐浴完,回到榻上,陆念安用象牙梳给自己顺发,没梳几下手便酸得抬不起来,她缓缓放下梳篦,回过神,见秋菊端着瓷碗进屋。
顷刻间,屋内弥漫起一股苦涩,将茉莉香油的味道完全盖住。
秋菊将那瓷碗递去,字句清晰:“小姐,该喝药了。”
明了的光线落在碗中,黑乎乎的,又难看亦难闻。
陆念安还是不太能适应,颇为艰难地一口饮下这药,含两颗青梅才缓过来。
春日的夜晚,几案上放着捧新鲜的杏花,是当今天子喜杏,上京城便随处可见杏树。
陆念安对着那捧杏花发了会儿呆,不知想到了何事,她扭过头:“秋菊,明日同哥哥说一说,我们便去绿坊街找沈大夫吧。”
秋菊已经放了瓷碗,正从柜中拿起绸帕替她绞发,听见这话,对她突如其来的点子有些无奈:“小姐怎忽得又想到要去找沈大夫?”
“没有突如其来,”春日里寝衣单薄,陆念安双手环住膝,在光下显得小小一只,神色确是认真:“不是同沈大夫说好了吗?要等春试过了要去找他的。”
秋菊搭在乌发上的手微顿,春试已过去半月有余,她都快将这话给忘了,当下有些惊奇:“小姐竟还未忘?”
陆念安闷声反驳:“我记性哪有这般差。”
“是,”秋菊感到好笑:“是这些天小姐未提及,秋菊还以为小姐忘了。”
陆念安到一直没忘。
只是因着贡士榜单还未公布,总忧思惹人不快,好在沈大夫通过了考试……
思来想去,她还是要去找沈大夫,陆念安以后不想再忍受那药了。
*
连着几日都是晴天,翌日一早,第一缕光穿透层层云层透下,落在西院门前。
青竹踩着暖光推开门,院内一片碧绿,一棵高树静静立着,露珠儿坠在绿叶间,降落未落的模样。
青竹直直忽视掉,推开书房的门。
大清早光线稍黯淡,书房内未点灯,便有些昏暗,推门的一瞬,白光散进屋内,落下一地明亮。
眼前开阔,随墙摆放的是花梨木书柜,书柜上珍藏着古迹。往左是黑漆百宝屏风,屏风旁,铜熏香炉往外飘着浅香,清新雅致。
而靠着窗的书桌前,陆祈端坐着,清早柔和的光落在身侧,他一手握着书册,侧脸轮廓硬朗。
此刻已经天明,翰林院前,去山寺的马车早已经离开,陆祈不紧不慢地看着书,直到青竹推开门,他缓缓移开目光。
青竹低着头:“大人,方才北院传来消息,说是小姐午时要出门一会儿。”
说起这事,青竹仍有些震惊,震惊之余,更是惊叹长兄对妹妹的了解。
马车昨日便已经备好,但不过只是去了宫里一趟,大人又是从何处看出,小姐翌日要出门?
陆祈听见这话,面色并无惊讶,将手中书搁置在案桌上,他随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木匣。
木匣并不是普通的匣子,精致小巧,四面雕着繁杂的云纹,打开匣子,匣中,一根更为繁杂的发簪映入眼帘。
簪头是云母制成的牡丹花样,金丝拉成花心,正中镶着红色宝石,而牡丹花上坠着的玉蝶更是夺目,以红蓝宝石为眸,两相结合,在光下,牡丹同玉蝶散着华贵的光芒。
这般精致繁杂的发簪,只能是宫中所物。
陆祈指骨托起这根发簪,凝视片刻,久到青竹都有些疑惑时,他忽得将发簪放进匣中,起身。
白衣素净,他缓步走出院子,语调寡淡:“该送送阿念的。”
此时的北院,秋菊刚替陆念安梳好发。
打开平日里装发簪的匣子,匣中的簪钗整齐排放开,金银玉石闪烁着亮光。
秋菊挑了几朵珠花和一支点翠蝴蝶簪,刚比划在乌发上,陆念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却轻声细语地提议:“秋菊,去绿坊街就不戴珠花了如何?”
上一次去绿坊街,陆念安未曾见过哪家姑娘头戴珠花,也想要显得合群一些。
秋菊很快也想到这一点,只是瞧她家小姐这一身锦罗,乌黑柔顺的黑发……秋菊到底是没说什么,只依着她将珠花拿掉。
离午时还有一会儿,陆念安梳好发后,便坐在院中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看闲书消遣。
她很快入戏,完全沉浸于书中,直到眼前落下一片灰褐色影,被这道影笼住视线,陆念安回神,仰起头有些惊讶。
陆祁温柔注视着她。
今日着一袭广袖长袍,细腻的淡色绸缎,不同于以往那般素净,长袍上绣着清雅的竹纹,将他整个人称得越发矜贵。
“哥哥今日不是要去山寺踏青吗?”陆念安反应过来,将闲书合上放在一旁。
“哥哥还不急,”沐在暖阳里,陆祈气质温润:“今日是打扮了,起身让哥哥瞧瞧?”
“没有呀——”
陆念安一边说着,仍听话地站起来,身着鹅黄色裙衫转了半个圈,这般亮眼的淡黄色,寻常家姑娘都小心避开,只是她肤白,着亮眼的色更称得肌肤白皙,娇俏动人。
陆祁静静看着她,语调越发平淡:“扮得这样惹人喜欢,阿念是去见谁?”
“没有呀,”陆念安还是同样的话,又下意识摸摸脑袋:“可是阿念今日连珠花都没戴呢。”
陆念安并不觉自己有什么变化,轻声解释了句后,她仰起头还想说些什么,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被这样平静的看着,心下竟忽然有些紧张。
今日让人去西院通报时,陆念安未明说自己是去找沈大夫换药,是仗着陆祁要去山寺踏青,便含糊不清的随意搪塞。
原以为哥哥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像是长兄与生自来的压制,从小到大,陆念安只觉自己不论做了什么坏事,都无一例外会被戳破。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身后是大簇大簇的花丛,五色的花齐齐舒展开枝叶,身穿鹅黄色的陆念安站在其间,因为紧张,肩侧微微颤着,像只无意停留在丛中的蝴蝶,抖着蝶翼正欲飞向半空。
“阿念在紧张什么?”陆祈缓慢抬手,指腹压在她脖颈之上,感受到轻微的颤动后,像是不解:“不想见哥哥?”
“没有,”脖颈被摩挲的地方有些痒,陆念安先是否认,才含糊不清地回答:“哥哥,今日阿念是要去见沈大夫,可以吗?”
她还是有些胆怯,不敢直言自己不想喝王太医开得药。
但是直觉或是什么别的,她亦不敢说自己想祝贺沈大夫中了贡士。
于是陆念安继续低着头,决定等哥哥问了在磨蹭着开口解释。
从前都是这样的。
意料之中的追问却没有,落在耳边声音平淡:“自是可以。”
“就是……”陆念安正想解释,意识到兄长说了什么以后,她忽得止住声音,歪头,有些不解地眨巴着眼。
“在阿念心中,哥哥就这样小气?”像是察觉出她在想什么,陆祁失笑,一边抬起手落在她发间:“哥哥从不反对阿念出门,拘着阿念,只是因为阿念伤还未好。”
海棠树下,兄妹正面对面站着,陆祈抬手,将幼妹髻上的发簪轻轻取下。
这根发簪本就精巧,是大年初一,陆祈寄回上京给妹妹的礼物,从西域所购,整个上京也找不出一样的。
取下以后,陆祈低垂眸,神色认真,却将一根新得,更为华贵精巧的发簪,缓缓推入妹妹的髻中。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斑驳光影,陆念安有些新奇地晃了晃头,发上玉蝶便也随之颤了颤,整颗宝石的光泽尤为夺目,又被她双眸的亮光压下。
“别动。”陆祈替她将碎发收拢至而后,这才将人放开:“阿念一个人可以吗?”
*
再一次来到绿坊街,随处都是杏花的香气。
街角,卖菜的婶婶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似是在议论些什么,眉眼间都是笑意。
陆念安沿着记忆往前走,路过斑驳的砖墙,她停在一扇有些破旧的灰木门前。
走进院中,书房的门未关,透过缝隙往里看,书屋内素朴,只一张长桌一把木椅,显得有些逼仄。
今日是公示榜单的日子,许多学生大多还在外,亦或是给自己一天时间休息。
沈淮安端坐在长桌前,右手执笔,正在废纸上练习行书,好像一刻也不曾松懈。
陆念安敲了敲门,见沈淮安回过头,便笑着道:“沈大夫。”
“陆姑娘?”几乎是同一瞬,沈淮安放了笔。
“陆姑娘可是来取香粉?”沈淮安顺势将长桌收拾干净,从匣中取出那张药方子展开。
“还要贺喜沈大夫高中贡士。”
她说着,一边走进屋内,裙摆随着走动,小幅度荡漾着。鹅黄色锦罗散着华贵的光泽,走进屋以后,整个人沐在光下,发间的簪子尤为亮眼,云母宝石的光泽熠熠生辉,她整个人都同这间书屋格格不入。
陆念安眉眼弯弯,一边松口气:“就说沈大夫你一定能过的。”
“谢谢陆姑娘。”沈淮安穿着洗到泛白的灰色长衫,明明站在自己的屋中,却显得有些局促,指尖摩挲在起毛的衣衫上,他松开手将药方子递回给陆念安。
陆念安接过药方子,便有些期待地抬起眸。
她双眸乌黑,澄澈而清亮。
沈淮安同她对视,停顿了瞬后,才开口:“这药方子并无问题,陆姑娘可是拿错了?”
“是吗?”
陆念安显得有些呆愣,回过神忙看向秋菊。
秋菊皱起眉,她将药方子反复看了看,很快摇头,极轻声地说:“没有呀小姐,这两月北院只用过这一个补药方子,又怎会出错?”
药方子是王太医前些日子开得,配得极其精确,每一味都是精贵罕见的药物,相互牵连着。
但自会试以后,沈淮安花了三日的时间,细心将方子上的每一味药材都单拎出来研究,绝无相斥的可能。
听完这话,陆念安显得有些呆愣,那对明亮眼眸,被蒙上一层湿润的眼眸,她眨眨眼,下意识反驳起来:“可是哥哥说…… ”
沈淮安移开目光,不忍看见她失望地眼眸,忙安慰:“陆姑娘,也可能是我没看出来。”
“嗯,”陆念安揉了揉眼,闷声道:“没关系,我会回去问一问哥哥。”
哥哥从不会骗她。
只是当下,看着沈大夫的眼睛,陆念安同样能感受到属于沈大夫的真诚。
那还能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春日里衣衫单薄,她身姿纤弱,当下彷徨无措地站在原地。
来时的好心情已尽数消散,一整颗心变得矛盾起来,陆念安想不明白。
沈淮安欲上前安慰,还未开口,一侧地门忽然被人踢开。
那木门本就破旧,摇摇晃晃即将散架一般,散出刺耳的声响。
还未从迷茫中缓过来的陆念安,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抬眸看去,只见眼前多出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与此同时,屋内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酒味。
那男子生得人高马大,乍一看极其唬人,此刻斜斜看着沈淮安,不欲多说:“你师傅姓沈名韦,在我那里挂了五十两白银,只让我来找他那考上贡士的徒儿来要。”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本就仄逼的屋内,因为多出一人以后,更加拥挤。
沈淮安站在长桌一侧,到底是文人,发灰的长衫单薄,两相对比,他身姿清瘦,愈称得黑衣男人臃肿。
弥漫在屋内的酒味的酒味变得浓厚起来,只是沈淮安面上并没有慌乱,带着一种习惯的顺从。
他抬步上前,有些歉意地让陆念安先离开,好像还说了许多话。
可陆念安无措之际,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显得有些许茫然。
直到被秋菊推着往外走,明亮的光线落在眼前,她下意识眯起眼,看见门外站着的几个人影以后,才反应过来。
那几人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身侧,充满审视地打量,又很快收回目光,悻悻然进了屋子里,连多看一眼都胆怯。
一扇门隔绝掉所有视线,从屋内透出的声音,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嘈杂。
陆念安侧眸看向身后的门,刚想上前,秋菊忙一把拉住她,惊讶道:“小姐!”
“小姐是被吓傻了?”秋菊用手背量了量她的体温,才呼出口气:“也没问题呀。”
“我……”陆念安极缓慢地眨了眨眼,才纠结着说:“秋菊,我们是要走了吗?”
她双眸清澈,湿漉漉像被覆上一层水雾,说这话时,带着天真的稚嫩。
这样的天真其实少见,秋菊实在不理解。
她想,却也不能怪陆念安。
画本子上,总爱写世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
来到陆家以前,秋菊实在是很不能理解这样的故事。
秋菊出生于上京的一户普通人家,头上有四个姐姐,她排第五,在家中时却是长姐。
因为她头上的四个姐姐,无一例外都被卖走,秋菊甚至从未见过他们,只从邻居口中,隐约听见过四个姐姐的消息。
遗憾的是,爹爹阿娘从未想卖过她。
毕竟他们还指望着她来照顾弟弟。
可在哪儿都是当丫鬟,留在家中还没有月俸,那之后,秋菊便将自己卖给了陆家。
诚然,陆念安是一个很好的主子。
送来北院的满匣子珠花,会送给丫鬟一人一朵,平时买得妆粉胭脂,也会送给丫鬟们一人一盒,连遇到喜欢衣裙,也想要替周围的人都制一身。
如果话本中的世家小姐是像这般,那么会爱上穷书生好像也变得理所当然。
陆念安对“穷书生”是没有认知的。
思及如此,秋菊觉得自己是话本里的坏丫鬟。
她拉过陆念安,无奈:“小姐,五十两银子都快赶上您一年的月俸了,更何况我们今日出门,也并未带这般多的银子,怎么能贸然进屋呢?就算要帮助别人,也应先回家拿银子。”
陆念安并不固执,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听话的,此刻同样乖乖点头,同秋菊一同往外走。
顷刻间,两人走到院门旁,只剩下一步的距离,便彻底离开。
从身后传来什么破碎的声音。
陆念安回过头,视线之间,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倒落在地,而沈淮安则是被踢出来,腾空了一瞬,又硬生生被砸到院中。
灰白色长衫已经凌乱,沈淮安平躺着倒在地上,额角伤口红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将要死寂的脆弱。
这副模样,让人很难坐视不管。
陆念安没办法冷眼相看。
但又如秋菊说得一样,今日出府,她根本没有带够五十两银子,贸然上前只会自己受伤。
犹豫不决的瞬间,一阵脚步声袭来,是住在绿坊街的领居听见动静,上报了官衙。
衙门的人赶来,几个人腰间佩刀,绕过陆念安往院中走近。
陆念安退后几步,刚要松口气,却看见几个捕快径直走过沈淮安,拱起手恭敬道:“林掌柜的,今日怎么亲自来要账。”
大景律法禁赌,能上京开设赌坊是极不容易的,要避过官衙的搜查,亦要有手段去追债。
所以赌坊背后之人,多多少少同朝廷之人沾亲带故,关联密切。
林振干爹便是朝中四品大官,早已对各个衙门都打点好。
遇见这般情况,他非但不慌,环住双手,理直气壮道:“他爹从我这儿借走五十两银,已半月未还,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是该要债的,林掌柜此举,实属情理之中。”
“那若是没钱还呢?”
那捕快很快顺着他的话道:“按律法,应当压入地牢一月。”
素朴院内,灰砖堆砌起的墙壁经受风雨侵蚀,墙上生起了厚厚的青苔。
沈淮安本倒地不起,听见这话以后,指尖却微动,撑在地上欲起身。
林振抬脚,步履压在他胸膛的位置,一脚踩下:“张捕快说得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便按律法做事,不然传出去,可别说我们欺负人喽。”
一个捕快上前,便将沈淮安的双手拷住,但是这一次,沈淮安并未顺从,有反抗之意。
“你还敢反官了不成?”
另一个捕快上前帮忙,不由分说地替他带上手铐。
离殿试不足一月,若这个时间入了地牢,按大景律法,连考试资格将一并被剥夺。
思及,连秋菊都有些不忍,愣神片刻,一时没注意到陆念安竟上前一步。
“那,那冤有头债有主,律法也不是这样算得……”
她声音很轻,轻到有些没底气,但一字一句,却是明了的。
陆念安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她只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明显是在欺负人,却还要替自己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今日以前,陆念安还以为所有的官人,都会像哥哥那般光风霁月……原来不是这样啊。
想到哥哥,她鼓足勇气还想继续往下说,几个捕快不悦地看过来,陆念安立马被打回原形,忍不住后退一步。
一个捕快盯着她快步走进。
陆念安很不适应这些目光,后退的动作稍显匆忙,因为急促,脚一软又跌落在地。
“啪嗒——”一声,连带着头上发簪摇晃着一同摔落。
青石板上,云母宝石的光泽越发熠熠,将满院灰扑压下。
佩刀捕快走近,垂眸瞧见,有些惊喜。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直白,陆念安捡起来发簪护在怀中,又小心地擦了擦灰尘。
那捕快开口道:“这根发簪到是值五十两银,姑娘既是想充当好人,到是拿发簪来抵,将这债给补上。”
陆念安正垂眸擦着灰尘,听见这句话,指尖顿住,一时间有些怔愣。
可簪子是哥哥送得,她也很喜欢……
她停顿了许久,许是看出她的纠结,那捕快悻悻然离去,让人将沈淮安压起来。
银拷碰撞发出极细微的声响,陆念安只好篡紧簪子站起身,呼出口气:“我,我可以只暂时将簪子给你,等一会儿再用五十两银换回来吗?”
于陆念安而言,她并不缺一根簪子,可对沈淮安来说,殿试却是唯一的。
心中的天平慢慢往一边倾斜,陆念安刚将簪子递出去,被秋菊拉住。
秋菊仰头,取下她发上的一朵珠花:“用这个吧小姐。”
珠花虽也贵重,但在这根发簪的相称下,便显得微不足道,也令陆念安心底好受许多。
她又将珠花递过去,天真地以为能换回那根发簪。可那捕快却看也未看,讨好地走到林振面前,将那根发簪递过,熟稔道:“林掌柜的,您瞧瞧看。”
仗着朝中有人,这般事情,林振从前并未少做,强抢一根簪子,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捕快又道:“林掌柜的,这簪子用来抵债到是不错……”
他沾沾自喜地捏着发簪,没注意到面前的林振,既没有抬手接簪子,面色也变得慌乱起来。
*
陆念安转身离开了院子。
正午时分,炽热的日光笼罩着整条街,暖光一直从巷头延生到巷尾。
陆念安靠在斑驳的石墙上,仰起头,眉眼沐在光下,沮丧极了:“秋菊,他们好坏呀。”
姑娘家第一次受骗,既失落又狼狈。
此刻靠在墙角,鹅黄色裙衫上沾染了些许灰尘,被盘起的乌发凌乱,发上光秃秃只剩下一朵珠花,连原本白净脸颊也不知在何处蹭上了灰。
回府以后该如何同哥哥解释呢?
陆府的马车停在长街一侧,陆念安却没有心情回府了。
秋菊在这时扯了扯她的袖摆。
“怎么——”陆念安抬眸,顺着秋菊的目光朝前方看去,愣住。
淡色绸缎散发出细腻的光泽,陆祈从一侧走来,不同于往日的缓慢,他步伐微快,在陆念安面前停下。
“不知道哥哥会担心你吗?”将她捏在手中的珠花接过,陆祈有些生疏地替她钗上,语调冷淡:“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是让哥哥来心疼的?”
同她用得绸帕一般,陆念安的起居所用无一例外不是珍贵的。
从西域进贡的云纱锦罗、宫中巧匠所制的珠钗、千金难求的名贵药材……太多太多,多到她早已经习惯,习惯到忽视。
当下,陆祈用指腹抚掉她脸颊上的灰,有些疼惜地放轻动作,一边道:“阿念,哥哥收回之前的话。”
“寻喜欢的人可以,只一点,若家世连哥哥也比不上,阿念让哥哥如何放心?”
第50章 第五十章
陆念安也不知自己何时还蹭到了灰,反应过来时,脸侧已被擦拭干净。
陆祁转而握住她的手,他手心宽大,陆念安却生得娇小,素白指尖同样纤细,嫩生生的白,此刻被一手拢住。
他正用绸帕擦拭她的指尖,动作一丝不苟。
陆念安感受到每一根手指都被哥哥摩挲过,等到被放开时,指尖已经变得红红的。
她不太适应地收回手,亦不适应哥哥的目光,有些无措地捏着裙摆退后一步,道:“哥哥今日不是去寺中吗?”
此刻天光大亮,正午暖意盎然。
陆念安想不明白哥哥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绿坊街,更不明白他方才说得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正胡思乱想之际,陆祈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替她遮挡住午后炽热,他静静看着她,语调坦荡:“哥哥不放心阿念。”
不同于往常的平静,陆念安的确能感受到兄长的担忧,就如同他话说得那般。
可她只是来了绿坊街一趟,有何可担心?
陆念安还是想不明白,张了张唇,话还未问出口,陆祈已不由分说地圈住她手腕,带着她重新走回院子。
“哥哥?”就在方才,陆念安才傻傻上当,此刻意识到什么,她不愿面对,不肯再上前一步。
怕弄疼她,圈住她手腕的长指也跟着松开。
陆祈侧头看她,此刻身着广袖长袍,丝线绣制的竹纹清雅,衬得他面貌清俊,眉目温润,他失笑一声,问她:“那阿念是要哥哥抱?”
有什么回忆从深处浮现起来。
刻意哭诉,装腿疼不想走路…那些被添油加醋的疼痛,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要哥哥抱。
前些年陆念安还常做这样的事情。
“我都长大了。”陆念安佯装听不懂。
只是在兄长重新握住她的腕时,这一次,她很顺从地跟着往前走。
重新进了院子,院中狭小,零零散散才站着几人,显得拥挤。
这里只是绿坊街最普通寻常的地方,角落处,长久未经受过打理的绿植焉焉垂下。
分明是最生机的春日,整座上京的杏花都齐齐盛开,这里却显现出一种只有深秋才有的萧条。
沈淮安靠着斑驳的灰墙席地而坐,双手仍然被拷住,他素衫狼狈,茶色的瞳干净。
院内一侧,几个捕快还未走,但对沈淮安的狼狈坐视不理,只闲散地靠在一侧。
瞧见这一幕,陆念安便生出一种被愚弄的气愤。
她以为给了发簪便能息事宁人,可怎么能骗了她的发簪,却连人也不放呢?
生满青苔的石板路上,粉绸绣鞋上前一步。或许是因为有哥哥替她撑腰,陆念安带着一股青涩的勇敢——
圈住她手腕的骨指却一瞬收紧,陆祈将妹妹拉至身后。
初初来到陆府时,陆念安还是个怯弱的孩子。
胆而小,不会说话,见到生人便紧张地将自己藏起。
后来,她惯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着兄长,遇到委屈便要哥哥抱着哄才肯不哭。
而到如今,这个只会依赖他的怯弱幼妹,已经勇敢到可以替他人出头了。
作为长兄,他是该欣慰了吗?
灰墙下沐着一片阴影,陆祁站在影间,此刻背对着妹妹,他眉目间的柔和消散,神色中剩下一片寒凉。
他平静地唤了一声青竹。
久居高位的人不显锋芒,因为见惯所以不惊,周身始终浮动着一股淡然的平和,反而越平和越危险。
几个捕快后知后觉地也意识到什么,所以在青竹拿着一块碎金子上前时,变得异常好说话。
态度也与方才截然相反,卑微地躬下腰,连碎金也未收下,便慌忙将手中的发簪递出去。
陆念安原本还躲在兄长身后探头探脑,望见眼前这一幕也不闹了,扯了扯兄长的袖摆,低声提醒:“哥哥,还有沈大夫。”
“……”
陆祁沉默一瞬,还是抬步上前,从背阴处走到明亮的光下,他最终停在沈淮安面前,垂下眸子。
他是极爱洁的人,平日里着素衣都比常人矜贵,此刻身着的长袍间无一丝褶皱,竹纹精细,绸缎细腻,越发衬得沈淮安狼狈。
不过片刻,有捕快拿着钥匙上前,蹲下身替沈淮安解了手铐,又颤巍地扶起他,语调卑谦:“沈,沈大夫,这位大人已替你还完赌债了……”
斑驳的灰墙前,沈淮安动了动手,“啪嗒”一声,那副困住他的许久的银拷松散滑落下来。
见状,几个捕快又对着他笑了笑,才带着明了的恐慌,一齐跑开。
沈淮安抬起眸时,陆祈也正看着他,平静中带着几分冷冽,令人无端生惧。
沈淮安没有移开目光。在书院考试时,他曾见过陆祈。
一手拍了拍身侧的灰,沈淮安身着泛白的灰衫,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狼狈,既恭敬又得体道:“多谢陆大人今日相助,沈某改日定如数奉还。”
“听阿念提及过,沈大夫医术不错。”
陆祈语调温和,淡淡说完这句,他转过身,极自然地替陆念安整理起衣裙。
院中似漂浮着若有似无的尘灰,替她鲜亮的鹅黄色衣裙蒙上一层尘灰,他大掌落在妹妹的肩侧,腰间,最后是裙摆,一一拍下那些尘灰。
这个动作不带任何倨傲,就像人皆道之长兄如父。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照顾妹妹。
从十多年前的秋天,他替她寻医治病,往后亦是好生照看着她,教她说话写字走路,她喜欢什么,便都由长兄替她奉上。
替她寻喜欢的琴,纵容她称得上奢侈的爱好。
陆念安所用的一切,从绸帕到屋中的一盏桃花灯……那些她已经适应的一切,皆是最好的。
他将她照顾的多好。
妹妹离不开人,陆祈便不从同花时间同谁交际,这些年来,也未同谁交好过。
就算在军中的两年,他也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她。
却也从不同妹妹说。
只是长兄对妹妹的关心。
替陆念安理好裙衫,陆祈温柔凝视着她,语调意味不明:“阿念总是让哥哥担心。”
他的阿念娇气,总惹人疼惜。
就算有一天要离开他,陆祈也绝不会放任妹妹住在这般仄逼的地方。
当下,陆念安望着沈淮安也有些许担忧。
沈大夫的伤瞧着要比上一次更严重,额角破开,唇边也沾染上几丝血痕……
没有等陆念安细看,陆祈一手锢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只能看着他。
他淡声道:“先前同阿念说得话,可认真听了?”
陆念安一愣,才想起哥哥说得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是长兄,她的婚事本就要他同意。
陆念安便也顺从,很快回答:“好。”
许是因为哥哥才替她撑腰,让陆念安悟出几分有哥哥担心的好,她眉眼弯成月牙,又说:“我都听哥哥的。”
陆祈这才笑了,缓缓放开了她,抬手接过青竹递来的发簪。
云母制成的牡丹花样、红色宝石、无暇白玉雕刻而成的玉蝶 。
无一不在彰显它的繁复华贵。
陆念安自然也很喜欢,更别说失而复得地东西总是更加珍贵。
她抬手接过,只是素白指尖还未触上,陆祈却将簪子抬高,问她:“阿念喜欢吗?”
陆念安笑盈盈地点头,语调甜腻:“喜欢。”
“别对哥哥撒谎。”他仍温和地看着她:“真的喜欢吗?”
陆念安有些茫然,但还是点头说了喜欢。
只是方才点头,精巧华贵的云母簪子却被直接摔落在地,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玉蝶同牡丹间生出裂痕。
陆念安杏眸瞪大,就看着这根发簪在眼前瓦解掉,她眸中带着不解:“哥哥……”
陆祈面不改色地摸了摸她的头,淡声道:“阿念,可哥哥从没教过你丢弃心爱之物,对吗?”
“阿念不满意,扔了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