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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随着花灯入水,莹莹烛光落在暗中,流转起来。

    曾看闲书,偶然间,陆念安读到过一则关于花灯节的典故。

    村头乔家的大儿子同李家的小女儿,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这是莫大的缘分,父母便做主替两人订下姻缘。

    两个孩子自幼一起长大。李家女儿日日都会穿过小河,跑去乔家找乔家儿子。

    只是有一天,等她再穿过小河去找乔家儿子时,乔家儿子却告诉她:“你走吧,我不喜欢你了。”

    他还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令李家女儿难受极了。

    李家女儿离去时,已经掩面哭泣,从此消沉。家中人知道以后,只好替女儿退了婚事,又另则了一桩姻缘给她。

    于是在一个春天里,李家女儿被迫嫁给别人。

    她嫁人那天,说着不喜欢她的乔家儿子却偷偷去看了,回屋以后,又哭着放了一盏花灯。

    原来他没有不喜欢李家女儿,只因为他生了重病,大夫说他时日已不多,他才出此下策。

    他亲手将爱人推开,又放下花灯,祝她往后幸福。

    他用毛笔写下小楷字祈愿,那灯顺着河流而下,却将河下的神仙感化。

    神仙寻来了李家女儿,替乔家儿子治好了病。

    两人解开误会,有情人如愿在一起。’

    起初看这故事时,陆念安还曾感动到流泪。可这世间,真的会有什么仙子姐姐吗?

    不过是编出的故事,试图安慰自己罢了。

    陆念神色空洞,目视着前方,片刻后,指尖落在水中,还是将那花灯轻轻往前推。

    荷花灯跟着颤动,在原地晃悠了瞬,水波层层荡开时,花瓣下方的一行小字跟着显露出来。

    小楷字,很柔和的笔触。

    院中寂静,湖面暗沉,那花灯滑过水面,像是深黑色的夜空里,闪过了一颗星星。

    可是这星星却转瞬即逝——

    刚放下的花灯还未飘远,便被一只大手稔起。

    陆念安一怔,顺着那截青筋凸起的手腕仰起头。

    黑暗之间,只明灯一盏,散发出微弱且稀薄的光芒。沉在光中的一张脸,被模糊了轮廓,白衣寡淡,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就似月般高不可攀。

    陆念安下意识站起身,视线因此明晰了些,见陆祈手执花灯,垂眸看着那行小字。

    “……”

    夜色朦胧,隐秘心事在这一刻被戳破,一种很微妙的难受直直涌上心头。

    陆念安忽得就愣在了原地,还没等她有反应,竹架断裂的声音就落在耳边,这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尤为清晰。

    那花灯落在陆祈手中,被大手收紧,脆弱的竹条崩散开来。

    不过顷刻,就已支离破碎。

    陆念安看着那花灯被捏碎。

    陆念安看着那花灯崩散开。

    为做出这盏明灯,她对照着宫女的示意,反反复复缠绕着纱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最后才在一匣子花片中,勉强挑出了最匀称的十六片,合在一起。

    指尖上人细细麻麻的伤口仍在泛痒。

    可此刻,这盏灯,就在哥哥的手掌中,直接瓦解掉。

    他甚至未曾细看一眼这灯。

    他一句话也没说。

    陆念安有想过哥哥会不喜欢这灯,却未曾想过,他会毫不犹豫就将这灯毁了。

    陆念安仰起头,双眸已然红了,几滴泪水顺着脖颈滑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同那花灯一样被人捏碎。

    “哥哥……”她张唇想说些什么,双手不安地搭在衣摆上,有些无措。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微妙,如同地上崩离散架的花灯一样,隐隐预示着什么。

    再次以前,陆祈出声打断她,语调置身事外般平静:

    “今日宴席,宫中眷客无数,来往密切,出现每一盏花灯都备受关注。”

    “阿念,你可知这花灯流入河中,顺着水流,最终也会流入护国河中。”

    他平静冷漠地分析着,对那花灯上的小字没有一丝起伏,他不关心那灯盏是谁做的,可以随手捏掉,就如同他也不关心那花瓣上的一行小字。

    所有的一切,他不甚在意。

    比起无用的质问,这显然才是哥哥应该说出来的话。

    他替她分析放花灯是错的,告诉她宫里的所有河水会汇集到一处,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解释一样,他让她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他们是兄妹的关系。

    在世俗眼中,他们早已经如同亲兄妹一般,不可逾限。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这般冷静地来分析呢……陆念安想,她真的很讨厌这样的冷静。

    相称之下,她的喜欢,她的难过,她的崩溃,她的眼泪,都是那样的微小。

    她不争气地哭出来。

    陆祁第一次近乎漠视地看着她哭,半响后,别开眼:“是阿念还小,许多事情都还未想明白,让青竹先送你回去静一静。”

    “我不要回去。”

    寂静的院子里,女孩的声音稍显稚嫩,被黑暗压下来,又如同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明明总说阿念长大了,为什么这时又要说阿念还小呢?”

    “阿念就是不想当陆祈的妹妹了。”

    陆念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灯盏燃尽,院中光线稀薄,她一番话清晰入耳。

    陆祈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侧。

    今日她穿着她最喜的鹅黄,刚才及笄,刚刚长大,是他唤了十多年,同样细心照料了十多年的妹妹。

    “陆念安,别不听话。”陆祈已然冷下了声音,态度强硬:“青竹会送你回府。”

    这一次,他并不给她反应的声音,转过身,身影沉在黑暗之间,就让人彻彻底底地看不真切了。

    好凶啊。

    陆念安被扔在原地,心间的疼痛压下肩下灼烧,疼得厉害。

    一直守在外的青竹此刻从黑暗里走出,哆哆嗦嗦地擦了擦额头:“小,小姐,大人让我送小姐回府。”

    是送,也是命令。

    陆念安被迫离开,乘马车离开时,远处的黑色夜空中,升起一连片橙黄色光芒,透过车窗往外看,灯盏将夜空点亮。

    今夜的宴会过去,哥哥大抵是要娶崔姑娘的。

    陆念安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她心中有一场暴雨而过,她是雨中,被浇得东倒西歪的小黄花。

    陆念安从没这样难过。

    *

    隔着不远的距离,歌女清脆的嗓音,同悠扬的琴声被风吹散,隐隐约约入耳。

    圣上携子民在宫中最大的池塘边点燃了灯。

    这是不亚于上元灯节的一幕。

    千盏灯升起,灯烛映照而出的火红色光芒,将每个人的面庞点亮。

    众人带着祈愿的目光随着灯盏飘向远方。

    等放了灯,心中一件大事被解决,有穿着道袍的僧人对着皇上点头,见此幕,皇上总算呼出口气。

    夜里酒意醒了几分,皇上站在高处,环视了一圈,才找到站在角落处的陆祈。

    他想起来,今日的最后一件事,是给陆祈赐婚。

    宫中许久没喜事了,皇上兴致上来,朝陆祈走去。福德也极有眼力见,忙唤了一个太监来去书房拿圣旨。

    “陆爱卿今日许了什么愿望?”皇上笑了笑:“此番去清平,也是辛苦爱卿了,朕今日呢,也准备了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耳边天子的声音断续,陆祈执白衣,眉目寡淡冷静。

    罕见地出了神。

    十多年前,乌恒族欲起谋反,派了几万大军南下,陆将军领兵亲征,战争一触即发,其中最先遭殃的,莫过于那些小村庄里的百姓。

    作为整个景国最小的将军,陆祈也领兵而战,其中一次,只用了一支人马,便夺回整座城池。

    少年将军正意气正风发,刚回到军中,却被父亲收了军牌不许再战。

    陆将军让先他去接一个孩子。

    军中无父子,所以这是命令。

    陆祈只好骑马奔波至宁南,这里是边陲小镇,前日里才经过了一次战争。

    到了宁南,踩过满地的鲜血残骸,陆祈走到最里间的院落。推开门,就见到一室混乱。

    这间院子的主人家早已惨死,屋内鲜血弥漫开来,是陈旧空荡。

    陆祈找了找,最终推开水缸上的厚重的木盖,才瞧见一抹瘦小的身影。

    透过刺目的白光往下看,是个小女孩,下巴很尖,蜷缩在缸中,浑身上下脏兮兮地,就仿若死去。

    军牌被收后,陆祈脱下了战袍,换上了更素净的白衣。

    此时沉吟片刻,才弯腰将那脏兮兮的孩子抱出来。

    本以为她昏死了过去,下一瞬,小女孩竟睁开了眼——露出一双湿润乌黑的眸子,她一点也不脏,澄澈而干净。

    陆祈将她带回军中,再用这孩子换回了军牌。

    一个月以后,陆祈奉父亲的遗愿,又将这孩子接回了陆家暂住。

    那时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同样是将这孩子放下以后便离开。

    又是一个月以后,陆祈收到了家中来信,信上说,这孩子要死了。

    他回了上京,找来了大夫,那大夫云游而来,平生最喜算卦。告诉陆祁这孩子天生命短。

    陆祁主动替她添字为安。

    她终于醒来——这哑巴醒来以后叫了他哥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到真的如同兄妹一般。

    一日的晚间,他带妹妹去看了花灯。

    也是那一年,他选在留在上京。

    初春。陆祈从刑狱司回来。

    还未走到院中,忽得被人什么东西抱住了腿。

    低垂眸,果然瞧见一个小东西。

    是陆念安从园子里跑出来,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抱着他,就跪坐在地上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唤着哥哥。

    陆祈倒也耐心,等着她哭完。

    这个时候的兄妹两,已经很是相熟的关系。

    等陆念安平静下来以后,她揉着眼睛,抽抽噎噎主动开口:“哥哥,今日阿念和他们,他们都说我是捡来的,不和阿念一起,还说等阿念长大以后哥哥就会不要我。”

    “为什么阿念不是哥哥的亲妹妹。”

    “哥哥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对阿念好吗?”

    “阿念要当哥哥的亲妹妹。”

    “你要像对亲妹妹一样对我好”

    “哥哥,你要对我好。”

    他一一应下。

    然后抱起这个脏兮兮地小东西回家。

    自此以后,他先是兄长,才是陆祁。

    *

    自宫宴的第二天,陆夫人也于清平回来。

    此回在山寺之间,抄经礼佛了小半月,本想再留几日,却想到宫宴之后,陆祈的婚事欲提上日程。

    圣上赐下的婚事,总归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

    回到千山宛,陆夫人静坐在塌上,连日奔波了一晚上,她疲倦地揉着额头,找来一个小丫头去西院将陆祈叫来。

    那丫头来去一趟,不过半刻,等再回到千山宛时,却道:“夫人,大公子被留在宫中,一夜过去还未回来。”

    这话实在是让陆夫人疑惑。

    按理来说,昨夜宫中大喜,圣上怎会将祈儿哥留下来?

    没等她细想,北院又传来动静。是陆念安昨夜的烫伤未及时处理,伤口加重了。

    陆夫人只好先去了一趟北院。

    此时晨光熹微,陆夫人来到北院时,陆念安正躺在床上,被烫到的皮肤烧红了般,仍在灼烧着。

    北院里的小丫头们已经急得团团转。没有人能唤醒陆念安,她睁不开眼,仿若会这般一直睡去。

    昨夜宫宴,陆念安回到府中以后,便独自睡了。北院里的小丫头只以为她是累了,那时无人察觉到不对。

    直到今日一早,秋菊前去唤陆念安用膳,屋中迟迟未有动静,拉开薄被,才忽觉有什么不对。

    小姑娘出了太多汗。冷汗已经将她整个人都沁湿,黑发黏在脖颈间侧,湿漉极了。

    这场大病来得突然,就像她第一次来陆家时生得那场重病一样,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可这一次,陆祈迟迟未归,府中之事,皆落到陆夫人肩侧。

    陆夫人找来了大夫。

    那大夫很快替陆念安施了针,她烫伤的肌肤也被抹上药膏,一日以后,病情得以控制。

    人也跟着醒来,只是没什么精神,明显瞧着不对劲。

    晚间屋子里还有些闷,陆念安醒来后便捧起药碗喝药。陆夫人正同大夫交谈,仔仔细细打探了一番她的病情。

    大夫再三强调已经无事,余下只要注意后续的调养,便可恢复。

    他们谈话并没有避开任何人,陆念安便一边喝药,一边听着。

    没多久,又听见秋菊的声音,好像是在对陆夫人解释前夜的事:“……小姐应是不想责罚那丫头,便先忍了下来,我就先去寻备用的衣裳给小姐了,只是等秋菊在回到殿中时,小姐已经不在了。”

    听到这,陆念安总算有了反应,无奈转头:“阿娘,我真的没事了。”

    秋菊支起来窗户透气,午后的阳光倾斜着散进屋中,落在陆念安巴掌大的脸上,乌黑明亮的眸间,小姑娘皮肤苍白,没什么精神,也透着病态。

    顶着这副病弱的模样,她此刻说这话,并不能让人信服。

    陆夫人叹气,还担忧她的状况,守着她喝完药。

    片刻后,北院外的门被人推开,陈嬷嬷踩着日光走进屋内:“夫人,大公子方才回来了。”

    陆夫人这几日都在北院守着,忙碌间,无暇顾及旁得事情,也将那桩婚事给忘了。

    这会儿祈儿回来,她免不得要过去一趟,临走前,贴心地替陆念安合上房门,让她先好好睡着。

    屋内安静下来,四周无人,陆念安跟着躺下,一张脸藏进薄被中,眼睛眨巴着。

    “小姐想去看看吗?”秋菊走来贴心地说。

    “阿念还是先睡觉吧。”女声闷透了。

    秋菊关切:“小姐可是还头疼?”

    “没有的。”

    没有头疼,只是此刻……只是她不想看见哥哥。

    陆念安没什么骨气,往日里同陆祈生气,不过半日,她便会主动跑去和好。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那一晚的画面浮上心头,只要一想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后,陆念安神色空洞,视死如归地将脸埋进被中。

    她都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哥哥呢。

    病中精神不济,陆念安胡乱想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又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中她看见了一朵美丽的大花,正欣赏着,那花却突然变成了食人的妖精,要吸人血吃人骨肉。

    陆念安忙要跑走,却跌倒在地,那妖精果然追来,速度很快,眼瞅着就要将陆念安一口吃掉。

    陆念安只能不安地颤抖,还以为自己就要被这妖精食下时,一股浅淡的冷香传来。她喜欢这香气,那妖精却害怕极了,避之不及,最后散成满天的花瓣被风吹走。

    “……”

    真是奇奇怪怪的梦。

    因着这梦,醒来时陆念安有些懵,揉着额头下床。

    秋菊听着动静,将温热的药送来。

    药泛着浅浅的苦涩,光闻着味道就要让人呼吸不上来。陆念安呼出口气,刚要喝这药,闻到屋中,被苦涩压下的一股淡香。

    像在雨后的寺庙里焚完香,这味道极其浅淡,令她无比熟悉。

    陆念安捧着药碗地手一顿,仰起看向秋菊:“哥哥来过了?”

    秋菊拉开窗透气,没回头,只道:“没有呀,秋菊今日都没看见公子呢。”

    “是吗?”

    窗户已被拉开,微风裹挟着暖意散进屋中,将苦涩一并吹走。

    陆念安便闻不到了,低下头喝药。

    等翌日病气稍散时,陆念安去了一趟千山宛找陆夫人。

    推开门,却闻到了熟悉的苦涩,空气中全是药味。陆夫人好些年没病过了,这一次却已一日未下床,此刻闭着双眼。

    这一幕落在眼中,陆念安神色担忧,着急道:“怎么母亲也病了呢,是阿念染给母亲的吗?”

    陈嬷嬷却说,这病也是心病。

    两人说话间,陆夫人睁开眼,神色疲倦道:“走了?”

    陈嬷嬷答:“今日一早就走了。”

    谁走了?

    陆念安迷茫着,下一瞬,瓷盏碎掉的声音传入耳中,尤其刺耳。

    “哗啦——”一声,陆夫人抬手将案上的药碗往前一摔,她极少这般急躁,平日里也不会用这样地语气说话。

    “怎么这回就说不听呢?非要去非要去,等死在外面回不来了就知道了。”

    那一日,热夏,绿槐高柳,万里无云。府中刚刚用冰。

    陆念安已四日未见过陆祈,最后一次听见他的消息,是从别人口中,知晓到他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母亲撕裂的嗓音还回荡在耳边,有人忙去收拾那瓷片。陈嬷嬷端着药上前安抚:“哎哟,夫人快缓缓。”

    只有陆念安像犯了什么错一样站在原地。愧疚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忽然有些无助——

    只有她隐隐察觉出了那个非去不可原因。

    这是兄长在避她。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千山宛内,这几日都弥漫药材的苦涩。

    常年未病过的忽得染上病气,令人是实在不习惯。

    陆夫人这一病,已请过几次大夫,嬷嬷又托人去宫里请了太医,药方子不知都开过多少了。

    大夫们却都齐齐叹息,只道心病难依。

    而陆念安开始时常去千山宛陪母亲,每每过去时,陆夫人都躺在床上闭着眼。

    闲暇了,嬷嬷同她说起往事,一边叹气一边怀念。

    嬷嬷告诉她,那时的陆夫人的脾性还尚有些急躁,总是爱同人争吵。

    有一次吵架,三日未同老爷说话,等再回头寻人时,老爷一去不复返,却是死在了塞北,连尸首也曾寻回。

    这才是心病难依。

    嬷嬷又说,塞北很远,光是赶路,便要花上整整半月。

    话音刚落,屋中传来几声咳嗽,是陆夫人醒了。嬷嬷走去将她扶起:“夫人,可是该用药了?”

    陆夫人没说话,已有丫头端着药碗进屋,又盛上来一碗蜜饯。

    此时已经夜间,屋中点着灯。烛光映照出几人的影子,陆念安看着那张明显病气的脸,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却未注意到,她自己也消瘦了许多,单薄的肩膀被轻纱罩住,松松垮垮。

    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北院内更是寂静,支起窗户透气,才有浅淡的禅鸣声传入耳畔。

    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去北院守着,秋菊便起身,拿起剪子剪去一小节烛心,回头道:“睡吧小姐,早些歇息。”

    陆念安应声躺下,室内陷入黑暗。然而等秋菊半夜醒来找水时,睁开眼,却看见塌上分明坐着个人。

    已经是深夜,透过月色朦胧,勉强能看清那个白色人影,低着头,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

    秋菊心下总觉得不对,抬步走近,还未及塌边,眼前一道白影闪过,下一瞬,一小团小东西直直钻进她怀中。

    陆念安将脸蹭进秋菊怀中不肯起身,蹭了好一会儿后,又开始撒娇:“秋菊我睡不着,我想让哥哥回来。”

    适应至亲的人离开,当然并没有想象中容易,陆念安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她哭了好一会儿,呜咽着又说:“阿念再也不要喜欢哥哥了……”

    只这声呜咽太小,落在人耳边,模糊不清。秋菊只好叹气,拍着她脊背安慰她。

    夜晚总是让人变得脆弱。

    陆念安想。

    她真的不要喜欢哥哥了。

    她只想他回来。

    *

    八月底,陆夫人还未从病中恢复。没等陆念安照常去千山宛探望,嬷嬷却先带回一个消息。

    陈嬷嬷来北院时,手中拿着一份名单。

    原来是家宴降至。

    陆家是已经分过家的,早些年前做了家宴,一年一次,用已联络感情。算下来,今年秋天,是该轮到大房来置办了。

    只是,大房里总统也就三位主子。往年,这些杂事有陆夫人,再不济,也还有陆祈。

    现下,这些事却全落在懵懂的陆念安头上。

    还未完全适应哥哥离开的陆念安,便被迫从悲伤中抽离。

    家宴并不简单,最讲究一个不重样。若是连着两年都备至一样的菜色,一样的茶水,那便是不用心,不重视。

    起初,陆念安并未觉得这事很难。

    直到真正去备礼单的那一刻,她忽觉,原来这样平常小事竟也这般复杂。

    从备菜到备茶,再到准备宴请要用的邀请函,都要反反复复的进行确定。

    一天深夜,陆念安仍在书房写礼单,此刻是挑选茶水。

    夜色浓而黑,书房内点上了明晰的烛灯。陆念安坐在圈椅上,提笔刚写下白茶,却被秋菊提醒昨日备至的桂花糕重样了。

    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只需改成别的糕点就好了。

    陆念安却忽得哭了出来。她情绪实在是突然,秋菊还未反应过来,又见她顺手将手中的礼单也扔下。

    “哗啦——”一声,那书册被扔至角落。

    而陆念安已经自责地抱头哭泣起来。

    她怎么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好呢?

    明明大家都会的,为什么她做起来,就这般困难呢?

    陆念安很少有这样急躁的时候,多数时间,她都是柔和的,没有菱角。这会儿低声抽泣着,明亮的大眼睛湿润,被蒙上了层水雾,脆弱极了。

    秋菊慌乱,刚想安慰,却见眼前的小姑娘,又自顾自跑到角落,捡起被扔下的礼单,抽抽噎噎地开口道:“那,那阿念将它换成芙蓉糕可以吗?”

    她一边哭,一边拿起笔,将礼单上的桂花糕划掉,颤抖着改成了芙蓉糕三字。

    秋菊站在一旁看她,忽然就生出一种欣慰来。

    *

    这样的紧绷一直延续到家宴结束,终于不用在操心这些琐事,陆念安一连在榻上躺了好几天。

    闲下来以后,也有想过写信给兄长。

    这行为好像有一些没骨气,可是她有很多很多话想同兄长说。

    想告诉他母亲的病好了,告诉他如何置办礼单,告诉夏天有什么花……陆念安提笔将琐事写下来,在装进信封中。

    却不知该寄去何处。

    她连塞北在哪儿都不知道。

    忽然叹气,没写几日,陆念安放了笔,将写下的信全部撕掉。

    然后又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好在这样的难过只持续到第二天——

    北院沉寂了几日的房门被人推开,陆子诺自顾自走到里屋,推开门探头唤道:“念念?”

    “念念,你醒了吗?”

    此时天方刚亮,晨光熹微,陆念安没精神极了,被人唤起,只得揉着眼睛恍惚道:“姐姐?”

    见她醒来,陆子诺便不再客气,直接进屋躺在她的床上,小嘴巴巴道:“大哥可终于走了,上回不过带你去了一回茶楼,回到家爹爹就将我关了几日,还不让我来找你。”

    被关了小一月,甚至连家宴也不让她来。

    好在昨日以后,都知道陆祈去塞北了,陆子诺便总算找到机会溜出来,迫不及待地来到陆府。

    她没躺一会儿便念叨着要出去玩。

    陆念安却实在没什么心情。

    半响后,却被烦得喘不过气,勉强点头。

    临走前,陆子诺想到上一次的教训,还不断朝她保证:“放心吧念念!我这回带你去得地方没人会不喜欢。”

    *

    马车驶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周遭飞速而过的景物,都是陆念安所陌生的——

    在上京十年,陆念安很少出府,她是闲暇时,只会拿闲书当消遣的女孩。

    陆子诺则同她截然相反,她熟悉上京的每一条小巷,带着陆念安先去了一间糕点铺。

    这间糕点铺子从外来看,没有一丝特别,是上京里最普通而乏味的建筑。

    今日有些热,下马车走到铺边时,陆念安用手帕擦着汗,更没有精神了。

    陆子诺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进屋:“好啦念念,你肯定会喜欢的。”

    初秋的天气仍旧是热的,陆念安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此刻也只是随意抬眼。

    便被满屋子的毛绒团吸引住了视线。

    铺中陈设简单,桌上放着茶和点心,这没什么特别的。

    真正吸引住陆念安的,是那些在桌上晃荡,走来走去的毛茸茸。

    有白色,黑色,橘色,每一个都很大一团,胖乎乎被养得极好,连毛发都泛着光泽。

    这还是陆念安第一次见这么多毛茸茸,当下就有些走不动路了。

    正怔住时,一只橘猫转过身,翘着长长的尾巴,矜持地走到她面前。

    “喵呜~”小橘猫停下。

    “喵呜~”小橘猫露出肚子。

    “喵呜喵呜喵呜~”小橘猫见她不进铺子,有些生气地哼唧着。

    它实在是太可爱了,摊在地上时,像一团肉乎乎的糕点团子。

    陆念安忍不住进屋,蹲下身去碰那猫,只是那猫“喵呜~”着,却很快从她手中溜走。

    原来这只是猫咪招揽客人的手段,等将客拉进了屋中,便是要给它买小鱼干才肯让人碰。

    糕点铺的小二见状,很快便捧着一托盘鱼干上前。

    “喵呜~”小橘猫晃了晃尾巴。

    陆念安一时被迷住,便从小二那里买了许多小鱼干,等拿着鱼干上前时,那橘猫便躺下给她碰。

    小猫咪浑身上下都热热的,软软呼呼,时不时“喵呜~”几声,便勾得人主动给她买小鱼干。

    临走时,陆念安还同小橘猫恋恋不舍。

    那小二极有眼力见,见她衣着不菲,又主动上前:“小姐若是喜欢,可则个吉日将它纳回去也成。”

    上京自有纳猫一说。

    想纳走一只小猫咪却不简单,要先则吉日,在下聘书,接着准备聘礼。

    稍微讲究的人家,还得找来那算命算一算小猫咪的八字同主人家合不合。

    当下陆念安已经被猫迷得晕晕乎乎,那小二说什么她都点头,片刻后,就从那小二手中买了一堆糕点当聘礼。

    “我什么时候可以将它纳走?”

    “小姐您再买些桃花饼,那今日就是个好日子!”

    “是吗?”

    陆念安从没这么快乐过。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上京的冬太漫长,连绵不断的雪将整座宅院染成白色,白茫茫中,冷空气浮动。

    在这样冷淡的冬日,京中贵女们都极少在出府,陆念安惧冷,多数时间,她也选择呆在温暖的室内,看一看书,练一会儿琴,给自己找些细碎的事情打发时间。

    这样的日子,是她往前十多年,最寻常的生活。

    可是这一年冬,陆念安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无聊。

    就像是离过巢穴的鸟儿,因为见过了天空有多广阔,便总是蠢蠢欲动想出去撒野。

    陆念安也好想出去玩啊。

    想到这里,她躺在榻上翻了个身,双手抬起,将一团毛绒搂进怀中,用脸颊蹭了蹭。

    那橘猫养得胖乎,却也灵动,挣扎了会儿,很快从主人怀中跳出来,踩着裘被,高傲地走到一旁。

    陆念安顿时不满了,转过去将她拎回来,牢牢抱在怀中:“真是只没良心的喵呜,我买了多少糕点才将你带回来的你心理没数?”

    喵呜是橘猫的名字。

    这声抱怨落下的同时,喵呜不仅没有反省,反而很快地又从主人的怀中溜出,神色自若地离开,一边“喵呜”了一声。

    这时窗外大雪纷飞,秋菊推门而进时,带进片刻的寒气,陆念安很快缩进裘被里,喵呜也跟着钻进她怀中。

    仰起头,秋菊已经将门合上,手中拿着一封信,缓步靠近里屋:“小姐,是塞北的来信。”

    屋中燃着的香炭,正源源不断散发出热气来,陆念安放了猫,起身接过那信:“哥哥让人送来的吗?”

    “应是公子让人送来的。”

    拆开信封,信上多是一些叮嘱的话,陆念安看了片刻,忽得有些恍惚。

    原来上京同塞北竟这般远。

    远到她初秋时寄出的信,竟要等到冬日才收到回执。

    时隔四月,陆念安已经忘了当初是怀着什么心情,将信寄出。

    只记得是普通的一天,白日里听完戏,那日回府时,走着走着,突然就很想写下一点什么寄去塞北。

    这一次,她没有写下细碎的小事,反而在书桌前默坐了好一会儿,等真正动笔时,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她三言两句带过了那夜的事,转而真诚地分析起自己错在何处,不该放花灯,不该不稳重,不该将对亲人的依赖误解为喜欢。

    最后的最后,陆念安在信得最末端,唤他“哥哥”。

    不过一年,陆念安的心态已然发生改变,回望曾经,竟也会觉得自己幼稚。

    她就像已经长大的孩子一样,在某一刻,某一个瞬间,恍然间明白家长的用心良苦。

    从她暂住于陆家,唤陆夫人为母亲,陆祈为兄长,他们就只能是亲人。

    兄长从来都比她看得更长远。

    想清楚这一点以后,那些委屈那些难过,忽得不复存在,又或者随着时间已慢慢消逝。

    虽然还是有些遗憾,但陆念安的确不难过了。

    或许等有一天,连那一丝遗憾,也会跟着烟消云散掉。

    心中压着的大事被化解,陆念安呼出口气,将信纸叠起来收好。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正在缓缓平静下来。

    随手将一旁的喵呜捞进怀中,陆念安继续用脸颊蹭蹭她,开心地撒娇:“喵呜~喵呜~阿念和哥哥和好啦。”

    *

    转眼间,令人乏味的冬日竟也过去。初春将至,百花齐齐开放,上京的贵女们都纷纷办起了春日宴。

    秋菊推门进屋时,陆念安正对照着梳妆镜仔细端详自己。

    晨日里天光大亮,暖意透过花窗倾斜散进室内,陆念安的一张脸在落光下,无疑是漂亮的……只除了一点,她眼下那些碍眼的青黑,像是好端端一块白玉生出来瑕疵。

    秋菊捧着匣子凑近,叹气道:“小姐可是又没睡好?”

    “唉。”

    陆念安收回目光,只好拿起一旁的粉盒,在眼下敷了两层粉,勉强遮住那些青黑。

    此时同家姐约好的时间只剩下半个时辰,陆念安只匆忙赶去茶楼。

    等马车驶去天香居时,二楼包厢内,陆子诺已经同两个姐妹先在包厢内等了会儿了。

    天香居,是近一年新起的茶楼,上层做了雅致的包厢,一壶茶便值普通人一个月俸。

    对于还需仰仗家中的小姐们来说,这也不是日日都来消遣的地儿。所以陆念安推门进屋时,尚有几分存疑:“静静怎突然想到要请大家喝茶?”

    今日请喝茶的是陈静。

    包厢内的圆桌上,茶和点心摆放规整。屡屡白烟升腾,白茶的香气弥漫开,清香雅致。

    陈静替陆念安沾茶,嘴角边挂着几分笑意。

    她是陆念安在这一年里,新结交到的朋友。

    “我家中人替我订下了婚事,过几日……”

    未出阁的女子,在谈及自己婚事之时,总会有几分羞涩。

    陈静低垂下眸,耳根一点一点红透,才继续道:“今日邀三位妹妹喝茶,也是想问一声,到时妹妹们愿意来送送我吗?”

    屋中的三人便皆然愣住。

    成亲对于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则一位好夫婿,寻一们好亲事,一直是人生中头等的大事。

    只是几个小姑娘都还未订下婚事,眼下身边人却即将出嫁,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反应过来以后,几人笑起来祝福,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悦耳。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哪家的,怎从前没听你说过?”

    陈静便低着头道:“是街头沈家的儿子。”

    “相貌如何相貌如何?”

    “人品呢?稳不稳妥?”

    “沈家头下还有弟弟吗?”

    “家底厚不厚?”

    屋内顿时嘈杂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了遍,陆念安也新奇地看着好姐妹,忍不住开口,道:“那姐姐喜欢他吗?”

    陈静揉了揉额,想了想才回答:“我都还没见过他呢,至于相貌如何,人品如何,全然不知……喜欢,就更谈不上了。”

    “只是我母亲亲自替我看过,他人应是不错的。”

    有人便羡慕感叹:“我家里人都还未开始帮我相看。”

    谈着谈着,话匣子又落在陆念安头上。她是四人之中,最小的一位妹妹。

    陆子诺是最爱打趣她的:“我们阿念这般乖巧,也不知最后会许配给哪个郎君?”

    不知道从哪时开始,嫁人对陆念安来说,并不是遥远的事情了。

    尤其是前日里,母亲还曾写了她的八字去算姻缘。

    陆念安却觉得自己还未准备好。

    当下脸颊红透,没什么威慑地瞪过去:“姐姐就会拿我取笑。”

    她不知道,她眼睛睁大时,和喵呜很像,总惹得人想再逗逗她。

    一整个上午,在闲聊中流逝。

    到了午间,几人又玩了会儿花牌,陆子诺忽得提议要带大家去茶楼。

    此茶楼非彼茶楼。

    景国民风开放,富家子弟既能养伎,贵女们自也能养小官。但名门大族重声望,只敢私底下来。

    两年前,陆子诺还是这种茶楼的常客。

    自被父亲棍棒教训又关了一个月以后,她终于消停了,连曾经养得小官也偷摸着放走。

    今日再度提议,却是为了好姐妹着想。

    她轻咳一声,将话说得义正言辞:“成家以后,有夫家管着,成日操劳,哪里还能想这些风花雪月?”

    “……”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陆念安再次被拉去了那栋精致的屋前。

    *

    清远居内。

    楼中别用洞天,轻薄云纱,层层遮盖住朦胧。

    高台之上,穿着清透外衫的男子,随乐翩翩起舞。

    到底是第二次来了,陆念安的心境也完全不同,到有了几分轻车熟路地恍惚感。

    陆子诺也还惦记着两年前那头牌,挥挥手,豪气到一口气点了三首曲子。

    风花雪月之地,从来都是凭银子办事。

    那头牌穿着轻衫,赤脚走出,不过一会,有琴声环绕在耳边,琴声缠绵,娓娓道来。

    悠扬的乐曲回荡于耳边,又欣赏了会儿舞,陆子诺忽得想起了两年前那件事。

    那事实在是给她了不小的阴影,不过在茶楼晃荡了一会儿,这位大哥就能将事情尽数传到父亲那儿。

    陆子诺从来没被关过这般久,想了想,还是有些后怕。

    搓着手紧张道:“对了念念,大哥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陆家子弟,皆没有不怕陆祈的。

    他是长兄更是长辈,在小辈眼底,从来都是冷漠而严厉的存在。

    陆念安被这个问题问住。

    这一年里,她已经极少在想起兄长,只偶尔收到几封从塞北而来的信。

    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陆念安却也迷茫。

    到底是许久未见,后知后觉的思念浮上心动,陆念安叹气,觉得这会儿缺一壶酒。

    环顾楼中,灯光昏暗,虚虚实实,一个人影站在红柱下方,看不真切,像是那卖酒地小官。

    陆念安收回目光,只对着那人招手唤道:“劳烦上一壶果酒。”

    却无人应答。

    半响过后,有修长高大的身影渐近,走过昏暗,落在明明灭灭的灯下。

    他没有说话,只周身隐隐萦绕着几分威压,是不容人忽略的程度。

    陆念安不由得地抬起头看去。

    方才两人口中不知何时归来的大哥,此刻就站在面前。

    男人垂手而立,一袭白衣,有着同周遭男子截然相反的寡淡和冷硬。

    陆祈平静唤她:“阿念,何时学会得饮酒?”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光线昏暗的楼中,琴声仍在继续,只是听者已然没了心情欣赏。

    陆子诺又搓了搓小手,下一瞬,小心翼翼地往一旁移动,语速极快:“大哥和阿念,爹爹还等着我回家,我们就先走了呀。”

    她不仅语速极快,动作也极快。

    于是等陆念安缓过神,烛光微动,只剩下她被那抹影完全笼住。

    陆念安当然有想过这一天——

    在陆祈刚去塞北时,她想过等哥哥回来的那一日,她不要同他说话。

    一年以后,陆念安却希望哥哥能在某个深夜回来,她提灯前去迎他。又或者在寒冷的冬日,她可以替他端来热茶。

    总之,她要做他乖巧稳重的妹妹。

    ……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

    在军中两年,他好像未沾染上什么,白衣寡淡,一瞬间里,给陆念安一种什么也没变的恍惚感。

    就好像她没有放过花灯,兄长也同样未曾离开过。

    却很快回到现实,可能是太久未见有些生疏,又或者此刻时机不对。陆念安的确有些紧张,不安地咬着唇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怪你的意思。”琴声暂停,陆祈抬步走近,望向陆念安的神色平和:“阿念有自己的想法了,哥哥也会替你感到开心。”

    也许是他轻松的态度,陆念安从回忆中抽离,无端放松了许多。

    哥哥还和从前一样。

    她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低声解释:“阿念没有学会喝酒,因为果酒是甜的,才喜欢。”

    陆念安第一次饮酒,是在陆祁走后的宴席之上,好奇心迫使她去品尝了这种浅粉色液体。

    果酒是甜的,酒味很浅淡。

    说话间,有琴声再度入耳,已然变了一个音调。楼下歌舞升平,轻薄云纱的倌妓,泛着光泽的脖颈。

    时下的倌伎,喜用一种桂花膏涂抹在脖颈,锁骨处。

    陆念安默默移开眼,与此同时,陆祁也侧过头看向她,平和的神色之下,语调不明:“阿念若是喜欢,兄长也能陪着阿念看一会儿在回家。”

    他淡声落下一句完全算不上教训的话,带着隐约纵容。

    执起瓷杯的骨指修长,手背上浅浅青筋凸起。似有一副要在茶楼中叙旧的既视感。

    两年未见的人,不可避免有些生疏。

    陆念安哪里敢真的点头,小心翼翼凑上前:“哥哥我们还是回家吧?”

    和姐妹一起来茶楼时,是带着好奇的。

    同两年未见的哥哥一起……陆念安真的已经再不敢放肆了。

    陆祈看了她一眼。

    在陆念安逐渐无措到不安时,他才缓慢地将酒杯放下。

    “好。”

    *

    马车沿路往前,驶过嘈杂的闹市以后,才逐渐平稳。

    下了马车,陆府的牌匾悬挂于上方,几个字写得遒劲有力,总是令人无法忽视。

    此时黄昏时分,陆夫人站在院外,身后是一片橘黄余晖。

    听见动静后,便转过身上前,笑:“接个阿念还花了这般久,怎么对妹妹也不上心了?”

    这语气中有淡淡的埋怨。

    陆念安便想起今日一早,临走时随意找得理由——她要和姐姐们赏花。

    赏花的院子同陆府相隔不远,但她显然没去那园子,也未曾去赏花。

    所以陆祁才找去了茶楼,又看见了她要酒。

    “……”

    但陆祁当时没有怪责。

    两年以后的今日,陆念安发现自己已完全拿不准他会如何解释。

    一时间有些紧张,明亮的眼眸中蒙上层水汽。

    片刻后,听见耳边落下声:“路上耽误了一会儿。”

    算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陆念安无端松了口气。也是这一刻,她又找回了几分从前的熟悉感。

    像是幼时摔碎堂屋里的花瓶,惹来陆夫人疑问的时候,哥哥也会像现在这般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好像没有变。

    黄昏散去,已临到用膳。

    上京一直有用圆桌吃团圆饭的习俗。大房已两年未团圆,在陆夫人眼底,今日的团圆饭是极为重要,还特意让嬷嬷去云盛居请来了沈掌勺。

    少时陆念安刚来上京,无法适应这边的口味,临到用膳便呆呆的坐着,不会说话没有动作,总让觉得她痴傻。

    陆祁是第一个发现她不适的人。

    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很直接,云盛居一贯以菜系多出名,当夜的晚膳,陆祁请厨子过来,整整做了一桌的菜,让陆念安一人先吃。

    那天以后,陆家便换了厨子。

    许是人上了年纪便格外爱回忆,陆夫人今日再让沈掌勺过来,也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

    丫鬟拿来木筷分给众人,陆夫人坐在主位,右边是陆祁,左边是陆念安。

    陆家的圆桌用了十来年了,木质台面上,残留了些岁月痕迹。临到用饭前,陆夫人主动同陆念安换了位。

    做长辈的,总是乐意瞧见儿女和睦。

    只陆念安明显不情愿,陆夫人有些纳闷:“从前还好到要同兄长一起,只两年没见,难道就没话说了?”

    这怎么还能一样呢?

    “阿念都长大了。”陆念安干巴巴说完这一句,低下头,不看身旁人,自顾自夹起一片糖藕。

    她还没有适应。

    就像当初,兄长未曾告别便离开一般,她极不适应,难过了许久。

    而此刻,陆念安除了生疏以外,仍旧是不适应。

    话落完便认真吃起来糖藕,没注意到身旁陆祁执起木筷时,侧头看了她一眼。

    却是什么也没说。

    一顿饭在平静中度过,陆夫人有些遗憾。

    即便换了位,兄妹两之间似有若无的隔阂,也并未消散。

    直到陆夫人回里屋去拿八字,仍是在叹气。

    嬷嬷安慰:“夫人,兄妹渐行渐远可是好事,若还像以前那般见不到哥哥要哭,那才是不像话呢。”

    的确是不像话。

    哪有妹妹及笄以后还黏着哥哥的?

    在景国,稍差一些的家庭,自及笄以后,便是要开始相看婚事的。即使是母家足够强盛,也不会将女儿留到二十以后。

    陆念安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

    陆夫人也想起自己来里屋是拿陆念安的八字。

    于是对兄妹两那点遗憾,瞬间消散。

    自这年初开始,陆夫人已将上京中适龄的男子都打探了一番。

    嫁女远比选妻更麻烦,陆夫人自己也是从女子时期走来的,比任何人都明白女儿家的难处。

    甚至前日里还去了寺中一躺。

    若是连最基本八字都不合,日后肯定是要闹矛盾。

    今日一家人是时隔两年的团圆,气氛和睦,适合围在一起夜谈。

    陆夫人此番挑出了三位适龄男子,相对而言,她还是较为满意陈家的小儿子,连八字也是相合,已算得上相配,

    屋内点起烛灯,夜里光线柔和,嬷嬷将薄纸递给兄妹两以后,又走到门边将门合上。

    陆念安低下头有些茫然,看了会儿后,忽得发现,纸上写得小字是她生辰日。

    那另外两行呢?

    她指尖一顿。

    上午才被姐姐打趣未来夫婿,现下母亲又来掺合,陆念安不可避免地红了脸。

    “阿念自己觉得如何?”陆夫人开口先问她。

    到了这番年纪,陆念安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呆在陆家。

    对自己婚事,也从一开始的抵触到如今的接受。

    只是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至少要等她见一见那人,而不是将两人的生辰写在一起,便说是相配。

    陆念安只得闷声道: “可是阿念见也未见过他。”

    “那祁儿觉得如何?”这番大事上,陆夫人又问了问陆祁。

    居高位的人,什么人没见过,看人自也有一番准则。

    里屋中的男人侧过眸,一边将薄纸叠起来放在一旁,语调平和:“陈尚书的小儿,为人是不错的,只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被养得不太稳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念安肩侧,又道:“不过阿念到忘了,阿念原是见过他的。”

    “那到还有些缘分。”陆夫人若有所思,心下自有估量。

    见母亲开始多想,陆念安皱起眉反驳:“哥哥你记错了,阿念分明没见过。”

    她到是又忘了。

    陆祁叹声气,也依着她:“许是哥哥记错了。”

    “那阿念觉得如何?”陆祁指尖搭在杯盏上,也耐心道:“没有人会逼阿念,阿念的婚事,阿念觉得如何,便如何说。”

    他目光柔和,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我们阿念在家多呆几年,哥哥也养得起。”

    这一年,陆夫人的确给了陆念安不少压力,

    像是每个家长,见儿女到了一定年龄,便主动操劳一般,陆夫人也是这样。

    从前是陆祁,现在是陆念安。

    于是从上一年开始,围绕陆念安耳边,关于婚事的叮嘱逐渐增多。

    是偶然撞见嬷嬷在替她置办嫁妆。

    是秋菊开始担忧未来的公爷对下人如何。

    是母亲日日都在念叨地未来。

    可是现在,兄长却会对她说,慢慢来,不用那么急。

    时隔两年,这一刻,对陆祁的生疏终于完全消散。

    陆念安却很愧疚。

    为自己忘了哥哥的好而愧疚。

    陆念安写下的第一个字,是兄长手把手教导的。不仅如此,她成长中的任何一个困难,任何一件小事,都有陆祁的痕迹。

    她却只差一点,便将这样好的哥哥推远。

    有月光落下门外,同一瞬,陆念安仰起头,虽不情愿,却懂事道:“或许阿念可以先和他见一见。”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哥哥不是在逼你。”

    看着她因为不安而揪起裙摆的指尖,陆祁淡声又道:“阿念一直有选择的权利。”

    世家大族里,多用联姻来连系两个家族。

    陆祈却从未想过用妹妹同旁人“交易”,她也不用到旁人那里委曲求全。

    陆念安却更愧疚了,替自己解释:“阿念想同他见一面,没有不愿意。”

    的确是愿意的。

    她只是不会对一个素未蒙面的人生出好感,但若是见面以后,尚能相处,她想,她是愿意的。

    总要有那么一天。

    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春日的夜晚,嬷嬷将窗户支起来透风,陆念安说这话时,淡淡的晚风将她耳侧碎发吹乱,模糊了眼睛。

    她低下头认真地将碎发抚到耳后,再重新仰起头看向陆祈,似是在等他的答复。

    她等了很久。

    片刻后,陆祈才缓声道:“下月初,陈家祖母生辰,哥哥带阿念去看看如何?”

    “好呀!”陆念安点头,心下也有一些期待。

    陆夫人便也放下心来,她年纪上来,易倦,便先回屋歇息。

    临走前,又让兄妹两再坐坐。

    只是已是深夜,陆念安同陆祈都没有呆太久。

    长廊外是小雨淅沥,春日里时常有雨,水雾弥漫开,也将明灯的光芒稀释。

    有浅淡地冷香同雨水混合,下一瞬,陆祈撑开伞,一把伞同时罩住了两人。

    陆祈送她回北院。

    很快,陆念安却从伞下绕了出来,她仰起头,语气中有炫耀地意味:“哥哥,阿念会自己撑伞回去。”

    陆念安从前最讨厌下雨天。

    因为雨水湿漉,因为雨天比往常更黑。嬷嬷便笑她是黏人精,不论去哪儿都要缠着人。

    可陆念安觉得这两年,她是有成长一些的。

    此刻从秋菊手中接过油纸伞,自己撑开走近雨下。

    她想起从塞北到上京,要连着赶小半月的路。

    即便很想再和哥哥呆一会儿,可陆念安已经学会了懂事和克制。

    她仰头同兄长告别,几丝碎发跟着滑落至脸侧,遮挡住她耳后那颗细小的红痣。

    临走前,陆祈抬手,指尖落在她耳侧,没有停顿,只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

    他柔声夸她:“阿念很乖,明日见。”

    “哥哥也明日见!”

    陆念安忽然很开心。同哥哥和好以后,只感受到一切正逐渐回到正轨。

    这是一个很好的趋势。

    四下静谧的夜,她撑伞走近雨中,这两年她好像的确稳重了不少,连青竹此刻都忍不住感叹声。

    青竹当然也有些欣慰,侧过头,原以为也会在陆祈面上看见同样的欣慰时——

    他双眸平静,直视着眼前小姑娘的背影,却没有任何表情。

    竟实在看不出一点欣慰。

    *

    回院后,陆念安先泡了个澡。

    温热的水缓慢将她裹住,陆念安感受到自己正一点一点静下来。

    她一时犯懒,便比平日里多泡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感觉头昏脑胀,已经晕乎乎起来。

    等上了塌,秋菊端来一碗安神的汤,问她:“小姐今日可是有睡意了?”

    陆念安将汤一饮而尽,却还是摇头。

    方才在水中,她原以为自己已有了几分睡意,可此时一上塌,又尤为冷静地清醒回来。

    好在她早已习惯一夜无眠,此时熄了灯躺下,开始看着窗外明月发呆。

    陆念安失眠的这个毛病,是近一年才察觉到。

    起初还只以为是不困,可随着时间的后移,在她连着一月都没睡好以后,终于害怕地将事情告诉了陆夫人。

    陆夫人请来的大夫说她是精气神衰弱,从此陆念安便开始喝这样的安神汤。

    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至少用了大半年安神的方子,陆念安也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她曾为此感到苦恼。

    头一个月开始失眠时,陆念安总是去强迫自己闭上眼。

    她太想睡着了,可越这般想,越清醒。

    而陆念安现在喜欢数星星。

    许是今夜累了,没数片刻,她终于阖上眼眸,浅眠过去。

    她浅眠睡去时,刚好夜半三更。

    西院书房内仍点着灯,莲叶被唤过去一趟,两柱香燃尽以后,她方从西院走出,再度回到北院。

    回到陆念安身边。

    *

    翌日一早,王太医提着竹木编制的药箱子,踏进了北院的门。

    彼时陆念安还在喝甜粥,她未梳头,乌发乖顺地搭在肩侧。

    直到院外的门被人敲响。

    这个时间段,嫌少有丫鬟小厮来北院。

    秋菊有些疑惑走到院中,一边推开门,一边仰起头看门外是谁。

    门外的王太医提着药箱,也正巧抬眸看向她。

    从宫中出来的人,大多是人精,都谦卑地很。此时面对一个小丫鬟,王太医倒也和颜悦色,解释:“秋姑娘,是今日一早,陆大人传令让我来看看你家小姐。”

    王太医来过北院几次,也在秋菊面前混了个眼熟,这话一出,便很快被秋菊领到里屋。

    他一边放下药箱,一边又问:“夜里难眠大多是精气神衰弱没错,还有极少部分也可能是因为忧思过多,你家小姐近日里可有何烦心事?”

    奇怪,他怎知小姐夜里难免?

    许是公子透露的?

    秋菊没多想,完全没意识到,一个在塞北两年的人,也不该知道此事。

    秋菊只是认真回答起太医的问题。

    片刻后,太医点点头,心里有了个底,上前替陆念安看脉象。

    此时的宫里,陆祁方才面圣完。

    两年前,陆祁年纪轻轻,已及吏部侍郎一位。就在众人以为他仕途坦荡,如日中天之时,圣上不知有何不快,忽得将他遣去了塞北。

    那可是个苦地方,塞北两年,众人皆以为他就此沉寂。

    却又回了上京。

    背负着将番国余孽一同剿灭的功名,被圣上迎回上京。

    回宫第二日,便迁升二品。

    此时同僚多为羡慕,心下妒忌说他城府深的不乏,说圣上人老眼花的也不乏……

    但众人默契,面上都谦卑地恭贺。

    陆祁一一应下,面色始终冷淡。

    他早已过了因为点阿谀逢迎便笑脸相迎的年纪。到了这个位置,很少有什么再能激起他的起伏。

    终于应付完那些大臣。陆祁缓步走过长廊,晨日白光散在他白衣上,一如既往的素洁干净。

    京中之人皆知陆大人喜白衣。

    同样也知他奉公克己,凡事只照律办事,不参与任何一个党派。

    青竹此时跟在他身后,见他白衣雅正,却是第一次出了神。

    又想起昨夜来——

    已是深夜,回府以后,他便奉命去将莲叶唤来,以为大人是有要事过问。

    其实也早已习惯。

    从前离府时,大人也会找人过问北院的动静。

    这回也一样,只是临走前,莲叶又递过去一本册子。

    那以后,陆祈便在书房里呆到大半夜,才灭了灯回里屋。

    青竹没多想,直到晨日里天方刚亮,他去书房中收拾。

    一边推开窗透气,未曾料到今日的风有些急了,“哗啦——”几声,将室内的书册吹得响动。

    青竹忙关了窗,一边叹气一边回过头重新收拾。

    刚走到桌边,见昨夜那本册子被置于桌上,风吹起其中一页,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

    本想着收回目光,忽得却在册上看见了小姐的名。

    册中记录了陆念安的每一日。

    由小到大,小到一日用了几杯水,大到今日出府见了何人。

    两年,事无巨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屋内点着沉静的安神香,越往里走,味道越明了。王太医替她看过脉象后,面色凝重地走到香炉旁,指腹稔起一抹香灰,放在鼻下轻嗅。

    又收了手,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竹木箱,从箱中找出一本书册翻动起来

    屋内静谧,他一连串的动作映入眼帘,陆念安一时有些紧张。

    顿了顿,陆念安捧着茶杯看去,语调小心翼翼:“王太医,可是那安神香有疑?”

    王太医摇头,继续翻看着手中书册,面露难色。

    陆念安一时更紧张了。

    不知等了多久,王太医终于将手中书册放下,问道:“安神汤用了多久?”

    “快,快一年。”陆念安磕磕绊绊,又问:“那是这汤有什么问题吗?”

    自夜里难眠开始,陆念安便开始饮安神汤,方子已换过四五次。

    若是这汤有问题……陆念安欲哭无泪,只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

    她还这般年轻呢。

    好在王太医还是摇头,他顿了顿,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小姐近日可有忧思?”

    他方才也有问这个问题。

    陆念安还是摇头。

    “不寐之症,用以安神汤,可调和心肾,平衡阴阳,”王太医摸了摸胡子:“我从前也开过些安神的方子,服用者一月有余皆有好转。”

    “若是一年还未有好转,只怕是肝郁气滞,是心神不宁才对,要说起来,归根结底,还是得想开些。”

    王太医随手又写下一个方子,临走前,只让陆念安放松身心,少忧思,自然得以安睡。

    陆念安听完更迷茫了。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忧思。她交到了新朋友,养了一只可爱的喵呜,明明每天都很快乐。

    她叹声气,有些烦闷地躺回床上。

    昨夜一场雨而过,今日晨间,空气湿漉,万籁俱寂。这样美好的清晨,最适合睡一个回笼觉。

    陆念安将喵呜抱进怀中,看着窗外雾气,一边轻抚着喵呜的小脑袋。

    许是察觉到主人心情不好,喵呜也难得没有反抗,就这般赖在她怀中,只偶尔哼唧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喵呜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陆念安的一双眸却落在光下,仍旧明亮。

    她睡不着,发了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萦绕着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陆念安回过神。

    与此同时,里屋的门被人轻叩,有温和的声音传到耳畔:“阿念,是哥哥。”

    天光大亮,门外映着道模糊的影,身姿修长。

    陆念安下意识让他进屋。

    可话说出口后,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早在前些年,哥哥便很少进她闺房,连北院的门也极少踏入。

    他教她兄妹应保持距离,从此以后,也一直以身作则。

    所以陆念安刚说完这话便后悔了。

    她怕陆祈误会,又觉自己实在是不稳重。

    懊恼地低下头,刚想再说些什么,耳边“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清晰。

    仰起头,陆祈推门走来,轮廊被光影虚化,白衣散着浅浅的光辉,像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端正公子。

    闺房已两年未让男子踏进。

    陆念安窝在被子里,忽然有些不自然地往里缩。

    陆祈已走至里屋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张黄花梨架子床,床架上,有雕花栩栩如生,是女孩喜欢的花样。

    同架子床相隔半米时,陆祈止步,目光落在那塌上的那一团,语调平静:“阿念,哥哥来看看你,王太医方才来过,可有说些什么?”

    他话里话外带着关切。

    只是因为她在病中,才特意来看望。

    陆念安忽觉方才她是多想了,缓缓松了口气。

    双手抬起,将裘被往下拉了些,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来。

    她眨着眼睛,乖乖解释一番,连自己都迷茫起来:“怎么能睡不着呢……”

    这个时间,水雾已散开,陆念安穿着单薄寝衣,午后的日光落在她脸侧,她侧压着乌发,皮肤白皙,看着人说话时,一双眼眨啊眨的。

    只眼下却泛着青黑,显露出几分疲倦来,令人无法忽视。

    “先用几日药试试,”陆祈淡声安抚她:“王太医也没说不能医,不是吗?”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总让人信服。

    陆念安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紧张的心无端放松了些,她又扯了扯裘被,一张脸完全裸露出来。

    就在这时,陆祈缓缓靠近塌边,落下道黑灰色影。

    陆祈生得高大,陆念安站直时,尚且需要仰视兄长,更别说此刻躺在床上。

    两年未见,到底还有些不适应,陆念安无端有些紧张,伴随着兄长地靠近,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冷肃,她指尖不安地揪起被子。

    陆祈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走近以后,在她床侧的边缘坐下。

    随后执起手落在陆念安额间的位置,修长匀称的骨指很硬,同她额头肌肤完全贴合。

    陆祈解释道:“在军中时,哥哥跟着军医也学过些疏通经络的手法,王太医说对不寐有些用处,哥哥替你按一按。”

    话落的瞬间,他骨指轻触下来,缓慢施加着力道,粗砺指腹磨得陆念安有些痒,下意识偏头侧开,躲开他的骨指。

    陆念安穿着的薄纱寝衣,自躺下以后就松散开来,此刻纤长的脖颈裸露在外。

    她无疑是白的,脖颈下的肌肤却更白,刺眼的白。

    陆祈微顿,骨指抵着她下颚,不紧不慢地将她掰正,语调有些冷了:“阿念,听话。”

    “哦……”

    方才轻微地不适以后,陆念安努力适应哥哥指尖的力道。

    额间被按压地很舒服,她感受到一股久违的舒缓,有些好奇:“哥哥什么时候学得?”

    “前些年替父亲也按过。”

    参军久了的士兵们,都多多少少有些病症,陆将军那时也不例外,时常会腰疼。

    陆念安点头,便不再多问了,又感受到浅淡的困倦。

    安神香的味道已经散尽,陆念安此刻嗅到的气味,是陆祈俯身靠近时,带来的浅淡草木香,很浅,很轻。

    同记忆里无二。

    陆念安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暖光落下的正午,她呼吸逐渐平稳,片刻后,落在她额间的手收回。

    喵呜却在这时醒了,从被子中钻出来,踩在陆念安胸口的位置,一边舔着爪子一边仰头看陆祈。

    一秒后,喵呜如同惊弓之鸟般,不安地乱窜起来——

    临走前,一只骨节分明地大手落下,拎起喵呜的脖颈,无情地将它扔到门外。

    *

    陆祈回西院时,院中并不是完全寂静着的。

    王太医竟还未走,坐在偏房的榻上,一边挠头,一边继续翻看那本书册。

    踏进屋中,陆祈问他:“如何?”

    “下官又看了看师傅留下的手札,到是看见一条有些相像。”

    陆祈垂眸看向他,狭长的眸中,没有一丝温情。

    王太医摸着胡须缓解紧张:“我记得小姐刚来上京那会儿,也是我替她看得热病,那时她记忆就是有些不清的,也不爱说话,是受了惊吓以后,不乐意去回忆。”

    “不寐之症大抵还是忧思过多,小姐心绪一直不太稳定,其实放松下来,安心下来就自然而然的会好。”

    王太医不想丢了名声,绞尽脑汁:“我家小儿幼时不寐,抱着她娘做得制得娃娃就好了。安神汤也是这个作用。”

    陆祈半眯起眼,指尖搭在一旁的桌案上,若有所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屋内没有点安神的香,陆念安蜷缩在床侧,却是她近一年,睡过最安稳地一觉。

    直到午后过去,她仍没有醒来,秋菊害怕她夜间不寐,上前扰醒她:“小姐今日还未用什么,厨房那边做了些点心,要食些吗?”

    陆念安缓慢转醒,只揉着眼点点头。

    过了半响,秋菊将点心端进屋子,陆念安也清醒过来,忽得想起什么,她转身走到床榻边。

    顿了顿,又转过头环视着屋内。桃花灯旁立着一扇点翠屏风,陈设摆放同以往无。

    陆念安便疑惑了:“喵呜呢?”

    明明她记得睡前,喵呜还同她躺在一起的。

    “不在吗?”秋菊跟着回过头,才发现屋中是不同于往日的寂静,寻了寻喵呜果然不见了,两人推开门去院中找。

    自养了喵呜以后,府中丫鬟也极喜欢它,因着怕她乱跑,大家临走时,都会默契地将门关好。

    喵呜没机会钻进厢房内藏起来,可此时院中也静谧,找不到它的身影

    它还能去哪儿呢?

    陆念安实在有些头疼。

    虽说她偶尔也会很烦喵呜,但养了近两年,总还是生出了感情。

    还有那被它刮花的十几床裘被,撕毁的屏风,摔碎的茶杯……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念安打起些精神来,先遣散了些小厮去院外找。

    秋菊安慰:“无事的小姐,应是跑不远。”

    陆念安面上点头,只是仍旧沮丧,提不起精神来。

    “小姐先进屋用些茶和点心?”

    她今日只用了半碗粥,熬到现在,也该食些东西了。

    可陆念安没有心情。

    丢了喵呜,总让她沮丧,静下来时,会害怕它流落在外,或是受伤或是饿肚子,便完全没了心情用膳。

    秋菊便也没了办法,只能祈祷喵呜快些被找回来。

    几个小厮一直找到晚间,当夜空中只余下一片漆黑时,他们才回到北院,带着遗憾地告诉陆念安并未寻到。

    陆念安也寻了半日,一直到晚间,连杯水也未用过。此刻听见这个消息,面色霎那间变得苍白。

    秋菊从厨房那端来三鲜汤,劝她先喝些,等明日继续找。

    陆念安接过汤,没什么胃口地用勺子搅来搅去,又叹气。

    此时夜幕,那几个小厮走出北院,他们住在偏一些的厢房里,一边走一边商议明日可以去府外问问。

    耳边却冷不伶仃落下声:“怎么了,是小姐丢了何物?”

    几个一抬头,一看见是青竹,顿时有些局促,忙回答:“是小姐的猫走丢了,今日小姐未怎么用食,我们只是不想见小姐忧思,所以想快些将猫找到。”

    陆念安为人和善,又没什么忌讳,一直是整个陆府,最好伺候的一位主子。

    下人们也是真心想替她分忧。

    “寻了多久?”

    刚想回答,忽觉这道声音要更清冽些,那小厮半仰起头往前看,就见站在月光之下的陆祈。

    陆祈淡声又问:“哭了吗?”

    小厮一个激灵,精神奕奕地回答:“小姐未哭,只是瞧着有些沮丧,等明日一早,我们便一同去再……”

    “明日不用找了。”陆祈打断他,冷声道:“既以不早,便都散了吧。”

    *

    从长廊走至北院,并未用多久时间。

    陆祈走及里屋时,站在门边,抬手轻叩两下。

    屋内已熄灭了灯,过了许久,陆祈才听见一声微弱地“进屋”,明显带着哭腔。

    陆祈推开门,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先走到一侧,打开用火折子,将几案上的灯点亮。

    有了些光亮后,那榻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尤为明晰。

    陆念安没动,她不太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是哥哥也不行。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脆弱过了。

    抽抽噎噎的声音隔着薄被透出来,可怜极了。

    沉吟片刻后,陆祈见她还未止下哭声,缓步走到床边,一手拉开薄被,将哭得正起劲的小姑娘抱出。

    他用软帕覆在她眸间,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

    这一次落泪,是她近一年里唯一一次哭。

    即使是冬日里,一出门就摔一个跟头,陆念安也忍着眼泪没落下……

    不知想起什么,陆祈垂眸,仍轻轻替她擦着泪。

    忽得叹息一声:“只是丢了只狸奴,值得阿念为它掉这般多眼泪?”

    “可是我很喜欢它。”陆念安低声反驳。

    不然当初也不会买掉半屋子糕点也要将它纳回。

    “如果哥哥说,它没有丢呢?”陆祈将手帕递给她自己擦泪,缓声又道:“只是将它送走了。”

    找了半日的猫却是被人送走,陆念安下意识将手帕扔下,质问道:“为什么要送走它?去了哪儿?有人替它喂食吗?”

    很少有人再用这样的语气同陆祈说话。

    带着明显质问的吼声落在耳畔时,烛光明灭,半明半暗,陆祈忽得笑了。眼帘垂下时衬出的阴影,将眼底情绪遮掩住,连眼眸都被虚化。

    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陆祈只是走到一旁,半弯下腰将手帕拾起来,才缓慢回到陆念安身旁,问她:“阿念现在是在同哥哥生气?”

    温和平静地男声传入耳畔,陆念安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什么,很快平静下来,怯生生摇头:“没有生气,阿念只是觉得,哥哥做这样的事,应是要先和阿念说一说的。”

    将她的委屈收入眼底,陆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脑袋。

    “同哥哥出去看看。”

    陆念安疑惑,顿了顿,还是套了件外衫下床。便被陆祈带去了北院旁得庭院。

    这是一处已经闲置下来的院子,平时不会有人来这边。

    本是杂草丛生的地方,却已被人收拾出来,有柔软的草地,五色斑斓的花,和看着便很好爬的高树。

    牵着哥哥的衣袖往里走,透过灯盏散发出得光芒,陆念安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间小木屋。

    而那只让陆念安忧思了整个下午的橘猫,此刻悠哉地躺在小木屋里,它身下还铺着柔软的虎皮毯,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爪子。

    陆祈手中提着灯,这时侧过头看向妹妹,告诉她:“是午时让青竹来置办的,见阿念睡得正熟,哥哥便未打搅你。”

    晚间的院中,有凉飕飕地风拂过,陆念安因为害怕,忍不住同兄长靠近。

    陆祈看了她一眼,他没动,解释道:“狸奴天性好动,呆在这样自然的庭院,要比被人困在屋中舒适。”

    这些年来,陆祈早已从小小的刑狱司长走到现在的位置,官场之上,人都是瞬息万变的。

    连陆祈不可避免。

    但耐心替妹妹解释时,语调是一如既往地柔和:“高墙之外,有充沛的阳光,大自然的风,阿念,若你真的想养好它,便不该将她圈在一方天地。”

    她有些不甘,呆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喵呜,却没在喵呜身上看出一点不乐意。

    却想起自己抱住喵呜时,它有时会不乐意地哼唧。

    “……”

    这一刻,陆念安不得不承认兄长是对的。

    “对不起哥哥,方才阿念也不该这样说话。”陆念安能屈能伸是个好姑娘,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很快便仰起头,真诚道。

    “哥哥当然不会有怪阿念的意思。”

    陆祈将指腹压在她脸颊,随手拨开几根碎发,唤声道:“是哥哥也疏忽了,没及时同阿念说。”

    夜风微微散开,此时并不早了,已及深夜。

    陆祈带陆念安原路走回,又跟着她进了屋中,又同她说,在王太医未将方子写好时,会一直替她揉头。

    “是吗?”听见这话,陆念安语气雀跃,一边脱下方才因为着急出门,随意裹上得外衫。

    浅蓝色外衫之下,是今年用月云纱,新制得寝衣。

    刚好合身。

    轻纱将她裹住,用月云纱制成衣衫,在月光之下,就如蝉翼一般清透。

    单薄的肩,浑圆的起伏,纤细的腰肢。

    少女曼妙的身姿在月光之下,细腻白皙,被温柔地纱裹住,若隐若现。

    不过片刻,陆念安钻进被子中,明亮地大眼睛一眨一眨,认真看着兄长。

    许是察觉到他今夜很好说话,便又得寸进尺道:“那哥哥可以再同阿念说故事吗?一个就可以。”

    陆祈朝她走进,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以。”

    这是一个有夜风拂过,温柔舒适地夜晚。

    伴随着兄长柔和的嗓音,和他周身散发出的草木香,陆念安睡到天明,一夜无梦。

    翌日睁开眼,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只记得哥哥说到小兔子走进森林,找到了一根大胡萝卜,决心要将胡萝卜拔起来。

    那小兔子它最后将胡萝卜拔起来了吗?

    忘了。

    于是当夜地晚间,陆念安再次得寸进尺,恳求陆祈接着这里继续往下说。

    陆祈倒也依着她。

    就这般安睡了好几日。

    睡眠回来以后,陆念安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一日对照铜镜,她忽觉自己精神气好了许多,眼下青黑也慢慢淡化,

    好像天降甘露,一朵被太阳晒到几经干巴的小黄花,忽得汲取到水分,于是每一片花瓣都舒服地展开。

    陆念安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时,下月初的一日,陆祈却被留在宫中。那一日,他未能赶回来。

    于是当夜晚上,秋菊尝试着替陆念安按一按额头。

    她这几日特意去跟郎中去学了这们手艺,柔软手指照着记忆中按压。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明了,月亮落下的光映入眼帘,很清晰。

    陆念安没有一丝睡意。

    即使有秋菊替她按着额头,有秋菊学着兄长替她讲故事,陆念安却还是睡不着。

    甚至于比平日里更加难眠,连心也吵吵闹闹起来。

    她只是很想陆祈。

    想哥哥的骨指抵在额间,带来的舒适感,柔和的嗓音,以及总是萦绕在他身侧的,那股又浅又轻的草木香。

    这味道总是能让她很快就感受到困倦。

    她真的好想他……

    在大脑昏沉地边缘,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紧接着陆念安感受到一种恐慌。

    是很厚重且密不透风地恐慌,霎那间就将她整个人裹住。

    陆念安捂住心口,缓慢想起来什么。

    想起两年前放下的花灯,以及竹架崩散开,不过瞬间,便支离破碎的画面。

    想起因为她的不稳重,哥哥冷淡落下的目光,以及不在柔和的声音。

    想起他离开的两个冬日,大雪纷飞,西院内堆起厚厚的积雪。

    自两年过去,陆念安已经理解那一夜,兄长的良苦用心。

    有很多个深夜,她也会时常懊恼,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

    而眼下对兄长的依赖,让陆念安觉得恐慌。

    她怕久而久之,她就忘了同兄长保持距离。

    但不应该这样的。

    她还要同陈家公子相看,挑一个好夫婿嫁出去呢。

    她好像要早些治好自己的病了。

    ……至少不能再麻烦哥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院中,海棠花挂满了枝头,粉白花苞素雅。到了用早膳的时间,秋菊端来半叠白玉饼,半叠素什锦,半碗杏仁茶。

    陆念安食了半块白玉饼,仰起头看坠在晨雾中的海棠花,一边打着哈欠。

    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直到现在,头仍旧有些昏沉,便没什么胃口。

    秋菊想到三更夜时,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眸,一时有些疑惑地垂眸看手:“那郎中还说我已经学了八成呢……”

    “说得没错呀,”陆念安听见这话朝她看去:“感觉秋菊再学学,就要学到十成了。”

    秋菊以为她是在打趣,皱起眉强调:“小姐,我是认真的。”

    陆念安便点头:“我也是认真的。”

    因为她心中淡淡的焦躁,好像不来源于这些外物。

    陆念安不得不去回想王太医的话,可是她有何忧思呢?

    用完早膳后,云层渐散,隔壁地庭院中,喵呜躺在草地,懒散地咬着爪子。

    陆念安上前揉揉它的小脑袋,又取下发簪,用簪上流苏逗着她,没一会儿喵呜便扑了过来。

    她却忙将手往上一抬,惹得喵呜扑了个空。

    陆念安乐得直笑,赶得巧了,也是这时,二房那边送了帖子过来。

    她放下发簪拆开信笺,薄纸上“赏花”二字映入眼帘,尤为清晰。

    是家姐邀她出门赏花。

    *

    春日里生机勃勃,虽有百花齐盛,可每每想到赏花时,多数人都喜欢桃花。

    陆子诺邀陆念安去得也是桃花园。

    园中栽种了上百棵桃树,青石板上,浅粉色花瓣落了满地,有微风拂过时,树影婆娑,这些花瓣被吹拂飘动,就像千万只蝴蝶随风飞舞。

    此时沿着小巷一直往前走,听闻走到巷子尽头,有一棵千年桃树盘踞于此。

    陆子诺拉着陆念安看那花瓣:“念念,听说对着那桃树许愿好像极灵呢。”

    古书记载,曾有皇帝在此处羽化成仙,凡身肉体便被埋在这棵桃树之下,真龙天子成了养料。

    从此以后,这古树任凭风吹雨打,千年不变,从未腐朽。

    正是踏春的好季节,园中抱着同样想法的人尚有很多,一时间耳边是少有的热闹。

    陆念安却没反应过来,未曾想到今日说着“赏花”,到真是出来赏花了。

    往日里家姐也会用这样的理由约她出来,或是“赏花”或是“吟诗”,总归都用这些雅致的理由。

    然后带她去酒楼玩花牌。

    闻言,陆子诺有些心虚。

    前几日回到家,她紧张到装了几日乖,好在大哥应是没对爹爹说什么,她今日才蠢蠢欲动出来玩。

    只是再不敢去那些酒楼茶楼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两人止步。

    太阳高悬的正午,林间尽头,高大的桃树几乎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日光透过叶子与桃花的缝隙,散落成千束万束的光芒。

    陆念安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桃树。枝干上挂满了桃花,几乎有一刻,她都快要相信那个传闻。

    陆子诺一边闭上了眼,扯了扯她衣摆:“好啦念念,快祈愿吧,听说第一眼许下的愿望,才灵验。”

    周遭寂静下来,陆念安听见这话,也慌忙闭上双眼。

    虽然没有想过回来许愿,但的确有那么一个愿望,陆念安希望它会灵验。

    陆念安想治好自己的小毛病——

    闭眼祈愿时,有花瓣落在肩侧,带来一股清甜的香气。

    林间全是这样的味道,浓厚的清甜几乎将整个人都裹住,可是此刻,花香下,却隐约含着浅淡的,柔和的木质香气。

    景国人都用香。书房,茶室,庭院里,都放着香丸,香饼,香粉。

    连衣物都会特意熏上香气。

    有些浓厚,有些浅淡,每个人身侧的香气,都截然不同。

    这一瞬间,藏在桃花之下,浅淡轻柔的味道,令陆念安无端想起兄长。

    这味道太熟悉,几乎是立刻,她睁开双眼朝前方看去,却未曾见到那抹白色的影。

    她实在是多想了。

    兄长还在宫中,又怎会来这桃园呢?

    “念念,许完了吗?”陆子诺睁眼,又见她呆愣地模样,问道:“你怎么了?”

    “我……”

    陆念安知道子诺姐姐害怕陆祁,若是此时解释,保不齐又要将她吓到。

    况且她的确未见到人,陆念安只以为是自己闻错了,当下摇头:“我就是有些困了。”

    她一路走来,打了不少哈欠,此时丧着一张小脸,连眼眸都垂下来,焉了吧唧。

    陆子诺尚想起她难眠一病,终于有了个姐姐的模样,关切道:“还未好吗?”

    陆念安摇头又点头。

    她好像好了一些,可是又不算太好。

    “看过大夫了?”陆子诺见她实在没精气神,皱起眉:“你说你这毛病可真是奇怪。”

    “不过我娘亲前日里也生了场重病,一直咳嗽,断断续续折腾了小半月。”

    想起来什么,陆子诺话锋一转:“最后是由府中嬷嬷介绍了位大夫,只开了些药,没两天便不咳嗽了。念念,不然你也去找这位大夫看看?”

    “已经看过好些大夫的。”陆念安早已经不报希望。

    小姑娘难得有了烦恼。

    她现下什么也不想,只想让王太医快些将方子写出来。

    只是一个方子,王太医怎么还没写出来?

    “去看看呗。”陆子诺又劝了她:“你要相信姐姐好吗!他医术真的还不错,我娘亲去了一次便好了咳嗽,念念也去试试,不去看大夫怎么能好,反正要多试试,这个大夫不行就换下一个……”

    她大有一副不去就不停歇地架势,陆念安忙乖乖点头:“那好姐姐,我明日就去看看。”

    “还要等到明日?”

    *

    那大夫在绿坊街。

    在陆子诺反复地劝解下,陆念安只得同她告别后,便去了躺绿坊街。

    上京有千条巷子千条街,陆念安仍旧不认识路,更不知道绿坊街是哪里,只眼瞅着同桃花园渐行渐远。

    马车最终停在最普通的闹市。

    街道两边,有买完菜的婶子挎着竹篮往前走,每走几步,便要遇到熟人停下来寒暄。

    “我今日还听李姐说要将她女儿嫁给张家那不争气的儿呢。”

    “不是吧,这李姐是猪油蒙眼瞎了?”

    “不是,”挎着竹篮的婶子显然知道些内幕,一边捂着嘴一边凑过去:“那张姐给得彩礼,可是这个数呢!”

    “……”

    半响后,两个婶子略带震惊的分开,陆念安终于有了机会,踌躇着上前一步,只是没说话。

    最后是秋菊开口,朝那婶子问道:“婶婶,你知道绿坊街沈大夫在何处吗?”

    那婶子看了两人一眼,寻常人家的姑娘,鲜少用蚕丝和轻纱制衣。

    估摸着又是来找沈大夫看病的。

    街坊邻里间,都是善心的,那婶子很快替陆念安指了路,又亲眼看着两人找到路才离开。

    只是一处很普通的院子,经过时间的腐朽,墙下生起厚厚的绿苔。

    绿苔之上,那木门合并着,门上泛着浅浅的灰尘。

    陆念安手搭上去,刚想敲门,谁料下一瞬,眼前的门忽得被推开,从院中走出一位男子来,穿着件有些泛白的灰色长衫,眉目柔和,瞧着只比她大一些。

    两个人在光下对视,顿了会儿,陆念安后退一步。

    “怎么了?”那男子便先开口问她,面上带着浅笑,是很温润的嗓音。

    陆念安有些紧张,她还是不习惯同生人接触,说话时指尖紧紧揪住衣摆,一字一句道:“你好,我找沈大夫。”

    那人拉开门,转过身进屋,笑:“好。”

    “那沈大夫他在?”陆念安犹豫着追上去问。

    听见这话,走在前方的沈淮安回过头,有些意外:“我就是沈大夫。”

    于是陆念安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一瞬间瞪大。

    日光落在她眸间,她眼眸扑闪,灵动和呆愣两个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眸间。

    沈淮安反应过来,揶揄道:“我瞧着很不像吗?”

    “没有。”

    陆念安只是有些意外,因为比起动不动就摸着胡子的王太医,这沈大夫尚很年少。

    她跟着沈淮安往里走,很快走到一间厢房,刚推开门,封闭空间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浅淡的焚香气……

    陆念安忽得仰起头朝里看。

    厢房内陈设简单,右侧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放着散开的书册,堆叠在一起,有些许凌乱。

    沈淮安已经走到桌边,抬起手将书册合上,整齐摆放好,一边解释:“近日里在准备会试,桌上有些凌乱了。”

    片刻后,沈淮安拉开圈椅示意陆念安坐下:“姑娘是有和不适?”

    说这话时,他神色认真,双眸沉下,转变为稳重。

    日光倾斜着散进,落在屋中,沈淮安先替她把脉,抬手时,悬挂在颈下的木牌晃动,被日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

    第30章 第三十章

    陆念安注意到角落里放着的香炉。

    几缕青烟透过缝隙飘散出来,顷刻间,屋中便全是这股冷香。

    ……这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气味。

    她因此而怔愣,直到沈淮安连着叫了她三声,陆念安才反应过来。

    沈淮安却也耐心,继续问道:“姑娘这些日子,可否还有头晕乏力这些症状?”

    “有一些头晕。”

    沈淮安点头,又问了她一些日常中的琐事,例如喜什么花,喜什么茶……每当陆念安回答以后,他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什么。

    许是因为自小病弱,陆念安对大夫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

    从来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一丝隐瞒也不敢有。

    她只是有些紧张。

    陆念安太想治好自己这个毛病了。

    半响过后,沈淮安还是察觉出来这丝紧张,仰起头看她,问道:“这位姑娘,我是长得很吓人吗?”

    陆念安下意识抬眸看他。沈大夫一张脸落在光下,是少有的端正,只让人想起风光霁月的公子来。

    她诚实地摇头。

    沈淮安笑起来,告诉她:“不用这么紧张,如实回答便好。”

    “……好。”

    又问了几个问题,片刻后,沈淮安放了笔,骨指撑着下巴:“姑娘喜欢这个香气对吗?”

    没想到会被看出来。

    陆念安想解释什么,可又想到要如实回答,当下只得点头:“会让我觉得很安心。”

    沈淮安若有所思:“那姑娘夜间可会感到害怕?”

    “不会的。”陆念安摇头:“我没有害怕。”

    “恩,”沈淮安应了声,收了笔和纸,最后告诉她:“那许是你的记忆在害怕,总下意识寻令你安心地一切,或许是气味,或许是什么物件。”

    “是吗?”陆念安迷茫起来。

    就仿佛回到万籁俱寂的米缸中。

    她昏昏沉沉睡下去,在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来时,忽得被一双大手抱出。

    少年附身靠近时,身侧的气息令她下意识靠近。于是这样的气味萦绕在记忆里,好像从未散去。

    ……

    方才还因为沈大夫问题太多而感到烦躁的陆念安,在此刻已全然信任他。

    “那怎么办呢?”

    “赶得巧了,正巧我平日里喜制香,”沈淮安眼底的认真散去,又回到最开始,最柔和地模样:“我替姑娘制一些如何?”

    *

    从殿中出来时,已及日落。

    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橙红色,陆祈走至殿外,站在一侧等马车驶来。

    大皇子听闻他昨日留宿在宫中,此刻特意从承轩殿中赶来见他。

    两年前,在听见陆祈被发配去塞北时,大皇子曾有过一瞬间的惋惜,但也只是惋惜。

    这样的惋惜可能是对贤臣的遗憾,亦或是惜才之情。

    总归很浅淡,浅淡到轻易就被忽略。

    直到这个冬日,从塞北传来陆将军领军剿灭藩国余孽的消息。

    彼时的承华殿,大皇子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位清瘦文官。

    原来文官的白衣之下,还可以是一身硬骨头。

    如果说,从前只是欣赏,但自那以后,大皇子便真真切切想将陆祈拉拢。

    自古以来,没有一位帝王会拒绝贤才。

    思及如此时,大皇子缓步走上前:“陆兄,本王还未贺你回京。”

    陆祈转过头看他,道一声无碍,“大皇子今日过来,是有何事对臣说?”

    “有扰陆兄,本王今日过来,的确还有一事不得其解,”寒暄完,大皇子叹声气:“前日里,父皇对本王和弟弟们说,今年的会试,会选一人提为主考人。”

    “只是这人迟迟未定下,眼瞅着下月初便及会试,本王有些焦急,可若本王又去问,又怕父皇觉得不妥。”

    “陆兄你此番回宫,父皇对你是极信任的,若哪日有空,可否替本王问一问?”

    一番试探的话说完,大皇子抬眸朝陆祈看去,不愿错过他的一丝反应。

    落日时分,陆祈素净的白衣之上,被染上橙黄余晖的光影。

    他垂手而立,眉眼平静,听见大皇子这番试探地话,也没有一丝波澜。

    陆祈很快应下,淡声回答:“自然。”

    他过于平静地应下,置身事外的模样。

    这一刻,大皇子忽觉陆祈要比两年前更为深不可测。

    那时他尚可从陆祈的神色或是语气中,感知到几丝真实情绪。

    现下却完全迷茫。

    他一番试探的话,只唤来一声平静的自然,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这样的人,若是不能化为已用,便是最大的威胁。

    大皇子还是想将他化为己用,当下含笑又道:“多谢陆兄,这几日本王偶然得来了几壶好茶,想赠给陆兄当贺礼,陆兄可有时间来试试?”

    “不用。”陆祁淡声答复。

    此时陆家的马车已及殿外,临行前,陆祁同大皇子道别:“若还有何事,明日相谈。”

    很快,陆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此时天空已经暗下,大皇子站在原地,更揣测不透他是何想法。

    他只是没想明白。

    怎应下去找父皇之事,偏生找他喝杯茶又不愿了?

    *

    “这两日都用了药。”

    “昨夜不太安稳,精气神有些差了。”

    “今日醒后用了半叠白玉饼,午时受邀去了桃花园,赏了桃花。”

    马车驶在黑暗中,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过多时,已及陆府。

    陆祈沐浴完,再度去了一趟北院。

    此时院中已熄了灯,陆念安刚刚睡下,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微小动静。

    这些日子的晚间,陆祈都会来一趟北院,留半刻钟时间,等陆念安睡去,才悄声离去。

    不知不觉竟变成了习惯。

    所以昨日面对他的离去,陆念安才会极其不适应。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前。差点就全身心依赖兄长,又离不开他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陆念安对此感到很惶恐。好在她许下的愿望成真,遇到了沈大夫。

    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同家姐说得一样,他的确是奇医,

    他替她开了药,又制了香粉。

    想到这一件好事,陆念安从薄被中钻出来,仰起头朝前方看。

    陆祁正缓步朝她走来,白衣沐在余光之下,很平和。

    陆念安偶然才知,哥哥其实很忙,每每来北院,都是特意抽出的时间。

    不用再特意来北院,哥哥大概也会很开心的。

    陆念安看着他,一张小脸上便浮起笑意,雀跃道:“阿念要同哥哥说一个好消息。”

    “以后就不用麻烦哥哥抽空来北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