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也清新,草也自然。
和卢比相处一段时间之后, 璩逐泓对这匹娇气又很会看眼色的马很有意见。
不爱吃草料,只爱吃酸酸甜甜的苹果,爱抢白云黑土的零食,被发现了就唧唧哼哼当没发生, 默默转过去, 给养马师傅留下一个屁股。
璩逐泓有时给白云喂胡萝卜, 一个错眼, 它就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窜过来叼了就跑。
璩逐泓:“……”
白云:“呖咕————”
但璩贵千完全被坏心眼的小马迷住了, 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马棚学习给卢比梳毛洗澡喂食,饭后散步必须要去一趟马棚给卢比喂水果。
她甚至把自己的蝴蝶结发卡带去给小马扎辫子,卢比小小年纪,配饰数量已经超过了老实憨厚的前辈们, 整天高高地仰着头到处溜达。
璩贵千第一次骑上卢比的那天, 璩逐泓邀请了同学来家里玩。
暑假进入中程,璩湘怡早出晚归,傅谐忙于排演。
社交软件的群聊里,姜南寻吐槽着在京郊亲戚家住了两个礼拜,天天被拿来和领居家的好学生比较的痛苦经历。洛城颓丧表示自己刚从东南亚旅游回来,得知花天酒地的父亲又给他添了个弟弟。
洛城的父母是商业联姻,很多年前就貌合神离, 一年里连坐在一起吃一顿饭都难。
姜南寻:……真是搞不懂你们有钱人, 繁殖很有趣吗?
洛城:好问题,我也不懂。
璩逐泓:不懂。
但这事儿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回, 洛城已经免疫了父亲那边的小妈们和便宜弟妹。
姜南寻:璩哥你去干嘛了?好几天没声,是不是出去潇洒了?!
璩逐泓:在家。
姜南寻:是不是把作业都做完了!!快给我抄抄!!
璩逐泓:……一个字没写
姜南寻:不信。
洛城:那你在家干嘛,陪妹妹?
璩逐泓:嗯哼。
洛城隐隐从这两个字里读出了炫耀的意味。
姜南寻:这么无聊的吗!!
璩逐泓:。
姜南寻:出来玩出来玩!打电动打电动!
璩逐泓按键轻点, 一条邀请的信息发了出去。
璩逐泓:那来我家打。
这事就这么定了。
隔天一大早,璩家的司机绕了半个京市城去接他们。
姜南寻从上车开始就开启了哇哇哇模式。
看见盘山公路哇一声,看见电动大门哇一声,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坪和远处矗立的房子哇哇哇了好几声。
在
车上补觉的洛城不满地捶他,被姜南寻抓住手晃了好几下:“发达了呀!!!我要紧紧抱住你们的大腿!”
车靠近了别墅,洛城摘下眼罩塞进包里,捋一把压扁的头发,边伸懒腰边欣赏风景。
他们初中时曾经去过凰山苑。那儿也是富人区,在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段,但远不及眼前辽阔舒展的一片天地来得震撼。
下车,璩逐泓靠在门边朝他们一挥手。
姜南寻小步跑上前:“叔叔阿姨在家吗?”
“不在。”
“那就好那就好,”姜南寻轻吐一口气,再嚣张的男高见到家长也是要歇菜的,“那妹妹在吗?”
“在,吃早饭呢。”
洛城落后了半步。
璩逐泓转身示意他们进来:“你背个书包干嘛?来做作业啊?”
温润少年翻了个不符合人设的白眼,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摆在门廊上:“给妹妹的礼物。”
“买了块紫水晶,拿着玩吧。”
“啊!你还偷偷带礼物!”姜南寻小声嘀咕,忍痛从斜挎包里掏出了游戏卡带放在盒子上方,“那这个就给妹妹吧,我最喜欢的游戏,希望妹妹好好对它呜呜呜……”
璩逐泓:“谁让你们喊妹妹的……”
璩贵千并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她漱完口后就期待着待会儿的骑马活动。
和卢比培养了几天感情,马术师确认了它的状态可以上骑了,她也在爸妈面前保证了又保证自己会小心又谨慎。
终于到了这一天!
心潮澎湃的她完全没注意哥哥在和妈妈说什么,于是直到在门廊边撞上洛城,她才反应过来,有外人上门。
洛城是个很招女孩子喜欢的人。要说外表,璩逐泓更胜一筹,但他太冷,现实生活中谁也没有真的往“冷酷校草”身上倒饭菜的能耐。洛城这一款温柔体贴的反而更好接近,再加上他从来不冷言冷语打击大家的热情。
和洛城告白变成了一项集体的班级活动,女生们嘻嘻哈哈,洛城总是笑着,说起拒绝的话来却婉转又斩钉截铁。
“当心。”
洛城一把扶住她。
璩贵千站稳了抬头,看见不认识的人愣了一下,接着就去找哥哥的身影。
璩逐泓两步上前,拉着她上下看了一圈:“没绊着吧?这么急干什么,卢比还会跑掉吗?”
洛城和姜南寻大跌眼镜,纷纷对这个话很多的璩逐泓投以微妙的表情。
璩逐泓当没看见,自如地给他们做介绍。
璩贵千牵着哥哥的手和两人打招呼,姜南寻和洛城也一一回应了“妹妹好”。
这声妹妹就这样叫了下来,璩逐泓瞪了他们一眼,但完全没有杀伤力,反而换来了嬉皮笑脸的姜南寻和眯眯眼的洛城。
姜南寻:嘿嘿。
洛城:嘿嘿。
璩贵千打完招呼就示意自己要出去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副有了卢比就不要哥哥的样子。
璩逐泓连忙跟上,不忘跟身后两个人说:“你们自便,想要什么找阿姨,我去陪她骑马,待会儿回来。”
姜南寻今天来之前还在车上和洛城讨论过,见到璩贵千该什么反应,怎么显得温柔可亲不失沉稳。
但事实证明,他就是个内心戏过多的男高。
“我们能去吗?我还没见过马——”姜南寻吼着。
“跟上——”
璩贵千先一步坐上了师傅开来的摆渡车。
“早上好。”
“早安。”穿制服的师傅熟悉地拐弯。
璩逐泓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一个箭步上车,吓了师傅一大跳,璩贵千倒是兴奋地拽住他:“陪我一起去吗?”
“对。”璩逐泓无奈地帮她理了理衣服领口,“这么喜欢卢比?”
身后传来朋友“等等我们——”的呼喊。
“嗯,喜欢!”璩贵千点头,“我还想养小狗,养小猫,养所有毛茸茸的东西!”
璩逐泓示意师傅慢点儿开,等一等后面狂奔的人。
“好,”他顿了顿又说,“幸好家里地方够大。”
两个男生喘着粗气上了后排座位。
姜南寻呼哧呼哧:“咋、咋回事,一来给我上强度了……”
洛城调匀了呼吸才问:“今天陪妹妹骑马?”
“嗯。”
璩逐泓对上洛城略带担忧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璩贵千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的骑马装,照着她的尺寸定做的,复古的黄铜系扣突显学生气,小皮靴蹭光瓦亮,一双黑色小手套被她攥得紧紧的,又紧张又期待。
摆渡车一停稳,她迫不及待地走进马棚。
卢比灵性地哼哼叫着,把头往她怀里塞,完全不顾自己和璩贵千一般高这个事实。
“好了好了啊——”璩贵千熟练地从养马师傅递来的桶里掏几个苹果喂给它,又解开缰绳带着它到草坪上散步。
等活动得差不多了,在马术老师的教导下,女孩试探着踩上马镫。
前后都有人护着她,璩逐泓站在旁边,一只手虚扶着用力。
到了跨步上马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害怕,几个老师劝不了。卢比嘤嘤叫了两声,倒是非常懂事得呆在原地,一步都没动弹。
她又摸了两下卢比滑顺的皮毛,用手攥紧了缰绳,一鼓作气地一蹬。
璩逐泓搭在她腰上的手没派上用场。
她坐上去了。
一开始有些不稳,贵千拧住了眉头,眼睛都不敢往四周看,只顾着捏住缰绳环抱着卢比的脖颈。
但渐渐的,卢比一点儿没动,璩逐泓轻拍着她的背,带着笑意出声:“贵千,睁眼。”
青草。
她侧在一边的头逐渐打直,看向眼前的景色。
一样的地点,可马背上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风也清新,草也自然。
哥哥按着她的胳膊,笑意盎然。这段时间以来熟悉起来的马术师傅们松了一口气,朝她挥手打气。不太熟悉的哥哥同学也笑着在棚下鼓掌。
再向远眺,好像能看到别墅的一角。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又一次拥住了身下的小马。
“卢比!”
娇气小马咕噜一声,顺着她的力道开始缓步向前。
踢踏踢踏。
缰绳的一半还攥在马术师傅手里,卢比很有眼力见地慢慢走着,给璩贵千留足了适应的时间。
眼见她越来越轻松自如,腰背挺得直直的,随着马匹的起伏动作,璩逐泓松了一口气,到棚下给老伙计们喂点胡萝卜。
自从卢比来了,苹果都被它包圆了,趁着它现在不在,璩逐泓坏心眼地从它的桶里偷拿两个,一边一个喂给了白云黑土。
“妹妹很厉害。”洛城在一边夸赞。
事实是,在见到她之前,他以为会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
姜南寻认同地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指着大黑马:“我能不能试试它?”
璩逐泓点头,叫了个马术师来教他上马。
姜南寻在棚后的房间里换了骑马装,兴致勃勃地围着黑土上下其手,叽叽喳喳个不停。
洛城嫌烦,转了个身往远处璩贵千的方向看,突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妹妹,和你。”
他用手挡住璩逐泓的下半张脸,来回比较:“上半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废话。”
“像我妈。”
洛城笑了:“是像。”
他们常来找璩逐泓玩,曾经撞见过几次璩湘怡。
风过。
“真好啊……”洛城低低呢喃。
璩逐泓轻拍栏杆,想到他家里那些说罕见也并不罕见的破事,没接话。
“你去骑马吗?我去贵
千那看看。”
洛城摇头,就倚在栏杆边吹风,一边是姜南寻的吱哇乱叫,一边是璩逐泓抓着妹妹教导怎么动缰绳调整方向。
在日头上来前,他们从马棚回到别墅。
璩贵千离开前带了满脑门的汗,小脸红扑扑的,不忘嘱咐师傅给卢比加餐。小马也附和地嗬嗬叫。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凉。等洗完了澡,璩贵千从二楼下来,屋里开了空调,凉风习习,瓜果清香传来,一楼的电视机前几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拿着手柄打游戏。
屏幕上的战斗特效闪过。
下来拿饮料的璩贵千一愣,璩逐泓正在这局对战的紧要关头,背对着她把手柄按得噼啪响。
还是侧坐的洛城看见了她,朝她招手。
璩贵千端着酸奶坐到沙发边,璩逐泓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示意另外两人都往旁边靠。
“来吗?”洛城把手柄递给她,正巧瞟见她手心的疤。
璩贵千早上出门穿的是长袖骑马装,现在屋里开着冷气,她短袖外面套着长袖衬衫。
“好。”她坦然接过,“按这个吗?”
洛城:“……对。”
“这是跳跃,这个是普通攻击,你长按的话会有特殊招式。”
璩贵千还在学钢琴,手指灵活得很,很快就上了手,开始四人打2v2对战。
“对对对……啊不要啊!”姜南寻干什么都是大嗓门,声音混在游戏音效里,简直是天生的气氛组。
“妹妹厉害!”
赢了!他跳起来隔着璩逐泓和贵千击掌。
反倒是璩贵千第一时间质问哥哥和洛城:“你们是不是放水了?”
两人欲言又止。
璩贵千:“不准!再来。”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傅谐问起今天骑马的感想,璩贵千兴高采烈地说完,接着:
“对了!我今天还学了打游戏,我超厉害的!”
傅谐眯眯眼笑容不变,鼓励完就转向了大儿子:“逐泓的暑假作业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
璩逐泓抖了一下,正声:“马上就做完了。”
第42章 氧化的苹果
开学的日子逼近, 随暑气一起蒸腾的还有璩贵千的紧张。
崭新的书包、笔袋、水杯、文具一字排开。
璩贵千开始碎碎念。
“万一我跟不上怎么办?”
璩湘怡:“不会的——”
虽然她也很想让女儿一辈子待在自己的怀抱里,但这是不现实的。
“同学说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傅谐:“不会的——”
傅谐耐心地夸她多么有天赋、多么努力,许老师有多少次同他们称赞她的功课。
“我不想上学了,老师同学会不会笑我……”
贵千憋嘴, 想到自己不便的腿脚, 眼睛低垂了下去。
璩逐泓:“……不想上就不上。”
爸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璩贵千眉头一皱:“不可以!”
面对三双眼睛, 璩逐泓举双手投降。
这边在紧张,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门口的书店里, 老板在开学前盘点库存时,也又一次被狭小的仓库勾起了回忆。
新进的教辅资料堆在门口,老板直起腰,揉揉酸痛的肩颈。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
她安慰自己, 推着上个学期没卖完的几类书目往后面的货架走。
这些每年更新一遍的书最麻烦……卖不光就只能堆着, 卖废品又舍不得,塞进仓库占地方……
在那个角落里,她又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桩事来。那个来打工的女学生两三天没来,转天,几个北方口音的人找她了解情况,打听那个女孩的事情。
她目光警惕,什么也不肯说, 直到警察来了, 才知道,那个娃娃居然是被拐来的。
……造孽啊。
老板一五一十地和他们讲这段经历, 女孩怎么找上她,怎么商定的活计,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虽然雇佣童工是不怎么光彩, 但老板自认行得正坐得直,她给的价格公道,也是看小孩可怜才答应的,要不然,去外面找个小时工干一天,还便宜呢。
为首的西装男听完了,硬是从她这买了几沓书店的储值卡走。
想起账上那笔至今没动过的钱,她心里也知道,这是人家给的感谢费。
这件事很快变成了周围的谈资,小县城里哪出过这么轰动的事情。
那买孩子的两口子快被唾沫淹死了,现在都丢了工作。早几年有户人家丢了孩子的,扛着生锈的锄头上门去闹,把他们家大门凿了三个洞。
临近开学,有不少学生买学习资料,一买就是一堆。
书店老板熟练地扫着二维码给人结账,套上塑料袋。
潘伊从她手里接过,道谢后走出店门,坐上爸爸的车。
汽车向市中心的方向行驶,她在副驾上翻阅资料,旁边的中年男人劝着:“车上别看书,度数要加深了。”
“嗯。”
潘伊放下书本,把袋子扔到后座,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她沉默了很多,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随着班费去向的水落石出,她又一次问邓琼,那本杂志,是真的吗。
邓琼早就害怕了,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们没再说过话。
罗老师被辞,年级主任调动,窃窃私语中,郑林妹的名字一瞬间传遍了整个学校。
有好事的同学来找她,潘伊一个字都没说。
开学前,邓琼在网上和她道歉。
她说她要转学了,在外地务工的爸妈买了房落了户,要把她接过去。
她又说,她太珍惜潘伊了,她想做潘伊唯一的好朋友,她只是想用一个小小的谎,让潘伊别再拉着别人玩。
她说对不起,她没想到事情会闹成那个样子,请她原谅。
潘伊看着那几行字,茫然地关了电脑。
……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原不原谅。
受到伤害的又不是她。
她很想对邓琼说,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可是潘伊捂嘴,把头埋在臂间,问自己。
假如没有邓琼那天早上的谎言,后来在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和课代表都看着她的时候,罗老师问她的时候,她会说出什么呢?
……所以是她的错。
无论在邓琼面前,还是在罗玉婷面前,她都没有为她的新朋友挺身而出。
郑林妹消失了。她的歉意,也终究无法说给她听。
汽车飞驰而过,和路边的梁方起擦肩。
斜挎着双肩包的少年步履匆匆,拐进小巷,三两步上楼,锁门。
他刚从医院回来,带了一身消毒水味儿。
化疗开始半个月后,大把大把掉头发的梁倩终于下定决心剃光头。医院附近的理发店一句话也没问。
初夏,她带上了儿子的棒球帽,靠在病床上,示意他拉上帘子,一张张地和他交代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存折余额。
“……就是这些。你三叔当时盖房子,我借了他两万块,还没还。借条在家里的席梦思下面。”
长期低烧不退、腿脚发软后,梁方起终于劝动她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乳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了脊柱和腿部。
兵荒马乱。
住院、取钱,他们没有别的亲人了,幸好已经放了暑假,梁方起得以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照顾母亲。
病势汹汹,梁倩一日比一日消瘦。
医生说她还没有到穷途末路,化疗试试,能够延长几年寿命。
但梁倩不止是一个有求生欲望的人,她还是个母亲。
“我们不治了吧。”
交完这个月的住院费和医药费,梁倩对着窗外的光吃力地看着发票,
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梁方起手上一顿,苹果皮断了,落在垃圾桶里。
三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刚做了**切除术,天天叽叽喳喳地和朋友聊天。
帘子外声音不断,他看着手上氧化的苹果,当作自己没听见那句话。
“你看,这些钱,是给你攒着上大学的……我就算多活一两年,这样走了,也不安心……”
“您安心地走了,那我呢?我一辈子都要想,要不是为了这张毕业证,我妈还能多陪我几年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掩在帘里。
含着愁绪,她柔弱而坚韧:“那怎么办呀……真对不起,你爸爸要是还在,你也不会这么辛苦……”
爸爸很早就过世了,他印象全无。
“我去借钱,”梁方起说得简明清晰,已经在心里打过了腹稿,“医药费凑一凑,我们再试试,行吗?学费我会想办法的,我问问学校有没有补助政策,上大学还有助学贷款,都会有办法的。”
梁倩低喃:“你会很辛苦的。”
在儿子乞求的目光里,梁倩答应了他。
化疗一次比一次难受,补充营养的升白针、血小板针也费用高昂。梁方起每天从家里炖了鸽子汤给她送到医院。
靶向药打到第五针,梁倩做了一次左乳全切和腋下淋巴清扫。
术后的一天,趁着日头好,梁方起推着妈妈在楼下散步,绕过人流,他们穿行在过道里。
停在中心花园休息,梁方起拧开保温杯递给妈妈,看她一口喝下,又接回来放好。
“把房子卖了吧。”
他说。
梁倩病前只是普通职工,积蓄有限。亲戚朋友不是阔绰的人家,能够接济他们的不多。救急不救穷,孤儿寡母遇到难题,借了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很多人不愿意伸出援手,他心里也有数。
这套房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小区,不值什么钱,但够他们再撑一段时间了。
……再多一点时间吧,再多一点点。
梁方起没跟妈妈说,他前两天去找班主任咨询了休学的事情。
老师劝他,学费不要紧,学校不能帮的他来垫。
可是他去读书,谁来照顾妈妈呢?
请不起护工。
梁倩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医生说,如果继续治疗,再动一次手术,乐观估计可以有三年左右的预后寿命。如果放弃治疗,进入临终关怀,大约就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梁倩态度激烈地反对:“不能卖!咳、咳咳——”
她咳得前俯后仰,梁方起跪在地上为她顺气,手忙脚乱。
缓过来一些,梁倩发红的眼睛盯着儿子,执拗地说:“房子不能卖,那是我们的家,你把房子卖了给我治病,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泪如雨下,滴滴溅在他心里。
“我们回家吧。”梁倩哽咽着说,“回家,不要在医院了。”
房子写在梁倩名下,她不同意,他不能逼她。
梁方起环抱着妈妈,手指紧紧扣着,下定了决心:“妈,治吧。”
“钱我还会挣的,妈,再陪陪我吧。”
梁倩摇头,病痛折磨让她失去了较好的容颜,那一双眼却始终清澈。
他们开始冷战,梁倩执拗要回家,不吃药,不配合治疗。
梁方起只好答应她。
半夜,他睡不着,去阳台吹风,路过客厅时被主卧的痛呼吵醒。
哭泣中夹杂着呻吟。
他冲进去,把梁倩背起,带上证件往医院跑。
“妈,”他健硕的肩膀稳稳扛着轻如羽毛的母亲,“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家才是真的没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吗?”
低哑的声音带了哭腔,在夜色里回响。
第二天,梁倩告诉了他房产证的位置。
房子卖了。
但杯水车薪。
梁倩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精神却还不错,总是和他说话,说到口干舌燥为止。
从前的事,和他爸认识的事,家里亲戚的龃龉,他最喜欢的菜是怎么烧的,炖菜的秘诀……
她想把该嘱咐的话都说完。
肿瘤病房的气氛并不好,隔三差五,熟悉的人消失,不再回来。晚期的人出院,不是治愈,更多的是决定放弃了。
他们送别时不说祝贺,只有视线交错。
梁方起在妈妈的床边写作业,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凳子上。他在医院边租了个屋子,每天给妈妈煲汤。
手艺不错,梁倩总是称赞,喝的却越来越勉强。
她的胃口不好。
交完账单,梁方起靠在医院的公共座椅上,后脑勺顶着墙壁,对着高高的窗户发呆。
他手里捏着记账本。医药费、营养费、化疗费,吃穿用度,都是钱。买房子的款项用得很快,亲戚邻居那里借了一整圈。
只出不进。
……马上就要开学了。
他想争取时间,时间也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他。
路过的人在哭,医院里的常事。
梁方起面无表情。
……
开学的前两天,妈妈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问他书领了没有,什么时候开学典礼。他没回答,在那段沉默里,梁倩明白了儿子的决心。
她拔了手上的吊针,崩溃地把保温盒掼在地上。
丁零当啷一地。
“你去上学吧…别管我、别管我了——”
梁方起牵起她的手,纸巾按上吊针打多了而青紫的手背,擦去血珠。
“我已经想好了,休学一两年没关系的。我挣点钱,我们出去旅游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
他安慰的话语没能平抚梁倩的情绪。
“对不起啊——对不起,”梁倩的身体颤抖着,枯叶蝶一样振翅欲飞,“妈妈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梁方起哄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但现在他需要钱,这里从来不存在选择,只是一条单行道。
梁方起托人找了一份工作,数控机床,需要些力气又有点技术含量,当学徒走私账,报的薪水足够他们两人的日常开销。
这样房款只要预备着充当医药费就好,再过一段时间,等梁倩的情况稳定下来,他们或许可以去一趟海边——
但从那一天开始,梁倩恹恹的情绪更明显了。疾病带走了她的健康,成为了儿子的累赘这一事实在折磨她的心。
当着他的面,她竭力表现出乐观的样子,但笑永远到不了眼尾就消散了。
她开始夜惊,哭泣着醒来,又强逼自己睡着,再三如此。
梁方起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
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他清洗了白天用的保温盒,洗掉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切点水果,带去医院陪床。
出门前,地上撒了些水渍,他低垂着眼,拿抹布擦干。
在蹲下身的时候,书包的侧袋,那张名片落了下来。
第43章 慎思明辨、励学求知……吗?……
“嘟——嘟——”
决定拨打这个电话是一瞬间的事。
按下拨出后, 他烦躁地拧住了眉,几乎是即刻后悔起了这个决定。
他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现在要用它来挟恩以报。
“喂?”
但在接通的那一刻,母亲故作轻松的表情超越了所有准则和束缚。
“你好, 我是梁方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夜晚的风里, 郭臻在阳台听完了这通电话。
“嗯。”
“嗯。”
他应着, 朝餐厅里的人比个手势,示意自己还要一会儿。
向服务生要了纸笔, 郭臻简单列了几个地名人名,回复:“我明白了,我这里需要向老板汇报一下。我有医院的联系方式,会先打十万到你母亲的住院账户里。”
“……谢谢。”
“不客气。梁同学, 感谢你对小姐的帮助。”
“你们已经谢过了。这些钱我以后会还的。”
郭臻轻轻颔首:“好的, 那就先这样。”
回座位的路上,他指尖调出璩湘怡的号码,游移再三,按下返回,编辑了一段文字发给徐茂。
“大忙人,有空临幸我们啦?”朋友调侃
他。
郭臻把手机塞回口袋,端起桌上的酒杯:“少废话。”
==
第二天收到信息的时候, 璩湘怡和傅谐正在树林边野餐。
清早的空气新鲜, 太阳将将出头,热气还未接管世界。
璩贵千和卢比玩得开心, 上下马身手矫捷,飞扬的头发散在身后。璩逐泓骑在黑马上悠然自得地散步,时而拽一把缰绳。
架着伞棚和冷风机的树下并不炎热, 他们俩最近都很忙碌,但约好了在贵千开学前多进行一些家庭活动。
叮咚。
手机响了一下。
傅谐推推身边的妻子,将手机递给他。
璩湘怡将墨镜上移,卡住头发,点开屏幕。
读完徐茂的报告,她将手机递给傅谐。
头往后仰,厚实的织布垫在身下,二人遥望着儿女的打闹。
“可怜的小孩。”
璩湘怡不置可否,手上按了几下,将手机甩到一边:“让他们看着办了。”
“要不要告诉贵千一声?”
“不用了,”璩湘怡眯起眼,仰望浓密树梢,“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对,”傅谐轻声说着,“能不提从前就不提。”
璩贵千肆意笑着,驱使卢比去靠近黑土。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马口中发出“呖咕呖咕”的声响,和大黑马并肩而行,璩贵千伸出手去,抓住璩逐泓的袖子,嘴上说着:“慢点,等等我。”
“我真希望她不要想起来,最好能全部忘记。”
璩湘怡伸手握住丈夫的胳膊,坐了起来,伸个懒腰,喊着:“当心点!不许跑远。”
一天后,一份协议被推到了梁方起面前。
“作为谢礼,医疗费由璩总个人承担,实时结算,直接由医院从我们的账户里抵扣。如果后续有转院的计划请提前告知我。”
刘薇推了下眼镜,点点桌面,抽出最下方的附件。
“徐助理帮你在今年千千希望的筑苗计划里额外申请了一个名额。
学费等教育成本全部由璩总承担,生活费按当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给。利率按照你的学业标准算,读名单上的大学或者修读研究生博士学位就不用还本金,另有优渥的奖学金政策。一本算无息,二三本及以下按照银行基础利率计算。成年后十年内还即可。
但要求是,如果璩氏有需要,你们要在璩氏工作十年。”
轻飘飘的两叠纸,可以解决掉他所有的烦恼。
以学业为依据的筑苗计划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梁方起的成绩一直很好,排在年级前列,名单中就有他原定的意向院校。
梁方起颀长的手指拿起附件,扫了两眼,问道:“额外的名额?”
刘薇点头:“筑苗计划的审核制度非常严格,每年仅在全国范围内接受五十位学生,大多数是千千希望扶持多年的贫困生。”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本人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卸下外在的负担,专心攻读学业,在拿手的领域登峰造极。不是所有人都像刘薇一样自愿回到了璩氏工作,有些人成为了学者,在自己的领域内发挥出色,璩氏也并未罔顾个人的意愿,强制执行十年的工作服务期。
“拿回去和家长商量一下,要监护人一起签字的。”
刘薇看了眼手表:“我明天下午六点的飞机,那之前给我答复就可以。”
梁方起放下纸,整理整齐桌上的材料,浓密剑眉下的黑眼已经有了决断。
“我签,但是这里,请改成十年内偿还。”他指着医药费的部分。
“我只是举手之劳,当不起这些。是我要感谢你们伸出援手,这些钱我会还的,也会用成绩证明这个名额没有被浪费。”
少年执着又坚定,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
刘薇并未劝说,她抽回协议:“我先向徐助理汇报,修改后的版本稍后带到医院给你。”
梁方起道谢。
当天下午,医院的病床前,梁倩遵循指示按下手印。
刘薇走后,梁方起安慰她:“我明天去问恢复学籍的事,成老师之前说随时都可以回去上学,不会耽误的。”
“就是以后只能放学来看你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护工……”
他交代的话没说完,梁倩泣不成声:“好……好……我一定、我一定好好活,不让你担心,你放心、你好好地……”
“好,我等你送我去上大学。”
大约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璩贵千的面前也摆放着一份协议。
白纸黑字,股权转让协议。
“签这里吗?”
璩湘怡点头,白色西装袖子挥过,留下木质香水余味。
“对,一共四份,这里。”
助理们贴心地在需要签名的纸张上贴了标签作提示,璩贵千刷刷刷地签完,把笔一放。
“好了。”
徐茂上前收走桌上的纸张,核对完毕后和璩湘怡示意:“明天就可以向交易所提供材料。”
璩湘怡颔首,他走后,璩湘怡把贵千拉到膝上教导:“下次绝对不能这样了知道吗?签任何东西前都要仔细检查内容。”
璩贵千抱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肩上:“可是是妈妈呀。”
璩湘怡差点就要心软,强撑着硬起心肠:“谁给的都一样。”
“好吧,”璩贵千服软,“那刚才的合同是什么内容?要转让什么?”
璩湘怡拍着她的背:“是一份礼物,奖励贵千这些日子来这么棒,这么听话。”
“礼物还要签字吗?”
“有一些特殊的礼物是需要的,之前不是还带你去过房管局吗?类似那样的过户手续。”
“哦。”
璩贵千兴趣寥寥,从妈妈身上爬下来,去沙发上看自己的书了。
临近开学了,她说着紧张的次数越来越少,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
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早上,璩贵千六点就醒了,坐在餐桌上发呆,来上班的营养师一个激灵,差点以为自己迟到了。
璩贵千对学校有着强烈的憧憬,她没有小学的记忆,在她的想象里,上学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同龄人排排坐,老师传授知识,他们像小树苗一样汲取。
虽不能说完全不是这样,但一切从开学日开始,就是和想像不同的走向。
四中的初中部,开学的形式是开放日,家长和孩子们一起报到,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交学费和领校服书本。之后就可以离场,不过多数人都会多留一会儿,和今后三年的老师同学们认识一下。
高中的开学时间比初中早了一个礼拜,因此这个周一只有璩湘怡和傅谐陪她。
商务车停在门口,听完校长在开学典礼的讲话后,他们顺着人流往体育馆走,去拿校服。
璩贵千矜持着左顾右盼,每一处风景都惊奇。校长老生常谈的讲话被她听进了心里,现在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慎思明辨、励学求知。
随后他们就被一波一波的人给拦住了。
傅谐揽着女儿在一边。璩湘怡和来人寒暄两句敷衍过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不是谈事的时候,往往都很有眼色地告辞。
但架不住就是有一根筋的人,非要让孩子们认识一下。
算盘打到远在三亚海滨的璩简都听到了。
傅谐一动不动,俯下身问贵千渴不渴,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打开给她,完全不打算给别人好脸色。
尴尬了三秒后,提出认识一下的人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那下次吧”。
这种事发生过一次之后,璩湘怡老实地接过张怡萱递来的墨镜,走在了他们俩后面。
领完东西,璩湘怡又带着贵千和任课教师、学校的领导们见了一面。
这一部分还是非常符合璩贵千的刻板印象的。任课教师和蔼可亲中带着威严,校领导们严肃认真中不失亲切。
直到她见到了自己的同学,幻灭来得很快。
“你看《蔷薇花校园》了吗?你最喜欢哪个男明星?”
“暑
假去哪玩了?我去了法国,哪里的咖啡好好喝啊,香榭丽舍的落叶真是太美了!”
璩贵千没喝过咖啡,爸妈不让,原话是“小小年纪喝咖啡就会一直睡不着觉,头发也会掉光”。
后排的男生很快聚在一起交流起了游戏和卡牌,说不过两三句就称兄道弟,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璩贵千微笑着听身边的人讨论《蔷薇花校园》的剧情,庆幸自己在学习之余没放弃看电视的乐趣,在被问到冷酷男主和温柔男二到底谁更适合女主角的时候,也能够说上一点。
女孩们的话题跳跃得飞快,从最近火热的偶像剧到日韩最新的潮流团体,又转回到从前是在哪个小学读的,哪个班的男生最帅,哪个班的数学老师其实是戴假发的地中海。
璩贵千左望、右望,挑着自己知道的话题说两句,不想给别人留下不合群的印象。
很快,坐她身边的女孩就被璩贵千惊人的偶像剧阅片量打动了,往窗外瞟了一眼之后小声问她:“你每天能看多久电视?”
璩贵千困惑地回答:“想看的话都可以啊……”
女孩的眼中爆发巨大的光彩,一把握住她的手:“你看昨天最新一集《转角又是你》了吗?路小萌车祸之后到底有没有流产啊?!”
“没有,但是医生说她本来就没有怀孕,没有小孩。”
“什么?!”世界观收到了巨大冲击,同桌女孩正声怒吼,幸好这会儿教室里全是叽里咕噜的聊天声,没人注意她们。
她双手捧住璩贵千的手,言辞恳切:“我们做好朋友吧,我真的很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爸妈不让我看东方台,求你了求你了。”
璩贵千在四中交到了第一个朋友,朱欣怡。
回去的路上,爸爸问她今天的感想。
璩贵千沉吟再三,惹得父母都紧张了,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虽然有一些偏差,但总的来说……还不错。”
第44章 必须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
璩贵千正式上学的第三天, 是一个周四。
三天时间足够让班上的同学们记住彼此的名字。璩贵千有很多的特殊之处,足以让她被同学们关注。
好比她不吃食堂,午饭是一个单独的食盒。
好比她从来不跑操不上体育课,细看, 走路一瘸一拐。
好比她有一个在高中部的哥哥, 放学后会来接她一起走。
初中的制式校服都是男女同款的宽松运动服, 但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 身姿挺拔、秀丽出众,一双眼望过来, 蕴华藏锋。
四中的生源是京市一流,在璩湘怡的有意安排下,贵千的班级里没有特殊的插班生或借读生,占比更大的是按照成绩升学的学生, 班内的风气更加单纯。
都是同龄人, 璩贵千很快在班内如鱼得水,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
但她是璩湘怡的女儿。
那些在开学典礼上和璩湘怡打招呼的人,也会嘱咐自己的儿女,和她打好关系没坏处。
在别人的主动出击下,贵千认识了别班的很多人。有些人尺寸拿捏得当,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个别和她关系不错, 见面能聊上几句。
但另一些就颇让人困扰。
三天两头地送零食甜点, 当面她不收,就堆在她的课桌上。
她被爸妈叮嘱过少吃外面的东西, 也并不喜欢零食,只好给周围的同学分掉。次数多了,还有不知情的同学打趣, 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璩贵千恍然大悟。在下一次桌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的时候,她直接去找了老师。
班主任如临大敌,给她爸妈报备过之后,第一时间把隔壁班的班主任和那个男生都叫出来,让他当面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璩贵千。
璩贵千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生的眉毛鼻子,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天被说“认识一下”的那个男生。
当面,他保证得很好,在老师的训斥里一句都没哼。但一出门——
“为什么不收?你不喜欢的话扔掉也可以,那我下次送点别的行吗?”
璩贵千一愣,匪夷所思:“我认识你吗?”
男生面色一白,脸上的痘痘更红了,转身怒气冲冲地跑走。
之后她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还以为老师的谈话非常有用,并不知道当天下午她哥就去找人聊天了。
上学给璩贵千带去的新鲜感很快褪去了。
功课不难,按部就班的日子有些枯燥,和同学们聊天玩耍很有趣,但她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总有些想家里的草坪和哼气的卢比。
连续几个白天没去找它,昨晚给卢比喂零食的时候,它都蔫蔫的。
璩逐泓很想打破妹妹对娇气小马的滤镜,让她看看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卢比仗着年纪小抢了多少胡萝卜和苹果吃。
但没用,璩贵千非常执着地认为,小马驹怎么会有坏心眼呢,不可能的。
安生日子并没有过很久,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下午——
广茂证券的交易员熬过下午的高峰期,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神游天外,想着拿到这个季度的绩效奖金就辞职。
鼠标点击刷新,绿色红色交织的屏幕上,左侧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感叹号。
又是什么上市公司改名还是哪个老板又要加一层换壳公司,这些人一天天的……
他点击,骤然睁大了眼,去踹隔壁同事的凳子:“我靠!你看这个!”
《璩氏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关于控股股东股权变更及新增股东的公告》
证券公司和金融机构的页面一时迎来了庞大的访问量,市场在等着看投资机构和公司其余股东对此的反应。
诡异的沉默,好像这则公告的背后不是上亿资金的流动。
除璩湘怡及其亲眷外,璩氏股东另有数家风投公司,绿意资本持股百分之十,其余几家各自持有个位数的股份份额。
消息在公布前已经内部周知过,此刻统一口径,只说是璩湘怡本人的家务事,不影响多年合作关系,没有增持减持意向。
股价在短暂冲高后重归平稳,当天收市后,张怡萱揉揉眉心,打个电话让行政订一轮咖啡送上来,紧接着又投入到了无尽的工作会议当中去。
助理们疲于应付层出不穷的电话,口干舌燥,将过滤了一轮的重要电话向上转接。
绕是如此,璩湘怡的手机也没停过,经年的老下属、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和合作伙伴、亲朋好友……
寒暄、恭喜、试探合作意向……下个月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她挂掉电话的间隙,罗天川坐在她的办公室沙发上,捧着太平猴魁,笑问:“舒坦了?”
璩湘怡站起身俯瞰窗外风景,在这个高度向下望,豆大的车辆行人川流不息,四面的风云起伏尽收眼底。
“舒坦,”她回答,“好多年没这么畅快。”
贵千来山外青山的第二天,家里诸事准备妥当,李淑珍说她要去海市查当年的医院,顺藤摸瓜挖出真相和上游的人贩子链路。
璩湘怡没有阻拦。
临行前淑珍阿姨问她,是不是考虑找个名目办个宴会,接风洗尘,让所有人都知道,璩家的女儿回来了。
璩湘怡想,一个宴会能容纳多少人呀,贵千有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做别人的谈资吗?
璩家找回了孩子,璩湘怡有第二个继承人。
这样好的消息,值得被所有人记住。
身姿挺拔的女人转头:“老罗,这回谢了。”
罗天川抿一口茶:“客气,多给我两个茶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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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的财经资讯紧急插播:“……年9月20日,璩氏集团(股票代码:3607532)发布公告,拟将集团创始人璩湘怡女士持有的5%股份转让,此前,璩氏集团发布半年度财务报表,利润增长曲线明显……”
璩贵千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她的
名字正式出现在了很多有效力的文书上。
四中附近的小吃街上,毛绒小兔形状的文具袋牢牢抓住了她的心,她拉着朱欣怡去结账,接着去买附近最火的草莓麻薯奶茶。
“第一个想到把麻薯加进奶茶里的简直是天才!”朱欣怡剪着俏皮的短发,眼睛睁得圆溜溜地感慨。
璩贵千含着吸管疯狂点头,快乐地吸溜吸溜。
她们有说有笑,在校门口挥手分开,朱欣怡坐上校车,她钻进商务车。
等待许久的璩逐泓靠窗坐着翻阅单词书,见她来了,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瞟她一眼,上下看了一圈。
“去哪了?”
璩贵千神经敏感地一跳,端出笑脸:“随便逛逛。”
接着就把手里的半杯奶茶往他手里一塞:“车上不要看书啦,你试试这个。”
璩逐泓喝了一口,评价:“不够甜。”
贵千嘿嘿一笑,想要拿回来却被璩逐泓挡住了:“别喝了,回家要吃不下饭的。”
“下次要出去玩先和我说一声,手机一定要带在身上。”
“嗯,”璩贵千立刻点头保证,“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璩逐泓失笑,喝了两口奶茶,“是担心你。”
璩湘怡今天回来的格外晚一些,晚饭桌上提了股权转让的事,璩贵千没什么实感,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就像那些房产证一样,堆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也不能吃不能穿,不像草莓麻薯一样**弹弹。
但很快,一些人的变化让她明白了这份礼物的不同寻常。
学校里,送礼物的行为停止了,但一些明里暗里的打探和关注更强烈了。
不会有人再跳到她面前说想认识她,不会有人往桌上放她不乐意的礼物,但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行注目礼。
甚至有一次,她和朱欣怡去小卖部买碎碎冰,人来人往,结账的队伍不短,排在她前面的人向后看了一眼,打了个招呼后居然自动走开了,排到她们后面。
璩贵千和朱欣怡面面相觑,等出了小卖部的门,朱欣怡抓着她喃喃:“你不会是什么公主隐姓埋名吧?”
璩贵千:“……”
“你真的有在上政治课吗?老师会哭的。”
朱欣怡叹气:“但这也太夸张了。”
璩贵千心有戚戚焉。
除了这些自动避让的小事,她参加的课外读书社团要筹备百团大战时的小摊活动,大家集思广益。社团的负责人是上一届的学长,居然在会后单独来找她问,有没有意见。
周末时,她和璩逐泓说起这些事,后者淡然劝她:“你总要习惯的。”
璩贵千托腮,懒洋洋问他:“你一直是这样?”
璩逐泓收起笔,在桌上轻点两下,停顿一会儿才回答:“不记得了。”
太早远的事。
必须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要有分辨是非的眼睛。
他拉起璩贵千,让她坐正了再看书:“不许趴着。你近视了,妈得把我扔出去。”
“才不会。”璩贵千哼哼着,还是坐直了身体继续看桌上的课本。
这不是学校教材,是璩湘怡先前让璩逐泓翻出来的,他小时候用的金融经济知识入门教材,璩湘怡自己给他总结的,现在又拿出来给贵千用。
“哪里不懂的记下来,等我做完这个给你讲。”
日子过得很快,在璩贵千终于练就一番大方中不失亲近、亲切中略带距离感的礼貌微笑来应对一切或明或暗的示好时,他们举家坐上了前往纽约的飞机,参加傅谐巡演的首场开幕。
国庆假期的航班吞吐量巨大,申请不到航线,傅谐已经先一步同乐团一起飞去了纽约。他们三人后行。
头等舱的座位还算宽敞,璩贵千换上拖鞋带上眼罩。头天晚上她和朱欣怡煲电话粥到十点,接着又因为第一次和家人出门旅行而兴奋不已,直到很晚才睡着。
这会儿困倦涌了上来,她一到座位就睡了过去,直到飞机起飞的推背感传来,她迷糊着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蓝天,又盖着妈妈的外套,在熟悉的香气中睡熟了。
第45章 她的生活井井有条、秩序井然……
同在北半球, 十月份的纽约比京市要凉上一些,空气更加湿润。
酒店大堂前,贵千穿着棕色的棉服和麓皮靴,脖子边一圈羊绒烘托得脸更加白嫩。璩湘怡摸过她和逐泓的手, 确认不凉后, 一手挎着一个出门。
十月的纽约似乎有很多文化活动与盛典, 街上的行人如织, 各色奇装异服层出不穷。
三人并肩行走,遇到狭窄的位置时, 在外侧的璩逐泓微微侧身,护着二人先行后再两步追上。
保镖和助理们跟在身后,国外不比京市,不能掉以轻心。
走过金黄的银杏大道, 曼哈顿的高楼大厦映着太阳, 发出银闪的光。
难得的好天气。
像最寻常的游客,璩湘怡拉着两个小孩拍照,贵千永远只有一个剪刀手的姿势,出现在了著名的天际线前、中央公园的草坪上、第五大道的铁艺栏杆前。
张怡萱比了个OK的手势,璩湘怡立刻开始抓着贵千挠痒痒,示意她赶快抓拍,贵千留下了一系列哈哈大笑的扭曲姿势。
翻看相机的时候, 璩湘怡啧啧称赞自己的聪明才智, 选了好几张让助理打印出来放到家里。
夜晚繁灯如昼,进入金色花园剧场, 璩贵千捧着大团的香槟玫瑰花束,由璩湘怡领着往后台走。
他们换上了适合音乐会的晚礼服。璩贵千穿着黑色的丝绒裙,长袖长裙, 整体纤秾合度,领口处的重工蕾丝复古典雅,胸口挂着一枚鸽子血胸针,和今晚上台的傅谐那暗红西装相映成趣。
开场前,他们简单碰头,给傅谐送上祝福和期待。璩贵千和他轻轻拥抱,软声说着加油。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一天一个样子。
傅谐的手拍拍她的头顶,竟觉得贵千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好好看着我,嗯?”
璩湘怡亲吻他的侧脸,手指整理过傅谐的领带夹,留下一个笑容。
坐在台下,当聚光灯照亮舞台,专为音乐演奏而设计的建筑物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共鸣环绕效果。
是和家中草坪演奏完全不同的体验。当音乐响起,她就随之飞扬、起伏、坠落。一个颤音后,身边的哥哥抓住了她的手。
“爸爸要出场了。”
黑色的空间中闪过一束白光,在舞台上留下一个圆形的空间。
傅谐的大提琴独奏是这出演奏会前半场的高潮部分。
揉弦、运弓,他驾轻就熟,厚实的身躯和伸展的臂弯,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起伏运转,将自身锤炼成乐器。
后半场,国际钢琴大师的四手联弹后是提琴协奏,弦乐浑厚低沉、灵动悠扬,把一整个故事的余韵拉得悠长。
璩贵千伸出手,由衷地鼓掌赞叹。
演奏结束后,主办方和音乐总监、设计总监等人相携出场,在台上英语陈述本次全球巡演的概念主题与风格立意。
妈妈已经抱着花束去侧边等待谢幕,隔着半个剧场,遥遥看得见窈窕身形。
璩贵千听了个囫囵,靠着哥哥的翻译勉强听懂大意。两人低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台上发言还在继续。
“……响彻全球各大城市,追逐日升月落……”
“……伊斯坦布尔、里约热内卢、悉尼、香港……”
每念出一个城市的名字,台下的欢呼雀跃就响起一阵,几乎成了一个定例。
“……赫尔辛基、斯德哥尔摩……”
那个英文发音有些陌生。
正在鼓掌的女孩笑容凝滞,拉住璩逐泓的袖子确认:“刚刚说的是芬兰的首都?”
“对,”璩逐泓站直了身子,视线在台上寻找傅谐,“赫尔辛基。”
“想去吗?”
璩贵千的表情凝固了,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涌上心头。
“什么时候?爸爸会去那一场吗?”
璩逐泓把她的急切误认为是憧憬北欧童话般的氛围。
“明年冬天吧……爸爸曾在赫尔辛基求学过,有一位重要的老师在那里,那一场他一定会去。”
还好,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一个梦而已。
“想
跟着去?“璩逐泓问。
璩贵千漫不经心地点头,纷乱的思绪收拢。
一个梦而已。
她不能确定那一定会发生,但无论如何,让爸爸错过那一趟航班是容易的……用她也要去的借口让他们提前出发也好,哪怕在他出发前装病也可以……
可为什么这个梦那么清晰?
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出现?
“到时候再看吧。”她说着,扬起头回应台上父亲的挥手。
金色流苏长裙的璩湘怡抱着丰满的蓝白花束上台,二人接了一个短暂的吻,相视而笑。
璩逐泓适时地用手挡住贵千的视线。
“嗯?干嘛?”
“少儿不宜。”
璩贵千:……
一听就知道璩逐泓完全不看电视,这在动不动雨中拥吻的偶像剧面前可算得上相当纯情的画面,璩贵千不满地把他的手拉下。
金色彩带从上方飘下,洋洋洒洒,散场的音乐响起,在座的不少工作人员都要去参加演奏会后的派对。
首场演出顺利谢幕,今晚注定是充满香槟气息的一夜。
两个小孩在后台和傅谐合影后就被赶回了酒店。有助理和保镖跟着,璩逐泓没有浪费这个美好的假期夜晚,而是带着贵千拐向了中城。
帝国大厦的观景电梯一路向上。
前方的白人阿姨穿着著名的我爱纽约T恤,内里套着层层毛衣,臃肿又带着游客天生的可爱鲜活。
璩贵千站在保镖们圈出的小块空地里,多看了两眼,扯了扯璩逐泓的手:“想要那个衣服。”
璩逐泓看了一眼这件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文化衫:“买。”
黑夜是画布。
一百零二层的室内观景台纵览城市的灯火。时光变迁,当年的帝国大厦是经济腾飞的标志,现在却成为了一场黄金时代的旧梦。
他们穿梭在人群里,绕了一圈后不能免俗地在游客商店里采购了一堆冰箱贴书签和明信片文化衫。
在奢侈品商店配货刷卡是一种乐趣,在琳琅满目的制品面前肆意挑选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他们并没有在纽约停留很久。
在去圣地亚哥享受阳光棕榈沙滩还是去拉斯维加斯看喷泉灯光秀的抉择里,璩贵千最终选择了奥兰多。
不可能会有人拒绝世界上最大的童话乐园的,璩贵千坚信。
划着透明小船畅游在蓝紫色的河,留在半空中的过山车尖叫声,空气中弥漫的黄油和香草气息,海豚在玻璃背后用吻部轻点她的手指。
烟花在她背后燃起的那一刻,带着米妮帽子的女孩笑得眯起了眼,两只手大大地敞开,环抱着世界,环抱着镜头后的人们。
她终于在剪刀手之外学会了别的拍照姿势。
傅谐稳稳地托住背上的贵千。
“睡了?”穿着巫师袍的璩湘怡拉着儿子的手,轻声问。
背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傅谐点点头。
==
假期结束后的返校日,璩贵千领着一大袋东西和前一天临时赶出来的作业回到班级。
每个人都收到了来自她的礼物,并不贵重,多是可爱有趣的小玩意儿。
大人们没有刻意影响她的交友方式。但璩贵千不是富贵里养出的、对金钱没有概念的小孩。
她知道在轻松的关系里,掺杂太多的金钱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人总是有亲疏远近。
“你看这个。”她回到位子上,偷偷从桌下递给朱欣怡一个袋子。
“什么?”短发女孩摆弄着她带回来的银杏叶标本,好奇地问。
长条状的木盒打开。
一根粗糙的、骨节分布均匀的魔杖。
朱欣怡心脏狂跳,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把校长拗口的四字名字念成了问句,尾调不自觉地上挑。
“没错!”璩贵千轻快地回答,快乐地看到朋友不住地念叨着一连串的天呐天呐天呐。
朱欣怡已经快窒息了:“这可是!原版的!老魔杖啊!”
“贵千,”她转头,“从今天起你说往北我绝不往南,你说骑马我绝不坐车。”
璩贵千眯起眼:“是你说的哦,不许赖账。”
十月的假期结束之后就是步步紧逼的期中考试。四中的学习氛围浓厚,几乎见不到吊儿郎当的学生。
璩贵千刚入学时对于成绩的忐忑很快在几次小测后消失。在安稳的环境里按部就班地努力,成绩进步是稳扎稳打的事,她在学习中找到了规律感和成就感。
京市的落叶掉了一半时,前往海市的李淑珍传回了一些调查进展。
当年开具虚假出生证明的那家医院里,所有档案室的员工都找到了。
这么多年,这些人四散各地,早就各有各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配合他们。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钱银短缺,就愿意开口。
排查已经有眉目了,水落石出是迟早的事。
璩湘怡收到信息后,难得翻了翻邮箱里的几封未开启的报告。是潞城的扫尾工作,监视那对夫妇的人定期来汇报。
她不是每一次都会看。人间的苦难那么多,人的承受能力又那么强,就慢慢磨吧。
沉静的日子里日升月落,璩贵千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北方的秋天,真正对秋高气爽、落叶纷飞有了认知。
鞋子踩在厚厚的黄叶上,会发出粟粟的声响。风过,真的会有一阵局部的树叶雨落下,飘在空中打旋。
几个月的悉心呵护,贵千长高了两厘米,乌发及肩,营养充足使她的脸颊更为饱满流畅,肌肤透出白瓷般的润泽。
十一月底,京市下了一场难得的早雪。
在天气预报显示小雪花的前一周,阴沉的天气让傅谐和璩湘怡担心了很久。
家里常备取暖设施,定期的艾灸和理疗没有停过。璩湘怡试探着问过贵千,要不请假一段时间,他们去新加坡或者地中海住一段时间,等到开春了暖和些再回来。
却被女孩断然拒绝。
“马上考试了。”
这是第一个理由。
“我们准备了好久的文艺汇演,我要上场的,没有了我,就没有下诅咒的仙女,那这出戏就不成立了。”
这是第二个理由。
“喜欢这里,喜欢周末去爷爷奶奶家,喜欢放学之后和同学去逛书店。而且,我还没有见过下雪!”
这是第三个理由。
她的生活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她不允许这种秩序被破坏。
被梦所预示的厄运也好,被病痛也好。
不允许。
于是,在忐忑中,他们迎来了天空飘落的小雪粒。
第46章 “我们生来是要做战士的。”……
厚实的布艺沙发上堆满了小毯子, 毯子中间裹着个手捧马克杯的人。
冬天就是要喝棉花糖热可可。
诶……为什么?
璩贵千很快抛掉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口一口暖洋洋地吞咽,驱散周身的阴霾和寒冷。
沙发前的茶几最中央摆着个精致的小炉子,里边烤着几个板栗和花生, 边上是温热的橘子与樱桃。
伴随第一场雪到来的, 是格外湿冷的天气, 玻璃窗外阴云密布, 璩贵千请了假,专心窝在沙发上度过风雨交加的两天。
在加热护理垫和药物的辅助下, 左脚的痛痒降到最低,几乎没有实感。
本来今天爸妈还想陪她的,但快到年底了,事情堆积如山, 这两人手机都没停过, 被她一个个地劝出门。
手头的课本很快看不进去了,暖意烘烤,语文书滑落在毛绒地毯上,她很快陷入了睡眠。
云朵之上,肌肤和织物相接,绵软的摩擦感传来。意识在飘浮,耳畔静水潺潺。
一颗种子在她体内发芽。
全身上下的血液循环在某一个瞬间被另一种循环接管, 从腹部升起的热流积蓄, 潮汐牵引,起伏不定。
醒来的时候, 雪已经停了。
她没有起身,只看得到窗户的一角,映出淡粉色的天空。
空气中有骨头粥的香气。
“醒了呀?马上就
可以吃饭了, 要不要先垫一垫肚子?“佣人正在更换小炉子边的水果,橘子烘香,清新扑鼻。
她一动,黏腻的触感传来。
==
噔噔噔。
璩湘怡开门的动作很快,三两下脱掉围巾,将犹带寒意的外套甩在沙发上,就往楼上走,三步并作两步。
璩贵千蔫蔫地卧在床上,没什么精神。
“怎么样了?”
她搓搓手,顺势躺进被子里,把她的头从枕头上挪到自己的肩膀。
“……不舒服。”璩贵千皱皱鼻子,回答。
璩湘怡心疼地摸摸女儿的脸,又去探她的手心温度:“是腰酸?有没有想吐或者想拉肚子?”
贵千摇摇头:“腰酸,没力气。”
“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只想躺到天荒地老。”
璩湘怡笑:“这个愿望最好满足了,可以一直躺在妈妈怀里。”
佣人敲门,端进来滚烫的姜汁可乐:“加了红糖煮的。”
璩湘怡道谢,扶起贵千,看她呼呼呼地吹三遍,小小地呼噜一口进去,就这样喝了半杯。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身后的佣人适时端上一杯温开水。
喝了两口白水驱散嘴里又甜又辣的味道,躺下却感到胃里暖融融地散发着能量,适时温暖着上下左右的器官。
好像确实舒服一点。
但一动,又是一阵流淌。
贵千盯着妈妈衣服上的扣子问:“做女人都这么难的吗?”
“嗯……”璩湘怡沉吟一会儿,回答,“是的。”
“我们生下来,长大,到一定年纪开始流血,身体会难受,激素的波动更烦人,有时候会变得不像自己。如果你决定生育,又要忍受更大的疼痛。”
璩湘怡拨开她额头的发丝,轻声:“所以我们比他们更强大,更能忍受挫折和痛苦。”
“我们生来是要做战士的。”
璩贵千嗅着她身上香水的尾调,懵懂地问:“生我的时候,妈妈也很疼吗?”
璩湘怡没有说好话哄她:“很疼。”
“不过你和你哥都个头不大,没怎么折腾我。”
贵千拨弄着扣子:“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妈妈的宝贝,我那时候倒是真想踹你爸。”
那会儿还是计划生育,意料之外的第二个孩子让他们交了罚款,傅谐也失去了入音乐团编制的名额。
“妈妈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有你,生下你,你爸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他们说了太多遍,贵千软软地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都随妈妈姓,爸爸没有意见吗?”
“你爷爷倒是闹过一阵别扭,大概是觉得第二个孩子总要和他姓吧。不过你爸把他搞定了。”
璩贵千很难想象傅爷爷闹别扭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傅爷爷确实是那种只会暗暗生气,又很容易哄好的性格。
她们聊着聊着,贵千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半夜,起来摸到厨房,发现桌上用砂锅和酒精灯温着的粥。
来了经期后,贵千好像一瞬间就变成大姑娘了。
很难描述究竟是什么变了,总之有一天起,她不会再强拉着哥哥到处跑,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凑在爸爸怀里弹钢琴。
有一些遗憾,但傅谐的心里更多是知足。
还能奢求什么呢?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璩湘怡在夜间得瑟显摆:“会不会吃醋?”
床头的男人摘掉阅读眼镜,深沉地叹口气:“会啊。”
璩湘怡不信,从背后踹他:“真的?”
傅谐沉默,惹得璩湘怡狐疑地凑过去看他,几乎就要涌上一点小小的愧疚,却被一把抓住。
“骗我?”
傅谐目光沉沉:“没骗你。”
不只家长们有这样的感慨,朱欣怡有一天约她去城市图书馆做作业,写着写着就开始走神,盯着她的侧脸发呆。
“专心。”璩贵千点了两下她的试卷。
“什么?吸溜……不是我没……”朱欣怡欲盖弥彰,最终放弃。
璩贵千的头发有些长了,细碎的发丝搭在额前,毛茸茸的小发茬翘着,俏皮又清纯。
和她搭话的人更多了,璩贵千不得不锻炼出冷若冰霜的一面,脸一板,三分蔑视三分讥诮,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把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璩逐泓不声不响地看完她的变脸表演,咽了口水。
他们俩的五官很像,只是轮廓软硬的差别,这么一看贵千装起大人,反而有些像照镜子,真是五味杂陈……
雪化了后,年味从某一天家里贴上了春联开始。
淑珍阿姨回来了。
她从海市回来,带来了一尾野生大黄鱼,整条清蒸,配上她从地道甬菜馆带来的整缸咸菜,奶白的汤醇香浓厚。
“给贵千补身子的,好好做。”
嘱咐完厨师,她又拉着贵千唠叨:“一定要好好吃饭,要多吃肉蛋奶知道吗?还是太瘦了……”
贵千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体重已经在稳步上涨了,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还得补充营养。别的不说,妈妈有将近一米七,爸爸比她还要高半个头,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再蹿一蹿。
过年过节的氛围体现在家里越来越多的年货节礼上。普通的合作伙伴送来的都堆在了公司,助理们拆拆拣拣,做相应的回礼。家里堆着的这些都是至亲好友的节礼。
厨师们拆了几盒高档食材烹饪,化妆品护肤品都让阿姨们归类了,一些用不到的直接分给了他们。
小年夜,一半饺子一半汤圆,吃完后他们驱车出门买年货,是最简单的家庭活动。
穿梭在挂满红色中国结的商场里,小推车堆满了东西。璩湘怡给他们挑了红色羊绒围巾,衬得唇红齿白,一大一小都挂上,打扮得像一对年画娃娃。
这几天起,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山外青山。
生意伙伴多在别的建筑招待,大人们待在办公处的时间显著增加了。
璩贵千不喜欢被点出来说“哦,这就是你家女儿呀,真是恭喜恭喜”,然后送上或是过度热情、或是奇怪打量的视线。
别人总以为自己装的很好。
但就像老师站在讲台上,对下面做小动作的学生们一览无余一样。
被凝视的人怎么会对这种视线没有感觉呢。
她刻意躲开了这些寒暄的场合,自顾自在别墅看书写字,天气尚可时牵着卢比出去跑两圈。
但一些亲戚朋友来拜访的场合,这样避之不见就不合礼数了。
璩湘怡在餐桌上嘱咐过她,这些人不想理都可以不理,没事,璩家多数人都在仰她的鼻息生存。
果然,几个中老年的叔伯都很识分寸,没摆出什么辈份高年岁大的架子,乐呵呵地递上红包,说几句吉祥的好话。
但除夕的前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璩湘怡的三姨上门,带着她哥哥的女儿。
那个女孩儿叫什么,璩贵千一开始没记清。她畏缩着,十分羞涩的样子,跟在中年女人身后。
璩贵千正从马棚回来,解开骑马装的扣子露出纤长的脖颈,从玻璃花园往屋内走,正巧撞见她们。
晓依。
中年女人这样叫她,细心地低声嘱咐。
璩贵千没有放在心上,打过招呼后就想先行上楼,却被三姨奶拉住:“贵千,你带晓依逛逛吧,她第一次来呢。”
又把身后的女孩扯出来:“来,快叫姐姐。”
璩贵千皱眉,刚要拒绝,拎着马鞭的璩逐泓从楼上下来,开口:“贵千,陪我去遛马。”
她也没来得及说不,就被璩逐泓捏着手腕带出去了。
暮色四合。
“怎么了?”
璩逐泓只说:“很久没看黑土了。”
璩贵千:“……”
“你知道师傅每天都会遛马的吧?你知道我刚从马棚回来吧?”
“她们惹过你?”
璩逐泓侧头看她一眼:“没有。”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了。”
璩逐泓叹口气:“不是我。是你。少跟她们来往。”
她好奇:“三姨奶怎么了?借
钱不还?还是给你介绍对象?”
“她带了那个女生过来,问我妈要不要养她。”
璩贵千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东西?”
“对,”璩逐泓重复了一遍,“她想让我妈走出来,那个女生父母离异,她爸不管她。三姨奶就抱她过来,问我妈,要不要带带看,缓解一下……悲伤。”
璩贵千一时无语,几乎被气笑。
璩湘怡当然不可能答应,但这个提议本身就足够冒犯人了。
“三姨奶有点……好心办坏事。她儿子很多年前因公殉职了,为了这件事,我妈也不好直接做什么……”
璩贵千点头:“她是觉得,丢了个孩子,那就再换一个上来,养养就好了。”
养猫狗都知道宠物是独一无二的。带着小孩去刚丢了孩子的她妈妈面前,是生怕她不够痛吗?
那现在又带人过来是什么意思呢?让她们做好朋友吗?
璩逐泓去拉她的手,却被甩开。
他又拉,这回牢牢牵住了。
“别理她们,好吗?等我们回去,妈肯定把她们打发走了。”
第47章 一颗是黑芝麻,一颗是红豆沙,……
说完那桩不是很令人愉悦的往事, 两人都没往马棚边走,只是在周围散步。
冬季的京市,萧瑟肃杀的氛围遍布了户外的每个角落。有阳光时还好,可阴天或是夜晚, 遒劲的枝丫光秃秃地直指天空, 能称得上一句枯寂黯淡。
庄园里的园丁团队再怎么努力, 也做不到春回大地, 只是在萧瑟中多几处移步换景,云杉、女贞、南天竹, 再巧用灯光和摆饰烘托年节氛围。
“你们没想过吗?领养一个孩子?”
转过一个弯,拐进温暖的回廊,她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璩逐泓:“怎么?我们家是开福利院的吗?妈是有什么好为人母的癖好吗?”
贵千笑了,挽起颊边的头发。
廊下的石灯暖黄, 熏人欲醉。
“恍如隔世……”她张目远眺, 对着熟悉的景色呢喃,“真的,很多事情,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有些事在繁忙充实的生活里一一远去了。
她也说服自己不去想。
璩逐泓两手插兜:“我也这样觉得。”
遗忘机制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现在,他对从前的记忆也很模糊,只是偶尔抓住一两个回忆的片段。
例如恍然想起去年过年时自己在干什么,类似这样的节点, 可那些节点之间的过渡和衔接的, 却怎么也记不清晰了。
他侧头去看身边的贵千,也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 几个月而已,他们的变化都这样大。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不住在这里。”
璩逐泓突然开口, 沉静的声音在夜里流淌。
“妈……有一段时间,在怪我们。其实归根到底,她是在怪自己。但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排解了,溢出来一些,到我们身上。
你刚刚丢的时候,我也没长大……很害怕。”
他很诚实。
“他们很少吵架。动荡之后的那段时间,从每天都哭的崩溃中缓过来一些后,开始冷战,很久没说话。早出晚归,其实没有那么忙,只是回来了,也是空对无言。”
璩贵千伸出手去,挽住了他。
很难想象,他话中的人是她熟悉的爸妈。但……她也很难想象曾经记忆中的人是自己。
“我尽量减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次数。”
“那时候爸妈看我,有种……刺目感。我们太像了,看到我,就会想起你。”
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璩逐泓回忆往事,并没有怨怼或愁绪,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贵千难受。他拍拍贵千的手:“不许说对不起。”
“但不只是我,这里的一切都会让爸妈想起你。那很痛苦……那段时间淑珍阿姨照顾我多一些。我们三个,大概都有意识地在避开彼此。”
璩贵千隐约能够明白那种心情。
共享着同一份悲伤,不一定会让人更紧密地靠近彼此。很多人在寻求痛苦之余的喘息和慰藉时,就那样走散了。
“那后来呢?”
“后来,”璩逐泓停顿了一会儿,“后来我们不再谈你。避开这件事,闭口不谈。但很快失败了。”
他没有回避这些。
“嗯。”璩贵千点头。
“在三姨奶带那个孩子来之后,妈妈发了大脾气。那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公司里,对于妈妈在公益项目上的大笔投入,其实是有些不满的。那时候还有几家亲戚手里有些零星的股份,闹了几场。借着这个机会,也都被妈处理掉了。”
璩贵千:“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就是在那之后。”
外界的阻碍和一些声音,让他们意识到,世界上只有他们彼此能完全地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在淑珍阿姨的建议下,我们搬出了这里,住到城里去。”
璩贵千忍不住去想那样的景象。
三个人。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好吗?有好好生活吗?
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那里好吗?”
璩逐泓:“不坏。”
在找你和继续生活之间,达成了平衡。
不坏,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好。
这些是璩贵千不知道的事。
她在心底描摹,悲意一闪而过。
拼图是严丝合缝的,硬塞一块不配套的进去,只会磨得鲜血淋漓,不如空着。
被需要、被重视、无可取代。
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走吧,回去吃饭了,我饿了。”她说着,拽起哥哥往前走。
她现在很想看到爸爸妈妈,很想在他们身边,喝一碗暖乎乎的汤。
除夕晚上,鞭炮噼里啪啦地响,金灿灿的仙女棒挥舞,在空中留下残影。
会旋转的小烟花在空地上悉悉索索地飞舞,逐层往上,最终绽开盛放,像花朵又像宝塔。
晚饭后,水果和糖果摆得随处可见,家里不见了络绎不绝的人,留下的只有至亲好友。
老人们欢聚一堂,电视机里放着喧闹的春晚,喜庆吉祥的颜色洒满了厅堂。
哗啦啦的麻将声就没停过。
王曾柔生平最爱的运动就是打麻将,过年了拉着女儿女婿和亲家母上桌,一通碰碰吃吃,杠个满堂彩。
李淑珍笑而不语,从来说是自己不会打麻将。
璩湘怡还能靠着在妈妈身边耳濡目染的经验跟她有来有往。傅奶奶侵淫多年,不落下风,有时候还能给另外两家喂喂牌,不让他们输光了筹码立刻下桌。
傅谐就纯是凑数的了,时不时还要璩逐泓指点一下,靠着璩湘怡的手松手紧去看输多输少。
今年又多了一个贵千,家里的鞭炮多采购了半车,挑足了时兴的样式。
麻将桌上,傅谐终于下场去陪老爷子们说话,把一个位子让给了这对兄妹。
“这个?”
璩逐泓想想,又看看桌上另外三个女人高深莫测的笑容,默默点头。
果然,新手光环是无敌的。
在其余三家有意无意地放水下,这场实力差距极大的麻将也这么乒乒乓乓地打到了夜深。
电视机里开始放大合唱,他们在京郊都听到了城区的方向隐隐的鞭炮声。
璩贵千打了个哈欠,被喂进两颗汤圆,一颗是黑芝麻,一颗是红豆沙,甜甜蜜蜜、缠缠绵绵。
零点一过,她立刻被催着上去洗漱睡觉,妈妈在她窗前系了一个鲜艳的中国结,留下了一个带有甜甜芝麻气息的吻。
晨起时,昨夜的烟花味儿已经消散了,窗前凝着一层白霜,栏杆外的角堇和郁金香盆栽倒是欣欣向荣。
年后最重要的事情,不只是寒假作业 。
大年初二,一家人飞去了南法,一路顺着海岸线看果冻海,在沙滩上晒阳光浴,等回来时统一地晒黑了肤色。
几次激光治疗之后,贵千身上的疤痕褪去了许多。严重些的仍有痕迹,年后还有几次治疗,但医生在祛疤开始前就说过,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比起母亲的在意,贵千自己并不以为意,也不觉得这些影响了她的生活。
懒得去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比起在阳光下肆意舒展的快乐,这些阴沉暗点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将它放在心上,反倒扩大了它的威力。
按照贵千的计划,她的作业在开学前一个礼拜成功做完,她和许幼清上了几堂课查漏补缺。课后,许老师跟她提了辞职。
“你不需要全科老师了,可以选个奥数老师。你发现了吗?你在数学上很有天赋。”
璩贵千不舍,却没有挽留。
许老师陪她一本一本地重温小学课本,从加减乘除到应用题,从单词语法,也陪她度过了初中的第一个学期。
临别前,许老师温柔地拥抱她,给了这个特殊的学生一些建议:“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好好学习。”
天赋和才能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这些能在人身上生根发芽,在沉静自持中浇灌出成果。
她的数学成绩的确不俗。
简洁、明了、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逻辑不会出错。
璩贵千入学伊始,成绩排在中游,满满地稳步上升,直到期末考,已经可以争一争班级前五,她的语文和英语中规中矩,纯是靠着数学成绩往上拉。
受到许老师的启发,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关注自己的爱好和喜好。
不是生活中的享受,而是在做事上。她开始想,我能做什么,我适合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语文课上写作文少不了关于理想的话题,朱欣怡信誓旦旦地写上了文学编辑,早早立志要为心爱的作家们保驾护航。
她却迟疑,怎么也想不出来,索性编了个彻底。
初一下半学期刚开始,学校开始选拔竞赛成员,为中学生学科竞赛做准备。
朱欣怡成功靠着巨大的阅读量挤进了语文学科竞赛的复试,也鼓励她试一试。
要准备竞赛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精力,放学后多留一个小时上提高课,考试还要占用节假日。
这让璩贵千犹豫。她要练钢琴、陪卢比,有妈妈安排的额外课程,节假日去爷爷奶奶家练字……
这样一算日程已经满满当当。
得奖经历对考高中有益,但她想好了直升本校,也不一定要争取。
左思右想,她还是去了那天选拔考试的现场。
不比语文和英语,数学选拔考试采用的选拔方法是做一套卷子,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随来随做,在结束前想写多久时间都可以,只是出了场地就不能再进来。
璩贵千先陪朱欣怡去了场地,出来转了两圈,才想不如去做个题试试看,因此晚了众人一步。
她进去的时候,老师也惊讶了一瞬,一是没想到时间过了一半还有人来,二是没想到她会来。
她的成绩虽然不错,但不算顶尖。大约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有钱人的标签更显眼些。
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做到了一半,会的题目已经写满,不会的则绞尽脑汁想思路,奋笔疾书的人倒是不多,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抬头朝她看来,或是明着好奇,或是暗中轻蔑。
数学是含金量最高的竞赛项目,这里坐着的多是年级前几,相互认识。很多人认出了她是谁,也在心里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这可不是来玩的地方。
她拿了卷子,不疾不徐地走到最后落座。首先把卷子上下来回翻阅两遍,先看看题目的难度分布,随后才斟酌落笔。
纸张翻动的声音引起了前排同学的不满,响亮地啧了一声。
她笔尖一顿,继而摒除干扰,流畅地写了下去。
交卷的时候,是从后往前传。
老师在教室中间喊着“放下笔”,督促他们快点。
太阳都落山了,大家都赶着回家,手脚麻利。
她前桌的男生转头接试卷,叠上自己的往前传,在看到她满满当当的卷面时,不由一愣。
璩贵千拿起笔袋,第一个走出了教室,满心满眼的是今晚吃什么。
第48章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数学选拔的结果在第三天的下午贴出了告示。
在璩贵千和朱欣怡下去看之前, 已经有同班同学兴冲冲地上来告诉她们结果,又像花蝴蝶一样又给别的同学报喜。
“厉害!”她给朱欣怡送上大拇指。
“嘿嘿,”朱欣怡合上习题册,“熬夜看的小说没有辜负我。那你想好去不去了吗?”
璩贵千捂脸, 想了两秒, 点头:“去。”
她喜欢数学的秩序感, 不死板, 夹杂着想象力发挥的空间,却又不至于天马行空。
初一的下半学期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放学后她多了一个小时的课程, 璩逐泓也就在教室多待一会儿,上自习或是去运动,两人再一起回家。
冬意渐去,春天的气息最先展现在路上行人渐渐少起来的衣衫上。
在又一次定期体检后, 医生终于斟酌着说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话:“准备手术吧。”
璩贵千一日多餐地补充营养终于有了回报, 她的身高长了三厘米,体型匀称健康。
“可以了。”医生又问了她的生理期,选了一个适当的日子。
璩贵千郑重地在日程本上圈起了那一天。
她可以不在乎伤疤的美丑,却始终很在意自己无法跑跳自如。
她骑马,喜欢驰骋的感觉,风吹拂在脸上,模拟着奔跑的感觉。但她还是期待着, 双足自如挥动的一天。
不只是她, 几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了。家里的营养师开始隔日就炖鸽子汤海参煲。她还没上手术台,术后的复健训练计划已经改动了两三次。
他们的紧张反倒让她舒缓了下来, 有心情安抚爸妈。
学校里要请半个月的假。
她和朱欣怡说了这件事,对方惊讶之余也很为她高兴,把帮她整理缺课期间要写的作业的工作揽在了身上, 又问她要了医院的地址。
“我可以去看你!”
璩贵千笑着把脸靠在朱欣怡的肩头:“那太好了!我肯定会很无聊。”
“还可以帮你带作业过去。”
璩贵千垮脸:“我也没有这么爱学习。”
但尽管紧张,比手术更先到来的是她的生日。
璩贵千的生日刚好在一个周六,拒绝了璩湘怡大办一场的提议,她邀请了熟悉的同学,又让哥哥带他的朋友一起。年轻小孩聚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一起打打闹闹,宽敞的房间堆满了甜点和炸鸡披萨,足足半面墙大小的电视打起游戏来欢乐得不可思议。
姜南寻的嗓门依旧是最大的那一个,打游戏时不住地叫着身边人的名字,把人名叫成了一个感叹词:“洛洛洛洛洛城——”
而到晚间,她在家依偎在爸妈中间,对着小小的蛋糕吹灭蜡烛,在心底许的愿,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平安。
那就很好了。
躺在手术床上时,璩贵千数着头顶的灯,心里充满了对此时此刻的感激。
进手术室的最后一秒,傅谐放开了紧握她的手。不过她知道他们都在外面等待,所以一点儿也不紧张。
麻醉面罩盖上后的三秒,她陷入沉沉的睡眠。
==
“这张……还有这个。”朱欣怡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书,一本本交代。
室内明亮芬芳。
璩贵千靠在床上,眼瞅着桌子上的本子一点点增厚,不可置信:“才一个礼拜吧,怎么会有这么多?”
“其实也还好,”朱欣怡一推眼镜,“语数英的习题册都是做惯的。你那边提高班的卷子倒是很多。”
璩贵千扶额,又安慰自己:“正好电视看腻了,有点事情做也好。”
手术很顺利,恢复
期预留了一个多礼拜,等创口愈合了才会开始行走的复健。
这段时间她被封印在了床上,上下都要人搀扶帮助,实在快憋死了。
朱欣怡安慰她:“现在先好好休息吧,急什么呀。”
确实如此,璩贵千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总忍不住去期待。高昂的情绪维持久了,又难免陷入低谷,怀疑起治疗效果、担忧着纱布下的骨头生长。
该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前几天爸妈在她身边守了三天。她刚从麻药中醒来的时候,还见到了妈妈微红的眼眶。
璩湘怡揉揉眼睛,深呼吸两下,就笑着提及她全麻没醒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甜品的名字。
小馋猫。平时一点看不出来。
璩贵千不信,转而寻求爸爸和哥哥的确认,却看到两人微微点头。
她只好相信麻醉确实有让人云里雾里的本事,赶紧转移话题。
他们轮流守了三天,连工作都在她的病房里处理,惹得她看电视也要注意小点儿声,最后愤而反抗,把两个大人都劝走了。
璩逐泓被她托付了照看卢比的任务。
虽然要他来说,这匹小马完全用不着人担心,根本不会在马棚吃亏,但耐不住璩贵千再三嘱咐,他也只好隔日去看看它,给它已经相当丰厚的餐食再加点美味,拍点照片视频拿去哄她开心。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来了几次,嘘寒问暖,她那一套话都快说秃噜皮了,真是恨不得下床跳两下给他们看看。
但不行。
真正能下床是术后第八天的事。
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踩在垫板上,伤口周边还涂着淡黄药水。
傅谐看着就触目惊心,抓着医生问真的能动了?不等全部养好了,长实来再动吗?
医生见多了关心则乱的亲属,顾及着他们是医院投资人,说话很客气:“得多动,不动身体都不知道它好了,供不上营养。”
傅谐将信将疑,但璩贵千已经跃跃欲试地跨出了第一步,随后就被吓坏了的护工拦住。
“别别别——”
果然,她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了的脚根本还用不上力,身体往前倾,幸好被护工稳稳托住。
医生也被这个胆子大的病人吓住了,连连制止:“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先坐着练腿。”
说着就发给她两条弹力带,让她在床上坐着,从勾脚趾开始一点点活动开来。
调动力气,专注在那一块区域,大拇指一动,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胀麻传来,璩贵千登时佩服起了刚才凭着一腔孤勇要起飞的自己。
按照医生的教导活动了一只脚的关节,她就累得满头大汗。
傅谐在一边不住地低语“慢点慢点”,想抓她的手又怕影响她,只好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璩贵千呼呼喘气,倒有空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做这个,绝对不会无聊。
“……要多做这个抬脚背的动作知道吗?感觉能行了之后再用弹力带,有不舒服一定先找我。”
医生也是怕了这个过于勇敢的病人和过于谨慎的家属,仔仔细细地讲了两遍注意事项才走。
“累不累?”傅谐给她擦了额头上的汗。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傅谐看得心里酸酸涨涨的:“一定要当心,循序渐进最要紧。”
璩贵千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则在他关门出去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弹力带。
疼得她呲牙咧嘴,还是老实地双手把住床边的栏杆,一下一下地抬脚背。
春天做的手术,出院时她赶上了期中考前的冲刺。
在越堆越高的作业和每日必做的复健动作之间,璩贵千自认怎么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两件事,于是只好选了更重要的,在卷子里挑挑拣拣,看得顺眼的写上一点。
什么事也没有恢复要紧。
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父母的见证下,甩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从容地一步、又一步。
很难描述那一刻傅谐和璩湘怡心里的感受。
明明贵千已经回到他们身边很久了。
可是一瞬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是如此强烈。
他们教她学过一次走路,现在是第二次,女孩站定了,笑着说:“看我。”
在看了。
膳食调养得当、复健一丝不苟,她恢复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痕迹都没有。脚踝上手术的疤也浅了,不仔细看,就像骨头的阴影。
璩湘怡扯扯傅谐的手,示意他。贵千突然起了兴趣,用脚步丈量这个家,边走边看,在旧物上找到了新的乐趣。
“快一年了。”
傅谐突然出声,她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
距离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个万里之外传来的好消息击中他们,已经快一年了。
春夏秋冬。
“真快啊。”璩湘怡柔软了眼神,只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藏。
潞城的事情进入了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海市的调查取得了进展,有个多年前的制证员工愿意作证。经他们举报后,警察正在预备抓捕上游的相关人员。
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在监狱里的日子已经有了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而他们会负责让这些尘埃远离璩贵千呼吸的空气。
“一年而已,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一年的。”傅谐这样说着,悄悄扣住妻子的手。
秋天到来的时候,璩贵千已经可以长途行走,她在马上的姿势更矫健,又迷上了爬山和滑雪。
左脚踏出,右脚跟上,一步又一步,循环往复,像一个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游戏。
寻常傍晚,在奶奶家吃过了饭,璩逐泓被留下修葡萄棚,她却被不远处操场上的歌声吸引,打了招呼后一个人出来散步。
大学校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璩贵千行走其中,一点儿不突兀。
她从不觉得与众不同是件坏事。但是就在她走着走着,顺着人群穿过教学楼,路过操场边开露天歌会的人群时,她陡然发觉,原来我也很渴望这样淹没于人群中,化为一滴水的时刻。
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没有人的眼神背后藏着探究和同情。
和同类相似,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安全。这个等式,大概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刻在基因里的程序。
这场露天歌会的名字与秋天有关。
吵嚷的人群越聚越多,璩贵千走了出来,往操场的另一边绕行,却在半途被一股熟悉的幽香勾引,渐渐走入一条深深小道。
曲径通幽,她左拐右拐,最后眼前出现一座苏式园林门洞,左边挂着木匾,才意识到这是座和大学相连的小公园。
行人不多,背着双肩包的学生行色匆匆。
只有她依旧在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最终停在公园中央海棠门的面前。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京市少有桂花树,这里的气候不合适。想念桂香的南方人,只好抱着盆栽解馋。
就像海棠门边这两盆,低矮不显身姿花型,却丝丝缕缕、暗香浮动。
璩贵千蹲了下来,伸出手,拾取地上掉落的细碎花瓣。
啪嗒。
我记得这样的味道。
眼泪打在手背上。
气味唤醒记忆,一幕幕时光的叠加,无数个暗香浮动的夜晚。
气味闪回,连接长河中的瞬间。可以是一个印象、一次邂逅、一种命运的指引,一层时光的跳跃。
她闻到桂花,想起了郑林妹。
第49章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
记忆不是宫殿, 没有直通目的地的大门。
更没有货架般的仓库,一年一年的记忆分门别类存放,任人挑拣。
记忆更像……潮水冲刷。
沙滩上的城堡柔和了轮廓,高高的塔楼不见。海水涌过, 水洼聚集又飞速下渗。
捧着手心的桂花, 璩贵千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
直到太阳彻底淹没在地平线后, 黑夜接管;直到她的口袋里传来震动, 璩逐泓发来短信问她在哪。
马上回去。
她回复,却没有立刻起身。
手上的白色手机触摸屏不大, 对用过往后几年的成熟的智能手机的人来说,颇为简朴。
她滑动着屏幕,翻阅联系人。
爸妈,哥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淑珍阿姨,朱欣怡,妈妈的几个生活助理,家里的管家。
她是什么时候拥有自己的手机的?
璩贵千不想说“前世”这个词,线性的时间绕了一个圈,但前后都是她的人生。
初到京市的时候,为了省钱, 她租住在大通铺里, 环境恶劣,很多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 气味不好闻,也没有窗户。
看她年纪小,隔壁的大婶把她拉进派活的群, 教她什么是最抢手的活,什么活轻松又日结,哪几个中介结钱扣扣搜搜还爱占小姑娘便宜。
为了联络,她买了一部手机。几百块的杂牌,流不流畅的都不重要。
说来好笑,她的通讯录里从没有这么多人过。
忙于生存的日子里是没必要,后来有些空闲了,但已经是大家都用社交软件联系的年代,很少有人交换电话号码。她也没有要定期联络的人。
指尖滑动,又按下返回。
她看着昏暗的园子,眼神是空茫的。
远处歌会还没有结束,清浅歌声传来。
歌词听不清楚,只有动感的节奏,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老歌。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顺着节奏起伏,一抖一抖。
她用力地跺了跺左脚,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反作用力从脚面向上传递。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酸软软。
又过了两分钟,璩逐泓直接打电话过来:“在哪?我过来找你。”
“我马上就回来。”
“哪个方向?我也朝你那里走。”
他们在教学楼前汇合。
下课的人流里,璩逐泓揽住了她,让她走在里面。
璩贵千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又被这具身体已经养成的习惯接管,坦然地接受接触。
璩逐泓误以为她是流连忘返:“很喜欢华庆吗?”
“喜欢的。”
她没读大学。在京市生活了十几年,只来过几次附近的商圈,却从没有升起过进入这著名的校园游览的念头。
早几年时,她想过去读个夜校,通过成人高考弥补学历的遗憾。
……不提了。
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又会想到她不愿回忆的人。
……梁方起。
一起报名的人,失约了。她去监狱看过他一次。
只有一次。
他说别再来了。她说我知道。
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再见居然是在潞城的街头。
曾经他们确实是因为家乡相同才多看了彼此一眼。在她当时做帮厨的店里。
店面不大,旁边的修车厂是常客,经常来这里订餐,一来二去,员工们都认识,一次一起吃饭时,偶然提起了一句,潞城。
她不自觉地抬头去看,长长的马尾一甩,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没想到真的有在潞城相见的一天。
“那以后来华庆读书?之前不是还说想出国吗?”璩逐泓的声音打断了她脑海中的五味杂陈。
哥哥说的是这个暑假的事情。爸妈都忙,他们跟淑珍阿姨去了洛杉矶住了一段时间。李淑珍正好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见一面少一面。”淑珍阿姨这样说,目光中难得流露几分伤感。
她是去话别的。
璩贵千兄妹没有占用他们的时间,自己在城里游览玩耍,除了海滩,去的最多的是几所高校。
想起西海岸的阳光,她也挂上了微笑:“再说吧,还有好久呢,我要慢慢想。”
璩逐泓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才接话:“也对,本科可以在国内读,研究生再申请出国也可以。我看爸妈是不会答应让你一个人去的。”
他说的轻松写意,璩贵千却更在意那段沉默。
“那你呢?”
璩逐泓的成绩足可以上华庆。但璩贵千在他的房间里见到过托福雅思的准备材料。
璩逐泓故作镇定:“我就不一样了,没多少时间让我考虑了。”
“爸妈不会反对你想出国读书的,来回很方便,妈又经常去美国出差。”
“不只是距离的问题……”璩逐泓侧身,拉住她的手腕,避过教学楼出口涌出的一大波学生。
璩贵千低垂双目,沉静而温柔,看了一眼手机,说道:“到下晚课的时间了。”
恍然间,璩逐泓更理解了有一个兄弟姐妹的含义。过往总是他照顾贵千多一些,但从某一个时刻起,他们早已是在相互陪伴、相互扶持。
校园主干道上的人流量更多。他们拐进了一条侧道,绕过一片花圃再回爷爷奶奶家去。
四周安静一些,璩逐泓继续说着:“我不想读商学院,也不想读经济。”
璩贵千点点头:“你想去南加州,想读电影。”
“……你都知道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的呀。”
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兴奋和纠结。
“是啊,”璩逐泓低头,踩过青石路,“那你觉得爸妈会怎么想?他们知道吗?”
璩贵千挽着他的手轻轻拉紧:“……我觉得,他们知不知道不要紧。重要的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就应该去争取,和他们聊一聊。”
璩逐泓笑了,眼尾上扬:“那你喜欢数学吗?”
璩贵千:“算是喜欢吧。”
“喜欢不意味着要把它当作终身的事业。我都想的到妈会这么跟我说。”
璩贵千闷笑一声。
很贴切的描述。
她轻咳两声:“那你就应该说,去读个书而已,读大学就要决定一生的事业吗?就算是为了爱好付出四年又怎么了。
然后你再和妈妈撒个娇,跟她说,诶呀,总是有你给我托底的呀……”
她俏皮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脚步停住,侧头拽住了璩逐泓的衣角,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璩逐泓脸上仍是被她逗乐的浅笑,问:“怎么了?”
为什么你上一世没有去南加州?你准备了很久,我看到了你书房里的作品集概念稿。
手机屏幕里,你的介绍里写的是工商管理和法律双学位。
……因为没有人给你托底了。爸爸消失在了明年初春的航班上,你没有办法留下妈妈去追逐自己的爱好。
那时你是否说服了爸妈,已经不要紧了。
“没事,”她侧过头,掩上千愁万绪,“突然有点饿,走吧。”
“真的没事吗?”璩逐泓担忧地问。
“没事,”璩贵千紧紧扣着他的手,往前,“没事。”
又往前几百米,再往右走上五分钟就是爷爷奶奶家了。
璩逐泓问她想吃什么,爷爷奶奶家做不了就发个信息回家,等他们到家就能吃上了。
“蜂蜜柠檬挞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继而转头认真道:“想去就去吧,只要你真的很喜欢的话。爸妈那里我会帮你搞定的。”
璩逐泓心中一暖,嘴上说着:“你怎么搞定?耍赖吗?贵千你都会恃宠生娇了,真是了不起。
别担心,我会想明白的,嗯?我会和他们商量。”
他揉了揉璩贵千的头发。
她的头发一直保持在肩膀左右的高度,顺滑浓密,垂坠有度,揉起来手感很好。
“要是万一被赶出家门断了生活费,就要靠你救济我了。到时候可要多给点拍摄经费啊。”
这是玩笑话,他们都知道。璩贵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好,那你现在可得好好拍我马屁。”
在回家的路上,璩贵千打开手机,给庄园的管家发了条信息。
花房里可以放两盆桂花吗?如果能移植桂花树就更好了。
回复很快就到了。
首先是交代了明早就能采购到新鲜的桂花盆栽,问她有没有需要摆放的特定地点。其次简述了京市种桂花的气候难题,又说他们会想想办法,若室外不可以,就在玻璃花房里挪一块区域。
好的,辛苦了。
她回复后,闭目凝神,脑海中梳理着思绪。
璩贵千没有刻意提起自己的记忆恢复这件事,但大家还是很快就察觉了。
此后某一天的早餐桌上,厨师新做了松子菌菇烧卖和豉汁蒸排骨,酱汁沾到了璩湘怡的衣领,她递纸过去,不经意说了一句:“拿苏打粉泡一下就好了。”
璩湘怡正要上去换衣服,闻言一顿。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观察。
贵千的变化不明显,但熟悉她的人仍能够察觉到一些。
她更爱吃甜的了,从前嫌腻的糕点,现在肯碰一点。
她对户外运动的兴趣没有那么强烈了,经常窝在书房里看书,上网的时间也长了很多。
或许是长大了。
但她和傅谐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和她聊一聊。
贵千没有否认,她说:“对的,我想起来了。”
女孩歪头盈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很突然,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们。”
璩湘怡选的是一个蓝天白云的午后,璩逐泓出去和同学玩了,傅谐远在圣彼得堡,家里只有他们。
她坐到了璩贵千身边,捋捋她的头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问:“你想说说吗?”
从前的事情。
我们只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了解从前的你,试图从你留下的衣物用品、学习资料里拼凑出一个你。
有太多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璩湘怡目光柔软,满含骄傲地看向她。贵千是那么要强的人,很像她,又那么善良勇敢,比她更好。
璩湘怡始终觉得,在他们身边,贵千不是在蜕变,她是在变成她本来的样子。
璩贵千顺着她的力道凑近妈妈的怀间,目光向右,落在了门廊前的景泰蓝花瓶上。
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第50章 我宁愿你自私一点
“我小的时候经常想, 我会不会是被抱养的。然后有一天,真的爸爸妈妈会出现,带走我。”
她轻轻一笑:“就像你们的出现那样。”
璩湘怡:“我们来晚了。”
璩贵千摇头:“跟你们没有关系。那只是,幻想的一种。”
幻想一切美好的事情就在下一个拐角, 而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需要等待它静静发生。
就像我也幻想, 有一天死掉, 他们抱着我痛心疾首的样子。后来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爱的人一直爱你,不爱的人亲手创造你的尸体去充当垫脚石。
都只是可怜虫的幻想。
“其实和你们知道的差不多。”璩贵千轻描淡写。
不知道该怎么讲, 那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一一陈述,让她觉得自己在卖弄疼痛换取感情。
她抓过妈妈的手,轻轻揉捏,一下又一下。
“他们对你很不好。”
这是一个陈述句。
“对。”
“但在我们刚刚找到你的时候, 你还是在保护他们。”
璩贵千回忆起那段混乱的记忆, 微微皱眉。
拢了拢羊绒衫,璩湘怡问:“你还会想他们吗?”
十三年。郑岳军和林雅丽再可恶,有一句话却说到了她畏惧的地方。那就是贵千真的会被他们“养熟”,被旧情绑架。
那对她来说才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璩贵千感受到了妈妈的不安,顿了一下,回道:“不会,一点儿也没有。”
“我宁愿你自私一点, 贵千, ”璩湘怡说,“谁对你好, 谁对你最有利,你就去爱谁,好不好?”
她说得那样酸楚, 让璩贵千不由红了眼眶:“没有谁,只有你们对我最好,我也只爱你们。”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良久,璩湘怡附身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擤了鼻子,又给贵千擦眼泪。
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璩湘怡摸着她的脸,又喃喃:“他们对你很不好。”
她刚开始做儿童福利项目的时候,执着地自己经手每一个案例。好像多做一点,就总有一点会回馈到贵千身上。人心到底能多恶,那些被迫残疾的孩子、那些触目惊心的例子。璩湘怡来不及冲到洗手间,就在办公桌边吐了出来。
你还整整齐齐地在这里,那是我没有对他们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的唯一理由。
她们又聊起那一天的事情。
“你之所以要去派出所,是因为他们打你吗?”
璩贵千点头。
“把你锁在楼上。”璩湘怡的声音发冷。
“嗯,学校里的事情之后,他们不想让我再去上学了。”那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早上的意外打碎了后续安排……但又殊途同归了。
“那一天,是因为你在书店打工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所以他们打你,是不是?”
那是他们之前调查到的事情。
“对。”
但愤恨的情绪缓解之后,璩湘怡始终没想通,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那对夫妻不允许她把这些事情放到别人面前,她还是从邻镇已经熟悉的快餐店换到学校门前的书店去打工;为什么明知道那对夫妻一定会知道这件事,贵千还是要去。
但她没有问。
璩湘怡抚摸着贵千的手腕,那里横亘的痕迹都已经愈合了,只有对着光仔细打量才看得出肤色微微有些差距。如果说别的地方的伤痕像复刻一样痛在她心里,那这一处的伤痕就是她最胆战心惊的存在。
璩湘怡轻轻问:“那里还有你想要带走的东西吗?”
贵千想了想,还没有回答。
沉默让她发慌。
“我想……去一趟潞城。在那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一些人,一些事。
璩贵千的目光沉静,让和她对视的妈妈既欣慰,又暗生挫败感。
璩湘怡不问是什么事,回答:“好,我们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快去快回……带几个保镖就可以,您看看有没有时间合适的助理,我可能会有些事拜托他们。”
“不直接拜托我吗?”
璩贵千弯眸一笑:“最终当然都是拜托妈妈的啦,但是只是可能罢了……如果真的要做,我会和你说的。”
璩湘怡两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从脸颊上拂过,擦过耳侧,最后将她的头发梳至脑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伤害自己,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知道吗?”
“……好。”
很早很早,在她见到他们的时候,她潜意识里那股想要毁灭一切毁灭自己的冲动就平息了。璩贵千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吧。
……
回潞城这件事定在了下个周末,璩贵千这周周六有奥数补习,周日和朱欣怡约好了一起打游戏,她不打算为了旧事改变眼前的行程。
而在结束了和女儿的聊天之后,璩湘怡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是给季明达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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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朱欣怡好奇地问。
一路进来,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这奢华宽敞的地界整的麻木了。而她第一次来璩贵千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了墙角被气球包裹的台灯。
“氢气球啊。”说是氢气球,其实充的是氦气,氢气有安全问题,这几年渐渐不让用了,只是大家都习惯了叫氢气球。
朱欣怡凑近了看,一个个卡通人物的气球围绕着落地台灯随气流摆动,怎么瞧也没瞧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
廉价的气球质量一般,有不少塑料皮上都产生了裂纹,和周围格格不入。
“为什么放这个?”朱欣怡好奇地问。
“啊,”璩贵千放下书本,走到门边,边接过佣人手中的果盘边回答,“那是我刚刚回家的时候,我哥给我买的。”
“哦,那确实很有纪念意义。”朱欣怡恍然大悟。璩贵千的身世在学校里不是秘密。
朱欣怡接过她递来的水果叉连声感谢,坐在椅子上一推眼镜:“很好,就当给以后写小说积累素材了。”
璩贵千看她一眼:“不是说要当编辑吗?”
“你不懂,立志要趁早,最好是在一家当编辑在另一家写小说,两边都有饭吃,哪家倒闭了也
不会影响到我。”
璩贵千失笑。
“你看看除了这两本,还要别的吗?我这里有还有别的京极夏彦的小说,你要不顺路看看。”
朱欣怡探头去看,摇了摇头:“先这两本就好,倒时候再来和你换。”
“嗯?”她指着桌上的蓝皮封面书,“你在看这个?”
《民航概论》。
朱欣怡抬头:“可以翻吗?”
璩贵千侧头:“嗯。”
书签夹在“飞机的构造与系统”那一章。
朱欣怡好奇:“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想当飞行员?”
“没有,”璩贵千浅笑摇头,“我身高不够呢。”
“再长长就好了,我看你大有潜力。”
朱欣怡说的没错,璩贵千已经快到一米六了,这一年多里她的变化明显。
璩贵千合上了那本书:“我也希望再长高呢。不过看这个打发时间而已,当上飞行员可太难了。”
如果朱欣怡打开那张充作书签的便笺纸,她就会发现,那里面写着一个日期,是璩贵千从爸爸的日程表上对照着写下来的,明年三月一日,他们预计启程飞芬兰的日子。
拿了要借给朱欣怡的小说,她们下楼去宽敞的偏厅电视机打游戏。但朱欣怡恰好看到客厅里璩贵千骑马的照片,一听到璩贵千提起这里就有小马,她兴奋地说要看。
说去就去。
直到走到马棚边,朱欣怡都以为璩贵千说的小马是像动物园里的陪伴宠物一样憨态可掬的小东西,设特兰矮马、法拉贝拉矮马,她脑子里想的全是青青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散步吃草的小可爱。
个头直逼一米六、壮硕结实的卢比:口水攻击!
朱欣怡相当幻灭,但在璩贵千的盛情邀请下,还是伸出手去抚摸卢比的鬃毛和脊背。
卢比专心吃着璩贵千手里的苹果,没有抗拒。
“哇……”马的体温比人略高一些,粗糙又水滑的皮毛下,健硕的肌肉起起伏伏。
璩贵千:“是不是很可爱?”
看着这个一蹄子能撅死人的家伙,朱欣怡很想说,贵千你是不是对可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但在贵千专注的目光里她又憋了回来,强压着自己点头:“是。”
给朱欣怡介绍了家里的三匹马,她最喜欢的明显是白云。白云全身没有一丝杂毛,洁白如雪,线条流畅,又有一双圆润的大眼睛,几乎是标准模子刻出来的骏马。
璩贵千递给朱欣怡胡萝卜,引导她去喂。
白云探出头,火热的呼吸喷在朱欣怡手上,她忍着没缩手,就看着马嘴一歪,叼走了胡萝卜,三两下吃完,又默默用那双自带扇子的大眼睛闪啊闪地瞧她。
朱欣怡不由自主地从桶里又拿出一个递给它,另一只手在身后不住地连续拍打着璩贵千的手臂,以示激动兴奋。
璩贵千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要不要试试骑马?不难的,有师傅在,很安全。”
“而且我们白云是超级乖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跟卢比不一样。”
白云凑过来用头蹭她的手,朱欣怡兴奋地点头。
她在马术师傅的帮助下坐上了马鞍,师傅牵着缰绳,带她慢慢走了一圈。饶是没有真正跑起来,她也很开心,笑着让贵千给她拍照。
朱欣怡下来之后咧着嘴翻照片:“记得发给我!”
“好。”
在户外待了大半天,她们才回到屋子里,游戏是打不完了,但也没关系,下次再来就好。朱欣怡在这待到了接近晚饭的时间,起身告辞。
璩贵千没留她,在同学家和别人的家长和长辈们一起吃饭可是相当有负担的事,她们就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她提醒朱欣怡别忘了带上书包,接着送她到门口。
璩贵千招手:“明天见啦。”
朱欣怡回以热情地挥手。
摆渡车前往庄园门口,那里已经等着送她回家的车。
朱欣怡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她自认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学生,顶多就是聪明一点成绩好一点,但在四中也不是顶顶突出的学生。她是学校里的大多数。
认识璩贵千,和璩贵千做朋友,是个意外。
开学第一天她们坐在了一起,一个美丽的巧合。
分座位的时候恰好是前后桌,第二个美丽的巧合。
但对于友谊来说,两个巧合就足够了。相投的人会自己凑到一起去。
朱欣怡下了摆渡车,和师傅道谢,坐上进城的黑色轿车。
贵千最近有些变化,她也能够感受出来。自习课上有时会对着草稿纸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在另一些事上又更加坚定自信、更加坦然了。
后者包括了对她。
背景差距过大的友谊总会有些尴尬的角落。对朋友好是应该的,但好的界限却需要拿捏分寸,她们都有在适应彼此。
朱欣怡想,或许下一次,她也可以邀请贵千去家里玩。她家没有小马,但有一条可爱的马尔济斯,贵千也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