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为妖·三(大修) 主神
谢凌本想趁少年踏上传送阵时不设防, 用力挣脱离开。
但被抱着踏上去的那一刻,谢凌就知道不可能了。
传送阵是单向的,进去之后只能从阵主选择的落点出去, 甚至如果阵主不打开出口, 都能直接将阵中人一辈子困死在里面。
强势得令人望而生畏。
谢凌不得不将逃跑的计划暂时搁置。
很快,他和少年同时落在了观澜宗的山门前, 而将他们送回来的人并没有跟着出现。
山门两侧值班的弟子连忙迎上来:“师兄回来啦!”
少年声音轻快,扬起调子:“嗯哼,你们想我没有?”
谢凌略感意外,看这两个值班弟子服饰纹样, 应当是首座昭阳峰的外门弟子, 竟同殷回之的徒弟如此熟稔吗?
不过想想殷回之和这孩子陌生人般的相处模式……倒也不奇怪了。
大概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吧。
“想!”他们凑近少年,小声嘀咕,“师兄你知道吗?启微仙尊半个月前出关了, 现在代宗主在主峰打理事务,大家最近都好老实, 生怕冲撞上仙尊。”
少年紧紧箍在怀里的谢凌垂眸回忆,确认上辈子后来的十一位继任峰主中, 没有哪个仙号为“启微”。
所以值班弟子口中的启微仙尊只剩下一个可能。
少年自己在殷回之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 这会儿却很不满意这两个小弟子的话。
他瞪着眼睛维护殷回之:“什么叫怕冲撞了师尊?说得好像师尊会像师叔那样胡乱罚人一样,他明明都不管你们的。”
最后大声而坚定地下结论:“师尊人非常好!”
小弟子:“……”
“启微仙尊确实不罚人, ”小弟子挠了挠头,“但是……怎么说呢,我看着他就觉得怪冷的, 手脚都不听使唤。”
眼见少年表情越发不好,小弟子怕自己要挨骂,赶紧转移话题:“哎师兄, 你这抱的是什么,给我摸摸呗。”
“摸什么摸,”少年侧身躲开,避开了他朝白狼摸过来的爪子,“这是我的灵宠。”
特意加重了“我的”两字。
小弟子吐了吐舌头:“师兄你真小气。”
少年跟两个值班小弟子在山门前聊了许久,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不少其他主峰的弟子,不时驻步长谈,看上去和同门相处得极好。
从他们的对话中,谢凌了解到几个信息。
第一,这个抱了他一路的少年、殷回之的小徒弟、他的便宜徒孙,叫徐向迟。
第二,距离乾阴宫覆灭,已经过去了七十三个年头。
谢凌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说,好歹是活得比他久了-
徐向迟住的地方叫沨林小筑。
沨林小筑建在山腰处的平地上,是整座问剑峰上最宜居的院子,冬不冷夏不热,周遭围着水墨画似的竹林,风一吹便簌簌轻响。
后面又依着一口温泉,常年雾气缭绕,灵气极其充裕。
当年还在观澜宗时,有回谢凌被人打发去药田锄草,无意听见路过的褚回铮同符回依讲话。
“江师叔居然打通了问剑峰的灵脉给季回雪凿了个温泉,”褚回铮声音带着点艳羡,还有些不服气,“首席就能这么高调么?”
符回依的声音很:“……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
“什么厚此薄彼?”褚回铮下意识地反问,随即脸都绿了,“你——你怎么这也能提到他身上。师妹,那个废物到底有什么好?要修为没修为要家世没家世……”
褚回铮恼恨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凌也从回忆中抽神,漫不经心地伸出爪子拍了拍温热的水面。
柔雾漫溢,水暖质滑,源源不断的丰沛灵力从地下连通的灵脉上涌,对修炼养伤大有裨益。
确实当得起宗主嫡子的一声羡叹。
可惜当年这里作为季回雪的专居,直到被推下尸窟,他也不曾有机会踏足。
后来他一人一剑,踏平了这,更是没机会了。
其实现在他依旧觉得有些晦气,不过殷回之都将这地方分给了徒弟,说明连殷回之都不再介怀,他也就懒得膈应自己了。
他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口泉,徐向迟嚷着“小狼我们一起泡”试图下水,被他扑腾着撵走了。
徐向想哄他认主,有心讨好,对他倒反天罡的行为不敢发表意见。
……
可能人年纪大了,就容易想起过去,谢凌趴在温泉中心的石墩上,尾巴泡在暖洋洋的水里,梦见了不少往事。
最后那场决战,“殷回之”站在那口曾经给他带来无尽噩梦的尸窟窟口,面前是已经穷途末路的季回雪。
挑落对方的发冠,再装作出现漏洞,等披头散发的季回雪咬牙冲上来,他又逗狗似地绞碎对方那一身名贵的法衣,震碎佩剑。
再切断手筋、脚筋,捣毁丹田,聆听美妙的惨叫。
那是一个颇为愉快的过程。他挂着笑,饶有兴趣地盯着季回雪的手脚,亲眼看见那些狰狞无比的伤口在顷刻之间消失。
“殷回之”歪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缭绕的黑雾,笑意加深——
“魇”洞穿的伤口,会直接腐蚀元神魂魄,也就是说,他废了季回雪的手脚筋,即使季回雪再投胎一千次、一万次,也只能是残废。
可是现在,这些伤就这么好了。
黑雾涌进季回雪的口腔,绞烂了软舌。“殷回之”暗红的瞳睨着季回雪,意犹未尽地含笑轻声鼓励:“师兄,你好厉害,还有吗?我还想看。”
彼时他年纪也尚轻,外表出众,若不看那双深渊恶鬼般的眼,乍一看倒真有些像嘴甜人俊的寻常世家公子。
但季回雪像是已经被谢凌吓破了胆,浑身发抖涕泗横流,张开嘴,便有一团血糊粘稠的肉块掉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舌头。
只是这次,断掉的舌头没有再长回来。
季回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最先的傲然不屑荡然无存,开始绝望地胡乱磕头,不知在向谁求救。
于是“殷回之”又期待起来。
可惜什么也没等到。
“殷回之”轻轻“啊”了一声,恍然道:“师兄,你好像被你的那位‘神’当成弃子了……应该是嫌救你耗费的代价太大?”
他用似怅似笑的声音说出令季回雪毛骨悚然的话,季回雪浑身巨颤,而后彻底疯魔,嘶叫着朝他扑过去。
殷回之觉得无趣,魇在掌心化作薄刃,将季回雪整个人从中间对半劈开了。
两边眼珠越分越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边一个,都直勾勾地盯着殷回之。
殷回之回以一个浅笑,而后抬首,笑盈盈地对着虚空说话:“我数十个数,你不出来,后果自负。”
“十。”
“九。”
才数两个数,整个苍穹便出现了剧烈的震荡,隐有崩塌的征兆,殷回之眯了眯眼,若有所思:“这是什么,天劫?”
“那不数了,”殷回之眼里翻腾起阴鸷、疯狂和愉悦,“直接一起下地狱也不错。”
……
世界崩裂在即,陷入混沌,“神”最终还是粉墨登场。
“殷先生您好,我是三千世界管理系统空间中的主系统,请问您有兴趣了解一下世界之外的规则吗?”
“殷回之”便明白了:
原来“神”是来自世界之外的庞然巨物,连天劫也不能一次将其杀死。
……
“恭喜您,成为系统空间第175395位宿主员工,您的编号是——0011。”
“0011,合作愉快。”-
主系统说,三千世界有其基本规则,但仍有诸多变数,必须要靠系统空间维护看守才能安稳运转,否则最终会走向坍塌。
而他,0011,身为主角,所作所为破坏了世界规则,所以系统空间必须将他招安,并修补他对世界造成的漏洞。
他收到了一份“证明材料”,上面写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主角殷回之出生无父,幼年失恃,少年经受小人算计,虽历尽坎坷磨难,但最后终于彻悟,一切峰回路转,他的修为一路攀升,最后终于飞升诸天成神。
但实际上的他没有经受住磨难,丢失本心脱离剧情,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惨烈后果。
主系统慈悯地同他说了好一段规劝安慰的话,大意是能带他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此尘封,此后他脱离痛苦,获得永生与自由,条件是放下过往,再也不回那个世界。
0011,或者说谢凌,欣然应允。
之后主系统的确给予了他最优等的福利、最大的宽松和特权。
“神”以为,这样的恩泽足以让人俯首称臣,成为自己的信徒。
因为信徒享受的福泽与永生赖以“神”的恩赐,一切的前提都是神存在。
可惜谢凌既不喜欢福泽,也不喜欢永生。
他穿梭三千世界,确认了系统空间的运行模式——以宿主为饵料,以系统为线,在各个世界抽取气运,供养主系统。
主系统有了能量,就能控制更多的系统,循环往复,便成了事实上的绝对掌控者。
当然,宿主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
在他们眼中,系统空间才是真实存在且永恒的,小世界是靠他们维护的虚拟空间,就像一个个话本子。
里面的人被打上标签,手眼通天的、气运强大的,被称作主角,平庸弱小的,叫炮灰。
他们认为他们是被主系统选中的命运之子,才有幸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他们也会调侃地称主系统为“主神”。
偶尔有几个宿主沉溺于“虚拟世界”的爱恨无法自拔,最后被主神惩罚、销声匿迹,同僚们便会啧啧地讽叹讨论一番。
谢凌偶尔也会听见他们讨论自己,听他们好奇他的来处,惊叹他的所作所为,讥嘲他的不合群。
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在跟他视线相触的那一瞬,却只敢惊惧闪避,慌忙离开。
至于那些系统……记忆被洗来洗去,就算曾经知道过真相,也没有意义了。
……
有一类小世界,存在可被转化利用的超自然力量,所以原始居民相当强大,系统进入的风险很高。
系统空间将这样的世界称为“高维世界”,维度越高,世界编号也越靠前。
与高风险相对,是其多出千万倍的能量。
“殷回之”所在的世界,便是如此,有完整的规则体系,有强大的灵力,甚至有天道意识。
天道于深眠中俯垂这个蓬勃富饶的人间,主系统垂涎这里,便要承担被天道反噬的风险。
为了缩小危险,主系统想了个新的法子。
它甚至不放心别人,而是亲自凿出一条隐秘的能量通道,在原住民中找了一个忠于欲望的傀儡,加以蛊惑驱使。
这样既可以偷取能量,又能随时抽身离开。
可惜被发现了。
最后鱼死网破难以收场,主系统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抛下烂摊子,却被谢凌扯住无法抽离,还差点被莫名其妙降临的“天劫”拽向毁灭。
它自损一半的储能,才将即将爆毁的小世界时间线截停静止,并迅速将滞废的世界封存了起来。
主系统也猜到谢凌或许对它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它不认为谢凌会在享受过一切特权后还要与它同归于尽,毕竟修士的生命也是有限的,而那些源源不断供上来的能量却能让他们真正永生。
可它没想到,那个被封存的世界,于混沌中重启了,还出现了时间重置。
时间线重置回了殷回之的十六岁。
一切都倒流回去,本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季回雪、被它招安拉走的“殷回之”……直接重置出了新的。
唯独它损耗的能量一去不返。
主系统毛骨悚然。
如果天道将时间重置是为了修正一切,那么便不该重置在殷回之十六岁这个节点。
这个时候,季回雪已经把脏事做了大半,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但若换一个角度……按这个路线发展下去,再来一次世界崩坏,它必然会真的如当初谢凌所诅咒的那样——“一起下地狱”。
【叮!】
主系统匆忙回神,它设置的特别关心程序响了:
【温馨提示:0011已进入0011号高维世界,请戒备——】
主系统终于明白。
这是来自天道的复仇,而谢凌是那把潜伏在他身边的刀。
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伪造出bug的假象,将最蠢最听话的系统手下一并塞了进去,并颁发了“感化反派殷回之”的任务。
并对系统下令:若0011配合任务,则配合0011。
反之,不惜一切代价抹杀宿主。
第62章 为妖·四(大修) 大逆不道
徐向迟回宗后连自家师尊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过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了,并不往心上去。
徐向迟没见着殷回之,疼他的师叔又不在家, 他便抱着小狼欣欣然去找自家师祖了。
这一代峰主们继任没多少年, 他的师祖师叔祖还不至于闲云野鹤到找不着人,尚在观澜山东南侧的无上峰清居。
徐向迟赶到时, 几个师叔祖在下棋,几个师伯祖在清谈,他挂着讨喜的露牙笑,一一拜见过, 便跑去炼丹阁了。
江如谂果然在里面。
谢凌被边跑边跳的徐向迟抱在怀里, 颠得头晕。
徐向迟天生眼尾下垂,长了副讨喜的乖面孔,一见江如谂就笑得眉眼弯弯:
“师祖~”
在外人面前尚且称得上明朗得体, 在江如谂跟前就全是夹着嗓子撒娇了,听得谢凌心里左右都不爽快。
他心底冷嗤:江如谂算哪门子的野师祖?
况且对江如谂这种东西撒欢卖乖, 怕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不过讥讽的念头刚闪过,江如谂就抬起头, 停下动作, 伸手摸了摸徐向迟的头。
“阿迟来了。”江如谂表情算不上温柔,但手却十分熟稔地从储物囊里取了颗糖, 递给了徐向迟。
徐向迟立刻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笑得越发甜了,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谢凌:“……”
徐向迟到底几岁?十六?十七?这么大的人居然能被一颗糖哄成这样……殷回之找这么个蠢徒弟, 真的不觉得吵不嫌烦吗。
殷回之十几岁的时候可比这——
谢凌的念头一滞,而后陷进了某段回忆里。
被吵得突突跳的太阳穴渐渐安静下来。
好像……那个时候的殷回之如果收到他这样递出的一颗糖,反应只会更高兴。
谢凌想, 可惜那时他没有给。
江如谂递完糖,起身从丹炉里取出几枚冰蓝色的丹丸,认真仔细地封进玉瓶,和纳戒里早就备好的其他东西一齐放到了徐向迟手上:“给你师父,知道吗?”
徐向迟怪声怪调拖着嗓音:“江峰主,您对您徒弟好好喔~不像我师尊,都不搭理我。”
江如谂哭笑不得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胡说八道什么——”
他顿了顿,道:“你师父不喜主动与人亲近,你该多上心些才是。”
“会的,”徐向迟应下,又嘟囔,“师祖,您一个剑修,却天天窝在丹阁琢磨这些……明明那么在意师尊,为什么不亲自去关心他?”
怀里一直不出声的小狼似乎突然脚抽筋,蹬了他一下。
徐向迟被蹬得手臂发麻,这才想起来这趟的目的:“对了师祖,你这里有没有助小妖化形的丹药?”
江如谂闻言,视线自然而然下移,却只看见白狼冷冷的后脑勺。
“并无——,”他略微摇头,又问,“这是?”
徐向迟这几日恨不得将谢凌抱在怀里把整个宗门走个遍,只等人问起谢凌的来历,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徐向迟勇刺魔物”、“白狼千钧一发救少年”、“仙尊一剑破万法”这三个情节从头到尾讲一遍。
这会江如谂问起,他立刻又兴冲冲地讲了起来。
谢凌听得眼睛发黑。
人怎么能聒噪成这样?
好在徐向迟这次没有从头讲到尾,只细说了怎么碰见他,其余一笔带过。
江如谂不爱管事,小辈养宠物他自然不会说什么,想了想,道:“我这里没有化形丹,但你师尊那应该还有。”
“师尊那里为什么会有化形丹?”徐向迟心中警铃大作,“他要收新徒弟吗?”
谢凌闻言,正思索化形丹和收徒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就听见江如谂含着一点笑意的声音:
“当年回之炼好丹药不久,就将你接了回来,但我后来问过他,他说你是自己化的形,没用到药,所以药应当还在。”
徐向迟慢慢“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傻气的快乐笑容。
“……”对话内容让整间屋子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氛围,不难想象平日里师徒三代和谐共处的画面。
谢凌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抬头,他刀子似的视线刮过徐向迟尖尖的下巴和有点肉感的脸颊,目光里没有敌意,但十分冷漠。
他倒是没想到,在观澜宗这种对人都苛刻尖酸的地方,殷回之居然找了个妖做徒弟。
妖的地位低下,殷回之便用秘法替徐向迟锁住了妖气,以至于连他都没看出来端倪。
光看徐向迟这派天真愚蠢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从来没受过欺负,要说其中没有殷回之的保护,鬼都不信。
谢凌越看徐向迟越不顺眼,干脆眼不见为净,合目睡觉。
……
因为江如谂的话,殷回之开始盘算着带谢凌去找殷回之要化形丹。
谢凌当然不可能等到让徐向迟实施。
他已不再是殷回之,他是谢凌,或是白狼……总之,“殷回之”的人生已经回到正轨,这里不再有让他牵挂的东西,他该去做该做的事了。
徐向迟一出门,谢凌便迅速从温泉后后那片没设屏障的假山翻了出去,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院后小径穿过竹林,竹林内布有禁制。
和院子里面徐向迟自己设的那种三脚猫法阵不同,这种禁制遍布观澜宗大大小小的山峰,是初代峰主们所设,后世历代峰主只能加固,不能撤除,所以威力可怖,能直接让强闯者灰飞烟灭。
谢凌却很熟悉这些禁制。
他跑得不急,但四腿同迈,加上对禁制规则熟悉,还是相当迅速地从竹林穿了出去。
眼前越发明朗,眼见着就要踩过最后一块石砖,脑袋却毫无预兆地一痛。
——他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障碍物。
谢凌霎时僵立风中。
“……”他闭了闭眼,头一回如此痛恨元神的破损、修为的不力。
以及信了徐向迟的鬼话。
徐向迟昨晚还在抱怨,说褚回铮传信让他别惹事,这两日仙盟议事会繁多杂乱,殷回之没空回宗门,自己更不可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微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几片细长的落叶被卷起,在谢凌面前飘摇着下坠。
触到一堵无形的气墙,枯叶化作细粉,散进了风里。
一片死寂中,层层叠叠的雪白衣摆缓缓显现。
正是“没空回宗门”的殷回之。
谢凌没抬头。
他思考:如果他给徐向迟下咒,使徐向迟主动跟殷回之说这些禁制是徐向迟教他的,有可信度吗?
答案显然是没有。
按现在他和殷回之的修为差距,恐怕咒还没下出去,就要被殷回之弄死了。
“师尊!哎?!”徐向迟的声音从雪白衣摆的后方传来,“小狼怎么跑出来的?是师尊带他出来的吗?”
徐向迟甚至嘴快到没给谢凌孤注一掷的机会。
谢凌:“……”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小跑到徐向迟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徐向迟的腿,才“懵懂畏惧”地看向殷回之。
殷回之面容冷淡,和他记忆中清俊明润的少年大相径庭,和后来野心勃勃的青年也相去甚远。
反倒点像他记忆中的江如谂了。
这个糟糕得发现让谢凌心里更呕了,一边扮傻充楞一边闪过许多阴暗念头。
殷回之出声打破平静:“嗯。”
说完,低头淡淡扫了谢凌一眼。
谢凌:“……”
殷回之不仅没有当场发作,还顺着徐向迟的推测肯定了根本不存在的情况。
这说明殷回之不仅将他异常娴熟的逃跑动作看进了眼里,还准备不让徐向迟察觉异常,避开徐向迟处理掉他。
果然,殷回之的下一句话就是:“今日不去藏书阁了?”
可怜徐向迟是个傻的,没听出来殷回之是在赶自己,还惊喜道:“师尊,您居然知道我每日都去藏书阁!”
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阴阳怪气,又立刻找补:“弟子平日都是去的,今日您来了我就不去啦,去我那坐坐吧,好久没向您请安了。”
谢凌被活活气笑了。
殷回之修炼把脑子修坏了?找个这样愚不可及的徒弟。
但殷回之并没有不耐烦。
“走吧。”殷回之的表情依旧毫无温度,却没有像谢凌预料的那样直接赶徐向迟走,反倒应了下来。
谢凌慢吞吞地往徐向迟身后挪了半步,试图和殷回之拉开距离,一边心说最好殷回之直接跟徒弟谈心谈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忘了他的存在,好让他早点下山。
可惜没走半步,腿就被定住了。
下一秒,他不受控制地朝殷回之的方向走去。
谢凌:“……”
这场景和记忆中的某一幕重现,只是双方处境互换,他成了被戏耍捉弄的一方。
徐向迟得到允诺,一高兴,差点把白狼忘在脑后,此刻见状又想了起来,惊喜道:“师尊,小狼好像很喜欢您呢。”
谢凌:“……”
说完,徐向迟突然想起什么:“对啦师尊,您有化形丹吗?我想先助小狼化形,再让它认主。”
盘算了好几天的计划落实,徐向迟喜气洋洋地说了一大串,然后睁着一双眼尾下垂的圆眼,期许地望着殷回之。
右手还跃跃欲试,似乎是想把在江如谂那奏效过的那一套扯袖子撒娇大法如法炮制到殷回之身上。
不过最后还是老实放了下来,看样子是没敢。
徐向迟明显是敬畏殷回之的,但这种“敬畏”和观澜宗其他弟子不同,其他人对于殷回之,多是纯粹的畏惧。
而徐向迟面对殷回之,更像是面对一个亲近冷厉的长辈,怕,又忍不住依赖和卖乖。
被迫以僵硬姿势观赏这一幕的谢凌面无表情,在心里冷笑,心想这还不如在山下听傻逼系统喋喋不休。
在场三人,除了单纯的徐向迟,其余两个都心思暗藏。
殷回之垂眼,视线循着白狼颅型漂亮的头顶,扫过白狼心不在焉的眼睛,话却是对着徐向迟说的:“不需要。”
“嗯?”徐向迟早习惯了殷回之简短的说话方式,立即自动在心里靠理解补全了殷回之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白狼很快就能化形了,所以用不上化形丹。”
殷回之既没否认也没肯定,而是说:“此物身携邪祟,我离开时会将他一并带走。”
这显然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徐向迟的笑容一僵,呆呆地“啊”了声,随即慌乱道:“师尊,会不会弄错了?我带它上山前检查过的,它身上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
启微仙尊发若坠雪,眉似冷霜,玉白的脸颊看上去更是没有温度,只扫去一眼,便叫小徒弟噤了声。
谢凌心哼真是好威风。
他这边点评完,那边殷回之就曲起三指,用修长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个阵。
谢凌一眼认出那是单体传送阵,下一秒,那阵劈头盖脸朝他扣了下来。
眼前骤暗又骤明,瞬间下降的气温让谢凌闭着眼也知道自己被殷回之丢到了别的地方。
他定了定视线,果然看见周遭景色焕然一新,远看苍松冷翠,经年难消的积雪覆在地面和松枝上,近看曲径通幽,向下看云海缭绕,而他此刻所处的是一座掩映其中的庭院。
谢凌只稍稍回忆了一下,便猜出了这是历代峰主的居所。
雅称尺寒宫。
尺寒宫居于问剑峰顶,所处地势最高,故格外寒冷,积雪经年不融,因此得名。
谢凌被法阵困在井盖大小的一块院外雪地上,动弹都困难。
尺寒宫气温低得匪夷所思,即便谢凌披了一身抗寒的狼皮,依旧被冻得四肢发麻。
只能运转起丹田中聊胜于无的灵力,勉强挡一挡。
至于始作俑者殷回之,根本没跟过来,而是在沨林小筑内和爱徒促膝长谈。
“……”
谢凌默然,耸了一下冻得发白的鼻尖,脑海中闪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字。
良久,才轻轻摇头:“……真是大逆不道。”
第63章 为妖·五(大修) 灵柩
“啪嗒——”
清脆的枯枝落地断裂声响起, 谢凌睁眼,余光中出现一抹澈淩淩的白。
他转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脖颈,视线与不知何时到来的殷回之相撞。
殷回之瞳色一向浅, 此刻在这铺天盖地的白中, 却成了唯一的着墨。
“跟上。”殷回之撤去禁锢法阵,丢下这句渗着寒意的话, 便转身朝垂花门走去,一步一步,落靴无痕。
谢凌迈着僵直的腿,跟在后面走得艰难。
踏进门,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骂一句这几乎和外面没差的温度, 身后便“砰”一声巨响。
是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
殷回之落座中堂,银发和白衣层层叠落,整个人像落在座椅上的一捧雪。
谢凌心念微动, 正要作出反应,头顶却蓦地一痛。
铺天盖的威压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狼身四肢瞬间被压垮,骨头在剧痛间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紧接着腹部一寒——
他那颗才成型不久的妖丹被剖了。
白狼痛苦地闷叫了一声, 扭曲地趴在地面上。谢凌口中溢出血沫,身体不断抽搐, 清明的脑中划过一抹诧异:
他想过殷回之会向他发难,但没料到会这么快、这么狠。
为什么?
十六岁的殷回之,对着明显不是正道的施救者, 也要认认真真道谢道歉。
二十五岁的殷回之,将死敌踩在脚下,还要不死心地问一句“你后不后悔”。
如今的启微仙尊, 把他扔在雪地里两个时辰,不等他开口就剖丹,一副立刻要他死的架势。
谢凌胸口的狼毫洇了红,蜷着身子气若游丝地想:这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了?
装哑只能瞒过徐向迟和蠢货系统,骗不了半步登圣的殷回之,谢凌当机立断,开口吐出了这具身体的第一句话:
“仙尊……”
殷回之漠然俯视他,未应,但如山般镇在身上的力道松了些许。
谢凌知道这是准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稳了稳呼吸,努力撑起因过度的痛苦而战栗的半截身子,开口:“仙尊,我没有、恶意。”
“我本山间野妖,受过、徐公子恩,才插手救他。我偷看,只是因为不喜欢这、里,想离开。”
他将话说得恰到好处。
不过分表现出单纯愚钝,以免无法解释他能顺畅避过观澜禁制;也不会因为精明过头而显得别有图谋。
顺便将他的“天赋异禀”用“偷看”解释了。
殷回之的脸上没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那团形状不规则的妖丹被他捻着摩挲,像把玩一个不大趁手的物件。
带出体内的血附于妖丹表面,被冰蓝色的灵力包裹着,沾不到殷回之寒玉般的指尖上。
谢凌一时有些走神,心说这到底是嫌脏还是怕他的妖丹散了。
但很快,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被抛到了脑后,他看见殷回之摩挲妖丹的手指停住、向内弯曲——
“怕疼吗?”殷回之忽然问。
老实说,谢凌已经做好了被直接捏爆妖丹的心理准备,但殷回之只是屈指将他的妖丹握在手里,问了这么个意义不明的问题。
谢凌心里蹙了下眉,还是将设定贯彻到底,用“不太熟练”的人类语言回答:“谁都怕……我也、一样。”
“怕……”殷回之轻声重复,起身从主座上走下来,停在了距离谢凌三五步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谢凌,声平音冽,似从冷山之巅抛落:“——那还敢回来?”
“…………”
谢凌静了一瞬,低声道,“我也不想来、这里,是你们、不让我走。”
他自说自话,仿佛根本没听见殷回之话里那个令人悚然的“回”字。
但装得再像,也盖不过事实——殷回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怀疑出他是“谢凌”秽土转生的了。
古怪的静默在空气中蔓延,有相当长的一会儿,周遭静到谢凌甚至能听见外面冷风扫过树梢的声音。
谢凌慢慢启唇:“仙……”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见殷回之轻轻扯了下唇角。
要不是亲眼所见,谢凌都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还能露出这种笑——不带分毫真实情绪,连嘴角弧度都淡漠到敷衍。
殷回之点了一下头,平静道:“你不认。”
“……”
直觉告诉谢凌,殷回之此刻的表现更像是十拿九稳已经确认了,而非试探,但理智上又觉得不该。
他当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连“谢凌”的尸身、他生活过的乾阴宫,都被他留下的离火烧成了渣。
殷回之不该认出来的。
如此想着,谢凌慢慢蹙眉,似是不解:“仙尊在说什么?”
携着冷松香的劲风迎面扫来,谢凌下意识闭眼,却没被揍,而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带到了一个古怪漆黑的空间,疑似十分密闭,因为空气稀薄到令他呼吸不畅,身体坠地时除了一道闷响,还有空荡荡的回声。
“哧——”
一团光乍然亮起,将整个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谢凌眼珠被刺得酸痛,好歹是能看见了。
入目就是一片怼脸的嶙峋石壁,谢凌不肖转头就能猜到,四周大概都差不多是这个鬼样子。
他艰难调转方向,余光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绵延的石壁,连个出口都找不见。
看清中央摆着的东西时,他的思绪短暂凝滞了一瞬。
那是一座寒气四溢的冰柩,被人用灵力封了棺。冰壁很厚,从谢凌的角度,无法透过棺壁看清里面,甚至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但谢凌的脑海里,已经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身体因为满身的伤踉跄不稳,摔到了一只绣银白靴上,衣摆扫过鼻尖,冷松香萦闯进呼吸。
“不认也没关系——”身后传来殷回之的声音,谢凌应声回头,看见殷回之抬手,苍白的指尖在胸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整理衣襟。
那对薄唇轻轻张合,每个字都平静,却无端透出几分令人心惊的执着:
“我有的是办法。”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下的青石砖霎时显现出交错罗列的阵线,一道一道勾勒出邪诡的图腾,魂魄和□□顿时出现撕扯割裂的痛感。
以他所在之处为阵眼,法阵以可怖的速度旋转起来。
下一瞬,他的魂魄直接被扯出了肉身,一道力量稳稳将其攥在空中。
从这个角度,整个法阵一览无余,是谢凌不陌生的驱魂阵。
但不陌生归不陌生,谢凌自己根本没用过——他只喜欢和怨魂厉鬼打交道,和活着的人定契约,或者直接把活人弄成死人——没兴趣费那么大劲把活人的魂生扒出来瞅一眼再填回去。
事实证明,不仅是他,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因为造一次阵的代价是燃烧建阵者的修为寿数。
谢凌冷冷地想,启微仙尊本领通天,为了看一眼他的“真容”,居然“慷慨”至此。
可惜了,这东西在他身上,作用约等于无。
不止驱魂阵,这世间所有施加于魂体的术法,放到他身上都要打折扣。
他身上承着万千怨魂厉鬼的因果,注定入不了轮回,它们是俯首称臣的“魇”,也是附在魂魄元神上的盾。
如他所料,殷回之抬眸看着他,只看到了一团漆黑浓郁的雾。
谢凌看着他无悲无喜的目光,一股难言的怒火在心底蔓延开来,他冷笑着问:“仙尊,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殷回之根本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兀自走到冰棺前,震碎了棺盖。
谢凌的猜想终于被证实。
灵柩内,是一具已经烧焦糊烂到看不出原本形态的男尸。
皮肤严重碳化皲裂,处处血肉模糊,胆子小点的,看一眼怕是都能吓晕过去。
但谢凌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用过九年、最后亲手一把离火焚掉的身体。
——“谢凌”的残躯。
谢凌的魂魄在空中看着那具焦躯,心头的怒火一点一点熄灭,变成了堵在心头的一口气。
什么样的动力才能驱使一个人将这样多看一眼都嫌恶心的东西,用灵力封在棺椁里七十多年?
谢凌闭了闭眼。
殷回之苍白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咒,像是要将“我有的是办法”这句话贯彻到底。
谢凌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朝冰棺内丢了一簇离火,将当年没能燃尽的余孽,重新焚成灰烬。
殷回之便停了手。
“我认,”谢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仙尊别折腾了。”
殷回之目光平静,没有因为谢凌的话产生任何变化。
他掐诀将谢凌送回那具血淋淋的狼身中,剜出来的妖丹也被填了回去。
因为有人用灵力护着,那颗弱得可怜的妖丹没有受到任何损耗。
谢凌闭眼缓了一会呼吸,才问:“怎么认出来的?”
他做好了殷回之不予理会的准备,但殷回之回答了:
“乾阴宫一役,我留下的不仅方才那具尸身,还有一百多道地魂,其中有沈知晦的,三日前,他的地魂出现了异动。”殷回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谢凌的怒火彻底蒸腾起来,连冷笑都维持不住,他咬着后槽牙重复:“一百多道……多多少?”
不消殷回之回答,他便已经自己得出了答案。
参宴魔修一百八十九人,除去被系统空间力量干预的他和“巧色”,其余全被殷回之强留。
因果有道,生灵轮回,干预者是和天道作对。肆妄如谢凌,也只是炼化本就不愿入轮回的厉鬼。
至此,谢凌终于得知那三千银丝的真实来历。
也许一夕白头只是无数报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一百八十七道地魂……”谢凌死死盯着殷回之,“殷回之,一点不怕阎王找是吧?”
殷回之仿佛没听见,继续说:“沈知晦的地魂本不该在其中——没有人杀他。”
谢凌扯了扯嘴角,毫不意外:“是吗?”
“他后来也确实苏醒了,被师尊带回地牢关了三个月,要求见我,”殷回之完全无视谢凌的反应,兀自陈述,“他说他才是真的沈知晦,中间有人占据了他的身体,那些助纣为虐的是与他无关。”
他和沈知晦之间的关系很特殊,一份魂契捆绑阴阳。当时那种情况,只要他的魂魄还存在,沈知晦便入不了轮回之道,也不可能继续待在那具身体里。
沈知晦一走,“小沈知晦”便会苏醒,殷回之会发现异常是早晚的事。但谢凌无所谓——被发现就被发现了,反正夺舍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此刻事情被揭露,他也没什么想反驳的,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应该是吧。”
他抬眸望着殷回之,语调疑惑:“仙尊,费这么多功夫,是要找我报仇雪恨还是谈情说爱?咱们能快点吗?”
谢凌心里压着火,所以话里夹枪带棒地刺人,他其实很清楚,殷回之不可能对“谢凌”还有旧情。
折腾一大圈,多半是因为曾经恨透了的人在自己下手前就主动死遁。不能亲自虐杀,所以郁恨难消。
殷回之像是没听懂谢凌的话,慢慢问:“你刚刚说什么?”
谢凌沉默了几秒,压下纷乱的情绪,挺温和认真地看着殷回之:“我的意思是——阿殷,你若是想折磨我,我可以乖乖任你来,直到你消气解恨。但你如果一定要我的命,可能还要再等等。”
殷回之听完,笑了一下,又是那种让谢凌看了很不舒服的,冷冰冰的笑:“你觉得我抓你,是因为我想——”
他顿了顿,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复仇?”
殷回之的不解比谢凌真实百倍,以至于谢凌甚至无法界定真假。
“不复仇留着那具尸体做什么?”谢凌没太给他面子,“当摆件?”
殷回之平静道:“忘了。”
谢凌皱了皱眉,想起之前在山下时殷回之抹人记忆的事。
他盯着那双浅色的瞳打量,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殷回之道:“天机阁测算出天劫将至,不久后沈知晦的地魂便出现异动。抓你,是为了大局。另外,本座想代仙盟、代两族警告你,如今时移境迁,想再为祸人间,没有可能。”
客观、官方、不带任何情绪。这对谢凌来说,本该是最好处理的情况,但谢凌却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又盯着殷回之的眼睛看了许久。
打探的视线太明显,明显到殷回之都察觉,撩起眼睫,又加了一句劝告:“——不若早入轮回。”
谢凌也懒得说自己没有轮回可入,只问:“我答应的话,仙尊送我上路吗?”
殷回之眸光微动:“可以。”
语气一本正经,仿佛能死在他手里是谢凌的殊荣。
“……”谢凌失笑,“行,那等我要死了,一定第一个叫仙尊来动手。”
殷回之古井无波的眼注视着他,然后蹲下,朝他伸出了手。
莹润透凉的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乖顺地伏在上面,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谢凌眉心处。
化作了一点殷红的莲印。
“不用你叫,”殷回之宣布了谢凌的归宿,“今日起,你便禁居问剑峰,直到死。”
谢凌:“……”
第64章 为妖·六(大修) 进退不得……
封闭五感, 沉寂元神,殷回之睡了很沉的一觉。
睡眠,是被大部分修士从生活中剔除的不必要部分。
但对殷回之来说, 这是几十年来度过漫长时光最习以为常的方式, 其次是周而复始的修炼和闭关。
沉淀、突破、瓶颈、沉淀、突破——
曾经汲汲以求、渴望期盼的一切,仿佛成了无尽循环的日晷。
……
醒来时, 榻边多了一道身影,挡住了窗外大半天光,投下来的阴影将他的胸膛切割成明亮和黯淡两个世界。
徐向迟见他醒了,两只手搭在榻沿, 很殷切地凑近:“师尊, 您醒啦?”
大多数时候,殷回之的反应都和寻常人不太一样,普通人醒来看见床边多了一个活人, 就算不吓一跳,也会有些惊讶。
但殷回之不会, 即便徐向迟罕见地冒犯了他,他也没有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殷回之坐直身子, 柔软银白的发从枕面上滑落, 搭在清瘦的背上。
他睡觉也穿着中衣,因此整体形象并没有因为这样慵懒的场景而变得可亲, 依旧显得很不近人情。
但徐向迟胆子比较肥,继续往上凑:“师尊,您怎么不理我?”
殷回之的唇角很细微地下压了一点:“怎么在这?”
观澜宗有不少师徒都亲如父子, 徒弟偶尔钻进师父的卧房里与师父促膝长谈,不算奇事。
但这里面绝对不包括殷回之和徐向迟。
“师尊,您生气了吗?”徐向迟仰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盯着殷回之, 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以前您很喜欢靠着我睡觉的,我守在这,想让师尊睡得好些。”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大概是被徐向迟的话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最终没责怪什么,只是道,“如果你来是找那狼妖的话,不必提了。”
徐向迟的笑容僵了一下,嘴唇抿了抿,眼睛盯着殷回之,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啊?”
殷回之平静道:“死了。”
徐向迟的笑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的脸颊鼓了鼓,似乎在忍耐某种情绪,但以失败告终,两滴豆大的眼泪唰唰掉到了殷回之的榻上。
殷回之反应平平:“哭什么?”
徐向迟“蹭”地站起来,大声质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它做错了什么?”
殷回之冷冷望过去。
徐向迟本能瑟缩了一下,很快又鼓着气为谢凌说话:“它什么也没做错!它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狼……”
话音落地,徐向迟透过朦胧的泪眼,似乎看见殷回之那张淡然的脸划过了一抹冷笑和讥讽,但眨去泪珠仔细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殷回之说:“那狼妖精通观澜禁制,绝非寻常妖物,你替他开脱,应当不会不清楚。”
徐向迟的眼里闪过一点心虚,安静几秒,才带着哭腔底气不足地辩解:“可是我不全是替他开脱,这几日我出门,确实有带上它,它记住了也很正常……”
“徐向迟。”殷回之打断了他。
殷回之看着他,语气听不出责备,却无端叫人生惧:“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是山间野妖,还是观澜的亲传弟子?”
与观澜宗其他这代弟子不同,徐向迟对殷回之的敬与畏大都源于如今的辈分之别,而非真正的“惧怕”。
在曾经的很多年里,他同殷回之还不是这样的关系。
他们亲密相伴,殷回之待他很好,很不设防,像这样严厉伤人的话,是第一次说。
徐向迟的脾气也上来了,一边掉眼泪一边质问:“你是不是根本就看不上妖。你生怕别人知道我是妖,因为觉得妖怪不配做你的徒弟,你杀掉小狼,因为你觉得只要是妖都一定是坏心眼!”
殷回之面无表情。
徐向迟一看他这副样子就又伤心又生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殷回之垂眼,终于出声:“我当年说过,你若后悔,可以回去,我不留你。”
这回换徐向迟低头沉默了。
他不傻,甚至称得上灵心慧眼,只是这些年性格被惯得娇气,明知道殷回之掩盖他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却还是因为小狼的死,说了一堆气话。
可殷回之居然让他回去。
徐向迟像在大街上因为讨要糖果不成、耍赖发脾气,却听见家长扬言要丢掉自己的小孩,一时无措。
许久,他才再抬眼,不敢再继续闹,只是很难过地、轻轻地说:“师尊,我带它回来,不是一时贪玩……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它,就觉得好亲切、好开心。”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对方一样,忍不住产生亲近和依赖的感觉。
徐向迟还想说,他的直觉告诉他,小狼其实没有坏心,对他是,对殷回之也是。
但他不敢再说了。
他怕殷回之真的把他丢掉。
徐向迟失魂落魄地走了,殷回之直接在榻上打坐闭目,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懒洋洋的提问:“干嘛要骗小孩?”
殷回之没睁眼。
谢凌趴卧在坐具上,目睹了殷回之惹哭徐向迟的全过程,只可惜因为障眼法,徐向迟看不见自己哭丧的人就在眼前。
因为某种微妙的心态,谢凌其实一直对徐向迟这小子喜欢不起来,也不感兴趣来历。
但谢凌不打算放过每一个烦人的机会,故意追问:“听起来你们很早就认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殷回之依旧无视。
谢凌自顾自说下去:“怎么说我也算是这孩子的师祖——哎,看他哭怪不是滋味的。”
殷回之终于睁眼,仿佛听到了一句事不关己的蠢话,薄唇轻启,平静地纠正:“问剑峰峰主代际相授,只有一个师父。”
谢凌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想,要是按观澜的辈分算,那还真说不清徐向迟该算他的什么。
徒弟?他可没有这样的蠢徒弟。
谢凌从善如流:“好吧,听起来我是个外人。那么,启微仙尊,你不觉得留我这样一个外人在观澜山,十分不合适吗?”
殷回之终于动了,他侧首:“你想去哪?”
谢凌确实有安排好的去处,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现在让殷回之知道,因此他不动声色地笑:“仙尊,你得先放我出去。”
殷回之收回目光,他本就没有打算放谢凌走,因此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谢凌却不依不饶,提出了上山以来第一个要求:“仙尊,既然不放我走,能不能把我的人还给我?”
这个人是谁,他们都很清楚。
谢凌这话也不完全是为了烦殷回之,他身死前就打算好了,将沈知晦这个老东西也带走,之后情况稳定了再把人召回来,寻一副新身躯。
殷回之的目光顿了顿,然后闭眼,封了五感,开始打坐。
谢凌:“……”
化神期修士就算封了五感,元神也会捕捉到身边的一举一动,殷回之只是不想听他说话。
“不还我知晦,也不放我走,留着我几十年前不要的残躯,移魂试探还要护着我的妖丹,现在天天把我又关在身边——”谢凌慢吞吞起身,踱到殷回之腿边。
殷回之轻轻蹙眉。
谢凌一跃上了榻,仰着头,语气轻佻且带着恶意地问,“仙尊,你不会真的对我旧情难忘吧?”
殷回之蹙到一半的眉定住,他睁开了眼,浅色的眼瞳掩在霜色睫羽下,如瑟瑟寒风中的一双刃,没有丝毫温度。
他希望谢凌闭嘴。
谢凌却还在继续:“阿殷,要不这样,我成全你一片痴心,就当抵债了,如何?”
殷回之搭在膝上的苍白指节动了动,然后……
一把攥住了白狼的脖子。
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手指在白狼喉间越收越紧,狼的胸腹剧烈伏动,几乎要被他活活捏死。
在生死的一线间,殷回之松了手,他垂眼,像看枝头的一只雀那样,静静地看着谢凌。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屋檐下的狗是什么样子,”他收回手,指尖擦过白狼因为缺氧而颤抖发僵的下颌,声音清淩淩的,“谢凌,你觉得会有人钟情于一条狗吗?”
殷回之收回手,露出了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真实的笑,带着淡淡的讽意:
“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谢凌呼吸急促,沙哑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真成圣人了,阿殷,既然还在生气还在怨恨,为什么不报复我呢?”
他凑近殷回之,循循善诱:“我要是你,现在该动手就动手,该折磨就折磨,绝不会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克制自己——太难受了。”
殷回之的呼吸沉了几分,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直接离开了这里-
殷回之三日没有回尺寒宫。
正当谢凌快把门口的阵法琢磨透了时,屋里突然多了个人。
“终于想清楚了?”谢凌头也不回地问,继续用爪子捣鼓,下一秒,当着殷回之的面把阵法弄开了。
殷回之抬手设下新的阵法,无声走到谢凌身后。
谢凌暂时没再糟蹋新阵法,转头看了殷回之一眼。
仅此一眼,他便敏锐地觉出不对。
殷回之还是那副打扮,但那种令人不适的冷漠却像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眼神看任何东西都像在看死物。
仿佛那日被他的话刺痛的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殷回之摊开手掌,一条纤细幽黑的锁链出现在他掌心,他没有给谢凌留反应的时间,直接冰凉的链条锁到了谢凌脖子上。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是万年玄铁打造的骨链,只能靠蛮力打开——以现在他的能力,大概再撬个五百年能有希望。
“……”谢凌终于意识到,殷回之不是想开了要来折磨他了,而是真的打算把他困在这困到死。
第65章 为妖·七 隔雾
谢凌曾经以为, 自己“死”后,殷回之能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
会和一些能真心待他的人走近,譬如从前始终挂念着他的符回依, 譬如一些新的、连他也不曾接触过的人。
……但事实是, 除徐向迟外,再没有其他了。
尽管谢凌被关在尺寒宫能得到的信息很少, 但还是不难看出,这些年殷回之和外界的私交几乎不存在。
名义上是仙盟盟主,但除了处理一些重大事务,殷回之几乎不会多踏足仙盟理事处——这点从他这些日子不管什么时候两眼一睁都能看见殷回之就可见一斑。
谢凌起先还以为他是在藏拙, 观察了几天, 发现殷回之根本是真的不在乎。
在殷回之眼里,这层身份更像是宗门利益形势下的配合。
他与从前在乾阴鬼域那副野心勃勃的样子判若两人……堪称无欲无求。
恨怨憎、嗜杀皆是欲,谢凌不认为自己会是没有欲求的人。最气盛自负时, 认为自己与天道日月齐高,能毫无悬念地将试图倾轧他的一切踩在脚底下。
无论是季回雪, 还是所谓的主系统。
就算殷回之和他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也不该变成现在这样。
他一开始以为殷回之囚禁他是因为恨意未泯。他任其发泄一通, 就算不能彻底解恨, 也多少能让殷回之舒坦点、正常点,他再毫无牵挂地去做该做的事。
但时间久了, 谢凌怀疑所谓的恨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殷回之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根本把他当空气。
他故意隔三差五阴阳怪气地刺人,大多数时候都不起作用, 偶尔真的把人惹恼了,殷回之也是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回来时,只会更加冷漠寡言。
像铁了心软硬不吃, 要跟他在这座山峰相顾无言耗到死。
谢凌的耐心在漫长看不到头的等待中逐渐消磨。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其实挺想直接撕开真相,告诉殷回之自己姓甚名谁,又做过哪些腤臜事,看殷回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锁着他。
但也只是想想。
除了不想给之后的计划再添波折外,大概还有一点……不想让谎言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心理。
人活着该有点好的念想,谢凌觉得。
过去他亲手摧毁了殷回之心中的“师兄”和“师尊”,留下的记忆里,唯独有关“姬枢”的那段没那么糟糕。
殷回之这辈子遇上他已经挺倒霉了,有些事还是永远成为秘密比较好-
尺寒宫是整座山峰最高点的建筑,也是历代问剑峰峰主的居所,非得峰主令,常人不可轻易叨扰。
周围苍松掩映,积雪覆盖,山间溪流蜿蜒盘绕,往下是山腰的翠竹石径,十分幽静清雅。
抛开行动不自由来看,谢凌在这过得其实挺安逸,有美景供他观赏、有澄澈的灵气供他修炼,还没人烦他。
大概是因为他表现得比较安分,第一个月圆之夜,他跟殷回之说总在屋里闷得人头晕、能不能准他去院中走走时,殷回之答应了。
殷回之调整了锁住他的玄铁链,将他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宫院门口。
做完这一切,殷回之收到了一封来自逍遥门的传信,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再回来-
殷回之的确在忙,仙盟的事将他缠得脱不开身,白天晚上都宿在理事处中。
从前也常常这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次他在理事处的桌案边,罕见地走了神。
墨汁滴在文书一角,留下一团难看的痕迹。
仙盟用于处理文移的笔墨都是特制,落字不可撼,这张便算作废了。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重新取了一纸文书,重新誊写了一份,盖上仙盟盟印,递给了身边的文官。
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理事处。
化神期的修士来无影去无踪,上一秒还在面前说话,下一秒就不见了踪影,文官摸了摸脑袋,又看了一眼桌案上还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心道原来启微仙尊也会躲懒。
躲懒的启微仙尊没有回尺寒宫,而是直接回了闭关洞府。
洞府入口在观澜众多后山的其中一道绝壁上,周围有他亲自打下的禁制,基本无人敢靠近,入口有结界,从外面看,和普通的石壁无二。
正要打开结界,手心突然闪过阵阵刺痛,殷回之的动作生生止住,绷直了唇线-
离开的第七天,谢凌故意踏出尺寒宫门,踩穿了门口的禁制。
玄铁链瞬间暴起缠绕,将他虚拢起来,挡下了第一重禁制的全部攻击,当场碎成几大截散落在地。
谢凌一边感叹真是暴殄天物,一边跃动躲避,在罡风和剑气中穿梭,步步向外。
可惜只走了三步,消失多日的人便出现在他的下一个落点,将旋起的罡风狠狠挥止。
谢凌动作顿住,然后慢吞吞地后退了半步,诚恳道歉:“仙尊,不小心把链子弄碎了,真是对不住。”
殷回之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截的链条,没说话。
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模样,静静站在风中时,总会显得有几分孤寂。
沉默的间隙中,谢凌久违地产生了熟悉的、不该有的微妙情绪。
他当然是故意“不小心”的,但殷回之的神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像生气,倒更像是……
那两个字太不该出现在殷回之身上,隐隐约约指向一个让谢凌不太敢想的答案。
于是谢凌及时把念头掐灭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了殷回之一步,唤人:“阿殷?”
殷回之终于动作了,他蹲下来,目光落在白狼身上被剑气划伤洇出的血印,将指尖按了上去。
原本不深的伤口遭受二次物理重创,谢凌的眼皮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住了骂人的动静。
虽然疼,但之前离谱的猜想算是被推翻了,谢凌反倒轻松了不少。
他耐着痛,随口嗤道:“仙尊,你家门口也太危险了,不知道得还以为在防贼——”
谢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回之收回染血的手,用剑气划破手心,鲜红的血液涌出,和指尖沾到的谢凌的汇在一起。
两簇血液在空气中交织缠绕,最后编成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端缠上殷回之的指根,另一端没入谢凌眉心的莲印。
谢凌:“……”
殷回之垂下手腕,那条红线便消失无形,但眉心处强烈的存在感向谢凌昭示着那东西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果不其然,殷回之骨节明晰的食指轻轻曲起,朝内微收,谢凌便脚不着地直接被扯到了殷回之脚边。
殷回之垂眼看着他:“知道危险,还故意跑?”
“……”谢凌对殷回之的宽宏大量非但没有感觉到欣喜,反倒觉得更完蛋了。
老实说,这句话语气既不热络也不温柔,但话里的纵容意味已经足够令谢凌木然。
——之前的假设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还不如欺师灭祖来得痛快,谢凌心想。
他慢慢道:“知道了,仙尊。”
殷回之没理他,将他丢回了屋里。
谢凌被丢在屋内那张属于主人的木床上,床栏精雕细琢,被褥凉软。他抬爪,轻轻蹭了眉心的印子,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重。
他当年什么德行?……心腹如沈知晦都不敢擅自坐他床沿。
谢凌一直认为,如今的他在殷回之的眼里,可以直接等同“死而复生并出来恶心人的季回雪”。
所以即便这些日子殷回之不在,他也没像在徐向迟的沨林小筑那样把里外都当自己的地盘,很识趣地没碰殷回之的床榻用具。
但殷回之刚刚把他扔床上。
谢凌沉重地想,殷回之终于修炼把脑子修出毛病了?
他跳下床,贴着窗户未关严实的缝隙往院中看。
院墙边,殷回之将门口的禁制重新布好,又捏诀添了几道新的,便静静离开了。
没有阴沉愠怒,也没有低落萧瑟。
这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啊……
谢凌叹了口气,退回屋内,短暂地放弃了思考。
不止过了多久,院墙外突然响起一阵阵奇怪的划拉声,一听就不是正常的动静。
谢凌眯了眯眼,准备出去看看,结果发现现在他连院子都出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阴沉沉地想,要是关他的不是殷回之,他早晚把对方挖成人彘。
可偏偏就是殷回之。
划拉的声音消失了,谢凌正要作罢回床上睡觉,耳中却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谢凌循着声音,踱到窗边,开口:“徐向迟?”
脚步声猛地一顿。
半晌,窗外才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应答:“是我,你是……小狼?”
鬼鬼祟祟的徐向迟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贴着窗户根紧张巴巴地等了半天,才等到里面的回复。
小狼的声音压得很轻:“是我,向迟兄。”
徐向迟瞪大眼睛,心脏怦怦跳,兴奋快要从声音里溢出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死……!你是化形了吗小狼?”
“没呢,只是能说话了。”小狼乖乖道。
徐向迟一大堆话乱七八糟堵在脑袋里,一时不知道说哪句,最后选了最关键的:“我带你出去。”
谢凌立即阻止:“我暂时出不去,仙尊不让我走——对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师尊不会发现吗?”
“说来话长,我是——”徐向迟想到殷回之之前说过的话,顿了顿,含糊道,“总之我师尊不会发现,你放心好了。”
他没说,但谢凌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尺寒宫是历代问剑峰主的居所,观澜宗现在住着两位问剑峰主呢——徐向迟多半是在江如谂那拿到了能混进来的法器。
谢凌又在心里给徐向迟画了几笔错处。
为徒不尊。
殷回之眼光太差。
徐向迟听见里面的小狼松了口气,闷闷道:“那就好。向迟哥哥,你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仙尊一会儿回来罚你。”
徐向迟顿时心软不已,被小狼一句“哥哥”叫得自我感觉身形都变得伟岸起来了:“不会的,师尊他很少罚我——你等等。”
他一时上头,胆大包天地从窗户翻了进去。
一低头,看见白狼身上带着斑驳的血痕,正仰头惊讶地看着他,表情呆呆的。
徐向迟愣住了。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师尊他打你了吗?”
谢凌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他无意在殷回之徒弟面前抹黑殷回之,否认:“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禁制,多亏仙尊救了我呢,他也是怕我危险才关我。”
徐向迟松了口气,恍然:“哦哦,我就说呢。”
他蹲下来揉了揉白狼的脑袋:“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啊?师尊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离开?”
谢凌心想徐向迟这点倒是还行,至少知道最相信师父。
他起了点恶劣心思,毫无底线地扮傻充嫩:“我没有做坏事呀,仙尊说我身体好,要等我化形了收我当炉鼎呢。”
徐向迟:“。”
徐向迟:“?!”
第66章 为妖·八 为谁
明明口出狂言的是谢凌, 心虚的反而是徐向迟,他左右前后看了看,才沉下声音训斥:“你别胡说八道。”
谢凌本来也是无聊随口胡诌, 不走心地接话:“你不信我啊?”
“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徐向迟黑了脸,“小小年纪满嘴瞎话, 欠收拾,难怪师尊要关你。”
谢凌无辜地眨了眨眼:“开个玩笑而已,向迟哥哥,别生气。”
徐向迟觉得自己应该收回自己刚刚对谢凌的判断——这哪是机灵可爱的幼妖, 分明是白皮黑心的坏小子!
他愤慨完, 又想起什么,狐疑地低头看谢凌:“小妖,你今年多大?……没到发情时候吧?”
不怪徐向迟脑子大转弯——谁家好妖会开口就编有人要拿自己当炉鼎这种瞎话, 怕不是对他师尊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谢凌闷笑一声,“向迟兄, 我才刚修出灵智,而且我是男妖。”
徐向迟欲言又止, 脸色一阵诡异变幻, 最后警告道:“不是就好,惦记师尊的可没好下场。”
谢凌挑眉, 开玩笑问:“这是什么说法,启微仙尊难道有虐杀爱慕者的爱好?”
“不是,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徐向迟警惕, “师尊不理那些人,但他是观澜宗唯一的无情道修,故意坏他道心的人, 师祖和师叔师伯们绝对不会放过。”
谢凌笑意消失。
思维短暂空白了一瞬,他缓声问:“……无情道修?”
重逢以来的一切古怪都在一瞬间迎刃而破,指向他未曾设想过的真相。
荒谬的真相。
“对啊,你在荒郊野岭长大不知道也正常,总之你可别看师尊长得年轻貌——咳,”徐向迟理所当然道,秃噜道一半才发现自己用词有些不当,改正道,“别看他长得年轻就动歪心思,当心褚师叔拿你炼丹!”
谢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无情道?”
徐向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谢凌为什么要再提一遍,正要询问,却又听见谢凌的声音:
“修无情道的修士,有善终的吗?”
这话不太像真的询问,夹着徐向迟无法理解的怪异感和风雨欲来。
徐向迟愣了一下。
答案确实是“没有”。否则如今也不会只剩殷回之这么一个活着的无情道修。
修此道者结局无怪乎两种,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最后道崩人亡,要么及时止损自毁道行换一条路从头再来。
“正道坦途容不下他了,要往死路走……”谢凌声音很轻,轻到让徐向迟怀疑他根本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徐向迟脸上表情越来越僵,终于找回声音,瞪着谢凌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如谂死了么?连这都不管,”谢凌疑惑,“他自己怎么不去修无情道?”
“混账,休得胡言!”徐向迟气得一哽又一哽,也顾不得谢凌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厉声反驳,“别人修不成不代表我师尊修不成,他是问剑峰长老、是启微仙尊、是仙盟盟主。”
谢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这样。”
“那他殷回之,还真是叫我自愧不如。”
这场谈话最终以不欢而散收场,徐向迟对谢凌的冒犯感到极其愤怒-
后山洞府,殷回之从阵台上起身,落地便看见蹲在峭壁底下的徐向迟。
徐向迟没发现自己等的人已经出来了,还在苦大仇深地揪地上的草。
以他为中心,周围一圈的草叶都秃了顶,只剩下半截根茎。
殷回之送出一道轻缓的灵力,徐向迟感觉到波动,立即抬头,与殷回之四目相接。
目光触及那双眼,徐向迟下意识紧绷一瞬,起身行礼:“师尊。”
没得到回复,徐向迟习以为常地抿了一下嘴,低声说:“您又去洗灵台了。”
每次洗完都这样,那目光连他这个徒弟都有些害怕。
从第一次有自主的意识,到如今身列观澜亲传弟子,他的每一段记忆都与殷回之有关。殷回之给了他灵智、骨血,他也见证殷回之离最初的模样越来越远。
在那段身处山林小院中的模糊记忆里,银发的年轻人会偶尔来给他浇水,尽管其实这里的植物都并不需要。
会一边浇一边同他说话,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且情绪相当阴晴莫测——和今天发神经的狼妖有的一拼。
如果那时他就有人类的常识,定会认定此人有精神上的毛病。
有时候殷回之喝醉了,浇在他身上的就是酒。
酒很烈,洒在身上很痛。宿醉醒来的年轻人看见灼腐的树根,会慌乱无措地用灵力给他疗伤,咸湿的液体掉在他身上。
他听见殷回之蕴着痛苦和恐惧的声音:“别死。”
好像是求他不要死,又好像不完全是。
刚开始他听不明白,只会蔫蔫地耷拉着叶子,再往后一些,他会时常挺起胸膛,摇摇树枝,向那人力证自己其实真的没那么容易死。
后来,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的人突然消失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殷回之,懵懂的意识又开始陷入沉睡。
再见到殷回之时,对方的身上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茫然与麻木,青年第一次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喝酒、没有浇水,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只是靠着他坐了一天一夜。
然后在天光之际,用佩剑挖开他身下的土壤,将一块拙劣的木雕埋了进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便被一场大火席卷包围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定了。
但灼痛中,身下那块丑陋的木雕竟然在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着生命力。
生与死交织的痛苦最后止于一场可怖的灵力溃散。
他在磅礴的灵力冲击中汲取了许多能量,脱离了懵懂,第一次拥有了类似人类的“视野”。
他看见翻腾的火海中,那无数次靠着他入睡的青年低头跪坐在地,折断的长剑散在一旁,银发曳了满地。
猩红的湿痕攀着青年的肩漫上襟背,渐渐染红半边身子。
他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急得想冲上前,却被土壤根须死死禁锢在原地,情急之下,居然发出了拙劣生涩的人类声音。
其实徐向迟也不太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后来他努力回忆过,可能是他从殷回之酒醉时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听来的两个字。
“师尊。”
总之,火海中央的人缓缓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清了对方的情形。
左侧胸口敞开一个血淋淋的洞,本该好好待在那里的心脏,此刻被殷回之面无表情地攥在手里,一下一下、余跳未止。
即使那时的徐向迟不通人性,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后来他入了观澜,成了修士,才知道那叫“剜心证道”。
……
徐向迟抬眸觑了一眼殷回之,脑中回忆和眼前现实错杂,狼妖的质问犹在耳边,他忍不住重复道:“您又上洗灵台了吗?”
这次殷回之理了人:“嗯。”
他看得出来徐向迟没有正事要说,正要直接离开,却被急匆匆冲上前的徐向迟作势拦下。
张开双臂的徐向迟其实并不能真的拦住什么,但殷回之还是停下了。
“师尊,”徐向迟叫了他一声,突兀发问,“无情道真的能修成吗?”
如果能,为什么都已经剜掉了心,还要一遍一遍地上洗灵台?
然而这种问题注定得不到殷回之的回答,徐向迟在殷回之冷淡漠然的目光中渐渐泄了气,垮着肩不说话了。
殷回之垂眼看他。
徐向迟安静了一会,突然下定决心似地道:“师尊,我把小狼送走,不养他了。”
他确实对那狼妖有一种由来不明的亲近感,但他更在意的是,狼妖入宗的这一个多月里,殷回之上了三次洗灵台。
前两次他尚不能确定什么,但这次,结合谢凌得知殷回之修无情道后古怪的话和态度,他有了种直觉——二者一定相关。
殷回之依旧没说话。
徐向迟攥着手,低垂着脑袋不知想了些什么,几息后突然抬头看着殷回之:“不——”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改口:“我去杀了他。”
说罢他就要转身回尺寒宫,被殷回之用灵力定在了原地。
殷回之上下扫了他一道,目光淡淡淡淡,随即徐向迟便感觉一个东西从自己的腰间掉了出来。
正是他从江如谂那连哄带骗弄来的玉牌,具体作用表现为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殷回之的寝宫。
徐向迟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尴尬道:“师尊,我……”
殷回之用冷漠的声音点评:“师尊又由着你胡来。”
“禁闭室思过一个月,笞罚二十。再犯,笞罚三百。”
“……”
徐向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殷回之的冷漠让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和联想渐渐消停了下来。
——他怀疑如果不是江如谂辈分摆在那,殷回之会连江如谂一起打。
这样的殷回之……应该不会像狼妖说的那样吧-
尺寒宫内,谢凌盘身卧在榻上,忽然睁眼,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边的人。
谢凌视线几乎要将殷回之盯出一个洞,在得不到任何回馈后扯了扯唇角。
“启微仙尊怎么来了?叫人受宠若惊。”
殷回之和从前每一次一样,没有半分要理他的意思。
然而这次谢凌却没打算和以往一样。
在殷回之垂眼的一瞬,以谢凌所在的位置为起始,一道诡异的黑雾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狠戾的刃撕裂空气,朝殷回之卷去。
殷回之抬掌,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屋室重归寂静。
“不好意思,”谢凌歪头,“没收住。”
殷回之捻了捻发麻的指尖,扫了谢凌一眼:“你如今杀不了我,与其强召阴邪之力自寻死路,不如安安分分地待在这。”
“阿殷,”谢凌故作惊讶地反驳他,“你说的什么话,我杀你做什么?我疼你都来不及啊。”
谢凌的阴阳怪气犹如铺天盖地的热浪,即便殷回之刚从洗灵台下来,也忍不住蹙了下眉:“发什么疯?”
谢凌从床榻上起身,踱步到殷回之身后。
他如今对殷回之造成不了多大威胁,因此殷回之并未回头,任他绕到身后。
白狼一步一步靠近,身形随着步子变化抽条,最后定格成一个白衣黑发的青年模样,轻轻道:“不知道谁在发疯。”
音色清朗带着淡淡冷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在殷回之面前展现出来的,但绝不会令殷回之感到陌生。
殷回之坐着的背影果然微微一滞。
谢凌倾身,与殷回之几乎胸膛贴着背脊,右手环过对方的脖颈,捧住下颌迫使对方抬头。
在殷回之爆发之前,他凝出了一道水镜。
水镜直立在桌案的另一边,映照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谢凌低头看着他,镜中人也跟着低头,温声问:“好看吗?”
殷回之冰冷的瞳孔震了一下。
谢凌轻笑一声,微微侧首,欣赏殷回之颤抖的睫毛:“我给仙尊科普一个常识,妖怪的化形,跟元神是一致的。”
“仙尊这么厉害,一定能看出来这张脸是真是假吧?殷回之……”他的吐息离殷回之的唇瓣只有咫尺之遥,宛若恶魔低语,“猜猜我是谁?”
下一秒,谢凌整个人被殷回之用灵力狠狠掀退。
殷回之死死盯着水镜中另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嘴唇微微发颤。
谢凌站稳,任他打量,然后笑吟吟地点头,自言自语:“看来是觉得不好看。”
他再次走上前,毫无顾忌地挽了一捧殷回之的银发,点评:“弄成这样——好可怜,阿殷。”
第67章 为妖·九 终是错
“叮——”
谢凌翻了个身, 带起腕上链条细碎清脆的声响,他半撑起身子,乌黑发亮的长发落在软枕上, 姿势颇有几分温香软玉卧于床的味道。
那张脸眉深目朗, 一对桃花眼内勾外翘似天生带着笑意,眼神却幽深莫测。
谢凌抬手凝出一面水镜, 看向镜中自己的脸。
重温了几秒,他忽然板平嘴角,冷下目光,沉着疏离顿时占据了整张脸, 镜中人变得和某位拥有相同五官的仙尊一模一样。
谢凌轻哼一声。
他从帷帐上撕了条布, 咬在齿间,把黑瀑似的长发束了起来,从容不迫的动作仿佛锁在四肢上的冰凉链条根本不存在。
做完这一切, 谢凌瞥了一眼远坐屋内另一头的殷回之,晃晃手腕, 似笑非笑问:“殷回之,这又是哪一出?”
昨天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打晕失去了意识, 眼一睁已经四肢捆着锁链禁锢在了这张床上,
锁链跟上次那条被他故意借禁制毁坏掉的是一个材质, 貌似还有所加强。
但也不完全一样,上次那是一根长的,这次变成了四根短的, 把他的四肢牢牢束缚在床上,活动范围也只有这张床。
谢凌提高音量:“殷回之——”
挺有意思,从他醒来, 殷回之就背对着他没给过他一个眼神,且始终坐在对角线最远处,仿佛看他一下就会烂眼睛,靠近一下就会烂心烂肺。
谢凌道:“殷回之,过来我们聊聊。”
他态度罕见地温和理性:“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毕竟你还挺恨我的。但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次回来,我对你其实没有什么敌意。”
背对着他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殷回之缓缓睁眼:“你想说什么?”
谢凌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即便是面对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殷回之。他轻哄:“要不你先转过来?”
殷回之低嗤了声:“不是长得一样吗,转不转过来,有什么不同。”
谢凌温声说:“那还是有些不同的,你转过来,刚好可以观察一下。”
殷回之无声扯了扯嘴角,终于转身,看向谢凌那张面目可憎的脸,问:“你知道自己晕死了多久吗?”
谢凌估算了一下:“一天一夜?”
“十三个时辰四刻,”殷回之声音漠然,顿了顿,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够了?”
谢凌:“……”
谢凌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殷回之的——这一看就又要发疯了,他顺着殷回之的话继续循循善诱:“那看出什么了吗?”
“彻底杀了你,”殷回之走到床边,低头,冰霜似的目光落在谢凌的眼上,“我会死吗。”
“不会,”谢凌微笑,“但最好还是不要吧?打打杀杀就算了,连自己都不放过,是不是太变态了点?”
“自、己……?”殷回之将这两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他看着谢凌:“三个时辰前,我去了一趟南海宫,跟如今的‘沈知晦’见了一面。”
殷回之像在跟谢凌讲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我问他,如果七十年前夺舍你的那道游魂,是另一个你呢?”
“你猜沈宫主怎么说?”殷回之的手挑起一缕搭在谢凌肩膀上的乌黑发稍。
“他说,假使这个抢占他身体、操控他近十年的孤魂野鬼是另一个他,那真是最糟的情况,因为对方太了解他,随时都能对他造成威胁。
“沈宫主为人太机敏,我只是这么提了一句,他便管中窥豹,试探我能否拿南海宫三百年的中立立场,换我手里的一道地魂。”
“你说,沈宫主找我要沈护法的地魂是想干什么?”颈侧一凉,殷回之手里的那缕头发被剑意削断,顺服地落在殷回之的掌心。
手里的黑发越发衬得殷回之那一头白发晃眼。
谢凌收回目光,唇角压下一点,没什么情绪道:“知晦谨慎多虑,给他机会,他会铲除一切威胁。”
殷回之点点头:“你也知道。”
“你我死生不相关,你利用了我十年,操纵了我十年,”殷回之眸中暗芒闪动,掐住他的脖颈,疑惑地问,“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我‘自己’、让我放过你啊?”
谢凌失笑:“绕了这么一大圈,是想说我脸皮厚。”
他沉吟两秒:“其实我也有想问的……”
殷回之沉沉看着他。
谢凌抬头:“你没真把知晦卖出去吧?”
脖颈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又突兀松开,殷回之逆着光站直了,神情面容不大明晰,没有说话。
谢凌客观点评:“他对你其实还不错,别拿他撒气了吧。”
殷回之依旧一言不发。
“你恨我是应该的,于师,我利用你,盘算着夺舍你,于‘自己’,我想的是取而代之,是挺畜生的。”谢凌人生头一回对着别人列“罪己诏”,说完,也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道,“因为我这么个人惩罚自己,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去修无情道,其实很不值得。”
静寂无言。
“只有这些?”殷回之忽然问。
谢凌又应着殷回之的话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做过的坏事确实罄竹难书。
他只能拎拎拣拣,又添几条:“还有利用你给我自己报仇,算计季回雪,骗你入歧途,把你丢下魔兽山。”
他温和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做一些你想做,但是不方便做的事,算作道歉和补——”
谢凌的话还没说完,脸颊便狠狠一痛,口腔多了点血腥味。
殷回之居然打了他一巴掌。
不是掌风,也不是术法攻击,就是实实在在的一耳光,殷回之的手指甩到他脸上,温度凉得令人心惊。
疼倒不是很疼,谢凌只是难得地感到茫然和莫名,上一次被人抽耳光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那会人人都能来踩他一脚,打便打了,也没有什么别的意味。
但他在民间长大,苟延求生的那段时间又接触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确实没见过谁会在这种时候给人甩一巴掌。
除了情人吵架。
谢凌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深吸一口气,尽量随意地问:“又怎么了?”
殷回之冰凉的手掐住谢凌的下颌,指尖刺在谢凌的唇瓣上,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感觉你自己很伟大啊?”
谢凌蹙了蹙眉,不知道他又在闹哪一出。
“多舍己为人……多有苦衷……”
殷回之的指尖越来越用力,谢凌的唇溢出血线:“你没有资格,谢凌。”
谢凌的眉皱得更厉害,视线一寸一寸划过殷回之的眉眼,观察殷回之的神情。
殷回之阴冷地回视他:“我早就说了,你这一辈子,只能在我身边待着,直到死。”
“——无论你是谁。”
心里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烈,谢凌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太笃定某些东西,导致了错判。
这情形已经无法用恨意和不甘来解释了。
殷回之的目光又陡然平和下来,与之相应的,是逐渐爬上浅色眼眸的细细血丝,他的手指下移,轻轻抚弄谢凌的脖颈:“你真的很想补偿我吗?”
谢凌:“……”
谢凌呼吸有一瞬失序,盯着殷回之开玩笑般地半真半假道:“殷回之……你我有着一样的父母,师从,完全重合的过去,你在我眼里和儿子一样,你这是想干什么?真准备拿我当炉鼎用?”
殷回之重复:“儿子?”
谢凌含糊地“嗯”了声。
“谢凌,你对着儿子也能硬啊?”殷回之讥讽地笑,“我没有跟父亲在床榻上滚两年的嗜好。”
谢凌:“……”
锁链骤然摩擦拉扯,谢凌被人掐着脖颈狠狠摁到了床上,后脑砸到床头,嗡了一下。
谢凌闭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重要吗?”殷回之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挺重要,我做事不留后患,想不到哪出了纰漏。”谢凌依旧闭眼。
“想不到?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想让我一辈子都不好过?”殷回之指尖带着剑意划破谢凌的颈部皮肤,按在伤口上捻弄,“乾阴宫烧成了一堆碳,唯独域主睡的床底下还留着一块好端端的木雕。”
谢凌当初一把离火烧了乾阴宫,离火非寻常阳火,任何木头都不可能在离火的烧灼下保存下来——除非有世外力量从中作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系统。谢凌脸色阴得能滴墨。
殷回之侧了侧头,神情诡异:“阿枢,那丑东西不是被狮鹫吞了吗?怎么跑到域主那去了?”
“……”谢凌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真是前世造多了孽,这辈子干出这种蠢事。
他叹道:“你不稀罕故意丢给狮鹫,还不许别人回头捡了?”
殷回之的手微微发颤:“你这种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死了死了,马上就死。”谢凌脖子一阵一阵刺痛,他抬手一抹,摸到一把血,又叹了口气。
他坐直,在殷回之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别哭了,师父给你当炉鼎。”
殷回之冷冷看着他,眼里分明没有丝毫人情味,脸颊却湿得一塌糊涂。
谢凌后退一点,打量了他两秒,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你看你这样的性子,修什么无情道,拿什么修啊?”
他哄劝:“别修这个了,好好修正道,咱们阿殷天生仙体,以后要飞升的。”
第68章 为妖·十 情种
谢凌坐在床沿, 殷回之站在床边给他整理衣服,这个姿势让他一抬眼就能看清殷回之宛如死了丈夫的神情。
殷回之手上动作有条不紊,毫无错漏, 冷淡的模样像在摆弄什么没有生命力的玩偶, 但仔细的动作又很让人怀疑他其实乐在其中。
老实说,这种服务一般人很难消受, 还好谢凌不是一般人。
“真打算待在这关着我一辈子啊?”谢凌低头,视线跟着那双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飘来飘去,“你那盟主不当了?不怕那帮人联合起来把你挤下去?”
衣领瞬间勒紧,谢凌呛了一下, 一边咳嗽一边闷笑:“什么毛病, 不乐意听就欺负我。”
殷回之不理他,他也不觉得无聊,另一只手从旁边绕过去, 勾住殷回之的腰,揽紧并虚伪地叹息:“我真是越活越没道德底线了, 连自己都能下手,禽兽不如啊。”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殷回之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 依旧没有要理人的意思。
但架不住谢凌每句话都故意在雷点上蹦迪:
“殷回之, 你怎么会是个情种呢?”谢凌的语气有着很真切的疑惑和苦恼。
按在衣领上的手狠狠一扯,谢凌眼前一花, 下一秒额角磕到了殷回之的胯骨上。
谢凌倒抽了口冷气:“……殷回之,你再这样随便动手我就不跟你过了。”
于谢凌这样耐痛能力异常的人而言,这些小打小闹跟挠痒痒差不多, 说这话纯粹是调情意味为主。
他觉得殷回之应该是比较爱听的,可他抬起眼,只在殷回之淡色的眸中找到审视。
谢凌面不改色, 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手上微微使劲,带着人坐到了自己腿上:“亲一下?”
殷回之不动。
谢凌单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低头跟人接了个绵长的吻,轻声道:“被我养成小哑巴了,怎么办啊?”
他贴着殷回之的唇,又含糊地问了一遍:“怎么办啊卿卿?”
因为这个称呼,掌心把着的腰剧烈抖了一下,带动他腕上的锁链发出异响,像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秘密。
谢凌装作没发现,摩挲着殷回之的颈窝,又故意重复了一遍那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卿卿。”
殷回之的确被他养得不爱说话,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比从前还要沉默。
谢凌勾着他的手指揉揉捏捏,好像这样便能渡过去几分暖意:“阿殷,徐向迟是什么妖?”
又佯作若有所思:“那小子好像挺亲近我的,不会是你的分神吧?”
他故意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诬陷人,想激殷回之开口的心思昭然明面。
殷回之的睫羽滞缓地动了动,果然开了口:“树妖。”
尽管已有猜测,谢凌还是静了一瞬,随即笑着调侃:“仙尊好正经,只回正经话——那他是我种的那棵小树吗?长大了啊。”
“挺好的,”他话音一转,不客气地点评,“就是不太聪明,不像你也不像我。”
殷回之闭了闭眼,不知道又生了什么气,一把将他掀翻,眼底覆着挥不尽的阴霾和翻腾的情绪。
那种情绪谢凌再熟悉不过,他温和地回视:“阿殷,你要是真的很想杀我,就来。”
他有恃无恐地吐出淬毒的甜言蜜语:“我心甘情愿。”
殷回之阴沉沉地盯着看了谢凌一会儿,似乎在判断这话里是否有半分真意。
半晌,他嗤笑一声,闭眼压下情绪就要转身离去,却被谢凌一把抓住。
这一扯超出了锁链的长度,冰冷的金属腕扣刮开了手腕处的皮肤,谢凌仿佛没感觉到,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殷回之背对着他露出的一点侧脸。
只扯住一点布料末梢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上抓握,最后将整个袖摆都攥进了掌心。
然后他调转方向,用力扣住了殷回之的手,指尖沿着指间空隙插|入,纹丝无缝地扣住了那只手。
他问殷回之:“阿殷这是要去做什么?”
无情道修清除修炼障碍的方式无非两种,谢凌还偏要明知故问:“是去洗灵台?还是找别的炉鼎转嫁?”
“卿卿,一次次的洗灵,不会疼吗?”他语气认真地追问。
无所谓殷回之不回答,他翘了翘唇角,话音带着无限温柔包容,还有诱哄:“我不是你的炉鼎吗?你不想要的那些杂念、情绪、爱恨……都可以给我。”
“——我愿意,我想要。”
……
室内气氛旖旎,难得的静谧安稳。
谢凌垂眸,静静打量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德高望重的仙尊长了一张过分年轻的脸,阖目安睡的时候,很难叫人不生出怜意。
谢凌回忆了一下当初第一次以旁观视角观察这副面容时的阴沉心情,没忍住无声勾了一下唇角。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这张脸在潜意识中所代表的身份已经变了样,从“可恨可悲的过去”,变成了一个叫人难以界定的存在。
抹不得,放不下。
他抬起右手,指尖悬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维持了这个姿势几秒。
指尖聚起一抹灵力,灵力和体内时不时冒头翻涌的阴邪至极的魇煞之力相斥,在指尖产生刺痛,谢凌没管,快速操纵着灵力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画了个图腾。
最后一笔即将落下时,手腕被死死攥住,以几近捏碎骨头的力道。
枕在他腿上的人睁开了双眼,阴沉而麻木地盯着他。
眼里没有一丝意外,甚至带了几分早知会如此的漠然和嘲弄。
谢凌呼吸微滞,一瞬间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深深吸了口气,松开一直与殷回之十指相扣的左手,竖起三指。
“天道在上——”他直视着殷回之的眼,目光幽深,一字一句发誓,“若方才我有半分害你的打算,我、此魂此魄,生生不得好死、世世不得轮回,永生永世无法摆脱至恨。”
殷回之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只是想看看,谁让你在床上都穿这么严实,不知道的以为防贼呢。你又不肯乖乖把那些杂念转移给我,我只能出此下策。”谢凌俯身,在他颤动的睫羽上轻轻吻了一下,无奈低喃,“卿卿,这个无情道,咱们是非修不可吗?”
“不是的吧,”他同殷回之打商量,“……咱们不修了好不好?”
谢凌自认两辈子都没这么出卖过色相和情意,心说就算不能直接改变启微仙尊一条道走到黑的坚定道心,多少也能撼动几分。
他正要做些更没底线的事,却被殷回之一把推开了。
银白的发扫过谢凌的下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殷回之已经撑着床沿吐了一地的血。
谢凌滞缓地低头,盯着一地猩红,又看向殷回之被血染红的唇。
他的目光渐渐沉下来,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暴戾躁郁一点一点翻涌腾起。
忽略殷回之的抗阻,他粗暴地撕开了那层裹得严严实实的中衣。
大片冷白的皮肤映入谢凌的眼帘,宛若寒玉,比寒玉更刺眼的,是胸口左侧那道比手掌还长的狰狞疤痕。
中间一寸左右的疤痕很容易能看出来是用剑刺出来的,他甚至能从痕迹走势判断那是“冰魄”捅出来的。
除此以外的地方,疤痕狰狞凸起,伴随着血肉崩裂的纹路。
……是被人用手生生撕裂的。
谢凌盯着那道疤,眼珠布满血丝,胸膛的起伏一下一下加重,呼吸带起咽喉的痉挛。
他掐着殷回之的肩将殷回之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心死死覆住了那道疤。
整整半刻钟,掌心下的皮肤没有丝毫活动的迹象,一片冰冷死寂。
谢凌闭上眼,喉结滚动,带起一阵尖锐的痛。
他笑了一下,声音喑哑粗砺:“殷回之,你报复我啊?”
死寂中,殷回之漠然的眼轻轻转动了一下,看向自己胸口。
狰狞的旧伤口上,多了一点湿痕。
他缓慢抬眼,看向谢凌的脸。
是青年的模样,能看出来比他略长几岁。此刻的神情只有幽冷,再无其他,仿佛刚才那点湿润只是他痛觉下的臆想。
谢凌垂视他:“你太有主意了,殷回之。”
殷回之沉默地与之对视。
“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谢凌擦了一把他的脸,将浓郁的血色擦去一些,屋内寂静了许久,才重新响起谢凌温柔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卿卿,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实情,第二,如你所说,你我往后死生不相关,也不必再见了。”
许久,殷回之的唇瓣颤了颤,闭上眼:“剜掉了。”
“剜掉了……”谢凌轻轻道,“因为我是吗,因为恨我,太恨了,不想再恨,所以连心都不想要了。”
“真狠啊,比我都狠。”谢凌亲了亲他的眉心,说,“卿卿,你赢了。”
殷回之闭上眼睛,心想,他赢什么。
他这一辈子,可怜,可悲,输得一塌糊涂。
他躺在那张承接过无尽旖旎暧昧的床上,木木地望着帷帐顶端,毫无波澜地说:“我把它封起来了,没弄坏。”
“都准备修无情道修到死了,还知道封起来,”谢凌嘲弄地扯了一下唇角,“怎么不直接捏碎,让我把心掏给你算了。”
殷回之睁着眼,眸底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说。
谢凌盯着他眼尾的湿痕,突然想到了一些旧事。
一些陈旧的、糟糕的谎言。以及,一个把谎言当真、蠢到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少年。
那种让人痛苦不堪的痉挛再度翻涌上喉口,谢凌低头看了殷回之许久,哑声笑了起来:
“殷回之,你怎么是个情种啊?”
殷回之眼角滑下一行泪,他闭上眼,轻声说:“我不知道。”
第69章 为妖·十一 鲛绡
殷回之动了动眼睫, 睁开眼。
昨夜凌乱堆叠的被褥现下规矩地盖在身上,丹田处似乎还残留着手掌揉弄的热意。
他骤然坐起,转头的一瞬间, 窗外天光和谢凌的脸一同闯入眼帘。
谢凌坐在床边, 正撑在下巴笑眯眯地看他,眼睛温柔得像含了一汪春水。
眉心那道由他亲手打下的追踪莲印正散发着幽幽红光, 印证着他方才的失态。
殷回之想别开脸,但可能是刚刚睡醒的缘故,身体不太听使唤,眼睛还固执地黏在谢凌身上。
莲印与他心神相通, 渐渐平息隐匿下去。
谢凌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朝殷回之眨了一下眼,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殷回之静了几息,还是没忍住, 微微蹙眉问:“什么?”
“三次,”谢凌笑眯眯的, 语气自然到仿佛在探讨等下吃什么,“超过三次就会晕。”
“……”殷回之脸色有些发黑。
谢凌还挺兴致盎然, 问他:“我怎么不会?”
“难道, ”谢凌顿了顿,作深思状, “……修无情道对这方面也有影响?”
殷回之绷紧手背,深吸了一口气:“你——”
谢凌把他的手抓起来,低头将脸凑上去贴住:“可以。”
殷回之拧眉看他。
“我感觉你挺想这么干的, ”谢凌笑着在他掌心蹭了蹭,又朝他眨眨眼,“想摸就摸呗, 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殷回之被他一打岔,竟真的差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撤开手,结束了这让他无所适从的亲近,冷言冷语命令:“手给我。”
谢凌又笑眯眯地把手递给他。
殷回之用灵力一寸寸摸索谢凌体内经脉,毫无边界感地探了个底朝天。
他垂着眼探了三遍,最后还是看向谢凌:“哪里不适?”
谢凌曲起食指,在他手腕内侧暧昧地刮了一下:“没有不适,你探不出来?”
殷回之蹙眉。
这段时日淤积的念障都被谢凌在几次床笫间逼着强渡了过去。无情道修的念障于自身都是劫难,转嫁给别人更不必说。
谢凌瞧一眼他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念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跟补品差不多。”
可惜信用度在殷回之那里太有限,话刚说完,殷回之就沉着脸分出了一缕元神。
往谢凌的眉心元神处探去时,被谢凌挡了回来。
殷回之审视性地盯着谢凌,谢凌把玩着他的手,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措辞。
半晌,才无奈道:“卿卿,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原身已陨,若元神再出岔子,可就真要灰飞烟灭了,我赌不起。”
殷回之强势的动作霎时止住,像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
他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许久,才轻轻收回手,对谢凌说:“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这么说话,”谢凌倾身探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又生气啦?”
“谁让你总嚷嚷着想杀我,”谢凌“唉”了声,求饶,“好吧好吧,那等我们结了道侣,你向天道发过誓不杀我,我就让你看好不好?”
殷回之冰封的表情空了一瞬。
“卿卿,”谢凌晃晃他的手,半是轻叹半是撒娇,“我活到现在很不容易的,吃了好多苦头。”
殷回之眼睫微颤:“什么苦?”
几乎是下意识的询问,即便知道那段经历不可能好过,也大致能猜到一些,但还是想听谢凌亲口告诉他。
“你想听啊?”谢凌丝毫没有成年男人的羞耻感,低头将下巴抵在殷回之肩膀上,可怜巴巴道,“那会儿太没用了,被季回雪欺负得好惨。”
“扫地的也欺负我,让我帮他扫地。”
“挑水的也欺负我,让我给他挑水。”
“江如谂人品最不行,整天只知道修炼,从来不管我。”
“那会也很笨,怎么努力修炼都修不好,天天被人笑,整个观澜宗我最多余。”
谢凌总结:“好可怜的。”
殷回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谢凌亲了一下他的耳根,漫不经心地回。
殷回之平静地问:“被诬陷杀人之后。”
“哦,那之后还好一点——那帮老东西要废我修为,我纠结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受刑前一天晚上逃下山。一路逃到鬼域转修魔道,又碰见了知晦,和他相依为命夺权杀人,最后控制了鬼域,回去找季回雪报仇。”谢凌挑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季回雪被我挫骨扬灰。”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呼吸渐沉,声音发哑:“……你骗我。”
“哪骗你了,确实很惨啊。”谢凌含住他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凭白诬陷人,“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嫌我从前是魔修、如今又没权没势。”
“长大了眼光也高了,”谢凌温热的气息扑在殷回之的耳廓上,带起暧昧的颤栗,“该在你十六岁那年就……”
“殷回之——”殷回之重重推开他,带着浓烈的情绪问,“你修为也被废了,是吗?”
谢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别人连名带姓地这样称呼他了,一时恍然,动作都顿了顿。
“修为被废,被关进观澜宗的罪人狱,送饭的弟子往你的饭里吐口水,路过的声音都在质问你怎么还不去死。”殷回之的声音愈来愈不稳。
“没那么夸张,”谢凌打断他,无奈道,“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
“残害同门,理当废去修为终身囚禁赎罪,但你是宁死不折的性格,季回雪知道这点,所以骗你说会替你查清楚,说不准还以他‘首席大弟子’的特权替你求情,让你得以脱离囚困。”殷回之的口腔泛起血腥味。
顿了顿,他望着谢凌哑声问:“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一边陷害你,将你的血肉和价值都榨干,一边以为你好的名义做下种种腌臜事,让你处境越发难堪、越发被千夫所指。”
“他揭穿你的身世,你成了身负肮脏血脉的谢殷之子,成了众人口中‘屡教不改偷习魔道的天生坏种’,被仙门百家挑断手脚筋架上绞架,最后被季回雪以清理门户之名扔下尸窟。”
殷回之的指尖、唇瓣,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看着谢凌:“殷回之,一个没有修为、丹田尽毁的残废,是怎么在暗无天日的尸窟活下去的?”
“这是怎么出来的剧情?我自己都不知道,”谢凌抬手,给他擦了一下脸,“卿卿,当初那个心魔镜给你留下这么深的阴影啊?”
他亲了一下殷回之湿漉漉的鼻尖,一本正经道:“那镜子还在吗,在的话我去砸了它。”
殷回之冰凉的手指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掌心。
谢凌捏捏他的手指,又低头看着他的睫毛,等人慢慢平静下来了,才笑眯眯地摸了一把他的腰:“阿殷,我昨晚就想说了,你小小的一只,好讨人喜欢。”
殷回之呼吸一僵,好一会才回过神,用仍带潮意的声音冷道:“你扯开话题的方式很拙劣。”
“没扯,”谢凌低笑起来,故意仗着身高差距垂眼看人,“你要是这个角度看自己,也会这么觉得。”
“是吗,”殷回之冷笑一声,“以前怎么没听你这么说。”
“……”
谢凌“啊”了一声,无辜道:“可能以前还有点底线吧。”
他有理有据地分析:“卿卿,你想,我要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就是这副模样,我们俩还能有今天吗?”
殷回之冷然不语。
谢凌笑眯眯地观察他反应。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在十六岁那年见到你,”殷回之平静道,“我希望你十六岁那年能遇见我。”
谢凌一怔,眼里笑意淡去几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都要争一下,”他低头亲殷回之,“那还是我吗?那得是第三个了,你去找他了,我怎么办啊?”
他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与在尺寒宫时不同,谢凌再没说过半句让殷回之放自己离开,只隐晦地提过几句外界。
其实即使谢凌不说,殷回之也知道外面肯定不安定。
他身为仙盟盟主,可以不管琐事,却不能什么都不管,更不能失去音讯。
但知道归知道,殷回之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解开锁链的意思。
谢凌只问他外面要不要紧,对于自己身上的束缚却只字不提,手腕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去了又来,新旧交替。
殷回之看在眼里,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几日后,他短暂地离开了半刻钟,带回了一叠品质高得惊人的软鲛绡,亲手缠到了手链的铐环上。
他半跪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缠,谢凌坐着无聊,玩玩他的头发,又坏心眼地用指尖挠挠他的下巴,逗猫似的。
殷回之被逗弄狠了也只会顿一顿,不说什么,也不抬头,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又重新投入到手上的事里。
谢凌等他缠好,才抬起手腕里里外外欣赏了一遍,似乎只是随意开口:
“好软,这是蓬莱岛弄来的鲛绡吗?”
在得到殷回之的默认后,他笑着回忆:“我听知晦说过,蓬莱仙岛的鲛绡虽然质感和软度天下第一,但是千金难求,而且不比南海鲛纱耐磨,估计半个月就要损毁一片,不知道你要换多少次了。”
第70章 为妖·十二 师娘
殷回之动作微顿, 室内亦是一寂,原本令人心软神驰的温存氛围似乎也在谢凌话音落下的一瞬变了味。
他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将锁链整理好, 确保它不至于影响到谢凌起身, 才抬头看去。
谢凌的表情还是很温柔从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纯粹的好奇与玩笑, 不含半分试探。
于是殷回之也冷冷地将问题扔回去:“你想说什么?”
谢凌这样机心万千的人,若想扮出爱谁的模样,是能以假乱真到叫任何人都甘愿沉溺其中的,并不是因为毫无破绽, 而是因为他太会洞察人心, 有一万种法子来变着花样地印证“我好在乎你”。
譬如此刻,谢凌不会不知道他在警告什么,更清楚该怎样回答他。
或许是用那张淬了蜜般的嘴喊他“卿卿”, 然后笑眯眯地问他怎么又生气了。
或许会故作恍然,抱怨他太多疑, 自己明明真的只是在担忧他取鲛绡费时费力,而非在试探这场以相守为名的囚禁何时结束。
殷回之无所谓到底是哪种, 他只要谢凌的否认。
哪怕这否认并非出自真心。
谢凌果然立刻凝神, 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随即无比自然地把他从床边捞到了怀里, 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殷回之紧绷的脸色在这个安抚意味十足的动作中有所缓和,但下一秒,谢凌的话让他的目光再次冷沉下去。
“卿卿, ”谢凌依旧这样叫他,语调温柔,“鲛绡费些力气总能拿到, 但别的事不同——你愿意在这守着我一辈子,外界局势未必允许。”
殷回之眸底划过自嘲。
他推开谢凌,带着淡淡的讽意问:“你的耐心只够让你装两个月吗?”
“还是说,在我面前,装两个月都令你难以忍受度日如年?”
问完这两句,殷回之出奇地平静,只是多了几分沁人的寒,像问剑峰日复一日飘落的雪,没有半点新意,无法在心里荡起半分波澜。
……哦,他忘了,没有心的人,本就感受不到这些。
“脾气真的好差,”谢凌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两句话就气成这样。”
这一捏不轻,带了点抱怨惩罚意味,多少有些疼,但殷回之毫无反应,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塑。
“说我装就算了,谁不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点,”谢凌把玩着他的手指,“后半句纯属污蔑了啊,这世界上能让我度日如年的人可活不到今天。”
殷回之动了动睫,沉着脸不语。
谢凌双手捧着他的脸,迫使他跟自己面对面贴得很近:“你还记得巧色吗?”
殷回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人,脸上又冷了几度。
谢凌没忍住笑:“这是酸死谁了?不过我要声明,我同他不仅一清二白,而且不共戴天。”
“那脏东西不知道怎么把我抓来这边,又仗着有几分本事胁迫我做这做那,我好不容易才设局把它弄死……代价是利用你。”
“总之,这东西现在已经死了,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也不会再乱跑,”谢凌说得含糊,声音也低,“……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绷着。”
可惜殷回之无动于衷:“你不想说就别说,不用语焉不详地跟我说这些,我不感兴趣。”
谢凌眨眨眼:“真的不感兴趣?”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殷回之无视他的卖乖,语气漠然,“你觉得我会因此开始相信你吗?”
“我没让你相信我,”谢凌反驳,成功吸引来殷回之的目光后,他才继续说,“我是让你别那么紧绷,不要因为我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不要了,我那么值钱啊?”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殷回之耐心终于告罄,丢了一道禁言咒过去,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厌烦。
谢凌张嘴,发不出声音,蹙眉咬了一口他的唇,用口型道:
——不、讲、道、理。
殷回之干脆连眼睛也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抱着他的人这才不再折腾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以为谢凌终于安分了下来,正要解开禁言咒,眉心却倏地一寒。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黑雾。
谢凌大概也没料到他的识海居然没有一点设防,魇侵入的一瞬微妙地顿了一下,而后才迅速侵略控制他的元神,又早有预谋地趁他失神紊乱的间隙,肆无忌惮地扯住他的魂魄。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其实很难感知到自身魂魄所在,所以更容易被高阶邪物夺舍,而化神期修士已经具备凭靠元神之力护佑魂魄的能力。
殷回之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了。
即使是此刻这样的情况,他也可以选择博一搏,最差也能和那个人同归于尽。
殷回之忽然想到很多旧事。
寒潭水下濒死时那遥遥一眼对视,崖边冷冽的风和温暖可靠的手,香炉里被他偷偷减量但还是浓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怎么也阻止不了的滔天大火……
经年来被压制忽视的不甘痛苦和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喷薄,与绝望愤怒一起交织震荡。
然后化作一滩死水。
化神期修士的元神在魇的包围中心剧烈震颤了一瞬,又突兀地平静下来。
算了。
殷回之古井无波地想,那就到这里结束吧。
魂魄一阵刺痛。
比未知的消陨更先发生出现的,是一道声音:“睁眼。”
“怎么哭成这样?”谢凌的声音带着真假难辨的惊叹,随即一只手贴上他的脸,又半强制地抚开了他的眼睛。
“卿卿,你让我有点伤心,”谢凌给他擦眼泪,“我在你眼里已经狠毒到这种程度了吗?”
“……”殷回之喉口腥甜,脑中一片混乱。
谢凌见状,立即强行将他体内淤结的念障承接了过来,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叹了口气:“你这无情道修的,折磨的是我。”
殷回之紊乱的五内骤然平复,茫然看着谢凌。
“看我干什么,凝神静气,看看有什么变化。”谢凌挑了一下他的下巴。
殷回之下意识跟着他的话凝神,周身血液都骤然一沸,他浑身僵硬,猛然抬眼死死盯着谢凌。
“怎么这副反应,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谢凌笑眯眯地揉了一下他的颈侧,“魂魄卖给你啦,仙尊,以后要好好活着。”
殷回之茫然地与他对视,发红的眼眸中竟然有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傻了?”谢凌捏他的鼻子,“我跟你说个秘密,我们俩这个魂契级别比我跟知晦的都高,也就是说……”
他开玩笑:“万一哪天我死了,你还能让知晦继续给你打工。”
殷回之依旧死死望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活吃了,谢凌故作严肃道:“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真有那么一天,你还是放他自由,让他早点养老享福。”
“你……”殷回之终于出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我……?”谢凌学他。
殷回之闭眼稳了稳声线:“不是说不信我吗?”
“我什么时候那么说了,我说的是我怕死好不好,”谢凌戳他脑袋,轻轻道,“不过本来确实只打算立一个同生同死契的。”
“但是我一进识海,发现某个傻子到这种时候都选择不反抗,我就想他大概是真的舍不得让我死,”谢凌语气轻飘飘的,“所以就干脆把自己交给他了——当然,主要还是觉得这样更好拿捏他,毕竟日日被关在这里真的太无聊了。”
他低头,牵起殷回之冰冷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礼貌地问:“仙尊,现在够有安全感了吗?”
他眨眨眼,补充:“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过正常的生活吗?”
殷回之死死咬着嘴唇,不知过了多久,才抖着声音说:“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骗我。”
谢凌笑了一下:“我发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殷回之闭目,挥剑斩断了锁铐。
“浪费了。”谢凌拎起散落在地的鲛绡,诚意不足地惋惜,然后话音一转,“卿卿,你那无情道——”
“闭嘴,”殷回之睁眼,冷冷瞪他,“等我破化神境再说。”
化神境再往上便是合体期,修士到了合体期,体内元婴彻底虚化与□□合二为一,丹田返璞归真至凡人状态,很难再因外力变动而遭受反噬。
到这个阶段,弃道另修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能降到最低,不至于清零从头再来。
谢凌其实早在心里拟了这个打算,如今见殷回之被他说动,反而故意挑眉找茬:“那在那之前,岂不是每回我们折腾完我都要帮你把念障渡过来。”
“不需要,”殷回之皱眉,犹豫了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会疼?”
“那倒没有,都说了是补品。就是觉得有点麻烦,”谢凌眯眼使坏,“要不以后你努力坚持久一点,次数多一点,我就不嫌你麻烦。”
殷回之拧眉,半晌才感到匪夷所思地冷笑:“那我们换位置吧。”
“……”谢凌装作没听到,继续得寸进尺地慢悠悠道,“而且,卿卿,我好不想你对我冷言冷语,虽然知道是因为你修了无情道,但还是时常为此感到伤心,明明你以前那么乖那么听话,长大了却动不动就对我夹枪带棒地说话,真是……”
他低声:“季师兄都不会这么说我。”
“什么师兄?”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瞪他,“你有病吗殷回之。”
这也能毫无芥蒂地拿来开玩笑?
谢凌闭眼不语,作伤心态。
殷回之郁郁半晌,才铁青着脸冷冷道:“以后会改。”
谢凌终于忍不住,彻底笑出声来。
他搂着殷回之闷笑:“怎么办啊宝宝,你好乖好可爱,好喜欢你。”
殷回之下意识想拧眉,想起刚才的承诺,又硬生生舒展开,生硬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你真拿我当你的孩子?”
“没有啊,”谢凌笑眯眯地说,“因为在有些地方,‘宝宝’和卿卿是一个意思,我听别的爱侣之间这么叫过,也想叫叫看。”
殷回之便不说话了,唇抿得很紧,算是默认了。
谢凌大概也发现了他此刻已经近乎毫无底线,才安分了一小会,又伸手挠他下巴:“小阿殷,叫声师尊来听听。”
殷回之动了动唇,才发现这个唤了多年的称呼如今竟已生涩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凌不满意:“叫江如谂怎么叫得那么顺口?”
殷回之想说其实他也很少叫江如谂,但不知怎么,内心有点怄恼谢凌这副事不关己兴师问罪的态度,不冷不热地刺道:“你想你也可以去叫。”
说完才想起来不久前才答应过谢凌“要改”,又闭上了嘴。
谢凌看得好笑:“好啊,下次碰见他一定叫,就是不知道师尊他老人家应不应了。”
谢凌叫得那么自然,殷回之表情反而变得不太好看。
“你看,真叫了你又不乐意,”谢凌挑眉,他想起来什么,忽然笑起来,“小向迟呢,我算他什么,师祖?师父?还是师公?”
殷回之无言片刻,梗着脖子道:“……算师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