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恨·七 雪恨
众人看着殷回之离开了传送阵附近, 挑了条没人去的路线。一人一剑,就这么一路杀进了秘境深处。
有人嘀咕:“他也太傲了吧,没人跟他组队也不奇怪。”
也有人反驳:“他怎么了?你没听灵隐真人说当初他被赶下山是一场误会吗?说不准这次青瑾会后, 观澜宗就敞开大门叫他回去了。”
但不论外界如何评价, 都动摇不了境中少年。
黑色过处,血流成河, 妖兽还没来得及近他身,就被冰魄剜走了妖丹。
大家这才从殷回之身上看出魔修的危险和杀戮气,一时静默无声。
若是之前,这些观众心里这样想, 也就说出来了。但眼下观澜宗态度模糊, 他们心里嘀咕,却没人说出来。
殷回之只有一个人,但一路斩杀不眨眼, 积分以恐怖的速度上涨,很快就超过了所有的队伍, 成为第一。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会继续前进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再按既定路线前进, 而是换了个方向。
那是……
季回雪那支队伍所在的方向?
“他这是做什么?”
“那边的资源更丰富吧, 他现在的线路是大家挑剩下的,其实不算好。”有参加过青瑾会的中年修士解释。
“不算好还能第一?”有人震惊。
中年修士道:“对, 你看,他只身一人也是有好处的,挑选目标不用顾忌队友实力, 只管拣最凶最恶的,积分自然涨得快。”
殷回之御剑低空飞行,很快跟季回雪那支队伍碰了面。
季回雪微眯着眼仰头, 含笑道:“阿殷来了。”
殷回之踩在沾血的冰魄上,冷淡地俯视着他:“你让他们走开,还是就这么开始?”
季回雪的队伍里有人莫名其妙地嘟囔:“为什么要我们走开啊?”
一名观澜宗的弟子白眼一翻,不满道:“魔头,你又要作什么妖?”
话还没说完,一道罡风宛如凌厉耳光,直接将那名弟子抽得翻倒在地,嘴角流血。
殷回之含笑解释:“这一下,是当初在观澜宗时、你骂别人有娘生没娘管,我作为你的师兄,该管教你的。”
“——师弟,记住了吗?”
那弟子被扇懵了,听见殷回之说“有娘生没娘管”,立刻反应过来殷回之是在报当初被自己骂的仇。
他都快忘了干净了,没想到殷回之还如此记仇!
脸上火辣辣的,旁人的目光更是加剧了这种羞耻感,他下意识就要破口大骂。
结果又是一道罡风迎面扇过来,将他另一边脸也抽肿了。
殷回之依旧温和:“这一下,是我作为乾阴鬼域少主,心情好,赏给你的。”
那弟子倏地安静下来。
从青瑾会开始,到现在,这是殷回之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的立场。
也就是说,他不会再有顾忌了。
殷回之转身,朝其余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诸位不愿离去,可否移步一旁,我与这位观澜首席有些私事要清算,诸位也可做个见证。”
清算……
这词可太耐人寻味了,周围人一阵慌乱琢磨。
殷回之说完,挥袖落下一道遮天蔽日的结界,将这片地方整个都罩了起来:“此界除季回雪外,其余人可随意出去。”
有那位被连续掌掴两下的弟子珠玉在前,剩下的人就算有心想帮季回雪说话,也不敢那么大张旗鼓了。
他们跟季回雪耳语:“季道友,这魔头看来是要发难了,我们马上去给你师尊放信号,由不得他作乱!”
说完,也不管季回雪有没有回应迅速走远了。
剩下的人都聚在了结界边缘,握紧武器,观察殷回之的一举一动。
见殷回之确实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有人小声劝道:“殷道友,有什么事不能等出了秘境再慢慢说吗……”
殷回之没理他,抬眼径直看向茫茫天空,淡道:
“境外诸位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我既然敢这样做,当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水镜清晰地传出这句话和这个画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观众席,和表情难看的三宗长老们都停滞了一瞬。
——秘境传送阵不知怎么被破坏了,他们跟境内现在只剩下单向联系。
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祈祷那几个扬言要告诉江如谂的弟子动作再快些。
殷回之落地,提着滴血的冰魄,看向季回雪:“我母亲原是逍遥门一名杰出弟子,却在你的一手操纵下,被生生逼死在富城欧阳府——季回雪,你认吗?”
季回雪似乎很惊讶:“我怎么会……”
殷回之手中的冰魄在他否认的一瞬,径直刺去,凌厉剑意中带着万千恨意。
没有了武试“点到即止”的束缚,这一剑就是冲着去要季回雪命去的。
可惜剑意虽好,修为差异却摆在那里。
对元婴境以下的修士来说,这一剑避无可避,但在元婴修士眼中,却破绽不少。
季回雪没废太大力气就避开了,并顺着这不算精妙的一剑,找准时机祭出流风。
流风角度刁钻,直朝殷回之的脖颈动脉刺去。
殷回之闪身,依旧躲避不及,还是被划开了颈部皮肉,动脉被刺破,顿时血流如注。
即使他立刻伸手去捂,鲜血还是井喷一样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若非穿的黑衣,此时他应当被染红了半边身。
冰魄落空,回旋到殷回之手中,季回雪正要乘胜追击,左臂却狠狠一痛,随即传来什么落地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左臂已被齐根斩断。
鲜血喷溅到剑刃上,殷回之手中的虚影消失,这次真正“冰魄”飞回了到他手中。
“此一剑,叫虚实相生——”殷回之放下左手,鲜红血液遍布冷白的脖颈,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平静地用灵力擦去冰魄剑锋上的污血,讥讽:“看来深受重视的首席大弟子,也不过如此,连观澜宗自己的剑招都学不精。”
结界边上那些修士不寒而栗,心说这哪是季回雪剑招不精。
——谁能想到会有人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时机。
殷回之用灵力暂时封住了自己颈部的穴脉,止住了血,抬眼问:“季回雪,刚才的话,你认不认?”
季回雪已经封住自己周身几个大穴,堪堪止住了血,脸上已再不复温润神情,阴冷地盯着殷回之,发出神经质的低笑:“你啊你,还是这个性子……”
“你勾结天机阁,设套将我母亲困在欧阳府,给她下毒下蛊,害得她最后病死在我眼前。”殷回之眼神森冷,“你该给她偿命!”
他确定殷回之今天是死也要将他拖下地狱了,于是勾起一个甜蜜蜜的笑,叹道:“认不认,很重要吗?阿殷,你怎么不说说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又是谁啊?”
季回雪的声音很轻,却仿若地狱回响,含笑给了他一个新称呼:“你这个……流着谢殷脏血的杂种。”
“至于你母亲,堂堂……”
殷回之双目猩红,冲上去一剑刺穿了季回雪的肩膀:“住口!”
冰魄刺入季回雪右肩的那一瞬,殷回之的腹部也猛地一寒——流风也刺进了半截。
“此招确实好用,”季回雪抽手,跟他拉开距离,笑着继续说完了剩下的话:
“堂堂逍遥门大弟子,借清剿魔头之名,入魔域与谢殷苟合,生下你这个脏东西——她不该死吗?”
结界边的那些人已经傻眼了。
殷回之是谢殷的儿子?
逍遥门大弟子……最年轻的这一辈大弟子是个男人,那就只能是上一辈的大弟子——云怀昼?
云怀昼的确是女子,可她不是已经归隐了吗?怎么……怎么会……
然而事实就有这样的魔力,无论有多少离谱的经过,都会有千丝万缕的依据指向现在的结果。
水镜外的逍遥门门主已经是脸色煞白,颤抖道:“胡说八道!”
他身边的归元宗长老连忙安慰他:“许是那……呃……季回雪没弄明白呢……到时候让云长老出来露个面,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从前他们几个互称彼此座下的弟子,都是“这孩子”、“那孩子”,归元宗这位长老看着水镜里不大正常的季回雪,实在是叫不出口了。
褚如棋的脸色完全不比逍遥门门主好多少,一张脸绷得梆硬。
而归元宗长老那句“让云长老露个面就澄清了”不仅没有安抚住逍遥门主,反倒叫人家脸色更难看了。
能在这种场合的,能有几个心思单纯者,大家只一看,再一想便明白了。
从谢殷叛出逍遥门,逍遥门已是元气大伤,那一代三个杰出弟子,只剩下云怀昼和沈奕。
后来……云怀昼以剿魔的名义只身入魔域,和谢殷打了个天崩地裂后负伤回门,之后就一直隐世不发。
自那以后,逍遥门虽名为天下第二宗,实则还不如归元宗说得上话。
那时也有传言说,谢殷还在逍遥门时,与云怀昼感情甚睦,甚至差一点结为了道侣,但这些传言都被逍遥门态度严肃地否认了。
眼下来看,真是……
云怀昼身为从前的杰出弟子、如今的大宗长老,跟魔修通奸,纵使死去,怕是也不会被人同情。
可这季回雪是怎么回事?当真杀了云怀昼?出于什么理由?
境内,殷回之双目通红,掐诀出掌,这一掌依旧以灵力为基,却是完全不同于任何正道式法的阴毒狠戾。
或者说,除了是以灵力为基础外,已经和别的阴邪之术没有任何区别了。
季回雪被狠狠震翻在地,殷回之踩着他的肩膀将他踩进了泥里:“季回雪,我母亲生前从未做过恶,一生平乱维安。谢殷后来是疯了,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以为你这样说……便能往我母亲身上泼脏水吗?”
殷回之脚下用力,季回雪的断臂再次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泥土。
“这是你那个师尊教你的吗?可真是令人歆羡……咳,”季回雪咳出一口血,“能不能泼上,你我说了可不算——”
殷回之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知道季回雪说的是对的,这件事只要传出去,没有人会在意云怀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外界只会像辱骂他当初叛出宗门一样,辱骂云怀昼和魔修通奸。
对季回雪的杀意在这一刻攀升到顶峰。
他抬掌,就要朝着季回雪的眉心狠狠拍下——
“住手。”一道充满威压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
不是江如谂又是谁。
殷回之的手顿在半空,却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个:“江峰主来了?”
江如谂的身形出现在结界外,目光冷沉:“殷回之,不要一错再错——将结界撤开。”
殷回之勾了勾唇,终于抬眼看向江如谂:“江峰主,我该谢谢你的愚蠢和耐心,否则我哪能那么容易就在另外两位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毁了传送阵。”
江如谂果然被他气得沉了脸色。
殷回之愉快地歪了歪头,又倏地阴沉下来,缓声道:“江如谂,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徒弟做了什么,就要来怪我呢?”
江如谂身为化神修士,五感非凡,赶来的路上已听了不少,知道自己这两个弟子之间的恩怨没那么简单。
他认真道:“我带你们回宗门,有什么事慢慢说、说清楚。”
殷回之嗤了声。
脚尖碾住季回雪的断臂,看着季回雪露出痛苦的神色后,他才面无表情地使力——将季回雪翻了个面。
原本一直还算冷静的季回雪察觉到他要做什么,突然疯狂挣扎起来,满脸血泥,宛若池塘里扑腾的鱼。
殷回之愣了一瞬,而后目光倏地阴沉下来,似讽似恨:“原来你只在乎这个啊。”
原来那些人命、阴谋、欺骗,在季回雪眼里,都比不上这偷来的一截仙骨。
殷回之俯身,在他耳畔道:“那你就好好记住了,我是怎么把它从你身体里挖回来的。”
季回雪突然拧过头,冲着结界外的江如谂叫起来:“师尊,救救我,师尊!”
他从未在江如谂面前露出过这副模样,狼狈,无力,只能求救。
半分不见从前温润冷静、正直端方的身影。
江如谂呼吸发沉,看向那个脸上带着阴冷笑意施虐的少年,加重语气:“殷回之,住手。”
殷回之恍若未闻。
于是江如谂强行破了结界。
结界强行被破,界主受到的反噬不可估量。
提着剑的殷回之先是浑身一滞,而后耳朵、嘴角、眼角都滑下一行鲜血,但他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连表情都未变分毫,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丹丸,吃进了嘴里。
江如谂破界的手顿住了:“你疯了?”
那是正常人根本不会碰的丹药——提阶丹。
但提阶丹根本不是真的提阶,而是透支丹田、短暂地提升服用者的修为,代价是事后对丹田灵脉造成十倍的损伤。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反问:“怎么了?你真以为我现在还是什么正道修士?”
他扯唇笑了笑:“像这种‘阴邪之物’,我还带了整整一储物戒——你真以为你能阻止我?”
江如谂深蹙着眉,一时默然。
然后他听见殷回之沙哑的声音,却不再是对他,而是对他的大弟子:
“勾结天机阁,欺骗、威胁、害死我娘,然后伙同欧阳勖挖走我的仙骨。”殷回之盯着季回雪向江如谂求救的侧脸。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凛冽冻骨的寒霜,“从此,平庸的季回雪觉醒了天赋,摇身一变,成了师长称赞、同门艳羡的天才剑修。”
“你表面上承诺欧阳勖,会将我的仙骨分他一半,撺使他给我种下噬灵蛊,暗中将云怀昼的死讯掐头去尾递给天夜门,于是天夜门灭去欧阳氏满门,你刚好毁去所有证据,坐收渔翁之利。”
“可你这一截仙骨,要靠我的气息养着。没有我,你还怎么当你的首席大弟子?”
“所以你留了我的命,骗我跟你上山,骗我拜入江如谂门下,设计我名声尽毁,好彻底操控我。”
“但你没想到,我师尊将我带走了,”殷回之单膝半蹲,掐着他的下颌,扭过他的脸,逼他跟自己对视,“季回雪,这两年,很不好过吧?那截骨头还听话吗?”
江如谂的手彻底放了下来,神情复杂、难以置信地看着季回雪。
季回雪看了江如谂几秒,知晓他不会出手了,于是收回了求救的目光。
他转回脸,冷笑着问殷回之:“你又凭什么说这截仙骨就是你的?”
“天道将灵气和天材地宝遍生大地,本就是能者取之,”季回雪咳了一口血,嘲弄道,“你取那些兽的妖丹时,怎么不可怜可怜它们?”
殷回之无声笑了笑:“好啊。”
“能者取之……”他喃喃将季回雪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一剑划开了季回雪的脊背!
皮肉绽开,露出森森椎骨。
一片森白中,第三块多出的尾骨明显颜色有异,萦绕着泛金的蓝色灵光。
不、不是灵光。
那是远胜过灵力的的澄澈力量,是真正的仙力。旁观的修士已经屏住了呼吸。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将那块骨头挖了出来。
仙骨上,季回雪的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无声推开,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光华。
——在季回雪的惨叫中,殷回之捏碎了它。
这下不光是季回雪,所有人都傻了。
上一秒所有人还在震惊这世间竟真的有仙骨存在,下一秒,这截仙骨就在少年的手中碎成了齑粉。
殷回之无声笑了,眼神疯狂而嘲弄:“季回雪。”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了狗一样匍匐着的季回雪几秒,最后宣判:“你机关算尽的,是我看都看不上的。”
“——你这一辈子,不过是个笑话。”
季回雪的指尖深深嵌进了泥里,抓出五道血痕。
殷回之垂眸,将剑架上季回雪的脖子,思考怎么下手能让季回雪死得更痛苦些。
季回雪空洞的眼里浮现出恐惧:“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悔恨,殷回之当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过他,但是手中剑停住了:“哦?”
季回雪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太想被认可,才害人害己……师尊,求求您,救我,求您救我,我愿意被废去修为,终身囚于观澜后山思过!”
原来是为的这,哈……殷回之眼眶的血丝爬上茶色的瞳,一剑刺下——
“叮!”
两剑碰撞,殷回之被震得手腕一麻,冰魄掉到了地上。
殷回之缓缓垂眼,看向那柄打落冰魄的、泛着浅金色灵光的长剑,然后轻声说:“江如谂,我本来不想跟你算旧账的。”
季回雪被江如谂用灵力扯走,丢到了身后,在江如谂看不到的角度,朝他扬起一个讥诮的笑。
殷回之觉得自己应该也继续笑一笑的,否则会显得很可笑。
但大概是恨极了,实在是提不起嘴角了。
“我本来,也是不想伤及无辜者的。”他抬眸,手却放下,不再去捡被击落的冰魄。
秘境内突然卷起一阵几乎要将天地搅碎的罡风,所有人的脸色都彻底变了,包括江如谂。
江如谂厉声喝道:“你疯了!”
水镜外的长老们也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任何剑诀和招数,而是修士自爆金丹的前兆!
——殷回之要跟所有人玉石俱焚!
殷回之闪上前,死死将季回雪踩在脚下,不给他挪动分毫的机会,而江如谂就在他咫尺之遥的一步外,却没有再阻止。
发丝被狂风卷起,撩过殷回之的脸颊,他漠然扫了一眼江如谂,然后在一阵风呼木啸中,很平静地对那些傻掉的参赛修士说:“传送符还是御剑,总之先离我远些吧,不然大概率会死。”
那些人脸色一阵扭曲,真不知该谢谢他还是该骂娘。
但是事实却没有给任何人动作的机会——
一阵毫无预兆的森寒力量以殷回之为中心,席卷开来,将每个人生生冻在了原地,包括正准备自爆金丹的殷回之。
两股力量相撞,却没有产生狂烈波动,而是在上空轻柔地回旋,最后化作了一场冰凉的雨。
殷回之的睫毛被雨水打湿,眼前一片模糊。
一只手扶住他僵硬的肩膀,将他拉到了身后,又拂去了他脸上的雨水。
在熟悉的安神香中,他看见一只黑靴直接踩断了季回雪的脖子。
也可能不只是脖子,因为有二百多道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季回雪全身的骨头都被踩碎了。
那只黑靴的主人收回腿,漫不经心地垂眸:“……就你有师尊?”
那一踩根本不是凡俗一踩,而是带着难以计量的凶猛魔息,直接踩断了季回雪的周身灵脉。
因此,已经咽气的季回雪当然没办法回答他。
谢凌又饶有趣味地掀起眼皮,看向眼眶泛红的江如谂,问出了第二句:“就你有徒弟吗?”
殷回之的自爆被中断,那颗金丹被一股力量不容置疑地按在了丹田里,不能再肆意妄为。
谢凌挡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他不合时宜地发了几秒的呆。
传送大阵被他毁了,谢凌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呢?
即便是化神境的修士,也不可能在不破坏传送阵的情况下,直接穿过秘境的天然屏障。
……怎么可能凭空出现?
除非——
谢凌一直就跟在他身边。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抬手,腕上空荡荡的,黑色图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魇”……?
根本没有什么“魇”。
那是谢凌撕裂一半的元神。
第42章 雪恨·八 怜悯
殷回之在青瑾秘境掀风作浪, 和谢凌本人出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江如谂一手捻诀,一手执剑, 一身肃冷杀气, 与谢凌对话:“乾阴域主。”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几个字。
谢凌颔首:“江峰主。”
江如谂盯着他:“青瑾会秘境,严禁魔修踏足——谢凌, 你当真以为我修真界无人了吗?”
他甚少有这样情绪浓烈的时候,死战之意已溢于言表。
无妄和沈奕原本一直守在阵边,试图将传送阵复原,洞察到这边魔息滔天, 第一时间赶来了。
沈奕看见地上死状惨烈的季回雪, 向来对外界不甚关心的眼里也露出几分惊诧,随即拔出佩剑,直指谢凌。
无妄看了一眼殷回之, 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季回雪,垂首低念:“阿弥陀佛。”
念完, 无妄收了佛珠——这是归元宗之人即将迎战的预兆。
无需多言,三人当即合力设下法界, 将谢凌和殷回之困在原地, 杜绝了他们用术法逃走的可能。
谢凌回头扫了一眼鼻尖通红的徒弟,问:“这点事也值得你自爆金丹?”
蠢徒弟还在发怔, 没有应他,谢凌又淡声点评:“麻烦。”
低垂着头的殷回之听见“麻烦”两字,立刻抬头, 惶然地看着谢凌。
谢凌很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冷声斥令:“站直。”
殷回之低声道:“站直了的。”
说着,还凑近了一点, 像在向谢凌证明自己没撒谎。
谢凌:“……”
因为结丹太早,殷回之的身高比起他前世时,缩水了少说有七公分,这样跟他对视时,总会显得小心翼翼而可怜。
只可惜一分真、十二分假,多出来的三分,谢凌还要倒欠着装作看不出来。
谢凌收回目光,面对着江如谂一众人,朝身侧抬手,袖袍掩住苍白的腕,手背朝上——示意殷回之可以抓住他的手臂。
江如谂立刻盯着殷回之,声音里不知是怒更多、还是愧更多:
“殷回之,你的仇如今已得报,当真还要跟这魔头牵扯不清吗?”
无妄也叹道:“殷施主,仇怨既清,莫要一陷再陷,回头是岸。”
沈奕不觉得投了魔的人还能改邪归正,并不附声,只待动手。
然而殷回之很没眼力见。
他既没有如谢凌的愿抓上那截手臂,也没有理会对面两人无聊的劝告。
——没有一丝犹豫地,他扣住了谢凌的掌心。
谢凌垂眸,目光从那不敢用力、又相当执拗的指节上掠过,只淡薄道:“抓稳,闭眼。”
殷回之听话地闭上眼,又顺理成章地抓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嵌进谢凌的手心。
下一瞬,手中冰魄被抽走。
而后兵刃相接的声音、灵力碰撞的狠劲、还有鲜血喷洒的声音,灌入被震伤过的耳中,嘈嘈杂杂,显得不太真切。
即使闭着眼,殷回之也能感觉到那些攻击源源不断地朝他袭来,化神期修士的交手,只要他被打中一次,就能当场毙命。
但总有一道更阴狠的力量,在那些攻击砸到他身上之前,将一切或化解、或挡去。
溅到殷回之身上的只有滚烫的血。
血很热,殷回之由此分辨那不属于谢凌。
所以他没睁眼,只是将性命和前路都交付给自己抓紧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灵力魔息对轰的动静渐渐变得迟缓起来,身后忽然传来江如谂的声音。
“谢凌,你毁我两个弟子……我必取你性命。”
江如谂大概受了挺严重的伤,声线依旧是冷的,只是不稳,还夹杂着深深的恨意。
殷回之原以为他师尊不会回话。
但谢凌回了。
谢凌像是没忍住,泄出了一声笑。
“傻逼。”
挺奇怪,别人的声音落进殷回之耳中,都像隔了水膜一样模糊,谢凌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殷回之闭着眼,也弯了一下唇角。
“轰”地一声,结界被谢凌强行震破,即使有谢凌的魔息护着,殷回之的五脏六腑还是狠狠一麻。
耳中又出现了刚才那中湿黏的感觉,而后听力变得更加模糊。
似乎是提阶丹的副作用生效了,殷回之漫无目的地想。
伴随着几乎被撕裂的拉扯感,那些嘈杂的声音终于远去。
身上的伤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殷回之也终于坚持不住,手指卸力,后仰倒去。
肩膀被一把捞住——谢凌接住了他。
殷回之眼睛也看不太清了,视线里是雾蒙蒙的红色,他只能靠手去找谢凌的位置。
谢凌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抓住了他乱摸的手,垂眸看着他:“七窍流血了,别乱动。”
说罢,就要松开殷回之的手,去疗愈那颗千疮百孔的丹田。
但殷回之根本没听见——但听没听进都不影响他死抓着谢凌不松手。
“师尊……”
谢凌“嗯”了一声。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殷回之说话也有点吃力,但声音里的难过委屈却很清晰,“我连这种事都办不好,还、还总是害你……”
一滴血泪落到谢凌的手背上。
谢凌掰不开他攥得死紧的指节,干脆连着他的手一起按在了丹田上:“没有。”
殷回之可能并没有听见——他彻底晕过去了。
被压在谢凌掌心和小腹之间的那只手也失了力气。
谢凌却没有抬手将那只手丢开,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给殷回之的丹田治伤。
他似乎回忆了什么,然后慢慢回答了已经听不见的人。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比我好。”——
“少主,你醒了吗?”
殷回之刚动了动眼睫,耳畔就传来陌生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对上了一张殊丽的面容。
还有一只手停驻在他的颊侧。
殷回之长眉顿蹙,直接打开了那只手,不冷不热地问:“怎么是你?”
巧色摸了摸被打痛的手背,勾唇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讨好,又像带着别的意味:“尊主让我照顾你。”
殷回之眉毛蹙得更深。
整个乾阴宫,只有这个巧色独对谢凌称“您”,对其他人都毫无顾忌地称“你”。
殷回之不在乎这些,但他厌恶这个人总是若有似无表现出来的特权。
谢凌许可的特权。
他面无表情地命令:“出去,我要穿衣。”
巧色像是看不出他的反感,很听话地点点头,又蹙眉忧虑道:“少主,你知道尊主怎么了吗?他这两日总是一睡就睡近十个时辰,都不怎么同我下棋了。”
殷回之愣了两秒,连巧色对他说这句话的意图都来不及想,就冲下床,胡乱扯了件衣袍就跌跌撞撞地往谢凌殿里跑。
殿外寥寥几个宛若石雕的守卫,看见殷回之衣衫不整地冲进来,才露出了些许惊诧。
殷回之径直冲了进去。
安神香的味道比从前浓了数倍,愈往里愈浓,殷回之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美人榻上没有熟悉的人。
层层叠叠的帷帐后,影影绰绰映出一道身影,殷回之冲上前:“师尊!”
那道身影一顿,随即,帷帐被轻轻撩开。
殷回之盯着那只手,心想,这不是谢凌。
帷帐后露出了沈知晦的脸。
沈知晦面容有些疲惫,看见他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平静道:“少主。”
殷回之却僵立着没有应声。
他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谢凌。
谢凌的神情是纯粹的安宁,似乎睡得很熟,但殷回之知道,谢凌若还有意识,是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平日哪怕是侧卧在美人榻上小憩,谢凌的眉目也是极冷淡的。
殷回之以修炼钻研为由赖在一边,可能某个瞬间再抬头,就会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然而此刻,谢凌却像是所有平凡的人一样,陷入了真正沉睡。
这种陌生让殷回之感到恐慌。
他仓惶上前,跪在床边,逾越地要去探谢凌的心口——那是魔修储息之所。
沈知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皱眉道:“少主,不合适。”
察觉到殷回之施加力气不肯退回,他劝道:“少主,探不出来的。”
说完,他松了手。
殷回之还是固执地去探。
掌心下的胸膛里只有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除此以外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没探到。
沈知晦叹气:“没有尊主的允许,您不可能探出真实情况的。”
殷回之倏地抬眸:“沈护法,你知道对吗?”
沈知晦:“我不知。”
他回答得太快,仿佛早就料到殷回之会有此问。
于是殷回之立刻确定沈知晦什么都知道,他急切地盯着沈知晦,道:“不,沈护法,师尊那么信任你,你肯定知道。师尊到底怎么样,他的元神是不是受了伤?”
沈知晦闭口不言。
殷回之膝盖换了方向,抓住了沈知晦的手臂:“沈知晦,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沈知晦脸色大变:“别——!”
他强行把殷回之拉了起来,几乎是苦笑着说:“您这是要折我的命。”
殷回之还是固执地看着他,沈知晦突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觉得面前这个少年很可怜。
他虽也对谢凌生出过别的心思,但那更多是久居高位无人可信,只彼此相依为命的情况下滋长出的遐想。
倘若真有一天,他与谢凌之间没了魂契的羁绊,这些欲念大约也就随之消弭了。
可殷回之呢?
殷回之生了一张和谢凌从前一模一样的脸,十六岁前,有着和谢凌完全重叠的过去。
在沈知晦的眼里,这就是少时的谢凌,所以他敬殷回之、护殷回之;
在谢凌眼里,这是少时的自己,所以可以不惜代价地帮助、可以毫无顾忌地欺负、可以毫无理由地纵容、甚至可以当做最完美容器以备不时之需。
但殷回之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谢凌对他好,永远会出现在他最无助的时候。
于是不知何时生出的萌动,一点一点积攒成现在的一腔孤勇——连沈知晦都能看出来的一腔孤勇。
沈知晦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43章 蜉蝣·一 将死
“尊主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那么脆弱。”沈知晦轻声说。
关心则乱不是没有道理,殷回之竟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只能问:“那师尊为什么不醒?”
“因为前几日运息过猛, 身体需要休息了, ”沈知晦想了想,又补充, “元神——元神没什么问题,分神对尊主这种境界的修士来说已经不会造成伤害。”
殷回之依旧踌躇,蹙眉道:“沈护法……”
沈知晦与他对视,隐晦地劝说:“少主, 尊主如果醒着, 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他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话不该由他来说。
殷回之何等聪慧,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双关,却并不在意, 依旧盯着谢凌:“那等他醒着,我不这样就好了。”
沈知晦一时无言。
殷回之垂眸看着沉睡的谢凌:“沈护法, 我想在这多待一会儿。”
沈知晦叹气:“我能拦得住您吗?”
“不是,”殷回之摇头, “我是想请求你, 要是师尊醒来,不要告诉他我在这待了很久。”
说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凌的手,垂首,似是想将眉心抵在那苍白的手背上。
不待碰上, 又恍若梦惊,慢慢退开。
他将谢凌的手放回锦衾中,跪在床边扶着床沿, 兀自道:“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如兄如父,病中床前相顾,都是我应该做的。”
如兄如父?
沈知晦残忍地撕开了他的自欺欺人:“既是应该的,又为何不让我说实话?”
殷回之像是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浅浅牵动唇角解释:“师尊不喜欢我拘俗礼,会不高兴。”
沈知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安静地退了出去-
沈知晦说,谢凌这种困倦的状态会持续很久。
要从枝繁叶茂的夏末,直到枯叶簌簌的冷秋。
谢凌也并不是不醒,只是醒着的时间短,沉睡的时间多。
而这为数不多的清醒里,都是巧色在陪着,谢凌竟也不厌,从未唤过别人。
往往是谢凌又睡下了,巧色才从寝殿里出来,碰见沈知晦和殷回之,盈盈一笑抱怨:“尊主又睡下了。”
沈知晦虽不喜欢巧色这副做作模样,可毕竟同为护法,抬头不见低头见,尚能虚伪地说笑几句。
但他身边的殷回之连假笑都不愿挤——也有可能是挤不出来。
总之,脸色比经年冰封的寂岭还要冷。
沈知晦实在怕他哪天被刺激得发疯,直接在殿前动手把巧色宰了,所以之后每次都在巧色出来前,千方百计地支走他。
譬如今日。
沈知晦不许殷回之守在殿门口,殷回之只能踩着青石砖的缝线,沿着乾阴宫墙一圈一圈地走。
原来这么大的乾阴宫,走完三圈,也只要两个时辰。
谢凌应当睡下了。殷回之想。
他可以进去了。殷回之又想。
他悄悄绕回殿侧,然后脚步凝在原地。
沈知晦去办公务了,殿外只有巧色的仆从,在百无聊赖地数天上的大雁。
可能是殷回之的目光太寒,如有实质,仆从背后一毛,朝殷回之看了过来。
“少、少主?”他紧张地挠了挠头,“右护法还在里头陪尊主,要我进去通报吗?”
殷回之恻然盯了他半晌。
仆从被他盯得两腿发软,差点歪倒在地。
“不用,”殷回之目光下落,盯着石砖缝隙,毫无起伏道,“我途径此地。”
说罢,直接越过了乾阴殿。
魔兽山脉迎来了许久未见的旧客。
这里的兽群不长记性,不过一个月,就将殷回之这个煞神忘了个干净,殷回之一落地,它们嗅到生人气息,立刻虎视眈眈地垂涎围了上来。
殷回之用剑气荡开一条路,没去斩杀那些妖兽,而是一步一步走进深山。
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木屋前。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木门,没有看见姬枢的身影,也并不惊讶。
殷回之自顾自到姬枢院后的树下挖了一坛酒,就靠着树根坐下,一个人喝了起来。
上次喝起来那么辣的酒,今天也不过如此。
他一个人,一口一口,喝光了整整两坛酒。
眼前从明亮清晰,逐渐转为黯淡模糊。
“琉璃灯……怎么都不亮了?”他含糊地问谢凌,得不到回答,伸手只摸到粗糙的树皮和硌手的砂土。
殷回之怔了下,记起自己身在何处,露出了一个哭还难看的笑,自言自语:“……哦,是天黑了。”
他推开空荡荡的坛子,脸颊贴着树干,发了会呆。
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轻轻响起,带着难言的苦涩,却不知是在跟谁说:“我也会下棋的……”
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晨光和头痛一起到来。
殷回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靠着树干慢慢站直,麻木地跟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酒坛对峙。
几息后,他揉了揉眉心,把不知何时丢在一边、光秃秃的冰魄捡起来,收进剑鞘,然后准备收拾酒坛。
忽地,余光扫到什么。
——他靠过的那棵树,树干上多了几十道整齐排列、纵横交错的剑痕,不算宽的树皮被生生切割成了百来个小块——棋盘的形状。
殷回之脑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静默半晌,倏地抽出了剑——
“刺啦!”
那截可怜的树皮被利刃生剥下来,殷回之提着它,面无表情地走到院子的篱笆边,把它丢了出去。
提着空酒坛绕回屋前,推开门,依旧没看见姬枢的人影。
又出去了?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把空酒坛搁到墙角。
忽然,他动作一滞,转过身,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不对。
他确信,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昨日推门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就连被褥折叠的褶皱,都凝固了一般。
姬枢昨晚根本没回来。
得出这个结论,殷回之几乎是瞬间就提着剑冲出了门。
然而鞋底还未踩上门外石阶,他又停住了。
他极慢极慢地想: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谢凌昏睡的时候?
还有上次,姬枢走错路,却阴差阳错差点将他带到了心魔镜的位置……
那时殷回之就怀疑过,姬枢或许受过谢凌的威胁,才出手救他,也正因这点,他才在明知古怪的情况下,依旧对姬枢信任大过警惕。
可他从未想过,姬枢这个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也许……
殷回之的呼吸倏地变乱,宿醉后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束烟花——为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稳了稳心神,抓着剑跑了出去,沿着姬枢平日采药的路径,一条一条搜了过去。
如果姬枢只是姬枢,那采药出门也只会在这几条路线上。
殷回之脚步加快,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失序。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
如果还是找不到人,那就说明——
坡底的草丛叶片尖端突然晃动了一下。
殷回之一剑挑开杂草,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青年。
姬枢趴在地上,衣服被划烂了,脸上也带了伤。
遮目的白绫不知所踪,他睁着眼睛,匍匐着艰难摸索。
这是殷回之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珠,很灰败的颜色,瞳孔发白,很僵硬。
眼前的景象直接否决了殷回之方才无厘头的猜测,于是心头的冲动和汹涌的情绪一瞬间熄灭。
他抿了抿唇,迅速上前,将姬枢拉了起来。
手臂毫无预兆地被抓,姬枢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挥拳朝殷回之砸过来,被殷回之耐性不多地钳住了手腕:“是我。”
“……阿回?”姬枢愣了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嗯,”殷回之简短道,“我背你回去。”
姬枢瞪着灰白的眼,摇头道:“不用,你扶我——”
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后知后觉猛地闭紧双眼,僵硬说完:“你扶我回去就行。”
“不用闭,我已经看见了。”殷回之很冷漠地说,“慢。”
于是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男人被他说得脸色发僵,闭了嘴,沉默地不再出声。
殷回之知道姬枢可能有点生气,但他现在心情一样糟糕透顶,直接扯着对方的手臂环上自己肩颈,然后托着膝弯将人背了起来。
走了一段,姬枢才慢吞吞问:“每次见你都这副臭德行——谁又惹你了?”
殷回之不说话。
“你拿到第一了吗?”姬枢没得到回答,又锲而不舍地问。
殷回之脚步未停:“什么第一?”
姬枢说:“青瑾会第一啊,上次你跟我喝酒时自己说的。”
殷回之继续往前走:“没有。”
姬枢:“抱歉。”
“不用。”殷回之敛眉,继续前进,“我了却了一桩夙愿。”
“哦,”姬枢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讷讷点头,“那也挺好。”
殷回之还等着他继续聒噪,但身后没再传来动静。
肩膀忽然一沉。
姬枢晕过去了。
那颗脑袋埋了下来,发丝和皮肤擦着他的脖颈,带来陌生的触感。
殷回之拧了拧眉,加快了脚步。
将姬枢送回去,又放到床上,殷回之从柜子里取出两瓶兽血,一瓶自己喝了,一瓶捏着姬枢的下颌灌了进去。
动作太生疏,晕着的人被呛醒,剧烈咳嗽起来。
殷回之瞥见墙角自己喝空的酒坛,最终良心发现,敷衍地给他拍了拍背。
姬枢缓过劲,闭目半蹙着眉道:“谢谢阿回。”
殷回之盯着他的眉,慢慢道:“不用谢。”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已经作废的猜想在作祟,姬枢蹙眉的一瞬,殷回之竟在他的神态间看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
当姬枢睁开呆滞的眼,那种熟悉感便荡然无存了。
姬枢又找错了他的方向,一张脏兮兮的脸对着空气,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
殷回之有很多理由可以骗他,最终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实话实说:“找你喝酒。”
姬枢便笑:“又喝?小小年纪借酒浇愁,我看是自寻烦恼。”
殷回之也自嘲地扯了扯唇:“也许吧。”
姬枢叹气:“你去挖来。”
殷回之移开视线:“已经喝了。”
姬枢忽感不妙:“喝了多少?”
殷回之答:“两坛。”
姬枢嘴角微抽:“那树底下一共就三坛了,你还真是不客气。”
殷回之:“下次赔你。”
就是不知道那棵树还有没有救。
姬枢无奈:“……算了,你今日把我救回来,当谢礼了。”
“嗯。”殷回之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他把拧得半干的布巾塞到姬枢手里,又从纳戒中取出几瓶疗愈丹药放在床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姬枢愣愣问:“这就走了?”
屋里没了回应。
殷回之直接御剑飞走了。
因此,他并没有看到,当他的身影彻底远离小屋的那一刻,屋里上一刻还言笑自若的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
连外形都维持不住,变回了另一个模样。
黑衣黑眸的青年模样。
谢凌一把将被褥上的血迹清掉,抬头扫了一眼墙角的酒坛。
然后推开门,绕到后院,走到了那棵惨遭扒皮的树边。
他静静站着,视线顺着鞋印移到篱笆边,最后落在那块被人无理取闹地分割成棋盘状的树皮上。
短暂的垂眸后,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院落中,回到了乾阴殿。
巧色还在帷帐外老实地跪着,见谢凌又突然出现帐中,并不意外,明知故问:“尊主,您又去魔兽山了吗?”
帐帘之隔后的谢凌兀自打坐,没有理他。
巧色盯着那道身影,声音依旧是恭敬的,只是说的话有些古怪:“您之前撕裂元神救他,属下是懂的,毕竟他的身体还有用。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您都这个状况了,还要费力去演戏,维护那个假身份不被识破?”
谢凌不说话,于是他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只是个将死之人——”
谢凌:“你很吵。”
巧色无声收指,直直看着帷帐中的人:“谢先生——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第44章 蜉蝣·二 瑟瑟
谢凌揉了揉太阳穴, 语气平平地批评:“巧色,你心思太杂。”
巧色一向是有些怕谢凌的,但此刻, 他心里的怀疑和焦虑压过了畏惧:“尊主, 除去您的护法这层身份,我还是系统空间的一员。主系统的桎梏和威胁悬在我的头顶, 我确实难以像沈护法一样没有半分私心。”
“你的私心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谢凌没有冷脸,反倒淡声安抚他,“你我之间有魂契在, 我承诺你的, 魂契会约束我做到,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巧色没有明说,而是隔着帷幔与谢凌对视, 意有所指:“在系统空间这些年,我见过很多宿主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人, 做出不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决定。”
谢凌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同样没戳破, 只反问:“那你见过第二个被主系统收编后还能找回来的宿主吗?”
巧色不说话了。
“所以啊, 巧色,”谢凌似是叹息, 又似引导,“为什么选了我、又不信我呢?”
寝殿内一片静寂。
经验告诉巧色,频繁挑战谢凌的脾气和耐心是愚蠢的, 他收了声,正要低头认错。
“等他结婴吧。”谢凌在他出声前开了口,“他现在心神乱作一团, 修为也不够,直接拿来用的话跟我现在这具身体没多大区别。”
谢凌提议的态度不算认真,说完才略作考量,似是觉得可行,便三言两语给殷回之敲定了死期:“他挺乖、也挺努力——至多五年。”
巧色微诧。
他只是见谢凌行事莫名、怕谢凌是对殷回之生出不忍,想出言警醒一番。
……没想到谢凌将时间都计算好了。
巧色心里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尊主英明,属下敬佩。”
谢凌哼笑一声,似是对他的讨好很受用:“巧色谦虚了,到时他若不配合,本尊还要你帮忙。”
巧色连忙应承:“尊主放心,就算您不提,我也会的。”
如今一份魂契联结了他和谢凌的命运,谢凌若神魂俱灭,他也会跟着消散。
所以哪怕谢凌不动手,他也会替谢凌动手。
谢凌敛目,轻笑:“本尊受天道眷顾,得你和知晦两个左膀右臂。”
得到满意答案的巧色肩膀放松下来,很有眼色地告退:“那属下就不扰尊主休息了。”
谢凌却好像又不头疼了,叫住他:“不睡了,无聊得很,去减一炉安神香,你我手谈几局。”
巧色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听话照做。
门口的仆从昨日数大雁,今日又数麻雀。数完了,终于无事可做。
他一边奇怪自家护法今日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一边上下乱看,突然瞥见地上多了零星几点水滴。
仆从仰头看了看天,疑惑嘟囔:“下雨了吗……”
碰巧沈知晦来述职,见他仰头不知在找些什么,蹙眉问:“你怎么在这?”
这话其实是在问你们右护法怎么又来了,但这仆从脑子不太精明,没听出来。
他傻愣愣地说:“沈护法,我是跟着右护法来的呀。”
“……”沈知晦面无表情进了殿。
他担心过会殷回之过来会跟里面的花蝴蝶碰上,三言两语向谢凌述完职,然后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把巧色撵走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直到天黑,殷回之也没有来。
不光这天。
之后一连两日,沈知晦都没有在乾阴殿碰见殷回之。
这其实有些奇怪——以往谢凌有什么动静,殷回之总是第一个留意到,然后变着法地向他打听。
这几日谢凌明显好转,殷回之反倒不来了。
带着这抹疑思,沈知晦在药堂跟殷回之碰上了面。
谢凌殿里的安神香快空了,这种吸进五内的东西,沈知晦不放心经别人手,向来是亲力亲为。
他盯着药师把香料配好,交给制香师研磨制块,最后他亲自用法术抽干水分,再由制香师分装进香盒。
等候期间,他抬眼,看见药堂里多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几日不见的殷回之。
殷回之也看见了他,礼貌地打招呼:“沈护法。”
不知是不是沈知晦的错觉,殷回之的身形貌似消减了不少,唇色也淡得跟肤色很接近。
他忍不住问:“少主生病了吗?”
“没有,”殷回之垂眸,很浅地笑了一下,接过药师递过来的药膏,“只是练法术时手臂被灼伤了,来取药。”
“难怪这两日没见到您——”沈知晦恍然,又笑赞,“少主真勤勉。”
殷回之也笑了一下,还是那种很浅很安静的笑。
同沈知晦寒暄完,他低头扫了一眼药师给的药,抬眸提醒:“少了祛疤的。”
“哎?您不是一向……”药师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触及殷回之有些冷淡的目光,连忙转身,“您稍等,我这就取最好的给您。”
殷回之静静等在柜台前,日光透过窗棂,将他线条流畅的侧脸照得瓷白,有种稍稍施力就能捏碎的质感。
这是前世的谢凌身上未曾出现过的感觉。
沈知晦不由多看了一眼,心中古怪感更甚,他拣了个殷回之感兴趣的话题搭话:“尊主最近恢复得很好,不那么爱睡了。”
殷回之的睫毛动了动,果然转过头来:“那我取完药就去拜见师尊。”
他答得很快,于是沈知晦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沈知晦把手中的香盒递过去:“那少主将这个也一并带去吧。”
殷回之接过,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怎么越制越多了?”
沈知晦留意到,说这话的时候,殷回之身上那种冷郁的气息一下子消了大半。
只是这个问题也太为难他了。
——能为什么?当然是谢凌要求的啊。
谢凌用的安神香方子极烈,与其说是香,不如说是毒,成瘾伤身损五内,时间久了身体会免疫,只能靠加剂量维持效果。
如今乾阴殿内的安神香已经浓得能在一刻钟内熏晕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了,沈知晦进去都要用术法屏息。
沈知晦知道殷回之一向不赞成谢凌用这东西,只能无奈道:“少主,您知道的就不要故意问我了。”
殷回之抬眼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他在这种东西的用量上向来没个顾忌,往后他说要点多少,你悄悄少放些,别由着他胡来。”
沈知晦张了张唇,半晌,叹道:“少主,这事现在是巧色在做。”
殷回之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捏着香盒提手的指尖微微发白,少顷,才找回声音:“知道了。”
他慢慢改口:“那你找个机会叮嘱巧色。”
沈知晦微怔,点头说好。
药师将祛疤膏找来了,连同伤药一并交于殷回之,殷回之朝药师道谢,又同沈知晦道别,才转身离开。
分明一切都有条不紊,沈知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少主。”沈知晦蹙眉叫住了他,“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同我讲。”
殷回之步伐顿了一下,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好。”-
殷回之站在乾阴殿的阶下,看着殿门出了会儿神,才从储物戒里取出香盒,提在手里走了进去。
他没有刻意隐匿身形气息,于是没走几步,就听见里面的人懒洋洋叫他:“阿殷来了?”
殷回之扬起一个笑,走进里间:“嗯,来了。”
谢凌瞥见他手里的香盒:“知晦又偷懒使唤你。”
殷回之眼睛微弯,解释:“只是刚好跟沈护法碰上了,顺路带过来。”
“制香室在药堂里,怎么顺路,”谢凌打量他,“你受伤了?”
殷回之摇头:“一点点。”
“过来,我看看,”谢凌像往常一样,用魔息将他卷到了跟前,“哪里?”
殷回之撩起袖子,露出被法术灼伤的皮肤。
谢凌盯着那块皮肉,不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留疤了。”
殷回之没说话。
谢凌坐着,而他站在谢凌跟前,这个角度垂眼看去,能看见那对微蹙的墨眉,和微微下压的唇角。
明明还没有到深秋,殷回之却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沉默而轻地放下了袖子。
他说:“不会留疤的,我同药师讨了祛疤膏。”
他又说:“师尊。”
谢凌懒洋洋地“嗯”了声。
殷回之跪坐到他脚边,没有仰头与他对视,只是乖顺而眷恋地蹭了蹭他的膝:“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大概是意外他的举动,谢凌单手捧起了他的脸,细细端详:“今日怎么了?”
殷回之没说话,弯着唇对他笑。
谢凌见状,思索了一瞬,得出结论:“心魔又作祟扰你了?”
殷回之眨了眨眼,茶色的眸子映出谢凌的影子:“……不知道。”
谢凌挑了挑眉梢,带着戏弄:“是吗?”
于是殷回之又不说话了。
托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滑到了肩膀上,将他整个上半身带了起来。
他被半抱着,跨坐在谢凌腿上,眼眸像盛了一泓秋水的湖泊,雾蒙蒙地看着谢凌。
谢凌欺身吻他。
于是那泓秋水从湖中漫了出来。
之后的很多天,殷回之都不太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只记得唇舌交缠似乎成了他和谢凌每日必温习的课题之一,巧色也甚少再踏足乾阴殿。
沈知晦撞见过一次。
殷回之当时侧了他一眼,仿佛没有看见他眼里的不可置信,然后将脸埋进了谢凌的脖颈。
谢凌抱着他,同沈知晦讲完了正事,又低头亲他。
殷回之不清楚沈知晦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太在意。
谢凌亲完他,又轻佻地啄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最近光缠着我了,修为一点长进没有。”
殷回之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然后他低头,重新含住谢凌的唇,用吻将那一块填满,含糊道:
“会好好修炼的。”
第45章 蜉蝣·三 想家
殷回之准备闭关。
谢凌问他要闭关多久, 他笑着闭眼,蹭了蹭谢凌的脖子,说再看。
谢凌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
殷回之这回有了确切答案, 他很乖地说:“再过几个月, 徒儿还有些事要办。”
当晚,沈知晦将殷回之堵在了宫门口。
殷回之黑衣长袍, 长剑挂腰,薄唇红润,肤色白得像夜色中盛放的昙花。
见到沈知晦,他也没有惊讶:“沈护法, 好巧。”
沈知晦眉头拧得活像有人欠了他八百万灵石, 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巧。
他看了一眼殷回之红得不正常的唇,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问:“你要去哪?”
殷回之润白指尖敲了敲腰间的冰魄:“打猎。”
沈知晦莫名其妙:“大晚上的打猎?猎什么?”
殷回之笑了笑:“给师尊猎生辰礼, 从前师尊为我杀雪山狼王取妖丹,我一直想着回赠他一枚更好的。”
沈知晦噎了一下。
谢凌其实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从前没有,如今连身份都算不得全是自己的, 就更没有了。
不过近年来乾阴鬼域诸方势力都被降服得差不多, 下面的人有心趁此机会讨好表诚,早就筹备着要给谢凌过三十岁生辰了。
殷回之作为谢凌唯一的弟子, 当然是要在诞辰宴上献礼的。
可那再近也是五年后的事,何至于现在就开始?
而且……殷回之有没有机会送出去还是个未知数。
沈知晦想起今天白日在殿里撞见的场景,又看了看安安静静站着等他回话的殷回之。
最后下定决心般沉下了声音:“少主, 我有话要跟您说。”
他带着殷回之离开了乾阴宫,又找了个绝对僻静安全的地界,才开口:“你与尊主……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回之脸上那种很有分寸感和礼貌的笑容褪下一点, 敛眉道:“沈护法,我以为此事与你无关。”
有那么一瞬,沈知晦其实很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算了。
可这个孩子才十九岁不到。
本该是在天空翱翔的鹰,却在谢凌的羽翼下养成了雀,又因为对成鹰的孺慕,甘愿驻于金笼。
若只是这样,其实也很好——但谢凌要动手捏死这只雀了。
沈知晦实在不忍。
他复杂地看着殷回之:“你喜欢尊主,是吗?”
殷回之掀起眼帘:“你到底想说什么?”
“殷回之,”沈知晦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声音里怜悯和同情交错,“尊主给不了你想要的,别再陷下去了。”
殷回之抬步就走。
“你知不知道——”沈知晦兀然开口,“尊主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殷回之顿住,半晌,才道:“知道。”
沈知晦声音有些艰难:“我和尊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新身体……”
“是我,”殷回之转过身打断了他,“对吗?”
沈知晦表情有一瞬空白。
殷回之居然知道。
他简直像看疯子般看着殷回之,难以置信地说:“你知道还——”
殷回之轻轻道:“我当然知道他不喜欢我。”
修无情道的人怎么会轻易喜欢上别人。
他像是在告诉沈知晦,又像是喃喃自语:“但是沈知晦,除了喜欢之外,他什么都给过我了,只是一副身体……”
“只是一副身体……”他扯出一抹近乎偏执的笑,“能换他活下去,没什么不划算的。”
沈知晦心想,真是疯了。
雀爱上了为自己庇护风雨的鹰,自愿献祭翅羽。
沈知晦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于是沉默地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殷回之朝他浅浅翘起唇角,这次多了些真心:“沈知晦,谢谢。”-
一望无垠的荒漠。
毒辣的烈日炙烤着砂砾,仿佛能将任何不属于漠洲的生物烤干。
然而,比沙丘大了数倍的天魔蛛已经洞穴口和那个来自南方的少年耗了半月有余。
尽管有灵力护体,那两片漂亮的唇也变得有些干燥起皮。
天魔蛛是漠洲最毒的物种,从触角上的绒毛到沾过它们唾液的巢穴,都有剧毒,任何避毒丹都无法化解这种古怪的毒性。
无论普通人还是修士,皮肤接触即毙命,然后沦为天魔蛛的食物。
但这东西体内却藏着一颗与其他部位属性截然相反的内丹。
天魔蛛的内丹,对魔修和修士来说,都是天生的最佳补物,无论内化还是佩在身上,都能巩固修为,还能最大程度地抑制走火入魔带来的元神反噬。
因此这东西在乾阴鬼域贵得吓人,且被禁止向修真界走私。
谢凌作为域主,当然不用买,每年下头的人都会供些上来。只是受限于上供者的实力,贡品的品质都很一般,对谢凌这个境界的魔修已经起不到作用了。
而眼前这只天魔蛛,雌雄同体,体积巨大,既是整个天魔蛛族的蛛王,也是蛛后,活了不说上万年,也有几千年。
与这东西对峙期间,殷回之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被召唤来的天魔蛛。
价值万金的天魔蛛尸体和内丹零零散散铺了一地,他却看都不看。
只要最好的。
又磨了半月,眼见着族群几乎被屠干净,天魔蛛王终于按捺不住,从巢穴中弹射而出,铺天盖地朝殷回之吐出一团毒丝。
殷回之等候它多时了。
毒丝的腐蚀性是最强的,殷回之没敢直接拿冰魄去切,而是不断闪避,将它彻底激怒,从洞穴中引了出来。
三日苦战,天魔蛛王被殷回之一剑绞去头颅。
等毒液喷净,他才上前剖出了内丹,用灵力拭干,小心翼翼捧起来,装进储物戒。
死去的蛛王腹部一阵异动,然后被什么从里撕裂开,一堆还未消化的人骨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缩小版的天魔蛛从里面钻了出来,看了殷回之一眼,然后飞快消失在了荒漠中。
殷回之并未理会,烈阳晃得他有点头晕,他眯着眼睛发了会呆,然后蹲下,从凌乱尸海中捡起了一颗内丹。
给那个蠢瞎子的。
又捡起一颗。
给沈知晦。
又捡起一颗。
……给巧色。
谢凌喜欢跟巧色下棋。
随着第三颗攥进手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真的甘心吗?”
“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一个出现不过半年的娈宠,也能轻易取代你的位置。”
殷回之瞳孔隐隐充斥血色,再次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嘴唇却还在蠢蠢欲动——那声音竟是从他自己口中发出的。
半晌,他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只是因为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
又喃喃:“他只是不懂,不要怪他……”
“我不会后悔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
“是吗?”
“可是你不怕,他从头至尾都在……”
“不可能。”
头隐隐作痛,殷回之抱怨烦人的心魔:“不要吵我了,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把剑束好,轻轻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又恢复成那副温润俊朗的模样。
——他有点想念谢凌了。
储物戒里还装着路过雪山时切下的一截不朽灵木。
他想,他要把它雕成自己的模样,送给谢凌。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把自己的魂魄寄存进去-
殷回之这一趟离开了近两个月,回乾阴宫时正值深夜,打盹的守卫没看见他。
他一路隐匿行踪和气息,没有惊动任何人,自然也无人向他问好,但他却异常轻快。
胸口涌动的欲望和期待浓烈到近乎怪异,他却仿佛察觉不到异常,唇角挂着笑,直奔谢凌的宫殿去。
然后他的笑容消失了。
一墙之隔,传来巧色暗含喜悦的声音:
“尊主,再有半年,夺舍血丹就要炼制完成了。”
谢凌不耐:“要那东西做什么?”
巧色讨好地说:“有了它,尊主的计划定然十拿九稳,届时只要将殷回之抓起来,给他喂下——”
巧色忽然噤了声。
殷回之站在墙边,咬着嘴里的一块软肉,有些困惑地想象着谢凌此时的神情。
应当是很阴沉地、带着警告地看了巧色一眼。
他心想,还好。
又想,不要听了吧。
但是腿脚却像黏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于是几息过后,他听见了谢凌不耐警告的声音:“那东西只会让他心生怨恨,不利于本尊与新躯体契合,别再动这个心思。”
巧色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敢做声了。
殷回之怔怔地盯着墙壁上的鎏金纹路。
夜风拂过,脸颊无端刺痛,他抬手,摸到满手冰凉濡湿。
于是他想,这次真的不要听了。
他想回家。
回哪里啊?
他迷迷蒙蒙地想不清楚,里面传来沈知晦的声音,音量不高,却像是在一旁沉默了许久,按捺不住的爆发。
“为什么一定是他?”
“当然是他,”谢凌语含意外,“——不然我三年前为什么要把他从观澜宗带出来?”
殷回之的太阳穴仿佛被钢针刺了个对穿,痛得不太真实。
他神经质地咬了一下唇,安安静静地继续听。
“可您明知道他——”沈知晦的声音很茫然,“尊主,那么多人,活的……死的,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谢凌没理会他后面的一大串,只淡声反问:“我明知道他什么?”
沈知晦反而说不出来了。
“他喜欢我,是吗?”谢凌却好像觉得很有意思,漫不经心道,“那又怎么样?”
他语气无奈:“知晦,如果他喜欢的是你,你就会知道那有多糟糕了——你恐怕会比我还期待他立刻消失。”
殿内没有再传出沈知晦的声音。
殷回之不记得自己在墙外站了多久,又是怎么离开乾阴宫的。
五岁那年,大火吞噬了漂在湖心的云怀昼,于是他成了没有家的野孩子。
他又没有家了。
乾阴鬼域最不缺的就是山,殷回之走了许久,最后站在了不知道哪个崖边。
他想,当初要是死在青瑾大秘境里就好了。
——他好想家。
第46章 蜉蝣·四 漫溢
殷回之的身体反应比思考更先一步, 踩空。
坠落深谷。
山间的风又湿又冷,和他胸腔中挤出的气一样,带着咸和涩, 划刺过麻木的脸颊。
殷回之静静睁着眼, 和不知何时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对视,然后毫无预兆地撤了周身的灵力。
耳边的风呼啸着失了控, 整个人以被砸成肉泥的速度迅疾下坠。
殷回之勾着唇角闭上了眼。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气似乎在他坠地的前一秒凝固,将他托在了距离地面一尺处,缓缓降落。
殷回之缓缓睁眼,在猩红一片中, 模模糊糊地看见冰魄浮在他身侧, 剧烈震颤。
耳鸣也难以阻挡它发出的尖锐剑吟。
殷回之跪坐在地上,看了它几秒,忽然低头笑了。
一边笑得肩膀发颤, 一边俯身,将下巴抵上了冰冷的剑刃, 重重低头。
脖颈骤然压上剑刃,却在触碰的前一秒被冰魄察觉了意图, 剑刃死死收敛住锋芒。
冰魄愤怒地暴鸣了一声。
殷回之没再做什么, 仿佛刚才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意外。
他慢慢垂首,安静地趴上去, 将脑袋埋进了臂弯。
冰魄瞬间停止了震颤,顺从地托住了他的胳膊,也接住了他带血的泪。
少年抱着自己的剑, 蜷在地上坐了很久。
久到圆月行至中天,将昏暗的山谷都映得血色浓郁。
月亮又这么圆了啊。
殷回之突然握着冰魄的剑柄站起来,眸中带着褪不去的血痕, 阴恻恻地环顾了四周一圈。
冰魄从他的指间骤然飞出,将暗中潜伏的影子一剑刺穿头颅。
那是一匹狼,即使头颅已经被冰魄钉死在地上,那对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殷回之。
殷回之与它对视,发现它的眼睛是红色的,皮毛似乎也是。
不光是狼,连月光和冰魄也鲜红鲜红的,仿若阿毗地狱,又像是杀戮的狂欢。
殷回之轻轻抬指,将冰魄抽出,召回手中,第一次没有擦去剑刃上的污血,而是探出指尖,捻了一把。
快感在心底升腾、尖啸。
于是殷回之扬唇笑起来,提着剑,将无声藏匿于黑暗中的眼睛一双一双找出来,断肢、挖眼、剜心,最后一剑刺穿头颅。
到最后,他也不清楚自己杀的究竟是狼还是别的什么。
后颈蓦地一阵刺痛,他抬手,摸到冰凉滑腻的、鳞片质感的皮。
他直接将那东西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是一条暗红色的蛇,尖牙上还带着他后颈上撕下的一块皮肉。
殷回之后颈只有酥麻,没有痛感,所以他并不生气,手指很耐心地顺着蛇身往上摸。
在蛇嘴再一次张开、往他的虎口处咬时,他轻轻捏拳——
蛇头被捏成了碎渣。
血珠混杂着另一种奇怪而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他的手腕往下落。
殷回之将蛇身丢到了地上,眯着眼睛打量透过雾蒙蒙的血色隔膜看这个似乎有些眼熟的环境。
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听见一道声音,细碎的、不同于四条腿的兽类行进时的脚步声。
他转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
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长相,于是殷回之走近了几步。
那模糊的脸渐渐浮现出他熟悉的、漠然讥讽的模样。
“谢凌”望着他,唇瓣讥诮地动了动。
——真恶心。
殷回之的太阳穴一阵剧痛,胸口却升腾起扭曲的恨意,他喃喃地叫:“师尊……”
“师尊,”他走近一步,垂泫欲泣,叫了又叫,“师尊。”
“谢凌……”他低声轻唤,步步逼近。
“谢凌”依旧看着他,一步一步慌张后退,似乎连被他触碰都觉得脏。
殷回之看见他的唇又动了动,很快速的幅度。
——你以为没有这副身体,我会多看你一眼吗?殷回之,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腥咸的眼泪从眼眶滑落,本该一路滑至白皙的下巴尖,却因突兀出现的笑容而停滞一瞬。
殷回之的唇角乖巧地翘了起来,手中冰魄一霎那洞穿了“谢凌”的左肩。
“谢凌”发出痛苦的闷哼。
殷回之亲亲热热地贴了上去,在他颈根痴迷地磨蹭:“师尊别怕,只是肩膀,不会死的。”
“只是会有一点痛……”他一边舔吻对方的颈项,一路向下,在锁骨处吮磨呢喃,“我也好痛,比你更痛。”
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不知是耳中嗡鸣又加重了,还是对方根本就没说话。
殷回之主观认为是后一种,于是很惶恐地仰头,蜷在“谢凌”怀中,望着那一小截漂亮的下巴,惶恐地问:“师尊,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要生气、不准生气……你没有资格!”殷回之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他死死按着谢凌,目光阴狠怨毒。
可不过片刻,他便无措地俯首,舔去冰魄剑穿透处落下的血珠。
他舔完,又仰头,张着红艳艳的唇去吮吻对方的下巴,留下一串红梅般的血印。
身体翻涌起陌生又熟悉的燥热,熟悉于每一个苦痛参半的午夜梦回,陌生在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刻这样猛烈。
殷回之睁大双眸,浅茶色的漂亮瞳孔隐隐叠出一对深红色的重瞳,在盈满雾气的眼眶中明明灭灭。
走火入魔,欲毒焚身。
被殷回之死死扣着的那截腰身绷得极硬,似乎已经察觉了他的异常。
殷回之浑身滚烫,唇舌顺着那温凉光洁的颈项向下,扯开衣襟,落在更过分的地方。
对方抗拒的力气越来越大,像是厌恶到了极点。
殷回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怕,他一把将冰魄从“谢凌”身体里拔了出来。
欲望的天平朝“杀戮”倾过去一分,他期待地舔了舔唇:“我们一起去死吧,好不好?”
对方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于是天平又缓缓倒回了代表情欲的那一边。
比刚才更凶猛的灼热和万千蚂蚁啃噬般的煎熬酥痒爬遍全身,他又重新将“谢凌”制住——这次是直接按倒在了地上。
唇舌交缠,殷回之在一阵盖过一阵的汹涌情潮中扯开了对方的上衣,一下一下吻得极深,几乎要将整个人嵌进对方的身体。
舌尖蓦地一痛。
下一瞬,肩膀被死死捏住,然后他整个人被重重推开。
“阿回。”
对方的声音冷沉、带着怒火,和舌尖的疼痛一起,直接钻进他的元神:“你疯了吗?!”
殷回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想靠近眼前唯一的纾解,但这道声音却生生从他脑海中扯出来一丝清明。
这一抹清明拽着他、浑身颤抖地后退了一步。
头痛欲裂。
殷回之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比方才猛烈几十倍的剧痛从舌根散开,血液灌了满嘴。
视线里的血色终于褪去一些,他闭眼,再抬睫,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模糊的、仿佛罩了层薄雾的谢凌的脸散去,露出了狼狈的青年面容。
姬枢衣衫大开,坐在地上,肩膀一道利剑的贯穿伤,颈上、下颌上全是血印和涎渍。
那双眼睛第一次落准了方向,僵直地对着殷回之,往常温文清俊的脸上满是紧张、难以置信和愤怒的神情,似乎已经被吓傻了。
——只在殷回之用力咬舌、嘴角落下血线时出现一丝裂缝,露出转瞬即逝的阴沉。
但殷回之没有发现。
他在看清姬枢的的面孔时,便慢慢低下了头。
毫无预兆地,他呕出了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接连不断。
这骇人的吐血量,当然不是因为方才咬舌那一下,而是因为五内被毒素和暴走的灵力冲击,几近俱焚。
姬枢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往他那边靠近。
“轰——”
灵力带着剑气,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魔息,在姬枢即将落脚的地方劈开一条可怖的沟壑,将姬枢拦在了原地。
殷回之跪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声音却喑哑宛若厉鬼:
“滚。”
姬枢抿了抿唇:“你……”
“滚!”殷回之抬起阴狠的眸子,眼中重瞳忽明忽暗,每一块皮肤都在烧灼,唇瓣和全身都战栗不止,声线也失了平稳:“再过来、杀了你。”
“阿回,”姬枢沉下声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还中了淫蛇毒。”
殷回之几乎要将舌头咬断,额头冷汗涔涔,背脊小腹却一阵一阵烧烫。
他要沸腾了。
姬枢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你刚刚一直在叫师尊,是你师尊把你弄成这样的?”
他顿了顿,毫无情绪地继续:“那你该杀了他,而不是在这折磨自己。”
殷回之忍无可忍,把手中的剑对准他的另一边肩膀,狠狠掷了出去。
然而很可惜,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被衣料摩擦带来的过电般的酥麻刺软了劲。
冰魄没对准,插进了地里。
姬枢没了威胁,胆大妄为地迈过了那条沟壑,朝他走近。
殷回之忽然冷笑了一声,竟然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姬枢说:“你懂个屁。”
姬枢没有说话。
殷回之又低低笑起来,却不像是对姬枢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受够了。”
姬枢狠狠拧了一下眉。
殷回之连剑都懒得再捡,扶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迈着湿涔涔的腿往前走。
被他扶过的树,树冠里盘踞着数不清的毒蛇,有魔兽山最常见的黑皮毒蛇,也有充斥着和他体内相同毒素的淫毒蛇。
都争先恐后地顺着树干爬下来,咬他的手背、手腕。
殷回之却仿佛没有感觉一样,自顾自往密林深处走,冰魄和姬枢都被他丢在了原地。
姬枢阴沉地盯着他被蛇牙咬得千疮百孔的手,却始终没有动作。
直到看懂他去的方向,才彻底脸色大变。
——那是狮鹫聚居的老巢。
殷回之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是凭着本能往前机械迈步。
一只手从背后死死攥住了他的肩,将他重重摔到了最近的树干上。
这一撞几乎把殷回之的理智和最后一丝力气都撞散了。
他宛如一条脱水的鱼,软塌在唯一能倚靠的物体上。
那只手很不温柔地压住了他的眼睛,随后似乎有什么大片被绞碎的声音,鼻尖萦绕起一阵腥气。
姬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回,连死都不怕,应该没什么怕的了吧。”
手臂环绕,箍住了殷回之软泥一样的腰,他又俯首,含住殷回之烧得滚烫的薄唇,在吮吸交缠间悄悄渡了一片解黑蛇毒的药丸过去。
都说薄唇之人多薄情。
他以前是信的,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殷回之半是沉沦半是挣扎,每每要清醒一点,都被姬枢用恰到好处的刺激堵了回去。
直到层层叠叠的袍角直接搭上小腿皮肤、凉意无孔不入地沁入每一处,他才蓦然惊惶起来。
自以为剧烈的挣扎被姬枢轻而易举地化解,殷回之在情欲的间隙里阴沉恨声威胁:“……我会杀了你。”
姬枢仿佛聋了,并不回应,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耐心得出奇。
殷回之的意识又被他试探的捻压打包拖回了昏沉的欲海。
刺痛挤入感官的一瞬,他似乎听见了姬枢微哑的声音:“嗯。”
第47章 蜉蝣·五 疯魔
浑浑噩噩的状态维持了整整三天。
殷回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移动的, 总之等他真正清醒过来,他已经离开了那片鬼气森森的密林,躺在熟悉的木屋中了。
只是这次, 他心里没有半点以往的轻松。
好恶心。
他是觉得这可笑的世界不值一活。
但不代表, 他愿意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按着、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迫交、媾。
殷回之不修无情大道,也不算贞洁烈夫, 他只是纯粹觉得那种感觉恶心。
被肆意玩弄、无法反抗的恶心。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消解这种无处安放的作呕和愤怒。
身体里的余毒还没完全清除,但已不足已再控制他的行为。
他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修士灵敏的五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只一瞬,他便感知到屋里另一人的存在。
昏暗的夜色中, 姬枢靠在木椅上浅寐, 呼吸很浅,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殷回之盯着那颗歪在椅背上的脑袋,目光阴沉沉的。
把床让给他, 自己睡椅子,真是好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殷回之讥诮地扯了扯唇。
他的剑就摆在手边, 显然是姬枢带他回来时捡回来的。
倒也方便他了。
他提着剑无声靠近姬枢,缓缓举剑。
对着那截修长脖颈刺下去的一霎那, 身体过电般闪过一阵钻心的痒, 膝盖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
剑刺进了木椅扶手,堪堪错开姬枢的手腕。
椅子一震, 躺在上面的人没有睁眼。
殷回之一时难以确定对方究竟是没有察觉动静,还是在装作一无所知。
如果是装的,是在等他动手吗?
殷回之想着, 又露出那种很凉薄讥诮的神情,他轻轻地叫:“姬枢,你醒了吗?”
椅子上的姬枢慢慢睁开了眼, 瞳孔灰白无神。
殷回之的脸隐在黑暗中,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盯着姬枢,唇角牵起一抹古怪的笑:“真的醒着啊。”
姬枢没说话。
殷回之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把剑柄送到他手边,温声说:“姬枢,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别逼我亲自动手,好吗?”
冰凉的剑柄擦着皮肤抵进手掌,姬枢并不意外。
或者说,预料之中,计划之内。
他只问:“我死了,你会继续寻死觅活吗?”
殷回之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依旧很耐心地等他接剑。
于是姬枢缓缓张开手掌,握住冰魄,调转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身份,可以到此抹除了。
殷回之冷冷盯着他。
姬枢左肩还留着那日一剑刺穿的伤口,因着修为太低,到现在都没有愈合。
剑尖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没入皮肉,鲜血涌出。
再进一分,便能彻底刺进要害,但持剑的手突然被一道灵力拉住了。
姬枢一剑没刺下去,睫毛扇动,死气沉沉的盲目里划过一抹极细微的诧异。
——是殷回之在拦他。
他不清楚殷回之出于什么心理突然反悔,但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他想要看到的。
唇线绷直,他举着剑同殷回之僵持,在殷回之撤去阻挡的一瞬间猛然施力,趁殷回之没反应过来,直接刺下去。
但殷回之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
从递出剑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冷眼观察姬枢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错过姬枢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他故意阻拦、又故意松开时,姬枢面上一划而过的决绝。
所以也轻而易举地、在姬枢下手的同时,他将剑狠狠抽了回来。
姬枢的手被冰魄割得鲜血淋漓,表情里却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只闪过一瞬躁郁。
多有意思。殷回之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慢吞吞地想。
——这个人不知死活地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又不顾他“事后灭口”的威胁,一意孤行替他解毒,现在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
殷回之提着血淋淋的冰魄,静静看着姬枢,顺便回忆了一下这半年来的相处时光。
他歪了歪头,用那种很诧异的语气问:“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
姬枢的表情有几分古怪。
有那么一瞬,他其实很想问问殷回之每天脑子都在想什么。
下意识要否认,又因为想到什么,他把话咽了回去。
——此刻肯定的答案无疑会让他死得更快。
姬枢沉默两秒,缓缓道:“是。”
殷回之眼里浮现出一种让人很难看懂的情绪,但姬枢确信,那绝对不是高兴,也不似愤怒。
那是一种带着疯狂的灵光乍现。
半晌,殷回之放下了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在和姬枢闹着玩。
他温声说:“吓吓你而已。”
“……”姬枢心头一沉,“什么意思?”
殷回之眼眸与夜色一样深,每个字都似情人低语,又带着挥之不去的阴沉:“姬枢兄,既然你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姬枢深深蹙起了眉。
这绝不是殷回之会说出来的话。
就算殷回之最终长成了和他南辕北辙的模样,也绝不可能对前几日的事毫无芥蒂——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睁着“盲目”,不动声色地观察殷回之,怀疑对方还没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然而殷回之很清醒。
殷回之伸出手,似乎很怜惜地摸了摸姬枢的脸颊,拇指指腹擦过微微隆起的唇珠。
等姬枢反应过来有东西进了嘴,殷回之已经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咽了下去。
和那日他渡给殷回之解药一样,没有留下半分抗拒的余地。
“别怕,只是一点能让我对你更放心的药,”殷回之没有多解释,垂着眉眼温柔道,“我可以留下你……但前提是,你要跟不该联系的人划干净界限。”
姬枢喉头轻滚:“谁?”
殷回之微笑起来:“姬枢,你说,一个姬姓人,如果没有乾阴域主的暗许,舟夜倾颓后,真的能在这鬼地方活到现在吗?”
殷回之嘲弄而断然地问:“你跟谢凌见过吧。”
姬枢沉默。
殷回之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笑,声音似玉沉寒潭:“那个人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心比毒蛇都冷。”
“他还把姬家一锅端了,”殷回之似乎是想到哪讲到哪,漫无目的,“啊,这个你知道吗?”
姬枢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殷回之看他不怎么在意姬家的样子,也不意外,轻轻扣住他的脖颈,轻声问:“我带你出去,怎么样?或者,你想当乾阴域主吗?我扶你当域主好不好?”
姬枢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想用我报复他?”
殷回之看出来他的消极,也不恼,很有耐心地再问:“真的不想吗?”
“我不想,”姬枢果断拒绝,依旧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你为什么不考虑离开乾阴界、非要同他纠缠?”
殷回之歪了歪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正常的生活?”殷回之绕到椅子背后。
指尖始终攥在姬枢的咽喉处,像攀在落水者身上的海妖,语调很凉:“我不想呢。”
姬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的报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过。”
殷回之的手指蓦地收紧,在姬枢快要被他掐死时又倏地松开。
空气重新涌入口鼻,姬枢一边咳嗽一边仓促地呼吸。
“干嘛故意惹我生气,”殷回之温声道,“你很想我杀了你吗?”
姬枢明白自己今天是死不成了。
殷回之笑道:“既然不要我死,那你总得配合我做一些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事吧?”
姬枢脸色很沉,貌似比起自己的性命受威胁,殷回之这对“生死”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让他生气。
“还是说——”殷回之自然看了出来,觉得更有意思了,俯到他耳根问,“你更想在这里跟我殉情啊?”
姬枢:“……”
姬枢冷下声音:“你喜欢的又不是我,我们殉什么情?”
殷回之唇凑得更近,几乎要碰到他的耳尖:“重要吗?”
“不重要的。”他自己问完,又自己回答了。
殷回之的目光很诡异,阴恻恻中夹杂着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漠然,语气却堪称柔情:“到时候我们把他关进地牢,每天在他面前做你喜欢的事……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觉得好不好?”
姬枢这次沉默得最久,他一字一句道,近乎咬牙:“殷、回、之,你疯了吧。”
叫了全名,看来那些猜测一点没冤枉姬枢。
但殷回之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他沉浸在自己想出绝妙计划而产生的愉悦中,谢凌充满恨意的脸在想象中已经可窥一二。
到时候那张嘴还能泰然自若地骗他吗?
他或许该割了那条淬了毒的舌头。
姬枢寒声打断了他的愉快:“你的脑子里除了情爱,还有点别的吗?你这辈子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他诘问式的斥责殷回之很熟悉,那个人最爱用——以至于恨意比怒意抵达得更快。
殷回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笑出了声,眼里腥红重瞳再现:“我这辈子要做的事,都被人推着做完了呀。”
“入观澜,杀仇敌……我想做?不想做?有什么要紧?只要推波助澜者想我做到……每一个推着我的人、都恨不得把我扒皮拆骨……榨干所有利用价值……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任何不同。”
笑声混杂着零碎的恨语,和温热的液体一起砸到姬枢的后颈上。
也不知灼伤了谁的五脏六腑。
“我推你做你想做的,好不好?”殷回之将下巴搁在姬枢的肩上,仿若一对最普通的爱侣,他循循善诱,“姬枢,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姬枢深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阿回,回去躺着,等你真正清醒了我们再谈。”
殷回之恨极了他这副语气。
这些年纪比他大上一圈的人,都喜欢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同他讲话。
凭什么?
如今他为刀俎,人为鱼肉,姬枢怎么敢的?
他要张唇侮辱,却被姬枢抬手捂住了嘴。
姬枢用伤到肩的那边手捂住他疯话不断的嘴,又用另一只手将他扛了起来。
殷回之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下一秒,带着杀意的掌风拍向姬枢的蝴蝶骨,又在打下去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殷回之森森道:“你想逼我一怒之下杀了你?我——”
“砰。”
回答他的是姬枢的猛然松手,他被摔到了梆硬的木床上。
姬枢背对着他:“睡觉吧,阿回。”
殷回之死死盯着姬枢的背影,脸色很可怕。
姬枢没在床边多留,转身就躺回了那张破烂椅子上。
殷回之依旧死死盯着他。
可惜盯的人是个瞎子,瞎子摸索着把被他扯乱的衣服拢好,两眼一闭又睡了下去。
殷回之:“……”
殷回之以为自己会这样瞪着眼直到天亮、直到虚伪的姬枢也醒来,但没想到,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他就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额头覆着冷巾,唇舌和喉咙都像着了火一样灼痛。
记忆零零散散的,但也足够理清原委了。
半梦半醒间,淫毒又发作了,他捞起冰魄捅了自己一剑。
有灵性的剑在不危及剑主性命的情况下,都会绝对服从命令,于是殷回之在剧痛中昏了过去。
醒来便是如此。
殷回之对那个蹲在床边拧毛巾的人扯了扯薄唇,哑声讥讽:“姬枢兄,又当上正人君子了。”
姬枢把毛巾丢回水里,溅起几滴水花:“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为你清理余毒吗?”
淫毒凶猛,前几波毒发非合身不得解,后续毒性渐渐消褪,才能靠损耗灵力血气勉强抵消。
但合身依旧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殷回之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气话,满目阴沉地闭了嘴。
姬枢把他头上的旧巾取下来,换上新的冷巾,不痛不痒地点评:“全身上下嘴最硬。”
殷回之狠狠拧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姬枢头也不抬。
殷回之冷冷睨他:“把我的剑拿回来。”
他一醒来就发现剑被人拿走了,放在屋里离他最远的角落。
姬枢没动。
殷回之毫无预兆地发了疯,抓起额头上那块湿毛巾就往姬枢脸上砸:“滚!”
姬枢被抽得偏过脸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按捺住脾气,然后慢慢捡起地上的湿毛巾,又把角落里的冰魄抓起来,出了屋子。
门被轻轻合上,屋内一片寂静无声。
殷回之在深入骨髓的滚烫灼痛中感到了一丝冷意。
他慢慢蜷进被子,用被角蒙住了头。
后院的树因为被扒了一圈皮,树冠比起前些日子愈发茂盛——这其实是逐渐走向枯亡的前兆。
树下坐着被赶出来的姬枢,低垂着眼,一动不动,貌似在发呆。
但其实不是。
他的元神还留在那间屋子里,无声无息立在床头,看着藏在被子里鼓起的一团。
隆起的被子颤抖不止,可想而知里面的人抖成了什么样、又被眼泪浸成了什么样。
那道元神驻足看了许久。
久到蒙在被子里的少年再一次被生理上的痛苦攻陷,陷入昏迷。
久到那元神自己的神情,也从被抽了一耳光后的恼火变为沉默,最后定格在一个情绪复杂的垂眸。
其实有些费解。
为什么这么固执?
为什么这么闹腾?
……为什么变得这么爱哭?
只三年而已。
三年的不同,却让原本一样的两个人变成了完全南辕北辙的两种脾性。
谢凌依旧站在原地,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罪魁祸首只能是他这个唯一的变量。
“……”
伫立在床边的“变量”最终轻轻叹气,落下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也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承诺。
“等解决完他,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好好活着,殷回之。”-
殷回之第三次清醒,环顾屋内一圈没看到人。
绕到后院,看见了用冰魄刨地的姬枢。
姬枢的眼睛用白绫束了起来,大概是绫带太长影响动作,末端被胡乱打了几个结塞在领子里,看起来很蠢。
那棵被他环剥了一圈的树已经被姬枢沿着伤口砍断,又在院子另一头单挖了个坑,新的树苗放在一边。
殷回之冷冷问:“你在干什么?”
姬枢动作顿了下,懒得理他的明知故问,继续挖坑。
殷回之没得到回应,也不再追问,就那么单薄地站在风里。
没刨几下,姬枢还是停下手,回了他。
“治树——”他指了指自己砍断的那棵树,指歪了。
又指了指自己正在刨的坑,这次离得近,没指歪:“种树——”
殷回之冷笑:“我看它活得好好的,不需要治。”
姬枢点头:“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它好好的,但昨天一摸,不知道怎么少了一圈树皮——你应该能看见吧?你知道树没了一圈皮,第二年就会枯死吗?”
殷回之平静道:“第一次听说。”
“……”姬枢,“第一次听说——那你确实应当意外。”
殷回之觉得姬枢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但抬目看去,对方神情相当正常。
“我的剑是给你刨地的吗?”他话音里带着无形的压迫。
姬枢动作没停:“你前天不是还要跟我殉情吗?拿你的剑刨个地都不行。”
“哦,”殷回之露出一个凉薄的笑,“看来你考虑好了,宁愿跟我殉情。”
“没有,”姬枢把剑收回来,低头拭泥,“如果你执意要那么做——”
他用袖子把冰魄剑身擦干净,收回剑鞘,才继续道:
“那我不跟你殉情,我配合你。”
第48章 蜉蝣·六 同情
殷回之意外于他答应得如此干脆, 正心有怀疑,就听见姬枢说:“不过——”
不过什么?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报复完他, 别再折磨自己……和我。”姬枢道, “去过正常的生活。”
殷回之原本准备阴阳怪气他还要提条件,听到这不痛不痒的要求, 一怔。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最好利用的东西。
殷回之心念闪过,嘴角无声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声音却轻而依从:“好啊, 我答应你。”
姬枢大约没听出来他的敷衍, 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约定达成,殷回之在这里暂时住下,调养身体和元神。
他那日给姬枢喂下傀丹, 使这里成了乾阴界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一隅。
傀丹和法器“傀儡丝”其实是一样的东西,能让施加者控制被施者的行为, 只不过傀丹是把实体的傀丝替换成了施加者的一缕元神。
傀丝容易被第三方察觉,傀丹却不会, 所以更为可靠。
但相应的, 傀丹被强行震碎后,反噬起来也会更加强烈。
对殷回之来说, 被反噬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有朝一日姬枢修为压过他,强行震碎傀丹;
另一种是修为比他高的第三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震碎姬枢体内的傀丹。
第一种情况几乎不可能。
若是第二种,他也可以先动手杀了姬枢, 载体没了,傀丹自然也就不复存在,那缕元神也会好好地回到他的识海。
再说, 就算被反噬了,那又怎样。
殷回之不在乎。
……
他和姬枢之间的相处变得很诡异。
那些荒唐难堪的事,让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可称作友谊的东西彻底支离破碎。
但新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情人、报复工具、还是合作伙伴,殷回之未曾明言。
姬枢大概是不敢问,也未曾提过。
姬枢依旧把床让给他睡,自己要么是在木椅上浅寐,要么是一卷草席在地上将就,恪守着分寸。
殷回之有时候会心安理得,觉得是因为他给姬枢喂了“傀丹”,姬枢的讨好理所应当,他全都笑吟吟收下。
有时候又不会——
因为偶尔、偶尔、姬枢的表现更像是心甘情愿,而非是畏惧。
这种若有似无的“真情实意”让殷回之觉得不屑、恼火、以及有种照镜子般的耻辱。
于是他越发阴晴不定,时常上一秒还在好端端说话,下一秒手里的东西就朝姬枢丢了过去。
有时是药瓶塞,有时是布枕,姬枢看不见,每次都会被他砸个劈头盖脸。
不过姬枢不会跟他生气,不管砸得轻了还是重了,都默不吭声。
等缓过来了,就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殷回之见状,却更阴沉-
身上的伤陆陆续续都愈合了,只是元神状态还是很差,他使尽浑身解数都养不好。
殷回之在床上打坐,眉心深蹙,越想平稳心境调养元神,反而杂思愈深。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口深潭。
濒死之际,谢凌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浮在水中静静地凝视他。
他曾以为谢凌的怜悯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如今再看,那水中长达十多秒的注视,原来不是觉得他可怜。
而是在权衡他这具身体是否值得出手。
之后种种……也都差不多。殷回之无声笑了一下。
以及青瑾秘境里,那撕裂一半的元神,怕是也是为了确保他拿回仙骨、别死在秘境里。
可惜了,他即蠢又自大,把仙骨毁了,谢凌恐怕很是愤怒,却又无法发作。
殷回之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想提起嘴角大声笑一笑,嘲讽一番有气难出的谢凌,却张口就喷出了一滩血。
睁开眼,眼前又变得红雾蒙蒙。
殷回之静默两秒,选择重新闭眼,神情安宁,无事发生般继续调息。
他想:
这副尊容回乾阴宫,只怕不出半日,就会被谢凌循着蛛丝马迹扒个底朝天,然后被谢凌架上绞刑架。
他不要。
他还要报复谢凌。
烂命一条,他要拖谢凌下地狱。
肩膀被重重捏住,殷回之不得不再次睁眼,看到表情难看的姬枢。
他看见姬枢的嘴唇在动,听不清声音,但从口型上能看出来是“你怎么了”。
他皱眉不耐地推开姬枢的手,回了句“没事”。
但没推开,反而被姬枢反握住了手腕。
殷回之眸色骤冷,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掐住了姬枢的脖子,将人又掐得濒死,才堪堪松开。
他眯着眼打量姬枢狼狈抽气的模样,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姬枢蒙眼的白绫被他扯散了,那双灰白色的瞳显现出来,僵硬地与他“对视”。
姬枢气息不稳,微喘着指出真相:“你心魔又发作了。”
殷回之捡起掉在地上的绫条,耐心地为他系上。
姬枢没有反抗,但两片唇瓣绷紧了,唇线压得很平。
他唇线绷紧时的弧度和谢凌其实有几分相似。
也许所有人做这个表情都是这副模样,但入过殷回之眼的人只寥寥几个,没有更多参照物,所以殷回之主观上更愿意认为是他们本身就有几分相似。
殷回之帮他系好,上半身微微退开些许,静静地欣赏了两秒,然后扯了扯唇:“是啊,发作了。”
他认真提议:“姬枢兄,以后你不要笑了。”
没等姬枢回答,他就倾身贴上了那两片漂亮的唇,像小狗一样轻轻舔舐,温柔道:“不笑更好看。”
姬枢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应了他的吻。
甚至反客为主。
殷回之皱了皱眉。
他眼中重瞳未退,耐心自然好不了,冷冷地推开姬枢:“你太用力了。”
姬枢顿了一下,即便没有露出眼,殷回之也能猜到他此刻大约是茫然的。
于是殷回之又软下声线,低声循循善诱:“我喜欢不依着我的……”
“姬枢兄,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又碰了碰姬枢的唇,暗色重瞳中泛着兴奋的光,“按我说的做吧。”
姬枢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因为这些无厘头的话蓦地攥紧,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暗含的某种意义。
这力道里传达出的愤怒和负面情绪很好地被殷回之接收到了,可惜殷回之并不在乎。
这种沉默的愤怒也让他想起无数个午夜梦回里的画面,兴奋更甚。
他岔开腿,坐在姬枢的腰上,又低头去舔姬枢的唇。
姬枢沉默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依他所言,将无上的快乐奉给了他。
……
殷回之同姬枢厮混了几日,舒爽得没边,自认为心境已经十分稳定、可以继续调养元神了。
然而依旧一调息就吐血。
殷回之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掏心魔镜,只是用空气中的雾凝了一方水面,照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茶色眼瞳里叠着一双猩红的重瞳,人不人鬼不鬼。
他只看了一眼,就挥袖震碎了画面,沉着脸地看了一眼蹲在墙角不知在倒腾什么的姬枢。
为什么这样也没用?
难道非要等他亲手杀了谢凌,心魔才能彻底消失吗?
他盯着地上一点污渍,恻恻地想着,连姬枢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都没留意。
“你纳戒里的那颗天魔蛛内丹,不是可以平心定元神吗?”姬枢轻轻问。
殷回之猝然抬眸,冷冷瞪着他。
姬枢看不见他的目光,自然也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还顺便解释了一句:“你意识失控那天,把纳戒打开了,要把它丢掉,被我按住了。”
殷回之盯着他:“闭嘴。”
姬枢却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那颗天魔蛛内丹,你为什么不用?是准备送人的吗?”
他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话:“你不会还打算把它送出去吧?”
殷回之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又要掐我吗。”姬枢似有所觉,他冷淡道,“阿回,我衣柜里还有两套黑衣,一套灰衣,都是还没瞎时那些人一起扔下来的。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他更常穿哪种颜色?”
姬枢的话戳破了窗户纸,也像抽了殷回之两耳光,将他抽得耳朵嗡嗡作响。
殷回之摸了一把刺痛的耳朵,摸到一手血。
他放下手,笑了一下:“黑衣。”
姬枢的下颌一瞬间咬得绷紧。
殷回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反应。
姬枢朝他伸手:“纳戒打开,东西给我,我穿给你看。”
殷回之低笑起来,扯着姬枢的衣领逼他倾身,朝他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人怎么能这么贱啊?姬枢。”
姬枢扯了扯唇:“不遑多让。”
殷回之笑得肩膀直颤,真的将左手食指上的纳戒褪下,解了禁制,递给了他。
姬枢虽是个瞎子,但翻人纳戒翻得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从一堆东西里面找出了那枚殷回之费尽千辛万苦拿到手的天魔蛛内丹。
天魔蛛内丹内服效用最佳,只是对已经半步走火入魔者来说不可取,需要丹炉等外力先炼化,否则就是催命符。
这鬼地方当然没有丹炉。
姬枢将内丹含进嘴里,喉结轻滚,咽了下去。
殷回之作壁上观。
看戏似地,他看着姬枢做完这些、又看着他伸手来抓自己的后颈,引他仰头,唇齿相接。
对他们这种喜欢犯贱的人来说,接吻好比一种奇怪的术法,即使怀中拥的是对自己不屑、甚至厌恶自己的人,缠至深时,也能生出几分对方其实情意绵绵的错觉。
他曾与谢凌是如此,如今姬枢大约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都不值得同情。
第49章 蜉蝣·七 上钩
殷回之在魔兽山脉待了小半个月。
姬枢以身为炉, 夜以继日地为他调养元神,总算将他养回了点人样。
姬枢身上有他的傀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单方面和姬枢心绪相连, 所以没必要多嘱咐什么。
他走的那天,姬枢站在门口, 遥遥送他。
殷回之回头瞥了一眼。
别人送行讲一个“目送”,瞎子有什么可送的?
姬枢倚在门边,看上去身形消瘦,颇有弱柳扶风的孱弱姿态——但殷回之比较清楚, 这几个字跟姬枢沾不上边。
因此他满眼无动于衷, 抬步就走。
摇身一变,殷回之又变成了那个八面玲珑温和俊逸的乾阴宫少主,黑衣长剑, 步履徐徐。
白日正街,道路两侧魔修夹道相迎, 他一路回到乾阴宫,碰上了沈知晦。
那一瞬, 殷回之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其中最要紧的, 是沈知晦知道得太多。
多则生变。
但若细究,其实也还好, 那些事是沈知晦主动告诉他的,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个一无所觉的受害者,而非操纵者。
只要稳住沈知晦, 对方没有理由发难。
他颔首:“沈知……沈护法。”
沈知晦微怔,连忙应声:“少主,你回来了。”
殷回之浅笑:“嗯。”
按照以往, 他出去给谢凌寻诞辰礼,回来时和沈知晦碰上,对方必然是要问一问情况的。
可眼下沈知晦因为知道得太多,立场与态度相割裂,已不愿主动提了。
殷回之也不想提,但他要作出一往情深、不知晓谢凌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的样子,就不能表现出异常。
他惭道:“这次出行不利,没能取到天魔蛛王的内丹,险些丢了性命。不过还好,最后拿到几颗品质不算太差的。”
沈知晦一惊,立刻上下打量他,看他哪里受了伤。
殷回之等他看完了,才道:“没事,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两枚品质仅次于天魔蛛王的内丹,递给对方。
沈知晦以为他只是给自己看看,仔细端详了一会,捧场道:“很不错,尊主一定会喜欢。”
殷回之也微微笑起来:“那沈护法喜欢吗?”
沈知晦愣住:“……啊?”
殷回之的话半真半假:“一共两枚,一枚赠师尊,一枚是给你的。”
沈知晦更愣,半张着唇说不出话。
殷回之眼里流露出些微失望:“你不要吗?”
沈知晦哪里会拒绝,连忙接过了。
他年轻时便执掌南海宫,谢凌对他又大方,这东西于他而言算不得稀罕物,但他还是颇觉受宠若惊。
不在物品本身,而在这与谢凌同等的赠礼。
沈知晦心里是很高兴的,立刻收进纳戒中了,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大为不妥,又取了出来。
他轻蹙眉,对殷回之说:“少主,你那枚若要赠予尊主,这枚不该给我。”
殷回之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惊道:“沈护法要两枚都霸占吗?”
“不是,”沈知晦一时赧然,“是……不合礼法。”
殷回之看着他:“我给自家兄长送东西,也要合礼法啊?”
沈知晦又“啊”了一声,那声兄长在他脑子里回旋,让他无法立即分辨殷回之是不是在同他玩笑。
殷回之垂眸,将那枚剔透的内丹从他手中拿了回来,重新扬起一个笑:“是我逾矩,沈护法,抱歉。”
这样强撑着笑容的模样,立刻让沈知晦想起他离宫前几天的状态。
随时都会散在风里似的。
沈知晦眼疾手快把东西抢了回来,故意板着脸道:“不可外传,不然你兄长可就要遭殃了。”
殷回之看着他,没说话。
沈知晦跟他说话,总像在哄小孩。
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所以故意耍了沈知晦几次,但沈知晦还是这样。
明明对上其他人是另一幅模样。
殷回之曾经思考过原因,可惜没厘清。
他的父母生前都与南海宫没有什么交集,沈知晦对上他,却总带着三分没有由来的纵容,从初见时便如此。
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沈知晦身上的怪异和神秘感,其实不比谢凌轻。
沈知晦声音带了点疑惑:“少主?”
殷回之回神,笑道:“嗯,我不告诉别人。”
罢了,左右不过是谢凌的走狗。
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今日所做作为,不过是为了避免沈知晦起疑多嘴。
同沈知晦告完别,他回了住处,随手翻了一下纳戒。
突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纳戒里少了一样东西。
或者说,被换了一样东西。
他在漠洲一共取了四枚内丹,蛛王那颗已经被他自己用了,昨夜床笫间,他从剩下三枚里取了一颗丢给姬枢。
现在那颗又被好端端地放了回来。
他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姬枢把它塞进了装灵木的锦袋里。
那截灵木被偷梁换柱拿走了。
殷回之眸色顿时冷得可怕,手里茶盏重重搁回桌面,数息后,茶盏四分五裂。
灵木不值钱,也没有实际用处,但却昭示着他曾经的愚不可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算、了。
算了。
总归姬枢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做什么。那么喜欢种树,估计只是觉得那神木看着好玩。
殷回之如今很难控制情绪,一点怒气便足够牵一发动全身,他咬牙逼着自己不去生气,为该死的姬枢开脱。
看来走火入魔和立地成佛只有一线之隔。
“少主。”
门被轻轻叩响,殷回之闭目几息,再睁眼,面上已无半分阴郁,淡声道:“进来吧。”
来人叫戚影,跟了他三年,是他拜入谢凌座下后,在黑市死斗场买回来的。
当时这人已经快没气了,死斗场的人正要将其抬走,殷回之出声叫住了。
见谢凌没有要拦他的意思,他便将人救下。
俯身问了几句话后,就将戚影带在了身边。
也许他本质上和谢凌并没有区别,他带戚影回来,不全是怜悯,更多是知道,这种没有来处没有前路的人才最忠主。
至少此刻,他依旧可以确定,戚影只忠于他。
戚影合上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少主,尊主刚刚跟右护法出去了。”
殷回之“嗯”了声:“出去做什么?”
戚影摇头:“没来得及查。”
殷回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戚影做事向来麻利,其实不是没来得及,而是他从前不许手下人过多打探谢凌的事。
他从纳戒中取了一枚傀丹,用手掌托着,戚影问都没问便捻进嘴里咽了下去。
殷回之冲他勾了勾手,戚影便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他,如死斗场初见时一样。
服从、忠诚、坚定,不掺杂其他。
是殷回之如今最喜欢的目光。
他抬手设下隔音结界,落下时抚上戚影的肩,平声道:“以后再跟我汇报谢凌的事,重点放在他想做什么,明白吗?”
戚影的瞳孔映出他温和冰冷的脸:“属下明白。”
“我闭关期间,你出去替我做几件事。”
他轻声嘱托了戚影一些话,其中的指令大都与他过去作风大相径庭。
戚影虽然略有诧异,却没多问,只应下,然后道:“不需要属下替您护法吗?”
“不用,你放心去。”殷回之笑容微冷。
谢凌不会让他在结婴前出事,因此,在结婴前,他的人身安全是最不用费心考虑的事。
殷回之指尖微微发颤,他垂下眼睫,将恨意和兴奋都掩在温和的皮囊下。
他只需要算清楚,该怎么在谢凌眼皮子底下颠覆现有的一切-
乾阴鬼域那帮地头蛇最近想讨好谢凌都找不着门道了。
左护法是个公事公办的,右护法是爬床的花瓶,唯一好说话些的乾阴少主还闭了关。
至于谢凌本人,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也有些不大靠谱的风声,说谢凌其实是在青瑾秘境一役中留了暗病,至今未愈,在养伤。
……
弹指一年,流言愈演愈烈。
殷回之闭关期限只告诉了戚影,出关这日,自然也只有戚影守在他身边。
戚影与殷回之年不见,只觉得殷回之看起来又瘦了许多。
肩膀撑起衣袍时显出棱角,一掌宽的银带掐在腰间,不像少女那般纤细,却也薄得不似这个年纪的男子了。
戚影只看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目光,说起外面的情况和殷回之交给他的正事来。
殷回之一直表情平淡,直到听见“外面盛传域主重伤难愈”时,才皱了皱眉:“太过了,容易被查。”
戚影顿了一下,解释道:“不是属下做的,是外面就在这样传。”
殷回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无意识蜷起,骨感的指节微曲,手背绷出筋脉的走向。
他漠然问:“那传言为真吗?”
“不好确认,”戚影摇头,“但域主确实许久没有出现、也没有动作了,若非有意为之,应当不会空穴来风。”
殷回之敛下眉目:“我出关的消息,不要传出去,包括沈知晦。”
“是。”-
殷回之幻形离开乾阴城,在街坊茶肆间绕了几圈。
戚影转述得一点不夸张。
谢凌再不出面,三十岁诞辰宴大概也不用办了,乾阴界那些不安分的势力迟早要捅翻了天去。
殷回之坐在茶馆角落,垂眸思索。
关于谢凌的传闻真假难分。若是假,此番不知是为了引谁上钩。
他动作不大,不该是他。
若是真……殷回之目光沉下去。
青瑾秘境一役后,沈知晦同他说谢凌并无大碍,想也知道是假的。
元神乃修者本源所在,哪怕分出几缕,一个不慎都会遭受反噬。那日谢凌分出的元神都强到能化作实体了,必然在半数之上。
元神生生撕裂一半,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
但谢凌那种诡计多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真的会不顾后果以致于至今重伤未愈吗?
殷回之盯着茶水,周围喝茶的人见他神色阴冷,修为又神鬼莫测,都默默离他远了些,生怕招惹上麻烦。
只一个人,不仅没动,还偶尔抬眼看他。
殷回之是金丹后期大圆满的修士,五感早已灵敏到了远超凡者的程度,加上对方并未可以掩饰,所以这窥视其实是刻意引他注意了。
他晾了对方近两刻钟,才缓缓搁下茶杯。
抬眸,对上一双慈悯无波的眼。
第50章 蜉蝣·八 痴缠
两双视线短暂擦过, 殷回之放下茶杯,起身离开了茶馆。
那人果然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殷回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一道结界毫无预兆地落下, 将尾随者禁在了原地。
他转头,对上那张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容的脸, 面无表情地问:“跟了我这么久,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 ”那人微微一笑,竟丝毫没有被他的幻形所影响,直接点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殷回之眸底泛起杀意, 对方却依旧不急不躁:“我没有恶意, 只是想同你聊些事。”
“是吗,”殷回之眉目冷沉,语调喜怒难辨, “那阁下用假面目示人,未免太没有诚意。”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 穿着乾阴城民最寻常的黑衣长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扮。
修为和外形一致, 都是在乾阴城一抓一大把的水平。
若这些表象是真, 那殷回之便该怀疑此人的芯子是假了。
对方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又露出了那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讨厌的温和笑容:“殷回之, 世外孤魂乱你命途,我是负天道之命,来提醒你的。”
若之前的敌意是因为本能感到了威胁, 此刻殷回之心底的杀意,则是掺了更多想灭口的意思。
世外孤魂?
他安静盯了对方半晌,然后轻轻笑了:“是吗?这世上居然真有天道啊……”
男子深若太虚的眼眸闪过一丝无奈:“你身为修士, 竟不信天道?”
殷回之歪了歪头:“我信啊。”
他一剑刺出,在交锋间寒声道:“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好说——”
对方险险躲开这一剑,殷回之又是一剑刺出,这次划烂了对方的衣襟。
他收了剑,嗤笑:“天道使徒原来这么废物啊。”
男子低头缓息,再抬头,眼里依旧没有丝毫怒气:“殷回之,你没有必要这样抗拒与我交谈,你大概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
殷回之讶异睁眼,像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你且仔细说说看呢。”
男子拢了拢被划碎的衣服,悲悯地看着殷回之:“殷回之,你所在的这个世界,如同话本,你是话本的主角,本该坐拥无尽气运,百岁顿悟,替生灵承难,殉道而飞升——
“但这一切,都被外来者毁了。”
“我也并非天道使徒,而是天道散落人间的一缕残识,借此躯体与你相见,是想劝你迷途知返。”
他沉静地望着殷回之,字字如谶语:“恶鬼在侧,不得翻身。”
殷回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前面一串“气运之子”的说法,只针对后半句,微微一笑:
“照这样说,只是那位篡我命途的‘恶鬼’已经死了,就算魂魄未散,短期内也不能再找回来。”
语罢,他的笑容淡到几乎看不见:“阁下,你多虑了,请回吧。”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男子眉心微蹙,问完这句,便静静看着殷回之,眼中情绪似悲似叹。
最终,殷回之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轻轻合上了眼。
殷回之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冷冷盯着那张纹丝不动的脸。
几息后,那人突然睁开了眼。
只是再无刚才的悯然之态。
男子原地茫然了几秒,看见站在面前的殷回之,露出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你你你你!”
男子左右顾盼,发现自己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从茶馆瞬移到了这儿,衣裳还被划了个稀烂,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他唇瓣直抖,死死盯着幻形后的殷回之,认出来殷回之就是方才茶馆里那个气质阴沉的家伙。
“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他一边惊叫,一边捂住暴露出来的胸口,大声警告:“我告诉你,我小叔母的哥哥的结义兄弟可是乾阴宫里的人,你敢对我耍混!没你好果子吃!”
殷回之:“……”
乾阴城附近各方眼线颇多,殷回之暗中出关,不想因为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东西闹出动静。
他压下躁意,冷淡道:“你被脏东西上身了,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现在,你可以走了。”
男人以为他是被自己报出来的名头吓到了,气焰反而高涨起来。
他正要继续叫嚷,就见殷回之冷凝着他,拇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若有所思地问:“脏东西还没从你身上下去吗?”
男人虽然听不懂暗话,但能在鬼域讨生活的,对杀气和死亡威胁还是相当敏锐,顿时面色一僵。
几息后,又怒又怂道:“走就走!”
殷回之原地驻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这个世界,真是比他以为的还要有意思。
前有季回雪苦心经营谋求他的仙骨,后有……孤魂野鬼不惜牺牲色相算计他的血肉身躯。
现在又来了个“天道残识”来劝他迷途知返。
殷回之笑得止不住,撤去结界,在周遭看神经病般的眼神中,一边闷笑一边往前走。
……他殷回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殷回之亲自探查了几日,一样没能获悉谢凌的踪迹,便作罢了。
谢凌若真心想藏,他查得太厉害反而是自乱阵脚,露出把柄。
至于谢凌到底是在暗中策划,还是真的伤重难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他不急。
他悄悄潜进了魔兽山。
这一年里,他放在姬枢身上的傀丹一直没有大波动,可见姬枢一直安分听话。
也说明谢凌没再找过来过。
魔兽山里下着大雨,茂密的枝叶被打得蔫头耷脑,殷回之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些雨水,但最终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懒得动。
他和那些草木叶片一样,被淋得狼狈,乌发湿垂,鼻尖下巴都挂满了水珠。
熟悉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看见在床上安逸熟睡的青年。
姬枢睡得很沉,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唇色也白得有些过分……大概是又吃了山里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中了毒?
反正看起来没死。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走到姬枢身边,发现对方的呼吸也很微弱,才大发慈悲从纳戒里翻出了一枚清毒丸。
手指捻着药丸送到姬枢唇边,还没来得及塞下去,就被惊醒过来的姬枢抓住了指尖。
殷回之装作没发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厉,摸了摸他的脸颊,声音很温柔,眼神却毫无情绪:“是我。”
也许是太久没见,姬枢有些怔:“阿回?”
殷回之没再应了。
姬枢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低头,就着他的手用舌尖卷着药丸咽下了。
做完这一串动作,他的手顺着殷回之的指尖摸上去,摸到湿漉漉的手腕,才堪堪停下。
“怎么淋雨了?”姬枢蹙眉不解地问,用袖子给他擦水。
可惜殷回之湿得太透彻,不仅徒劳,还弄湿了床铺。
殷回之就这么垂着眼,看姬枢轻蹙眉头,像傻子一样给自己擦水,最后冷淡疏离地抽开了手。
他说:“来的时候身上沾了兽血。”
这便算解释了,解释那句关于淋雨的疑问。
姬枢“哦”了声,从床尾的木架上捞了条干巾,老妈子一样仔细给他擦脸擦头发。
姬枢擦得很认真,似乎完全没有别的想法,给殷回之擦干脖子,又擦鬓角,殷回之也任他擦。
好像两个人都同时忘记了世界上存在烘干法术这种东西。
直到指腹蹭到柔软的唇峰,姬枢才慢慢停了动作。
外面的雨声很大,盖过了屋里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殷回之是绝不会先动的——姬枢相当清楚这点。
于是他轻轻低头,主动贴上了那两片湿漉漉的唇。
这一下像是牵动了殷回之身上某个机关,他顺理成章地反客为主,扶着姬枢的肩,微微使劲,将人按着坐回了床边。
他跨坐上姬枢的大腿,攀着对方的脖子,以这个带有强烈暗示性的姿势,同姬枢交换了一个绵长细腻的吻。
雨声渐渐转小,淅淅沥沥落进耳里。
唇瓣分开,他错开视线,没有去看姬枢的脸。
而是将脸埋进了青年的颈窝,轻而依赖地蹭了蹭,又嗅了嗅。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动作,一时难分现实与回忆,鼻息间似乎也浮现淡淡的安神香气。
姬枢的身体微微一顿,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阿回。”
安神香消失了,只剩下魔兽山里湿冽的空气。
殷回之睁开眼,眼里划过冷芒。
几息,他重新闭上眼睛,然后命令:“安静。”
姬枢却不肯安静:“为什么,我是瞎子,又不是哑巴,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止于殷回之的耐心告罄。
殷回之的脑袋离开了姬枢的颈窝,取而代之的是轻轻掐握上去的手。
“……阿回,”姬枢失笑,“亲完就翻脸,哪有你这样的。”
殷回之脸色很阴寒,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即刻绞杀了姬枢。
姬枢却仿佛感觉不到,无视抵在喉咙上的手,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他的手向下探去,虚虚停在殷回之的丹田处,礼貌征求殷回之的意见:“我可以看看吗?”
殷回之冷冷地不出声。
于是姬枢放下手。
过了一会儿,又抬起。
又放下、又……
殷回之粗暴地将他的手心按上了自己丹田,躁郁不耐道:“要看就看。”
姬枢便仔细探了一下,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唔’了声:“好像没什么长进。”
殷回之撩起眼皮,瞥向一脸认真的姬枢,不是很明白这个修为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废物是怎么好意思说他没长进的。
心底的暴躁渐渐褪去,他懒得再跟姬枢计较,淡漠道:“才一年,能有什么长进。”
心魔倒是已臻化境——没继续走火入魔,情况已经相当乐观了。
若是从前,面对这样的瓶颈,殷回之总会想办法破除。
无论办法是好是坏,只要能多换来一点那双眼睛的注视,他都愿意一试。
如今真相揭露,修为的增长成了他的催命符,每提升一分,留给他的时间就短一截。
所以殷回之不着急了。
时候还没到呢。
——他要在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结婴的好消息,连同他准备的‘大礼’一起送给谢凌。
姬枢掩在白绫下的盲目轻轻眨了眨,看不见殷回之冷飕飕的眼神,只能听见殷回之漫不经心的声音。
于是他轻哄:“好吧,你总有你的道理。”
殷回之皱眉,很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甜腻腻的语气,顿时没了兴致,撒开手准备抽身离开。
却被姬枢抓着手腕扯了回去。
他刚拧起眉,就被姬枢圈进怀里,又莫名其妙亲了一通。
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滚到了床上。
意识紊乱间,呼吸陷在微湿的被褥里,姬枢在他身后,突然俯到他耳边,把他刚才翻脸的原因指了出来,近乎刻薄地调侃:“刚刚那句又不像了,是吧?”
殷回之被压着,撑在被子上的指尖瞬间掐进了掌心。
该死的姿势……令人厌恶的玩笑话……
他咬紧了下颌。
姬枢、、该死的狗东西!
真想杀了——
“殷回之,”姬枢突然圈着他的腰把他捞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怒恨心声,调转方向让他坐了上来,轻叹,“……我们俩到底谁才是瞎子?”
他托着殷回之掂了掂,补充疑问:“能不能惦记点好的啊?”
殷回之狠戾的眼神被水汽冲散,低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