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乞丐
桑景云和桑景英迟迟未归, 桑钱氏和陆盈非常担心。
两人一直在门口守着,听到敲门声,桑钱氏连忙把门打开:“阿云, 阿英,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桑景云道:“我们在租界多待了一会儿。”
桑钱氏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回来, 走夜路不安全……”
而桑景雄,这时也跑了出来:“大姐, 二哥,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桑景云和桑景英每周末都会带点吃的回来, 桑京雄早就开始惦记着了。
“你就知道吃。”桑钱氏拉住丧景雄, 又去看桑景云和桑景英, 随即脸色大变:“阿云,你的篮子呢?你们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桑景云出门的时候挎着个篮子, 现在已经没了, 桑景英的背篓里,也空空如也。
他们两人就算没买好吃的带回来, 也不该连他们日日买的报纸和去租界一定会买的连环画都不带回来。
桑钱氏活到这么大岁数, 经历过的事情很多, 第一反应就是两人遇到抢劫了。
桑景云道:“奶奶,进屋再说吧。”
他们家今日吃猪肉,很简单的做法,就是将猪肉切片, 倒进去一点酱油, 放蒸架上蒸熟。
除此之外, 还有三碗青菜豆腐,和一大盘凉拌海带。
桑景云用蒸肉的汤拌饭,一边吃一边说了路上遇到的事情:“奶奶, 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群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篮子,和阿英背篓里的东西。”
桑景云说得轻描淡写,她不想桑钱氏他们担心。
“那些孩子真是乱来!”桑钱氏皱眉抱怨。
桑景云道:“他们活不下去,就这样了。”
桑钱氏听到这话,沉默下来。
他们家的情况若是再糟糕一些,指不定四个孩子,也会流落街头。
她只能叮嘱桑景云和桑景英往后小心一些。
桑景云认真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因而平日里非常小心。
他们走的这段路沿途住了很多农户,还算安全,今天的事情就是一场意外,但又算不得意外。
在乱世,被抢其实很正常,死人也很正常。
桑景云之前每天很早出门,就曾看到收尸队的人,捡走尸体掩埋。
此外,在上海县城,时常能看到路边躺着流浪汉,有抽大烟家破人亡的,也有失去劳动能力,以乞讨为生的。
小乞丐缠着人不放,非要让人给点钱或给点食物的事情,也比比皆是,还有人会上来就磕头。
上辈子桑景云曾在短视频网站,看到有人拍国外某些国家糟糕的现状,而此时的民国,就是这样的。
只是她之前自顾不暇,所以会下意识不去关注这些事情。
毕竟她帮不上什么,她甚至不敢给那些孩子钱,因为一旦给了,所有人都会冲上来要钱。
他们国家,在九十年代,也就是她年幼的时候,还是存在许多乱象的,桑景云记得自己上辈子小时候,飞车党抢包,小孩拦路讨饭这样的事情,就时有发生。
但跟此时比,那时真的太安全了。
桑景云打算明日,就去县城买点辣椒,做点辣椒水,再买把小刀带身上。
像今天这样,只是遇到一群孩子还好,若是遇到成年人,总得有点反抗能力。
当然,若非情况实在糟糕,还是不要反抗为好,遇上有人抢劫,扔出去几个银元掉头逃跑,这才是正确选择。
至于闭门不出彻底躲开这一切,这并不现实。
她不可能一直不出门,这年头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洪永祥之前就提醒他们在租界也要小心。
不久前,在租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出过一个喝醉的外国人,掳走一个貌美女郎的事情。
当然,相比于开始败落的上海县城,租界的治安还是要好很多,有钱人居住的区域有专门的人巡逻,治安更是有保障。
第二日,桑景云照旧去县城。
昨日丢的米花糕她并不放在心上,连环画和杂志也可以下周去买,就是昨日的《新小说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
到县城后,桑景雄去了糕点铺,桑景英去了学校,桑景云和桑钱氏,则去交针线活。
陆盈帮兰心衣帽店做针线活,一天下来挣的钱不到一角,有时只能挣四五个铜元。
但桑景云并没有劝她不要做,只让她少做点,然后将她赚到的钱,全都给她当私房。
陆盈现在不用做家务,她又不识字,若什么都不做,也很无聊。
交针线活的地方离卖报纸的地方不远,桑钱氏日日来县城,还习惯了跟兰心衣帽店的人聊几句家常,桑景云就独自去买报纸。
昨天桑景云刚被抢,桑钱氏有点不放心,但想到大白天的,在县城还算安全,也就没拦着。
桑景云问了卖报纸的人,得知昨日的《新小说报》已经卖完,只能买了三份今日的《新小说报》,又买了一份《申报》。
买完,桑景云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个黑瘦少年正探头探脑。
这人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不,那都不能说是衣服,就是一些布条,还湿答答的。
桑景英已经很瘦了,而他比桑景英还瘦,脸上更是有淤青和伤痕,还有因为肚子里长蛔虫,而生出的白斑。
这就是个小乞丐,但他拎着个崭新的篮子。
桑景云看到这个少年手上拎着的篮子,眼睛微微眯起。
那是她的篮子。
正这么想着,桑景云对上那个少年的目光。
那个少年朝着桑景云讨好地笑。
桑景云不明所以,这人难不成想把书还给她?
江来见桑景云孤身一人,看着也好说话,拎着手上的书上前,就问:“小姐,你要买书吗?”
上海有很多孤儿。
跟着江来混的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是有爹娘跟没爹娘一个样的。
他们有些是父母意外去世了,有些是被父母赶出了家门,也有的,是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跑出来。
一个半年前加入他们的女孩,就是父亲总打她还不给她饭吃,她受不住,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觉得在外面讨饭流浪,过得比在家里还好。
他们大多是男孩,少部分是女孩,女孩少,是因为女孩的父母去世后,她们大概率会被亲人卖给别人做童养媳,或者干脆卖去勾栏院,而不会出来流浪。
总之,他们这些孩子没人照看,只能自己去寻活路。
他们会在县城要饭,会去抢饭店的泔水,也会去偷附近农民的庄稼。
近来红薯成熟,他们就时常去挖红薯,挖出来之后用红薯叶子把泥擦掉,直接就开始啃。
昨日,他们在县城没要到什么东西,晚上又没偷到番薯,因而今日,一大早就被饿醒了。
醒了以后,江来跳进河里洗了个澡,把衣服也搓洗干净,然后就在微凉的秋天,穿着湿衣服到了县城。
其他孩子要饭去了,他则一路观察,寻找手上的书的买家。
江来没有认出桑景云。
昨晚上他们抢桑景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桑景云当时还戴着一个草帽,穿着也跟今天不一样。
他盯上桑景云,是因为桑景云买了报纸,还有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软,即便卖不掉书,他卖卖惨,说不定也能要到一个铜元。
听到江来的话,桑景云意识到江来没有认出自己。
这也正常,昨天他们动作很快,若不是江来腰上的葫芦和手上的篮子她都认识,她也认不出江来。
“怎么卖?”桑景云问。
“心好的小姐,你看着给。”江来道。
桑景云又问:“你这书是哪里来的?”
“这书是我捡到的……小姐,我爹娘都没了,下面还有一堆弟弟妹妹张嘴要吃饭,小姐你行行好,买了这书吧,我想买点米煮粥吃。”江来开始卖惨,还捋起袖子,给桑景云看自己胳膊上的各种伤口。
桑景云指了指不远处的兰心衣帽店:“你等我片刻,我去跟我奶奶拿钱。”
江来点点头,远远看着桑景云进到店里。
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见桑景云单独从衣帽店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桑景云当然不是去拿钱的,她只是跟桑钱氏说自己有事,让桑钱氏在衣帽店等自己一会儿。
她不想让桑钱氏看到江来,若是看到了,桑钱氏肯定会为她出头,去打江来。
重新来到江来面前,桑景云道:“我拿到钱了,你要买米是吗?我认识米店的人,可以便宜点买到米,要不要我去买?”
江来年纪不大,但已经独自生活很多年。
一开始,他是跟着一些大孩子混的,后来那些大孩子,大部分死了,小部分活下来的被帮派吸收,成为那些帮派的打手,不知不觉,他就成了一群孩子里最大的。
他很会看人脸色,能感觉出来桑景云对自己没有恶意,再加上他们去米店买米会遭嫌弃,也就一口答应:“好心的小姐,那你买点米,用米跟我换书吧,我们要最差的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给点米糠也可以……”
江来个子比桑景云还要矮一点,他跟在桑景云身后,点头哈腰不停说话,但在桑景云来到米店附近后,又躲到了角落里,只远远看着。
桑景云也不介意,她拿出五毛钱,买了五十斤混着米糠的碎米,因为没东西装米,还花一角钱买了一个布袋子将之装起。
五十斤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桑景云艰难拎着,往江来那边走。
江来忙不迭上来,打开袋子看,瞧见是一袋米,立刻给桑景云跪下磕了个头,好话不停往外冒:“小姐你一定得天佑,福寿安康到永远,祝你财似江水滚滚来,事业如竹节节高……”
这些话,是这年头的乞丐常说的。
桑景云并没有因为江来的讨好,而展露笑脸,她认真看着江来:“我有话跟你说。”
江来道:“小姐你有啥事儿,尽管吩咐。”
桑景云道:“你手上的书,是昨天你们从我手上抢去的,现在我用粮食把它们换回来,是看你们可怜,不代表你们做的是对的。你们碰到的也就是我,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把你们打死。”
江来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你是个大善人,小姐你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三年抱两幸福安康。”
桑景云挺无奈的,严厉道:“偷抢东西是不对的,别人把你们打死了,你们也无处申冤。”
桑景云不知道这些小孩,以前有没有抢过别人的东西。
昨天,这些孩子抢了他们的东西,得了甜头后,说不定以后会继续抢,她说起抢东西的严重后果,是想让他们以后别干这事儿。
但仔细想想,这件事又是拦不住的。
有了温饱的人,才能知廉耻。
快饿死的人,只会想尽办法去找吃的,才不管那办法是不是违法犯罪。
桑景云突然想到了上辈子她住的小区的流浪猫。
当时他们小区,有人会喂流浪猫,就算没人喂,这些流浪猫也能从垃圾箱里翻找到吃的。
但这个时代没有好心人,也没什么人会扔食物,这些孩子的日子,怕是过得连现代的流浪猫都不如。
想让这些孩子不去偷不去抢,至少要保证他们能吃饱,但这很难。
但他们中间稍微大点的还好,能去血汗工厂当童工,那些小的,怕是连工厂都不要。
桑景云有种无力感。
她知道这些孩子不是她的责任。
但她是个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正常人。
她上辈子,就连看到流浪猫流浪狗,都会心生同情,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人活得连猫狗都不如,哪能没感觉?
桑景云拎起那个本属于自己的篮子,留下了那五十斤米:“你把米带回去熬粥吧。”
“谢谢小姐。”江来抓起那袋米跑了,桑景云远远瞧见,从旁边巷子里钻出两个大概五六岁,光着上半身,四肢很瘦只有肚子凸出的孩子,跟在了江来身后。
桑景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只能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些人喂流浪猫流浪狗,她就喂流浪人吧。
然后,拎着篮子回去的桑景云,被桑钱氏骂了一顿。
桑钱氏觉得桑景云太过好心:“阿云,你这么好说话,人家以后说不定就会黏上你,整日跟你要吃的。”
这一点,桑景云在给粮食之前,也想到了。
“奶奶,就当是做善事,以前爷爷,不也是会给育婴堂捐款?”桑景云道。
上海的商人赚钱之后,一般都会做点善事,毕竟有个好名声,对做生意是有利的。
只是这些善事,不过杯水车薪,管不了所有人。
桑钱氏嘟哝:“他做了许多好事,也没得个善报。”
虽然这么嘟哝,但桑钱氏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桑景云却有些走神。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棚户区孩子的生活?
桑景云直面了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生活,心情复杂之下,早已将昨日遇到张庄茂的事情忘个精光。
她甚至都没有跟桑钱氏提起。
张庄茂此刻,却还在因为桑景云难受痛苦。
他昨天跟母亲大吵一架,也就没能按时回租界。
一直到今天早上,两眼红肿的他,才往租界赶去。
在离电车有些距离的地方,他被一个老乞丐拦住了。
这老乞丐手里拿着用两根竹片做的,相互撞击后会发出声音的“敲板”,一边有节奏地敲击,一边念叨着吉祥话跟他要钱。
换作以前,张庄茂说不定愿意给一个铜元,但今天他赶时间,心情也不好,一挥手就将人赶开:“滚远点!”
这样的事情那老乞丐经历得多了,他怕挨打,躲到一边去。
张庄茂快步上了电车,想到在桑景云眼里,自己一家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账,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也不知道上海县城的人,都是怎么想他们的。
他们背地里,是不是都在骂他们张家?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张庄茂赶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同学已经开始上课。
他没有去教室,而是去了宿舍躺着。
那些学费昂贵的学校,学生都是一人一个房间的,但张庄茂读的学校,是四人一间。
张庄茂也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突然听到脚步声,同时,一些声音飘过来。
“那张四爷真不是个东西。”
“这种人面兽心的家伙,最恶心了。”
“这张四爷太不要脸了!”
……
张庄茂从床上跳起来,朝着自己的同学就是一拳。
这些人太过分了!竟然背着他骂他爹!
张庄茂的同学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拳头,一时不慎,手上端着的碗也摔了,里面的午饭撒了一地。
他愣过之后,开始还手,跟张庄茂对打起来。
旁边的同学下意识去拦,结果张庄茂一点不客气,又给了那人一拳头。
最终,混战开始,几人身上都是撒了的饭菜,还有人被碎瓷片划伤。
张庄茂是最惨的,他还满脸愤怒,哭个不停,以至于老师以为他被欺负了。
等最后弄明白情况,老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庄茂的同学嘴里说的张四爷,是近来大火的武侠小说《双面魔君》里的坏人。
《双面魔君》里,带武林高手灭了孟佑全家的那个人姓张,排行第四,江湖人称他为张四爷。
因云景在写书时,常用“张四爷”指代此人,因而读者提起他时,同样如此称呼。
“老师,我根本不知道张庄茂的父亲也被人称为张四爷。”
“老师,即便张庄茂以为我们诋毁他父亲,也该先跟我们核实,再谈其他,怎么能上来就打人?”
“老师,我们冤枉!”
……
张庄茂得知真相,尴尬无比,他的老师也很无奈。
这次的事情,错全在张庄茂,但因为是互殴,张庄茂受伤还不轻,老师没让张庄茂赔偿医药费,只让他赔偿同学们其他的经济损失。
张庄茂赔了钱,愈发懊恼。
他的同学,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看他!
他会不会被排挤?
学校里的人,会不会议论他?
张庄茂在学校里,并没有受到明面上的排挤,但他的同学对他,确实不如以前亲近。
被他打的那几人,可是以往跟他关系最好的,那日上午张庄茂没来上课,他们还非常担心。
哪能想到,张庄茂听他们说话后,都不求证一下,竟然上来就打?
他们都远离了张庄茂。
至于学校里的人议论他……这事儿确实有。
毕竟,《双面魔君》太火了!
这书刚开始连载时,很多人只觉得标点有意思,倒也没有对这本书过于喜爱。
毕竟当时,这书只有一个开头。
但如今,剧情已经走过许多,喜欢孟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学校,有人将这个故事从报纸上抄下来,精心收藏,也有人将上面一些句子摘抄下来,时时诵读。
“生命可贵,但若没有自由,人与猪圈里的猪,又有何区别?”
“受伤只会让我更强。”
“我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放弃。”
“有时一个人是否成功,不在于他的天赋,而在于坚持。”
“水滴尚能石穿,我为何不行?”
……
读书很辛苦,但看看孟佑,他们似乎也并不辛苦?
人们喜欢孟佑,自然也就讨厌书里的张四爷,
张庄茂跟人打架的事情全校同学都知道,张庄茂的父亲也被人叫做“张四爷”的事情,大家自然也知道了。
知道后,这些人少不得议论几句。
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个,就对张庄茂区别对待,但张庄茂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心情愈发差。
张庄茂觉得日子难过,谭峥泓却不同。
近来,他学国文的热情高涨,整个人也积极许多。
孟佑想要还天下武林一个太平,他也想还这个世界一个太平!
虽然他还未想好要如何做!
这日吃过午饭,谭峥泓的国文老师准时到来。
“张老师,今日的《新小说报》,你可有看?”
“还未。”张先生道。
“你快看看!这书实在好看!”谭峥泓道。
他以前最爱的书,是《基督山伯爵》,现在却成了《双面魔君》。
都是主角遭遇磨难后,变强大,想方设法报仇的故事,但因为孟佑是中国人,他更喜欢孟佑。
这书里的一些片段,他看得热泪盈眶。
张先生接过今日的报纸看起来,看着看着,突然道:“这虽然是一部武侠小说,但作者的思想,跟常人不同。”
书里写的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武侠世界,但主角却是个另类,他觉得杀人要偿命,他的目光总会落在弱者身上。
张先生还能从孟佑身上,看到作者骨子里的叛逆,作者似乎在呐喊,想要冲破什么。
这很显然,是作者在通过小说,传播自己的思想。
里面还有许多隐喻。
魔教的毒药,显然就是鸦片,而所谓的西域魔教,或许指代西方列强。
至于中原武林……
如今军阀林立,各地小战乱就不曾停过,这不就是中原武林各门派之间,争斗不休?
今日上午,张先生去见了一个朋友。
他朋友离开家乡,千里迢迢来上海,就是因为有两个军阀在他的家乡交战。
其中一个军阀占据了他家乡所在的城池,抢劫拉壮丁就算了,他们还抓城里那些他们觉得不听话的百姓,从城头扔下去,看着城外的流民和乞丐抢夺那些人身上的东西,并以此取乐。
他的好友有个同族,母亲去世后,想送母亲出城安葬,结果那些士兵抓了他,说要送他跟母亲团圆,然后就将他扔下城墙……
现实里,人命如草芥。
小说里,魔教的魔头,也不把人命当回事,有抓人试验各种毒药的,也有喜欢杀人取乐的。
也不知道孟佑会做些什么。
张先生收回思绪,开始教导谭峥泓国文。
谭峥泓学得很认真。
他希望有一天,他见到自己崇拜的云景时,能跟云景好好交流,而不是云景说点什么,他全然听不懂。
也不知道云景是个怎么样的人。
被谭峥泓惦记的桑景云正在写《双面魔君》。
写这部书时,她会加入一些大白话的名言。
她也不记得出处,但只要合适,她就会写上几句。
这种能激励人的言论,是现代人看腻了的,对此时的人来说却很新鲜。
毕竟从前那些激励人的话,都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或者“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样的,都不是大白话。
桑景云不知道别人如何,她自己低落时,很愿意看些鸡汤激励自己,如今便也加上了。
喜欢的人还挺多,她注意到,桑学文就喜欢念这些句子。
桑景云继续写着,浑然忘我。
同一时间,棚户区,江来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孩子,正用瓦罐煮粥。
柴火是他们偷来的,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用木棍不停搅拌着罐子里的粥。
若是桑景云瞧见,或许会觉得这粥跟现代的猪食差不多,但此时,这些孩子都垂涎欲滴。
还有孩子偷摸抓了一把没煮的粮食,塞进嘴里干嚼。
江来本想阻拦,想了想到底没拦着:“粥快好了,你们跟着我唱我昨儿个教你们的东西,唱完了再吃。”
这些孩子一边咽口水,一边唱起来:“善人老爷行行好,财源广进无灾祸……”
这是一长串的吉祥话,等他们唱过一遍,江来开始分粥。
他们也不嫌烫,都吃得狼吞虎咽,还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比刚洗过的还干净。
桑景云如今身体好了许多,精力也好了许多。
她写书的速度,便也快了许多。
剧情是上午就想好的,陆续写完四千字后,桑景云停了笔。
她打开自己昨日购买的杂志看起来。
其中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大多是纯理论的东西,非常严肃。
这些东西对桑景云来说很难读,一句话她要反复读好几遍才能理解。
她读了一页后,就放下书,打算等明天再看。
她翻开另一本杂志,发现上面有很多进步人士写的文章,有人骂这个骂那个,有人提出各种大胆的想法和观点。
她看得依然很慢,看了几页后,再次放下。
深吸一口气,桑景云拿出纸笔,打算写个几千字的小故事,就叫《大头菜的一生》。
“我是在初秋遇到大头菜的,他因营养不良,身形瘦小,只脑袋特别大,便被人称呼为大头菜。他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终日在县城游荡,以乞讨为生……”
桑景云没去过棚户区,那里很危险,她不敢去。
但隔着一条河,她多少看到了一些东西,大概知道那里的孩子,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她打算写一个很可怜的,叫大头菜的孩子,投稿到《新小说报》,若是《新小说报》不登,就投别的地方。
她希望能有人注意到那些孩子,到时,若是有不缺钱的人给善堂捐钱,也是可以帮几个人的。
第42章 《大头菜的一生》
桑景云上辈子看过很多书, 那些当消遣看的书里的人物,她常常看过就忘。
但有些人物,她永远不会忘记。
比如祥林嫂。
她在上学时, 认真学过《祝福》,还按照老师教的, 在课本上做笔记:“祥林嫂是一个典型的旧中国劳动妇女……”
但当时还年少的她,其实没有太多感触。
后来长大了, 重新读这篇文章,她才看到了里面隐藏的东西。
她仿照着, 想写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
“大头菜总是满嘴吉祥话, 瞧见好脾气的人, 就露出一副笑脸迎上去,缠着人家不放, 定要等人家舍他点什么, 他才愿意走。某日我急着出门,被他缠上, 给了他一枚铜元后, 他隔上两日, 便来找我一回。到他找我的日子,我早上出门,必能看到他拿着个破碗过来,对着我唱各种吉祥话……”桑景云慢慢写着。
大头菜不是一个好孩子。
小说里的“我”给了他一枚铜元后, 他就时不时来跟“我”要钱, 哪怕看到了“我”的不耐烦, 也依旧会来找“我”。
“我”还见过他偷东西,被人抓住了打,后来旁人看不过去, 出言劝阻,那人才放过他。
大头菜有一回遇到洋人,那洋人对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些取笑话,往地上扔一个包子,让他去捡来吃,他竟喜笑颜开,不住磕头。
可惜有人觉得他丢了国人的脸,抢了他手上的包子扔进河里,大头菜瞧见,嚎啕大哭,恨不得跳进河里去捞包子。
又有一回,有个纨绔让大头菜跟另一个小乞丐打架,说是赢了的,给半只烧鸡,大头菜就将那个孩子的脸咬得鲜血淋漓,他一嘴的血,笑着给那个纨绔磕头,说吉祥话,吃烧鸡的时候,像极了野兽。
大头菜还是个没有骨气的人,他的膝盖是软的,见个人就跪。
……
书里的“我”后来搬到租界去,就很少看到大头菜了,只听说大头菜时常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徘徊,还跟人打听过自己。
许久之后,“我”无意中得知,大头菜在一个冬天被饿死了,死的时候,他肚子很大,有人好奇去剖开来,发现里面都是土。
大头菜的一生,很短。
还有闲人告诉“我”,说大头菜有个在别人家做童养媳的妹妹,那个小姑娘是个馋嘴的,她那小相公吃豆子掉下一颗,落在地上的尿里,她都能捡起来吃掉,后来偷吃掺了老鼠药的米,被药死了。
闲人还说那家人倒霉,白花了许多粮食去养这个童养媳,最后啥也没捞着。
桑景云写着写着,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
阿兰是童养媳,跟她说过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阿兰婆家也不富裕,粮食都紧着自家人吃,阿兰就总是饿,恶狠了,她可不止捡地上的豆子吃,她还去挖别人种在地里的豆子吃,被人发现后,狠狠挨了一顿打。
“阿云,你怎么了?”桑钱氏的声音响起。
桑景云抬起头,就看到桑钱氏担忧地看着自己,桑学文也一脸着急。
桑景云道:“也没什么,就是写的东西有点惨。”
她写《双面魔君》时,孟佑再惨,她也不曾哭过。
因为这是她杜撰出来的人物。
但大头菜和他的妹妹这样的孩子,在这时代,是真实存在的。
就像阿兰的曾经,若是她将之写出来,那就是一部血淋淋的苦难史。
这部短篇小说大概两千字,桑景云不知不觉就写完,期间都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她还写得特别快,穿越来这个世界之后,她手写了很多字,但从未写得这般快。
桑景云知道自己这是进入了心流状态。
她写得很痛快,但停笔后,她感觉到了迟来的疲惫和各种情绪。
她的手不自觉有点抖,肩膀也很疼,心跳更是非常快。
“爹,你给我泡个红糖水。”桑景云对桑学文开口。
桑学文刚做好晚饭,家里有热水,很快就给桑景云泡了一碗红糖水,桑景云慢慢喝完,这才好了点,桑景英他们,也回来了。
晚饭后,桑景云将自己白天写的东西,检查了一番。
《双面魔君》的稿件,有很多地方要修改,错字很多,一些地方的用词也不对。
但《大头菜的一生》这篇小说,桑景云发现自己写得很完美,完全不需要修改。
这篇小说,其实有些太过白话,但白话就白话吧,她觉得这样是最好的。
桑景云这天有点累到了,第二天就没去县城,托桑钱氏买了三份报纸回来。
但星期三那天,她照旧去县城。
她以往会刻意忽视县城的乞丐,但这次,她多关注了一些,也就发现,这县城的乞丐真的很多。
深吸一口气,桑景云照旧去做自己的事情。
接下来几天,桑景云的日子过得与往常没区别,就是总忍不住去看县城的那些小乞丐。
其实对这些孩子来说,夏天还好,最难过的是冬天。
上海的冬天不如北方冷,但温度也会降到零下,完全可以冻死人。
如今公历已经进入十一月,他们却还衣不蔽体,桑景云都替他们冷。
只是她现在手上虽然有点钱,但绝不够照顾这么多孩子的。
桑家人自己过冬用的棉衣、棉被柴火等准备一下,就要花掉她许多钱。
时间眨眼,又到了周末。
桑景云照旧带着誊抄好的稿件,准备去租界。
她这次带着的,除了三万字《双面魔君》的稿件外,还有《大头菜的一生》这篇短篇小说。
路上,桑钱氏反复叮嘱:“景云,景英,你们这次不要在租界多待,办完事快些回来……”
他们回来的那条路两边,不是田地就是民房,白天会有农民在地里劳作,总体来讲是安全的。
桑景云答应下来,但她知道自己今日,没法很早回家。
她上周可是跟费中绪说了,要请费中绪吃饭。
不过吃完饭马上回来,倒也不会很晚。
桑景云和桑景英,照旧先去了洪掌柜那里,拿洪玥这一个星期画好的画稿。
将画稿拿到手后,桑景云对桑景英道:“阿英,我们今日先去看阿兰奶奶,然后再去租界,这样等下回来后,便能直接回家。”
桑景英答应下来。
早上卖的各类吃食很多。
阿兰的牙不好,更喜欢吃软和点的东西,桑景云就在附近找了个卖早点的铺子,付过钱,交了碗筷的押金后,端走一碗馄饨,并十个小笼包。
阿兰必定是吃过早饭的,但馄饨主要就是汤汤水水,阿兰哪怕吃饱了,也能再吃一碗。
至于小笼包,留着下午吃也是可以的。
阿兰果然很高兴,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最爱吃馄饨,还拿出四个手链给桑景云,说是她专门找人做的,他们四个孩子,一人一串。
这手链是用红绳编的,每根红绳上,都穿着一个桃核。
这些桃核一个被做成小篮子模样,一个被做成祥云如意模样,一个被做成葫芦模样,还有一个竟是铜钱模样。
这时的人,认为桃树能辟邪,因而很多孩子,都会戴桃核雕刻的小玩意儿。
像桑景云桑景英这么大年纪,普遍已经不戴,但这是阿兰的一片心意,桑景云还是笑着收了,又把那个铜钱模样的,戴在自己手上。
她爱钱。
桑景云和桑景英到租界后,照旧先去找洪永祥,然后才去南城书局。
他们到南城书局的时候,刚好中午。
桑景云已经从洪永祥那里得知费中绪爱吃粤菜,就在费中绪常去的粤菜馆请客,点了两荤两素一个汤,花费六毛,又花一毛钱买了一斤绍兴黄酒。
上周,费中绪刚知晓桑景云身份时,莫名不自在,但一周过去,他这点不自在已经消失,甚至生出些别样的想法来。
因此,今日他特地打扮过自己,吃饭时话也很多,时不时询问桑景云一些问题。
桑景云话却不多,今日见面后,她能感觉到费中绪对自己有好感。
但她暂时没有恋爱的想法,既如此,就不能太过热情,给人错误感觉。
桑景云不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她上辈子一直没结婚,只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人。
如今穿成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近几年她肯定不会去恋爱结婚。
虽然在这个时代,十几岁结婚的比比皆是,但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体都没发育好!
她要恋爱结婚,怎么也要等二十岁以后。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小时,到最后,就剩了点素菜和汤。
吃过饭,桑景云就跟洪永祥和费中绪告辞,告辞前,她还送了两人一人一包安吉白茶,这是她让桑钱氏帮忙买来的,据说桑元善以前,就时常给人送茶叶。
目送桑景云离开,费中绪看着洪永祥叹气:“洪兄,我是不是没机会了?”
洪永祥道:“桑姑娘年纪小,兴许是没看出来你的想法。”
“别安慰我,她就是对我没心思。既如此,那便算了,免得以后难相处。”费中绪道。
他很喜欢桑景云,但到底只是见过几面,以及看过桑景云的作品,没到非桑景云不娶的程度。
既然桑景云对他没意思,他自然不会死缠烂打,这样以后还能当个朋友。
洪永祥正思考要如何安慰费中绪,费中绪突然道:“对了,她给了你新的稿件,你快将《双面魔君》的稿件拿出来,我要看!”
中午这家粤菜馆人不多,费中绪又跟老板相熟,两人就没离开粤菜馆,让店员收走碗碟后,一边喝茶一边看桑景云留下的稿件。
《双面魔君》这部小说,费中绪是极为喜爱的,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续剧情。
洪永祥跟费中绪差不多,两人就一起看起来。
桑景云写的小说,跟时下小说不同,里面会有许多勾着人,让人迫不及待往下看的点。
洪永祥和费中绪满怀期待看完这三万字的更新后,愈发期待后面的内容。
费中绪道:“桑小姐看不上我是应该的,看她写的小说,就知道她是个极有想法的人,思想也与众不同,不像时下许多女子,将嫁人视为人生目标。”
洪永祥也感叹:“也不知道桑家是怎么养出她的。不过按照我爹的说法,她从小就跟着桑元善打理桑家的铺子,桑元善是把她当男孩儿养的。”
两人聊了几句,洪永祥就将《大头菜的一生》这部短篇小说拿出来:“她这次还多写了一部短篇小说,也不知道是如何的。”
洪永祥以前看过的短篇小说,多讲述奇闻轶事。
他以为桑景云写的短篇小说,也是这般的。
但他没想到,他刚打开这部小说,就受到冲击。
桑景云用的文字非常直白,还开篇就是“我”,他也就跟着桑景云的文字,认识了“大头菜”,见证了大头菜的一生。
看完,他心里分外难受。
桑景云是怎么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的?她真的遇到了这么一个孩子?
费中绪的感觉跟洪永祥差不多。
他看着看着,眼眶都酸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太顺,他母亲早亡,继母对他不好,父亲也无视他。
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在他眼里不太顺的人生,已经是某些人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
“洪兄,上海县城果真有这样的孩子?”
洪永祥道:“全国上下,哪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费中绪一时无言,哪怕是租界,也有要饭的小乞丐。
喝了一口茶,费中绪突然道:“我去跟《新小说报》的主编说道说道,让他尽快刊登这篇小说,你也可以去写个相关报道,宣扬一下此事,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捐款,照顾一下这些孤儿。”
“是该如此。”洪永祥开口。
两人聊完,费中绪拿着稿件,直奔《新小说报》编辑部。
《新小说报》的主编黄培成,近来意气风发。
他们报社的报纸,现在日销一万三千张,跟之前相比,销量翻了快一倍!
放眼全国,日销过万的报纸才多少?他们《新小说报》,也算崭露头角了!
现在黄培成就担心一件事,担心云景突然不写了。
他已经打定主意,这周费中绪来交稿时,一定要跟费中绪好好谈谈,设法从费中绪口中,问出云景的身份。
“明日的报纸开始印了吗?”黄培成问手底下的人。
“快开始了,正在校对。”《新小说报》的一个编辑开口。
《双面魔君》加标点后,民众接受良好。
黄培成就决定,从明天开始,《新小说报》上所有的故事,都加标点。
他们《新小说报》,就要与众不同!
正说着话,黄培成看到费中绪从外面进来。
他眼睛一亮,连忙迎上去:“费兄,你可来了!”
说完,他立刻吩咐自己手底下的人去泡茶:“用我办公室,书柜最顶上的那罐茶叶来泡!费先生,那茶叶是我刚得来的,你一定要尝尝。”
他拉着费中绪入座,唯恐费中绪像以前一样,放下手上的稿件,拿了稿费就走。
费中绪顺势坐下,对黄培成道:“黄主编,今日我正好有事找你。”
“费兄你尽管说,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帮!”黄主编一副愿意为费中绪两肋插刀的模样。
费中绪道:“黄主编,云景写了一部新小说,希望能尽快刊登。”
黄主编眼睛亮了,随即又有些担心:“他怎么写了新小说?可还有时间写《双面魔君》?《双面魔君》这个故事越写越好,我正准备给他涨稿费……”
“黄主编放心,他的新小说是个短篇,已经写完。”
黄培成松了一口气。
《双面魔君》写得极好,他是希望云景能将之长长久久写下去的。
“黄主编先看看这部作品吧。”费中绪将《大头菜的一生》这部短篇小说,放到黄培成手上。
黄培成低头看起来。
他原本心情十分激动,但等看完这部小说,心情却变为惆怅。
“云景先生这部小说,写得非常好。”黄培成想说点别的夸一夸,但他觉得这部小说,不需要他用各种辞藻去赞美。
“我也如此觉得,我认识的《上海日报》的记者,已经准备去访查上海县城的孤儿,写一写相关报道,黄主编若是觉得这小说不错,可以尽快刊登。”费中绪道。
黄培成本就已经打算尽快刊登,听费中绪提到《上海日报》,更是毫不犹豫地做决定:“我把它刊登在明日的报纸上!”
之前被《上海日报》抢了先。
这次,他要先把这小说刊登出来。
在这部小说已经刊登的情况下,《上海日报》再刊登相关采访稿,就像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做事。
只是明日的报纸已经排版完成,要改很麻烦,突然撤掉其中一些内容,也不太合适。
黄培成一咬牙,最后道:“明日是《新小说报》第一次全面使用标点,到时我们报社,多赠一张报纸给读者,这赠送的报纸上,除刊登这部短篇小说外,再刊登一部分《双面魔君》的内容,并且,这张报纸上,不印广告!”
他印这张报纸,就要个好名声,不要其他!
黄培成立刻吩咐人去做事,而印刷房的印刷工得知此事,很是无奈。
他们加了人手,分成两班来印刷报纸,任务总算轻松了一些。
结果,现在又要多印一张报纸?
“辛苦大家了!等下我给每人五角的辛苦费!”黄培成开口。
那些印刷工这下满意了,都卖力苦干起来!
吩咐好,黄培成回去找费中绪。
然而费中绪已经不在了。
“费编辑呢?”黄培成问手底下的人。
“费编辑说他赶着回去上班,匆匆走了。”
黄培成又问:“他都没带走云景上周的稿费,走什么走?对了《双面魔君》的稿件呢?我要审稿。”
他想看《双面魔君》的后续内容。
《新小说报》的一个编辑道:“费编辑说,他等下再来交稿件拿稿费。”
黄培成不明所以,都来了,怎么不把稿件给他?
不过费中绪等下再来一趟是好事,他刚才,竟是忘了打听云景的信息。
费中绪急着走,并非为了上班。
南城书局的编辑都有各自的工作,完成工作后,完全可以早些下班,而他的工作早已完成。
他急着回去,是因为他很早以前,就跟同事说好,在拿到云景的稿件后,要先给他们看。
他的顶头上司都等着看《双面魔君》,他肯定要等上司看过,再将稿件给黄培成。
于是,黄培成忙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才看到《双面魔君》的新稿件。
上周云景上交的稿件差不多三万字,按理是六十元的稿费,但黄培成给了费中绪一张一百元的庄票:“云景先生的作品写得极好,我们编辑部经过商讨,一致决定将他的稿费增加到千字三元,剩下的十元,是《大头菜的一生》的稿费。”
“我替她谢谢黄主编。”费中绪想到几次见桑景云,桑景云都穿着同一套旧衣服,很为她稿费增加这事高兴。
小姑娘拿了稿费,应该能添几件新衣服。
黄培成又道:“费兄,我这边还有个不情之请。”
费中绪开口:“黄主编你请说。”
黄培成满脸堆笑:“费兄,能否将云景先生的联系方式给我?”
费中绪:“……”那必然是不行的。
费中绪杂七杂八说了许多,大概意思就是云景先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暂时不能给联系方式。
哪怕黄培成说他一定会保密,费中绪也坚决不说,
黄培成见费中绪这样,愈发觉得云景的身份不简单。
他莫非得罪人被通缉了?
黄培成要不到联系方式,就只能问起别的,比如云景是否能保证更新。
对此,费中绪打了包票:“黄主编你放心,她一定能保证更新。”
黄主编这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桑景云和桑景云吃过午饭,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他们回家挺早,桑景云甚至有时间拿出纸笔,写一点《双面魔君》。
桑景云写小说的时候,桑景英又一次翻开《大头菜的一生》。
家里娱乐少,因而桑景云每日写的东西,桑景英和桑景雄都会第一时间抢着看。
这篇小说,桑景英早就看过,但现在,他又看了第二次,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姐,等我将来有钱了,就建个善堂,收留一些孩子。”桑景英道。
“好。”桑景云支持桑景英。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正是靠着无数先辈无私的付出,才有了她上辈子过过的,安稳美好的生活。
她若是有能力,也想做些事情,让这个国家变好一些。
第二天是周一。
桑景云前一天去了租界,走的路有点多,这天也就选择了休息。
主要也是她想多写点《双面魔君》,多挣钱。
因为没去县城,桑景云也就没有早早看到《新小说报》,不知道今天的《新小说报》,发生了很大变化。
它不仅所有内容,都用了标点,还多了一张标明“赠品”的报纸。
这张报纸上,刊登了《大头菜的一生》。
桑景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谭峥泓已经知道了。
现如今,他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新小说报》。
醒后,急匆匆下楼的谭峥泓,在拿到《新小说报》后,就忍不住惊讶:“今天的报纸怎么这么厚?”
下人道:“小少爷,今天这报纸多了一张,据说是赠品,来送报纸的人还说,上面刊登了云景先生的新小说。”
报纸上有云景先生的新小说?谭峥泓欣喜万分,立刻去翻。
他很快翻到了那张赠品,同时也看到了新小说的名字。
这个名字,谭峥泓并不感兴趣,他都不知道大头菜是什么。
但作者那里,确实写着“云景”。
抱着对云景先生的信任,谭峥泓看了下去。
一开始他不解云景先生为什么要写一个小乞丐,看着看着,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悲伤。
等看到大头菜死了的时候,谭峥泓泪流满面:“怎么能这样,怎么就死了?那些人竟然还剖开他的肚子,怎么能这样……”
谭峥泓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看,又被大头菜的妹妹的经历伤到。
谭峥泓泪流满面,只知道不停念叨:“怎么能这样!”
大头菜竟然就这么死了,实在太过凄惨。
谭大盛回国后,一直忙着办厂的事情。
他好不容易忙完,赶回来看儿子,就见自己那个比自己还高上不少的儿子,哭得像个三岁孩子。
谭大盛大惊失色:“小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谭峥泓道:“爹,没人欺负我,我就是看了个小说……这小说太惨了。”
谭大盛顿时无语。
谭峥泓这时又看向自己爹:“爹,你给我点钱吧。”
谭大盛问:“你要多少?”
谭峥泓道:“先给我两千,我要去上海县城,帮助那里的孩子,我还要给大头菜修个坟。”
谭大盛道:“我去给你拿钱,对了大头菜是谁?”
第43章 初见
江浙一带, 管芥菜疙瘩叫大头菜。
大头菜有点像萝卜,一般用来腌咸菜,是上海县城百姓常吃的咸菜之一。
本地人看到桑景云写的这部小说, 就会想到市场上售卖的,一个个腌制好的大头菜, 或者种在地里的芥菜疙瘩。
但谭大盛和谭峥泓不是本地人,也就不知道大头菜是什么。
谭大盛听儿子说要给大头菜修坟, 更是不明所以。
谭峥泓道:“大头菜是我看的文章里的一个人。”
他说着,就把手上的报纸递给自己父亲。
谭大盛看到报纸, 眉头就是一皱。
他小时候家里很穷, 没机会读书, 虽然后来靠着一股子拼劲,不仅学会了认字, 还学会了英文, 但对阅读文章,依旧很排斥。
不过他喜欢听人说书, 当然要用他听得懂的话来说。
谭大盛不想看, 但现在儿子已经把报纸递到自己面前, 他一个当爹的,总不能完全不看。
谭大盛接过报纸,然后发现这篇文章特别好读,跟他以前看的那些完全不同。
他以前看某部有名的小说时, 连开篇的那首诗都看不懂, 这小说, 他却顺畅地读了下去。
读完之后,谭大盛的眼眶不免酸涩。
谭大盛家里很穷,而且他小小年纪, 就没了父母。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只能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去南洋当劳工。
当年他岁数不大,就时常被一起干活的成年劳工欺负。
倒也不是打骂,就是分饭的时候,给他分很少的饭菜,然后让他干各种杂活,比如帮他们洗衣服。
他没办法反抗,只能讨好他们。
他挨过饿,吃过苦,要不是后来遇到老丈人,被老丈人收留,成了老丈人店里的伙计,他现在指不定已经饿死了。
谭大盛看这篇文章,看得感同身受。
见自己儿子眼睛红肿,他心里也欣慰。
在南洋,有很多有钱人,他们中的一些,是没有人性的。
抓一群人帮他们种鸦片,把那些人当奴隶拼命压榨……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谭大盛险些也变成这样的人。
某日他回到家,见自己六岁的儿子收留了一个因为生病没有干好活,以至于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劳工,才猛然醒悟。
曾经,他也是被迫害的人。
他有钱之后,难道也要去迫害别人?
他在南洋有好几个农场,还有好几个橡胶园,手底下有许多工人。
这些年,他手下的工人的待遇一直比别处好,他的农场,还不种鸦片。
这让他少赚了很多钱,但他觉得值得。
至于自己儿子,相比于一个没人性的孩子,他更愿意要个有人性的,善良的孩子。
“这个叫大头菜的孩子是很可怜,好好给他修个坟吧。”谭大盛道。
谭峥泓点头。
谭大盛又问:“那两千元,你打算怎么用?”
谭峥泓年纪不大,但他没少跟着谭峥泓到处走,见识广博,当下说起自己的想法。
他想在郊外买一块地,盖一些房子收留孤儿,让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然后找一些活儿给那些大孩子干:“爹,这需要长期投入资金,只这两千元怕是不够,我想等孤儿院盖好后,在报纸上打广告,呼吁上海的有钱人捐钱。”
谭大盛很是赞同,又给谭峥泓提了一些意见。
谭峥泓原本激动之下,打算今日就去上海县城看看。
但因为谭大盛的到来,因为谭大盛跟他聊起那些孩子的安置,他心头过热的情绪慢慢退去,最终决定等明日再去上海县城。
谭大盛也很赞成,又让他去的时候,带上两个保镖。
谭峥泓答应下来。
谭大盛跟谭峥泓聊过,就让谭峥泓去学习。
他叫来自己手底下的人,带着他们去了他的书房。
谭大盛的书房很大,里头还有一整面墙的书,都是他买来装门面的。
进了书房,他就吩咐起来,让手底下的人安排两个人,明日暗中跟着谭峥泓:“峥泓要做什么,不用拦着,只一点,要保护好峥泓的安危,不许峥泓沾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儿子还年轻,在外面吃点亏,受点骗,都不成问题。
人活着,总要经历一些挫折。
但他不能被人坑害,染上坏习惯。
手下人答应了。
谭大盛让他们离开,去书桌后坐下,打算安静一会儿,顺便想想他那个工厂要如何建。
刚坐下,谭大盛就发现自己的桌子有些不对劲,上面多了一叠书。
他拿过一本一看,发现上头写着《西游记》三个字。
《西游记》这书,在南洋颇有热度,他一个朋友就非常喜爱这书,甚至还因此养了不少猴子。
南洋猴子多,谭大盛被猴子抓伤过,不乐意养猴子,但《西游记》他很喜欢。
有一次看到戏台上演孙悟空的人,将一根棍子耍得虎虎生威,他还花钱买走了那根棍子。
谭大盛翻开了这书。
这竟然是本图画书!
他不知不觉,就将桌上的那套书都看完了。
他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看这样的书?竟然还把这书放在他的书房里……
他书架上的书,可都是《资治通鉴》《史记》《三国志》这种,连《三国演义》都不放上去。
这书跟他的书房格格不入!
谭大盛把那些连环画放进书桌抽屉里,确保别人看不到,自己又能快速拿到。
谭大盛看《西游记》连环画的时候,谭峥泓将《大头菜的一生》这篇文章,推荐给自己的国文老师看。
张先生看过,愈发觉得这个云景先生,是个新式文人。
这篇小说非常白话,还用短短两千多字,揭露了社会的残酷,和百姓的麻木。
张先生看得很沉重,听了谭峥泓的想法后,也非常支持:“你要明年夏天才入学,这一年要做的事情,就只学习国文,空闲很多,这个孤儿院,不如你亲自去办,还能学一学钱财运用。”
张先生曾见过做慈善的人贪腐,将原本的慈善,做成了恶事。
若是谭峥泓不亲自去做,而是将之交给手下人办,可能会有很多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但若是谭峥泓自己去做,情况便大不一样。
谭峥泓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小少爷,他不缺钱,肯定不会贪墨。
做这件事,对谭峥泓本身,也大有好处。
这不仅能让谭峥泓了解一个他以前不曾了解过的世界,还能让谭峥泓学会钱财的处理,知晓物价。
开办一个孤儿院,需要购买各种东西,需要雇佣人手,还需要处理孤儿之间的矛盾。
这能让谭峥泓学到很多东西,对谭峥泓来说,是宝贵的实践。
等谭峥泓将架子搭好,弄清楚孤儿院的各项开支,再时不时去看看,就算交给别人管,也出不了大乱子。
自己父亲和张先生的支持,让谭峥泓心情激动。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帮助上海县城的大头菜们。
而这个时候,这篇文章,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租界某个洋房里,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在吃过早饭后,她儿子的几个姨太太,就一窝蜂来找她请安,对她说奉承话。
她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着自己转,但她们整日在这个宅子里待着,光聊天也没那么多东西好聊,她思来想去,就让这些人给她读小说。
老太太对《三国演义》这样的故事,是不喜欢的,觉得人太多,她弄不明白。
她更喜欢近来流行的,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但最近,老太太喜欢上一个武侠故事。
这是一个姨太太推荐的,那姨太太说这部《双面魔君》与众不同,老太太就听了听。
这一听,老太太便喜欢上,每日都让人念。
负责念报纸的姨太太早就提前看过报纸,此时拿出报纸,便准备读。
“等等,”老太太突然叫停,“小蝶儿,你哭过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姨太太怕老太太误会,连忙说:“老太太,我能遇到什么事儿?有你在,我就只有享福的,我是看了报纸上一篇文章,忍不住哭了一场。”
“是什么文章?”老太太很好奇。
这姨太太当即就把《新小说报》今日多送了一张报纸,上面刊登了云景新写的一篇文章的事情说了。
老太太听完,非常好奇,当即让这个姨太太读一读这篇文章。
然后,屋子里的人,就都开始抹眼泪。
“这可怜孩子……”老太太心疼不已。
她们对小说不小说的没概念,只当这是云景的真实经历,因而哭过一场,老太太就道:“小蝶儿,你去账房支二十个银元,送到《新小说报》去,让他们转交云景,让他拿这钱,去给大头菜修个坟。”
老太太都这么做了,那些姨太太当然不能没表示,她们纷纷捐钱,你捐两元我捐三元的,凑了二十元,让管家一道送过去。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有发生。
于是,《新小说报》的黄培成,莫名其妙,就拿到了一笔捐款,还有很多人来问云景的身份,想知道大头菜被葬在哪里。
黄培成喜笑颜开。
他就知道,他不会做亏本生意!
虽然给所有的读者送一张报纸,让他少赚了很多钱,但也让他得到了一个好名声。
黄培成让人去统计捐款人和捐款的钱数,这些,都是要交到云景手上的。
有些人只是同情大头菜,但也有些人,觉得云景的这篇文章,振聋发聩。
几个正聚在一起,谈论新文化的推广的文人,就拿着《新小说报》,感叹个不停。
“不曾想,先开始改革,先用标点的,竟是一份小说报。”
“我之前曾批评这小说报,觉得它只知道刊登娱乐百姓的东西,不知道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想来,是我错了。”
“这云景之前写的武侠小说,因用了标点,我早有耳闻,但不曾看过,现在我想去看看。”
“我倒是看过他写的武侠小说,生出许多感触,他应当也是如我们这般的人!”
……
上海县城,洪兴纸号。
洪掌柜读完《大头菜的一生》,眼眶也有点湿润。
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其实都不太喜欢街头的小乞丐。
这些乞丐会小偷小摸,而且有时会聚在店门口讨钱,店家不给钱,他们就不走。
但看了这文章,他心中对这些小乞丐,却生出同情来。
他家也是有孩子的,若是家里遇到意外,孩子落到这地步……
洪掌柜心里一酸。
读者的感受如何,桑景云并不知道。
此时,她也看到了《新小说报》。
桑景云对《新小说报》很有好感,毕竟这家报社,给了自己许多稿费,将来,应该还会继续给自己稿费。
现在见《新小说报》宁愿多送读者一张报纸,也要第一时间将《大头菜的一生》这个故事刊登出来,她更是有些感动。
她以后,一定好好写小说,也好回报《新小说报》对她的重视。
就是不知道,这部小说刊登后,能不能改变上海那些孤儿的现状。
希望有人在看到这部小说后,愿意为上海的孤儿做点什么。
想到那些孤儿,桑景云就想到了之前见过的江来。
也不知道江来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新小说报》销量高,但总共也就一万多份,其中绝大多数在租界销售,一小部分在上海县城销售,还有一些,被送去邻近城市。
因而上海县城,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并不是很多。
可即便如此,这日,江来他们,也要到不少钱。
江来很是高兴,他把钱收拢到一起,道:“既然城里的人突然发善心,我们这几日,就想办法多要点钱,好去买两床旧被子,我们还要想法子去偷点稻草……”
江来会成为这些孩子的头儿,就是因为他生存经验丰富。
已经活到十几岁的他,知道冬天是最难熬的。
白天,尤其是有太阳的白天还好,晚上那是真的冷,若是赶上下雨,屋里进了水……
江来抖了一下。
他小时候,有个对他很好的哥哥。
那人把他从江里捞起来,给他起名叫江来,教他怎么讨饭,怎么活下去。
但就是在寒冬的一个下雨天,他的这个哥哥冻死了。
当时他们抱在一起取暖,他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硬了。
那个冬天,他也险些没有熬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好,当时有人在上海县城一些地方,放了垃圾桶。
他一到晚上,就躲在垃圾桶里,这才撑过冬天。
他们是有两床被子的,但都硬了,不保暖。
今年,他们还多了三个人,也不够盖。
最好能有两床稍微好点的被子。
至于稻草,他们晚上睡觉,身下要铺稻草,他们的衣服里面,也要塞稻草保暖,他们需要很多稻草。
这些孩子当即决定,明天白天想办法多要钱,明天晚上去偷稻草。
第二日是星期二。
桑景云昨天休息了一天,写了六千多字,今天就决定去县城一趟,买些东西。
早饭,他们吃的是麦油煎。
桑学文调了一大盆面糊,放进去盐和葱花,又往锅里刷油,将面糊均匀贴在锅上煎熟,麦油煎就做好了。
他还用昨晚上的锅巴加水,煮了一锅粥。
麦油煎配粥,全是碳水,但大家吃得很开心。
毕竟之前,他们想吃都吃不上。
吃过早饭,陆盈带着桑景丽去串门,桑景云等人则去县城。
去县城的路上,桑景云提出要买点新鲜的鱼吃。
桑钱氏答应了。
上海这里的人,海鱼和淡水鱼都吃,毕竟它离海不远,又靠着江。
不过县城卖新鲜鱼的不多,多是咸鱼,那些新鲜鱼,出售的时候也是死了的。
夏天时,桑景云对死鱼一点兴趣都无,如今天凉了,她才决定买两条吃。
他们来到县城后,桑景云和桑钱氏分开行动。
桑景云刚在干货店买完东西,就看到了江来。
江来带着一群小乞丐,围住了一个小少爷。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跟对方要钱,而那个小少爷满脸窘迫。
小少爷个子很高,比江来高了至少三十厘米,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壮汉。
若是他想,完全可以把江来他们赶走,但他没有赶人,只是反复用生疏的北京话解释:“我已经没钱了。”
桑景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缠上了,估计是之前给钱太大方。
“小少爷,你行行好吧,我弟弟病了,等着钱看病……”江来抱着一个瘦弱的,约莫三四岁的男孩给小少爷磕头。
小少爷满脸为难,面色踌躇。
这模样,看着就像是还能拿出钱的。
谭峥泓真要拿,确实还能拿出钱。
这个被围住的小少爷,是谭峥泓。
他心里惦记着事情,昨晚上就没睡好,今日不过凌晨四点,便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左右无事可做,就准备了一番,带着两个下人,乘坐第一班电车,来到上海县城。
来县城没多久,谭峥泓就遇到了一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的模样,跟《大头菜的一生》里,大头菜的模样一般无二。
谭峥泓瞧他实在可怜,就去买了几个肉包子给他,又给他一角钱,让他藏好。
这孩子对谭峥泓千恩万谢,若不是他拦得快,还要下跪磕头。
谭峥泓心里满是同情,还有着浓浓的成就感。
能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他很高兴。
然后,就有第二个小乞丐找到谭峥泓要饭。
他如法炮制。
谭峥泓穿着富贵,年纪又小,本就是小乞丐讨饭的首要目标。
再加上小乞丐为了生存,大多抱团,遇到给钱大方的人,还会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同伴。
陆陆续续,谭峥泓遇到了好几个乞丐,后来,还被一群乞丐给围上。
这些人也不一定是乞丐,在上海县城,有很多没有固定工作,没有房子,就靠偶尔打零工挣点钱过活的人,这些人外表跟乞丐没太大区别,现在他们看到从谭峥泓这里能要到钱要到吃的,就跟着过来讨要。
谭峥泓这时候,也已经发现了不对。
但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可怜,他也做不到不管。
不过他也意识到了,不能直接给钱。
谭峥泓拿出一个银元,买了吃食分给这些人。
然后来跟他要钱的人更多了……
谭家很有钱,但谭峥泓出门,一般也不会带太多钱。
今日他出门,身上除谭大盛昨天给的,两千个银元的庄票外,只带了六个银元,并一些零碎的钱。
今日,他本是打算先花两三个银元,给大头菜修个坟的,至于别的事情,以后慢慢做。
但他除了遇到有人讨饭以外,还遇到两个生了病的小乞丐。
这两个小乞丐骨瘦如柴,肚子却很大,还发着烧……谭峥泓将他们送去医馆,才知道他们得了吸血虫病,已经好不了了。
看着两个满身伤口的小乞丐,谭峥泓的心情实在沉重,他将身上的零钱,全都给了他们。
谭峥泓身上除了那两千个银元的庄票以外,已经没有别的钱,然后他被江来一行给围住了。
谭峥泓不想动那两千元的庄票,这是他盖孤儿院的启动资金。
但江来等人,看着又实在可怜。
而且他给了这些人钱,肯定还有下一波。
谭峥泓知道自己应该把江来等人赶走,但这些孩子,瞧着实在可怜。
就在谭峥泓踌躇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走过来,对着他面前那群孩子里,最大的那个道:“他应该是真的没钱了,你们一直跟他要,也是要不到钱的,你们不如帮我做件事,我可以给你们一点东西。”
江来看到桑景云,立刻笑了:“好心的小姐,你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桑景云道:“我要买点柴火带回家,你们去帮我搬柴火。”
他们家确实要买一些柴火带回家,但按照原本的打算,要过几天再去买。
现在桑景云提出来,是想有个名目,可以给这些孩子一点东西。
上次她给粮食,是怕这些孩子肚子饿了又去偷抢。
这年头的农民日子也不好过,被他们偷走红薯后,说不定就要饿肚子。
但她不敢给太多,给他们太多,会让这些孩子觉得,可以一直不劳而获,或者抢东西是对的。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干点事情,再给他们一点东西。
江来看了谭峥泓一眼。
其实他手底下的孩子里,已经有人从谭峥泓那里要到东西。
他也知道,谭峥泓已经给出去很多钱。
这是个烂好心的大少爷,现在一直不给钱,或许是身上真的没钱了。
而且这少爷明显是外地来的,说的话他听不太懂,身边还有两个一看就很能打的下人,他其实也怕得罪对方。
江来立刻答应了桑景云的要求。
桑景云对那个小少爷点点头,用普通话说:“我带他们去买东西。”
也是这时候,桑景云才注意到,这个小少爷长得实在好看,是她穿来这个世界后,见到的长得最帅气的男人。
现代时,有各种化妆品护肤品,人们穿的衣服版型也很好,大街上,俊男美女也就比比皆是。
但此时却不同。
如今旗袍尚未出现,男女的打扮,与清末是没太大区别的。
比如陆盈,她平日里就穿着宽宽的褂子,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脑门,然后在后脑上盘一个发髻。
她头发算多的,但因为发际线靠后,留这么个发型大大降低颜值。
女人都这样,不要说男人。
此时的男人喜欢留胡须,衣服宽大,还爱戴瓜皮帽,颜值更低。
这小少爷,当真是鹤立鸡群。
不过桑景云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怎么见长得好看的人,但上辈子,她见过无数帅哥。
这人对她来说,也就算不上惊艳。
她招呼了一声江来,就往卖柴火的地方走去。
江来一行连忙跟上。
上回抢了桑景云,桑景云竟然还给自己粮食,当时江来就觉得,桑景云是个好心肠的。
他还想着,以后没饭吃了,可以找桑景云,让桑景云接济一下。
不过这些天他们还有东西吃,他又没遇到桑景云,就什么都没做。
现在桑景云说要让他们帮忙干点活,然后给他们东西……他一口答应。
桑景云去了卖柴火的店铺,买了两车柴火,又让老板帮她雇了两辆车。
很快,车夫就拉着车来了。
“小姐你要拉柴火去哪里?”一个车夫问。
桑景云说了地方,这个车夫就道:“小姐,拉车去那里,要十二个铜元,或者一角钱。”
其实他们一般收十个铜元,若是有人还价,最低八个铜元也会拉。
但桑景云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他们就要的多了点,这样桑景云就算还价,也最多还到十个铜元。
桑景云同意了,她买的两车柴都是木头,非常重。
这时候的车是木头车,拉着本就非常费劲,再加上路上是泥路,那更是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帮她把柴火拉到家里。
她知道收费略高,这两人应该等着她还价,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还价:“成,就这个价格。”
那两个车夫很高兴:“小姐,那我们去帮你搬柴火。”他们这些拉车的人,都是要帮着搬柴火的。
桑景云道:“不用你们帮忙搬,有别人帮忙,不过等到了我家,要麻烦你们帮忙把柴火搬到屋里。”
这两个车夫,自然是答应的。
桑景云就让江来带着那些小乞丐去搬柴火。
年纪小的,一次搬一根胳膊粗,大约一米长的柴火,年纪大的就多搬一点。
桑景云在旁边看着他们搬,指点着他们把柴火叠整齐,又道:“等你们搬完,我给你们一些柴火,我这里还有一包咸鱼,也给你们。”
她今天除了买新鲜的鱼,还买了五个铜元的,腌制好的三文鱼,毕竟三文鱼营养好,平常吃点挺好。
现在,这鱼可以给这些小乞丐。
这些人忙起来,桑景云这时注意到,之前那个小少爷也跟了上来,正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见桑景云注意到自己,谭峥泓用自己生疏的北京话道:“小姐,你做得很对。”
他其实想学上海方言,但实在难学,再加上如今北京话用的人多,他就跟张先生学北京话。
他身边的人能听懂吴语,跟他说了桑景云和小乞丐商量的事情,他觉得桑景云这么做是对的。
可以让这些孩子知道,他们通过劳动,能换来食物。
桑景云用普通话道:“谢谢。”
“不用谢,”谭峥泓又问,“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大头菜吗?他是一个小孩,就像他们一样。”
桑景云没想到这人会问起大头菜,点了点头开口:“我知道。”
谭峥泓非常高兴,又问:“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他葬在哪里吗?”
桑景云满脑袋疑问。
这是她虚构出来的人!
第44章 读者
桑景云面对谭峥泓单纯的目光, 无奈开口:“我是通过《新小说报》知道他的。《大头菜的一生》是一部短篇小说,大头菜应该是杜撰出来的人。”
“他是杜撰出来的?实际上没有这个人?”谭峥泓觉得不可思议。
桑景云突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以前她也以为闰土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并不是。
当然闰土有原型,就像她想写大头菜的时候, 参考了上海诸多小乞丐的经历。
桑景云看向江来等人:“就算大头菜不存在,这些小乞丐是真实存在的。”
确实如此。谭峥泓看向那些乞丐, 然后发现搬柴火的乞丐,比之前围着他的, 多了两个。
谭峥泓对桑景云道:“这两个孩子, 我曾见过的。”
这话像极了贾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话, 桑景云问:“当时你给钱了?”
谭峥泓道:“一个给了钱和肉包子,一个只给了个馒头。”
这两个孩子, 一个是他最初遇上的小乞丐之一, 他给了肉包子外,还给了几个铜元。
另一个, 是后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他讨饭的, 当时他买空了一家包子铺, 分给他一个馒头。
桑景云道:“怪不得他们围着你不放。”
谭峥泓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桑景云在听谭峥泓提到大头菜后,便知道谭峥泓是自己的读者。
她很好奇谭峥泓对自己写的小说的看法,就问了几句。
然后, 她就听到了来自谭峥泓的, 滔滔不绝地夸奖:“云景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非常喜欢他写的《双面魔君》, 这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好看的小说!我现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写的小说……”
谭峥泓的北京话说得并不好。
但因为他时常在张先生面前夸奖《双面魔君》这部小说, 这些话说得特别顺。
桑景云还能通过他的言语、表情和神态,感受到他对云景深深的崇拜。
桑景云对他好感大增。
对自己夸夸夸的读者,谁不喜欢呢?
谭峥泓夸完,问桑景云:“你呢?你喜欢云景先生的小说吗?”
“当然喜欢,他的小说,我看过不止一遍。”桑景云道。
谭峥泓当即问:“你最喜欢哪一段?”
桑景云便把自己觉得写得最满意的地方说出来。
那都是她带着强烈的情绪写的。
谭峥泓更加激动:“我也觉得这些地方,非常好看!很打动人!不过最打动人的,还是《大头菜的一生》,看完,我哭了许久。”
桑景云听完有些惊讶地看了谭峥泓一眼。
这个小少爷说话是真的直白并且朴实无华,此时别的男人,就算真的看哭了,也不会跟人说。
“我来这里,是想给大头菜修坟。知道他是虚构的人,我挺高兴的,但看到这些孩子,又觉得难受,”谭峥泓看着江来等人叹气,“我还遇到了两个患有血吸虫病的孩子,他们真的很可怜。”
桑景云听到“血吸虫病”四个字,心里一惊。
长江流域水网密布,为血吸虫的传播提供了适宜的环境,一直都有血吸虫病传播。
桑景云上辈子,就听自己奶奶,讲过五六十年代,他们到处灭钉螺的事情,还让他们这些孩子,见到钉螺就弄死。
她这人好奇心旺盛,后来就专门查了一下相关资料,这才知道,建国时,我们国家血吸虫感染者的总数多达千万。
民国时期,因为血吸虫病,还出现了灭村乃至灭镇的情况,一些乡镇,感染人数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就算了,此时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感染上血吸虫病的。
如今西医尚未发展起来,没有抗生素,没有各种医疗器材,药物也非常少,对很多病症,都无能为力,也不知道病因。
她之前了解了一下,发现如今西医使用的退烧药,就只有阿司匹林,这种药只能进口,价格非常昂贵,还不一定能买到。
这个年代,医疗条件太差了。
桑景云道:“江浙一带乃至上海郊区,一直都有血吸虫病存在,偶尔还会爆发,江西、安徽、湖南等地也很严重,这种病,暂时没有治疗方法。”
中医有一些缓解症状的方法,但已经感染的人,是没办法彻底治好的。
只是一些人身体好,家境又不错,服用一些驱虫的药物进行压制后,可以存活数十年,跟没患病的人看着没区别。
但最容易患病,身体最不好,最缺营养的底层百姓,他们在患病后往往是得不到治疗的,也没办法补充营养,一般过上数年,就会丧命。
谭峥泓见桑景云表情有些沉重,就安慰道:“你不要难过,那两个孩子,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他们。我有建一个孤儿院的打算,我想帮助那些像大头菜一样的孩子。”
桑景云闻言有些惊讶,仔细询问起来,很快就知道了谭峥泓的名字,和他来上海县城的目的。
谭峥泓还问起桑景云的姓名。
桑景云道:“我姓桑。”
她没说自己的全名,一来她的笔名就是名字掉个个儿,二来这时的女子,本就不会随便跟人说全名。
“原来是桑小姐,桑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谭峥泓朝着桑景云笑了一下。
桑景云会说普通话,跟他一样喜欢云景先生的书,还知道他以前不知道的血吸虫病……他很喜欢跟桑景云聊天。
“跟你聊天也很愉快。”桑景云道。
桑景云刚说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桑景云,你真是水性杨花,勾搭一个洪永祥不够,现在又勾搭了一个。”
桑景云转过头,就看到了张夫人。
桑景云之前被张夫人指责过,但那次张夫人指责她的话,严厉程度是比不上那个跑到洪兴纸号来说她的老秀才的。
之后张夫人还很快被气走,她也就没把这当回事。
她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村里人相互之间起口角很正常,打架也常见。
他爸跟他大伯就打过架,完了他大伯有事,他爸还是会帮忙。
一些邻居天天吵架,也还一直是邻居,两家的孩子照样一起玩。
她只当张夫人是脑子不清楚,上门找骂。
后来的张庄茂,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但就算她不把那两次自己占了上风的口角当回事,张夫人几次三番找麻烦,到底过了。
“张夫人,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干坏事的人,就总以为别人也爱干坏事……你见我跟人说几句话,就觉得我勾搭人,莫非你平日里,喜欢这么干?”
“你,你胡说八道!”张夫人非常生气。
桑景云注意到,今日的张夫人非常憔悴,但她没留情:“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我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跟人说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是在勾搭人,你带着两个男人出门逛街,也不知道算个什么。”
张夫人身后确实跟着两个年轻男子。
她今日是来买柴火的,不想花钱雇人帮忙搬,就从张家的铺子里叫了两个人来帮忙。
至于她为什么见了桑景云就说难听话,是因为两天前,张庄茂从租界回来,就不愿意去上学了,说是学校里的同学,都排挤他看他笑话。
这个月初三,张庄茂从桑景云那里得知真相后,跟张夫人大吵一架。
张夫人难受了一星期,想着等张庄茂回来,要跟张庄茂缓和关系。
她有三个儿子,但前面两个儿子出生时,张家还未发达起来,只开了一个小铺子,当时她要在铺子里帮忙,那两个孩子都是她婆婆带的,跟她并不亲近。
只有张庄茂不同。
张庄茂出生时他们家已经很有钱,不需要她去铺子里帮忙,张庄茂也就自幼长在她身边,跟她非常亲近。
之前她丈夫在外面养女人,她大儿子二儿子压根不帮她,只一味讨好她丈夫,只有张庄茂站在她这边。
她对张庄茂非常看重,一心为张庄茂谋划,自然不想因为桑景云,跟张庄茂生了嫌隙。
张夫人准备一肚子话要跟张庄茂说,还让人准备了一大堆张庄茂爱吃的东西,结果张庄茂一回家就进屋躺着,都不愿意吃东西,还说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不肯再去学校。
张夫人自然恨上了桑景云。
但是桑景云牙尖嘴利,她这次又没占上便宜。
张夫人转头对谭峥泓道:“小伙子,这个女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整日抛头露面就算了,家里情况也不好,爹还抽大烟赌钱!”
她老远就瞧见,这个年轻人和桑景云聊得很开心。
这人看穿着打扮,明显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家里条件大概率比洪永祥还好,她不想桑景云搭上这人。
然而谭峥泓听到张夫人机关枪一样的话,不明所以。
嗯,张夫人语速太快,他没听懂。
事实上,张夫人跟桑景云的对话,他从头到尾都没听懂,这会儿也就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谭峥泓听不懂,桑景云却能听懂。
她觉得张夫人有病。
明明是张家对桑家有亏欠,张夫人是怎么有脸一而再再而三找她麻烦的?
桑景云学着张夫人跟别人说话。
她看向出来看热闹的,卖柴火的老板,对那老板道:“这位掌柜,我爷爷是桑元善。他当年对张四爷多有提携,去世前还将手上人脉交给张四爷,就希望张四爷能照看我们一家。不想我爷爷刚去世,张四爷和张夫人就翻脸不认人,不仅不照顾我们,还几次三番找我们的麻烦。”
类似的话,之前桑景云在租界的电车站说过。
那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他们,洪掌柜不想惹事,也不会主动跟人说张四爷做的事情,也就没有传开。
但这里是上海县城!
桑元善和张四爷,县城的那些掌柜不见得认识他们,但肯定听说过。
店掌柜听得恍然大悟。
张夫人却气坏了:“你这个小贱人!”
“贱人你骂谁?”桑景云反应很快。
“当然是骂你!”
“对,贱人骂我。”桑景云道:“你们一家忘恩负义,迟早遭报应。”
张夫人再也受不了,掩面离开。
桑景云见她走了,琢磨起搬家的事情。
之前她不想搬家,是因为那房子够宽敞,也是因为搬到县城,会有人说他们家闲话,她刚穿来时,来他们家要债的李老板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些人一般不跟他们这些孩子对上,但桑钱氏来镇上,遇到某些人后,是会被奚落几句的。
而且他们家当初,其实是被人算计,才丢了家业。
他们在乡下待着,抢了桑家产业的人并不会关注他们,但要是他们太过高调,这些人搞不好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张四爷一家其实还好,虽然脑子不清楚,但不会干太过分的事情,那些管着赌场卖着大烟的人,手上却是养着大批打手的。
不如咬咬牙,搬去租界?
虽然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再来,租界的生活成本还很高,但她现在,也不是负担不起。
既然要搬家,桑景云也就不客气了。
恰好有好事的人来问她情况,她就将自己跟张家的恩怨详细说了说,帮张四爷宣传了一番。
而这时,江来他们,已经搬完柴火。
桑景云让这些孩子一人抱走一根木头,又给了江来一包咸鱼。
江来立刻给桑景云跪下了:“小姐你真是大善人!”
桑景云道:“别跪了,你们快回家去吧。”
江来他们闻言,高高兴兴地去挑柴火。
他们都选了头大的,抱着就走。
在上海,柴火并不便宜。
这时没有天然气液化气,做饭大多用柴火,整个上海地区,每天消耗的柴火的量非常惊人。
而周边的柴火,根本不够用,都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
县城的人要买柴火,一些农户,也需要买柴火。
他们地不多,不可能在地里种树,平日里能用的柴火,就只有收了水稻留下的稻草、大豆秸秆、玉米秸秆之类。
这些东西,若是不精打细算,根本不够烧。
为了能多点柴火,他们会在收了水稻后,把水稻的根拔出来晒干当柴火烧,有时候还不得不购买一些柴火。
棚户区的人,更是缺柴火。
桑景云给江来他们的柴火是木头,一根就能烧很久,对这些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宝贝。
他们怕被抢,急急忙忙就抱着木头回家。
到家后,江来让人生火,往瓦罐里加水、米和咸鱼煮咸鱼粥,然后把桑景云的事情跟其他人说了说,最后道:“桑小姐真是个好人。”
孩子们纷纷点头。
江来又道:“那个张四爷我是知道的,算不得大人物,即便我们得罪了他,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一家这么坏,我们等会儿,就去桑小姐出口恶气。”
“江来哥,怎么出气?”众人问。
江来道:“我编点骂人的歌,我们在县城唱一唱。”
他琢磨着,帮了桑景云之后,一定要去跟桑景云说一声,如此一来,指不定还能从桑景云那里要来一些粮食。
桑小姐的穿着打扮很普通,人却很大方。
江来一行苦思冥想,开始编歌谣:“张四爷,丧良心,忘恩义,欺恩人……”
桑景云并不知道江来他们打算做的事情。
这些小乞丐一走,桑钱氏就找过来了,然后又念叨了她一顿。
她乖乖听念叨,与那两个拉车的人一起往家里走。
路上,桑钱氏还道:“你年纪小,就容易被欺负,你买了柴火,若是叫船运回来,花费绝不会这么多,即便让人帮你拉回来,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桑钱氏心知那两个拉车的人是故意多要价,骗桑景云的钱,说话时也就没有收着声音。
她是专门说给那两个帮忙拉车的人听的。
桑景云有些尴尬,也有点无奈,只能转移桑钱氏的注意力:“奶奶,我今儿个,遇到了一个外地人……”
桑钱氏见桑景云这样子,就知道桑景云是不想多说,只能停嘴。
因出了这事儿,桑景云有些担心那两个帮忙拉柴火的人会不高兴。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到了他们家后,还殷勤地帮他们搬柴火并叠整齐,等她拿出两个银角子给他们后,他们更是一脸感激,一再道谢。
桑景云觉得他们的脾气挺好的,却不知道他们也觉得桑景云脾气好。
他们以前,甚至遇到过把东西拉到目的地后,让他们拉东西的人赖账不肯付钱的事情。
晚上,桑景云告诉家里人,说接下来可能要搬家。
陆盈和桑景丽有些舍不得,桑钱氏和桑景英怕花钱,也就桑景雄很高兴,期盼着能去租界住。
租界多好啊!他去了租界后,还不用再去糕点铺干活。
桑景英瞪了兴高采烈的桑景雄一眼,对桑景云道:“姐,我明儿个,就开始写《水浒传》的连环画。”
前段时间,他一直在看书,顺便琢磨要如何写,他觉得明天可以开始动笔。
他要赚钱!
“好,对了你学做珐琅,学得怎么样了?”桑景云问桑景英。
桑景英道:“我学得很好。”
对此桑景云并不意外。
桑景英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还跟原主一样,被桑元善带过几年。
他各方面的能力和见识,肯定超过珐琅班那些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
桑景云和桑景英聊了聊,还一起商量了《水浒传》连环画的开篇要怎么写。
而租界,谭峥泓在跟谭大盛说自己今天的经历。
上午桑景云离开后,他在上海县城找了一些人聊天。
聊过,他就知道,大头菜确实是杜撰的。
但上海县城,生活着很多“大头菜”。
“爹,明日我想多带几个人,去看看上海郊区的棚户区。”
“棚户区?”谭大盛不解。
谭峥泓就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说出:“许多逃荒或者逃难来上海的人,都住在那里,而他们,多靠出卖劳力过活,上海的孤儿,也大多住在那里。”
“可以,你明日就去那里看看。”谭大盛道。
等谭峥泓离开,谭大盛就叫来谭峥泓的保镖,还有自己暗中安排的人,询问谭峥泓今日遇到的大致情况。
得知谭峥泓因为可怜那些乞丐,把身上除庄票以外的钱花了个精光,他哭笑不得:“那他还有钱回来?”
谭峥泓的两个保镖道:“少爷是跟我们借的钱。”
得知谭峥泓只拿自己的钱救济乞丐,没有让保镖也把钱都拿出来,谭大盛很满意。
谭大盛只简单问了问,主要想知道谭峥泓有没有吃亏,谭峥泓的保镖,就只说了这件事,桑景云,他们是提都没提。
毕竟谭峥泓和桑景云只稍稍聊了一会儿,很快就分开。
后来,谭峥泓找别人打听大头菜的事情,聊的时间更长。
第二日,桑景云没去县城。
她担心张夫人脑子不清楚,会找上门来闹事。
桑景云这担心是多余的。
张夫人现在,可没有余力找她麻烦。
昨日上午,她跟张夫人在县城起冲突后,这事儿就传开了。
桑家败落后,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人心生同情。
因为桑元善当初拼尽全力还钱,那些跟桑家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家,对桑家并没有恶感。
得知张夫人去找桑景云的麻烦,他们很是看不上。
“当初她巴结着桑家,现在桑家落魄,就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实在过分。”
“这种人不能深交。”
“也不知张四是否知道这事。”
“肯定知道,若是张四记恩,一直帮衬桑家,张夫人哪敢这么对桑家人?”
“也是……”
……
当天下午,就有许多人聊起这件事。
这也就算了,这日下午,还有一些小乞丐,唱起“张四爷,丧良心”的歌谣来!
这歌谣,是江来他们唱的。
昨日中午,他们吃了一顿咸鱼粥后,就又去了县城,然后唱骂张四爷的歌谣。
江来刚唱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怕有人找他麻烦,来打他。
不曾想,一个衣着富贵的年轻人听到后,竟将他叫过去,给了他一角钱,还夸他唱得好!
之后,还有好几人说他唱得好,并给了他钱。
见状,江来越唱越起劲,还很疑惑——按照他了解到的情况,张四爷在县城就是一个普通商户,没什么仇人,怎么现在这么遭人恨?
他却不知道,那些听他唱歌谣的人,以为他唱的,是《双面魔君》里的张四爷。
这些人看了《双面魔君》后,都很讨厌张四爷,听人骂张四爷,自然觉得痛快。
至于给钱大方……他们既然看《双面魔君》,自然也看过《大头菜的一生》。
现在有可怜的小乞丐骂张四爷,给些钱是应该的。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上海县城也是有说书先生的,还有一些读书人,会给周围人读报纸。
因而,有很多不识字的人,也听过《双面魔君》,其中就包括县城的一些孩子。
这些孩子,也跟着唱起来。
张四爷今日一出门,就听到有孩子在唱“张四爷,丧良心”什么的,脸都黑了。
第45章 赔礼
张四爷没有看小说的习惯, 从未看过《新小说报》。
他身边,虽然有看过《双面魔君》的人,但人家看归看, 不可能跑到张四爷面前说张四爷跟书里的反派重名这事儿。
实际上也没有重名,两人的真实名字是不一样的, 只是都姓张,都排行第四而已。
专门去跟张四爷说这个, 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他们压根就不在张四爷面前提《双面魔君》。
张四爷不知道《双面魔君》的存在,自然觉得那个孩子嘴里的张四爷是自己。
他冷着脸走过去, 想知道乱说话的小赤佬是谁, 就见一个唇红齿白, 戴着个绣金线的瓜皮帽的十来岁孩子,正被下人领着在路上走, 看样子是要去上学。
这孩子瞧着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就不知道是谁家养的,家教竟然这般差!
张四爷正这么想着, 就见旁边一座宅子里, 出来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那孩子还道:“常博,你念的是什么?快教教我!”
先前那孩子就大声念:“张四爷,丧良心……”
后面出来的那个孩子闻言,连忙跟着念。
这两个孩子, 是县城一所小学的学生, 也是云景的读者。
他们最先看的, 是《西游记》连环画,后来有个孩子从自己哥哥那里知道了《双面魔君》这部小说,就把他哥哥的报纸借来, 拿到学校和同学一起看。
他们都非常喜欢孟佑,对小说里那个两面三刀的张四爷,则深恶痛绝。
因此,常博昨晚回家时,遇到有小乞丐在唱歌谣,就将之学会,反复背诵。
张四爷听到两个孩子都开始唱,怒火中烧。
尤其是,后面这个孩子,他是认得的!
那是王掌柜的大孙子,很得王掌柜喜爱,他见过几次。
王家跟他们家住得近,两家多有往来关系不错,竟也在背后说他坏话!
“你们唱的是什么?”张四爷怒道,声音很响亮。
常博和王家小少爷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张四爷。
张四爷冷着脸道:“你们小小年纪,就不修口德,编排他人,实在没教养!你们家里人,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两个孩子莫名其妙被训斥,又是害怕,又是愤怒。
而这时,王掌柜从宅子里出来。
王掌柜总看自己儿子不顺眼,但非常疼爱自己的大孙子,大孙子早上上学,都是他亲自去送。
只是小孩手脚快,他又帮孙子多拿了一件衣服,也就出来得有点晚。
刚出来,就听到张四爷在训斥自己孙子,王掌柜顿时不乐意了:“张四,你说谁没教养?”
张四爷道:“王掌柜,你孙子在跟人学脏话,你该管一管!”
王掌柜的孙子之前没唱,是刚学的,张四爷觉得王掌柜应该跟他一样,声讨那个最先唱乱七八糟的歌谣的孩子。
王掌柜觉得自己的孙子不可能说脏话,但还是问:“小宝,你刚说了什么?”
王掌柜的大孙子今年九岁,他道:“爷爷,我们唱了点东西,嗯,就是‘张四爷,丧良心,忘恩义,欺恩人’,爷爷,张四爷是个大坏蛋!”
王掌柜的这个大孙子,很喜欢《双面魔君》,他还磨着王掌柜买《新小说报》给他。
王掌柜疼孙子,孙子的这点小要求自然会满足,他不仅每天买《新小说报》,还花钱让人将《双面魔君》之前的内容抄下,给孙子收藏。
都这么折腾了,王掌柜自然也是看过《双面魔君》的,知道孙子嘴里说的“张四爷”,是小说里的人。
他正想解释,张四爷已经大发雷霆:“王掌柜!你就是这么教育你家孩子的!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将来指不定要蹲大牢!”
王掌柜听张四爷这么说,就不乐意了。
他孙子活泼可爱,张四竟然咒他孙子!
“你才要蹲大牢,自己做了恶心事,还不让人说了?”王掌柜冷笑:“你占了桑家那么多便宜,还欺负桑家人,骂你几句是应该的!”
王家跟张家住得近,张四爷和桑家的往来,他也是知道的。
以前张夫人总跟人说他们跟桑家关系多好多好,结果桑家出事,他们不仅没帮忙,还低价从桑家手里买了不少产业。
要不是之后张四爷对外说他给桑家提供了住处,说他会照顾桑家人,县城早就有人说张四爷坏话了!
但按照昨日桑景云的说法,张家提供住处,桑家是要付房租的,别的照拂,更是一概没有。
眼前这张四,跟书里的张四爷一样,是个忘恩负义的。
张四爷有些心虚,声音更响亮:“你莫要胡说,我哪里欺负张家人了?”
“你家夫人昨日还当众骂桑小姐,很多人都瞧见了,”王掌柜道,“听说她还曾上门跟桑家要房租,想把桑家人赶走。你之前不是说,桑元善去世后,只要你活着,就会一直照顾他的家人?你是这么照顾的?”
桑家败落后,张四一直对外说他给桑家人提供了住处,说他时常去看桑家人,还会说点桑家人的现状,让人误以为他在帮衬桑家。
为此,很多跟桑元善关系好的人,都对张四多有照拂。
不曾想张四得了好处,竟是一点都舍不得付出。
在王掌柜看来,让张四爷一直养着桑家人,确实是不合适的,尤其是桑家还有个桑学文。
但张家在乡下的宅子,给桑家人住一住又怎么了?
还有昨日,哪怕桑家小姑娘做的事情真的不妥当,张四的夫人也该私底下跟人说,哪有当众指责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水性杨花的?
更何况那小姑娘做的事情,并无不妥之处,也就是去买柴火的时候,跟人聊了几句。
若是这样都不行,那县城的女眷,都不能出门了!
张四爷之前生气,就是因为这歌谣说中了他的亏心事。
现在被王掌柜这么一说,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当真发生,张四爷眼前一黑。
王掌柜却懒得搭理他,对大孙子道:“小宝,爷爷送你去上学。”
王家小少爷牵住爷爷的手,还道:“爷爷,张四爷就是个坏人,对吧?”
王掌柜道:“对!对!”
张四爷只觉得脸面丢尽。
他找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昨日上午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他夫人给他惹事!张四爷气急败坏,转身去找张夫人的麻烦了。
他曾经对桑元善说过要把那宅子和附近的几亩地给桑家,让桑家可以活下去。
桑元善怕桑学文知道后又去乱来,就不肯收,只拜托他将来照看着一点桑家人。
上海郊区的房子不值什么钱,那房子他当年盖的时候,只花了二十个银元,但那附近的几亩水田是值钱的。
张四爷乐得桑元善不要。
他也不想照看桑家人,就怕照看了之后,桑学文会缠着他不放。
所以,桑元善去世后,他就再未去过桑家,但他没想到,他妻子会给他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张四爷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觉得错全在自己妻子,他回家后,也就狠狠训斥了张夫人。
张家的钱都在张四爷手上,张四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惦记着那些钱,也就不敢得罪张四爷,他们站在张四爷这边,与张四爷一起指责张夫人。
张庄茂更是对母亲的做法失望透顶。
张夫人一时间竟是成了全家的敌人,百口莫辩,只能哭个不停。
把怒气都发在妻子身上后,张四爷对两个儿子道:“拿上老宅和附近十亩田地的地契,我们去桑家赔罪!”
事情已经发生,他只能想办法解决。
上门赔罪就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张四爷的两个儿子闻言,都有点心疼。
那边的田地都是上等良田,上海附近洪涝旱灾还少,那些地种上水稻好好伺候,亩产能有七八百斤。
桑家将之租出去,光是收的租金,都够一家子开销了!
当然这是基本开销,想要大鱼大肉,或是想要抽大烟,那必然是不行的。
张家如今虽比以前有钱,却也不算豪富,给出去这么多田地,分明就是在他们心上剜肉。
都怪他们母亲!
三人叫了黄包车,就往桑家所在的地方而去。
桑家。
桑景云早上起来后,就在家中写稿。
因没有手机分心,到桑学文做午饭的时候,她已经写了近四千字。
写多了手疼,再加上快吃午饭,桑景云就停了笔,收拾好自己的稿件,在院子里溜达。
他们院子里种的菜,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也生了许多虫子。
陆盈和桑景丽,原本是怕虫子的,但近来,桑景丽在外面跟小伙伴玩多了,竟然不怕了,还从自家院子抓虫子拿去送人。
桑景云只能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小孩子,确实容易学别人,而这年头的农村人,又都是不将蛇虫鼠蚁当回事的。
这会儿,桑景丽就又在捉虫子,捉得不亦乐乎,手上拿着的竹筒里,全是相互缠绕的菜青虫。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谁啊?”在院子里纳鞋底的桑钱氏扬声问。
“是我,洪永祥。”洪永祥的声音响起。
桑景云立刻道:“奶奶,是洪先生,快开门。”
桑景云穿来这个世界,到现在已经两个半月。
桑学文被关在家里,也已经两个多月。
最初时,他每天都烟瘾发作,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的,但关了两个多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发作。
当然,身体上的戒断容易,心理上的戒断却是极为困难的,所以他们依然没有放他出去。
不过现如今,他们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要先把他关起来,才能去给人开门。
桑钱氏摸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后的锁,将大门打开。
门一开,桑景云就看到了洪永祥。
“洪先生,你怎么来了?”桑景云问。
洪永祥没有进门,站在院门外对桑景云道:“我是来这边做采访的,顺便给你送稿费,你出来一下吧。”
桑景云说过不想自己父亲知道自己赚钱的数目,洪永祥就让桑景云去外面说话。
毕竟他这次给桑景云带的稿费,太多了。
桑景云来到外面,洪永祥就拿出两张庄票给桑景云,低声道:“《新小说报》那边,把你的稿费加到了千字三元,再加上《大头菜的一生》的稿费,一共给了你一百元。此外,自从《大头菜的一生》刊登出来,就有很多人给报社捐款或者寄信,到昨日下午,他们已经收到两百多元的捐款,后续应该还有一些。”
桑景云看到,自己手上的两张庄票,一张是一百元,另一张是两百元,加起来,竟然有足足有三百元!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过此时贫富差距大,对有钱人来说,这钱不算多。
“你不看信件,信件我就没带过来,只拿了个捐款名单过来。后续的捐款,下次再给你。”洪永祥又给了桑景云一个名单。
“谢谢洪先生。”桑景云收好东西,又跟洪永祥聊了聊,这才知道洪永祥来上海县城,是为了采访上海县城的诸多“大头菜”。
“我们主编想呼吁租界各界人士,出钱出力安置那些孤儿。我早上已经在县城了解过他们的情况,来这边除了给你送稿费,也是想了解一番棚户区的情况。”洪永祥说着,看向河对岸的棚户区。
桑景云道:“我没去过那边,但据我所知,那边应该有点乱,你要不要找几个人与你一道去?”
洪永祥笑了笑:“不用,我一个男人,出不了事情,而且等过去后,我可以找个住在那里的人带路。”
桑景云想了想,意识到洪永祥这么做,确实没有问题。
棚户区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压榨得厉害的老百姓,不会伤人。
少数恶棍,也不敢对洪永祥这么一个健壮男子动手。
若是洪永祥再雇个向导,更不用担心。
但她不能独自去那里,运气差遇上坏人被人抓去卖了,怕是求告无门。
“那洪先生吃了吗?要不要在我家吃饭?”桑景云又问。
洪永祥这次是匆匆过来的,等下还要赶回租界,时间有点紧,因而还未吃饭:“我带了两个馒头。”
“只有馒头哪里够?洪先生到我家吃个便饭吧。”
洪永祥想了想答应下来。
而这时,桑景云听到有人问:“岸上的兄台,你们可有热水?我们想买点。”
桑景云抬眼看去,见问话的一个穿着长衫的清瘦年轻人,对方站在一条船上的,离他们不远。
她又瞧了瞧,发现船上还有个熟人,正是昨日见过的谭峥泓。
这年轻人再次开口,问洪永祥:“兄台,我们来这边办事,来不及赶回县城,想买点热水,若是有吃的,那更好。”
桑景云道:“我家有水,也有吃的。”
那年轻人闻言,立刻指挥着船夫将船停靠在岸边,带着人从船上往下走。
“桑小姐!”谭峥泓这时也看到了桑景云,笑着打招呼。
谭峥泓一行,也是一大早来上海县城的。
洪永祥到达上海县城后,先在县城做了一些采访,谭峥泓一行,却是在买了一些吃食之后,直奔棚户区。
他们已经在棚户区那边逛了一圈。
现在是白天,棚户区的壮劳力大多不在家,里面就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谭峥泓注意到,很多有父母的孩子,外表瞧着跟那些孤儿没区别。
他们实在太过贫困。
还有一些女人和老人,瘦得都没有人样,瞧着就是骨头架子上,蒙了一张皮。
谭峥泓不是没见过穷人,在南洋那边,也是有穷人的。
但现在瞧见,他依然同情他们。
有上次的教训,谭峥泓没有再随便给钱,因他这次出来带了四个保镖一个助手,人比较多,也没人敢围着他要钱。
他找了一些人打听棚户区的情况,打听完就给他们留点食物和铜钱,不知不觉,他特地兑换回来,让保镖背着的铜钱少了一半,早上在上海县城买的食物,也给出去大半,只剩他们中午吃的馒头。
水已经喝完,又临近中午,保镖就提议要去买点水,若是可以,再买点菜,配着馒头吃。
谭峥泓同意了,他们就坐船来到河这边。
他们知道普通农户家里,是没什么吃食的,所以直接盯上了桑家。
能住这样的房子的人家,伙食应该不差。
谭峥泓对桑景云道:“桑小姐,我们的水喝完了,想要一些热水。此外,我们带了馒头,但没有菜。你家可有鸡蛋?能不能给我们炒点鸡蛋?”
“我家有鸡蛋,可以炒一些给你们。”桑景云答应下来,又问:“你们要不要到我家歇一歇?”
谭峥泓道:“那就多谢了!”
桑家地方不大,但要坐几个人还是可以的,桑景云带着他们进去,搬了几个条凳给他们,让他们坐在门口,又对谭峥泓道:“我让我爹给你们做几个菜。”
桑景云说这话的时候,这些人看到了桑学文。
米饭已经做好,桑学文正在炒菜。
已经做了两个月饭的他,做菜的动作非常熟练。
谭峥泓身边那个文人打扮的年轻人瞧见,忍不住皱眉:“你爹做饭?为何你不做,让你爹做?”
“我家谁做饭,与你何干?”桑景云道。
这个年轻人闻言更加不悦:“你一个女子……”
谭峥泓打断了他的话,问:“你们在说什么?”
这个年轻人,是谭峥泓找来的助手。
他要办孤儿院,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怕自己处理不好,就跟自己的父亲要了个吴语和北京话都会说的人过来当助手。
这年轻人正琢磨要说点什么,桑景云已经开口:“他觉得该我做饭,不该我爹做。”
那年轻人闻言,对谭峥泓道:“少爷,这家人……”
谭峥泓再次打断他:“吕助理,叔叔自己愿意做饭,与你何干?”
吕助理脸色铁青。
谭峥泓也不去管他,转而问桑景云:“桑小姐,你家都有什么吃的?我们人多,得多做点。”
桑景云道:“我让我爸给你们炒一盘鸡蛋,再做一个蒜叶炒咸肉,一个炒青菜,以及一锅大头菜蛋花汤,如何?”
她说的这些,都是做起来比较快的菜,花费的时间较少。
“可以,多谢了。”谭峥泓笑道。
桑景云又指了指面前的菜地:“青菜你们自己去摘了洗,这样也能快点吃上。”
“好。”谭峥泓应下,对四个保镖道:“四位大哥,我们去摘点青菜洗一洗吧。”
他没喊吕助理,他知道这人肯定不乐意去摘菜。
一上午下来,他对吕助理,已经很不满。
之前,他与棚户区百姓说话时,吕助理满脸嫌弃,还时不时捂鼻子。
他对棚户区糟糕的环境,也很不适应,但绝不会这么失礼,这人以为他是谁?
谭峥泓已经决定,等回去之后,就把吕助理退还给自己父亲。
跟着谭峥泓的四个保镖,两个是在南洋的时候就跟着他的,另外两个,是他父亲在这边找的。
这四人出生都不好,听到谭峥泓的话就去拔地里的青菜。
他们明显是种过菜的,拔的时候,专门在长得密的地方拔,还拔那些长歪的。
这是农民下意识的行为。
谭峥泓也下地拔菜,他上来就拔了一棵品相很好的青菜,拔完见别人的做法跟自己不一样,停顿片刻后,就学着那些保镖,去拔模样差的青菜。
五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拔了一堆。
谭峥泓觉得够了,就停了手。
见桑景丽蹲在旁边,他还问:“小妹妹,你在干嘛?”
他说着,凑到桑景丽旁边看了一眼,随即往后退了几步,用闽南语对保镖道:“你们洗菜时一定要洗干净一点,菜里不能有虫子。”
谭峥泓的话,桑景云大概能听懂一些。
就算听不懂,也能看懂,谭峥泓瞧见虫子后害怕的模样,让她有些想笑。
不过她没笑,让谭峥泓去井边洗了手后,就问谭峥泓是来做什么的。
谭峥泓道:“我想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如何生活的。”
桑景云闻言,指着洪永祥道:“那你可以与洪先生认识一下,洪先生是《上海日报》的记者,专门来棚户区采访的。”
“您是《上海日报》的记者?”谭峥泓惊喜地看向洪永祥:“我很喜欢看《上海日报》。”
洪永祥很高兴,与谭峥泓聊起来,然后就听谭峥泓问他:“那个闹自杀的小开后来怎么样了?”
洪永祥:“……”
得知谭峥泓一行已经去过棚户区,洪永祥问起棚户区那边的情况。
谭峥泓总算不八卦了,细说起来。
他们说话时,桑学文在做饭。
他先做了自家吃的菜。
早上桑钱氏买了三斤瘦肉,其中一斤桑学文剁碎,打上鸡蛋放在蒸架上蒸熟,剩下的两斤他原本打算晚上吃,但因为多了洪永祥这个客人,就又切了半斤肉丝,做汤炒菜的时候放一点。
除鸡蛋蒸肉末外,他还做了红烧萝卜、肉丝炒青菜、肉丝炖豆腐和大头菜肉丝汤。
做完这些,他又给谭峥泓他们做菜,这次没用新鲜肉,切了一块腌制好的五花肉。
“那碗肉末蒸蛋,能不能卖给我们?”吕助理问正在做菜的桑学文。
桑学文话很少:“不能。”
“我们可以多花点钱,你知道我们少爷是谁吗?”吕助理能感觉到谭峥泓对他的态度冷漠了许多,就想买个好菜去讨好谭峥泓。
桑家总共就那么点地方,吕助理的话,桑景云自然是听到了的,她对谭峥泓道:“你带来的那个人,问我们知不知道你是谁,让我们把我们的菜让给你。”
谭峥泓闻言有些恼:“吕助理,我随便吃点就行,不挑食,你别打着我的名头挑事!”
之前他就是怕这人乱说话,才打断对方,没想到这人依旧一副大爷模样。
吕助理表情讪讪,有些不甘心,好在闭了嘴。
谭峥泓他们人多,桑学文做的菜的量也就大,炒鸡蛋时,他用了十二个鸡蛋,油也放足了。
做好后,他将菜放在桑景云前不久买回来的书桌上。
家里碗少,桑景云就只给谭峥泓他们拿了筷子,让他们夹了菜,配自己带的馒头吃。
“多谢,桑小姐,你们家可还有多余的碗碟?我想借个碗。”
只要一个碗还是有的,桑景云拿了个碗给谭峥泓。
谭峥泓接过碗,夹了一些炒鸡蛋,又夹了点咸肉炒蒜叶和炒青菜装进去,让身边的保镖给外面的船夫送去。
他们为了出行方便,特地租了一艘船。
船夫要看着船,就没过来。
等那个保镖送完菜回来,谭峥泓才动筷子。
这时,桑景云他们和洪永祥,已经吃得差不多。
很快,谭峥泓一行也吃饱喝足。
热水已经烧好,桑景云就倒了一些水给他们喝,让他们休息会儿。
谭峥泓继续跟洪永祥聊天,说起自己要盖孤儿院的事情,还说要在《上海日报》上打广告,看有没有人愿意与他一起,每月定期捐款维持孤儿院的运营。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琢磨孤儿院的选址,觉得那孤儿院,可以盖在附近。
租界当然是好地方,但地价贵,生活成本也高,突然把这些孤儿送去,这些孤儿还会不自在。
桑景云也觉得可以将孤儿院盖在附近,虽然将来这里会沦陷,但还要很久很久,暂时不用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
更何况真到了那时候,租界都是不安全的。
也是这时,又有人从外面进来。
今天来的人挺多的!
堂屋正对着大门,桑景云一抬头,就看到了张四爷,张四爷身边,还跟着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
这是来找麻烦来了?
桑景云和桑钱氏对视一眼,桑钱氏就问:“张四,你来做什么?”
张四爷道:“婶子,我是来道歉的。这些日子我很忙,就让家里那口子照顾你们,没想到她不仅没有照顾你们,还给你们找了许多麻烦,实在对不住!”
张四爷满脸歉意。
桑景云觉得他有些假。
若不是他默许,张夫人绝不可能这么不给他们脸面。
不过张四爷竟然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来道歉的,这有点出乎桑景云的意料。
她在县城说张四爷坏话这事儿,威力这么大的?
张四爷又道:“婶子,我很早就把房契地契给到我家那口子手上,让她给你们送来,不想她一直没给你们,这次我就亲自带过来了……”
张四爷的两个儿子也纷纷开口,把错全推到张夫人头上,同时让桑钱氏务必收下这些房契地契。
说得好像他们多无辜似的……桑景云有点看不起他们,转头去看桑钱氏,等桑钱氏定夺。
桑钱氏道:“房契和地契我收了,你们走吧!”
张四爷还想说点什么,桑钱氏又道:“我家有客人,就不招待你们了。”
张四爷看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目光在洪永祥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道:“那我们就先离开,改日再来看你们。”
他要回去把这件事澄清一番,不能让人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
张四爷他们急匆匆走了,桑钱氏把房契地契交到桑景云手上:“阿云,我们不用搬家了。”
她家老头子当年给了张四许多人脉,但不收这东西,其实是想把桑景云嫁去张家。
现在东西收下,他们与张家,就没什么瓜葛了。
如今家里情况变好,全是因为桑景云,这些田地,她打算给桑景云。
桑景云接过地契看了看,发现除了十亩良田外,这房子周围近一亩的地,也成了他们的。
她心里一动,问桑钱氏:“奶奶,我能把这地捐了吗?”
桑钱氏愣了愣。
桑景云道:“奶奶,那十亩良田,还是让原本的租户种着,我们房子旁边的这块地,捐了让他们盖孤儿院如何?”
这块地不算大,也就一亩多点,大约七八百个平方,但正好符合谭峥泓的要求。
第46章 血吸虫病
桑景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底层百姓的生活,过得太辛苦。
所以,她才会写《大头菜的一生》这篇文章。
而在她写了这篇文章后, 有读者给大头菜捐款,有记者为孤儿们写采访, 也有人想要盖孤儿院。
她作为作者,也该做点什么。
不过对桑钱氏, 她却不是这么说的。
桑景云拉着桑钱氏来到院门外,低声道:“奶奶, 那个带了好几个保镖的小少爷, 想在附近盖个孤儿院, 收留一些孤儿。这孤儿院若是盖在我们家旁边,我们家必然会安全许多, 别人想打我们的主意, 也要三思而后行。”
桑钱氏原先,不明白桑景云为何要将这块地捐出去。
但现下听了桑景云的话, 她觉得极有道理。
张四今天来找他们道歉, 是为了张家的名声, 但他心里,定然是不忿的。
将来,他说不定会反过来,败坏他们家的名声。
现在他们将一块地捐出去, 给人盖孤儿院, 别的不说, 名声肯定会好很多。
最重要的是,这房子周围的地,是旱地, 里面还有一小片竹林。
在上海郊区,最贵的地是水田,旱地远没有水田值钱,至于种了竹子的地,那竹子是值钱的,但底下的地不值钱,毕竟想要开垦出来种粮食,会非常困难。
桑钱氏道:“景云,这是你的地,要如何处置,是你的事情。”
桑景云笑了笑,往里走去,对谭峥泓道:“我刚听说你们要盖孤儿院,恰好今日有人来给我赔罪,送我一块地,我便将之捐出,给你们盖孤儿院。”
“哪里的地?”谭峥泓问。
桑景云道拿出地契道:“就我家旁边,大约一亩多点。”
当年张家还住在这里时,附近的这块地,是张家的菜园。
彼时,张家的长工会在外面这块地里,种上各种蔬菜,还有玉米、番薯、甘蔗等,让张家不用去买菜。
但等张家搬走,这块地就荒废了,现如今长着一些杂草,里面还混了些蔬菜,也不知道是种子飘到了这里,还是有人偷摸撒了种子,打算等菜长成再偷偷收走。
之前,桑钱氏其实打过这块地的主意,想在这里种点蔬菜,但他们家只跟张家租了房子,她不好随便动别人家的地。
“这地方不错,不用让那些孩子远离他们熟悉的地方,又能将他们与棚户区隔开,”谭峥泓道,“但你们不用捐,我花钱买就成。”
谭峥泓注意到,桑家家具很少,房子也有些旧。
这家人的日子,明显过得一般。
他不好意思让人捐地,直接买下更好。
桑景云道:“我也看过《大头菜的一生》,我想为那些孩子做点什么。”
谭峥泓对上桑景云的目光,确定这是桑景云的真实想法,当下道:“那就多谢桑小姐慷慨解囊了!”
桑景云道:“改日我们可以定个契书,我将旁边那块地,无偿捐给孤儿院。”
桑景云和谭峥泓商量好这件事后,谭峥泓和洪永祥,便决定离开桑家,前往河对岸的棚户区。
去棚户区之前,谭峥泓问桑景云:“桑小姐,我们的餐食费是多少?”
桑景云报了个公道的价格:“三角。”
因粮食产量低,现如今在上海,粮食的价格很高。
也因为粮食价格高,猪肉鸡蛋的价格都不低。
总之,恩格尔系数很高。
谭峥泓拿出三角钱给桑景云,跟桑景云告辞,和洪永祥一起,去了河对岸的棚户区。
他们乘坐船夫的船来到河对岸后,谭峥泓对吕助理道:“吕助理,你不用上岸了,在此处等我们吧。”
吕助理闻言,先是一喜,紧跟着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叫了一声:“谭少!”
谭峥泓没搭理他,转身离开。
桑景云在谭峥泓洪永祥等人离开后,便回到家里。
桑学文和桑钱氏在洗洗刷刷,桑景云却是把自己之前收拾好放进屋里的纸笔拿出,准备写点什么。
今天看到谭峥泓,她又想起了谭峥泓之前提到的血吸虫病。
她没学过医术,不知道血吸虫病要用怎么样的药物来治疗,更不知道那种药物的制作方法,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
血吸虫的幼虫,寄生在钉螺体内。
想了想,桑景云提笔开始写:“血吸虫之患,源自钉螺。钉螺藏血吸虫之幼虫,有钉螺处,常有血吸虫。民众常染疫于田间劳作或河泽嬉戏时……”
近来她有了钱,也就买了很多报纸看。
桑景云发现《申报》有一个副刊,叫“常识”,会刊登一些知识性的东西,之前她就在上面看到过要如何预防疫病的文章。
据说刊登后,每篇文章稿费一元。
当然,上面的文章都短,桑景云写的这篇《血吸虫病预防》,就只有两百字。
桑景云打算明日就将这文章寄出。
写完这篇文章,桑景云拿出《双面魔君》的稿件,继续往下写。
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了笔。
《申报》副刊,大概率不会刊登她有关血吸虫病的文章,毕竟这文章,是没有依据的。
不如,她在自己的小说里写一写?
就写一个武林势力擅长用蛊虫。
他们培养了大量吸食人血,寄生在人体内的蛊虫,起名为“血吸虫”,让其寄生在钉螺体内,再将钉螺放到敌对势力生活的地方。
他们敌对势力的人,不知不觉就感染上血吸虫,然后出现患血吸虫病后的诸多症状,并最终丧命。
他们甚至靠这个办法,将他们的敌对势力全都灭掉。
当然,他们的阴谋会被主角发现,主角还组织人手,灭杀钉螺。
基本情节是这个,具体写的时候,自然不能平铺直叙。
桑景云打算写那个用蛊虫的势力将主角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将主角绑走用来喂蛊虫。
然而主角在魔教时,曾服用许多毒药锤炼身体,这让他们的蛊虫对主角无用,甚至被主角毒死。
这些人不明白主角为何会这样,将主角带到他们的禁地里,试图研究主角,然后主角便在那里得了宝物,功力更上一层楼……
总之,科普血吸虫的同时,剧情一定要爽。
说起来,此时的武侠小说里,还未出现过蛊虫,这又是会让读者觉得新奇的。
桑景云灵感充足,一口气写了三千字,明日后日要写的剧情,也都全部想好。
而这时,张四爷父子三个,早已赶到镇上。
到镇上后,张四爷立刻让人去酒楼订宴席,又派人去请那些原本跟桑家做生意,现在跟他做生意的人,打算好好解释一番。
张四爷邀请的人,有些已经知道张夫人在大庭广众下为难桑景云的事情,有些还不知道。
但只要有空的,都应邀而来。
那些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是压根没多想,那些知道这件事的人,则是想跟张四爷要个说法。
桑元善去世也不过两个多月,张四爷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实在过分。
上海县城最好的酒楼门口,张四爷亲自迎客,每个客人到来时,都对他们说明原因:“我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向大家赔罪。昨日我夫人慢待了桑小姐,实在不应该。”
他定了酒楼最贵的酒席,每桌十元,还另加四元点了鱼翅,又准备了上好的绍兴黄酒和洋酒待客。
席间,张四爷一句桑家的坏话都不说,只说自己有错。
那几个对张四爷不满的人见张四爷道歉这么诚恳,都不好再找张四爷的麻烦。
席间,张四爷一杯接着一杯,喝下许多酒后,还假装喝醉,大哭起来:“我对不住桑叔啊!因我有外室一事,我家那口子对我极为不满,阳奉阴违,我让她照拂桑家,她却跟我对着干,故意针对桑家……”
众人听完,都觉恍然。
他们就说,张四爷不是小气的人,也要脸面,怎么会做出在恩人刚去世不久时,就让妻子上门去讨要房租的事情。
原来是张夫人吃醋!
这些人都觉得张四爷不容易。
之后,张四爷又哭着回忆自己与桑元善的种种,说桑元善去世前,还记挂着桑学文。
他这番作态,让那些本想奚落他几句的人,最后骂起了桑学文这个败家子。
张四爷已经知错,还给桑家送了田地房产,怎么都比他们做得好,他们又能说什么?
酒足饭饱,张四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把人送走,又回来扶张四爷。
张四爷一副醉死过去的样子,由两个儿子轮流背着,终于回到张家。
刚到家,进了书房,张四爷便睁开眼睛。
他酒气熏天,眼神却还算清明,明显没有真的喝醉。
“爹,你喝点水。”
“爹,我去打水给你洗个脸。”
张四爷的两个儿子围着张四爷献殷勤。
张四爷由着他们伺候,等梳洗过,喝了点水,才道:“我有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做。”
“爹你尽管吩咐。”两人一起道。
张四爷道:“你们跟家里的婆娘透露点消息,就说我们家陆陆续续,其实给过桑家不少钱,只是没宣扬而已。若不是我们给了钱,桑家如今的日子,哪会那么好过?”
想了想,张四爷又道:“你们再去查一查,看桑家的钱到底是如何来的。”
张四爷的两个儿子答应下来。
张四爷又道:“你们再多跟人聊聊桑学文,聊得时候叹几口气,就说他以前跟你们借了钱,一直没还。”
张四爷是想传出些消息,让人觉得桑家也有错。
现在,人们是同情桑家的,但在得知他们给了桑家不少钱,这次又给了桑家田地后,渐渐地,就会觉得桑家贪得无厌。
桑元善确实是个好人,但他已经没了,桑学文却不是个好东西。
至于桑景云……她一个小姑娘天天在县城晃荡,早有人觉得不合适,到时自然会有闲言碎语出现。
桑家坏他名声,他也要坏了桑家名声!
张四爷的两个儿子都应下了。
张四爷心满意足,早早睡下。
另一边,洪永祥却是敲开了洪家的门。
他原本是想回租界的,但今日下午采访棚户区的人时,捡到一个差点被冻死饿死的女婴。
他抱着那个女婴在附近村子找了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花两块钱让那女人帮着奶几天孩子,耽搁了时间,也就没赶上电车。
不过他家就在县城,在家里住一晚上,明日再回租界也是可以的。
“哼!你可真是出息了,过家门而不入!”洪掌柜看到洪永祥,就没个好脸色。
若非别人告诉他,说今日上午在县城看到了洪永祥,他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来了县城。
洪永祥讪笑:“爹,我饿了。”
他忙着安置那个女婴,还未吃晚饭。
洪掌柜闻言,吩咐家里的厨娘去做点吃的端过来,又问洪永祥来县城,是为了何事。
洪永祥把《大头菜的一生》刊登后,他们报社让他做采访的事情说了。
“原来如此。”洪掌柜道:“那些小孩儿,确实可怜。”
因不知道洪永祥会来,厨房没留吃的。
厨娘调了面糊,打进去鸡蛋做了点麦油煎,又往锅里加水,放进去鸡蛋和榨菜做了个汤,端给洪永祥。
这两样东西,是做起来最快的。
洪永祥一边吃迟来的晚饭,一边跟洪掌柜说起自己今天的经历,自然也提到了他在桑家吃午饭的事情。
“你看桑学文,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三个孩子了!”
洪永祥:“……”他爹真的是不管说什么,都能扯到结婚生子上去。
喝了口汤,洪永祥才道:“爹,桑学文变化还挺大的,今日中午,我在桑家吃的饭食,全是他做的。”
“他做的?”洪掌柜被惊到。
“对,他做的。”洪永祥把中午的情况说了。
洪掌柜道:“他这样还挺好,唉,桑元善太宠爱孩子了。”
当初桑学文被人带着染上烟瘾,桑元善也知道不好,想让儿子戒,但儿子一难受,他就心疼。
想着家里也不是出不起这点钱,就纵容了桑学文。
其实光是抽大烟,不至于把桑家给抽垮,但很多人抽了大烟后,行事作风与平常不同。
有心人一怂恿,头脑发热的桑学文就去赌钱了。
要是桑元善早点狠下心把儿子关起来,桑家兴许不会败落。
洪永祥又提到张四爷。
洪掌柜笑道:“县城到处都有人在骂张四爷,他这是急了。”
洪永祥不解:“县城怎么会到处都有人骂他?”
洪掌柜笑道:“也不是骂他,我看那些人想骂的,是《双面魔君》里的张四爷。”
今日县城的乞丐,都在唱什么“张四爷”,还有人唱着这个跟他要钱。
洪永祥得知原委,哭笑不得。
租界,谭峥泓也在跟父亲说今日的经历。
他本想跟洪永祥一起去安顿那个女婴,但保镖劝他,他考虑过后,就给洪永祥留了点钱,先行离开。
他若不回租界,他父亲一定会担心。
谭峥泓将自己今日做的事情都跟父亲说了,还说有个小姐捐了一块地给他盖孤儿院。
谭大盛听完很是欣慰。
他儿子是个好孩子。
等跟儿子聊过,谭大盛照旧找来儿子的保镖了解情况。
在那几个保镖去跟谭大盛汇报时,吕助理正琢磨着,要在谭大盛面前告谭峥泓一状。
他是谭大盛安排到谭峥泓身边的人,结果谭峥泓一点都不尊重他。
谭峥泓在棚户区,遇到得病的人,也不远着点,完全不顾惜身体。
他还打算说一说谭峥泓与那位桑小姐的事情。
他准备告诉谭大盛,说有个女人勾引谭峥泓。
那桑小姐一点不在意男女大防,瞧着就不是安分的!
吕助理想说的话有很多,但谭大盛压根没有见他,甚至直接解雇了他。
自己儿子都跟他说了,不想要这个助理。
他儿子不想要的人,他自然也不要。
桑景云第二日早上,照旧和桑钱氏他们一起去县城。
路上,桑景英拿着《水浒传》,一直在琢磨《水浒传》的漫画要怎么编。
桑景云跟他讨论起来,一路上,两人商量好了前两册的写法和剧情。
而他们刚到镇上,桑景云就听到有人唱:“张四爷,丧良心……”
三人都有些惊讶。
见唱这歌谣的,是前天帮自己搬柴火的小乞丐,桑景云朝着对方招了招手。
那个小乞丐认识桑景云,他快步来到桑景云面前:“好心的小姐,我给你磕头……”
桑景云扶住了对方:“不用跪,我就是想问你几句话。”
小乞丐问:“小姐,你要问什么?”
桑景云问了那歌谣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乞丐语言表达能力不怎么样,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桑景云还是弄明白了情况。
江来为了给她出气,编了个歌谣到处唱。
她算是知道,昨天张四爷为什么要来给他们家送地契房契了。
“小姐,唱这个,别人愿意给我们钱,昨天我们要到了很多钱!”小乞丐很兴奋。
《双面魔君》是桑景云写的,桑景云自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哭笑不得。
她捐地盖孤儿院捐对了,这块地,本就是因为这些孩子,才得到的。
只是张四爷想靠着给他们家一些东西,让别人不要唱这东西,怕是做不到。
毕竟《双面魔君》在此时的上海,真的挺火的。
在现代时,时不时有一部电视剧大火,而在电视剧火的时候,往往到处都有人在讨论这部剧。
她的《双面魔君》在这个时代,跟现代大火的电视剧没什么区别,观看的人一直在变多。
说不定有些人在听了这歌谣后,还会专门去看这部小说。
桑景云给了这个小乞丐一个铜元,然后就去了洪掌柜那里。
也是巧了,她竟然看到了洪永祥:“洪先生!我正好有事找你!”
昨天洪永祥跟她聊了没几句,谭峥泓他们就来了,所以她有些事情,没来得及跟洪永祥说。
她打算把读者捐给“大头菜”的钱捐出去。
她本想写封信跟洪永祥说一说,再把钱放在洪掌柜这里,现在遇到洪永祥,就不用写信了。
“有何事?”洪永祥问。
桑景云道:“洪先生,读者捐给大头菜的钱,我不能收。谭峥泓建孤儿院一事若是靠谱,我想把读者的捐款,全部捐给孤儿院。”
“这钱可有不少,你真要捐。”洪永祥道。
桑景云道:“他们是给大头菜捐钱,我如何能拿?”
桑景云把钱和捐款名单都给了洪永祥,让洪永祥到时在报纸上刊登一下此事。
“你放心,我一定将事情办好,”洪永祥笑道,“谭峥泓办孤儿院一事,我看是靠谱的。”
“靠谱就好。”桑景云笑了笑。
从谭峥泓这里离开,桑景云就去了邮局。
已经不用寄信给洪永祥,但她需要寄信给《申报》副刊的编辑部投稿。
桑景云将自己那篇写血吸虫病的文章寄出。
她没在信里写地址,但留了一段话,说这是国外一个医生的研究成果,希望《申报》可以刊登,她不要稿费。
医生什么的都是她胡诌的,桑景云压根不知道现在国外有没有研究出钉螺与血吸虫病的关联。
但钉螺有害,这是确定的。
她说清血吸虫病的传染方法,说不定能救一些人,既如此,撒谎也无妨。
桑景云将信寄出后,和桑钱氏一起,又去了肉摊买肉。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江苏某地,血吸虫病正蔓延开。
其实住在城市里的人,是不太会感染血吸虫病的,他们身体素质好,也不怎么去被血吸虫污染的水域。
最容易患病的,还是那些农民。
谭峥泓他们昨日渴了,会想办法买热水喝,但农民渴了,喝井水都算讲究的,常常在河里舀了水就喝。
他们平日里劳作、洗澡之类,也都要下水。
这样的他们被血吸虫感染,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而一旦染病,他们就没力气劳作,还会渐渐虚弱而死……
民国时期,全国各地各种疫情非常多,但血吸虫病,依然是严重疫情之一。
得知江苏那边的情况后,上海这边的几个医生,自费前往疫区。
第47章 孤儿院动工
桑景云在寄出稿件后, 便和桑钱氏一起回了家。
而他们到家后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
来敲门的是谭峥泓一行,瞧见桑景云, 谭峥泓扬起笑容:“桑小姐,早!”
“早, ”桑景云问,“你是要开始盖孤儿院了?”
谭峥泓道:“肯定要过几日再盖, 我打算先筹备起来。”
谭峥泓简单跟桑景云说了一下自己的打算。
他手上有两千银元,他想先从棚户区招募一些人手, 将孤儿院盖起, 再登记棚户区的孤儿, 接他们到孤儿院生活,教他们一技之长。
“我来找桑小姐, 是想麻烦桑小姐找人帮我们准备午饭, ”谭峥泓指了指保镖手上拎着的食材,“桑小姐, 这是我准备的食材, 帮我们做一下, 再准备两道素菜,我们给两毛工钱。”
谭峥泓带了米、一只活鸡,还有一块大概两三斤重的猪肉。
他这次没带那个吕助理,身边只有四个保镖, 再加上船夫一共六个人, 这些肉食已经够吃。
虽然帮着做饭要用到木柴和油盐酱醋, 还要给他添两个素菜,但他给两角钱,这依然是划算的。
桑景云道:“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爹的手艺, 可以让我爹帮你们做。”
谭峥泓立刻道:“不嫌弃,你父亲的手艺很好。”
桑景云接了这活儿,谭峥泓就又与她商量起来,希望以后能在桑家搭伙吃饭。
双方最后商量好,往后谭峥泓每天出六毛钱,桑家给他准备六人份的午饭,若是加人,那就按一毛一个来算。
这价格看似有些高,但谭峥泓要求每顿两个荤菜,那每人一毛的伙食费,就是正常价格。
谭峥泓放下东西,就跟保镖一道前往棚户区。
上船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桑家几眼。
他从小到大,认识的女子不算少。
而这位桑小姐,与他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她明明瘦瘦小小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桑小姐很成熟。
桑景云在谭峥泓离开后,就拿着谭峥泓给的两角钱和食材,进屋去找桑学文:“爹,我给你找了个活儿!那位谭少爷让我们帮忙做饭,给两毛钱。除掉各种成本,你做个饭,至少能赚一角。”
桑学文愣住。
桑景云道:“爹,你以后也能养家了,这一角钱我给奶奶,就当我们家明日的生活费。”
桑学文认真点头,心情有些激动。
桑景云又道:“爹,我给你准备个本子,将你赚的钱都记在上面如何?”
桑学文不解,桑景云笑着解释:“他们往后还需要我们帮忙做饭,每次做饭,爹你都能赚一角钱,你帮我誊抄稿件,写三千字我也给你一角。如此一来,爹你每天都能挣两角钱。”
“誊抄稿件不用给我钱。”桑学文连忙道。
帮自己女儿抄书,哪能收钱?
而且他极为喜爱《双面魔君》,每日抄这本书,背诵这本书,他对大烟都不再想念。
他愿意免费帮忙抄。
桑景云道:“爹,钱不是真的给你,我都给奶奶,以后我们家,就用你挣的钱来过日子。”
桑学文每天都会帮她誊抄三千字稿件,有时候还更多。
虽然如今他誊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但也需要两三个小时,给他一角钱,是正常价格。
这么一算,桑学文每日能赚两角,已经可以养活全家。
桑景云是不会把钱给到桑学文手上的,她也不会放桑学文出门,这么干,只是为了让桑学文有点成就感。
一个人若是不被人需要,会有精神上的不满足感,容易折腾出事情。
让桑学文觉得他是被需要的,他能养家,再时不时夸夸他,洗脑一下。
长此以往,桑学文迟早会成为勤恳干活的老黄牛。
这是桑景云早就打算好的。
她拿出前几日买的账本,在上面记下桑学文赚的钱的数目,并将之放在桑元善的遗照下。
桑元善的遗照还在堂屋里摆着,他的遗照下方是桑景云穿来时家里就有的旧供桌,不过现下这桌子并不拿来放供品,倒是放着一些杂物。
桑学文盯着那账本看了好几眼,然后去杀鸡了。
桑景云觉得他今日,干劲比往日更足。
他们家院子里种了菜,但那些菜不够他们吃,种类也少,因而桑钱氏时不时,会去附近农户那里买菜。
如今气候适宜,地里的蔬菜很多,价格也便宜,花两个铜元,就能买回来一箩筐。
桑学文又是杀鸡又是洗菜,忙得不行,给谭峥泓他们做了好几个菜。
白切鸡、蒜叶炒鸡杂、红烧肉、凉拌蒿菜、油渣炒青菜,还有一个用鸡汤做的榨菜汤。
分量十足的五菜一汤,摆盘还好看。
桑学文以前是个纨绔,爱吃美食,好奇心上来了,还会去酒楼后厨观摩。
他跟阿兰关系好,桑家的厨房也时常光顾。
虽然以前没做过菜,但他对做菜有些了解,自己嘴巴又刁,桑景云觉得,他做的菜,比桑钱氏做的菜要好吃许多。
桑钱氏对做菜,一向是做熟了能吃就行,桑学文却会想尽办法把菜做得好吃。
毕竟他以前,不好吃的东西,那是不愿意吃的。
谭峥泓他们中午过来,瞧见这些菜,特别满意。
那鸡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整只的,鸡肝鸡胗也炒了蒜叶,肉的分量更是足,桑家这是一点都没偷工减料。
以前谭峥泓出门,也曾买了鸡请人帮着做,结果端上来一盘鸡肉炖粉条,里面的鸡肉少了能有三分之一。
谭峥泓满意,桑学文也满意。
他把鸡血鸡肠鸡心都留下了,鸡汤也留了一半,晚上加入豆腐,炖了一大锅鸡血豆腐汤,味道非常鲜美。
以前的桑学文,那是一点不在乎钱财的,也从不精打细算,如今真是变了一个人。
接下来两天,谭峥泓每日都带着保镖到桑家吃午饭,同时,孤儿院也开始动工。
谭峥泓从棚户区雇用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打算先把桑景云捐的那块清理出来。
同时,他们也去政府部门,办好了契书。
周日这天,桑景云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她开门出去,见旁边的空地上,谭峥泓雇来的人坐在一口锅边,伸长了脖子望着远处。
这些人男女都有,他们身边,还跟着几个孩子,全都翘首以盼。
瞧见桑景云,他们露出讨好的笑容:“桑小姐早。”
“你们早。”桑景云也朝着他们笑了笑。
他们当即露出感动的神色。
桑景云知道他们这么早过来等着的原因——谭峥泓包一日三餐,他们这是等着是早餐。
这不,帮谭峥泓送粮食的人来了。
谭峥泓的两个保镖坐船来到这里,拎上来一袋粮食,两捆柴火。
他们用碗舀出一锅糙米,让这些人去煮米饭,又拿出几斤咸鱼让他们放在蒸架上蒸熟,当菜吃。
这些人一拥而上,开始做饭。
等桑景云回家吃完早饭出来,就见他们也已经做好饭,而谭峥泓的保镖正在给他们分饭。
干活多的多分一些,干活少的少分一点,但每个人面前的饭,都够他们吃撑。
有人将饭菜都吃光,也有人只吃了一部分,准备将剩下的带回去,还有人当场和孩子分着把饭吃了。
吃完,他们都不用那两个保镖吩咐,就开始干活,清除空地上的杂草和树木树根。
他们的工钱不多,谭峥泓每日只给他们一角。
但三餐管饱,还顿顿有咸鱼!
县城的普通居民,都没法吃这么好!
这些人感恩戴德,把谭峥泓当成大善人。
毕竟这样的伙食一天吃三顿,花费怕是不止一角。
这相当于他们一天能挣两角,一个月能挣六元。
县城的掌柜,一个月的薪水也只有八元,而他们往日去县城打零工,一天能挣两角已经算好的,有时一天下来,一个铜元都挣不到。
桑景云没怎么关注孤儿院的建设,最多谭峥泓中午来他们家吃饭时,跟谭峥泓聊几句,说点自己的意见。
她很忙,实在没时间。
今天,她就又要去租界。
以往周日,桑钱氏是不去县城的,但今天她跟桑景云一道出门。
她要去买菜,中午好做给谭峥泓他们吃。
昨日谭峥泓打了招呼,说今日有八个人吃饭,她还得多买一些菜。
“奶奶,今日做八个人的饭菜,成本最多五毛,我们可以挣三毛。等会儿,我给爹记两毛钱的账。”桑景云笑着对桑钱氏道。
这赚的钱,其实都在桑钱氏手上,但桑景云会在桑学文的账本上记一下。
“阿云,你爷爷应该早些把你爹给你管。”桑钱氏突然道。
桑景云闻言,哭笑不得。
到镇上后,桑钱氏背着背篓去买菜,桑景云则去了洪掌柜那里。
将洪玥的手稿与自己的手稿放在一起,桑景云正打算和桑景英一道去租界,洪掌柜突然道:“景云你等等,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洪爷爷,有什么事?”桑景云好奇地询问。
洪掌柜道:“景云,县城有些不好的传言,说你们家跟张家借了许多钱,所以才能日日大鱼大肉。”
洪掌柜是昨晚上从自己儿媳妇那里,得知此事的。
他儿媳妇昨晚吃晚饭时,说了些外面听来的事情。
之前张夫人找桑景云的麻烦,县城的人是同情桑家的,但见桑钱氏日日买许多肉食回去,又听说张家给了桑家很多田地,他们那点同情就没了。
还有人同情张家,觉得桑景云当初是故意跟张夫人闹起来的,就是为了破坏张四爷的名声,让张家给钱。
桑景云道:“洪掌柜,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事儿。”
桑景云知道这事儿,跟张家脱不开关系。
本来张家给了他们赔偿,他们与张家的恩怨已经了结,没想到张家背地里,竟还搞小动作。
这事儿必须澄清,他们家的钱财的来源,也得有个说法。
桑景云没急着去见阿兰,先去找了桑钱氏。
桑钱氏还在兰心衣帽店,挺好找的。
桑景云跟桑钱氏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日,桑钱氏在买猪肉时,主动跟卖肉的人搭了话。
张四爷让儿媳妇传出的流言,知道的人还很少,至少那屠户是不知道的,他好奇地询问起桑钱氏来:“桑婶子,你怎么每日买这么多肉?”
“这些肉,也不全是我们家吃的。张四去我家赔罪,给了我家一些地,正巧有人要盖孤儿院,我们就将这块地捐了出去。现如今,那个孤儿院已经动工,有许多人干活,我们就帮着做些饭菜。”桑钱氏笑道。
“你们怎么舍得把地捐出去?”屠户很吃惊。
桑钱氏道:“不过一块地,也不值多少钱。”
屠户听了这话,总觉得心里不舒坦。
就算不值钱,那也是一块地,谁舍得平白捐出去?
桑钱氏又道:“我家老爷子早年,在他老家亲戚的几个铺子里存了一些钱,他怕学文把他的棺材本祸害光,就一直瞒着,我也是不久前老家那边来送钱,方才知道此事。如今我们每季都有分红拿,几个孩子也能挣钱,手头便宽裕了。”
“原来如此!”屠户感叹:“桑老爷真是懂谋算!”
桑钱氏笑了笑,又与其他人说了这事儿,还懊恼桑元善去世时,因不知道此事,以至于把桑元善的葬礼,办得过分简薄。
桑钱氏说到当时那场丧事,还红了眼眶:“我那时实在没钱,唉,我哪知道,老头子他还藏了一手?”
众人纷纷劝她:“你也别伤心了,你如今的日子,不是已经越过越好?如今你有分红拿,两个孙子也能赚钱,将来只有享福的份儿。”
桑景英半工半读,桑景雄在糕点铺工作,加起来一个月有四个银元的收入。
陆盈平日里做手工活,也能补贴家用,桑钱氏还接了帮人做饭的活儿……
再加上分红,桑家的日子,这是要好起来了!
也是巧了,就是这一日,《新小说报》登了一个不算广告的广告。
为了省版面,这用的是文言文,大概就是南洋来的商人谭峥泓,在看过《大头菜的一生》后,决定出资两千元盖孤儿院,而作者云景,将上海民众捐给大头菜的钱款,转赠给孤儿院。
下面就是捐款名单。
所有捐钱的人,都榜上有名,里面还提到,桑家为桑元善祈福,捐赠一亩半的土地,用于盖孤儿院。
张四爷让人传的,桑家跟他借钱的事儿还未传开,县城便有了新的传言:“你们可有听说桑家的事情?”
“什么?”
“还能是什么?桑元善在老家留了一大笔钱!”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就说桑家怎么突然开始还钱,原来是发了。”
“你这么一说……我有个亲戚在钱庄工作,他说桑家人,曾拿着大额庄票去钱庄取钱。”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桑元善当真老谋深算!”
“也不知道桑元善留了多少钱……听说是上万的。”
……
这消息随着报纸飞快传开,等张四爷的儿媳妇再跟人说起桑家借钱的事情,便没人信了。
这些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道:“张四真要那么大方,又哪会眼睁睁看着桑元善办那么个葬礼?”
“当时桑家连锡箔都买不起,烧给桑元善的元宝,只寥寥几个……”
“那饭菜也差……张四真要是个舍得钱的,每桌加几毛钱,就能有个像样的席面了!”
……
这些是后来的事情。
桑钱氏跟人聊天的时候,桑景云正在前往租界的电车上看报纸。
她刚翻开《新小说报》,就看到了捐款名单。
桑景云还当洪永祥会将名单发在《上海日报》上,不想最后是《新小说报》将之登出。
怪不得比洪永祥做的采访,晚了两日上报。
桑景云有些好奇,却不知道洪永祥压根不敢在《上海日报》上登这个。
黄培成前段时间遇到他们报社的主编,将他们主编取笑了一番,说《上海日报》销量只有《新小说报》的零头。
他们主编勃然大怒。
洪永祥写有关孤儿的采访时,提到《大头菜的一生》这篇文章,然后,主编在审稿时,亲自动手将他这一段给改了。
《新小说报》读者的捐款名单,主编是绝不会同意登到《上海日报》上的,真要登了,《新小说报》那边,也会非常生气。
所以,还是让《新小说报》刊登为好。
桑景云翻阅过《新小说报》后,又开始看《申报》副刊。
她想知道,自己写的有关血吸虫病的文章,有没有登出。
自然是没有的。
桑景云暗叹一口气,但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她这篇文章没个来源。
《申报》编辑部。
《申报》作为最畅销的报纸之一,报社的编辑和记者非常忙。
他们每日都会收到大量稿件。
若是熟人寄的,他们会第一时间查看,有些约稿的文章,还会亲自上门去拿。
但陌生人寄的稿件,却不会第一时间看。
今日有空闲,一个编辑助理,才开始拆陌生人寄来的稿件和信件。
这些稿件,他们很少录用,他也就看得漫不经心。
突然,他的动作停下,找到副刊编辑:“汪编辑,我收到了有关血吸虫病的稿件。”
这些陌生人寄来的稿件,他一般都是直接否决的,提起这个,是因为最近江苏那边,正在闹血吸虫病。
“跟血吸虫病有关的?谁写的?”副刊编辑问。
编辑助理道:“没留名字,连地址都不曾留,还标注了不要稿费。”
副刊编辑闻言眉头微皱,若这是上海有名的医生寄来的,他肯定会刊登,但这是不知名的人寄来的。
他们副刊的文章,都有固定供稿者,总不能为了刊登这么一篇未经证实的文章,就把别人撤掉。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不刊登了。”副刊编辑道。
若是血吸虫病当真由钉螺引起,上海的名医早就写文章诉说此事了,又哪会是一个匿名的人,给他们投稿说这事儿?
副刊编辑不打算刊登这篇文章,助理编辑也就将之与其他不被录用的稿件一起放进纸箱封存。
与此同时,江苏疫区,一些医生正束手无策。
血吸虫病,现在西医已经研究出一些东西,知道是由寄生虫引起的。
但驱逐这种寄生虫的药物,现在还没有。
现如今,中医只能用南瓜子等药物,缓解病人状况,无法根治。
西医能做的事情更少,毕竟他们缺少药物。
这些人能做的,也就只是自掏腰包购买米粮,煮粥给那些骨瘦如柴失去劳动能力,快要饿死的病人吃。
他们很清楚,他们治不好血吸虫病,但也做不到抛下这里的人离开。
而且此地的人,有许多得了别的病,他们也就留下,帮那些人诊治。
因对这里的人极为同情,他们买了一些报纸,让颇为空闲的西医念给这里的人听。
其中一个西医极为喜爱《双面魔君》,带了刊登《双面魔君》的报纸,也就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念给当地百姓听。
那些老百姓鲜少有娱乐,都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许多因感染血吸虫病长不大并挺着个大肚子的孩子,每日早早来医生门口等着,就为了让医生念故事给他们听。
谭峥泓此时,已经在孤儿院这边忙碌。
他今日带来了两个懂盖房子的人。
他记得自家盖房子是请了设计师的,之后,房子全程由设计师负责建造,因而最初时,他去找了一个设计师。
不想那个设计师张口就要一千银元的设计费。
他总共也就两千银元,哪可能给设计师一千?他当即决定不找设计师。
最后,他找了两个本地的泥瓦匠帮他盖房子。
这两人只要求每日给两毛工钱外加包吃,他觉得非常划算,欣然同意。
按照这两人的说法,在有十几个小工的情况下,用不了一个月,他们便能将孤儿院盖好。
这两人都是皮肤黝黑,老农模样的中年人。
他们到了地方,就开始往地上钉木桩,又拿出一些线,确定将来要盖的房子的墙的位置。
“小少爷,这地方适合盖房子,土地紧实,还靠河。”这两人忙了半天,中途休息时,拿出竹制的烟杆,揉了点自家种的烟叶开始抽。
谭峥泓遇上有人抽大烟,都是会避开的,这两人抽的不是大烟,也就没避开,结果险些被刺鼻的烟味呛到。
那两个泥瓦匠瞧见,咧着嘴开始笑。
“这地方肯定好。”谭峥泓说完,看了眼桑家的房子。
他想跟桑景云聊天。
可惜桑景云很少出门,桑家除了中午,还都大门紧闭,他进不去。
也不知道何时吃午饭,他想跟桑景云聊一聊《双面魔君》今日的更新。
上面有个句子他非常喜欢,他觉得桑景云应该也会喜欢。
谭峥泓等了许久,才到吃饭时间。
他跟着来叫他们吃饭的桑钱氏进了桑家,却发现桑景云不在。
问了桑家人之后,他才知道桑景云出门去租界了。
一时间,谭峥泓无比失落,即便饭菜很丰盛,也并不开心。
那两个泥瓦匠瞧见那一桌菜,却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以为他们会跟外面的工人一起吃,结果……吃这么好?
第48章 灭钉螺
今天中午, 桑学文做的是猪蹄炖黄豆、笋干老鸭汤和几个时令蔬菜。
那猪蹄炖地无比软糯,入口即化,很快就被几个大男人吃光, 就连那汤,都被两个泥瓦匠用来拌饭, 吃了个干净。
这一刻,两个泥瓦匠很后悔, 他们当初就不该说这房子一个月能盖好,若是把日子说久一些, 他们就能多吃几顿。
想到这里, 他们又有些羞愧。
他们这些手艺人, 都讲究名声,若是别人请他们干活他们故意拖延慢慢干, 坏了名声, 以后就没人找他们干活了。
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但猪蹄真好吃,他们这辈子, 就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这两人从桑家离开后, 找上谭峥泓, 表示房子可以盖两层,茅房和厨房可以盖大一点,还可以加个院墙。
谭峥泓本就觉得他们一开始打算盖的房子有些简单,当即同意。
两个泥瓦匠欣喜万分, 还想让自己儿子来当小工:“我们两人的儿子, 时常跟着我们去干活, 已经能独立帮人盖平房,是有手艺的。”
“那让他们也来吧。”谭峥泓不介意增加两个小工。
他从棚户区请来的这些工人都笨手笨脚的,上午时, 两个泥瓦匠安排他们去干活,他们总干不好。
因为这个,谭峥泓面对两个泥瓦匠时,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泥瓦匠并不知道谭峥泓所想,他们对谭峥泓千恩万谢,又跟谭峥泓懂吴语的保镖说了许多事情,诸如哪里的砖质量好价格便宜之类。
谭峥泓得知此事,对这两个泥瓦匠愈发满意。
而那两个泥瓦匠,在跟那些从棚户区请来的人了解过情况后,又去找谭峥泓的保镖,说他们明日想早些来上工,再晚些走,问能不能与那些小工一起吃饭。
谭峥泓得知此事,突然意识到这两人不管是让儿子来做工,还是主动加班,都是为了他这边提供的饭食。
棚户区的人过得辛苦,普通百姓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去跟那两个泥瓦匠聊天,询问他们家中情况。
这几天吴语听多了,谭峥泓已经能听懂一些,至于听不懂的,他保镖会在旁边翻译。
这两个泥瓦匠家里都有田地,自己还有手艺,但家里也吃不起三顿米饭。
这时节,他们一般早上喝粥,中午吃干饭,晚上吃点红薯垫一垫。
他们能吃三顿,都算条件不错的,有些人家一天只能吃两顿。
谭峥泓一边与泥瓦匠聊天,一边帮着干了点活。
正干着,他瞧见桑景云和桑景英一道回来。
扔下手上的活儿,谭峥泓快步过去打招呼:“桑小姐!”
“谭少,你速度好快,竟然已经开始动工!”桑景云朝着谭峥泓笑了笑。
这次去租界,她又拿到九十元稿费,还将桑景英写的《水浒传》的开头托洪永祥给费中绪。
按照洪永祥的说法,因《西游记》连环画卖得极好,南城书局本就是想再出一部连环画的,桑景英的《水浒传》,大概率能过稿。
因此,桑景云心情不错。
“我想早些将孤儿院建好,”谭峥泓问,“桑小姐,你去租界做什么?”
桑景云道:“我去看望我爷爷的一个好友,顺便买些东西。”
说着,桑景云拿出篮子里的几本连环画给谭峥泓看。
谭峥泓瞧见很欣喜:“桑小姐也喜欢这部连环画?我早上已经将新出的看完,《三打白骨精》这个故事,画得很不错!还有《双面魔君》……”
桑景云打断谭峥泓的话:“我也喜欢这两本书,谭少,我还有事,先回家了。”
她急着回家。
在她上辈子,上海到处都有公厕,商场、饭店等地也都能上厕所,但此时的上海,跟百年后的上海截然不同。
哪怕也有那么几个公厕,但公厕的环境令人作呕,反正桑景云是没勇气去公厕上厕所的。
她每次出门都会尽量少喝水,可即便如此,现在也想回家上厕所。
谭峥泓目送桑景云离开,有些失落。
他有很多话想跟桑景云说。
比如说一说云景先生。
云景先生在得知他要办孤儿院之后,将上海居民捐给大头菜的钱,全都捐赠给孤儿院。
云景先生真是个好人!
可惜他几次找《新小说报》的编辑打听,都得不到云景先生的信息,只能跟父亲要了二十块钱,匿名送去《新小说报》编辑部,捐赠给大头菜,为云景先生的善事添砖加瓦。
说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零花钱,可惜现如今全贴给了棚户区的人,竟是连捐钱都不得不跟父母要钱。
桑景云回家后,刚上完厕所,桑学文就问:“阿云,要吃蹄筋吗?”
“蹄筋?”桑景云好奇。
桑学文道:“猪蹄的蹄筋最好吃,你们奶奶让屠户在剁猪蹄之前,先将蹄筋用铁钩勾出,那蹄筋我是跟猪蹄一起煮的,给你们留着。”
桑景云还是头回知道蹄筋这东西。
今天他们家买了两个猪蹄,一共有两条蹄筋,就跟桑景英、桑景丽还有陆盈一人半条。
蹄筋确实很好吃,桑学文是个会吃的。
桑学文又盛了点炖黄豆,夹上瘦肉给他们,让他们填肚子。
桑景云吃完,只觉生龙活虎,就搬了桌椅,在门口继续写《双面魔君》。
桑景英则打开《水浒传》,继续编连环画。
接下来两周,桑景云的日子过得与往常一样。
转眼,时间进入农历十一月。
十一月初一,正好是周六。
前几日已经过了小雪,这几天越来越冷,桑钱氏和陆盈就买了一些“绵兜”回来,准备做棉袄。
绵兜其实是用桑蚕丝做的,上海这边条件不错的人家,冬天的棉袄里,放的都是桑蚕丝,盖的被子也是蚕丝被,轻柔还保暖。
桑景云这段时间窜了点个子,之前的棉袄有些短了,桑钱氏和陆盈就打算给她做个新棉袄,旧的给桑景雄穿。
桑景英也做了新棉袄,他的旧棉袄改了改给桑钱氏穿。
桑景云捧着一个陶瓷杯子,戴了个草帽,坐在家门口慢慢喝热乎乎的红糖水。
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风却因为院墙很高的缘故,吹不到身上。
这让桑景云暖洋洋的,很舒服。
就是大姨妈又来了,让她有点烦。
今日她不想写东西,明日也不打算去租界,准备到时让桑景英独自去交稿。
将杯子里的红糖水喝完,桑景云拿出报纸开始看,又看到了关于血吸虫病的报道。
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关注,就感觉到处都是。
桑景云以前从未关注血吸虫病,听谭峥泓说了之后,这个病就总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报纸上说江苏疫情严重,谭峥泓去棚户区走访,还又发现了几个病人。
为此,桑景云前几日又给《申报》副刊寄了一份稿件,可惜还是没有被登出。
不过,她的《双面魔君》,明日会刊登相关内容。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
正想着这件事,桑景云听到敲门声。
现如今隔壁有人在盖房子,他们的安全有保障,桑钱氏便也不像以前那般,一定要来人说明身份,才去开门。
她几步上前打开门,桑景云就瞧见了洪永祥。
“洪先生,你怎么来了?”桑景云起身询问。
洪永祥道:“我来送东西。”
桑景云闻言,知道洪永祥大概率是来送捐款的。
因《新小说报》登出捐款名单,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许多人给“大头菜”捐款。
洪永祥之前就曾替“云景先生”给谭峥泓送过一次捐款,这是又来了?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正好可以将已经写好的稿件交给洪永祥,让洪永祥带走。
桑景云道:“洪先生,你来了那再好不过,我去将我这些日子写的稿件整理一下,你离开时可以带走。”
桑景英编写的《水浒传》已经过稿,现如今他每星期都写三册交上去,这周的三册早已写完,还让桑学文帮忙誊抄过。
她也能拿出三万字的稿件。
《新小说报》给她加了稿费,这让桑景云创作激情大增。
她现在一星期下来,至少写三万字。
桑景云整理好手稿,用报纸包好给洪永祥后,跟着洪永祥出了门。
她这才知道,《上海日报》也刊登了谭峥泓建孤儿院的事情,收到许多捐款,而洪永祥这次过来,送的是《上海日报》收到的捐款。
洪永祥还将她的稿费带了过来。
将价值九十个银元的庄票收好,桑景云和洪永祥一起走向隔壁。
那孤儿院的孩子用来居住上课的房子,已经盖得差不多,只是还未铺瓦片。
这盖房子的速度,在桑景云看来有些快,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正常。
他们盖的并不是十几层乃至几十层高的房子,而是很普通的两层砖瓦房,谭峥泓为了帮助棚户区的人,还又从棚户区雇了几个人。
现在帮忙盖房子的人,加起来有三十来个,进度想慢都难。
如今房子还未盖好,已经是那两个泥瓦匠故意拖慢进度。
不过桑景云觉得他们拖慢进度不是坏事。
毕竟这两人拖慢进度的方法,并不是偷懒不干活,而是将地基挖得更深一些,将房子盖得更细心一些。
桑景云看过他们盖房子,那活儿干得很精细,她相信这孤儿院若是不经历战火摧残,百年后都能好好的。
跟洪永祥聊了几句后,桑景云就回了家,继续躺着。
谭峥泓瞧见桑景云出门,洗了手擦了脸打算过来搭个话,就发现桑景云已经回家了,很是懊恼。
他只能跟洪永祥聊起来。
洪永祥在孤儿院的工地这边待到下午四点,和谭峥泓一起回租界。
他们离开时,工地上的人还在干活,现在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他们都要等吃过晚饭才走。
谭峥泓的两个保镖还会留下守夜,免得晚上有人来偷砖瓦。
谭峥泓和洪永祥一起回租界,路上,忍不住询问:“洪先生,你跟桑小姐怎么认识的?我看你们关系不错。”
洪永祥道:“之前桑小姐曾在我家铺子帮人写信挣钱,我们就认识了,她家在租界有个熟人,我偶尔会帮忙捎带东西。”
“原来如此。”谭峥泓看了一眼洪永祥手上,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怎么觉得,这像是一些纸张?
谭峥泓不好意思多问一个小姑娘的事情,转而跟洪永祥聊起别的:“洪先生,我记得你也看《双面魔君》,今日的更新我很喜欢,你呢?”
洪永祥沉默片刻,问:“今日写到哪里了?”
谭峥泓不解地看向洪永祥,到底还是说了今天报纸上刊登的内容。
洪永祥听完道:“这一段我也喜欢,云景先生很有想法。”
他跟谭峥泓聊起来,同时努力克制,不说后面的内容。
他觉得《双面魔君》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引起争议。
桑景云描写的蛊虫叫“血吸虫”,中了蛊虫的症状,还和现实中患有血吸虫病的人的症状一般无二。
这可能会让一些百姓被误导。
但桑景云这么写,也不能说她错了,很多小说,都是将现实中的东西,化用了写到小说里的。
洪永祥有些担心,事实上,第二天,确实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
“这小说里,怎么将血吸虫病写成了蛊虫?”
“这其实也不算错,有些地方,就管血吸虫叫水蛊,但他写这是被人投放的,还牵扯上钉螺,是不是不太好?”
“最近报纸上有好几篇跟血吸虫病有关的报道,云景是照着这病写的?”
“照着写没什么,若是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
有人看完后很担心。
百姓大多愚昧,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随便胡诌点什么,他们就信以为真。
《双面魔君》这本书出现后,本就有一些人信了这世上有内力,到处寻访。
现在蛊虫一说出来,说不定那些人还真信了这世上有蛊虫。
不过仔细想想,信了也无妨?说不定还能让百姓注意卫生,不喝生水。
这么一想,这些人就觉得,这书这么写,好像问题也不大。
就是那些钉螺,怕是要遭殃。
只是云景写得信誓旦旦,莫非血吸虫,当真跟钉螺有关?
桑景云这日没去县城,报纸是桑钱氏带回来的。
看完报纸后,她的想法与那些人不同。
她是巴不得百姓信了她写的东西!
若是老百姓信了,多注意一些,说不定就有本该感染血吸虫的人,可以逃过一劫。
但她觉得这很难。
这只是一部小说,应该没多少人会信。
真正会相信的那些老百姓,大概率是看不到这部小说的。
十一月初四,江苏疫区。
从上海赶来支援的医生,已经在疫区待了半个月。
几个西医带来的阿司匹林,在最初两天就已用完,别的药物也很快用完,这边又没有医疗器材,他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一边研究血吸虫这种寄生虫,一边给病人讲故事,鼓励病人坚持下去。
那个每日给病人读《双面魔君》的西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姓胡,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
这日早上起来,得知一个自己熟悉的病人在昨夜去世,他心情沉重,对另一个西医道:“这血吸虫病,日本也是有的,可惜没有治疗方法。”
“医术在发展,近些年,西医的发展更是迅速,我相信那些被我们认为是绝症的东西,迟早能被治愈。”
“确实。”胡医生有了自信。
就在这时,胡医生的小厮拿着厚厚一沓报纸从外面进来:“少爷,你要的报纸,我帮你买来了!”
这小厮买来的报纸有好几种,包括《申报》《时事报》和《新小说报》。
江苏一些大城市,是有出售上海印刷的报纸的,只是会晚上半天。
他们待着的地方比较偏,要买到却没那么容易。
但多花一些钱,总还是能买到,就是时间会晚上一两天。
胡医生是托人去购买报纸的,再让自己的小厮,隔上五天去拿一次。
见报纸送到,胡医生就想找出《双面魔君》来看。
这里是乡下,实在没什么娱乐,以至于他对《双面魔君》这本书,心心念念。
只是他才看了一点,就有人来喊他:“胡医生,赵医生请你过去,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胡医生想看小说,但肯定是正事要紧,他将手上的报纸放下,对小厮道:“你将《新小说报》给方秀才送去,让他念给病人听。”
方秀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个穷秀才。
他早年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还年纪轻轻考上秀才,但在逃窜的长毛洗劫他家,杀了他父母妻儿后,他整个人便有些不正常,总是神神叨叨。
所谓长毛,是他们对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被打败后,那些败兵四处逃窜,成了土匪,祸害了很多老百姓。
方秀才在家人死绝后,就卖了家中大半田地,专心在家读书,一心想要考举人,然后,大清没了。
方秀才这下是真的疯了,整日说些昏头昏脑的话,比如说什么皇上一定会回来之类。
因为他不伤人,因而村里人对他态度还算不错,有些人还喜欢听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毕竟他们平日里没什么娱乐。
胡医生之前给病人读故事,少读一些还好,读多了总觉得嗓子受不了。
这也就算了,那些病人还觉得他读得不清楚,毕竟他说的吴语,跟这里的吴语有些区别。
后来,方秀才突然出现,主动提出要帮胡医生读报,胡医生就答应了。
方秀才确实读得很好,他每次读报,声音都非常大,还抑扬顿挫,充满激情。
于是最近这十来天,胡医生就将读报的工作,全权交给方秀才。
方秀才是村里少数没有感染血吸虫病的人之一。
他很邋遢,胡子很长,上面还凝结着一些粥汤,但瞧着挺有精神,状态不错。
他早已在方家的祠堂等着,见胡医生的小厮送来报纸,当即道:“报纸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许多人围在他身边,等着他给人读报。
方秀才打开一份报纸,就读起来,胡医生那个小厮本想留下听,但想到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只能依依不舍离开。
于是,祠堂里,便只剩下方秀才和一群病人在。
方秀才也不嫌累,一口气念了许久,念着念着,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不对。
有个中年人道:“方秀才,我们得这个病,不是老天爷要降罪给我们,是我们被人害了?”
又有人问:“这血吸虫,竟然跟钉螺有关?”
“怪不得这病被叫做‘蛊胀’!”
“方秀才,到底是谁要害我们?”
方秀才一脸严肃,沉思片刻后道:“书上说的,是不会错的,血吸虫病,肯定跟钉螺有关,就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们。”
方秀才脑子不清楚,但他是读书人,村里人还是信他的。
就算不信他,他们也信报纸。
报纸总不会骗人!
方秀才继续往下念,那些听故事的人,却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我之前还想,为何方秀才没有得病,现在想想,他这人讲究,水一定要烧开了喝,还从不下田干活,蛊虫想到他身上,都去不了。”
“也是……”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要害我们!”
“说起来,之前我拉肚子,就拉过虫子……那些杀千刀的,竟然害我!”
……
这年头的农村人,几乎就没有不长蛔虫的,除了蛔虫,体内还会有别的寄生虫。
拉出虫子,是很多人都有的经历。
现在听了这故事,他们坚信自己中了蛊虫,坚信有人要害他们。
“咱们村的河里,是有很多钉螺!”
“那是害人的东西?”
“我们是不是要把钉螺给灭了?”
……
还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道:“以前咱们村,钉螺是没有那么多的,这些年确实多了很多,然后我们便纷纷得病!”
方秀才将报纸念完,突然道:“我们一定要灭了钉螺!”
众人听方秀才这么说,纷纷表示要去灭钉螺。
方秀才摇头晃脑一番,说了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然后拿着报纸,就带着这些病人去抓钉螺:“孟佑带人灭钉螺,我亦带人灭钉螺,也不知上官看到我付出,能否给我一个官职。”
村民们没注意到方秀才说了什么,他们现在就想把那些蛊虫,都给灭了。
第49章 消息
胡医生并不知道方秀才干的事情。
他听说医生们要一起开会, 急急忙忙过去,就见所有的医生都聚在一起,正面带喜色说着什么。
带队的郑医生身边, 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郑先生,这次叫我们过来, 是有何事?”胡医生问。
郑医生四十多岁,他是上海非常有名的中医之一, 在上海坐诊时,诊费高达两个银元。
要知道, 一般医生的诊费, 不过一毛两毛。
此刻, 郑医生满脸疲惫的脸上带着笑意:“小胡,从国外传来一个消息, 血吸虫病的传播方式找到了!”
“是什么?是不是水?”胡医生问。
郑医生道:“跟水有关, 此外,血吸虫病感染人类时, 有个中间宿主!”
“中间宿主?”胡医生疑惑。
郑医生道:“这是刚出来的研究成果, 我好友得知此事后, 马不停蹄便来找我……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
他说完,看向身边那个胡医生不认识的人。
那人道:“最近,科学家对血吸虫病的研究得到了突破性进展, 他们发现了日本血吸虫的感染人类的方式。感染血吸虫的人和哺乳动物的粪便中含有血吸虫的虫卵, 虫卵进入水中, 可以孵化出毛蚴,而毛蚴会感染钉螺,并在钉螺体内发育成尾蚴。尾蚴通过皮肤进入人体, 便会让人感染患病。”
他们国家的血吸虫,叫日本血吸虫。
这是由日本科学家率先发现的,也就这么命名了。
“现在还没有能治疗血吸虫病的药物,但若是灭了钉螺,血吸虫病就难以传播,说不定可以得到控制,”郑医生开口,“我们要组织人手,去灭杀钉螺。”
医生们闻言,都觉得有道理,但也有些担忧:“那些百姓,会不会不愿去灭钉螺?”
“他们患病后身体不好,只想坐着,都不想动弹。”
“还有许多人说这是他们做了错事,老天爷降罪,早已认命。”
……
因为他们这些医生对血吸虫病束手无策的缘故,老百姓对他们并不如何信任。
他们想组织百姓灭钉螺,非常困难。
胡医生道:“我们要不要去找本地政府?让政府组织人手做此事?”
郑医生闻言苦笑:“自从这里蔓延开血吸虫病,政府的人就已经不愿过来,他们又怎么可能愿意组织民众去干灭钉螺这样的辛苦工作?”
政府部门的人得知钉螺有问题后,只会对钉螺避而远之,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去捕杀钉螺?
胡医生道:“那只能靠我们,我们想法子去劝劝那些村民,让他们灭杀钉螺。”
“村里人九成都感染了血吸虫病,他们已经在等死,劝起来怕是很难,但还是要试试。”郑医生站起身,打算去找那些村民做事。
就在这时,郑医生的学生从外面冲进来:“老师,外面出事了!”
众人一惊,郑医生问:“出什么事情了?”
这人道:“老师,那些病人突然说他们会患病,是有人在钉螺里放了蛊虫要害他们,他们都去灭蛊虫了!”
胡医生等人听闻此事,目瞪口呆。
怎么他们还什么都没做,那些人就去灭钉螺了?
“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郑医生问自己的学生。
那个学生有些不好意思:“是云景先生的小说里写的。”
郑医生以前不看小说,但近来那些百姓非常喜爱《双面魔君》,他便也了解了一番。
只是,这不是一部武侠小说吗?怎么还能说动百姓去灭钉螺?
那个学生将手上的报纸拿出:“云景先生的小说里,写到了血吸虫。”
郑医生本想看一看,但在场的人很多,不能一起看,便道:“你念一念。”
那学生也乖觉,很快就选了写到血吸虫的片段念起来。
听完,那个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郑医生,将消息告知郑医生的人一脸茫然:“我昨天才得知这消息,这消息就被写进了小说?”
这小说是几天前发表的,写成时间应该更早,也就是说,这个云景至少早了他好几天得到消息。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国内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之一,原来不是?
他有些茫然,随即道:“我们去看看那些百姓。”
他们往外走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在河边翻找钉螺的百姓。
这些下河的百姓,都是已经感染了血吸虫的,他们也不怕再次感染,也就下了水,然后一看到钉螺,就用石头砸死。
瞧见胡医生他们,村里一个染病后四肢细成竹竿的老人道:“郑大夫,你们来了?郑大夫,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不是遭天谴,我们是体内长虫子。”
“对,你们就是感染了日本血吸虫。”郑医生的那个朋友开口。
这老人愣了愣,然后道:“日本血吸虫?原来要害我们的,是日本人!”
郑医生的朋友一脸茫然,胡医生他们也一样。
那些村民却义愤填膺:“日本人太过分,竟然害我们!”
他们原先是不知道日本这个国家的,生活在小山村,消息闭塞的他们,连自己国家的首都是北京都不知道。
但这段时间胡医生除了给他们念小说,还会念一些别的报纸,跟他们讲讲外面的事情,他们就知道日本了。
他们感染的既然是日本血吸虫,那肯定是日本人要害他们!
这些医生试图解释,但老百姓认死理,不那么好解释。
更何况,没必要跟一群已经快要没命的村民吵架。
他们只能道:“反正钉螺是有害的,杀钉螺是好事。”
这些老百姓,也就继续杀起钉螺来。
上海,租界。
《申报》编辑部,负责副刊的汪编辑,刚得知血吸虫病的传播,跟钉螺有关。
他们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其他报刊,肯定也已经知道。
明日,怕是有很多报纸,会刊登此事。
想到之前收到过相关投稿,但自己并未相信,他懊恼不已。
原本他们《申报》可以率先刊登这个消息,拿个头筹,现在却只能泯然众人。
最要紧的是,那位给他们投稿的,应该是个有本事有背景的人,在他们不刊登这人的文章之后,这人怕是不会再给他们投稿。
汪编辑懊恼不已。
他想了想,让助理将之前那人投稿的文章找出来,准备刊登在报纸上。
他希望这能让那人高兴一些,不要记恨他。
同时,他也打定主意,往后要多关注陌生人的投稿。
谭峥泓今日没去孤儿院那边,他父亲要带他去参加上海一个大商人的寿宴。
这寿宴办的是中式的,他进门后,就见四个八仙桌被合在一起,上面铺了很大一块桌布,桌布上面,则摆放着层层叠叠,或大或小的寿桃。
谭峥泓跟在父亲身边,和自己父亲一起,用微笑应对他人的搭话,时不时说一句:“抱歉,我们不会说吴语。”
怪累人的。
时间一长,谭峥泓就受不了了,他从自己父亲身边溜走,去了角落里,和一些文人打扮的年轻人一起玩。
也是巧了,他刚过去,就听到那些年轻人在用北京话讨论《双面魔君》。
“这书着实好看。”
“我也喜欢这书。”
“书里说孟佑‘扮猪吃老虎’,说得当真贴切。”
谭峥泓听到,只觉这些人都是知音。
他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有人道:“这么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也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喜欢。”
谭峥泓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满脸倨傲的年轻人。
这人道:“这书的描写过于直白,没有丝毫意境,作者还只会用一些简单的文辞,毫无文采,我是一点不喜欢的。”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你不喜欢我喜欢。”谭峥泓立刻道。
这人看了谭峥泓一眼:“云景人品有问题,你竟然还喜欢他?”
“云景先生哪里人品有问题?你别胡说八道!”谭峥泓道:“我正在建孤儿院,云景先生已经陆续为孤儿院捐了五百元!”
这钱是读者捐给大头菜的,但云景先生自己拿了也无妨。
但云景先生没有拿,全捐给了孤儿院。
这人道:“现如今江苏血吸虫病爆发,死了很多人,他竟将之写在小说里,用别人的痛苦取悦读者,这不是人品有问题,又是什么?”
谭峥泓道:“云景先生写这个,也是想提醒百姓小心血吸虫病。”
谭峥泓每天早上,都会第一时间看《新小说报》。
里面写的跟血吸虫相关的内容,他早已看过。
他是个单纯的读者,其实不太去想作者的深意,当时就只觉得这一段看得很痛快。
至于云景先生将血吸虫病的症状写在书里,他并不觉得有问题。
之前云景先生,不也将抽大烟的人的症状,写在里面?
更何况,孟佑面对受害的普通人,一直都心存怜悯,还尽力帮忙,这不写得挺好?
他喜欢看孟佑当救世主。
“他真要存着这心思,为何要写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我看他就是故意误导百姓!”这人冷笑:“用他人病痛吸引眼球,云景人品有瑕。”
谭峥泓跟着冷笑:“云景先生背景不一般,说不定那血吸虫病,当真跟钉螺有关呢?即便没关系,这是一部小说,如何写又与你何干?这世上写鬼神的小说也不少,你怎么不说那些小说误导了百姓?”
那人道:“你就这么护着云景?简直像他的一条狗。”
谭峥泓反击:“到底是谁在到处乱叫?”
两人正争论,突然有人问:“你们在说血吸虫病和钉螺?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开了?”
谭峥泓转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矮个中年人。
他没认出这人,但那个与他争论的人朝着对方作揖:“冯先生好!冯先生,有人在报纸上乱写,误导百姓!”
“乱写什么?”冯先生问。
那人抢在谭峥泓面前,说了云景在书里写血吸虫病的事情。
说完,他还挑衅地看了谭峥泓一眼。
这人说话时,已经有人跟谭峥泓说了那位冯先生的身份。
冯先生是学西医的,还开了一家医院,在上海很有地位,不能得罪。
而且冯先生很重视患者,最讨厌有人拿别人的病痛来取笑。
那些之前说喜欢《双面魔君》的人,此时都很担心,怕冯先生生气,但他们不敢为云景辩解。
谭峥泓却毫无顾忌:“冯先生,云景先生写这个,肯定有他的深意!云景先生是个好人,从他的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对百姓的怜悯。”
冯先生道:“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看看他的书了。我莫非也是医生?消息怎么如此灵通?血吸虫病与钉螺有关这件事,我昨日才得知,他竟然知道得比我还早!”
谭峥泓愣住:“什么?”
冯先生道:“我们国内的血吸虫,被称为日本血吸虫,这种血吸虫年幼时,是寄生在钉螺体内的……”
冯先生给众人科普了一番血吸虫病:“我还想着要写几篇文章,发到报纸上,呼吁百姓灭钉螺,不想已经有人将之写到小说里。”
血吸虫病确实跟钉螺有关,至于这位云景先生将之写成蛊虫……在他们国家,某些地方的人,本就是管血吸虫病叫“蛊胀”的。
“我就知道,云景先生不会乱写!”谭峥泓闻言大喜。
倒是之前指责云景的那个人,此刻面色很不好看。
冯先生是对谭峥泓很有好感,就跟谭峥泓聊了几句,得知谭峥泓曾考上医科大学,便让谭峥泓在学成后,去他的医院工作。
谭峥泓道:“冯先生,我大学不想学医。”
“为何?”冯先生问。
谭峥泓道:“在南洋,我们华人很多都学医学和艺术,毕业了就为洋人工作。这是一个好出路,但我总觉得不舒坦。”
国外一些专业,洋人是不愿意让他们学的。
学艺术倒是不受限制,学医的大门也向他们敞开。
但学了医术,好像并不能帮到这个国家。
冯先生道:“你还年轻,确实可以多想一想,再去选将来要走的路。以你的身份,也没必要学医。”
普通人学医,能拥有体面的工作,拿到很高的薪水,但谭家是豪商。
谭峥泓去做生意,多在国内开几个工厂,肯定比他当医生做的贡献更大。
两人聊天时,那个之前诋毁云景的人,早已灰溜溜离开,而那些年轻人,又聊起这部小说。
而这时,身为报社主编,消息颇为灵通的黄培成,也知道了钉螺和血吸虫病有关的事情。
得知此事,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早就觉得云景背景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虽然云景写的跟血吸虫病相关的内容,是几天前刊登出去的,但他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拿到云景的手稿。
云景写这一段的时间,怕是更早。
也就是说,上海租界那些医生刚知道的内容,云景早已知道。
他肯定大有来头!
这段时间,也有人在黄培成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说云景不该乱写。
当时黄培成有些心虚,不敢反驳,但此刻,却扬眉吐气。
云景写这个,必然是早已得到消息,他将之写到书里,应该为了让民众注意安全。
在黄培成心里,云景的身份又神秘了一些。
神秘的云景刚结束大姨妈,正疯狂写小说。
桑景云这几日,写作激情大增。
主要是,她的存款达到了五百元。
现如今,桑景云每星期都能拿九十元的稿费,刚过去的十月份,稿费到手近四百元。
再加上九月份的稿费,她个人资产高达五百元。
这还是因为她将《西游记》连环画的稿费全都给了桑钱氏,又陆续买了不少东西的缘故。
虽然已经编了个钱财的来源,但桑钱氏怕太过招摇惹人怀疑,日子也就过得跟以前差不多,钱也慢慢还着。
不过,在年底前,他们会将债务全部还完。
桑景云打算给自己定个目标,以后每月存三百元。
她拿到的稿费,必然是超过三百元的,她已经跟桑钱氏说好,每月给桑钱氏十元当家用,再留一些平日里花用,剩下的存起来。
若无意外,一个月存三百不成问题。
这样存上一段时间,她就能去租界买房了。
桑景云知晓在接下来二十年里,租界的房价会一直涨,在租界买房,总归是划算的。
写了大概一小时,桑景云停笔,出了院子。
以前她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这几天却喜欢去外面。
那孤儿院眼瞅着就要盖好,桑景云还挺喜欢的。
她喜欢去外面,桑景丽也一样。
自从张四爷送他们十亩良田,周围那些农民对他们家的态度,就更好了。
这十亩地,可都是附近的人在租种,虽然不是家家都种了他们的地,但村子里的人沾亲带故的,对他们的态度总会变好一些。
桑景云一出去,就瞧见桑景丽在跟人踢毽子。
最近帮谭峥泓他们做饭,家里又买过两次公鸡,于是,桑景丽的毽子,便又多了几个。
桑景云过得很开心,张四爷就不一样了。
张四爷在送了桑家田地后,立刻就办了酒席,给自己澄清。
他以为那之后,县城应该就没有骂他的歌谣了,然而并没有。
骂他的人更多了。
看过《双面魔君》的,都爱骂“张四爷”,没看过的,不知不觉也学了。
甚至于,那些歌谣还多了点,也不知道是谁编的。
也是这时候,张四爷才知道,这些人骂的不是他,而是书里的一个角色。
但有些事情,沾上了就讲不清。在县城,也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双面魔君》,因而很多人,以为这骂的就是张四爷。
总之,张四爷在县城的名声,那是彻底臭了。
他气得不行,试图放出谣言让桑家不好过,但桑钱氏说清楚了桑家的钱财的来源。
他都不知道,桑元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怪不得当时不要他给的田地。
桑元善去世后,桑学文就没去过烟馆赌坊了,县城的人甚至都没见过他,人们对他的恶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
本身桑学文祸害的就是家里人,没祸害他们。
现在桑家在县城的名声挺好的,不像他,简直人人喊打。
都怪那个云景!
张四爷很讨厌云景,今日他跟客人一起去茶楼吃东西,见说书先生在说《双面魔君》,当即变了脸色。
正好这时,隔壁桌的客人聊起来:“我昨日去我家的田地里转了一圈,让那些佃农看到钉螺就灭掉,我可不想一个不小心,染上血吸虫病。”
“你信书里写的东西?”
“写在书里的,应该不会有错?”
“也是……能写书的人,写的总归有点道理,赶明儿,我也去跟我家佃农说一声。”
……
张四爷忍不住道:“别人写个书,你们竟信以为真,当真是一点主见也无!”
聊天的两人中的一个认识张四爷。
他不喜张四爷这态度,就道:“我倒是觉得他写得很真,很多都能映照现实。”
这么说的时候,他还看了一眼张四爷,。
张四爷被气得头昏脑涨,若不是怕丢了脸面,肯定已经跟那人打起来。
信了桑景云写的东西,打算灭钉螺的人很多。
就连那些帮谭峥泓盖孤儿院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毕竟谭峥泓前段时间日日来这边看工地,闲来无事就给那些跟着父母过来的棚户区的孩子讲故事,而他讲的,主要就是《双面魔君》。
桑景云散完步准备回家时,就听到在孤儿院旁边玩泥巴的孩子说:“往后我们见了钉螺,一定要弄死。”
“对,我可不想大肚子。”
“你们说,我们能练成内功吗?”
“我觉得可以,我最近一直练,厉害了很多!”
桑景云:“……”这些孩子变厉害,应该跟他们“练功”无关。
纯粹就是吃好了!
第50章 出版
第二天, 上海有十几家报纸刊登了有关血吸虫病的报道,将血吸虫病和钉螺有关的事情,告知百姓。
一般情况下, 其实是不会有这么多报纸同时刊登医学方面的消息的,即便刊登了, 也不会有太多人关注。
中国实在太大,各种疫情太多, 这时候消息流通又慢,上海绝大多数百姓, 以前是压根不知道“血吸虫病”这种病的。
这次, 报纸纷纷刊登相关消息, 老百姓对血吸虫病的关注度增加,其实都跟《双面魔君》有关。
这本小说, 提前扩大了血吸虫病的知名度。
租界。
十来岁的报童胸前背了个很大的布口袋, 里面塞满报纸,因为太重的缘故, 他整个人微微往前倾。
他手上也拿着几份报纸, 一边挥舞一边喊:“卖报卖报!最新消息, 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
一个年轻男子在路上走着,听到报童的叫喊声,就把报童叫住:“血吸虫病?血吸虫不是蛊虫吗?真的有血吸虫和钉螺?”
报童道:“先生,《申报》《上海日报》等, 都刊登了这件事, 你要买报纸吗?”
这人想了想, 花钱买了一份报纸。
他经朋友推荐,看了《新小说报》上的《双面魔君》。
里面描写的蛊虫很可怕,他看得汗毛直竖, 并庆幸现实中没有这样的蛊虫。
不想今日,好好在大街上走着,就听报童喊什么血吸虫病。
《申报》上竟然写了这东西?他要看一看。
这人翻开报纸,看到《申报》上,确实有相关报道。
里面提到,江苏疫区,每日都有很多人因为感染血吸虫而丧命,甚至已经有村落,因死亡人数过多成为“棺材村”,而在上海郊区,也发现了相关病例。
上面还说,血吸虫的传播,跟钉螺有关。
秋风吹过,这个年轻人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竟然真的有血吸虫!”
随后,他担忧起来,这虫子,会不会在上海蔓延?他会不会不慎患病?
某个洋房里,那个喜欢听儿子娶回家的姨太太给自己念《双面魔君》,还给大头菜捐过钱的老太太,又把儿子那些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们叫到身边,让她们给自己念故事。
“老太太,今儿个报纸上,有个大新闻!”一个姨太太道。
“大新闻?什么新闻?哪里又打起来了?”老太太问。
姨太太道:“不是哪里又打起来了,是跟血吸虫有关的,老太太,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血吸虫!”
前几天看到云景先生写的血吸虫,她们还讨论过,觉得这种住在人体内,吸人血的虫子很可怕。
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真有这种虫子!
老太太立刻就让那个姨太太去念报纸。
听完,老太太道:“云景先生早就在小说里写了的东西,这报纸竟还说是最新消息,他们的消息真不灵通。”
姨太太们纷纷奉承。
老太太又道:“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有血吸虫,听着就让人害怕……你们再去账房支二十个银元,给《新小说报》送过去,就说是我捐给那些患了血吸虫病的人的。”
之前她捐钱,《新小说报》将她的名字登了出来。
这让老太太很高兴,也乐意捐钱。
那些姨太太是跟着老太太走的,自然也捐了钱,还道:“最好让人拿着这钱,去把上海附近的钉螺灭了,我可不想得这个病!”
对这些不怎么出门的女人来说,血吸虫病是个新鲜东西,也是个可以拿来聊天的东西,她们已经决定,回去就跟照顾自己的女佣说一说这病,让她们往后一定要小心。
此刻,她们也在老太太身边,聊起这病。
“你们说,这血吸虫,是不是有人放了故意要害我们?”
“竟然有人能操控虫子,着实可怕。”
“我看报纸上说,这血吸虫叫日本血吸虫,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带来的。”
……
这些人越说,越是阴谋论,等回到自己屋里,还把这件事往严重了说,吓唬自己的女佣。
可以预见,这女佣放假回家或是跟别人聊天,怕是会将这事儿,说得愈发严重。
张庄茂就读的中学。
张庄茂曾闹脾气不去上学。
但等上海县城到处都有人唱“张四爷,丧良心”,他便觉得,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再加上张四爷恼怒之下,打了他一顿,他也就回到学校上课。
今天早上,他们班里的同学,又一次出发去买报纸。
张庄茂跟在人群后,听前面的同学聊《双面魔君》,想到这书害得自家声名狼藉,忍不住道:“这云景胡编乱造,误导他人,依我看不值得这么夸赞。”
张庄茂班上那个矮个少年不乐意了:“云景先生哪里乱写了?”
“他将血吸虫病写成被人操控的蛊虫,还说这病跟钉螺有关,不是误导他人又是什么?说不定就有很多百姓会相信,费时费力去灭钉螺。此事耽搁农耕就算了,钉螺何其无辜?”
他们学校的学生都看报,因而知道江苏某地血吸虫病蔓延的事情,有些人听了张庄茂的话,还觉得有道理。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报童的吆喝:“卖报!小说写的竟是现实,血吸虫传播跟钉螺有关!”
学生们上前买报,买到报纸,看过上面的报道后,都看向张庄茂。
这哪里是云景误导百姓,他写的分明是真的!
张庄茂涨红了一张脸,拂袖而去。
某医院。
昨日在寿宴上,跟谭峥泓聊过的冯医生待在自己的院长办公室里,看《双面魔君》。
他正看着,有人敲了敲门后推门进来:“老冯,好久不见!”
来人是冯院长的好友,冯院长招呼他坐下,又给他倒水。
两人聊了几句后,这人突然发现冯院长面前的报纸不太对劲。
这竟然不是刊登新闻的报纸,而是一份小说报。
这人有些惊奇:“老冯,你不是向来不看这些的吗?怎么突然看起小说来?”
“上面有部小说很有意思,我怀疑作者是个医生。”冯院长道。
他在听谭峥泓说过《双面魔君》后,便起了好奇心,想法子借来报纸看。
这一看,他就觉得,作者应该是个医生。
这小说写的,虽然是个与真实世界无关的武侠故事,但里面偶尔提到的一些细节,说明作者是个拥有丰富医学知识的人。
冯院长跟好友提起这本书,最后道:“我希望这本书能尽快出版,用小说来向民众宣传血吸虫病的预防。近来上海周围也出现了血吸虫病,若不预防,我担心上海郊区会爆发疫情。”
冯院长的朋友道:“我认识出版社的人,今天就让他们去《新小说报》编辑部问一问。”
而此时,上海一些有识之士,对云景的身份愈发好奇。
他们已经将圈子里的人扒拉了一个遍,怎么都想不出云景的身份。
不过云景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他们之前还觉得云景乱写,结果呢?实际是云景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知道外面的消息。
被这些人念叨的桑景云,此时刚跟桑钱氏一起,从县城往家里走。
今天桑钱氏买了十斤猪肉十斤面粉,外加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背篓也就有点重。
桑景云已经帮着拿了许多东西,但还是怕桑钱氏累着,走到半路,就说自己累了,让桑钱氏停下歇一歇。
桑钱氏停下脚步,对桑景云道:“阿云,时间还早,你多歇会儿。”
“好。”桑景云笑了笑,放下手上拎着的篮子,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
这时的路边,会有一些供人歇脚的石头,还会有建在路边的茅房。
那茅房,一般都是附近农民建的,就希望过往行人能在里面上厕所,留下“肥料”。
桑景云坐下后,拿出报纸,顺手翻看起来。
这一翻,她就看到《申报》副刊刊登了自己之前投稿的文章,其他版面还有详细说明江苏疫情的报道。
桑景云仔细看过,有些惊讶。
她上辈子查过血吸虫病的资料,但很多都已经记不清。
她只知道,一直到五六十年代,他们国家才开始灭钉螺。
原来更早的时候,钉螺和血吸虫病有关的事情,就已经被人熟知。
但建国时,患有血吸虫病的人依然很多……大约是这时候,全国很多地方都乱,压根没人关注底层百姓的生活的缘故。
不说别的,此时各地货币,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很多军阀,都会铸造自己的货币。
上海人平日里主要用银元、银角子和铜元,但其实也有人会用比铜元更小的铜钱,一般看分量算价值。
另外,钞票虽然不被信任,但也有人使用。
“阿云,你怎么这么高兴?”桑钱氏问桑景云。
桑景云道:“奶奶,我之前听一个老乞丐说血吸虫病跟钉螺有关,就把它写到书里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桑景云跟桑钱氏详细说了说这件事。
桑钱氏听完道:“没想到钉螺竟然能让人生病,往后我瞧见,一定把它们弄死。”
桑景云道:“奶奶,你弄死它们可以,但一定要小心,若是不小心染病就糟了。”
如今爆发疫情的地方在江苏,离上海并不远。
而且按照谭峥泓之前说的,上海这边也有得血吸虫病的人。
他们家平日里都用井水还好,那些家里没有井的人家,搞不好就会被传染上疾病。
桑景云这么想的时候,其他人也这么想。
正和洪永祥一起坐船往孤儿院赶的谭峥泓,就道:“洪先生,上海也有身患血吸虫病的人,我觉得应当组织人手,灭杀钉螺。”
“确实应该如此。”洪永祥很赞同。
洪永祥和谭峥泓是在来上海县城的电车上遇到的。
得知洪永祥要找桑景云,谭峥泓就邀请洪永祥跟自己一起坐船。
谭峥泓道:“疫病最容易蔓延的地方,就是棚户区,我想法子买些粮食回来,给他们提供粮食,让他们去灭杀钉螺。”
谭峥泓曾遇到两个患有血吸虫病的小乞丐。
他当时将这两人送去了医馆,从大夫那里得知这是一种疫病,可以传染后,就在农村租了个房子,安置他们。
他打算找一些人,在上海以及周边寻找患病的人,将他们集中起来照料,再组织人手去杀钉螺。
就是这要很多钱。
他家虽然有钱,但出不了这么多,倒是粮食可以出一些。
谭家在南洋有专门种粮食的农场,他父亲还买了两艘大船,平日里,会将他们农场出产的粮食运到广州或者上海出售。
他可以跟自己父亲,讨要一些粮食。
谭峥泓说完这些,忍不住道:“洪先生,云景先生真厉害,懂的知识也多,你是不知道,昨日我遇到有人说他坏话……”
谭峥泓将昨日在寿宴遇到的事情说了说,觉得云景先生,简直就是自己的指路明灯。
洪永祥见谭峥泓一脸神往,哭笑不得。
谭峥泓怕是不知道,他嘴里的云景先生,就是住在孤儿院旁边,给孤儿院捐了钱的桑小姐。
不过他也奇怪,桑景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东西。
他们的船到孤儿院的时候,刚好桑景云和桑钱氏走到家。
谭峥泓看到桑景云,眼睛一亮,正琢磨要说点什么,他身边的洪永祥率先开口:“桑小姐,我有事找你。”
桑景云把手上的篮子给了桑钱氏,朝着洪永祥走去:“洪先生,是有何事?”
洪永祥指了指不远处:“我们去那边谈?”
两人来到附近,洪永祥就道:“桑小姐,费中绪拿了个出版合同给我,南城书局想出版《双面魔君》。”
桑景云道:“我这书尚未完结,就要出版?”
洪永祥道:“排版印刷装订都要时间,南城书局打算先开始印刷,更何况,你如今在《新小说报》上刊登的文章,已经够出两册书。”
桑景云一想,发现确实如此。
现在一本书往往只有五六万字,她发表的内容,已经够出三册。
“版税怎么算?”桑景云问。
洪永祥拿出合同给桑景云看。
南城书局出版这本书,先给千字两元的定金,等书出版后,再给百分之十的版税。
这个价格,已经非常公道,此时很多书,千字两元已经可以买断版权,往后书籍销售收益跟作者无关。
南城书局给这么高的价格,其实也是因为误会了桑景云的身份。
桑景云答应下来,在合同上签了字,又收了洪永祥给的,她上周的九十元稿费。
桑景云道:“洪先生,你接下来可还有事?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
“我还要采访谭峥泓,”洪永祥道,“他建孤儿院的事情,曾在《上海日报》上刊登,我们还送来许多捐款,因而这孤儿院的修建进度,我们报社会跟进一番。”
“原来如此。”桑景云道。
桑景云又跟洪永祥聊了几句,得知洪永祥会待到傍晚和谭峥泓一起走,就道:“洪先生,我回去就将前些天写的稿件整理一下,麻烦你帮我给费先生送去。”
“好。”洪永祥答应下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对了,桑小姐,你怎么知道血吸虫的传播,跟钉螺有关?”
桑景云道:“我是以前听一个老乞丐说的,那老乞丐的家乡,很多人都因感染血吸虫而丧命,他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别的原因,竟然没有感染……他说血吸虫跟钉螺有关,我写小说时,也就用了。”
她写这一段时候,想着如果钉螺和血吸虫的关系早已被发现,那再好不过,要是还没有被发现,那她就用这个理由。
一个小姑娘,听人说了血吸虫病后感到好奇,将之写到书里,应该很正常?
原来如此,洪永祥笑道:“桑小姐,你运气着实不错,竟然写对了。就是现在,他们愈发觉得你来历不凡了。”
桑景云笑了笑,其实她真的来历不凡。
聊到了这个,洪永祥就把谭峥泓打算做的事情说了说。
桑景云听完,对谭峥泓好感大增。
这人,是真心想要帮助底层百姓的。
桑景云跟洪永祥告辞,就回到家里,开始整理稿件。
整理过后,她又拿出纸笔,给费中绪写信。
她原先,繁体字写得不大好,但最近这两个月手写写多了,这字也就练好了一些。
桑景云先感谢了一下费中绪,然后表示《双面魔君》这本书出版时,可以改个文雅点的名字,又表示自己会给书版增加一些内容。
她在现代时出书,都会增加番外,以便让书更好卖。
这次也可以写几个。
写完给费中绪的信,桑景云又拿出纸笔,给《新小说报》写信。
她希望《新小说报》下次刊登她的小说时,加上一段,那就是她文里描写的,跟血吸虫病有关的内容,欢迎戏班子将之改成戏曲传唱。
她希望跟血吸虫有关的信息,能传播得更广一些,避免疫情蔓延。
而这时,桑钱氏收拾好东西,带着桑景丽离开。
今天桑钱氏买那么多东西,是因为她要回娘家。
上海这边农村,长辈忌日,会做一些菜,祭拜一番。
而今天,正好是桑钱氏母亲的忌日。
往年这天,她都会回娘家,这次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奶奶,路上注意安全。”桑景云把桑钱氏送出门。
桑钱氏离开后,她继续写小说,一直到桑学文做好全部准备工作开始做菜,她才停笔,然后来到灶台边,拿了个碗帮桑学文尝菜。
这不是因为她馋,实在是忙了一上午,太饿了。
谭峥泓带着人来吃饭的时候,就见桑景云已经吃上了,忍不住笑了笑。
他对桑景云先吃的行为,并不反感。
他们现在按照人头给饭钱,不提供食材,因此桑学文给他们做饭时,是将桑家的饭菜一道做了的。
他们的饭菜桑学文会给够,所以桑景云吃的,其实是桑家那份。
还有就是,桑家人很重视卫生,从不会直接拿筷子从锅里夹东西吃,都是用锅铲盛起,放在碗里吃的。
很多饭店都做不到这样,他常常看到厨子直接用锅铲铲了汤,就着锅铲尝咸淡。
为了方便谭峥泓他们吃饭,桑家把八仙桌让了出来,谭峥泓就招呼洪永祥跟他们坐一起吃。
洪永祥道:“是不是坐不下?”
谭峥泓的助理保镖再加上两个泥瓦匠,已经有八个人了。
两个泥瓦匠道:“洪先生你坐下就行,我们一直是去外面吃的,不在这里吃。”
他们说着,就用自带的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夹了一些菜,端着碗离开。
他们儿子也来干活了,但只是小工,不跟他们一起吃饭。
他们想让自己儿子也吃点好的,还想往家里带点好吃的,就干脆不上桌吃,提前分一些吃的,拿了离开。
今天桑学文做的是猪肉炖油豆腐,这两人夹完菜,还让桑学文往他们的碗里多舀一勺肉汤,好拌饭吃。
他们端着碗去外面,立刻就引来那些正在吃饭的小工们的羡慕,两人的儿子更是端着碗上来,蹭一口吃的。
“少吃点,还要给你们弟弟妹妹带点。”两个泥瓦匠开口,又一次感叹这次遇到了好东家。
这日,孤儿院工地上的人,日子过得跟平常没区别,但桑家却来了个“新人”。
桑钱氏从娘家回来时,带回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这是个跟桑钱氏有些像的女人,是桑钱氏弟弟的小女儿,一个做事非常麻利的女人,也很讨喜。
“表姑。”桑景云叫了一声。
“几个月没见,景云真是漂亮了很多,也长肉了。你之前真的太瘦了。”钱表姑笑盈盈地说道。
桑元善去世时,钱表姑曾经来他们家帮忙。
钱表姑早已出嫁,桑元善这个姑父去世,按照本地习俗她是不用来吊唁的,但是她来了。
送了一对蜡烛,然后就在他们家忙前忙后,连轴转忙了三天。
当时陆盈很多事情都不懂,全靠她在旁边指点,告诉陆盈身为儿媳妇,她都要做些什么。
到后来,桑钱氏都不好意思了,偏又给不了她什么,最后就只是让她带走了办丧事没吃完的一桶剩饭。
钱表姑是个很不错的人,桑家人都很喜欢她,不过大家还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跟着桑钱氏回来。
钱表姑也没隐瞒:“我想去县城找个活儿干,就跟着大姑一道过来了。”
桑钱氏娘家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走路要两个小时,离县城,足足有三小时的路。
而钱表姑嫁得更远。
她想去县城找活儿,最好有个近点的住处,就打算在桑家堂屋打地铺凑合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