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姑娘 哎

    集市上的摊贩大多固定,摊贩主卖什么也都一成不变,巫溪兰常年在这一带活动,对摊主都很了解,一整天下来,在巫溪兰给出的摊贩主信息里,但凡和傀儡有关的人,基本上都让玉蝉衣问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还没询问过的机关师,则是流动的、偶尔会在此处露面的散修。这些散修不一定能遇得上,玉蝉衣也就是碰碰运气。

    从此前她跟踪的那个枢机阁线人行踪来看,枢机阁虽然是有门有派,但其弟子行踪缥缈,跟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差不多,没什么章法可循,又异常谨慎。难怪查起来阻力重重……玉蝉衣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身边的薛铮远身体顿住,他形色怪异,以手遮面,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往旁侧过身去。

    仿佛有什么难以面见的东西。

    玉蝉衣有些困惑,正要问话,就见迎面走来一队穿着浅蓝色宗门服的人,正是风息谷的弟子。

    玉蝉衣心下了然,侧了侧身,替薛铮远挡了视线,等着这一行人走过。

    等这一行风息谷弟子走过之后,薛铮远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袖子放下来。

    玉蝉衣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近日来,出现在炎洲的风息谷弟子变多了些。”

    就说今日,这已经是第二次遇见了。

    “不是错觉。”薛铮远苦笑说,“说起来,若不是我被我爹逐出风息谷,现下应该正和他们一道前往承剑门。”

    说起这些事情来,薛铮远感觉有些遥远了,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久。

    他道:“风息谷和承剑门的弟子经常聚在一起论道比试,往来十分频繁。风息谷的弟子本不该来得这么早的,按惯例是十年一次,只不过这一次蓬莱论剑……”

    薛铮远停下来,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神色平和,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他咬牙忍住尴尬,继续道:“这一次蓬莱论剑出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玉蝉衣,出身不显,实力不俗,各大门派都觉得有失颜面,于是对剑修弟子们的训练就加紧了些。”

    “不仅风息谷的弟子会来,陆闻枢还广发请柬,邀请了五大宗门的弟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其他各门派的人都会陆续到来,风息谷是……是和承剑门交情好,所以来得早。”

    “交情好”这三个字,从薛铮远口中说出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薛铮远意识到,这七百年来,他每一次和陆闻枢称兄道弟,都是在灵儿的伤口上撒盐,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玉蝉衣道:“他也邀请了我。”

    薛铮远问:“那你打算去吗?”

    玉蝉衣并不作答,只是说道:“恐怕炎洲要逐渐热闹起来了。”

    见薛铮远堂堂一个风息谷的少谷主碰见自己门派的人,却宛如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玉蝉衣说:“我们从集市的东北角走吧,那里人少。”

    薛铮远自是没什么意见。

    玉蝉衣便带薛铮远改了道,进了一条窄巷,往东北方向走去。

    越走,人就越少,卖东西的店铺也相当冷清,等街上彻底看不见风息谷弟子的身影了。薛铮远逐渐自然许多,但神情依旧难掩黯然。

    “一无所获的一天。”薛铮远抱怨道,“陆闻枢是我遇到过的最谨慎的人,但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绝无半点逃脱的可能。曾经和他一起杀妖时,他的谨慎会让跟随他的所有人都感到安心。没想到站到对立面后,他的谨慎会变得这么让人棘手,真是让人心烦。”

    奔忙了一天下来,又要无功而返,薛铮远无比心焦——这是他来到炎洲之后每一日、每一夜都要体会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在见到由他教导出来的风息谷弟子正开开心心地准备去往承剑门后彻底爆发,薛铮远手握成拳:“那些家伙……那些家伙他们根本不知道陆闻枢是什么人,看看他们能来炎洲笑得有多开心。”

    最拔尖的风息谷弟子才有资格来到承剑门,但这些弟子却要去瞻仰崇敬着一个杀了他们同门师长的人。

    “何时才能让他们知道……”薛铮远说到这,停顿了下来,眼里一片茫然迟疑。

    他一直当陆闻枢是朋友,将自己放在陆闻枢左膀右臂的位置上,突然有一天要将陆闻枢视为对手,曾经的安心,就全部化为了恐慌。

    这时他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响了起来:“心烦什么?别忘记了,你从来都不是他的猎物。”

    想到刚刚遇见的那些风息谷弟子,玉蝉衣问薛铮远:“你只说你无法在陆闻枢面前演戏,可有真的去找他决裂?”

    薛铮远垂头:“没有。”

    玉蝉衣又问:“那你父亲那边,会怎么向陆闻枢解释你接下来将要一直缺席宗门事务的事情?”

    薛铮远更加黯然:“父亲他在等着我回心转意,于是对外说我闭关修行去了。”

    玉蝉衣:“也就是说,陆闻枢并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薛怀灵死亡的真相,不知道你恨他恨到想让他死?”

    薛铮远点头:“对。”

    这时他稍稍抬眼看向玉蝉衣,咽了一下唾沫:“是要我去找陆闻枢割袍决裂,你们才能完全信得过我吗?”

    他在不尽宗待了那么久,一直想对玉蝉衣好一点。但哪怕他再殷勤,玉蝉衣待他总有种游离感,待樊小凡也是,薛铮远能察觉到玉蝉衣性子里的冷与疏离。他本没有那么在意,偏偏玉蝉衣对微生溟和巫溪兰他们不一样,尤其是对微生溟,他常常能看见他们两人挨得很近地在商量着什么,之间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薛铮远知道问题出在他的身上。

    如果非要去找陆闻枢公开决裂,才能换得玉蝉衣他们的信任,薛铮远愿意去一趟。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

    “不,这样很好。”玉蝉衣说,“你别急着去找陆闻枢挑明你的态度。”

    “为什么?”

    玉蝉衣道:“在你将态度挑明之前,他将永远无法意识到,暗中还有你这样一个猎手在盯着他。”

    这是陆闻枢曾经对她做过的事,玉蝉衣最知道,不怕隐患暴露出来,就怕一直被蒙在鼓里。

    对潜在的、又一定会发生的隐患毫无觉察,那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倒是看薛铮远顺眼多了。玉蝉衣说:“记着,你是猎手,不是猎物。你在暗,他在明,主动权是你比他更大。别从一开始就净说些丧气话,让自己落了下风。”

    薛铮远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他怎么被一个小他这么多的晚辈给教训了?

    被教训也比不被理会要好,薛铮远道:“我记住了。”

    玉蝉衣想到什么,问薛铮远:“七百年前弱水异动之后,陆闻枢的神魂当真受损得很厉害?”

    薛铮远:“没错。”

    玉蝉衣又问:“那那时他可曾大肆收购过水梭花鱼骨?”

    薛铮远摇头说:“没有。”

    薛铮远道:“我当时为了查陆婵玑,经常待在炎州,常常留在承剑门,这点我可以肯定。”

    玉蝉衣道:“也就是说,枢机阁大肆收购的水梭花鱼骨,并非用来修补陆闻枢的神魂。”

    她又问:“那在陆闻枢当上掌门之前,风息谷每年就会给承剑门供给那么多的潜英石吗?”

    “并非如此。”薛铮远说,“是在陆闻枢当上承剑门掌门之后,他将承剑门治理得比从前更好,剑修们都愿意到承剑门去买剑,炼剑上对潜英石的需求更大了。加大给承剑门的潜英石供给,还是我父亲看出了陆闻枢的难处,先提出来要给他们的……”

    玉蝉衣沉默下来,一副沉思之色。

    薛铮远问:“怎么了?”

    玉蝉衣说:“只是在思考枢机阁与陆闻枢到底是什么关系。”

    玉蝉衣喃喃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陆闻枢拿走潜英石,不是炼剑用的呢?”

    薛铮远一怔,玉蝉衣屈了屈自己的指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说:“水梭花鱼骨在傀儡上的用途我一时想不明白,但用途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枢机阁想做什么。”

    玉蝉衣眯起了眼睛:“我猜,也许,枢机阁是想做一只傀儡。一个通体由潜英石打造出来的傀儡,一只很精致的傀儡。”

    薛铮远说,薛怀灵样样都要最好的。但玉蝉衣却觉得,陆闻枢才是样样都喜欢要最好的的那一个。

    哪怕他并不配得。

    薛铮远皱起眉头:“但陆闻枢不会机关术。”

    “他真的不会吗?”玉蝉衣反问。

    薛铮远被问住了。

    陆闻枢会不会机关术……

    他不知道,对于陆闻枢,薛铮远不敢再轻易断言什么。

    “难道他会?”薛铮远惊讶反问。

    玉蝉衣说:“我也不知道。”

    她从来听过陆闻枢向她说过他会机关术。

    但玉蝉衣记得,在青峰上她之所以能学会机关术,最一开始,是她先在陆闻枢带回来的书中,翻到了机关术的残卷。

    那些残卷连著书人的名字都没有,却被陆闻枢放在了他的剑谱当中,这说明陆闻枢在年少时就接触过机关术的书籍。

    更重要的是,在薛怀灵那一点神魂所化的幻境中,她看到了那个假的聆春阁院中立着许多傀儡。

    她确定那些傀儡人并不出自她的手笔。

    要么,它们是陆闻枢从机关匠人那购买得到。

    要么,是陆闻枢亲自做的。

    玉蝉衣倾向于后者。

    “一个用潜英石打造的傀儡身,如果用山蜘蛛丝去操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如果我猜的事情全部都成立,陆闻枢会去找属于他的’山蜘蛛丝’,毕竟这么点材料,想要弄出一具可以动的潜英傀儡,还不够。”玉蝉衣说,“除了潜英石,还有什么珍贵的材料是做傀儡时能用到的?”

    薛铮远怔住,逐渐明白过来玉蝉衣的意思。

    他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说,枢机阁还会寻找别的稀有的材料,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查?”

    玉蝉衣点点头,正要说话,但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道嗓音拔高的、格外突兀的人声。

    此时天色昏昏,日头已经逐渐偏西,一天就快过去了。

    而这道在寂静无人的黄昏街道中略显突兀的人声玉蝉衣并不陌生。

    是尹海卫的声音。她一抬眼,见自己这是逛到了尹海卫的铺子这儿,于是驻了驻足,隔着一条街,打量起尹海卫店内的情形。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在尹海卫这家不起眼的店面里面,有一老一小两个修士正在柜面外,与尹海卫说着话。

    ——或者说,是争论。

    尹海卫争得面红脖子赤,他道:“我知道你们聚窟洲凤凰火是不错,但铸剑谷的火才是最好的,那可是熔浆地火,那里锻造出来的剑,最是坚固,无坚不摧。哪怕我是流洲的铸剑匠人,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承剑门铸剑谷的火不好。”

    对面那老人也同样拔高了音调:“凤凰吐息之火是世间最纯净的火焰,炼出来的剑也是纯净的!你怎能将那铸剑崖底底的熔浆地火与它相比?”

    尹海卫道:“但凤凰火最近炼出来的剑越来越差了,这可是所有铸剑匠人公认的事实!”

    “那是……那是因为……”那老人说话的气息弱了下去,似乎无法再替自己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抓着拐杖的手愤愤敲了敲地,仍在抗议。

    见此情形,玉蝉衣对薛铮远说:“这店主是一位很好的前辈,曾经送剑给我,既然走到这里来了,那我带你过去见见他吧。”

    顺便也瞧瞧店里吵起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罢,玉蝉衣先走过去。

    刚走到街心,恰好店里那老人转过脸来,玉蝉衣看见了他的脸,薛铮远也是。薛铮远惊喜道:“诶,这就是刚刚茶寮里那位老人家……”

    他话音未落,玉蝉衣的脚步却先在无人的街心处刹住了。

    店里,老人旁边的小孩也在往外张望时看见了玉蝉衣,他欢喜道:“打铁的,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玉蝉衣,她很快就是我的师姐了。”

    又欢欢喜喜朝玉蝉衣招了招他的小手:“小师姐,我殷小乐又来啦!”

    殷小乐在喊玉蝉衣,但玉蝉衣却根本无法移开看向老人那张脸的视线。

    那是一头枯草似的白发,一张遍布沟壑、饱经沧桑的面容。

    和一双翻过了万道山水,越过了千秋沧桑,于不经意处,与她再相逢的一双故人的眼睛。

    哪怕那双眼睛已经苍老得不像话,但玉蝉衣还是认出他来了。

    暮色在她身后缓缓降下,玉蝉衣忽然背过身去。店里的老人却拄着拐一寸寸站起来,他慌张往店门处走了两步,到店门口迟疑收住了步子,远远的,低低朝玉蝉衣道了声:“姑娘。”

    玉蝉衣绷紧了嗓子,应了一声:“哎。”

    第102章 日常 陆祁?

    落日将尽,余晖将不尽宗铺洒上一层溶金。

    巫溪兰和李旭在外忙起了宗门扩建的事情,不尽宗内只有樊小凡和微生溟师兄弟两人在。

    樊小凡手里提着个花浇,唉声叹气,叹气声一声接过一声,叫微生溟不得不看了他一眼。

    “叹什么气?”微生溟问。

    “叹气我的师兄他太不中用。”樊小凡痛心疾首,“二师兄,你怎么不和三师姐她一起出门?”

    微生溟掠了他一眼:“我不去,自然是有我要做的事情。”

    答应了玉蝉衣要盯着樊小凡,他当然是要先留在不尽宗盯着他。

    但微生溟不会让樊小凡通过他的脸色看出半点异样,他闲闲抱手环胸,说道:“赶紧去给药田浇水,别想着和我聊几句天就能把活躲过去。既然你不打算好好修炼,现在不尽宗里的这些杂活,都要由你来做,这是你巫师姐安排的,师父不在,师姐就是师父,她的话要好好听。”

    “是是是,我也没想躲。”最晚一个拜入宗门的樊小凡,为了很快融入宗门,也很有干活的自觉,说到这樊小凡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个宗门也太奇怪了,怎么有那么多不是门内弟子的人抢着帮忙干活?我要是不抓点紧,李旭、远铮……他们可不会留什么活给我做。”

    看着微生溟毫无波澜的脸色,樊小凡心生狐疑地接着问:“见到远道友与三师姐走得近,二师兄你就不在意?我看这个远道友真的很能像三师姐献殷勤。”

    微生溟只想尽快结束和樊小凡的对话:“你是信不过你三师姐的眼光,还是信不过你师兄我的风姿?觉得我比不上远铮?要是你能信得过我这个师兄,就别废话了,赶紧干你的活去。”

    樊小凡:“……”

    见说他不过,樊小凡思量片刻,道:“三师姐对二师兄的确不同。”

    这话倒是让微生溟来了几分兴趣:“展开说说。”

    樊小凡道:“三师姐练剑时剑气好生凶猛,大有谁碰谁死的架势,而且她一旦练起剑来,心里别无旁骛,从来注意不到身边有人。”

    “虽说三师姐和我打过招呼,说刀剑无情,让我在她练剑时不要靠近,可是有次我还是差点被她削了,头都差点被打掉。”樊小凡说得心有余悸,表情夸张,“但三师姐对二师兄和对别人不同,若是二师兄在她练剑时出现,她总会在不知道哪个时刻停下来看你一眼,和对我的待遇太不一样了。”

    微生溟心道他一开始在玉蝉衣那也是和樊小凡一样的待遇,只不过玉蝉衣充满杀气的凛凛剑气对当时的他来说,就犹如鸩酒般迷人,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躲避,只遗憾这些剑气没有全部冲他而来。而玉蝉衣是最近才对他有所不同的,这点他可比樊小凡要清楚。

    但听完樊小凡的话,微生溟的嘴角仍是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对樊小凡说道:“你三师姐她自一开始就对我与别人不同。但这事情你知道了之后,也别在心里多计较,并非是你不好,只是我这人太可人疼。”

    樊小凡:“……”

    反应过来什么,微生溟又皱着眉对樊小凡说:“你盯你三师姐倒是盯得紧。”

    微生溟可没忘记,当初他和玉蝉衣回到不尽宗时,迎面而来的就是樊小凡对玉蝉衣的问候。

    樊小凡理直气壮:“一般的修士哪有机会看到玉蝉衣练剑?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要利用好自己不尽宗弟子的身份,好好看一看三师姐练剑时的情形,等以后出去闯荡,也有能向人炫耀的东西。我练剑练不好,看练得好的人练剑总成吧?”

    樊小凡咕咕哝哝:“我就是为了这点东西加入不尽宗的。”

    “真是为了你三师姐来的?”微生溟语气缓和下来,用似乎能降低人戒心的声调,对樊小凡说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打听到不尽宗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樊小凡说:“这些说起来可就太惊心动魄了,一时半会说不完。还是留等日后,等有机会再说吧。”

    说完,没等微生溟追问,樊小凡又道:“三师姐和远道友一起出门,师兄真不在意?”

    微生溟叹了一声:“这问题你都问了多少遍了?”

    他一脸云淡风轻:“不在意,当真不在意。”

    樊小凡问:“那师兄今日怎么一整日都站在墙头上?”

    微生溟:“……”

    樊小凡说完,视线垂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下,又看了一眼旁边微生溟。

    他们两人正踩在不尽宗的墙上,两道身影被夕阳照着,在墙底投出两道长长的影。

    而后,樊小凡的视线又移动到微生溟的脸上。

    看看,这一脸的云淡风轻可真具有十足的蛊惑性。要不是微生溟自玉蝉衣离开后,就站上了墙头,终日不动,像一块望妻石一样坚实,樊小凡也不会三番五次过来问他在不在意。

    这占据着最好的视野,一直眺望着唯一的那条通往不尽宗的小径的样子,明明就是很在意嘛。

    被樊小凡戳破,微生溟虽说有片刻慌张,但之后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他神情丝毫不变,正要开口说什么,眼前那条曲折的小径尽头,出现了几道人影。

    微生溟一眼锁定了其中的玉蝉衣,看到她眼角红红的,本还在墙头强装云淡风轻的他立刻抛下樊小凡飞身而下,站到玉蝉衣眼前后,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了?”

    离得近了能将玉蝉衣脸上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些,见她果然眼角红红,微生溟声线隐隐发紧,下意识皱紧眉头看向与玉蝉衣一道出门的薛铮远,这时,却看到了玉蝉衣身后,与一少年人站在一起的那个陂足老人。

    定睛一看后,微生溟心头一阵恍惚。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他很快记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人。

    但这张苍老的面孔与他记忆中那个少年模样的小剑修相比,未免变化了太多,高高的个子佝偻下去,曾经光滑的面孔皱成了一张老树皮。

    一时心头忖动,微生溟多看了他几眼,反复确认后,他压着心头震颤,试探性地问道:“陆祁?”

    【卷五:雪满弓】

    第103章 求她 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

    这是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黄昏,与之前降临在炎洲大地上的无数个黄昏没有任何区别。集市上的散摊次第收起,店铺陆续闭门,街上的人影越来越少,路上受阳光养蕴的草木叶子闭合,以月华为养蕴的花草却将叶子完全张开,静待月神洒下光辉。

    天高气爽,倦鸟归林,白日里的喧嚣落尽,坐落在山谷中的不尽宗更是安静极了。

    可对于陆祁来说,他一生最跌宕起伏、如梦一般的时刻,仿佛都在这个黄昏发生,几乎像遭到迎头重击,让他有些目眩。

    只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喊他“陆祁”这个名字,以至于对这个名字感到无比的陌生,陌生到是殷小乐先他一步作出了反应。殷小乐问微生溟:“师兄竟然认识他吗?”

    矮豆丁一只的殷小乐快步从人群中走出,朝微生溟说道:“师兄还记不记得我?我,殷小乐,我爹娘终于放我来拜师啦!”

    又指向身后的老人:“这就是之前我和你们说过的,让我来你们这里拜师的那个打铁的。这次,是他陪我一起来的。”

    微生溟紧紧皱起眉头:“有名有姓的人,说什么打铁的,至少也该喊一声前辈。”

    殷小乐委屈道:“不是我没大没小不礼貌,是老前辈让我这样喊他的,他从来不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就说他叫‘打铁的’。”

    “不怪他。”老人也上前一步,目光颤颤地对微生溟说道,“前辈,您认错人了。”

    但微生溟同时听到了一道心声传音:“是我。陆祁。”

    陆祁的眼睛牢牢黏在微生溟身上,比年轻时更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曾经个子也很高,站在微生溟身旁也不输多少,可是此刻他哪怕努力想要挺起胸膛来,却还是比微生溟整整矮了一头下去,于是他只能身体僵硬着,将头稍稍仰起来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听到他心声声线颤抖着说道:“前辈,您还活着……”

    暮色如同落入水里的墨水,一滴一滴落下,不留一丝缝隙地渲染,逐渐将四方天地涂黑。陆祁哪怕强装与微生溟不识,脸上也差点就要老泪纵横。

    此处人多,看陆祁如此模样,应当是有好一番难言之隐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微生溟叹了一声,顺着陆祁的话应道:“的确是我认错了。”

    这时候,薛铮远的声音却响起来,他对微生溟说:“陆祁,你怎么认识陆祁?”

    微生溟道:“一千年前认识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看一眼旁边还有樊小凡与殷小乐在,薛铮远话说得模糊:“在承剑门的弃徒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

    他两次翻看过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一次,是在七百年前,寻找陆婵玑时。

    另一次,则是就在最近。

    薛铮远想找出来到底是谁将“凤凰于飞”泄露了出去,因此盯上了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而在薛铮远话音落后,玉蝉衣身形一震,抿紧唇看向陆祁,本就泛红的眼眸颜色更深了一些。

    微生溟最后瞥了一眼玉蝉衣,哪怕玉蝉衣平日里脸色再冷,今日也能叫他从她面上瞧出恍惚。连忙伸出手去,搀扶起陆祁:“既然是千里迢迢自聚窟洲而来的前辈,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快进来歇一歇吧。”

    不明所以看热闹的樊小凡也从墙头越下,绕着殷小乐转来转去,眉头紧锁。

    薛铮远拍了拍樊小凡的肩膀:“他若是也拜入不尽宗门下,你可就成师兄了。”

    樊小凡朝薛铮远摆苦瓜脸:“我这小师弟当得也太短了,我还想多当几天弟弟呢。”

    殷小乐闻言看向樊小凡,好奇打量:“你也是我的师兄?是最近这几年加入不尽宗的?上次来我可没看见你。”

    樊小凡点头:“小师兄。”

    殷小乐惊喜道:“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你是修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

    樊小凡:“我可以教你怎么烧鸡。”

    “烧机?”殷小乐说,“你会烧机?这功法我听我爹娘提起过,似乎十分厉害,是凡间才有的功法,凡人才会的厉害功夫,一旦施展,能让人口水直流,走不动脚,将对手控在原地。但每次我一说自己要学,我爹娘就笑,根本不告诉我其中奥秘,打铁的也不和我说。小师兄原来会么?小师兄太厉害了。”

    樊小凡很意外:“你将凡人看得这么厉害?”

    殷小乐说:“当然啊,我曾外祖母,与我祖父,最一开始都是凡人,他们修得仙骨灵脉后,才从凡间来到巨海十洲,在聚窟洲住下了,我怎么会看不起凡人?我祖先就是凡人。”

    “打铁的也和我说了,这凡人想要修行,是要想办法脱胎换骨,将肉体凡胎换成仙骨灵脉,对心性和意志力的考验都非同小可。哪怕他们最终修为不及天生就有灵脉的修士,可是逆天而行的艰辛是我们这种出生就有灵脉的修士无法得知体会的,他们千锤百炼的心性比我们厉害多了。”

    正往里走的玉蝉衣听到殷小乐这一番话,睫毛根不觉又有些湿润,挥了挥灵力扫去,眼角仍旧残留红痕。

    方才在尹海卫的店里,玉蝉衣不知道陆祁是否认出她来。

    她不论身形、容貌,已经没有一点与陆婵玑相似的地方了。

    但陆祁却对她说,她好像他的一位故人。

    对陆祁认旧的这句话,玉蝉衣没有应下来,反而只能强忍着泪意,淡淡回了句“是吗”,之后甚至无法不敢与陆祁对视。

    她怕盯着他看得久了,会不受控地流下泪来。

    一千年了,之前玉蝉衣有想过陆祁的去向,她想,或许陆祁已经死了。当她开始修行之后,玉蝉衣就知道陆祁这家伙心性有多浮燥,虽说资质不差,但他太容易将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总是将眼睛盯着他的少主,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就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她曾经很失望地想,陆祁这家伙,一定是没修出个什么名堂,一定没活过千年。不然,大多数活过千年的修士在巨海十洲多有威望?不然怎么在剑修云集的蓬莱,也听不到他一点动静?

    却没想过,陆祁还活着。

    只是,却老了。

    而且,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一千年的光阴能在一个普通修士身上能留下的痕迹,就宛如一百年的光阴能在凡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种细如涓流般日积月累才会逐渐积攒起来的变化,一直处在身边的人不会有太明显的感知。

    但玉蝉衣只是站在陆祁生命的头和尾两个结点上看着陆祁,缺失掉了中间那冗长的一千年,只觉得岁月对陆祁的雕刻简直恶劣到犹如刀劈斧凿。

    怎么这么快就老了?陂足、拄拐……哪有半点曾经站在雪地里嚣张挑衅她时的样子?

    陆祁,是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在承剑门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修士,也是唯一一个陪陆婵玑练过剑的人。

    在陆闻枢远在蓬莱论剑大会的那段时间,陆祁几乎每日都会来聆春阁找她。

    陆祁曾经笑过她一个凡人硬要赖在承剑门里不走,是肖想她不该有的东西,是不识时务,后来陪她练剑练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一种说法,开始可惜她不是修士,仍然说她不该留在承剑门。

    而她也曾笑过陆祁练剑不勤勉、没本事,笑他对剑招的理解连她一个凡人都不及。

    而当她成为玉蝉衣,能够接触到其他的修士,与数不清的修士对招切磋后之后,她承认陆祁应当没有她说得那样懒散没本事,他作为承剑门内门弟子,比起一些根基不稳却心高气傲的修士还是要好得多。

    往日陆祁眼高于顶,让她总想将他揍上一顿,将他揍老实,不要张口闭口一个凡人凡人凡人……可如今看来,按殷小乐所说的,陆祁好像也变了。

    陆祁啊陆祁,他开始觉得凡人比修士厉害了是吗?这好像是陆婵玑最想让别人承认的事,可为什么知道陆祁承认凡人厉害之后,她心里面这么难受呢?

    这一千年,他经历了什么,让自己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又为什么不敢认下自己的名字,陆祁?

    玉蝉衣心头一时堵得厉害。

    微生溟带着陆祁到院中落座,倒茶,玉蝉衣就在一旁站着。她有很多事情想问陆祁,却又不敢轻易问。

    见玉蝉衣几度欲言又止,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又是话到嘴边就停住,不时瞥她几眼的微生溟心里只剩了叹息。

    他知道玉蝉衣多疑,本以为薛铮远的事已经能让她放下些防备,对旁人多一点信任,没想到还是与之前一样。

    微生溟无法指责玉蝉衣什么,也不会替玉蝉衣去决定什么,他只是帮陆祁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陆祁手里后,问出了一个在他的猜测里,也许玉蝉衣也会想问的问题:“我看着道友看上去仙龄已过了千岁,想来经历颇丰。不知可否冒昧问一问,您这一千年来,都在何处,又都经历了些什么?”

    陆祁说:“我本该在一千年前妖兽作乱时,被人设计死在一只大妖的手里,侥幸死里逃生,但灵脉破损,没办法再用剑了……”

    见玉蝉衣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他,陆祁心下有些异样,却尽量保持着面对晚辈时的慈蔼:“姑娘,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之前我也是个剑修。虽然算不上有多厉害,但好歹所学非虚,叫我在生死存亡之际,捡了条命,苟活了下来。”

    玉蝉衣鼻头酸酸的,她道:“我信。”

    他陪她练过剑,有过打过架、对着骂的坏交情。在她往陆婵玑的过往岁月里面一扫,只看到他、薛怀灵和陆子午寥寥几人,陆祁没有陆子午好,但她偶尔也会怀念起陆祁。

    玉蝉衣声线也颤着:“因为什么被人设计?”

    “因为我心里记着一个人。”陆祁弯唇笑了笑,“一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记着的人。我认识她、了解她,我知道那人为什么能讨她欢心——那姑娘脾气算不上好,我年轻时识人识事浅,格外犯浑,第一次见面就将她得罪得死死的,但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是愿意放我进她的院子,愿意陪我练剑,我那时候就知道,她真的很怕孤单,真的很缺朋友。”

    他笑起来的眼睛神情渺渺,弯下去的眼角陷入到皱纹的沟壑当中,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我本来打算好了,要带她离开我从前的宗门,要是她怕孤单,我可以花上几十年的时间陪她,为她送了终后,再回到巨海十洲来。”

    只是那笑意忽的黯淡下去:“只不过,有人没给我这个机会。”

    “在秘境侥幸捡回一条命后,巨海十洲想让我死的人还在,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可怕,我知道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死。于是我趁动乱离开了巨海十洲,到凡间流浪了一阵子,我当了一阵子人间的道士,我每夜每夜地睡不安稳,只能靠教凡人练剑修行聊作安眠。再后来,我在人间混出了点名堂,怕引起注意,又辗转回到巨海十洲。”陆祁说,“我来到聚窟洲,靠打铁为生。死皮赖脸地拖着这副残躯,活过了千年。”

    陆祁蜷了蜷自己的手,手心里厚厚的老茧让他的手掌看上去比其他人的手要宽厚一倍,他说:“回到巨海十洲的我就像废物一样。如今的我无法再练剑,也就剩打铁的本事了。”

    “我这一生……就这么点故事。”

    陆祁哀叹一声。

    他知道自己天赋有瑕,即便有青云之志,却无飞升之力,又骄傲自己陆氏子弟的出身,便以将族内最出色的弟子举上青云作为毕生目标。却不想他抱着宁肯以自己为柴薪也要煅烧美玉的决心,烧出来的,却是一块顽石,空有美玉之表,余烬臭不可闻。

    在命悬一线那一刻,他对承剑门、对陆闻枢失望透顶。他一生都在为陆氏宗族而活,视承剑门高过自己,甚至愿意牺牲自己为养料,去换族内最出色的弟子陆闻枢往前再更近一步,最终却被陆氏宗族驱逐,只侥幸留下了一条破命,可他终究在一千年的流离失所间找回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想起什么,陆祁又是快慰又是冰冷地笑了一声:“当年犯错了总被罚去打铁,觉得烦,不情愿,没想到,受罚受出了个谋生的本事。”

    殷小乐在一旁听得心生震撼:“打铁的……不,前辈,你之前做过剑修?”

    陆祁摸了摸殷小乐的脑袋,“没做过剑修,哪能知道你练剑练得哪里不对?”

    殷小乐问:“这些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陆祁:“哪会有人一直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别知道太多,知道得太多,会给你招来祸患的。”

    “那……你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呢?”殷小乐又追问,“你最后带她走了吗?”

    陆祁沉默得有些久,最后他说:“没有。”

    他忽然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法袋,从法袋中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个被施了咒法后变得很小的盒子,细长一条,在他拿出法袋、解开了上面的咒法后,盒子放大,陆祁从中取出了一柄剑来。

    他不再看向任何人,只是看向玉蝉衣。

    他将这柄剑郑重交到玉蝉衣的手里:“小道友。”

    陆祁以一种格外情真意切的目光看着玉蝉衣:“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当我在聚窟洲听说今年的论剑大会头筹是一个仙龄稚嫩灵脉未全通的少女修士时,我就知道,我一直死皮赖脸地活着,算没白活。”

    “你是最有希望赢过如今的那位剑道第一,成为新的剑道第一的人。我之所以会随殷小乐一道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接下来这一番话。”

    “在你成为剑道第一之后,在你万众瞩目、声名响彻巨海十洲之时,你能否将这柄剑亮于人前,让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行吗?”陆祁轻声道,“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在我死前,会一直为你、为不尽宗打铁炼剑,我会做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

    看到陆祁递来的那把剑,玉蝉衣心弦重重一颤。

    这是她的剑。

    是陆婵玑的剑。

    是陆闻枢专门为陆婵玑打造的一把剑,制式独特,不必承受灵力灌注,所以剑身比一般的灵剑轻巧许多,这是专门为肉体凡胎的陆婵玑而锻造的一柄剑。上面,还刻着“陆婵玑”的名字。

    陆祁没有留意到玉蝉衣的目光,从这把剑从剑匣中被取出的那一刻,陆祁的目光就只能放到这把剑上了,他说:“这把剑,形制特殊,经验老道的铸剑匠人,都能看出来它来自哪里。而不管是上面的刻痕,还是剑体的年岁,都很容易能被检验出,它已经存在了千年。它可以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是想诓骗你替我做什么事。”

    “有人想抹杀剑主人的存在,谨慎到连认识剑主人的我也要一并抹杀,可人活过就活过,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将痕迹抹掉呢?”陆祁说,“我死皮赖脸活到现在,好多个时刻都不想活了,看到它,也就能活下去了。”

    玉蝉衣满眼的泪兜在眼眶里打转,她问:“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陆祁的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却没发出半个音节。他紧张地搓了搓手指,说道:“那姑娘,死的早……但一开始,我听信了传言,却以为她只是离开了我那个宗门。直到有一天,她待的院子被清理了干净,我看到了被……被人扔掉的那些东西,看到了混在其中的这把剑。”

    说到这,陆祁偷偷觑了一眼薛铮远。

    虽然他没有提,但他认得薛铮远的脸,知道薛铮远的身份,更知道薛铮远是陆闻枢的好友,说起这些事时,半个字也不敢提起承剑门,更不敢提起薛怀灵。

    “那是个很爱剑的姑娘,每次她和我比试完,都会很认真、很爱惜地擦拭她的剑。我想,哪怕她舍下了所有东西离开,也不会落下她的剑。我想带着她的剑,去找她。”

    “您与她同为爱剑之人,算我厚着脸皮,替她奢求您的几分怜悯,若是您能拿下剑道第一,就替她将这把剑亮出来给世人看看,也好叫人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死于非命。这是铁证,这也能证明我说的话不假。您只需要帮我亮出这把剑,让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其他我想要朝人声辩的,我自会前去声辩。”

    见玉蝉衣久久不说话,陆祁叹了一声:“小道友,知道吗?我看到你,总想到她……她不比你命好,不能修行,但倘若她也可以,应当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这时,陆祁的目光扫到了什么,眸光忽的急遽震荡起来,话都说不下去,颤巍巍要站起来。

    他看见了竖在药田里的傀儡人,怔怔盯着看了几眼后,宛若失了魂一般,再度看向玉蝉衣,却在视线触及她年轻鲜活的面孔时,被刺伤一般,格外受伤地垂下眼去。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一千年过去了,机关术师越来越多,卖傀儡的越来越多,会用傀儡的修士也变多了。真是活太久了,脑袋也活痴了。

    只是这时候,玉蝉衣带着颤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是我。”

    陆祁乍然间将眼抬起,看向玉蝉衣,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心声的传音:“陆祁,是我。”

    玉蝉衣握住了剑柄上刻着陆婵玑名字的这柄剑,却再无半点从前拿起这柄剑时的感受,她哭着说:“是我。会把你想做的事都做到的。”

    陆祁的眼眶也一下子变红了。

    第104章 烈日 求别问

    在玉蝉衣脸上的泪要掉下来的那一刻,微生溟就朝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只是,却听到“咚”的一声物体落地,他眼角余光瞥见陆祁着急到将拐杖丢开,皮肤干瘪的手举着一块素洁干净的帕子颤颤往前伸。

    微生溟的手登时缩了回来,反手压住了薛铮远的胳膊,阻止了同样拿着帕子、臂往前伸的薛铮远的动作。

    薛铮远拧眉不解看向微生溟的功夫,陆祁已经用他的帕子给玉蝉衣擦了眼泪。

    陆祁动作小心、态度万分珍视。在为玉蝉衣擦干净眼泪后,他依旧紧紧握着手里那块变湿的帕子,没有松开。别人眼里的陆祁在沉默着,唯有玉蝉衣,能听到他在用心声朝她说着话。

    陆祁说:“你变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也变了。你也认不出我来了。”

    玉蝉衣心声回他:“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只是没有说。”

    陆祁却笑了。

    “你说在尹道友的店里那次吗?”陆祁说,“但那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第一次,在一个傀儡摊子前,我与你擦肩而过。”

    “第二次,在茶寮。”

    “第三次,才是在尹道友的店面。”

    他看着玉蝉衣着急回想的神色,就知道,她恐怕对于他们真正再度碰面的那个时刻毫无印象了。

    陆祁并不感到遗憾,反倒有种古怪的满足感。

    他已老去,她却还年轻……这真是太好了!只是,这一刻,陆祁终于能体会到几分当年陆婵玑作为一个凡人,看着他们这些寿命比当时的她长了不知道多少的修士的滋味。

    他恐怕无法看到她老去的样子了。

    陆祁的跛足无法支撑他站立太久,他很快跌回到石凳上,眼角堆着的笑却一直没有散去过,笑纹堆在一起,刻下深深的褶皱。

    玉蝉衣不再只以心声与陆祁说话,她摸着自己从前的佩剑,发现自己已经全然忘记第一次拿到它时的心情,明明那时候开心到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点亮了,此刻却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

    玉蝉衣摸着这把不再趁手的剑,问陆祁:“就是它,给你招来了杀身之祸?”

    陆祁猛地摇头:“是它,让我一直活了下去。”

    说话时,陆祁瞥着薛铮远。在知道玉蝉衣是陆婵玑之后,薛铮远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变成了一件恐怖的事。陆祁的神经微微绷紧,他在心里谨慎地想了一番后,才对玉蝉衣说道:“小道友。”

    “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就把这把剑交给你。”陆祁说,“我们真正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傀儡摊子旁边,当我和殷小乐与你迎面擦肩而过之后,殷小乐认出了你。他说,你就是玉蝉衣。”

    “我拦住了当时就想找你打招呼的殷小乐,我要看看,你是不是一个值得我托付这把剑的人。”

    “后来,是因为你在茶寮里为我让了座,却连一句我的谢都不要,才让我下定决心赌上一把,将这把剑交给你。”

    但陆祁也没想到的是,他千里寻个托付,最后却是物归原主。他赌赢了,大赢特赢,赢到他这辈子都像是值了。

    陆祁忽然仰天一叹:“我这一生,无憾了。”

    他的目光放空了许多,脸色焕发了别样的生机,但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怎样都止不住。蝉衣手忙脚乱,想替他纾缓一番,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急得手都在发抖。

    正巧此时巫溪兰踏进院子里来,视线很快锁定了未曾见过的陆祁,听到陆祁的咳嗽声,她想也不想,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这边来,手搭在陆祁的脉上。

    巫溪兰一出现,玉蝉衣心就定了。

    “哎呀。”把过脉后,巫溪兰道,“您这身子本就有痼疾,又受了好多操劳,此刻大喜大悲,怕是要生一场大病。”

    巫溪兰说着,从她身上的天女罗裳中取出了一排银针,又取出了好几个青色的药瓶来,放到石桌上,她眼睛晶亮亮地看着陆祁,摩拳擦掌想要为眼前这个病人开一道治病的方子。但在这之前,巫溪兰问:“老前辈,我可以帮您治病吗?”

    陆祁憋红脸,粗喘气,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却在思忖着她的身份和玉蝉衣的关系。他很快就猜到了,眼前的这个身着天女罗裳的紫衣少女,应当就是殷小乐口中说的不尽宗大师姐。

    巫溪兰说:“依脉象看,您的身子是在千年前妖魔作乱时伤到的吧?替您治病,我不要钱的。就是这针灸下去有些受罪,要先问问您愿不愿意。”

    巫溪兰十足的困惑不解:“这跛足也并非无药可医,您怎么不找人治一治?”

    一听巫溪兰还有办法,玉蝉衣面上呈现出期盼之色。

    接触到玉蝉衣这种目光,陆祁才对巫溪兰说道:“姑娘好心替我治病,我怎么会拒绝?只是……我这身子的损耗并非只耗上了一年半载,而是千年所积,中间积攒的那些修为、还有积蓄,都拿来延长寿命去了。这具身子就是个空壳子,哪有治的必要?我已认命,有什么灵丹妙药,别用在我身上了,浪费。”

    “不治之症?要是哪个医修能治好不治之症,那可是要在医修中成名的!怎么没有治的必要?太有必要了。”巫溪兰说,“老前辈,您别认命,愿意治疗最好。不要像有的人,身有不治之症,还不配合治疗。”

    说到此处,巫溪兰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微生溟,又很快射向了玉蝉衣,提起来犹有怨气:“还有人,就爱找苦吃。一帮邪门家伙,我真是什么人都见过了。”

    “师姐!”见巫溪兰来了,听不懂大人在聊什么但一直不敢说话的殷小乐终于放松下来,他摇了摇巫溪兰的衣袖,“我爹娘让我来拜师了,你能带我去拜师了吗?”

    巫溪兰说:“等我给这位老人家针个灸我们就去……等等,老人家,敢问您为何来到我们不尽宗?”

    “我是聚窟洲的一位铸剑匠人,送殷小乐来拜师的。”

    “铸剑匠人……”巫溪兰说,“我小师妹就是剑修,你铸剑她练剑,这真是种难得的缘分,那我真要好好给您治一治病,您就和殷小乐一起留下来吧。”

    “殷小乐,你先等一等,师父最近被挂在树上看守宗门新址,等晚上我就带你去拜拜师父。”巫溪兰说完,重新为陆祁诊起了脉,开始施针布药。

    陆祁一怔,虽然听不懂,但他觉得,这事可能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是以没有多问,只是把手放在脉枕上,十分配合。

    玉蝉衣则是将陆祁交给她的剑放回剑匣当中。她已经摸过了许多承剑门之外的剑,但却也不得不客观公正地承认,铸剑谷的火烧出来的剑的确是好剑。

    只不过这柄剑,她是不会再用了。

    等巫溪兰施完针,陆祁的面色好看不少玉蝉衣一颗心稍安下来。

    她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想起刚才街上所闻,玉蝉衣问陆祁:“你是怎么和尹海卫吵起来的?”

    陆祁此刻听到她说什么都是高兴的,但笑得有些傻了,一时没接上玉蝉衣的话。

    玉蝉衣也不气恼,又问:“那凤凰火打的剑,真的比承剑门的剑要好?”

    陆祁这时回过神来,喊了殷小乐过来:“过来,将你的剑拿给你师姐看看。”

    殷小乐依言跑过来,将他的剑交到了玉蝉衣的手里。玉蝉衣摸了摸,的确和铸剑谷的火烧出来的不同。

    陆祁道:“铸剑谷的火炙热,凤凰火纯净,在我眼里,用凤凰火锻造的剑,根本不输承剑门。”

    “只是……”陆祁皱起眉头,“只是聚窟洲的凤凰最近受了伤,吐息出来的火也比之前弱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烧出一把好剑了。我曾经请到星罗宫宫主去看了一眼那只凤凰,她说凤凰是受了伤,凤胆没了,不知还能不能长回来。”

    “聚窟洲人杰地灵,南面有龙凤呈祥,北面有麒麟坐镇,还有一个星罗宫——别看星罗宫的女孩子平日里嬉嬉闹闹,五大宗门就是五大宗门,她们也是真有本事,不然也护不住那满宫的宝物。”陆祁说,“可是就在这三百年间,先是麒麟心被割去,一百年后,麒麟复原,之后又是龙肝,再到最近,轮到凤凰了。在此之前,星罗宫宫主已经想方设法地保护聚窟洲的这只凤凰,没想到还是让凤凰神兽受了伤,星罗宫宫主大怒,说要彻查到底。”

    “龙肝、凤胆、麒麟心……”玉蝉衣说,“这些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样样都是宝物,用处可大了去了。但凑在一起……我听星罗宫宫主说,这几样宝物凑在一起,能装脏。”

    “装脏?”

    “人间道佛两教,皆有装脏一说。而星罗宫宫主所说的装脏,则是我们巨海十洲的一门秘术,是将活物的内脏填入死物的躯壳中,施以秘术后,能点化死物变为生灵。”陆祁说,“龙肝、凤胆、麒麟心,都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拿来装脏,简直暴殄天物,真不知这样的事情,是何人所为。”

    玉蝉衣冷不丁联想到什么。

    龙肝凤胆麒麟心,潜英石,水梭花鱼骨……

    肝、胆、心、面、骨……

    想到这,玉蝉衣不由地看向竖在药田旁边的那几只傀儡,轻轻打了个哆嗦。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她脚心往上蹿起,令她浑身发凉,玉蝉衣追问:“修为要到什么境界,才能取出龙肝、凤胆、麒麟心?”

    “修为极高才行。”陆祁说,“像我,根本无法靠凤凰太近,只能托星罗宫宫主去看一眼凤凰的状况。”

    玉蝉衣飞快站起身:“我要去找沈笙笙。”

    走出几步,她停住,回过头来对微生溟道:“师兄,你替我照顾好他。”

    看到微生溟点头应答,玉蝉衣飞快离开了不尽宗。

    陆祁的目光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说话。

    而始终一头雾水、仿佛置身事外的樊小凡终于找到了向别人问句话的机会。

    他悄悄问微生溟:“师兄,他们刚刚不就是交换了一把剑吗?怎么哭得这么伤心?看起来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

    微生溟说:“那么感人的故事,你听了不伤心?我可伤心坏了。要不是我这人哭不出来,我哭得比他们都伤心。难不成我与他们都是老友不成?”

    说完虽说眼底无泪,但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樊小凡:“……”

    一时无话可说,但也不能再就此事多问什么。

    但等到陆祁被巫溪兰搀扶进了药庐,而殷小乐也跟了进去,樊小凡嗓音低低的,又同微生溟说道:“师兄、师兄,你不觉得,那位老人家看三师姐的眼神也很不一样?好生奇怪啊,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微生溟耐着性子问:“见过正午时的烈日吗?”

    樊小凡:“当然见过。”

    微生溟又问:“那你看它的眼神,会和你看其他事物的眼神一样吗?”

    樊小凡:“当然不一样,太阳多刺眼啊!”

    微生溟眯起眼睛来:“你三师姐就是正午时的烈日,不会再被乌云挡住的太阳,一个极为耀眼的存在,别人看她的目光,自然与看其他人不一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以后别让我再听见你告诉我说谁谁谁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早晚耳朵听出茧来,烦都烦死了。”

    说完,微生溟敲了樊小凡一记爆栗:“她的光芒也就照到你身上没半点用处,怎么就这么懒散呢?白费你三师姐在你身上花上的功夫。樊小凡,你好歹也是做师兄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师兄样子?”

    樊小凡嘀嘀咕咕:“要我看,就你盯你三师姐盯得最厉害,什么人在看她你都知道。”

    这时巫溪兰到药庐外倒药渣,恰好听到了微生溟与樊小凡的这段对话,巫溪兰“呦呦呦”打趣了一声:“我真是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能看到我那最懒散、最没师兄样子的师弟,训别的师弟别懒散了,稀奇,太稀奇了。”

    微生溟立刻沉默下去,樊小凡骨碌着眼珠子,十分好奇地问道:“二师兄还有没师兄样子的时候?”

    “有啊,他懒散起来可比你懒散多了,何止没有师兄样子,是没、人、样。”巫溪兰一点面子都不给微生溟留,“小凡,就你三师姐最倒霉,她可是摊上你师兄最没师兄样的时候。关于此事,你大可以去问问你三师姐?她可是深受其害,能和你讲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定。”

    微生溟:“……”求别问。

    第105章 “她” 再创造一个“她”出来……

    玉蝉衣踏出不尽宗后,先用传音石给沈笙笙传音。

    她与沈笙笙约定好在一棵槐树下见面,一日后,当玉蝉衣抵达时,沈笙笙已经在槐树下等她了。

    不远处,就是上次那个枢机阁线人消失的悬崖。

    禁制仍在。

    沈笙笙见玉蝉衣在看那道禁制,她朝玉蝉衣抱怨了一句:“这枢机阁的阁主是个高人,这禁制设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又问玉蝉衣:“你来找我做什么?这里有我,不用担心。莫非……你和薛道友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玉蝉衣说:“还是猜测。”

    “你说话那么谨慎,会为了一个没用的猜测专门来找?”沈笙笙道,“估计在你自己心里,已经不是猜测,算是定论了吧?”

    玉蝉衣叹口气,道:“是有一些猜测……枢机阁想做的傀儡,可能是活人傀儡。”

    见沈笙笙满脸错愕,玉蝉衣说:“他们之所以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为的不是修补神魂,而是真的将鱼骨用成装脏傀儡时的骨架。聚窟洲的不少神兽内脏丢失,也许也是他们弄的。”

    说着,玉蝉衣屈折了下自己的指骨,心头乱得要命。

    傀儡装脏、那本著作者是陆婵玑的书、行踪成迷的枢机阁……如果这些事真和陆闻枢有关,她完全猜不透陆闻枢在做什么,更无从揣测他的动机,只知道陆闻枢在做一件很疯狂的事情。

    也许,他想创造一个新的“陆婵玑”出来。

    这种猜测让玉蝉衣仿佛陷入泥沼当中,每一次喘息能感受到的只有窒息。

    玉蝉衣对沈笙笙说:“我不希望你再牵扯进来了。你先回去,这里我来看着,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但你千万别再让别人知道,你在查枢机阁。”

    如果陆闻枢真的想避人耳目地做一只活的傀儡出来,那么一直在翻查枢机阁的沈笙笙会变得很危险。

    玉蝉衣神情格外严肃,沈笙笙却一点都不怕。

    她说:“哎,我当什么。”

    沈笙笙语气轻松道:“你看我使剑的风格,就该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再说了,如果真这么危险,哪怕我真胆小到要逃回玉陵渡去,这里也不该让你来看着啊。”

    “可是——”

    没等玉蝉衣说完,沈笙笙打断她:“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没和你说。”

    沈笙笙说道:“我的打法常常被说成怪异、被说成像是没脑子一样的不要命,玉陵渡的长老说我早晚会死在自己这种打法上,我却觉得这样才好。你不知道我在蓬莱时,看到你和陆韶英最后比试的那一场打得那么痛快,我有多开心。”

    那时候玉蝉衣面对强敌,用了她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再想起来,沈笙笙依旧能感受到血管血液沸腾。沈笙笙语调雀跃:“我就是喜欢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然后,靠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赢过他们。”

    “而且,枢机阁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沈笙笙从她的法袋中取出一物,放到掌心,施加了几个咒法后,如同画卷在她们二人面前展开,腾空出现了一幅画面。

    画面里,是一狭长的建筑物,坐落在山谷中。

    其中,有几个弟子抱着书卷走动的身影,在他们所处的这栋建筑里,随处可见傀儡,虽然只有几个活人弟子,但加上傀儡的存在,人就显得多多了。

    沈笙笙说:“这是水天镜,是我们玉陵渡的法器,能突破禁制,看到里面的情形,我已经偷偷看过枢机阁里面的样子了。”

    “那里面到处都是傀儡,还有书册,好多都是一个叫‘陆婵玑’的人所写的,我看那些弟子每日都要给书拂尘的样子,这‘陆婵玑’应当就是他们的阁主。我已经盯了他们好几日,他们每日勤勉学习,常常聚在一起讨论机关要术,秩序井然,这是一个学风扎实的宗门。而且,我还在他们的藏书阁里看到了其他机关术的宗门给他们写的感谢信,貌似,这个枢机阁为巨海十洲机关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玉蝉衣听得眉头直皱,可当她看向空中的这幅画卷,枢机阁弟子们在枢机阁里活动的画面,确实像是沈笙笙所说的样子。

    “里面所有的地方你都看过了吗?”玉蝉衣问。

    沈笙笙点头,她说:“放水梭花鱼骨的那个屋子是最隐蔽的,但那个房间我也看过了,里面只放着一些药材。”

    “药材?”

    “对啊,放在瓶瓶罐罐里装着。”

    玉蝉衣:“带我看看那个房间。”

    沈笙笙又连施几道咒法,空中悬浮的画面逐渐扭曲,再度变清晰后,画面变了内容,变成了一间无人的小房间。

    沈笙笙皱着眉头:“这间房间外有额外的禁制,我们看不了太久。”

    玉蝉衣一眼掠过,扫过了水梭花鱼骨,也扫到了架子上摆放的几个药缸。绀红色的缸身让玉蝉衣无法窥见药缸里的场景。这时候,注意到什么,玉蝉衣说:“你这法器,密室能看吗?”

    沈笙笙面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试一试。”

    她念念有词,额头因调动大量灵力掉下汗珠。

    “这屋子里竟然还有禁制,真有密室。”沈笙笙说,“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玉蝉衣看到她额头汗水,说:“不容易看到的话,就先不看了。”

    沈笙笙咬牙道:“我再一试。”

    她重新念起法咒来,随着她额头汗落如瀑,法器投射出的画面终于变了。

    十分模糊。

    但玉蝉衣看到了一袭青衣,那是陆婵玑……是她从前的那张脸!

    “她”双眸闭合,由丝线牵着,挂在墙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一刻,玉蝉衣身体彻底发凉,如坠冰窟。

    沈笙笙也怔愣住了。

    下一刻,法器使用时间结束,投射出的画面也一瞬间碎裂掉了。

    玉蝉衣掐着手心,唇色发白,在来时这一路上,她头脑乱乱地想了许多。

    她想也许陆闻枢是要创造一个比她更合他心意的“陆婵玑”,但没想到陆闻枢想要装脏的傀儡就是她本人。

    那枢机阁里摆着的那些以她的名义写的机关术的书籍,又是怎么一回事?

    玉蝉衣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陆闻枢为什么要再创造一个“她”出来。

    怀念她吗?

    别搞笑了。

    她作为陆婵玑活着的那十三年也和傀儡没有什么区别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真要找一只傀儡来代替她。还是说,他能舍得放下“荧惑”将她的神魂投入到这只傀儡里将她复活……那又何必让她来祭剑呢?

    玉蝉衣身体忽然冷得厉害,不自觉地颤栗。

    她对沈笙笙说:“你知道吗?聚窟洲的三只神兽、龙、凤、麒麟,它们的肝胆心分别被人挖走了。龙肝凤胆麒麟心是药材没错,但也是装脏可用的材料,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找星罗宫宫主问问。以我看,那间隐蔽的房间里的药缸,里面放着的就是这些神兽的内脏。而密室里的……那只傀儡,就是陆……枢机阁阁主想要装脏变成活人的傀儡。”

    沈笙笙脸色一变:“龙肝凤胆麒麟心?这些神兽可都有着通天的本事,谁能将它们的肝胆心挖出来?”

    “那得多痛……”沈笙笙心都在颤,紧接着,她怒道,“我等不及了,哪怕破禁制要弄出动静来,我也要闯进去,将那个傀儡带出来。拿我们玉陵渡的水梭花鱼骨来做一个活人傀儡……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谁知道他最后会造出个什么怪物出来!哪有人造过活人!”

    她的话每多说一句,玉蝉衣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

    在沈笙笙召出她的两把短剑,握在手里就要硬闯时,玉蝉衣拦住了她:“不要贸然行动,那里面还有枢机阁弟子。”

    沈笙笙说:“枢机阁弟子总共六人,不过是几个文弱书生,我根本不怕他们。”

    玉蝉衣道:“时机不到,你也说了,那些神兽都有着通天的本事,谁能将它们的肝胆心挖出来?你敢和这种人作对吗?”

    沈笙笙握紧短剑的手逐渐垂落下去,但她说:“那人并不在枢机阁里,我将傀儡带出去后,会立马赶回玉陵渡,将傀儡交给我们玉陵渡的长老,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与一整个玉陵渡作对。”

    “那只是一个傀儡,还不是活物,你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它就不会被转移走。笙笙,你别急,等有万全把握再行动。”玉蝉衣这样说着,心里却已经开始在考虑着,要怎么将沈笙笙调开了。

    枢机阁的事情只和她有关,她绝不会让沈笙笙在这件事情上受到任何的伤害。

    因为她受到伤害的人已经够多了……

    “等等等,再等下去,万一那傀儡真的活过来了怎么办!”沈笙笙说,“万一,就今夜,那枢机阁阁主突然回来把傀儡给弄活了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玉蝉衣也急,对她来说,如果沈笙笙说的事情真的发生,明日她可能就会面对另外一个自己!这样恐怖的事情这世上哪有人经历过?

    “不会的。”看到了远处的雪山白影,玉蝉衣忽然冷静了下来,“想让傀儡变活的人今夜不会出现。”

    五大宗门最优秀的一批弟子云集承剑门,陆闻枢脱不开身。而且……她根本没死,哪怕陆闻枢真有办法让“荧惑”吐出所吞噬掉的她的神魂,神魂对她来说又不像其他的修士那么重要,没有抓到她的影子就根本不叫什么,谈何让她复生?

    “你先回不尽宗。”玉蝉衣说,“这边我来看着。”

    沈笙笙说:“我可以听你的,今天先不硬闯枢机阁,但这里必须由我来看着,这点没得商量。”

    说完,沈笙笙郁闷地长叹一口气,但态度很坚决,寸步不让。

    “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不破这禁制的。”沈笙笙说,“不然我怎么着都要将那只傀儡给抢了,龙肝凤胆麒麟心我也要抢出来,还给聚窟洲那几只神兽。不要用那么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你放心,我沈笙笙说话算数,答应你不硬闯,就是不硬闯。”

    看到沈笙笙有些郁闷的脸色,玉蝉衣知道,沈笙笙对现在这样的安排心有不快,但哪怕沈笙笙再不高兴,玉蝉衣也决意不让沈笙笙真的卷进枢机阁的事情里来。她暂且让沈笙笙留在枢机阁外,留意枢机阁的风吹草动,自己先回到了不尽宗。

    第106章 告别 这么晚了,师妹打算往哪里去?……

    辞别沈笙笙后的几日,玉蝉衣仍是隔三差五地到枢机阁外面找她。对玉蝉衣来说,她有必要时常确认沈笙笙是否安然无恙。

    一开始沈笙笙十分欢迎,后来次数多了,玉蝉衣过来又只是看看,沈笙笙觉得,玉蝉衣这么紧张是没有必要的。

    她对玉蝉衣说:“我能将这里看得很好,你忙你的,不要总来看我了。”

    沈笙笙玩笑道:“你既然看得上我的打法,应该最懂我才是,难不成你也像玉陵渡那些长老一样,觉得我冒进,办不成事?”

    “当然不是。”这不是玉蝉衣心中所想,她立马否认。

    之后,玉蝉衣没有再去频繁寻找沈笙笙,每天只用传音石联络沈笙笙几次,其余时间,就待在不尽宗里,寻找起能够不引人注意地破禁制的法子。

    想要不引人注意地破禁制,不是没有办法。但枢机阁外面的那道禁制,连藏在影子里的她都能防住,不是一般的禁制,就怕在上面有什么特殊的功法,很难在毁掉禁制的时候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每日都会到集市上的书寮中,抱一大摞和禁制有关的书回来,每日都脚步生风,目不斜视,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只会到药庐里,坐在陆祁身边安静看书。

    陆祁也不打扰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目光悠远,似乎神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日,当玉蝉衣回到不尽宗来,连拿着扫帚的樊小凡和她打招呼都没听到。

    喊玉蝉衣三师姐没得到回应,樊小凡扭过头来,对站在他身后的微生溟说道:“三师姐最近怎么怪怪的?”

    微生溟道:“怪什么?怪也只能怪你喊她的声音太小了。”

    他喝着茶,幽幽目光却往玉蝉衣的背影上扫了一眼,又很快低眉敛目,将若有所思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樊小凡也坐到石桌旁,向微生溟讨了杯茶喝。

    过了会儿,樊小凡背起巫溪兰的竹筐,扬声说了句“我出去帮巫师姐采点药”,之后踏出不尽宗的门。

    离开不尽宗,樊小凡一路哼着歌,走到不尽宗的禁制外,正要往山里走,歌声忽然停住。

    樊小凡定定盯着道路旁的草丛,看着掩映在姹紫嫣红间的一株十分不起眼的植株,脸色的神色变了。

    他口中歌不再哼,脸上常常挂着的那种懵懂无知的表情也尽数收了起来,樊小凡去拔起那株草来,一路顺着这种植株生长的方向往前看去,直到看到了通往集市的那条道路——这是离开不尽宗,去往集市的必经之路。

    樊小凡再度收回视线,将离他最近的那株不起眼的植株连根拔起,放到眼前一瞧。

    被他连根拔起来的植株霜叶泛白,叶片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

    “无色无味……苦心草。”樊小凡面沉如水,正此时,一阵掌风破开不尽宗的禁制往外袭来,樊小凡迅速往后仰倒躲开。

    再度站稳身体后,樊小凡看到了掌风袭向他的人。

    是微生溟,正负手从小径另一端走来,脚步轻得像鬼一样。

    微生溟:“你终于露馅了,樊小凡。能躲开我的一记掌风,怎么可能是个不爱修炼的普通修士,只会烧鸡?”

    樊小凡面色一变,但很快冷静下来,道:“师兄,你跟踪我。”

    微生溟冷哼:“应该是由我来说,小师弟深藏不漏才对。”

    “报一报家门吧。”微生溟视线扫过樊小凡手里的苦心草,“樊小凡,你到底是何人,来不尽宗又想做什么?这么多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说你是为了你三师姐来的。我倒是觉得,你是冲着我来的。”

    微生溟抱手,缓慢道:“苦心草可不是炎洲有的东西,寻常人都认不出它的来历,你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樊小凡不答,只是手心里燃起一簇火来,将苦心草燃烧殆尽。他说道:“微生溟,你真不该跟着我出来,不该对我那么设防,我不是来害你的。你但凡别跟我跟得那么死,这苦心草也毒不到你。你最好低头看看,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又往上长了。”

    修罗印往上……长了?

    区区一棵苦心草,按理说,不应该让他的修罗印失控才对。

    微生溟一只手摸上脖子,没等他说什么,樊小凡面沉如水,说道:“苦心草,不止是我手里这一棵,而是一整片,前面的草丛里还藏着。”

    在不尽宗的必经之路上,种满了苦心草,其心不言而喻。

    微生溟的面色终究是变了一变。

    正此时,倚窗读书的玉蝉衣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便将书本放了下来。一踏出不尽宗,她率先看到的是对峙的两人,随后,又看到了微生溟重新染红的瞳色和飞速生长起来的修罗印记。

    修罗印记生长的速度极快,有春竹破土之势,从他的衣领间钻出来,往他的下巴生长过去。

    “怎么回事?”玉蝉衣拽住微生溟的衣袖问道。

    樊小凡说:“是苦心草。三师姐,师兄先交给你照顾,待我将这方圆百里的苦心草拔干净了之后,会回来向你们解释。”

    言罢,樊小凡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原地。

    此处苦心草毒气缭绕,微生溟双眸已经通红,额角因为苦心草的毒性而冒出一层冷汗。他强撑着,脚下却是有些踉跄了。

    玉蝉衣见此,顾不上去管樊小凡了,立即扶住微生溟,将他带回不尽宗。

    门窗合上,微生溟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用灵气压抑着苦心草的毒性蔓延。

    “好狼狈……”微生溟满头冷汗,却还笑得出来。他朝玉蝉衣道:“师妹,你还是先出去吧,我——”

    玉蝉衣没打理他,而是立即伸出手去,将他的衣襟扒开,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修罗印像虬枝一样,既往他的血肉里钻,也叫嚣着要破肉而出。

    玉蝉衣面色沉了沉,知道他中的毒够深的,便没有走。

    在玉蝉衣翻看有关心魔的书籍最勤快的那段时间里,她翻到过,心魔缠身的人最怕苦心草,苦心草会乱其心智,专攻其精神海最薄弱之处,而对付苦心草最好的办法是进入到对方的精神海里去,只要她在那里,帮微生溟抵挡住苦心草毒性的蔓延,再出来将苦心草余毒排出,就会变得容易了。

    事情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苦心草能乱他的心智,乱不到她的。

    玉蝉衣这样想着,一只手忽然按上来微生溟的胸口,以此为介,强行踏进微生溟的精神海去。

    她的举动太过突然,哪怕微生溟想要阻止,也阻止不及。

    他浑身僵住,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在进入到微生溟的精神海后,玉蝉衣再一次来到那满载星河的湖面。

    只是,丝丝苦心草的毒性正往他的精神海里渗透,那满载星河的湖面逐渐坍塌下去,山风刮了起来,石头与山崖从逐渐干涸的湖水中林立起来。

    一道青色的身影站在山崖上,在山风的撕扯下摇摇欲坠。

    玉蝉衣的心跳一瞬间像是停止了一样,脚步先慢了一些,而后变得急起来,她大步朝那道身影走去。

    这时微生溟也随玉蝉衣踏进精神海来,他抓住了玉蝉衣的胳膊。

    “出去。”微生溟紧皱眉头,嗓音沙哑难耐,嗓音因为着急,听上去隐隐像是动了怒一般,严肃到像是命令。玉蝉衣却甩开了他的手。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叫玉蝉衣踉踉跄跄往那山崖上走去,而那道青影这时回过头来,看向了玉蝉衣。

    她穿着一身玉蝉衣再也不穿的青衣,顶着一张和玉蝉衣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朝玉蝉衣笑了起来,她问道:“你也想救下我吗?”

    “没有人能救下我的。”随后,青影坠崖,香消玉殒。

    铸剑崖,青衣……

    这分明是她。

    等玉蝉衣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她也反手一把抓住了微生溟的胳膊。

    “我问你心魔的起因,你说你是道心不稳。”玉蝉衣声音被风吹得听起来有些破碎,她咬牙道,“明明就是因我而生!”

    微生溟片刻不语,而后嗓音带颤,齿关阵阵发抖:“道心不稳迟早会有那么一遭,这不能叫做因你而生……”

    玉蝉衣不再说话,沉默着运用灵力,抵御住丝丝往微生溟精神海里蔓延的苦心草的毒性,待他的精神海逐渐平息,不再天崩地裂,她才离开了微生溟的精神海。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玉蝉衣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坐到榻上,想着刚刚在微生溟精神海里看到的场景,从前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迷茫。

    玉蝉衣想,也许她错了。

    她怕孤独,怕无人知,因此在重新塑了肉身,重新活着之后,她要自己被万人知晓,也想要周围有人作伴。她明明对每个人都竖起高墙,却又拒绝不了任何一个向她释放了哪怕一丁点善意的人。

    但靠近她,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薛怀灵因她而死,陆祁因她坎坷一生,连微生溟的心魔也因她而起,从顶峰跌落谷底,受难千年。认识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都不认识她就好了,她孑然一身就好了。也许她就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涡漩,所有卷进来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一想到这一世认识她的人比上一世多得多,玉蝉衣就陷入了无端的恐慌当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逐渐黑了下来。到了子时,一天当中最寂静的时刻,玉蝉衣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可以忍受孤独,独自承担一切代价,她绝不想、也绝不会让再多一个人帮她承担什么。

    子时,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将一封告别信用石子压在石桌上,玉蝉衣最后看了不尽宗的小院一眼,她打算趁夜色离开不尽宗。

    为了不弄出任何的动静,玉蝉衣不打算推开门离开,而是想藏身到藤兰树的影子里,顺着影子一路离开。

    只是,刚要化入藤兰树的影子中,手腕却被人一把擒住,微生溟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晚了,师妹打算往哪里去?”

    第107章 沉伤 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

    月色下,微生溟眼睛里妖异的红已经褪去。爬出衣襟之外的修罗印,也在玉蝉衣的逼毒之下,重新退却。

    余毒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他抓着玉蝉衣的力道十足大。又怕伤着了她,很快松开些许,但五指依旧将她的手腕牢牢掌握。

    “想去哪儿?”微生溟再次问道。

    玉蝉衣原地站定许久,感受到禁锢她手臂的力道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得转过身来,用同样冷的音调对微生溟说道:“我只是去解决一件我自己要解决的事。事了之后,自会回来。”

    流云遮蔽了月色,天地皆暗,到处都是黑影,这本是一个很适合她用影子出行的夜晚,却被半路杀出的微生溟搅黄,玉蝉衣心里有怨气,但更多的则是心慌意乱,她将“自己”二字咬得重,而微生溟也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他重复:“自己?”

    “我就知道……”微生溟笑得苦涩,“陆祁过来那天,你与他算是旧友重逢,悲喜交加才是正常,可你没有半分喜悦,只是问他,是否是你从前那把剑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那时他就察觉到玉蝉衣说话的语气和措辞不对,微生溟问:“那时你就想将自己摘出去了,对不对?”

    玉蝉衣抿唇不答,微生溟接着追问:“薛怀灵的死,你也记在了自己头上?”

    玉蝉衣依旧不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良久后,玉蝉衣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朋友,没有真正在意我的人。可等死去一千年后,才知道,自己不仅有朋友,还有着最可贵的那一类朋友。可是这些人,有人因我而死,有人因我而残,还有你,因我而疯魔。”

    “一千年,你敢说你有哪个时刻,不在饱尝痛苦?与师门反目,与亲朋离心,曾经万众瞩目,如今活着却像死人……”玉蝉衣喉咙发紧,“不该这样的。薛怀灵、陆祁,他们都该有很好的前程,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她奢求的东西会让他人遭遇不幸,她可以不再有这样的奢求。

    “你该知道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微生溟道,“错在陆闻枢的身上,是他该受报应。”

    玉蝉衣抬眸看向他:“我知道我无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错过。”

    “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立在这里,我就是一个会将你们都卷进来的漩涡。”玉蝉衣道,“只要我引起了陆闻枢的注意,总有一天,他会将目光放到与我相关的人身上——他就是这种人,他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我有一点行差踏错,烧到你们身上的火会比烧到我身上的还要旺。我宁愿孤身一人,也决不允许再有人因我受伤害。”

    “只要我一走。”玉蝉衣说,“这就会变成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与他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你与他,两个人……”微生溟心口一胀,心头竟是升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他咬牙道:“此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关到地老天荒,怎的如今就要独自远走,不再管我?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也不该这么快!”

    他慌不择言,玉蝉衣却冷静得过分:“我又并非是一去不回,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难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她轻轻偎近了他,靠近了他的耳侧,心声极轻地将自己最隐私的秘密托付给了他:“微生溟,只要影子还在,我就不会死。这个秘密,这世上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

    不合时宜的,她闻到微生溟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尤其是长着修罗印记的左胸口。哪怕玉蝉衣讨厌命运让微生溟受这种折磨,但又不得不承认,得知微生溟心魔的成因是因为她,常常在玉蝉衣心头涌动的某种冲动就得到了怪异的满足——一种在微生溟为了不让自己入魔,让她在他入魔之前杀了他时就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后来在每一个不经意看到他的时刻,总是反复作祟的冲动。

    想和这人有更多牵扯、产生更深羁绊的冲动。

    她最怕孤单,但要是有他相陪,便好似身边有千千万万人。这种得一人如得万人的诱惑常常在玉蝉衣耳边躁动,发出蛊惑她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更难压抑下去,像夏夜难眠时的蝉鸣噪声,没留意时还好,一旦留意到,就会在耳朵里响彻一整夜。

    微生溟道:“你手里的剑不是只用来杀他用的,也可以用来保护别人不受伤害,而我可以成为你的后盾,帮你护住你所在意的人和事,你大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来……”

    说着说着,微生溟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要说保护别人,他从来没有真的好好保护过他想保护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玉蝉衣,他会做和她一样的决定。

    玉蝉衣说:“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玉蝉衣轻声道:“这世上应当是你最懂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倘若你是我,你的选择和我不会有任何不同。”

    命运给他们烙上了一样的沉伤,玉蝉衣笃定,哪怕别人都不理解,微生溟会懂。

    微生溟努力不让她靠近的气息弄乱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心声和他说句话,却几乎整个人都像是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只能克制着呼吸起伏,极力保持冷静道:“倘若我是你,我就会让我跟着,至少多个帮手。”

    玉蝉衣道:“你真觉得陆闻枢那么好对付?”

    微生溟心头那种酸胀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语气里全是不屑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若非你执意自己去取你的仇人头,怕你心里不痛快,我才不会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你以为就你和他有仇?”

    “但我不能冒险。”玉蝉衣说,“你不懂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胀胀的,不希望微生溟追问下去,但又知道微生溟一定会追问下去的。

    微生溟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是大了一些,但却并没有玉蝉衣无法挣脱的程度。她还会站在这里,老实让自己的手腕被他抓着,也许,她也想在离开之前,和他多说一些话。

    她一向很讨厌别人碰她,哪怕有人站得离她近了些,她只会浑身紧绷,微生溟是唯一一个哪怕无声欺近也会让她感到放松的。所有人里她最不舍的就是他——一想到她此去归期不定,再见不知何日,心里就麻麻的,若有所失。

    这是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过的感受,头一遭有的感受。理智告诉她一走了之才会减少陆闻枢伤害她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想留下的私心却让玉蝉衣陷入两难的境地当中。

    在微生溟出现拦住她之后,这种私心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该出现,乱她心的,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怕再说下去更不想走,玉蝉衣说:“我绝不会让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情再发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希望微生溟听懂了她的话,能主动离开她的视线,好让她下定决心。

    而玉蝉衣相信,微生溟会懂她的,她能感受到,微生溟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已经开始隐隐松动。

    只是未等到微生溟将手完全放开,药庐那边却传来了一点动静。

    “简直了,两个人、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听的话。”药庐外,悄声隐匿在药庐禁制当中的巫溪兰吹了一口气,点燃了手里的灯笼,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小院。

    她踏出药庐禁制,走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身旁:“什么仇人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别总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正相对而立的玉蝉衣微生溟两人身体一僵,又各自别开眼去,不看对方。

    巫溪兰手里拿着的药杵先敲了一下微生溟,又敲了一下玉蝉衣,而后视线放到微生溟仍没放开的握着玉蝉衣手腕的手上。

    巫溪兰表情变得更加怪异,而后抬起眼来,盯着玉蝉衣:“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情,但听小师妹的意思,是怕连累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玉蝉衣艰难地点了点头。

    巫溪兰:“说说看,你要做的事,是正义之事,还是不正之事?”

    玉蝉衣:“自然是正义之事。”

    巫溪兰哗然:“那你在这嚷嚷着怕连累我们,简直是小看我的本事和心性。”

    巫溪兰说:“别当其他的正道修士都是死人行吗?”

    “小师妹,你不能怕连累我们,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做的是好事,也许,我们甘愿被你连累呢?哪个正经八百的正道修士怕死啊?都躲在后面算什么正道?”玉蝉衣满脸错愕,巫溪兰看着玉蝉衣,叹了一口气,“其实,之前你着急打通灵脉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一件事。”

    “我在等你来找我喊痛,哪怕一次也行。”

    “只要有一次,我都会觉得,你特别信赖我这个师姐。”巫溪兰半是委屈半是开玩笑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的,我弄的那些丹药,我自己都尝过,我能不知道有多痛?但你没有,从头到尾,你一个痛字没说,一句疼也没喊,一声不吭,生生受下来了。我知道嘛,你遇到事喜欢自己扛着,但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不被你亲近。”

    玉蝉衣唇一抖:“对不起……”

    见玉蝉衣道歉,巫溪兰慌了一下,忙道:“我说这些,并非要指责你,也不是想埋怨你,毕竟我这个做师姐的,能帮到的事情也确实不多。我只是想和你说,在外面受了伤,可以回来找师姐喊疼。”

    “人活着都会闯祸,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但同样也会帮别人解决麻烦——我就很会麻烦别人。小师妹,把你想担着的事情往外分一分,那些愿意和你一起担着的人,会觉得你看得起他们,反倒是你一走了之,才是看不起他们。天塌下来一起扛着,他们心里也会舒坦的。”

    玉蝉衣问:“哪怕我是要与五大宗门作对,也一样吗?”

    巫溪兰乐了:“我们不尽宗是个什么啊?就你一个弟子厉害。五大宗门能把我们放在眼里?”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格格笑了起来:“小师妹,你要真有和五大宗门作对的本事,还能让它们将你放在眼里,那说明我们不尽宗很快就要成为第六大宗门了。那可是足够让我们师父吹嘘个一千年的事,师父的位置都能让给你做,以后我管你叫师父好了。”

    “作对吧,我等着做第六大宗门的大师姐了。”巫溪兰明显在开玩笑,她低眸,看到什么,药杵又照着微生溟仍抓着玉蝉衣手腕的手背打了一下,“还不快把手放开?我们以后的新师父手腕都要被你捉红了。”

    玉蝉衣:“……”

    第108章 配合 乱人心智

    听巫溪兰在打趣她,玉蝉衣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

    “我也是认真的,管你是要去和五大宗门作对,还是要去单挑魔头,我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巫溪兰道,“来,小师妹,之前没人教你,今天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来教一教你怎么麻烦别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自己要做的事会牵连别人,就先找你的朋友们挨个问问,怕了的,自然会躲得远远的。而那些乐意受你牵连的,要是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地避开他们,反倒是对他们品性、对你们之间情谊的羞辱。信我这句话,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弱者保护的,因为我就不是。哪怕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别总想着保护我,我还想救人呢。”

    巫溪兰说着,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要带着李旭和远铮他们去盖房子呢。小师妹,明早见。”

    玉蝉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巫溪兰说着困了,却也不走,一直看着玉蝉衣。

    直到玉蝉衣应了她那句“明早见”,巫溪兰才满意一笑,提灯回到她的药庐,呼了口气,吹灭了灯。

    而微生溟挨了敲之后也没松开的手,这一刻终于松开,他摸走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告别信,并不展开看其中的内容,只是掌心中燃起一簇火来,他等了许久,不见玉蝉衣阻止,便将这薄薄一张纸放入火中,烧掉了。

    待火光静寂下去,院落重新归于黑暗当中。

    之后他与玉蝉衣相对无言,巫溪兰的一席话,像是只说给玉蝉衣听,却让微生溟彻悟。

    他自幼被教导以保护苍生为己任,眼高于顶,看不上本领不如他的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却从来没想过,也许那些在他眼里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人,能对他们自己的命运负责。

    倒是他在自以为是地心怀悲悯。

    这时,玉蝉衣问微生溟:“微生溟,在这一千年中,你可曾有过一刻半刻,后悔过那天你去了承剑门?”

    微生溟道:“我后悔过许多事——后悔自己没能在千月岛那里,听叶坪舟的,拦下陆闻枢,那样就能早早地和你见上一面;后悔去承剑门那天在山下逗留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在我登上铸剑崖时,一切已来不及;后悔这一千年里,只顾着受困于自己的心魔,没有一刻能像你意识到薛怀灵的死有问题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你的死也许并非是你自己想不开,从而意识到陆闻枢的罪过;我走过太多歧路,留下憾事无数……可是,我唯独没有为遇见本身后悔过……一次都没有过。”

    他不动声色踩住了玉蝉衣的影子,再度扣住玉蝉衣的手腕,问道:“你又可曾怪过我没能及时赶过去,救下你来?怪过我这一千年来不务正业,将万众瞩目的位置让出来,叫那人青云直上,没有替你报仇?”

    玉蝉衣摇了摇头:“不怪。”

    他们两人在夜色中互相看了两眼,不知道谁先笑的,到最后两人都笑了起来,都笑得有些怪,又像笑又像哭。

    微生溟道:“我从来没有正经叫过巫溪兰一声师姐,她在我眼里就像小孩子,没想到,活到这把年岁了,被一个两三百岁的小孩子教训了一通。以后是要好好叫她师姐才对。”

    玉蝉衣问:“你在炎州有没有埋酒啊?”

    “当然有了,我来过不少这里的秘境。”像是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微生溟道,“走吧,带你去找一坛,但要在天亮之前回来,你不是答应了要和你师姐明早见?”

    两人走出了不尽宗,门口那条路长满了苦心草,玉蝉衣先往前一步,正打算一剑劈去,直接将路连同苦心草一起销毁,拔剑之后,才看到到此处已经没有苦心草了。

    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想起樊小凡离去前的那句话,玉蝉衣不由得有些诧异,而后收回了剑。

    他们两人来到炎洲以南的一座山上找酒,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处妖魔横生的秘境,千年之后,却是绿意盎然。

    挖到酒后,他们坐在山顶上,等着看一眼太阳初生,就回不尽宗。

    伴着曦阳初升,微生溟幽幽叹了一声:“过去的伤痕就像是一条沉睡着的毒蛇,它仍在影响着今日的我们。”

    “那些曾经让我们遗憾万分、痛苦万分的东西,好像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却早就渗透进骨骼深处,时不时突然苏醒过来,在那些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咬上一口。可是,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过往种种,皆为序章。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玉蝉衣心里默念了一遍,头顶山风轻拂。自从她将巫溪兰一番话听进心里,精神海里灵气翻涌,也如阵阵清风吹过,心头尘埃尽数拂却,恰似顿悟,灵力充盈。

    她道:“我信了你之前说的,要是换你来夸我,会夸得比薛铮远更动听的那句话了。”

    微生溟淡淡挑眉:“当年我可是被楚慈砚摁着写过不少悔过书,不说出口成章,文采算有一些。”

    “写那么多悔过书,倒是把你得意上了。”玉蝉衣哼了一声,垂下头嘀嘀咕咕问:“你们这次不让我走,我以后一直缠着你们怎么办?”

    微生溟:“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玉蝉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道了声“妖精”。

    什么叫文采算有一些,她看他最会用言语乱人心智。

    “什么?”微生溟没有听清。

    “我说,该下山了。”玉蝉衣抱起酒坛,召出剑来,踏上去等着微生溟。

    玉蝉衣心里已经做好了新的决定,她说:“我要带着这酒去找沈笙笙,我不会再拦着她了。”

    “拦她什么?”

    “去枢机阁里一探。”玉蝉衣道,“正好,我也要和你商量商量。”

    “枢机阁里,还有一个我——准确的说,是陆婵玑。”这些事,这阵子玉蝉衣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微生溟提起来过,“我从沈笙笙的水天镜里看到了枢机阁里的密室,那里放着水梭花鱼骨、以及聚窟洲消失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傀儡做的陆婵玑,也许他想要陆婵玑重新活过来,又或者想创造一个更合他意的陆婵玑。他已经帮陆婵玑创造好了身份——枢机阁阁主的身份。”

    闻言微生溟眼皮跳了跳,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呼吸也变沉了。

    玉蝉衣继续道:“在发现这一点后,沈笙笙想要闯入枢机阁,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那只‘陆婵玑’都抢出来,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与陆闻枢的是非当中,因此我拦住了她。”

    “但我会在今天将利害同她讲清,若她明知其中利害,仍然不改其志,那我不会再拦着她,但我会陪着她,做保护她的后盾。而你……”玉蝉衣说,“我希望你到时能在禁制外面配合我们。”

    微生溟问:“怎么配合?”

    “留心里面的动静,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太危险的事……”玉蝉衣顿了顿,“你信我,影子在,我就不会死。若是我们遇到了什么事,你要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抿了抿唇,眉心也拢紧了,但他终究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却非要听到他亲口答应她不可:“我要你向我重复这句话,你会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心里并不喜欢她这种预设,但他还是语气呆板地重复了玉蝉衣的话:“我答应你,我会先救沈笙笙。”

    浅淡的辰光打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如愿以偿从他口中听到她想听的话,玉蝉衣不由得盯着他看得久了些。

    等回过神来,山里清晨的风凉凉的,刮在玉蝉衣的右手手腕上,但回想昨夜被抓住手腕的时刻,此刻她腕上却像是仍然残留灼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也跟着微微烫起来,不自觉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轻轻摩挲了下。

    而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一道下了山,先回了趟不尽宗,和早起的巫溪兰打了声招呼。

    正要去找沈笙笙,传音石却携带着沈笙笙的传音,先响了起来-

    炎洲北面。山崖边。

    同样是晨光微露。

    沈笙笙拿出法袋中的传音石,又放回去。犹犹豫豫,反反复复。

    晚上,她在水天镜里看到,枢机阁里为数不多的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只留了一个人在枢机阁内。

    这是一个闯进去的好机会,但沈笙笙知道,若是她这样和玉蝉衣说的话,玉蝉衣一定还是会拦着她。

    这种预判让沈笙笙头疼不已,甚至想抛下对玉蝉衣的承诺,先斩后奏。

    思来想去,沈笙笙还是没有瞒着玉蝉衣。

    她用传音石,对玉蝉衣碎碎念道:“今日,枢机阁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似乎是要去邓林找材料,只剩了一个在枢机阁里面。”

    “剩下的这一个,还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弟子,特别好对付。”

    “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让我进去,我就是和你说上一说。哎。”

    很快,她收到了玉蝉衣给她的回信:“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去找你。”

    次日,枢机阁内仍是只有一位弟子。卯时一刻,沈笙笙等到了来人。

    来的却不是玉蝉衣,而是微生溟。

    见是微生溟,沈笙笙坐在槐树上,心情坏极了:“阿衣是觉得我今天一定会忍不住闯进去,派你过来盯着我的,是吗?”

    “这实在没有必要,要是想闯进去,我早就闯进去了。”沈笙笙语气低落,她本来以为玉蝉衣认可了她的打法,会理解她,不会拦着她,没想到玉蝉衣也觉得她冒进是错,“不觉得,这枢机阁做事东躲西藏,见不得光?要是我们把他们偷来的东西抢走,他们甚至不敢声张。为什么要这么顾忌他们?”

    沈笙笙看着禁制,目光隐忍:“别说破禁制会有动静了,哪怕没动静,我甚至想故意弄出动静,引出枢机阁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她并不是让我来盯着你,而是让我来望风的。”微生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沈笙笙身后的影子,他道,“小师妹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你要是真想好了,哪怕在枢机阁里遇到危险也要闯这一遭,那你就去吧。”

    沈笙笙愕然,而后惊喜万分:“当真?”

    “当真。”

    “好!”沈笙笙黯淡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话音一落,手里两柄短剑已然成形。她话不再多说,干脆利落,直奔着枢机阁禁制而去。

    而在她身后,一道随落叶游走的影子轻轻没入到沈笙笙的影子当中,在沈笙笙破开禁制的同一时刻,跟着她一起进到了枢机阁里去。

    第109章 陌生 密室

    一进到禁制当中,沈笙笙便用隐身咒相护,隐匿了自己的神息,走路声如猫足落地,脚落到枢机阁回廊地上的那一刻,沈笙笙畅快地呼出了一口气,心头阴霾一扫而光,浑身的血流得都更通畅了。

    这么多日来,她都只能待在外面用水天镜暗中察看,此刻双脚切实踏在枢机阁片地上,本该紧张的时刻,沈笙笙却只觉得踏实。

    宁肯莽莽撞撞地死,绝不畏手畏脚地活,这一向是沈笙笙的人生信条。此刻,沈笙笙两手牢牢握剑,背部紧贴回廊,两耳警惕地留意着周围动静,小心翼翼往里走去。

    枢机阁的建筑构造,沈笙笙早在水天镜里看了无数次,已经将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房间都刻到了脑海里。

    她不费多少力气,也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找到那个唯一留在枢机阁的弟子所在的房间,抱着剑,猫在房门外候着。

    在那个弟子听到禁制被破的动静,踏出门来的那一刻,沈笙笙施了法咒,拍向他的后颈,那位弟子很快晕过去。沈笙笙将人放倒在地上,踏进了这间房间。

    这是枢机阁里的藏书阁,沈笙笙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书,随意翻看了一下。

    全是机关术有关的书籍。

    “陆婵玑……陆婵玑。这里的书,竟然都是陆婵玑写的。”在发现这里的书著作人全部是“陆婵玑”的这一瞬间,沈笙笙心生折服,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变,“这枢机阁阁主,挖神兽肝脏,弄活人傀儡,才能虽高,却不受礼法约束,倒行逆施,更是祸患!”

    沈笙笙捞了几本书,收到自己的法袋中,作为日后指证“陆婵玑”的证据,而她的视线已经投向了自己身后,她能感受到,这堵墙后面,被额外设下禁制,这禁制的气息,如同那天她通过水天镜窥伺时,所遇到的阻碍那样。

    若是猜得不错,在这堵墙后面,就是被隐藏起来的密室。

    沈笙笙小心往前,一只手捏了剑诀,稍微试探,果然很快被禁制弹开。

    确定了方位之后,沈笙笙眼眸一定,双剑出鞘,禁制在她的双剑之下碎开。

    没了禁制的阻碍后,眼前的景色变化,一堵墙变成一扇门,沈笙笙抬脚走了进去。

    架子上,放着绀红色的药缸。架子后面,仍有最后一道禁制。

    破开最后那道禁制后,沈笙笙走进了枢机阁最隐秘的那间屋子。

    地面上,摆放着四五具尚未雕刻完成的傀儡。它们的身体皆由玉石雕成,却各有残缺,都是未成品,全都穿着一身青衣。

    一路越过这些残次品往前行去,沈笙笙看见了那个挂在墙上的傀儡,它果然是所有傀儡中最完整、最漂亮的那一只。只是,沈笙笙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在水天镜中,她与玉蝉衣一同见到的那只傀儡被雕刻好了面容,而不像眼前的这只,面部平整,尚未有任何五官雕刻的痕迹。

    这不是那天她与玉蝉衣在水天镜所看见的傀儡!

    这时,密室的门缓缓闭合,听到门那边的动静,沈笙笙心头悚然一惊,立刻想明白了一切——“是障眼法!”

    这密室的主人早就在这里施下了反制诸如水天镜此类窥探法器的咒法。她与玉蝉衣虽然通过水天镜看到了密室里的场景,但所见到的,恐怕只是密室主人设下的幻象。真正的龙肝凤胆麒麟心、以及通过水天镜里看到的那只傀儡都不在这儿。水天镜里的那些画面全是诱饵。这里,只是一个提前设好的、诱敌进来绞杀的陷阱!

    这是一间杀人的密室。

    正此时,身后有风轻掠过,发梢微动,本能的警惕令沈笙笙猛地回过头去。

    一把冷剑无声冲沈笙笙刺来,剑尖离着她的脖子只剩了一寸,眼看着就要穿透沈笙笙的脖子。

    就在沈笙笙侧身往旁躲去的那一刻,忽的,在沈笙笙未察觉时,自沈笙笙身后,黑影涌出,凝成人形,玉蝉衣的身影离影而出。

    只见一道冷锐的光芒闪过,寒光刺目,很快,那把想要取沈笙笙性命的那把冷剑被“修月”一斩为二,咣当落到地上。

    “修月”划过的剑气如同皎洁月色,却也似三尺寒冰之寒,“修月”一出,整间密室的温度都低了。

    玉蝉衣背与沈笙笙相贴,眼睛警惕地盯着暗处里的那只傀儡,对沈笙笙说道:“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先毁了这几只杀人用的傀儡,有话出去之后再说。”

    沈笙笙:“好!”

    沈笙笙不知道玉蝉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却因玉蝉衣的出现,心一下定了,感受到背部相贴传来的温度,沈笙笙几乎要热泪盈眶。

    而这时,那几只残缺的傀儡全部动了起来,它们朝沈笙笙与玉蝉衣攻击过来,剑影缭乱成残影,它们摆起了剑阵。

    见此,玉蝉衣挥动“修月”,手下绽放出月茫般柔和的光,在傀儡下一步合在一起形成剑阵时,她提剑,一道剑气挥去,将处于阵眼中心的傀儡一剑砍断,剑意将傀儡捆紧,绞杀似的剑意缠绕着傀儡的身体,令它咯吱作响。

    这时,玉蝉衣扫了沈笙笙一眼,沈笙笙见此,明白她的意思,也立即提剑而上,很快就将那只傀儡的剑夺了,身体也毁了。

    破了阵眼,余下的傀儡无法摆出剑阵,接下去,只需要逐个击破就行。

    将最后一只傀儡打碎后,沈笙笙喘息难定,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兴奋,她很少杀得这么痛快,原先在玉蝉衣对她多加阻挠时那种郁闷的心情,这一刻全部一扫而空。

    二人退出这间密室之外,沈笙笙问:“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了吧?”

    “你太莽撞。”玉蝉衣直言道,“我本想劝你谨慎,后来想,既然你是明知自己莽撞而莽撞,想来,你已经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不如由着你做你想做的事。至于谨慎,我来替你谨慎。”

    沈笙笙抹了把脸,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怎么没早点认识你?”

    玉蝉衣不言,只是一双眼睛频频往四周扫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沈笙笙道:“刚刚在里面命悬一线时,我想好了,哪怕是死在里面,只剩一口气,我也要用传音石告诉你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消息传递出去,也算我不虚此行。”

    玉蝉衣终于叹了一口气:“比起你不虚此行地死,我还是更希望看到你活着。”

    沈笙笙嘿嘿了两声。

    她追着玉蝉衣的脚步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玉蝉衣说:“去找真正的密室在哪儿。”

    想到什么,玉蝉衣同沈笙笙说道:“你注意到了吗?刚刚傀儡人摆出的剑阵,是承剑门的剑阵。”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剑阵的阵眼,破剑阵破得这么容易。

    沈笙笙道:“承剑门多陆氏子弟,枢机阁阁主叫陆婵玑,陆婵玑的陆,八成也是炎洲陆氏之陆。也许……她曾经是枢机阁弟子,还得是内门弟子,不然学不到这么高超的剑阵,方才若不是你在,我恐怕九死一生。这事我会告诉我们玉陵渡的长老,让他们去承剑门,问问陆婵玑这个人。”

    “不,不是陆婵玑。”玉蝉衣说,“陆婵玑,那是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被借用的假名字,真正的枢机阁阁主另有其人……”

    “是谁?”沈笙笙追问。

    玉蝉衣却一犹豫,但紧接着还是说道:“是陆闻枢。”

    枢机阁这一趟大闹过后,陆闻枢未必不会留意到她——或者说,一定会的。玉蝉衣打算不再掩藏自己对他的恶意,也不会再在他人面前收敛自己的脾气。

    如果一直崇拜陆闻枢的沈笙笙无法接受……沈笙笙早晚要接受,枢机阁阁主是陆闻枢的事是事实,非她杜撰。如若沈笙笙执意不肯接受,那她也无话可说。

    但有一点,她必须提早提醒沈笙笙。

    “你想让你们承剑门的长老去承剑门打听‘陆婵玑’,一定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玉蝉衣说,“陆闻枢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将这件事压下去。”

    “陆婵玑的陆并非炎洲陆氏之陆,但枢机阁的枢却是陆闻枢之枢,他就是枢机阁阁主本人,他会让你们玉陵渡什么都查不出来。”

    听了玉蝉衣的话,沈笙笙沉思起来。

    “枢机阁阁主……陆闻枢……”沈笙笙果然很难相信,“傀儡装脏的事,会不会是误会?那龙肝凤胆麒麟心,我们这不是没有找到吗?也许不是他挖的……”

    说着说着,沈笙笙的声音弱了下去。

    若龙肝凤胆麒麟心不是枢机阁阁主所挖,那人又何必制造出障眼法来,将在查此事的人骗进那间全是杀人傀儡的密室,杀人灭口?

    可是……

    沈笙笙皱紧眉头:“这个枢机阁阁主,心思缜密,鬼蜮伎俩信手拈来……陆闻枢怎么会是这种人?那可是陆闻枢……连我们玉陵渡里那些与承剑门有旧怨的长老都会盛赞他的品性……”

    玉蝉衣边往四周探看,边说道:“你去问一问薛少谷主,就会知道,认识陆婵玑的人少得可怜……而这些认识她的人当中,只有陆闻枢,能对她了解到能够雕刻出与她生前面容一样的傀儡。再说一点,那傀儡用剑的本事就已经超过了不少修士,你都说了,连你面对它们都是九死一生,那它们主人在剑术上的造诣又岂会凡庸?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

    见沈笙笙再度沉默下去,玉蝉衣没有再逼问下去,转而说道:“我们还是先找那间真正的密室吧。”

    “可是,怎么找?”沈笙笙苦恼道,“我已经用灵识试探过了,除去我刚才破掉的禁制,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别的禁制了。也许这里根本没有那间密室,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沈笙笙苦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玉蝉衣一直摸来摸去的手,在摸到一排墙壁之后,停下来,旋即又动起来。

    玉蝉衣摆弄着什么,很快,房间里响起齿轮咬合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声音转动起来,房间里的书架全部移位,墙壁重组,地板塌陷。

    不过眨眼间,玉蝉衣和沈笙笙就身处另外一间房间里了,周围的环境和摆设,完全换了模样。

    这里,正是那天她们在水天镜里看见的密室。

    沈笙笙惊讶得睁大眼睛,问道:“这……这是机关术??”

    玉蝉衣面色微沉,边往里走,边解释道:“修士多用神识去查探东西,他没有使用灵力把密室保护起来,我们自然感受不到禁制的存在。真正的密室,单纯用机关术保护起来,没有灵力。”

    她几乎能猜到陆闻枢在做这种安排时在想什么,禁制确实是一种保护,但也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会让别人觉出端倪。而修士惯用灵力,也习惯了应付灵力造就的阵法,对于完全不用灵力的机关术反而束手无策。

    不用半点灵力,只用机关术将密室藏起——这种手法真的很高明。

    再一想到刚刚那间密室里那几只不必由人操控便可以灵活摆出剑阵的傀儡,玉蝉衣面色微凝,心底隐隐有寒意升起。

    玉蝉衣会一点机关术,但以她所知,傀儡都需要活人来操控才能行动。在她看过的所有关于机关术的典籍中,没有一本说,傀儡可以无人操控、就能自由行动。

    陆闻枢……机关术的造诣居然如此深厚?而这一点,这世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一千年前的陆婵玑不知,一千年后的薛铮远也不知,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世上恐怕更无人知晓。

    玉蝉衣不由得感到后怕——倘若她只将陆闻枢当成一个会用剑的对手,忽略了陆闻枢机关术上的造诣,到与他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恐怕会因为疏于防备而落入对方的圈套当中。

    又一次的,玉蝉衣对陆闻枢感到陌生。

    第110章 两路 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密室内,一盏灯长明不灭,照亮了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这里有的东西,比水天镜所照映出的障眼法里所出现的东西还要更多一些,光线也要更温和。

    这里,不止有装着龙肝凤胆麒麟心的药缸,还有堆成山的水梭花鱼骨,而在房间左侧,摆着两张摇椅,一张空空如也,另一张上躺着……傀儡“陆婵玑”。

    “真像啊……”盯着“陆婵玑”看了几眼后,玉蝉衣嘴角勾起讽刺的笑。

    饶是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陡然间看见和之前的自己长得一样的这只傀儡,仍然叫玉蝉衣心湖震荡难平。陆闻枢哪来的资格照着她从前的模样做一只傀儡?

    看到傀儡“陆婵玑”的瞬间,玉蝉衣心里就愤然地生出一种想要毁了它的冲动。

    但为了留下证物,她忍住了。

    “什么像?”沈笙笙正忙着将这间屋子里的龙肝凤胆麒麟心都装进自己的法袋,没听清玉蝉衣在说什么,于是扭头问了一句。

    玉蝉衣道:“没什么。”

    沈笙笙问玉蝉衣:“你说水梭花鱼骨我要不要带走?算了,好歹是人家花钱买的,花了钱的,该是人家的吧……但这龙肝凤胆麒麟心,他取之不正,这些我肯定要带走。”

    在沈笙笙自问自答的功夫,玉蝉衣俯身,试探地动了动躺在摇椅上的“陆婵玑”,而“陆婵玑”一动,墙里的暗器立马向她射出,玉蝉衣早有准备,提剑几道剑气杀过去,将暗器纷纷砍落下去。

    见此情形,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装走的沈笙笙愣在原地,心有余悸,她道:“对于枢机阁阁主来说,那只傀儡,竟然比我手里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重要?”

    她动龙肝凤胆麒麟心时,没有牵动任何机关,可玉蝉衣刚刚动那只傀儡的动作幅度甚至没有多大,墙里的暗箭就齐齐射了出来。

    这一刻,沈笙笙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困惑:“如果枢机阁阁主真的是陆闻枢,那那只傀儡,是谁?”

    “是‘陆婵玑’吗?”沈笙笙想了想,问:“陆闻枢为什么要造这样一只傀儡出来?”

    玉蝉衣脸色变得异样,她道:“没时间去想这些。我们的时间不多,带上这只傀儡之后,我们就走。”

    沈笙笙毁禁制时弄出的动静不小,陆闻枢那么谨慎,他那边一定有办法知道枢机阁这边出了状况。赶来这边,只是时间问题。

    哪怕沈笙笙真的乐意为她自己的莽撞买单,玉蝉衣仍是不想让她和陆闻枢产生直接的冲突。

    见沈笙笙已经将该带走的龙肝凤胆麒麟心都装好了,玉蝉衣一个“缩小咒”施下去,摇椅上的“陆婵玑”变成了巴掌大小,整间屋子立刻扭曲震荡起来,密室在坍塌,玉蝉衣抓住“陆婵玑”后,也抓住沈笙笙的手。

    “走。”

    踏出禁制的那一刻,玉蝉衣最后看了这间屋子一眼。

    两张摇椅旁,摆了张小桌,小桌上放着几本剑谱,还有一份由油纸包着的松子糖。

    这个场景,正如她在聆春阁院子里摆过的摇椅和小桌,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熟悉。

    一千年前,在每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喜欢躺在聆春阁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当机关密室里暖和的灯光照在傀儡“陆婵玑”的身上,场景好像和一千年前她躺在聆春阁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分别,一样的温馨惬意。

    想到这,玉蝉衣毫不犹豫地举剑,一道剑气砍过去,将小桌和摇椅、将这个布满了机关术装置的密室都毁了。

    一切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玉蝉衣再也不回头,和沈笙笙一起离开了枢机阁-

    承剑门内,主峰,议事堂。

    在傀儡“陆婵玑”被从摇椅上拿起的那一刻,陆闻枢书房房梁顶上的那只檐铃倏地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无风自动。

    当铃声传入耳里,本与风息谷谷主、玉陵渡掌渡说着话的陆闻枢脸色倏地一变。

    “陆掌门,这一次我们玉陵渡的弟子在承剑门——”

    “各位,失陪。”没等玉陵渡的掌渡说完,陆闻枢忽然打断他的话,也没具体听了他说些什么,甩袖离开了书房。

    他匆匆离席,留风息谷谷主与玉陵渡掌渡面面相觑。

    他们从来没有看过陆闻枢这样失措过,陆闻枢一向以公事为先,从来不会在谈公事时离开。

    再一想陆闻枢难看的脸色,匆忙的步履……

    莫非……巨海十洲出大事了?

    两人不明所以,但都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总觉得事情有些怪异。

    匆匆离开书房的陆闻枢,用传音石给人传讯之后,来到了承剑门外的那间茶寮。在赶路期间,他化作“殳问”的面容,不多时,一道黑影出现在茶寮中。

    那人着黑衣,戴斗笠,落座到“殳问”对侧,说道:“是要去收购更多的水梭花鱼骨吗?”

    “不,水梭花鱼骨已经收集了足够多。”陆闻枢拿着茶盏,却不喝,手指捏着茶杯,杯壁上出现裂痕,他施下隔音禁制,对黑衣人说道:“有人闯进了枢机阁,甚至闯进了密室。”

    “只差一步。”陆闻枢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揪住眉心,“只差一步……”

    他一直在等水梭花鱼骨收集足够的这个时刻,接下去,他就可以尝试着将“荧惑”里阿婵的神魂引出,安置到傀儡当中,将陆婵玑找回来。

    他将最好的东西都奉给她了:潜英石雕刻的身躯,昆吾上之巅历经太阳照射千年的宝石来点缀的眼睛,水梭花鱼骨做她的骨骼,神兽的内脏会在她的胸膛里跳动……世间至好、至贵、至臻之物都已经寻齐,只差他将傀儡装脏的禁术施下,她就会重新活过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将她弄丢?

    一想到“陆婵玑”落到别人的手上,陆闻枢彻底将手中的茶盏捏碎,他忽的睁开眼睛,眼里冷光乍现:“去枢机阁。”

    付了钱后,他与黑衣人一道离开茶寮,御剑而行,只是,行至半路,陆闻枢倏地停在半空。

    黑衣人问:“怎么了?”

    陆闻枢说:“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枢机阁,而我,去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也许能更快地将东西找回来的地方。”

    黑衣人不解,陆闻枢却已转了身,改了方向,直接往不尽宗行去-

    另一边,在抢出傀儡与神兽内脏后,玉蝉衣也与沈笙笙离开了枢机阁。

    在去与留上,玉蝉衣与沈笙笙再度产生了分歧。

    沈笙笙道:“枢机阁阁主的身份是我一定要查出来,只知道枢机阁阁主现在所用的‘陆婵玑’是假名字,还不能向玉陵渡的长老们交代。既然毁了他们的禁制,很快就能引蛇出洞,我要悄悄等在这里,看到底是谁过来。”

    见沈笙笙坚持,玉蝉衣让微生溟留下来,与沈笙笙在枢机阁外等上三日三夜,而她,则是带着神兽内脏与傀儡回不尽宗,去找薛铮远。

    玉蝉衣已经想明白了陆闻枢是如何做到,他在弱水之南,却让薛怀灵死在弱水之北的了。

    她都明白了。

    但在离开了不久之后,玉蝉衣却看了一眼身边跟上来的那道身影。

    是微生溟,他目光上上下下扫过玉蝉衣,见她身上没有多出现哪怕一道伤口,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玉蝉衣说:“你不要跟我走,沈笙笙想要在枢机阁外面引蛇出洞,我担心一会儿陆闻枢会过来,你能不能继续留下来,暗中保护着她?”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听玉蝉衣的话,收住脚不再往前走,目送玉蝉衣离开,自己则留下来,暗中看着沈笙笙,静待那条即将出洞的蛇出现。

    玉蝉衣一路御剑而行,一日后,不尽宗已经在望。只当她正要撤去飞剑,跳下地来,却见道路上一身白衣胜雪之人,也走向通往不尽宗的那条小径。

    见是陆闻枢,玉蝉衣呼吸微滞,立马隐匿了身形,藏在飞鸟的羽毛中,落到了树下的影子里,无声观察着陆闻枢。

    陆闻枢脸上神情淡然,脚步却走得很快,不似往常那样步履从容。

    而看他行进的方向,他要去的地方……分明是不尽宗。

    玉蝉衣已经做好了陆闻枢会很快发现枢机阁被捣劫一事,但却没想到陆闻枢会直接将目光放到不尽宗身上。

    她要是回去,就相当于会直接撞见陆闻枢。不回去,不尽宗的其他人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前者固然让玉蝉衣感到头疼,但后者更令玉蝉衣觉得不妥当。

    正在玉蝉衣揣摩着要怎么出去面对陆闻枢时,忽然听到道路尽头,一声欢欣朗润的嗓音响了起来。

    “枢弟,居然在这里碰见你了!”

    玉蝉衣怔然抬眼,只见薛铮远不知从何处飞身而下,站到陆闻枢的面前。

    薛铮远脸上带笑,负手背在背后,却是双手成拳,但很快又松开。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所有人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偶遇到友人时会露出的表情一样,惊喜万分,双眸闪亮。

    “能在这里遇到你,我就放心了。我这趟偷偷跑出来,肯定不会挨我爹的训了。”薛铮远说着,几步上前,勾住了陆闻枢的脖子,压低了声线,“我有事要对你说。”

    陆闻枢仍然目视前方,面上有种不常见的烦躁之感,对薛铮远的问候没有太大反应。

    见陆闻枢依旧紧盯着不尽宗,薛铮远神色一凝,但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又补充了句:“是关于灵儿的事。她的死,好像有蹊跷。”

    这一次,陆闻枢终于被他的话吸引过来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