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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伪装 良机

    见到陆闻枢被薛怀灵的话题引开视线的反应,薛铮远内心更是如坠冰窟。

    从前他会将陆闻枢这样的反应当成是陆闻枢对妹妹有情,如今心里只剩了嘲讽。

    半天前,在不尽宗的薛铮远收到了玉蝉衣的传音。

    他听她说,她找到了枢机阁,也知道了陆闻枢是如何做到的他明明不在弱水之南,却操纵着薛怀灵的尸身在弱水之北献阵。

    是傀儡术,陆闻枢的机关造诣十分高,远程操控一具傀儡、一具尸体,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听到玉蝉衣说,她进了枢机阁那一刻,薛铮远就知道,陆闻枢找来不尽宗,不过是这几天的事。

    却没想过会这么快。

    他往常与陆闻枢一道下秘境捉妖的次数不少,最知晓陆闻枢的谨慎与果决,不敢掉以轻心,早早舍下和李旭那些人一起盖房子的活计,回到了不尽宗附近守株待兔地等着。

    幸好他来得早。

    果真让他等到了。

    如今陆闻枢正站在他面前,他五脏六腑如有刀割,仿佛正往下滴着血泪。

    看着陆闻枢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薛铮远简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脸色阴鸷到如要滴水,这样将恨意写在脸上恐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但那有什么关系?薛铮远想起来,之前他每次和陆闻枢提到薛怀灵,心里想着那个被他错认成凶手的陆婵玑时,面上恐怕也是带着一脸难以掩藏的恨意。他这人本来就是常常一脸愤懑,脸不常笑,不讨人喜欢。

    陆闻枢应当习惯了他如此模样。

    可哪怕是这样想着,薛铮远的手心里依旧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认定自己无法在陆闻枢面前与他虚与委蛇,是因为在他、薛怀灵与陆闻枢三人中间,一向只有他成不了事。但此刻为了将冲着不尽宗而来的陆闻枢引开,薛铮远几乎是下意识就跳出来……开工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陆闻枢视线缓缓定到薛铮远的脸上,他多扫了两眼薛铮远的表情,问道:“为何会这样说?”

    陆闻枢的语气听上去一如往常,情绪难辨,薛铮远压低了声音,“此事非同小可。”

    薛铮远最后往不尽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对陆闻枢说:“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没有保护好妹妹,是个没用的哥哥,但至少还能做一个有用的朋友。

    陆闻枢却仍未挪动脚步,只是望向薛铮远身后的不尽宗。

    薛铮远看出了陆闻枢的迟疑,心头越发苦涩,但他侧了侧身,挡住了陆闻枢的视线,说道:“去承剑门吧。”

    “你应该从我爹那知道了吧?我在闭关的事。”

    薛铮远说:“其实闭关是假,禁足是真,我爹觉得我在胡闹,拦着我不让我找你说灵儿之死的事情。枢弟,我是躲着我爹出来的,万一被他发现,说不定又会被关禁足,灵儿的事万分紧急,不容怠慢,我们走吧。”

    “眼下我只信得过你,这件事,我只会对你一人说。”

    陆闻枢摩挲了两下手指,心里各种思量,但在听到薛铮远最后这句话后,他无可奈何地转了身:“走吧,回承剑门。”

    陆闻枢说:“我不会让谷主关你禁足的。”

    薛铮远叹息一般笑着:“没有什么你办不到的事。”

    他跟在陆闻枢的身后,离开了通往不尽宗的这条小径,最后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玉蝉衣趁薛铮远与陆闻枢交涉的这段时间,回到了不尽宗,她正站在门边,探头往外望着。

    与薛铮远视线撞在一起时,薛铮远朝她笑了一笑,笑意里有忐忑,却也有一抹从未有过的坚定。

    陆闻枢察觉到薛铮远脚步稍稍变慢,回头,薛铮远已经将笑意收起,转过头来。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那就是不尽宗是吗?那个讨人厌的玉蝉衣的宗门。”

    “我好像看到她了。”

    陆闻枢也往不尽宗看去,却没有看到玉蝉衣的身影,他稍稍颔了颔首算作回应,只是一向不显风波的脸上多了一分心神不宁。

    在陆闻枢与薛铮远一道离开后,玉蝉衣站到了不尽宗的墙头上。

    她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在将影子放出去跟薛铮远一段路,在信任他、放他离开这两个选项中,本能地有些犹豫不定。

    但最终玉蝉衣并没有将影子放出去。

    在薛铮远在不尽宗这段日子,只要她没有出远门,她一定会用影子暗中窥视薛铮远的行踪。

    今天,薛铮远帮她引开了陆闻枢。

    这一次,她是否可以完全信任薛铮远了?

    也许她可以像微生溟说的那样,姑且信任薛铮远一回。

    这样一想,玉蝉衣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笑来。

    她想着薛铮远刚刚面对陆闻枢时的表现,心里暗道,这个人,说什么他的脸上藏不住心事,肯定会在陆闻枢面前露馅,明明很会伪装,哪有什么破绽?

    这时,药庐那传来了一阵响声,巫溪兰的声音也响起来:“小师妹,怎么在墙头站着?”

    玉蝉衣飞身而下,她问:“樊小凡回来了吗?”

    “没有啊,你不是说他出去采药了吗?怎么人给采没了?”巫溪兰说,“还有他到底是怎么采药的,我们宗门禁制外面,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远铮说要在那些坑里种花来着,你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但他遇见了老朋友,去老朋友那作客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这样啊……”巫溪兰说,“这样也好,远铮他只是你的朋友,却帮我们不尽宗做了不少活,比樊小凡这个亲师弟还勤快,总是这么麻烦他,我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师姐。”玉蝉衣打断了碎碎念的巫溪兰,她道,“最近这几日出门在外,一定要万分谨慎。”

    又看了药庐一眼,接着说:“殷小乐和那位老先生,就不要让他们频繁出去走动了。”

    巫溪兰面上严肃了几分,将玉蝉衣的话记在心里后,调侃似的笑起来:“呦呦,小师妹这才出去了两天,就单挑五大宗门回来了?”

    玉蝉衣:“……”

    没想到她之前为了向巫溪兰强调严重性时随口一说的话,巫溪兰还会记得。

    玉蝉衣只好语气艰涩地澄清:“不是……五大宗门。”

    “只有一个承剑门是吗?”巫溪兰的语气轻下来,“小师妹,你之前,是不是在承剑门待过?如果我说的是对的,你不用回答我,不反驳就是你承认了。”

    等了等,玉蝉衣果然一直沉默着,没有反驳。

    巫溪兰心下了然,道:“我只是不爱去细想事情背后的真相,并非想不明白。我遇到你的第一天,你就帮我解了围。那时的你看上去对承剑门十分了解,却又是一个没有练过剑的修士……最近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些事,我想,你应当是在承剑门里待过一阵子,但没能在那里练剑……”

    说到这,巫溪兰说话声忽的一停:“坏了,打铁的那位老先生手劲大,又要把我药臼捣坏了。我要回去捣药了。”

    说完,巫溪兰急匆匆回到药庐。

    留玉蝉衣一个人在原地,微怔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几天,她心里有根紧绷的弦好像逐渐要松开了。

    玉蝉衣没多想,她拿出传音石来,联络了微生溟与沈笙笙。

    她告诉他们,陆闻枢找来了不尽宗,让他们可以找时间回来了。

    之后,玉蝉衣难免一直在想薛铮远。

    她对薛铮远的怀疑不剩多少了,此刻心里装着更多的,是对薛铮远放心不下的担忧。

    担心薛铮远不能很好地应付陆闻枢,担心薛铮远在碰到风息谷谷主后,不慎露出破绽。

    次日,沈笙笙与微生溟陆续回到不尽宗。

    回来后,沈笙笙先跑到石桌旁,给自己灌了一壶茶水。她道:“这枢机阁的人也太谨慎了,我在那等来等去,只等到了那个四处收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不过那个线人没发现我。”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她让微生溟暗中保护沈笙笙,他倒是完成得很好,沈笙笙都回来了,也没发现自己被暗中保护了一路。

    玉蝉衣道:“不是谨慎,是太警觉,陆闻枢昨日已经找到不尽宗这来了。”

    微生溟立刻神色一变,目光上下逡巡玉蝉衣裸露在外的肌肤,未扫见伤痕,才将视线收回,只在眸底留下了一片阴翳。玉蝉衣紧接着飞快说道:“薛铮远支开了他。”

    沈笙笙十分意外:“薛少谷主?”

    “对,就是薛少谷主。”玉蝉衣道,“他知道陆闻枢是什么样的人,心里早与他划清了界线。为了拖住陆闻枢,不让陆闻枢来不尽宗,发现是我们闯入的枢机阁,他正在帮我们拖住陆闻枢的视线。只是……我根本联络不上他,也不敢轻易联络,怕让他被看出破绽。”

    沈笙笙十分黯然地垂下眼睛。

    “真是陆掌门吗……”沈笙笙心头异常沉重,她摩挲着自己装着龙肝凤胆麒麟心的法袋,说道,“我本打算之后五宗会试那天,要是能拿个好名次,就找机会去找他指教一二,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沈笙笙的话提醒了玉蝉衣。

    薛铮远去了承剑门,不能轻易回到不尽宗来,但他们却可以主动前往承剑门。五大宗门弟子云集之处,哪怕陆闻枢想做什么,也要顾及众人的视线。他一个正道魁首,总不能在人前肆意妄为。

    原本陆闻枢递到不尽宗来的请帖叫玉蝉衣觉得心烦意乱,眼下倒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这回的五宗会试,我也要去。”玉蝉衣道,“带上请帖,三日之后,我们前往承剑门。”

    第112章 别担心 他已经走了

    “那我也去。”沈笙笙说,“玉陵渡的弟子们应该都到承剑门了。”

    玉蝉衣道:“沈笙笙你与我们分两路行动,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承剑门。”

    沈笙笙:“为什么?”

    “不要让人知道这阵子你在不尽宗待过,免得让他们猜到是你与我一起闯入的枢机阁。”玉蝉衣道,“陆闻枢会来不尽宗,是他与我……”

    石桌底下的腿被微生溟碰了下,玉蝉衣说话声一顿,紧接着话锋一转:“是他与我师兄有旧怨,觉得闯入枢机阁的是我们不尽宗,和你还没关系。他还没想到你身上,那就让他继续想不到你身上去。”

    风吹着藤兰树树叶摇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在玉蝉衣的眼里,明明暗暗,叫人看不出她视线是冷是暖,只见其目光深远,有种能穿透一切的力量。

    沈笙笙不解而又心急地嚷嚷道:“为什么要将我摘出去?我又不怕事!玉陵渡也不怕事!”

    “不是要将你摘出去。”玉蝉衣缓声道,“是要到最恰当的时机,再用到你、用到你们玉陵渡。”

    “你知道的,剑出鞘的时机很重要。生死相争的时刻,没有谁会先打招呼再让剑出鞘。我们作为要向他发难的那一方,难道还要提前通知他一声不成?”玉蝉衣道,“笙笙,你将龙肝凤胆麒麟心给我吧,待星罗宫宫主率弟子来到承剑门后,由我去将它交给星罗宫宫主。”

    “而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

    沈笙笙思考了半晌,接受了玉蝉衣的这种安排,慢慢点了点头,但她问:“那我能回去告诉玉陵渡的长老他们吗?”

    玉蝉衣道:“可以告诉。”

    沈笙笙又问:“那他们要先一步去向陆掌门发难怎么办?”

    玉蝉衣却低低笑了。

    玉蝉衣轻声道:“那你记得提醒他们,不要声张,打乱了我的计划。”

    话上是这么应着沈笙笙的,心里却觉得,既然她这边表露了要揭露此事的意图,玉陵渡的长老们自己自然会知道不先声张的。

    这些居高位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做事总会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不会轻易做出行动来让人看明白。如果没碰上她这个会主动将事情揽在身上的“愣头青”,沈笙笙带着陆闻枢在用禁术的消息回去之后,玉陵渡未必会主动跳出去揭露此事。

    哪怕要跳出来,恐怕也要经过诸多衡量。

    一来,如果不跳出来揭露的话,日后指不定还会卖更多的水梭花鱼骨给枢机阁。这可是一门厚利的生意,但凡玉陵渡长老里有好利之徒,必然会对揭露枢机阁的事多加阻挠。

    二来,真跳出来揭露了,陆闻枢那边会不会出什么招数给压下去也未可知,说不定到最后,正义没伸张出个名堂,反倒给自己沾一身腥。

    玉蝉衣不打算给玉陵渡犹豫衡量的机会,她自会择良机,将此事向众人揭露。

    而在她站出来之后,只要她能在舆论中占上风,玉陵渡自会审时度势,站出来帮她说话,说起来,他们玉陵渡与承剑门也有积怨,不会错过这个替自己出气的好机会。

    玉蝉衣也并非信不过玉陵渡,也许考虑这些,只是她杞人忧天,是她多虑。

    但接下来的路她错一步都会牵扯到许多人,多虑,总好过冒险。

    当日,沈笙笙便离开了不尽宗,找到了玉陵渡的其他弟子,与他们汇合。

    她早玉蝉衣三日,提前来到不尽宗。

    沈笙笙走后,剩下的这三日里,玉蝉衣一直在等薛铮远的消息。

    等薛铮远回到不尽宗来,或者用传音石给她传递什么消息。

    薛铮远始终没有回来。

    传音石也始终未曾响起。

    她试着将影子放出去,但她现在的影子走不到承剑门那么远。等了三日后,玉蝉衣也启程前往承剑门-

    另一边,离开不尽宗那条小径后,薛铮远与陆闻枢御剑前往承剑门。

    陆闻枢心绪难宁,站在剑尖上,合眸任山脉上空夹杂着铸剑谷熔岩火气的风吹过他的脸庞,他从未觉得这风是如此的躁热难受。

    “灵儿……”他低喃,嗓音中却无半分缱绻。

    薛怀灵,哪怕已经死了七百年,却如同她生前那样,又一次给他添了麻烦。

    真是烦透了。

    这时,他听到薛铮远问:“只顾着说灵儿的事,忘了问一问,你怎么会出现在不尽宗附近?”

    “五宗会试,你不该很忙吗?”薛铮远说到这,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把这事给忘了,我是不是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再和你说灵儿的事更好一些?”

    “你我之间,不必顾忌那么多。”陆闻枢睁开了眼睛,他气质孤清,站在剑上,衣袂被风吹得飘逸,恰如白鹤,说话声也是清清淡淡的,“我去不尽宗,再请一趟玉蝉衣。五宗会试,要是能多一个她,可就更热闹了。”

    薛铮远垂眸,片刻后,想起什么,他忙嗤笑着说道:“这玉蝉衣可真是好大的架子,竟然要劳你三番五次亲自去请。”

    “‘凤凰于飞’的账,迟早要向她讨回来。”薛铮远惴惴说完,抬眸撞见陆闻枢并不错开地看着他的视线。

    陆闻枢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讨厌玉蝉衣?”

    薛铮远心跳滞停了半拍,他强作镇定,皱着眉头问:“何出此言?”

    “灵儿喜欢谁,你就喜欢谁,灵儿讨厌谁,你就跟着她讨厌谁。”陆闻枢说,“你是因为灵儿会不喜欢她,才讨厌她的吧?若她没有改过‘凤凰于飞’,也没有上来就挑战了你们玉陵渡的首徒,你可还会讨厌她?”

    薛铮远道:“你是想说,你想为了承剑门弟子,回去请玉蝉衣吧?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心胸。”

    “你要是想回去,你就回去。我也不劳烦你了,灵儿的事情我自己去查个清楚。”言罢,薛铮远停住飞剑,作势要和陆闻枢分道扬镳。

    陆闻枢见此也停下来:“一碰上灵儿的事,你就会变得很冲动。”

    “我无法不冲动。”薛铮远道,“我早该来找你的,在得知灵儿死得有蹊跷时,我就想来找你了,但被我爹拦住。他不信我的话,我怕你也不信我。”

    陆闻枢道:“你至少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决定信与不信。”

    薛铮远低低念了几道咒法,面上现出三鱼共头的纹样来,薛铮远道:“知道连心咒吗?一种禁术。”

    “灵儿从小就爱琢磨禁术,这一点,这世上曾经只有你我知道。而这个连心咒,就是她弄出来的。在她死之前,我感受到了她的怨怼。”

    “我一直知道,她死的冤枉,却找不出任何的证据。但就在最近,兴许是弱水潮起潮落间,搅动了她被压在弱水底下因执念不肯消散的残魂。”薛铮远说,“连心咒再次发作,我看到了她死前一段时间的画面。”

    “那里不是弱水,是另一个地方。灵儿在那里受了重伤——倘若不是重伤之躯,她应当也不会因为镇压结界,死在弱水!”

    陆闻枢声线一紧,听起来涩哑非常:“七百年来,你一直知道……却从未向我提及。”

    “对,我一直知道。”薛铮远笑得像哭,“真的,就差一点就能找出害死灵儿的元凶,将他处以极刑了,可我只靠自己找不到他,没办法才来找你。”

    “本来,我是想找我爹帮我的,但他不信,反倒说我胡言乱语,说我在撒谎。”薛铮远说,“你也可以说我在说疯话,要去找一个七百年前的凶手,我自己也觉得我像是疯了,信与不信,你给句话吧。”

    陆闻枢静静看了薛铮远一会儿,他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不会撒谎的人了。”

    “记得吗?小时候,当我犯了错,母亲要罚我时,你每次都帮我说情,要替我领罚。可你撒谎的本事太拙劣了,每次都会被我母亲发现。”

    薛铮远最怕陆闻枢向他提起当年,他无法面对眼前的陆闻枢,更无法面对记忆深处那个年少时的陆闻枢,那时的陆闻枢勤恳、认真、上进,怎么会变成手沾鲜血的恶人?薛铮远想得头疼,垂头接着陆闻枢的话说道:“那时我是好心办坏事,最后不仅不能帮你顶罚,还会害你被你娘罚得更重。你娘对你的要求太严苛了。”

    陆闻枢却不接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闻枢问道:“已经七百年过去……你有何把握抓到那个伤害灵儿的人?”

    薛铮远道:“连心咒让我看到了灵儿真正受伤地方,那里外面落着雪,禁制里面却春意盎然,院子里还站着傀儡。既然外面落雪,位置应该在你们炎洲,等和你回了承剑门后,我会画一幅图出来,找仙龄大的炎洲修士打听打听,找一找那个地方到底在何处。”

    陆闻枢问:“你看到了里里外外的场景,却唯独没有看到凶手?”

    薛铮远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没有。”

    薛铮远愤恨地看着陆闻枢说:“要是我看到了凶手,此刻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取他狗命。哪会和你站在一处?”

    陆闻枢负起手来:“那可真是可惜。画一幅图出来吧,画出来之后,就把图交给我,我会帮你打听的。”

    薛铮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不知道陆闻枢是否信了他的话,在来到承剑门后,为了让陆闻枢不去找不尽宗的麻烦,薛铮远一直想方设法地跟在陆闻枢身边。

    这也让他失去了用传音石联络玉蝉衣的机会。

    薛铮远看牢了陆闻枢,自己却也落入了陆闻枢的视线当中。看上去两相无尤,却又都动弹不得。

    来到承剑门的第三日,一向不大和其他宗门有事务往来的星罗宫也抵达了。陆闻枢前去接待,薛铮远终于找到了片刻功夫,能够拿出传音石来,向玉蝉衣传点消息。

    只是,他刚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将传影石拿出,薛铮远忽然冷不丁感受到有一道凉凉的视线贴在他身后。回头看去,只见陆闻枢脚步无声般出现在他身后。

    见薛铮远回头,看见了他,陆闻枢主动走出去,问:“怎么找这么偏僻的地方用传音石?”

    薛铮远有种喘不动气的感觉,刚想说话替自己解释几句,陆闻枢先说道:“躲着你爹是吗?但我刚刚已经和他说过你来承剑门的事了,只说你是来帮我忙的,谷主他挺开心的。”

    薛铮远喉咙干涩,打起精神来说道:“多谢。”

    “那我先走了。”陆闻枢说,“几大宗门的掌门们还等着我呢。”

    薛铮远目送他离开,手心却一片冰凉,哪怕陆闻枢已经离开,他却觉得陆闻枢的视线如影随形,仍在附近,不敢再轻易将传影石拿出来用。

    这几日陆闻枢日夜不休地忙碌,薛铮远也日夜不休地跟在陆闻枢身边帮忙,在承剑门内,他好像找不到联络玉蝉衣的机会。一想到这,薛铮远的心就坠到谷底。

    就在薛铮远倍感苦恼时,在陆闻枢走后没多久,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薛铮远回头,只见玉蝉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

    她的肩头还站着只白狐,看起来有些眼熟,但薛铮远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这只颈带璀璨宝石、长相又过分漂亮的白色狐狸。

    仍然沉浸在陆闻枢刚刚突然出现带来的后怕中,见到玉蝉衣突然出现,薛铮远本能地一惊,立马警惕地东张西望起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假装和玉蝉衣争吵起来好给在不远处的陆闻枢看看的准备。却听到玉蝉衣淡淡地笑了笑,像是在嘲笑他这种慌乱的样子。温和的嗓音却很快响了起来:“别担心,他已经走了。不会看到我们。”

    而站在玉蝉衣肩头的白狐这时伸了伸懒腰,而后,一跃跳上旁边那棵树的树梢,站到了最高处,颈前的白毛被游走的风吹抓得如白旗般,格外蓬松。

    第113章 功德 逗人笑总算功德一桩

    玉蝉衣脸上颇有几分兴味地看着薛铮远,虽说她已经拿影子到外面逡巡了一圈,但为免隔墙有耳,也为了不让眼前惊弓之鸟般紧绷的薛铮远提心吊胆,玉蝉衣选择用心声与他聊天。她语气带笑:“远道友这是……学会撒谎了?”

    被她调侃,薛铮远面露愧色,但也因为玉蝉衣的突然出现,心头终于轻快了几分。他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办法联络你……但我太没用,竟然还要靠你来找到我。”

    “能拖住他,怎么能叫没用呢?”玉蝉衣嗓音轻轻淡淡地说道,“在你拖住他这三日里,我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真意外,你就这么骗过了他……”

    玉蝉衣不止对薛铮远变得会说谎这件事感到意外,最是意外的,是陆闻枢对于此事的反应。

    陆闻枢居然真的信得过薛铮远,虽说这信任看起来岌岌可危,但终究是被薛铮远牵着转移了视线不是吗?

    但玉蝉衣仔细一想,兴许不是信任,而是傲慢。说不定在陆闻枢眼里,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心思浅的薛铮远根本骗不过他。

    方才她放出去的影子并没能如她所愿,在陆闻枢脸上看到半点类似于慌乱、或者焦头烂额的神情,他那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身上仍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仿佛这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

    凭什么他能听到薛怀灵的哥哥再度提起薛怀灵之死后,还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他与此事无关?玉蝉衣心头愤然,她对薛铮远说道:“知道枢机阁里都有什么吗?龙肝凤胆麒麟心——聚窟洲的那几只神兽丢失的内脏。还有满墙的机关术著作,著作人的名字都是’陆婵玑’,以及,一具傀儡。”

    “按‘陆婵玑’的样貌所制作的傀儡。沈笙笙和我一起看到了这些,她先被我支回玉陵渡了,而玉陵渡那边,我担心由他们来向陆闻枢发难,会遭到其中一些人的阻挠,所以我将从枢机阁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我这儿。”玉蝉衣说,“龙肝凤胆麒麟心,我还给了星罗宫宫主,星罗宫宫主那边愿意对我全力配合。而那具傀儡和几本机关术的著作,被留在了我这儿。之后,要怎么把枢机阁捅到人前,让陆闻枢的恶行为人所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薛铮远听着,面上释然地笑了笑,只是难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玉蝉衣终于愿意和他商量这些了。

    在不尽宗里时,他也一直关注着枢机阁,关注着玉蝉衣和沈笙笙,期待她们能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可沈笙笙很少回不尽宗,而玉蝉衣来去匆匆,对他客气而又冷淡,从不和他说太多的话。

    直到三日前玉蝉衣匆匆向他传音,他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姑娘直接闯进枢机阁里面去了,除此之外又是一概不知。

    他人虽然是身处于不尽宗,但又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禁制隔离在外,每天他都很殷勤地在其他人身边打转,却始终无法融入。

    但此刻,玉蝉衣终于将所有他想知道,却碍于身份不敢轻易过界打探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终于被承认了。

    薛铮远如释重负。

    他欣慰万分而又骄傲无比地“嗯”了一声,而后说:“你安排得很好。”

    此话也不假。

    在薛铮远眼里,玉蝉衣的种种安排完全可以称得上缜密可行。比起他这种被刻意培养的宗门继承人,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制衡之道。

    “至于要怎么公之于众,我要多考虑几天。”薛铮远说,“距离五宗会试还有七日,这七日里陆闻枢琐事缠身,我们还有时间。”

    “那你呢?这三日来,你都做了什么。”玉蝉衣问。

    “看着陆闻枢,也被他看着。”薛铮远道,“我告诉他,我看到了灵儿死之前的场景,却没看到凶手。我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他一定关心我在做什么,关心我是否又知道了什么,甚至可能在怀疑我。他不放心我,正好,我也不放心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他皆是螳螂,也皆是黄雀。”

    说到这,薛铮远勾唇一笑:“有些事还是得做了,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种本事。”

    他举目望向云影疏淡的长空,“这种将自己当成绳索套在别人脖子上的感觉真好,灵儿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玉蝉衣并不讨厌看到别人身上的张狂,只要这张狂背后的本事是真的,她笑道:“那你要当心着些,可别让人把你这绳子给割断了,不然灵儿会生气的。”

    两人笑过之后,想到同一个人,都沉了声。

    薛铮远先打破了这沉默,他问:“我能不能看一眼那只傀儡?”

    “‘陆婵玑’吗?”玉蝉衣没有拒绝他,她将藏于法袋中的傀儡取出,巴掌大的傀儡站在她的掌心里,哪怕只有三寸高,依旧栩栩如生。

    “这就是陆婵玑是吗……”薛铮远视线扫过傀儡的脸,又抬眸,扫过玉蝉衣的脸。他苦涩道,“好细致的雕工。”

    原来陆闻枢还有这样一面。

    “嗯。”玉蝉衣很快将手里的傀儡收了起来,她道,“不和你聊太久,之后我还会找你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找你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自会找合适的时机去找你。”

    薛铮远以心声提议道:“我和你吵一架吧,这样哪怕隔墙有耳,我也有的说。”

    玉蝉衣往树梢上看了一眼,涂山玄叶正惬意眯着眼睛迎着风吹,没什么动静,哪有什么隔墙有耳?

    但她乐得配合薛铮远,让薛铮远少焦虑一些。

    “好啊。”玉蝉衣说。

    薛铮远咳了咳,脸色怒红道:“玉蝉衣!别以为你拿下了论剑大会的头筹我就会高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用了‘凤凰于飞’,这账我迟早和你算个清楚!”

    捕捉到玉蝉衣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目光,薛铮远差点没能将愤怒的样子表演到底。

    玉蝉衣清了清嗓子,倨傲开口:“我等着你来和我算账。”

    薛铮远“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离开时却脚步轻快许多,看上去一扫往日的沉闷压抑。

    压倒树枝、在树顶站着的涂山玄叶懒懒打了个哈欠,在薛铮远走后,跳回到玉蝉衣的肩上。

    涂山玄叶也张望着薛铮远离开的背影,他好奇问:“小徒弟,蓬莱之后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涂山玄叶道:“我记得在蓬莱时,这位薛少谷主看你相当不顺眼来着,怎么突然就变得对你言听计从了?”

    “小徒弟,可以啊,有手段。”

    玉蝉衣道:“师父说得太过了,他与我同仇敌忾罢了,哪里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涂山玄叶轻“啧”一声,扭动脑袋看向玉蝉衣身后,玉蝉衣也回头看去,见微生溟缓步走过来。

    “什么言听计从?”微生溟道,“薛铮远吗?”

    玉蝉衣道:“别听师父的,师父他顶着一颗狐狸脑袋,一知半解时就乱下妄言。”

    涂山玄叶:“……”生气地从玉蝉衣肩头一跃跳到微生溟的肩上。

    跳上去后,涂山玄叶朝玉蝉衣咧了咧嘴,说道:“真是我平时管你管得太少,连师父也敢笑话。”

    要是涂山玄叶本人朝她龇牙咧嘴——那场景一定怪异,但狐狸咧嘴那就是卖萌了,玉蝉衣道:“是师父先笑话我的。”

    涂山玄叶爪子拍了拍微生溟,示意微生溟帮他说话,微生溟不紧不慢道:“小师妹会和师父开玩笑,是小师妹难得心情好,师父最好不要破坏了她这种好心情。”

    涂山玄叶:“……”

    “开心什么?”涂山玄叶不解,歪头看向玉蝉衣,“你和风息谷少谷主聊的事情,可不像是什么值得人开心的事。”

    玉蝉衣却问微生溟:“你怎么知道我心情好?”

    她心情确实很好,这点玉蝉衣自己也没想到。

    她本以为自己再度踏进承剑门后,就会像上次去名剑堂一样,脑海里会被痛苦的记忆与仇恨填满。可她这一次来是带着对薛铮远的期许而来,来到承剑门,确定了薛铮远真的在帮她引开陆闻枢,并且平安无事后,心情自然是会好的。

    对薛铮远的戒心彻底放下的这一刻,玉蝉衣感到久违的轻松。

    但……微生溟是怎么又看出来了?

    玉蝉衣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可不觉得她有将心情写在脸上。

    微生溟挑眉道:“因为我不是狐狸脑袋。”

    涂山玄叶:“……”

    “欺师!我要和你们师姐告状,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师父!”

    微生溟皱眉道:“师父不觉得,一个要去找自己大徒弟告状的师父合该受弟子欺负吗?”

    涂山玄叶气得浑身白毛乱颤,却又无话可说,他这次谁的肩头也不站,扑通一声跳到地上,并将一个装满了宝石与贵重法器的法袋狠狠丢到玉蝉衣怀里:“将这个带回给你师姐,我回宫主那边生气去了!”

    一团白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气咻咻地往前跑开。

    玉蝉衣忍不住笑开了。

    涂山玄叶跑开了一阵后,又折返回来,只巴着玉蝉衣的裙摆,理也不理微生溟,他问:“我新收的那个小弟子怎么样了?”

    “樊小凡吗?”玉蝉衣道,“他出门除草,之后好久没回来。”

    “师父担心他出事了?”玉蝉衣心提了提。

    “谁担心他啊,就是问问。”涂山玄叶道,“他出不了事。”

    微生溟道:“樊小凡到底什么来头?”

    涂山玄叶睨了他一眼:“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我这个合该被徒弟欺负的师父是不会说的。”

    涂山玄叶再度跑开。

    玉蝉衣道:“我看你也该积点口德了,你刚刚不惹师父,说不定他就告诉你了。不过,看师父的意思,这樊小凡似乎不是陆闻枢那边的。”

    微生溟无所谓地耸耸肩:“但你也被逗笑了不是吗?”

    玉蝉衣:“我……”她看着微生溟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和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对他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再度向她袭来,令她气燥。

    微生溟:“逗人笑总算功德一桩,坏了口德积了功德,扯平了。”

    玉蝉衣:“……”

    他还真是口头功夫厉害。

    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过他,索性不说话了。

    另一边,薛铮远回到了承剑门主峰。

    玉蝉衣既然已经来到承剑门内,是方便了他与她联络,但未尝不是羊入虎口,让薛铮远对她多了许多担心。

    他要更加谨慎地行事,确保陆闻枢不会去找玉蝉衣。

    在议事堂外等了大概有两个时辰,议事堂的门才缓缓打开。

    一身绮罗的星罗宫宫主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是星罗宫宫主,没等她走到眼前,薛铮远连忙肃正站好,朝她见礼。

    星罗宫宫主在薛铮远面前停住了脚步。

    “薛少谷主。”星罗宫宫主唇弯了弯,她道,“从前我觉得你差些气候,今日再见,却真的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你比你爹有出息啊。”

    薛铮远连忙自谦道:“宫主实在是谬赞,比起家父,我还……”

    话音未落,想到玉蝉衣刚刚向他提到过星罗宫,薛铮远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眸看向星罗宫宫主,眸光隐隐激动。薛铮远听出了星罗宫宫主话里的深意——她这是已经从玉蝉衣那知道了一切。

    且,决定站在他们这边。

    不然,以星罗宫宫主的作风,根本不会主动来找他搭话。

    原本薛铮远还对揭露枢机阁的事情很没把握,他一直对陆闻枢感到恐惧,总担心出什么差错,但倘若玉陵渡、星罗宫,五大宗门里的两大都能被拉拢过来,薛铮远心里瞬间底气大增。他重新对星罗宫宫主说道:“多谢宫主,我一定会比我爹有出息的!”

    第114章 割袍 他也不过是凡人

    星罗宫宫主唇畔含笑,走过薛铮远的身侧,到树下时,脚步又稍稍一停,只见一团白影落下,树叶中的一团白绒绒一跃跳进她的怀中。

    一跳进她的怀抱,狐狸就仰着头朝她叽哩哇啦嘤嘤怪叫了两声,星罗宫宫主看着它这张小脸,心疼地“哎呦”了两声,问道:“这是在哪里受欺负了?”

    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扒拉着她胸前的珠宝不说话。星罗宫宫主哄它道:“那好,就将这个给你,别不开心了。”

    星罗宫宫主将她胸前那条项链取下,塞到狐狸的爪子里,小白狐狸就此安静下去,不再叽哩哇啦怪叫着告状了。

    薛铮远在这时认出,它就是刚刚站在玉蝉衣肩头的那一只漂亮白狐。

    原来是星罗宫的灵宠。怪不得人人都说,宁做星罗宫一只狐,也不做十洲之魁首。这小家伙的日子看起来还真是好过,嘤嘤咕咕两声,肉垫子往星罗宫宫主的脸上碰一碰,那么长一条全部由西山神珠穿起的项链说给就给,还能被身份尊贵的星罗宫宫主亲自抱在怀里哄着,还真是做人不如做一只狐狸。

    薛铮远目送一人一狐离开承剑门主峰。

    正要踏进议事堂去,他听见议事堂外传来几个弟子的谈话声,听到他们话间提到“掌门”,薛铮远不由得驻足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弟子道:“五宗会试即将召开,掌门事务繁忙,我们这些曾经是飞云宗弟子的,过一会儿去叨扰他,万一不被接见,怕是要惹人笑话。”

    另一弟子说:“在我们最初加入承剑门时,是掌门说要让我们定期向他汇报学业,怎么可能不受待见?”

    飞云宗……?

    听得大致来龙去脉后,薛铮远叩响了议事堂的门,门无风而开,薛铮远走进去。

    陆闻枢在桌前站着,桌上,属于炎洲的地图悬浮空中,山谷、平地,河流,都缩小一定比例后坐落在地图上,将整个炎洲一览而尽。

    等薛铮远进来,陆闻枢并未回头看他,却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薛铮远问。

    陆闻枢道:“星罗宫宫主可从来没有像夸你那样夸过我。”

    看来刚刚他和星罗宫宫主简短交谈的几句话,他都听到了。薛铮远并不意外,只是哼了声:“陆大掌门,还用她夸吗?”

    说着话的同时,薛铮远的视线落到桌上摆着的香炉上。

    香炉香雾袅袅,拂过这地图,丝丝袅袅的灰沉香气触角伸向地图,似乎将每个位置都嗅过。

    薛铮远一时觉得喉咙干涩,他知道陆闻枢看着这张地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陆闻枢一定是想找回他那只准备用来装脏的傀儡,而他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薛铮远道:“你是……在帮我找我说的那个地方吗?”

    袅袅燃香中,陆闻枢的面容在薛铮远的眼里逐渐变得模糊。但陆闻枢只是垂眸看着这张地图,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果然如此。

    他自己不必多解释什么,一切只由他人去想,像他们这种对他全然信任的人,自会将他想成光辉正义之人。

    薛铮远无声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外面有几个飞云宗弟子,犹豫要不要来见你呢。”

    陆闻枢垂头看着地图,眉间隐隐有几分不耐,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与其让他们犹豫来犹豫去,倒不如我去见他们。”

    说完,陆闻枢走出议事堂。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薛铮远手握成拳,手心攥出白痕。

    他开始觉得飞云宗日益落魄、到最后举宗覆灭,余下的弟子全部被收入承剑门的事情后面,可能有陆闻枢的手笔。

    一千多年前,薛铮远和飞云宗的最后一任掌门,也是当时的飞云宗少主有过一段非常短的同门情谊。他、薛怀灵以及当时的飞云宗少主一同在醜山居士门下修行剑术时,那位飞云宗少主一向看不起陆闻枢。

    那时的飞云宗如日中天,而承剑门却有颓势,已经没落至五大宗门之尾。在那时候许多修士的眼中,飞云宗挤掉承剑门,成为五大宗门之一,不过是假以时日的事情。

    而飞云宗少主最常嘲讽陆闻枢的,就是沈秀抛妻弃子的事。

    陆闻枢对任何事反应都很淡,其他事上,不管飞云宗少主怎么对他嘲讽羞辱,唯独提起沈秀,陆闻枢会当场变了脸色,对飞云宗少主拔剑相向也不止一次。

    虽然沈秀这个名字,已经无人再提起了。

    但这无疑是陆闻枢最在意的事。

    若陆闻枢屡次接济飞云宗不是以德报怨……想到飞云宗如今门派消亡、弟子失散的结局,薛铮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议事堂外,那几个踟蹰不前的飞云宗弟子窃窃私语间,忽然有人察觉到,不远处陆闻枢正负手站着看着他们。

    他忙朝陆闻枢抱拳行礼,腰弯得低低的:“见过掌门。”

    往先,对于飞云宗弟子的叩拜,陆闻枢总会欣然受之。

    看到他们,他总能想起飞云宗宗主面对他的救济时那幅羞愧难当的样子。

    曾经对他奚落嘲讽,到最后却要承他恩情,才能将宗门维系下去,这恐怕是对方很不能接受的事吧?

    若非在年少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对陆闻枢奚落嘲讽,今日他救济飞云宗的举止,仅仅能算是他大发善心,可还算不上他以德报怨。

    对这几个已经成为承剑门弟子的飞云宗弟子,往日,陆闻枢总会有无比的耐心。耐心地看他们诚惶诚恐,或者耐心地看着他们心悦诚服。

    今日却有些不耐烦。

    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压过来,薛铮远、薛怀灵、四大宗门的长老、五宗会试……所有的都需要他亲自照看,他到底如何才能抽身而出,好全神贯注地去将枢机阁里丢失的那些东西找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七百年的心血就浪费了一半。

    心头纷纷扰扰,陆闻枢面上不显,他朝那位率先向他见礼的弟子颔了颔首,说道:“在犹豫什么,怎么一直不进去找我?”

    率先见礼的弟子说道:“我们是按掌门所说,来向掌门汇报学业。但挂念着掌门近来忙五宗会试的事,怕给掌门添麻烦,所以才犹豫着没进去。”

    陆闻枢淡声道:“有犹豫的功夫,该向我汇报的事情早说完了。别光替我考虑,你们的时间也很金贵。千金一刻,莫要虚掷,下回过来找我,别再犹豫了。”

    说到这,陆闻枢睫毛敛下,心中却起思量。

    他被琐事缠绕,便成了一颗死棋,薛铮远却是活的,仍然可以满盘游走。

    薛铮远在寻找的,是薛怀灵死前踏进的“青峰”。

    想到这,陆闻枢抬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青峰”早已换了地方,换到了一个薛铮远穷尽毕生之力也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叫薛铮远去帮他找“陆婵玑”。

    陆闻枢一时想得深了些,连那几位飞云宗弟子汇报完学业之后,朝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掌门,掌门!”

    陆闻枢终于回神。他道:“你们先回去吧。今年的五宗会试,你们尚不能参与,但等到下一回,可就到了你们上去拼杀的时候了。如今你们已是承剑门弟子,想要参加五宗会试,可是要赢过其他师兄弟的。”

    飞云宗弟子齐齐应道:“是!”

    待飞云宗弟子下了主峰,陆闻枢却迟迟没有回到议事堂。

    他负手站在院中,细想着要怎么安排薛铮远,才能不出一点纰漏。

    他不想因为薛怀灵的事,与薛铮远起龃龉。

    千年的情谊,他对薛铮远了解至深,没有谁能比薛铮远更得他的信任。

    但如果薛铮远执意要将薛怀灵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论会否查到他的头上,他也无法再信过薛铮远,不会再将薛铮远当成自己的朋友。

    这时,有守门弟子来通报,说玉蝉衣已经来到了承剑门。

    “玉蝉衣居然来了?”陆闻枢道,“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和她师兄一起吗?”他问。

    “一起。”

    陆闻枢挥了挥手,挥离了这个弟子:“我知道了。”

    既然玉蝉衣和微生溟已经来到了承剑门,陆闻枢暂时将心中调薛铮远去帮他找傀儡的计划按下,打算等到五宗会试过后再说。

    他要先去会一会他们。

    只是,等守门弟子走了,他正要走,薛铮远却从议事堂中跳出来,拉住他说:“我刚刚看着炎洲地图,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灵儿死的地方,好像离承剑门很近。”薛铮远说,“我知道一门禁术,似乎是找什么灵犀香,向灵犀神兽燃香问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寻找的地方。你们承剑门的藏书阁离有没有什么和禁术有关的书。”

    陆闻枢眼皮一跳,想去找玉蝉衣的计划彻底泡汤,只能先留下来应付薛铮远。

    这之后,直到五宗会试召开,陆闻枢没有寻到一次去找玉蝉衣的机会。

    五宗会试召开当日。

    陆闻枢在主位坐着,薛铮远一身素衣站在他的身后,并不站在风息谷的系列中。

    风息谷谷主不时向薛铮远投去愤怒的目光,而不少人也频频往陆闻枢这边张望,虽说大多数人都知道风息谷少谷主与陆闻枢关系要好,但在这种场合,薛铮远不站在风息谷之列,却穿一身与风息谷宗门服毫无关系的素衣,对自己父亲愤怒的目光也丝毫不做回应,这让好八卦者在底下私议起来。

    见此情形,陆闻枢对薛铮远说道:“你这回和你父亲置气已经够久了,还不打算回风息谷去吗?”

    陆闻枢提醒道:“今日会是个很好的缓和你们关系的机会。”

    同样的,要是薛铮远今天太不给风息谷谷主面子,那日后可有薛铮远头疼的。

    陆闻枢是真心替薛铮远打算,他不想薛铮远错过这个回到风息谷的好机会。在人前,风息谷少谷主总要给自己儿子几分面子。

    薛铮远道:“还真是多谢你了。”

    “只是,我与他,恐怕再也修补不好关系了。”见到不远处玉蝉衣的身影出现,薛铮远的脸色倏地一变,他隐忍多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冷笑道,“正如我与你一样。”

    陆闻枢怔然,却见薛铮远飞身飞向玉蝉衣那边,从玉蝉衣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之后,扬声道:“诸位,我有话要说!”

    待看清薛铮远手中的东西后,陆闻枢瞳仁一缩,差点也要飞身而出,将东西抢夺回来。却在即将有动作那一刻神智回笼,手掌牢牢抓住椅托,控牢了身体,没有站起来。

    只是,手背青筋迸起,面上血色尽失。

    而在远处站着的玉蝉衣看着陆闻枢崩裂的神情,只觉心头茫茫云雾像是被拨开了一些。

    原来,陆闻枢也会有这样惊惶失措的表情。

    他也不过是凡人。

    第115章 断义 我太想她了

    响晴天万里无云。伴随着薛铮远一声落下,原来还有寥寥交谈声的人群彻底陷入寂静。

    承剑门洁白的白玉长阶石台上,参加五大宗门会试的弟子们已经齐齐排开。

    玉蝉衣于人群中抬起头来,往长阶之上望去。长阶之上,立着以陆闻枢为首的五大宗门话事人。

    那里,就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视线的中心。

    本来众人都在等待陆闻枢主持接下去的交流比试,谁承想,听到薛铮远这样一番喊话。

    众人的视线几乎全聚集到薛铮远身上来,见薛铮远不再身着风息谷宗门服,却以一副孤俏而又毅然决然的姿态站在白玉长阶的石台中心,不免心生窥探之意,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风息谷少谷主做出此等出格的举动,而陆闻枢无疑是其中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做正道魁首这些年,陆闻枢并非没有遇到过遭受质疑的时刻,熟悉到已是有些厌烦。

    修真界确实以强者为尊,却不乏不敬强者之辈,初登高位时,不管他走到何处,总要迎接数不尽的战书。不知多少修士想通过打败他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落败者中,难免有心思狭隘者对他积怨。

    枢机阁的傀儡、材料与部分书籍丢失,陆闻枢已经做好了被偷窃者当众指责的准备。

    他在枢机阁密室设下的剑阵可是承剑门最复杂的剑阵,想闯进枢机阁密室还能全头全尾出来的,这世上能有几人?而知道陆婵玑、执着于陆婵玑的,又有几个?

    本以为会拿着傀儡当面指证质疑他的人,要么是玉蝉衣,要么是微生溟,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薛铮远。

    ……怎么可能是薛铮远?怎么可能!

    自微生溟出现在蓬莱之后,陆闻枢一直隐隐有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不祥预感,此刻这种隐约的预感落到实处,却原来不止是隐约脱离掌控,而是事情已经全然不受他控制,这种彻底的失控感令陆闻枢怒火丛生。

    心焦如火只在一瞬。

    看着薛铮远高举起那一人高的傀儡,陆闻枢咬紧后牙槽,眸底如落火星,几乎要将薛铮远的手腕烧穿出窟窿。

    而这时,风息谷谷主倏地起身,率先朝薛铮远呵斥道:“远儿!你胡闹什么!”

    风息谷谷主不认识陆婵玑,也不知枢机阁,见薛铮远站在白玉长阶的石台中心向其他人喊话,风息谷谷主两眼一抹黑。

    谷主以为,薛铮远这是要在人前,给妹妹讨个公道。

    真是冲动!

    亏他看薛铮远过来承剑门找陆闻枢,还以为薛铮远是想通了,正想着怎么找台阶让薛铮远下来,好让薛铮远回到风息谷来,他哪能想到薛铮远不声不响,竟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七百年了,死因盖棺定论,皆大欢喜,哪怕真有冤屈,这公道怎么可能凭他几句话就讨回来?

    风息谷谷主大喝:“你给我回来!”

    “我没有胡闹,我不回去!”薛铮远话在回应风息谷谷主,视线并不看向自己的父亲,而是目光锐利,冷冷盯着陆闻枢。

    陆闻枢的眼神同他一样冰冷,只是冰冷之下,还有惊诧与失望。可就是陆闻枢眼里这一点细微的惊诧与失望更让薛铮远咬牙愤懑——陆闻枢凭什么对此感到惊讶?早在做错事的那一天他就该做好被发现的准备!又凭什么对他感到失望?难道在陆闻枢的眼里,他当真愚蠢到连一点发现真相的能力都没有吗?

    血管里血液逆流,薛铮远大声说道:“陆掌门,你该向我、向在场的诸位,解释一下,我手里这只要被用来装脏的傀儡到底是怎么回事!”

    携带着灵力的嗓音,一传就传了几里,清晰地递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傀儡装脏,变死物为生灵,这是逆天而行,悖礼犯义。为填傀儡内脏,你伤神兽,割龙肝,取凤胆,掏麒麟心脏。为了给你想复活的人赐下生命,却视其他的生灵如草芥。陆掌门,你该不该给聚窟洲的神兽一个交代?该不该给崇敬仰慕着你的修士一个交代?”

    承剑门一众白衣弟子如水边苇草轻摇,是陆韶英一路拨开他们,挤到了人群中最靠前的位置,他站在长阶之下,看向薛铮远,胸口如有火烧。

    陆韶英扬声道:“凭什么说这傀儡是我们掌门弄出来的?凭什么说龙肝凤胆麒麟心是我们掌门挖的?先不说这傀儡的事,神兽受伤的事我从未听过。”

    陆韶英义愤填膺,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掌门被当众质疑指责,比有人当众质疑他,更让他无法接受,难以理解。

    尤其这人还是风息谷少谷主。

    承剑门平时对风息谷有多照顾,他们这些内门弟子都知道。这位薛少谷主简直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听了此话,星罗宫宫主面上冷艳一笑,稍微动了动手指。

    在她怀里的白狐狸心领神会,叼起一法袋,将法袋拱开。

    一刹那间,星辉闪过,龙肝、凤胆、麒麟心尽被陈列在空中。

    星罗宫宫主视线扫过陆韶英,只一道眼神,便有不怒自威的威严蕴藏在其中。她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那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些从枢机阁密室里找出来的,是什么?”

    “都不知道枢机阁是什么地方是吗?”星罗宫宫主一发话,自是威严持重,底下鸦雀无声,她自顾自道,“枢——机——阁。”

    星罗宫宫主视线又放回陆闻枢的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枢是你们掌门名字里的枢,机是机关术的机,今日若是有机关师在这儿,说不定有人知道枢机阁。有知道的吗?”

    底下有人扬声道:“我知道!我认识的机关师向我提起过。”

    但那人很快说:“可这枢机阁……我认识的机关师朋友说,那里的阁主机关术极为高明,很厉害啊!解决了机关术上不少遗留的问题。”

    “机关术高明,不妨碍他管理的枢机阁里暗藏污垢。”星罗宫宫主哼笑一声,“傀儡装脏……为自己的欲念,制造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念无欲的生物,此为逆天无道、悖逆不轨,真是好生邪门的邪术。”

    陆韶英面上生出一抹茫然的羞愧,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缩,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陆闻枢。

    陆闻枢视线冰凉,察觉到陆韶英的频频求助后,他却向陆韶英眨了下眼,像是无声在说:不要慌。

    脸色虽有些白,神色看上去仍然镇定。

    这种镇定的表现令陆韶英吃了颗定心丸,他就知道,掌门绝对不会像薛少谷主说的那样。

    陆韶英挺直腰,大声继续说道:“不,这必定非我们掌门所为!天底下名字里有枢的多了去了!怎么能因为一个枢字,就说枢机阁是我们掌门弄出来的?”

    长阶之上,陆闻枢的衣衫被半山腰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长阶之下,陆韶英的衣衫同样。

    陆韶英说着话,望向自己身后其他沉默的承剑门弟子,对他们淡淡失望之余,更加骄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胸膛。

    只有他,敢于在掌门、在承剑门遭到质疑时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掌门与承剑门的尊严。

    陆韶英话音落下,人群一瞬间哑口无言。

    就在陆韶英得意翘起唇角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忽然自人群中响起:“可在我闯入枢机阁密室将神兽内脏与傀儡夺出来时,遇到的就是你们承剑门的剑阵!”

    陆韶英抬眼望去,看见说话的是沈笙笙后,他眉头一皱。

    而风息谷谷主见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弟子陆续都发了话,第一时间将目光看向了尚未说话的玉陵渡掌渡与副掌渡。

    他本想帮陆闻枢和承剑门那个冒头的弟子帮腔几句,但在沈笙笙发话后,决定闭嘴看看再说。

    沈笙笙的话,打了陆韶英个措手不及。

    他没想到,闯入枢机阁的,竟然是沈笙笙。

    陆韶英硬着头皮发问:“敢问沈道友缘何要闯入其他宗门?如此行径并非君子所为。”

    待在玉陵渡弟子中间的副掌渡悠然摇着扇,面上带笑,而在白玉长阶之上,玉陵渡掌渡说道:“是我让她去的。”

    她中等年纪、仙龄约莫三千岁上下,容颜算不上娇美,眉宇间却自有其威严气度。

    她一发话,风息谷谷主心头一跳。

    掌渡道:“这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财力雄厚却又任性妄为,再这样下去,怕会有人为搏巨利闯入弱水,死在我们凤麟洲。枢机阁如此霸道,搅乱市场,恨不得将弱水里所有的水梭花全部收为己用,却是为了陆阁主想要装脏傀儡的一己私心。那间密室里的傀儡摆的是杀人剑阵,不留活路,我的弟子差点死在里面……若是强闯枢机阁不算君子所为,那么,为了将这等丑事揭穿,我们玉陵渡宁愿不做君子。”

    但说完之后,她还是瞥了沈笙笙一眼,似乎是对沈笙笙贸然说话的举止并不满意。

    在此之前,玉陵渡掌渡告诫过沈笙笙,彻查枢机阁一事是她的主意,不必由她这个做弟子的站出来。

    但果然沈笙笙一点都耐不住性子。

    狠狠剜了沈笙笙一眼,玉陵渡掌渡道:“若出了什么事,怪不得我这小弟子,一切责任,皆在我这个掌渡身上。”

    玉陵渡掌渡话一说完,就不再说些什么。风息谷谷主心头慌乱,连忙看向太微宗掌门,窥见楚慈砚高冷莫测、在思忖着什么的神情,彻底歇了替陆闻枢说话的心思。

    他只不咸不淡、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傀儡装脏,真是前所未闻的一门禁术啊……”

    陆韶英终究只是个内门弟子,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掌渡二人带来的威压感对他这个仙龄尚浅的修士来说,实在是令人油然而生恐惧,令他两股战战,额角坠下汗珠。

    陆闻枢失望从陆韶英身上移开视线,却看向玉蝉衣。

    玉蝉衣冷冷回视着他。

    千年之前,他们的每一次对视,心头各有各的、不能与人说的喜悦。

    今日,他们的视线相接中,却都不再掩饰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欲望与锋芒。似乎要直接穿透对方平静的面皮,直取对方的心脏。

    陆闻枢道:“只是在密室里摆出承剑门的剑阵,如何能认定枢机阁一定和我们承剑门有关?”

    他道:“上一届论剑大会的头筹,不是我们承剑门的弟子,不也对我们承剑门密不外传的剑招非常熟悉?”

    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啊,玉蝉衣能学会‘凤凰于飞’,那别人学走承剑门的剑阵,也不是一定不可能的事。”

    “……万一,这枢机阁是故意嫁祸给承剑门呢?”

    就在听众里不少人因为陆闻枢气定神闲的模样,与陆闻枢所给出的说辞,产生诸多猜测时,薛铮远再度高举起手中的傀儡。

    “我手里的这只傀儡,不是一只平白被创造出来的死物。她的眼、眉、唇,五官样貌,都和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模一样。”

    陆闻枢这一刹变了脸色,这一刻,他的心坠入谷底,薛铮远的嗓音也在他耳中变得嘶哑难听起来。

    他不希望听到薛铮远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个名字,这是他的一条底线,这会让他这么多年的谋划彻底功亏一篑,且再无从头再来的可能——他要的是自己等到合适的时机,向众人说出这个名字。

    但他已经阻止不了薛铮远了。

    薛铮远道:“和这只傀儡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叫陆婵玑,是一个凡人。”

    薛铮远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为了不给其他人质疑的机会,薛铮远又将另一证物抛出:“这里有一把短剑,是陆婵玑曾经用过的,但凡是对剑有所了解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柄一千年前的剑,铸剑谷的火才能煅烧出来,但又不比我们这些修士用的剑更厚重,这是一把专门给凡人打造的剑,而剑主人的名字,就刻在剑柄上,叫陆婵玑。”

    在承剑门度过的这几日,在他与陆闻枢虚与委蛇时,玉蝉衣会寻机来找他。

    虽然不知道玉蝉衣是如何做到完全不被其他人发觉的,但薛铮远也不想过问太多,两人碰面后,薛铮远告诉了玉蝉衣他的计划和安排,他想趁着五宗会试,在人前揭露陆闻枢的恶行,这会是对陆闻枢名誉的绞杀,枢机阁的事情暴露之后,严重有损他的威望,不会再有人觉得他像从前那样洁白无瑕,不会再将他当成正道魁首尊崇。

    一开始,玉蝉衣反对了他的计划。她不希望薛铮远将火全引到他自己的身上。

    但薛铮远对玉蝉衣说,他不是帮在她,而是在帮灵儿。

    倘若今日是灵儿站在这里,也是一定想站到众人面前,替陆婵玑说上句什么。

    玉蝉衣便无话可说,不再劝阻了。

    有时候人一旦开窍,脑袋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薛铮远开始觉得,玉蝉衣就是陆婵玑,陆婵玑就是玉蝉衣。

    他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证明这一点,玉蝉衣对陆婵玑的了解构不成证据,甚至连心咒让他不自觉想要对玉蝉衣好一些的心情,对他而言,也构不成证据。

    但每次一提到薛怀灵,玉蝉衣便会迁就他,这让薛铮远觉得,或许,她就是陆婵玑。

    如果灵儿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开心吧……

    此刻,哪怕众人质疑,薛铮远却是气清神畅,神色从容笃定,能与陆闻枢彻底割袍断义,他心里终于痛快了。

    而这时,一直按捺不动的太微宗掌门楚慈砚伸手,用灵力将薛铮远手中的佩剑牵引到自己面前来,将那把佩剑拿到自己眼前,细细查看。

    半晌后,他道:“这把剑的确是出自承剑门,也的确不是修士用剑,轻便灵巧,不入灵力,确实是凡人所用。上面这个名字的刻痕,也足有千年之久了。证物不假。”

    “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承剑门有个凡人?”

    “因为,我们陆大掌门吝啬到甚至不愿与人提起她来。”薛铮远笑得讽刺,又一次放出了惊人的消息,“但我还有人证。”

    说完,站在太微宗最后面、由李旭搀扶的陆祁拄着拐杖走到前列来。

    楚慈砚诧异地看向李旭。

    他这个平日里慎言慎行的首徒,怎么也搅和到今日的事里去了?不是说由他一人就可以看好微生溟吗?李旭来了承剑门,那微生溟该怎么办?

    等等,难道微生溟也在承剑门?

    而风息谷谷主心中稍作一番盘算,便立马意识到,眼前这情形是除了风息谷外,其他的三大宗门都表了态。

    看来这枢机阁定然是和陆闻枢脱不开干系!他也必须要表个态才行了!

    风息谷谷主连忙飞身下了石台,去将陆祁扶住。

    陆祁看着长阶之上的陆闻枢,脸上的神情却是隐忍之后的平静:“弃徒陆祁,拜见陆掌门。”

    “陆祁?”

    “弃徒?”

    “谁啊?”

    人群中多有议论声,无人识得这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唯有陆韶英一人,脸色陡然变了。

    陆韶英知道陆祁。

    在拜入承剑门前就知道。

    陆祁与他同出一支——炎洲陆氏子弟中,生活在遥远西边的西岚村里的那一支。

    村子不大,族人也不过百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能通过重重选拔、拜入承剑门的剑修。

    在他之前,村子里上一个成功拜入承剑门的修士,就是陆祁。

    陆韶英本也不叫陆韶英,西岚村的人姓名都是单字,他原来叫陆英。只是这陆祁虽然拜入承剑门,却在一千年前妖魔作乱与妖魔对阵时临阵脱逃,成了承剑门的弃徒,也成了西岚村的耻辱。陆韶英为撇开自己与陆祁的干系,改名叫陆韶英。

    然而,哪怕改了名字,同村的陆祁仍然是压在陆韶英心上的一块大石,逼他格外奋进,令他常常反思过错,并在他未能完成宗门期许,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时,几乎压断他的脊梁,令他在陆闻枢、在承剑门其他弟子面前更抬不起头来。

    可是……陆祁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韶英怔怔然,听着陆祁说:“不知掌门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以掌门的好记性,恐怕忘不掉我吧?”

    陆祁停了停,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千年前,我还是承剑门的内门弟子。”

    陆祁指向身后的青峰:“在我还不是承剑门弃徒时,那时,就在青峰上,有一个叫聆春阁的地方,有一个叫陆婵玑的女孩,就在青峰上的聆春阁里,活了十三年。”

    “我本可以不出来作证,我这个曾经的承剑门弃徒,哪怕身上背负的冤屈水落石出,不再有弃徒之名,也不过是微尘一粒,此生毫无建树,说的话恐怕也没什么分量。而那柄短剑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证物。陆掌门……能让铸剑谷那些心高气傲的铸剑匠人专门为凡人打一把短剑,除了您,谁还能号令他们?我不该露面的,但是,我实在太想再见您一面了。”陆祁呵呵笑道,“一千年前,年轻时的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少主当上掌门那一日,对你道一声贺,说上一声恭喜。毕生所求,就是看您当上正道魁首。”

    “但我错过了太多。”

    “那就让我亲眼看着你从这个位置上下来,那时再向您道一声贺吧!”

    陆祁眼底笑意不减,颤巍巍指向薛铮远手中的那只傀儡。

    “承剑门内,知道陆婵玑的人并不多,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更是死的没剩几个了。而这些人当中,陆掌门,你,是最了解她的那个。”陆祁道,“这只傀儡,与陆婵玑一模一样,连我,一千年来常常想到她的我,都没办法雕得这么像……少主,我真心想问,您大费周章地想要复活她,还借用她的名字,让所有人都以为‘陆婵玑’这个死人是枢机阁阁主,当初何必要葬送她的生命呢?”

    死人?

    陆闻枢唇色发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面部却痉挛了一下。

    哪怕他否认了枢机阁与他的关系,他最想要做的事,也已经被他们给破坏了!

    他要的是陆婵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刻,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凡人。

    她会是枢机阁阁主,是所有机关师们想要朝圣的存在,受万人敬仰,被人爱戴。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合适的时机就暴露于人前,被人知道她只是个傀儡。

    不该是这样!

    陆闻枢不想让心底的戾气呈于面上,忍得额角青筋迸起。

    他只听阵阵嘈杂的声音入耳,听见薛铮远说:“枢机阁的枢字,密室内承剑门的剑阵,再加上这只和陆婵玑一样的傀儡……陆闻枢,有枢机阁的弟子说枢机阁阁主姓陆,是个女人,我这里还有几本枢机阁阁主所著的书册,落款都是陆婵玑,可陆婵玑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真正的枢机阁阁主,是你对不对?”

    又听见星罗宫宫主说:“陆掌门,大老远地来聚窟洲取走神兽的内脏就为了装脏你的那只傀儡。你应当很在意那只傀儡吧?孩子,承认吧,枢机阁阁主就是你,是陆闻枢,不是陆婵玑,只要你承认,这只傀儡就还给你。”

    而星罗宫宫主肩头站着的那只白狐,迷离的一对灵狐眼像是有漩涡一般,催使着陆闻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认下吧”的回响。

    认下吧。

    认下吧。

    只要认下来,那具由他花费无数个日夜、一刀一刀,带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刻下的傀儡,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哪怕没有龙肝凤胆麒麟心脏,用其他的宝物填充,他依旧可以实现他想实现的一切。

    陆闻枢一双眼倏地通红起来,心理的防线几乎就要在那一声声“认下吧”中被击穿,鬼使神差想要点头。

    这时,远处一阵椋鸟惊飞,一道白影落到陆闻枢身前,落地后,化作人形。

    来人一身白衣,以剑为簪,簪头坠着的一点红如一粒红豆,轻轻摇晃。

    有人中途到访,又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却许久未曾出现的人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了去。人群中,又出现片刻的骚乱。

    而来人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启唇说道:“各位,枢机阁是我——陆子午的。”

    “我就是枢机阁阁主,枢机阁弟子口中那个姓陆的女人。”

    她看向薛铮远,视线停在薛铮远手里的那只傀儡上,目光变得温柔而又眷恋,她叹着气说:“陆婵玑是我的养女,她离开之后,我太寂寞,我太想她了。”

    “是我,为了复活我的女儿,为了我的一己私利,大量收购水梭花鱼骨,伤害了巨海十洲的神兽。也是我,因为她生前喜欢让傀儡相陪,就弄了一个做傀儡的枢机阁出来。我认罪。”

    说着,陆子午的目光忽然跃过众人,停在了玉蝉衣的身上。

    迎上陆子午剔透目光的那一刻,如有狂风袭面,令玉蝉衣呼吸一窒,太阳穴跟着锐锐痛了起来。

    第116章 谈判 我有条件

    如风来去,陆子午视线扫过玉蝉衣的脸后,短暂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很快就移开。

    她站在长阶上,一袭白衣被风吹着,身形单薄,姿态脆弱。忽然,她跳下长阶,跳上石台,来到了薛铮远的面前。

    陆子午伸手碰向薛铮远手中那只傀儡的面容,却在快要摸到潜英石光滑的质地时,手指蓦然间缩了回来。

    陆子午垂下手臂,面上有几分明显易见的颓唐之色,她道:“为了弥补我的过错,自今日起,我,陆子午,卸任承剑门副掌门与理事堂长老两职,从此无任何职务在身,也不会借副掌门的身份之便,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薛少谷主,这样的交代,够吗?”

    “可以将我的女儿还给我了吗?”陆子午问。

    她再度向薛铮远伸出了手。

    薛铮远呆愣一瞬,却将傀儡拿到一边,不让陆子午碰到。

    “可是……”薛铮远脸色憋得通红,忽然想到什么,他扬声道,“可是,您根本不会机关术,根本不擅雕刻!这个傀儡分明不是您能做出来的!”

    陆子午却轻声一笑。

    她低喃的声音伴随着灵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你不知道,思念,会让一个人做出多少难以做到之事。”

    陆子午取下腰间的一个法袋,丢到了薛铮远的怀里,眼底含笑:“远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长成了一个勇敢而又正直的孩子,我很欣慰。”

    薛铮远将法袋打开,法袋一开,法袋中所有的东西都散到地上。

    是几具傀儡,每一具都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我做的。”

    “还说我不会机关术、不擅雕刻吗?”陆子午缓声道,“自四百年前卸任掌门之位,我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活动过,远儿,你已经四百年没见我了,不知道我这四百年前学会了什么,我不怪你,今天的事也不怪你,只希望莫要因为我,坏了你和枢儿的关系。”

    “要是你还怀疑,就找几块木头,一会儿我雕给你看。”

    薛铮远抿唇不言,却依旧不将傀儡还过去。

    他声线仍旧冷冽:“那我要如何知道,以后这傀儡不会再被拿去施展什么装脏的禁术?”

    陆子午却往长阶上轻扫了一眼,目光含刺般扫过陆闻枢的脸,而后,虽说头也不回,掌中法咒却已成形,奔着薛铮远手中的傀儡而去,浩瀚的灵力将这小小的傀儡碎成齑粉。

    她毁掉了薛铮远手里的这只傀儡。

    事出突然,薛铮远防备不及,待指尖一空,便看到方才还提在他手里的傀儡化作齑粉落下,在他脚下堆成一堆,风一吹就散了。

    “这下可以放心了吗?”陆子午问。

    薛铮远无话可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讨论声音不大,却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听得人头脑发昏,摇摇欲坠,陆子午恍若未闻,一摆袖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陆子午最后看向人群的那一眼,落在玉蝉衣的身上,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淡然。

    玉蝉衣怔怔看着陆子午离去的背影,遥远的记忆在复苏,她好像又一次站到了铸剑崖的悬崖边缘,又一次被推了下去。

    施暴者却换了一人——换成了陆子午。

    陆子午是陆婵玑的记忆中,比陆闻枢还要更美好的存在。仅有的一次见面,陆子午如神女曳星而来,皎洁得像是明月光。在玉蝉衣忘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那些年里,陆子午就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美丽、强大、神秘万分。她就是年幼时的陆婵玑幻想着自己长大之后要成为的样子。

    她一直记得,年幼的她,是学着记忆里陆子午的样子,才拿起了剑。

    那次初见,陆子午将她簪头的宝石送给她后,又为了哄她止住惶恐的眼泪,化簪为剑,斩碎巨石。

    那之后,陆子午将剑变小了一点,递给她问:“想不想试一试?”

    年幼的她自然是不敢试,她说,她只是个凡人,这里的人都说,凡人是练不了剑的。

    陆子午却道:“小阿婵,别让他人定义你做不成什么。”

    陆子午这句话,她一记就是好多年。

    那天她最终还是没有接过陆子午的剑,却在之后某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后,请求过来找她的陆闻枢帮她造了一柄剑。

    重塑血肉后,玉蝉衣一直想着,要找到陆子午,向她诉说当年的事情。当年陆子午对陆闻枢的要求严苛,既要他时刻警醒,又要他端方自持,陆子午一定不会允许陆闻枢做出那么坏的事情。

    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陆子午。

    陆子午说,她是她的养女,她思念她至深……可她根本不是陆子午的养女,陆子午与她相处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刻。

    陆子午在撒谎。她想帮陆闻枢顶下罪名,将污点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成全陆闻枢的清白名声。玉蝉衣一眼看透陆子午想做什么。

    陆子午虽是副掌门,却已经被边缘化,明眼人都知道,她这个四百年间从不露面的副掌门,不过是徒有虚名。她一个失去实权的角色出来顶罪,对承剑门来说,比掌门认罪带来的损失要小太多。

    原本,一旦陆闻枢认罪,他从前那洁白的名声上就有了瑕疵,正道魁首不会再是他,承剑门要是不换掌门,也不可能再服众,其他四大门派不会再以他为首,承剑门很快就不再是第一大宗。

    陆子午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

    而在陆子午出现后,玉蝉衣脑海里有一处很紧要的地方仿佛被惊雷劈入,她被施下剥夺记忆的咒法逐渐松动,尘封多年的记忆,此刻全想起来了。

    原来,她不止是五岁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了。

    玉蝉衣脸色煞白。

    骨骼深处传来的痛感蚂蚁一样往外钻,仿佛将玉蝉衣的经脉都噬咬了一遍。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没有被献祭给“荧惑”时来得更剧烈,却更绵长。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想过,陆子午也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毕竟,在一千年前,陆子午是大权在握的承剑门掌门,陆闻枢的一举一动,陆子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陆子午对陆闻枢将一个凡人养在聆春阁的行为不管不问,在她突然消失后,查也不查,好似陆婵玑真的没有存在过。

    玉蝉衣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一点见识都没有的陆婵玑。

    倘若陆子午知道陆闻枢拿她祭剑,却不惩戒,陆子午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是默许。是沉默的帮凶。

    只是,与陆子午初见的那个午后实在太美好太美好,美好到连玉蝉衣都不忍心毁掉,她怎么忍心去想这个温柔引导过她的女人是陆闻枢的帮凶?这一次五宗会试,她提前来到承剑门的这些天里,她几次想提前去试探一下陆子午的口风,却没能打听到陆子午在哪,只能放弃,怎会想到陆子午此时会跳出来,替陆闻枢认了罪?

    玉蝉衣望向陆子午离开的方向,心里不断揣摩,陆子午会站出来,到底是出于母子情深的舐犊之情,在保护自己的儿子,还是……只是出于对承剑门的维护,在维护承剑门?

    她不敢轻下妄言,人群中,却已是响起了蜚蜚议论声。

    长阶上,在陆子午将傀儡震碎之后,陆闻枢的面容有一瞬惨白,到此刻,已经逐渐恢复如常。

    他连念几个清心咒,听着周围嘈杂议论着陆子午的声音入耳,主持着五宗会试召开。人心已经乱了,但此时陆闻枢还能宣布会试开始,其他人也无法说个不字。

    场面暂时安定下来,之后,陆闻枢寻了个时机,离开了此处。

    陆闻枢一路来到主峰议事堂,踏入施着禁制的院子。

    陆子午正在院子里站着,背影伶仃,肩头微微垮着,单是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伤神,像是承担了什么令她难以负重的东西。她手指摸过议事堂中的石桌,在陆闻枢出现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枢儿,怎么来得这么急?”

    她哀叹道:“看来,倘若我不出现,你还真要将此事认下了。今日可真是苦了你了。”

    陆子午嗓音轻轻柔柔,似乎无半点指责的意思,陆闻枢却满眼戾气丛生:“你凭什么将她毁了?”

    “我凭什么将它毁了?”见陆闻枢第一句话并非感激,陆子午倏地转过身来,怒意满面地看向陆闻枢,“就凭你闯出的祸要连累一整个承剑门替你担着,你倒是看看,刚刚在石台上,哪个承剑门弟子能抬起头来?!”

    陆子午说:“我真后悔,在你想要争夺掌门之位时,没有和你争到底。”

    眼前的这个,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业障。

    七百年前,陆闻枢羽翼丰满,不再听她的话,还想夺她权柄。却因弱水一事,不得以闭关了三百年。四百年后,陆闻枢出关之后,实力大增,顺理成章登上承剑门掌门之位,联合宗门内的其他长老,彻底将她架空,让她再也没有靠近主峰的资格。

    陆闻枢哼了一声:“不是你不想和我争到底,是你已经争不过我了。”

    陆子午目光锐利:“若我还是承剑门掌门,绝不会犯这种错。陆闻枢,一千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为那点儿女私情误事。”

    陆子午意有所指:“若非你自己生事,哪怕你曾经做错过事,留下的痕迹也早已消失。可你不,你偏偏要自己制造大量的证据,向他人证实你犯过错。一意孤行,愚不可及!”

    但她忽的冷笑:“可你能复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真的已经逝去,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将就?”

    陆闻枢咬紧牙槽。

    “陆闻枢啊陆闻枢,你知道待在你这个位置,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陆子午道,“太微宗虎视眈眈,玉陵渡明明对不起我们,今日却也要站起来踩上我们一脚,星罗宫也掺了一脚……还有风息谷,风息谷谷主就是根墙头草,哪边厉害倒向哪边。他们都想着踩死了承剑门后,踩在承剑门的尸骨上再进一步,你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算了,竟然还搞出什么枢机阁,弄什么傀儡装脏——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修机关术的修士。”

    听闻这句话,本来想说什么的陆闻枢面色难看下来,忽然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头颅一低,垂头道:“我知错了。”

    说完,他黯然离开院落禁制。

    “替你认罪,我有条件。”陆子午却扬声道,“让我重新有进入议事堂的资格。不然,我就将枢机阁阁主是你的事公之于众。”

    陆子午面若寒霜,威胁的语气格外认真。

    陆闻枢脚步停顿片刻,却冷冷吐出了一个字:“不。”

    陆闻枢回头看向陆子午,眼里是早有预料的恍然。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回到议事堂……原来,这就是您想要的。”

    “母亲,您不够了解我,我却了解您。”陆闻枢反复摩挲着指尖戒上的那一抹红,冷得像有雪落的眼睛里,笑意也跟着冷了。他道,“我们都知道,哪怕我不将您请回来,您也不会把真相说出去。”

    “正如四百年前您被赶出主峰,却不敢为自己声张一样,只要我作为承剑门掌门的本事强过您,您就会好好维护我的名声,胜过于维护自己,不是吗?”

    陆子午板着脸不说话。

    “权力落到别人手里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处处受制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以为能制衡我的筹码,结果这筹码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心疼母亲。”陆闻枢叹息道,“可我怎么可能会让您再回到议事堂?当年为了将您请出去,可令我费尽脑筋,不知有多棘手,我怎么可能再像您一样,养虎成患?”他声线一时轻柔起来。

    “您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一个能力高过自己的继承人,又不想自己手中的权力旁落出去。”陆闻枢的咬字倏地变得更加清晰,语气也变重许多:“但是,母亲,我绝不允许您再干涉任何承剑门的事务。”

    “好好想一想,您想要的、能要的奖赏到底是什么,再来告诉我吧。”陆闻枢负手离开。

    陆子午沉着脸,在陆闻枢即将踏出禁制之前,冲着陆闻枢的背影问道:“绝不让我回到议事堂,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是吗?”

    “是。”陆闻枢毫不犹豫地说了是。他再度止步,在禁制前停住,陆闻枢手指不住摩挲着戒头红石,最后,无比好心地建议道,“您最好快些离开议事堂,不然,过会儿,对您已生不满的那些承剑门弟子看到您在这儿,怕是要闯进禁制,冲撞到您了。”

    陆子午听着陆闻枢说话吐字时与她如出一辙的顿挫声调与温缓语气,指骨绷紧。

    她目送陆闻枢离开。

    在陆闻枢走后,陆子午往身后的议事堂扫了一眼,面上却无一点狼狈之态,短暂的黯然过后,依旧眸亮如火。

    她最后看了一眼议事堂,随即坚定而又高傲地转过头来,身形化作白光遁去。

    第117章 记忆 会选择忘记,还是一直记着

    五宗会试开始之后,弟子们各自跟随着主试官的安排分散行动,玉蝉衣一人就是一整个门派,在星罗宫宫主的授意下,被安排着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中间。

    而薛铮远又一次冷脸拒绝了风息谷谷主,不管他爹臭着的一张脸,暂时无处可去的他远远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们后面。

    垂头丧气,像只败犬。

    “把他叫过来吧。”星罗宫宫主远远看了他一眼,对玉蝉衣说道。

    玉蝉衣以灵力远远拍了拍薛铮远的肩头,传了一道心声,将他叫了过来。

    薛铮远快步赶到她们面前,对星罗宫宫主见了礼。

    星罗宫宫主问道:“怎么这样一脸输了的表情?”

    薛铮远懊丧万分道:“枢机阁阁主,明明是陆闻枢……”

    星罗宫宫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里的白狐,她道:“为何如此笃定?以我所知,陆子午可十分重情,卸任掌门之位后,她无比孤独寂寞,一腔情绪无法消解,去找些事情做也不难以理解。枢机阁阁主是她,我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她糊涂。”

    她叹气。

    薛铮远道:“我知道子午阿姨重感情,可我之前常常来承剑门,不管是陆闻枢,还是子午阿姨,他们都没有向我提起过陆婵玑,她要是真的这么思念这个女儿,为何一次都不向我提起呢?”

    薛铮远道:“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小时候,子午阿姨常常在想到沈秀时以泪洗面,也常常同我和我妹妹说起沈秀的好。她对沈秀的情意和怨怼,我能感受到,可除此之外,她根本没让我觉得她在思念陆婵玑这个女儿。而且,在子午阿姨出现之前,陆闻枢的模样看上去很不对,好像是撑不住了。我觉得,是子午阿姨舍不得自己儿子受罪,替陆闻枢顶了罪。”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不单我一个人这么觉得,玉陵渡和太微宗也有不少修士这样觉得。”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陆闻枢的异常——他的异常,不管是因陆子午替陆闻枢认罪,陆闻枢就是枢机阁阁主本人而起;还是因陆子午真是枢机阁阁主,陆闻枢的异常是在担心母亲而起。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至少也说明,陆闻枢早就知道自己母亲的恶行,却选择了包庇母亲,这依旧该受指摘。

    陆子午与陆闻枢关系密切,哪怕罪责没有真的加诸在陆闻枢的身上,她做了错事,陆闻枢也被波及,名声轻微受损。

    那一身白衣上,终究是惹上了一粒细小的尘埃。

    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认罪,只是堵住了众人责难陆闻枢的可能,却堵不住悠悠众口间的猜测与议论。

    星罗宫与承剑门往来并不密切,听了薛铮远的话,星罗宫宫主不发一言,只是看了一眼怀里的白狐,见它在薛铮远说话时,疯狂摇晃起了尾巴,星罗宫宫主问:“你觉得他说的对?”

    狐狸点头。

    星罗宫宫主道:“那子午她可真是糊涂得不行。”

    “等会试结束之后,要不要随我去拜访一下她?”星罗宫宫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玉蝉衣。

    玉蝉衣已经沉默了一整路。

    自陆子午离开之后,玉蝉衣脸色惨白,迟迟没有恢复过来。

    还没答话,又一人快步追上来:“留步,留步啊!”

    楚慈砚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走到玉蝉衣与星罗宫宫主这边:“宫主,几百年不见,你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楚掌门,怎么不闭关了?”星罗宫宫主打趣道,“之前这一千年,你不是最爱闭关吗?”

    楚慈砚看了玉蝉衣一眼,目光中不掩赞赏:“不闭了,没什么闭关的必要了。”

    他直觉微生溟的心魔消解,应当是和玉蝉衣有什么关系。在玉蝉衣向他撂下话来,说她要想办法治好微生溟的心魔后,他的状况当真就好转了。

    奇事一桩,楚慈砚乐见其成。

    “楚掌门喜气洋洋地喊住我们,可是有什么喜事?”星罗宫宫主道,“不会是见承剑门受难,您这个太微宗的掌门在那里暗自开心吧?”

    “哪有喜气洋洋?我可不是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楚慈砚咳了咳,将脸上的表情一收,“我过来问问,要是想为那几只受伤的神兽疗伤,可有太微宗帮得上忙的地方?太微宗典籍无数,应当能找出帮它们疗伤的法子。”

    陆子午为一己私利,伤了聚窟洲的神兽,就相当于得罪了星罗宫,楚慈砚不会错过这个向星罗宫示好的好机会。

    星罗宫宫主道:“楚掌门愿意相助,那再好不过。”

    楚慈砚满意摸了摸面上白髯:“那我叫我们太微宗的首徒李旭跟你们星罗宫一起回聚窟洲。”

    说完,他看向玉蝉衣:“小道友,星罗宫剑修少,不如这次会试期间,过来我们太微宗这边吧?我保证,你能和我们首徒一个待遇。”

    星罗宫宫主生气道:“楚掌门,玉蝉衣是我叫过来的,你怎么当着我的面挖人?”

    怀里的狐狸也站起来,朝着楚慈砚龇牙咧嘴,玉蝉衣连忙道:“谢过楚掌门好意,但我答应了宫主,会试期间都在她这儿。”

    说到这,星罗宫宫主想起什么:“陆祁……就是那个说他自己有冤情的承剑门弃徒,我之前见过他,就是他告诉了我凤凰受伤的事,他怎么由你们的首徒搀扶着出来?还有,听陆祁的意思,他自己不仅有冤情,那话里的意思是,陆婵玑的死好像和陆掌门有关系?”

    “哎,外面的传言快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楚慈砚道,“我不愿让太微宗的弟子们卷入这种口舌是非当中,但李旭又告诉我说,这陆祁说的事情不假,如果太微宗不保陆祁,陆祁恐怕会有危险。李旭希望我将他留在太微宗,或是多派几个弟子暗中保着陆祁。”

    “我并不知道李旭在哪里遇到的陆祁,但李旭做事一向谨慎,他的要求我一般都会答应。”楚慈砚说,“这陆祁既然与你打过交道,那他说的话当真可信?”

    星罗宫宫主说:“不像是谎话连篇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脸上都是深思的表情。

    倘若陆祁的话是真的,那语气里藏不住的对陆闻枢的指责与讥讽……星罗宫宫主与太微宗掌门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微妙的气息。

    正如同千年之前微生溟陨落神坛的那天,同样也标志着太微宗的落寞开始了。今日,承剑门前任掌门陆子午被定罪的今日,也许在千年过后再往回看,也会成为承剑门开始落寞的转折点。

    而他们可以选择在这种趋势中置身事外,也可以在其中搅弄风云,继而得利。

    楚慈砚率先说道:“陆祁这人,我们太微宗会好好保护着他的。”

    他侧眸看向玉蝉衣:“你那个师兄呢?”

    玉蝉衣道:“递到不尽宗来的邀请函只邀请我一人参加会试,师兄作为陪同,没办法到石台这来。”

    楚慈砚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凑近玉蝉衣,又问:“自我上次拜访过你们之后,他对你,是否没有了不规矩的地方?”

    玉蝉衣道:“师兄从前也没有不规矩的地方。”

    楚慈砚听她这么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简直无可救药,撇着嘴摇了摇头。

    楚慈砚说:“我还是得和你多说说我那个首徒……”

    玉蝉衣连忙捂着耳朵跑开了去。

    远远的,从主峰下来的陆闻枢看着站在星罗宫弟子中间的玉蝉衣与薛铮远,视线沉沉地定在了一直看着玉蝉衣的薛铮远身上。

    曾经他反感薛怀灵的每一次出现,却不厌恶薛铮远。

    薛铮远是这世上他唯一当成朋友的人。

    可现在,薛铮远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听着身后那些弟子对陆子午、对他的诸多议论,每一道能被他捕捉到的恶言恶语就像是小时候那些嘲讽他、笑话陆子午的声音一样,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明明他已经长大,变成了掌门,可此刻的他仍像小时候那样,同样对这些嘲讽的话无法反驳半句,陆闻枢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五宗会试的第一天,考的是文试。考核的是弟子对一些心法咒术的熟悉程度。

    玉蝉衣很快答完了题,之后就离开了考堂,回到了居住的院落。

    她一踏进院落禁制,院子里,指尖叩桌等待着的微生溟就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

    “先别问发生了什么。”

    异口同声之后,短暂的沉默,两人再度开口。

    微生溟:“好。”

    玉蝉衣:“好吧,先和你说一说也行。”

    “……”

    “……”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

    微生溟这回先开口道:“你应当是有着急想做的事情,你先去吧。”

    他叹气:“我不急。”

    他本可以出去打听,但玉蝉衣昨夜在找完薛铮远后,回来和他说,希望他待在院子里,至于外面发生的事情,在回来之后,她会告诉他,就等着她回来再说。

    微生溟一想,明天五大宗门都在,陆闻枢当众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点了头,答应了下来。

    见他这样,玉蝉衣却不忍心真将他晾着了,她简短道:“事情有变,但并非全然不利。”

    “陆子午替陆闻枢顶了罪。”玉蝉衣说,“但也因为她的出现,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缺失的记忆,因为陆子午的出现,全部复苏。

    记忆回笼之后,仿佛灵台被击中,一股丰沛的灵气在玉蝉衣的经脉里回荡,却又不受她控制,震动了一整天,她要去运功调息一番,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记起来了抹掉她记忆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陆闻枢,是陆子午。

    但事情怪异到让她甚至像是没有立场坚定指责陆子午。

    “如果是一些很痛苦的回忆,给了你选择忘记它们的机会,你是会选择忘记,还是一直记着?”玉蝉衣忽然问道,“忘记,就可以停止痛苦了。”

    微生溟一愣后,说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如果我忘了,有些人活着的证据也没了。”微生溟道,“哪怕是痛苦的记忆,我也要记得。”

    玉蝉衣道:“我也不会再选择忘记了。”

    但在小时候陆子午问她,要不要让她帮她停止痛苦时,那时的她看着陆子午那双温柔怜惜的眼睛,答的是:“好啊。”

    第118章 阿蝉 乱她心智

    将凡人记忆抹去的法术对巨海十洲的修士来说,不算是高明的法术。

    他们行走凡世斩妖除魔,若有凡人因妖魔所害无法安生,在有必要时,便将凡人脑海中关于巨海十洲的记忆抹去,对凡人使用这门法术,修士并不会受到任何的谴责和惩罚。

    按理说,若有凡人被使了这种法术,至死都不会发现自己少了一段记忆。

    但玉蝉衣肉身重塑,新的身体有了仙骨灵脉,就成了罕见的例外。当她接触和被抹去记忆的相关物或者人时,脑海里关于失忆咒的法术就逐渐松动。

    而当她遇见陆子午这个始作俑者,那尘封的记忆便如洪水决堤,几乎要将她淹没。

    玉蝉衣终于想起了千月岛遇到魂妖之后的事。她逃出千月岛后,按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驿站。等了好多天,父母始终不来,她便状如乞儿,分外凄惨。后来,她被好心人带至千月城城主的府邸,城主询问了她的来历,又问了父母亲人的名字 ,派人将她送回北面的故乡。

    接下来那一年间,妖魔作乱的事情依旧没有引起王都里那位高座明堂的君上的注意,而妖魔因为凡世君王的漠视和不作为愈演愈烈。它们很快由隐秘地作乱变成公然肆虐,北面的情况比南面更为严重。在离开千月岛一年后,在她与族中亲人搬迁时失散,遭到雪妖袭击,即将丧命于雪妖手底那一刻,她被陆闻枢救下,带回承剑门。

    五岁的她年纪小,却有种本能的敏锐。在来到承剑门的第一天,她就在想着要在什么时候离开。

    承剑门太冷,来来往往的人也和之前她在凡间见过的人很不一样,每个人都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和她是不一样。

    当时的陆闻枢也不像现在这般,手握大权,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好像也是个麻烦事情。为了不让陆子午发现她,陆闻枢给了她许多隐身符咒。

    五岁的她还想不明白太多事,只觉得既然她是不被允许出现在这里的存在,那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

    她不羡慕这些看上去像神仙一样的人,她想回到亲人身边去,快点长大,之后去千月岛找父母。对她而言,父母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总是要到千月岛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为此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留在承剑门,一件都做不成。

    至于救了她一次的陆闻枢,她也会一直感激地记着他,她还去找他说,等她回去之后,会给他供香火的。

    那时候,陆闻枢先是被她逗笑,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却沉下来,不回应任何的话。

    此后,不管她怎么提议,说她要回去,陆闻枢都没有就这一点回答过她什么。

    在她一次次提议,却只得到令她倍感无望的长久沉默后,她终于爆发了不满,直接对陆闻枢说她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承剑门的雪,也不喜欢承剑门的冷,更不喜欢这里寒风朔朔,终年见不到绿色。

    这依旧是没有给她自己争取来任何回应的一次吵架。

    陆闻枢说,人间妖魔作乱,而她体质特殊,容易惹上邪物,倘若她回去,很快就会葬身妖腹。

    希望破灭之后,玉蝉衣不再成天想着要离开承剑门,而是想学杀妖的本事。

    可她第一次试着拿起陆闻枢的剑时,就被剑上残留的剑气所伤,之后陆闻枢不准她碰剑。碰不了剑总能学些别的,她偷偷跑去承剑门的学堂外面,却听到教课的长老说,所有的功法修行的前提都是要打通灵脉。

    灵脉,她没有灵脉。

    跑出去听课那天,她遇到了陆子午。

    面对落寞而又惶恐的她,陆子午送给了她簪头红石,又听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告诉她,别让别人来说她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陆子午与她一共见了两。

    第一次,是学堂外这一次。

    第二次,则是在很久之后。

    在她又一次想爹娘想家想到流泪时,陆闻枢面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而陆子午突然出现,问她,要不要她帮她停止痛苦。

    她挂着泪,怔怔愣愣地问:“结束痛苦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陆子午轻柔抹掉她脸上的泪:“就不会再让我们阿蝉难受到想掉眼泪了。”

    那天的阳光是少见的明媚温柔,陆子午的神情和语气也都温柔极了,温柔到像一种蛊惑。

    她同意了。

    之后,她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来,她忘记了在凡间的经历,所有的记忆都从陆闻枢将她从雪妖那救下那一刻重新开始,甚至一并忘记了和陆闻枢起争执的那些瞬间。

    而在这三天里,承剑门的青峰上,多了一个叫聆春阁的院子,院子外面,施下风雪不侵的禁制,她还有了个新的名字,是陆闻枢给她起的,叫陆婵玑。

    她连父母都忘了,自然也不再记得,自己叫萧蝉。

    往事历历在目,失去的记忆重新回来的那一刻,仿佛又将那些丢失的记忆重新都经历了一遍。会让五岁的她感到痛苦的那些记忆,哪怕时隔已千年,依旧让她痛苦。

    可哪怕痛苦,牢牢记起来后,心中那种惶然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散去了。

    莽撞失去之后,才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在到底是想将烦恼尽数忘却,还是哪怕痛苦也要清醒记着这两个选择当中,她选择清醒地记着。

    可怜她年幼时,听不懂话外之音,也不知选择的代价,竟然是自己点头答应了让陆子午帮她裁剪记忆。

    玉蝉衣同微生溟说道:“你可知我有个很喜欢的名字?”

    微生溟问:“什么?”

    “阿蝉。”玉蝉衣道,“我曾经喜欢别人这样叫我,后来很不喜欢。到今天,我又喜欢这个名字了。”

    澜应雪、沈笙笙她们都曾试着喊她“阿蝉”,可她太讨厌因为这两个字想起陆闻枢,没允许。

    这世上陆闻枢叫她“阿婵”最多次,哪怕陆闻枢喊的“婵”字并不是“蝉”字,但读音完全一样的两个字,在别人口中喊出来时,总会让她想起陆闻枢。

    而她不想再想起陆闻枢,她排斥这个似乎牢牢和陆闻枢绑在一起的称呼。

    但恰如凡间民间一本写绿林好汉的书上,那位“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花和尚圆寂前留下的那一偈:“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今日也是“方知我是我”,关于自己的一切都透彻之后,灵台清净,心头尘埃扫却,登新境界。

    微生溟张了张口,一句“阿蝉”正要脱口而出,玉蝉衣察觉到他的意图,眼里带了几分使坏,挑了挑眉说道:“但这二字,也要亲近之人唤出来才好听。”

    微生溟先是脸色有些尴尬,而后侧了侧头,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我这个师兄做得不好,让自己的师妹觉得生分了。”

    玉蝉衣道:“你要是阿蝉阿蝉地喊我,你们太微宗的楚掌门可要提着剑来砍你了。”

    微生溟:“我还怕他砍了不成?阿蝉。”

    说完,飞快眨了下眼。

    玉蝉衣:“……”

    玉蝉衣蹙起眉来,看着微生溟眨眼的神态灵动,就像讨到腥的猫一样,想着刚刚没防备他就被他叫了一声“阿蝉”,心头有种又恼火又异样的感受。

    她明明想着多逗一会儿他来着,结果倒让这家伙将先机占去了,让她的心跳生生漏了半拍。

    “你这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即为错。”微生溟却是大大方方,主动将脸凑近她,“那罚我被阿蝉打个巴掌。”

    他这满脸似乎除了讨她开心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让玉蝉衣觉得,也许她真将一巴掌拍上去,说不定还正中他的下怀,能让他开心也说不定。

    玉蝉衣轻哼一声,“我运功调息去了。”

    说完,她进了房间,合上了门。

    合上门后,玉蝉衣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左边,心口窝的位置。

    莫不是微生溟的嗓音将“阿蝉”二字念得格外动听,才会一声“阿蝉”之后,这两个字就在她心头频频回响。

    果然如她之前所想,这人最会乱人心智。

    玉蝉衣轻轻呼出一口气,到榻上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确实不会再因为听到“阿蝉”这两个字,再想起陆闻枢了。

    玉蝉衣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院子里微生溟脸上轻快的笑意却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收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玉蝉衣所在的房间一眼,脸色冷肃,大步离开了这间院落。

    今日发生之事,玉蝉衣说得轻描淡写,微生溟却知道她喜欢将事情自己担着,可能没有将一些麻烦的细节同他讲清。

    他要多找一些人问上一问。

    微生溟往往太微宗弟子们在承剑门暂住的地方走去-

    而留在房间里的玉蝉衣运功调息了几周天后,再睁开眼睛时,她低眸看着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暗暗控制着影子,将自己的影子一分为二,从自己的影子中生生变出一道新的影子,让那道新的影子出去。

    而玉蝉衣自己的影子看起来依旧是正常的。

    见到她成功做到了这一点,玉蝉衣勾唇一笑。

    之前,玉蝉衣只能操控影子,至多能将影子的一部分分离出去,一旦将影子放出去,她要么没有影子,要么,自己的影子因为分出了一点变得残缺,若有人留心去看,兴许就会发现端倪。

    玉蝉衣做事又格外小心谨慎,甚至算得上疑心病重。之前,只要是在人前,尤其在白日里,她从不会将影子当着别人的面分离出去。往往只在夜里行动,也就在弱水那一次,情况特殊,又因为微生溟也在,冒了一次险。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担心多余,玉蝉衣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夜里闯进微生溟房间时,明明她已经万分小心,却被这人看到了她从影子中钻出,瞧出异样。有了这样的遭遇,玉蝉衣格外留心防备其他人。

    但恢复记忆,境界突破之后,她却能更加灵活地调动自己的影子。

    也许,她不仅能创造新的影子,也能让影子离身行动得更远、让影子在外面停留得更久了。

    玉蝉衣打算一试。

    她将那团与她的影子一模一样的黑影缩小成不起眼的一粒,并带着她的一抹神识放出院落禁制。

    刚一出院落禁制,这粒影子就帮她看到了在禁制外站着的一位不速之客。

    第119章 当年 难道你当年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

    是陆子午、她正静静地站在禁制外面,并不走上前去叩门,只是站了一会儿,看了几眼,很快离开,像是经过时驻足了片刻。

    玉蝉衣很想主动从屋里走出来,问陆子午几句话。她想知道陆子午抹去她的记忆到底是为了让她对陆闻枢、对他们承剑门产生更多的依恋,还是真的只是为了抹去她的痛苦。想知道陆子午到底是明知道陆闻枢对她的意图,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了沉默的帮凶,还是说,陆子午从一开始就是从犯。

    但她最终没有走出去,只是用影子跟上了陆子午。

    往事不论,今日陆子午会站出来帮陆闻枢顶罪,已是他的帮凶。

    玉蝉衣的影子暗暗跟在陆子午后面。

    陆子午步履从容,哪怕今天最为人非议、遭人唾弃的那个人正是她,她的姿态看上去依然从容优雅,面上不见半点黯然与失态,仿佛流言蜚语不过是轻飘飘的柳絮,并不会让陆子午有压力。

    想到总有人说陆子午总会在想到沈秀时以泪洗面,又会在别人当着她的面提到沈秀时,自怨自艾,哀伤到不能自已,玉蝉衣蹙了蹙眉,心头划过一丝怪异。

    她觉得,陆子午不是这种会自怜自艾的心性。

    玉蝉衣一路跟到陆子午的住所,记住了过来的道路,也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确可以操纵影子行动到更远的地方,突破之前距离的限制了。

    此处离主峰很远,周围环境清幽,阶上苔藓绿意蓊郁。

    少有人来,苔藓才会长得这么好——怪不得前几日她想找陆子午,夜里放出影子巡逻过几次,却根本找不见陆子午,这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陆子午回房歇息后,玉蝉衣就将放出去的那片影子牵引了回来。

    夜幕已经垂下,经过石台时,玉蝉衣的影子稍稍停留了片刻。

    夜晚空无一人的石台上,站着一道突兀的白影。今夜浓云遮蔽,承剑门又常常半夜起风,那人的白衣与未戴玉冠的长发都被狂风吹起。

    陆闻枢……他怎么会在这儿?

    为了看一看陆闻枢在做什么,也为了试验一下,她这回到底能将影子放出去多久,玉蝉衣在这里多停了一阵。

    陆闻枢在石台上徘徊许久,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徘徊了好一阵后,他终于停止了踱步,两手起势,口中念念有词,念起了法咒。

    宽阔的石台及石台周围的地上,忽然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亮起,每一粒都是细沙大小,被陆闻枢灵力牵引着,自地上腾升至空中后,如萤火虫般在半空中虚浮着,待这些闪着光的细沙全部升起后,飞蛾扑火般纷纷扑到陆闻枢的眼前,而后,汇集成了人形。

    还是她的样子。

    陆婵玑的样子。

    玉蝉衣旁观着,看懂了,陆闻枢这是想收集起白日里被陆子午毁掉的那具傀儡的材料。

    可是,都成灰了,怎么可能再聚起来。

    就在玉蝉衣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在陆闻枢面前聚起的傀儡很快又塌了下去。灰烬重新落到地上,在陆闻枢脚底堆成了闪着光的细灰。

    覆水难收。

    陆闻枢低头看着,直到那堆闪着光的灰烬逐渐暗淡下去,他依旧没有将头抬起。

    玉蝉衣看不到陆闻枢脸上的表情,也等不到陆闻枢有其他的动作,很快操纵着自己的影子离开这里,去找陆祁。

    玉蝉衣记得,今日白玉长阶之上,在陆祁出现之后,陆韶英表情十分怪异。

    他的表情,并不是在口舌之争中落了下风的懊恼,或者是抬不起头来的耻辱,而是茫然,纯粹的茫然。

    在陆祁说话时,陆韶英盯着陆祁看了很久很久。在陆祁出现以前,陆韶英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的掌门。陆祁出现后,他就不再看陆闻枢了。

    玉蝉衣想知道那时陆韶英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陆韶英与陆祁应当是从未见过面,在玉蝉衣心里,陆韶英可是个敬重他的掌门敬重到几乎事事以掌门为先,身上透着股愚忠的气质。

    她要去找陆祁问问,顺便看一眼陆祁是否真的被太微宗保护得好好的。

    在陆闻枢脚底的潜英石细灰又一次被风吹散之时,玉蝉衣的影子也离开了。

    长阶之下,狂风依旧,陆闻枢低头看着脚底的碎烬堆很快被狂风卷去,心头一片荒芜,只剩了懊悔与落寞。

    今天几乎所有在承剑门的修士谈话间都提到了陆婵玑这个名字,很快,外面也会卷起流言,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陆婵玑的存在……却不是按他想的那样,而他想要陆婵玑以枢机阁阁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规划再无实现的可能。

    想到这,陆闻枢嘴角抽搐了一下。

    枢机阁,是他自七百多年前,就开始着手建立的一个宗门。

    这七百多年来,他小心翼翼,不对外声张枢机阁的存在,却又在一些修机关术的修士中悄悄传播开“陆婵玑”的名字,以“陆婵玑”之名,帮那些机关术的修士解决了不少问题,暗暗帮陆婵玑奠好了地位与声望。这样,假使有一天陆婵玑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怕有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觉得陆婵玑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等他们顺着蛛丝马迹找回去,找到“陆婵玑”早就活动过的痕迹,很快也会打消疑虑。

    他如履薄冰地布局了七百多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没想到,他会在即将行满功成的前一刻,因他的“挚友”薛铮远出头指认,功亏一篑,满盘尽输,且再无翻盘的可能。

    如今人人都知道了“陆婵玑”,知道的却是他的一桩丑事。

    薛铮远是如何知道的枢机阁,又是如何和沈笙笙、玉蝉衣勾结在一起,拿到了“陆婵玑”的傀儡,以及,薛铮远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思,要当众让他名誉扫地……陆闻枢想了一整天,想到额角发疼,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

    也许,薛铮远已经知道了薛怀灵是死在“荧惑”的剑下,而非死在弱水,这才是薛铮远倒戈他人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只知道枢机阁里的一点秘辛就急着跳出来做正义之士。

    想到他在不尽宗外遇到薛铮远时,被薛铮远几句话调离,陆闻枢犹如腹中吞针,悔恨与愤怒令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在人后泛起冷笑。

    陆闻枢从来没想过,杀妖和做少谷主的手段都差点火候的薛铮远,有一天,竟然能将他戏耍于股掌之中。

    看来,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人。

    正此时,一戴幂篱穿黑衣的身影跳落至陆闻枢的眼前,那一身黑衣几乎要让他融进夜色,很难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黑衣人道:“之前在进行水梭花鱼骨的交易时,我与玉陵渡的沈笙笙打过几次交道,恐怕是被她跟踪,才暴露了枢机阁的位置。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愿意领罚。”

    “终究是我做错了事。”陆闻枢哀叹着,“不必再有枢机阁了。”

    “给那些枢机阁弟子一个交代,问一问那些枢机阁弟子,愿不愿意来承剑门吧,若是愿意过来,仍会得到和从前一样的教导,若是不愿意来,就遣散了。”

    黑衣人领了差后,又问:“那……还要继续收购水梭花鱼骨,继续做傀儡吗?”

    这回,陆闻枢却沉默了好半天,并不回答,只是右手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指上所戴的掌门戒指。

    黑衣人见陆闻枢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又问:“那薛少谷主呢?要怎么处置?”

    陆闻枢瞥了黑衣人一眼,说道:“时机不到,先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从明日起,你多留意着他的动向。”-

    太微宗这边,陆祁与李旭同住一屋,李旭正按巫溪兰给的医嘱,帮陆祁煮药,玉蝉衣见此,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正打算操控着影子离开,结果,却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薛铮远。

    薛铮远脸色冰冷,脸上全是心事,负手站在院子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玉蝉衣很快将影子收回,亲自过来了一趟。

    她跳进院子里来,拍了拍薛铮远的肩膀,直接说道:“你等的人,是不会来的。”

    薛铮远短暂地怔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我不仅知道你在等人,还知道你在等的是谁,是陆闻枢,对不对?”

    薛铮远诧异:“你怎么知道?”

    玉蝉衣道:“看看你这冷冰冰的脸色,和你这随时能拔出剑来的姿态,要是你说你是在等朋友……那可没人敢同你做朋友了。”

    她一番话说得颇为打趣,但薛铮远低了低头,却赶起人来了:“你不该在这儿的,兴许,就在今夜,陆闻枢就会找过来。”

    玉蝉衣:“怎么可能?他不会找来的。”

    “怎么不可能?”薛铮远说,“他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我给他们承剑门抹了黑,他一定不会让我好过——而且,恐怕他已经猜出来,我已经知道灵儿死于他的剑下。我和他之间,一定要做个了结。”

    “最坏的打算,是我被他叫出这间院子,像灵儿那样,赢不过他,死在他的‘荧惑’剑下。”

    “可是,如果我死了,他的嫌疑太大了。只要能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我的死就不是全然没有意义,早晚会有人能将他的面具粉碎的,不是吗?”薛铮远说着,暗含期冀的眼睛看向了玉蝉衣,“我找不到他杀死灵儿的证据,但可以制造出他杀我的铁证。”

    因为玉蝉衣和不尽宗的存在,他敢以命相抵,去面对陆闻枢。他相信,哪怕他死了,早晚有一天,玉蝉衣他们会帮他、帮灵儿报仇的。

    没料到薛铮远竟然抱着这种要与陆闻枢同归于尽的心思,玉蝉衣震撼看了薛铮远一眼,但她道:“你等不到他的。”

    “以我看,接下去,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你。”玉蝉衣冷声道,“你能知道,你若正巧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别人会猜是承剑门蓄意报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

    “他今夜不会来找你,而是什么都不会做,顶多找个人留意着你的动向,免得你手里还有别的证据,捅出更大的篓子。”

    “等时间久了,等今日这桩丑闻被众人淡忘,最好等到连你自己都不再防备警惕着他时,他才会有所行动。要是连这点气都沉不住,他也做不成正道魁首了。”

    薛铮远愕然片刻,再度问道:“你怎么知道?”

    玉蝉衣一哂,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她了解陆闻枢如此的面目和手段,都是用命换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陆闻枢了。

    “永远不要小看你的对手。”玉蝉衣道,“有时候,贸然行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早而已,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策。”

    她说着,试探了一下太微宗院落外的禁制,这禁制应该是由楚慈砚加固,比别的禁制坚固许多,这让玉蝉衣感到放心,她对薛铮远说道:“既然太微宗掌门让你跟在他们身边,那你就先在这里吧,正好,也能多个人来保护着陆祁。”

    薛铮远抿了抿唇,仍在因为玉蝉衣方才关于陆闻枢的一番推断,心头发沉。

    如果陆闻枢的策略是按捺不动……好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薛铮远心里憋着一股难以宣泄出去的火气,心里闷得慌。

    他道:“太微宗只是暂时收留我,虽然楚掌门没说,但我能看出来他的意思,我在这里,他不好和我爹交代。等五宗会试结束之后,我不会再留在这里给他添麻烦。”

    而这时,楚慈砚的房门打开,微生溟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玉蝉衣后,他唤道:“阿蝉。”

    话音一落,玉蝉衣还没来得及作些反应,楚慈砚的剑就朝着微生溟劈了过来,被微生溟稍稍偏了偏脑袋,轻易躲开。

    楚慈砚甩着袖,大步流星从屋中走出,他气得直吹胡子,站到玉蝉衣面前挡着玉蝉衣朝微生溟叫道:“人家姑娘的芳名岂是你叫得的!我们太微宗怎么会教出来你这种没规矩的修士!”

    玉蝉衣给了微生溟一个“你看看,我就说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而楚慈砚说罢,再度提起剑,又朝着微生溟刺来,微生溟只是闪躲,却让楚慈砚每一剑都落了空。

    一时院子里仿佛鸡飞狗跳,待停下时,楚慈砚气喘吁吁,脸色却格外舒缓。

    他收起了剑,对微生溟说道:“看你刚刚动到不少灵力,修罗印记却没有长出来的动静。看来,你这心魔果真如李旭所说,是好转了啊!”

    楚慈砚长吁了一声,听者能感受到他的畅快。

    这之后,楚慈砚看向玉蝉衣,眼底多了几分认真,他朝玉蝉衣道谢:“小道友本事非凡,老身实在佩服。”

    陡然收到楚慈砚客客气气的道谢,玉蝉衣有些意外,她温声回道:“楚掌门客气了。”

    薛铮远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万分惊讶,忽然想起什么,他问微生溟:“当年你这心魔,可是在‘荧惑’出世那天,败在陆闻枢的手里惹出来的?”

    他之前听外面都这么说微生溟,一直也这么觉得,可在不尽宗里接触了微生溟一段时日,倒不觉得这人求胜心高到输也输不起。

    明明是个旷达到甚至称得上散漫的人,性情只是特别了些,没什么毛病。真要说哪里有毛病,唯一的毛病就是跟他小师妹跟得紧。

    微生溟道:“自然不是。我和他还从未交手过一次。”

    他像是知道薛铮远在好奇什么,淡笑道:“我和他谁输谁赢,没比过,说不上来。”

    “不过,等到七杀’再见天日那一天,我并没有太多和他一比的兴趣。”他看向玉蝉衣,含笑的目光里带了点针锋,既像邀请,又像战书。他唯独只看着玉蝉衣,眼里像是没有了旁人。

    他在玉蝉衣面前不常露出这种带着锋芒的眼神,却叫玉蝉衣格外受用。玉蝉衣挑了挑眉,应道:“那我等着那一天。”

    而微生溟话音一落,却连楚慈砚也跟着薛铮远一起愣住了。

    “未曾一比?”楚慈砚问,“那怎么……”

    想到什么,楚慈砚心往下沉了沉。他忽然间想起来,当年微生溟伤痕累累地被他从承剑门带回太微宗,微生溟醒来后反反复复向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好像……就是陆婵玑。

    楚慈砚一瞬间全想起来了,一瞬间如遭雷击。他头皮发麻,呆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逆涌上来。

    楚慈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阵说不出话。他呆愣而又震惊地看着微生溟,最终问道:“难道你当年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眼底已然多出了几分愧疚。

    第120章 红鸾星动(补充细节) 星墟命盘再度亮……

    “我的话是真是假,从来没有变过,一直以来,全看你们信与不信。”微生溟道,“看来,掌门终于愿意信了。”

    看着楚慈砚这幅幡然醒悟、悔不当初的样子,微生溟低了低头,心里也淤起了长叹,但到最后,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叹气声。

    楚慈砚看起来已经够难受了,对于翻旧账这件事,微生溟意兴阑珊,并不想说上太多。

    当初别人不信他时,微生溟声嘶力竭也想要争一个黑白对错,今日终于有人愿意信了,他却不再替自己说什么。

    毕竟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陆婵玑”的存在,他想要的已经实现,又何必再提自己当年的委屈?更何况,被当成疯子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只能是疯话,毫无凭证却想让别人信他,的确强人所难。

    微生溟一脸一反常态的平静,和那个一千年前到处抓着人疯狂想要解释些什么的他截然不同。楚慈砚见过微生溟当年的模样,知道区别。他皱了皱眉,不敢细想,被师长误会、被宗门背弃的这一千年,到底让微生溟心里积攒了多少失望。

    楚慈砚瞬间像是老了几岁,他眼眶微红起来,问微生溟:“要不要跟我回太微宗……”

    玉蝉衣:“!!!”

    玉蝉衣咳了咳:“楚掌门,此事应当还要与我师父商量一下吧?”

    玉蝉衣觉得,涂山玄叶应该不会轻易放自己的徒弟走吧?

    要是涂山玄叶轻易就放走弟子的话……那她确实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巫溪兰说过的,要不要由她来做师父了。

    这话提醒了楚慈砚,他如梦方醒:“对,对,是要先问候问候你们师父。多亏了他……”

    “那你们师父在哪儿?”楚慈砚问。

    玉蝉衣心底一哂,她这辈子撒过的谎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全是在替涂山玄叶撒谎,她面不改色道:“云游四方。”

    “好雅兴!”楚慈砚道,“他日,我定要好好去拜访你们师父,好好谢他一番。你们师父喜欢什么?”

    玉蝉衣:“钱。”

    一个喜欢云游四方的修士喜欢钱?这着实令楚慈砚心生错愕,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下来,点了点头:“老身知道了。”

    他对微生溟心怀愧疚,但微生溟那不以为意的态度恰似另一种铜墙铁壁,让他无能为力,只好转头和玉蝉衣商量起来。

    微生溟抱臂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对楚慈砚说道:“我还有话要说,我当年所说的事情并不全面。承剑门刻意掩藏了陆婵玑的存在,要掩盖的并非是她失足坠崖的丑闻,而是……整件事非她自愿。”

    “恐怕她就是‘荧惑’出世的关键,也许……”微生溟一边说,一边看着玉蝉衣的脸色,见她脸色如常,才继续说出了他的推测,“……她是祭品。”

    玉蝉衣一怔。她诧异看向微生溟。

    楚慈砚道:“那那时你带着一身伤,和满身的‘荧惑’剑气……难道你是想去救人?”

    玉蝉衣呼吸滞停,心底波澜骤起。

    而薛铮远竖起了耳朵在听。

    微生溟叹息道:“终究是我败给了’荧惑’,我是想救,但没能救下来。”

    楚慈砚本能皱起眉头:“既然如此,那陆子午又为何会想用禁术将一个祭品复活?”

    微生溟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见的阴翳,他道:“因为那毕竟不是祭品,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想复活她的,不是陆子午,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楚慈砚问,“谁?”

    他的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不是陆子午,那陆子午跳出来的行为就是顶罪,陆子午能为谁顶罪?只有她的儿子。

    而微生溟也在此时道:“能让陆子午不惜押上自己的名声顶罪的,还能有谁?”

    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沉闷下去。

    怕楚慈砚又一次不信微生溟,薛铮远道:“楚掌门,此事我可以做证。”

    楚慈砚拧着眉负起手来,满脸思虑与考量。

    良久后,他道:“听上去,这承剑门里,藏了不少事啊。”

    微生溟并不喜欢他这种语焉不详的感慨,他道:“接下去,会有人去揭露承剑门的丑事。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太微宗是掺和进来,放网捞鱼,还是说,将自己置身事外,去等河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路要如何走,掌门可以做个决断了。”

    楚慈砚沉吟片刻,目光扫向薛铮远,他道:“薛少谷主接下去什么打算?”

    薛铮远忙道:“等五宗会试之后我就不会再留在此处打扰,这就不劳楚掌门费心了。”

    眼里却明显有几分茫然。

    薛铮远并不知道自己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要去哪儿,他自己是想留在不尽宗,做远铮的日子比做少谷主要舒心自在多了,每天都可以一门心思地查妹妹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用管风息谷里那些弟子的琐事。

    但他今天已经暴露了,他爹肯定会来找他的,怕因为自己带给不尽宗麻烦,薛铮远又不想再回不尽宗。

    这时,楚慈砚道:“来我们太微宗做客吧。”

    他像是知道薛铮远在烦恼什么一样,微眯着眼睛,捋着白胡须说道:“至于你爹那边,老身自有办法应付。”

    薛铮远一愣,而后面上生出喜色,连忙说道:“多谢楚掌门。”

    楚慈砚但笑不语-

    在楚慈砚定下要留薛铮远在太微宗后,玉蝉衣就与楚慈砚他们分别。

    这一天从白天到夜晚兵荒马乱发生了许多事,玉蝉衣身体已然有些疲累,心里倒是不累。

    想到刚刚楚慈砚提到的事,玉蝉衣忍不住将目光瞥向身旁的微生溟。

    知道有人曾为她奋不顾身过,就觉得曾经在漫漫无尽的无望黑暗中,也毫不动摇地想要活下去的她真的选对了。

    能重新活着站在这个世界上,果然是好极了。

    她盯着微生溟看的目光实在有些热切,让微生溟想假装没留意到她都无法假装,他停了脚步,歪了歪头无奈看她,结果玉蝉衣的目光也没移开。

    这种时候微生溟总会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赤诚热烈。但面对着她这种眼神,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总觉得她是因为楚慈砚说的那些话,才对他如此热烈。

    或者说,是因为他想救她的那一点恩情。

    对这一点,微生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他问出了一直在他心底盘桓的那个问题:“你之前是怎么来到承剑门的?”

    陆闻枢竟然想要用禁术复活陆婵玑,这点自打知道的那一刻,就让微生溟很不爽。虽说他已经听说,那具傀儡被陆子午毁了,心头还是不悦。

    他简直想不明白,要是想要复活一个人,何必在最一开始杀了她呢?这样将一个人的生命剥夺再赋予,有什么意思?

    但这也让他知道,在玉蝉衣作为陆婵玑活着时,至少是曾经赐予了陆闻枢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

    如此,才会叫他念念不忘。以至时隔千年,都要执意装脏傀儡,将她复活。

    “被他救下来的。”玉蝉衣道,“然后就被当成祭品养大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再提起时心中也无波澜,微生溟脸色立时凝固,眉眼间戾气沉沉,又在玉蝉衣向他撇来的那一刻,松了眉头。他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没什么。”玉蝉衣道,“这些话也没办法朝别人说,和你说一说挺好的。”

    “一开始我当然不知道自己是被当成祭品养大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的意图已经有一些端倪了,为了让我不受一点伤,将最好的祭品留给‘荧惑’,他经常给我带玉容膏——一种能让伤痕很快恢复的膏药,也不会让我接触旁人。我就是一只被精心养在笼子里的鸟。”玉蝉衣说,“不过,痛上一回也好,能看清很多事,看清很多人,好过一直糊涂着。都过去了。”

    但玉蝉衣的声音里并没有半点阴霾。

    她道:“一次死亡,至好至坏,至臻至恶,我都看清了。”

    那时她与微生溟素不相识,微生溟却舍命救她……这比她与他已经有了深厚的交情,他才舍命相救,更让玉蝉衣觉得人间值得,值得她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玉蝉衣忽问:“以后你打算回太微宗吗?”

    刚刚只顾着阻拦楚慈砚,忘了问微生溟是怎么想的。

    要是微生溟自己想回去……这结果玉蝉衣不太想接受,要是微生溟想回去她也要知道微生溟回太微宗的理由。如果是说太微宗比不尽宗更家大业大的话,那她就担起涂山玄叶的担子,把不尽宗发展起来算了。

    总之,不想放人。

    话一问出去,玉蝉衣有些忐忑地等着微生溟的答案,忍不住放出去影子到走在前面的微生溟面前打着转,全方位地看他脸上的表情。

    她自己猜着,指不定这人又会没正形地回一句“舍不得我?”之类的,但微生溟却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而后,微生溟道:“看看吧。”

    玉蝉衣拧了拧眉:“什么叫看看吧?”

    微生溟道:“你不是让楚慈砚去问涂山玄叶了吗?既然是涂山玄叶决定我去留,那就由不得我了。”

    玉蝉衣抿了抿唇:“谁问涂山玄叶要不要让你去留了,问的就是你自己想留还是不想留。”

    “那我自然是想留。”

    “为什么?”玉蝉衣欣喜问到。

    微生溟看着她这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这是想让他留在不尽宗——从玉蝉衣在楚慈砚面前提到涂山玄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想让他留在不尽宗。虽说不知道玉蝉衣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让他留在不尽宗的,总归是这么多天以来的一件叫他舒心的事,他笑着说道:“殷小乐都知道待在不尽宗,以后能当元老,比进大宗门有前途,我当然也要像他一样,等着在不尽宗当元老了。”

    玉蝉衣哼了一声,心里算是踏实了,但又觉得微生溟这答案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不是她想听的,听完心里踏实归踏实,还有处地方没能得到满足,反而躁动起来。但想听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五宗会试共计十日。

    这期间,玉蝉衣从涂山玄叶口中得知,陆闻枢曾尝试送赔罪的礼物给星罗宫宫主,试图修补与星罗宫宫主的关系,但被星罗宫宫主拒绝。

    星罗宫宫主心情很不好,而涂山玄叶趁机献媚,又从宫主那儿讨了不少宝贝,都交给了玉蝉衣,让玉蝉衣带回去。

    会试结束当天,玉蝉衣与参加会试的其他宗门弟子互换名碟,而后才回到她住的地方收拾东西。

    刚回到院落外,就看到了一道修长如柳的身影站在她住所的禁制外。

    听到玉蝉衣回来的动静,陆子午也回过头来。

    她脸上带着轻柔的笑,在玉蝉衣出现那一刻,就用一道隔音的禁制将两人笼罩了起来。

    陆子午笑着说道:“阿婵。”

    “好久不见。”

    玉蝉衣倏地变了脸色-

    同一时间,从会试繁忙事务中脱身的陆闻枢回到了承剑门的主峰。

    他飞身落到檐角,听到檐铃响起熟悉的脆响,低头看着底下空空如也的院落,心中有一块地方好像也跟着变得空空如也,风吹过时,不住传来钻心的痛。

    他回了屋,闭了眸,在识海里一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走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

    院落的门上刻着聆春阁三个字。陆闻枢走进去,坐进了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想象着身边仍有陆婵玑的存在,想着想着,那种她还在身边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唇边刚要浮起笑意,但很快就变得烦躁万分。

    本来陆婵玑复活的结果已经是触手可及,结果他却还是只能靠想象才能找到她的存在。

    陆闻枢倏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一丝丝戾气几乎要侵进这间院落,陆闻枢知道,他不能再将聆春阁放进自己的识海里太久了,他识海里的戾气终究会毁了这里,是该找时间在炎洲挑一处地方,将聆春阁安置出去了。

    从前,陆闻枢来到聆春阁,常常只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躺一会儿,陆婵玑还在时,他每回见到的陆婵玑都是在院子里。他学着她的样子,感受她曾经感受的,仿若她还在这里那般。

    今天他却走进了房间,到屋里的榻上静坐了一会儿,逐渐躺了下去,身形蜷缩成一团,体会着周围冰冷的温度,无望渐渐如渗上来的潮水般吞噬了他。

    这阵子,无论陆闻枢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能够全了他自己心愿的解法。

    曾经他也不是无望过,在面对微生溟的杀招时也是一样的心情,毫无头绪,没有希望,前路渺茫,只是当时有陆婵玑在,哪怕是在杀招未破的那些日子里,能和她聊上一聊,也如清风拂过,扫尽心头尘埃,所以那时他并不觉得如何难捱。

    可如今,他已无法再让陆婵玑按他所想的那样回到他身边来。

    陆闻枢蜷缩成一团,只能从自己身上汲取一点温暖,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顾虑地露出这种姿态。

    闭上眼睛后,近来五宗会试带来的疲惫与枢机阁丑闻带来的种种烦扰,令陆闻枢的脑海响起了许多声音,最近听到的,许久之前的……

    ——陆子午怎么会做这么可恶的事?龙肝凤胆麒麟心,她可真狠得下心……我要是星罗宫宫主,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件法器卖给承剑门

    ——真是陆子午?真的和陆闻枢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不会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陆闻枢,沈秀让我们娘两个丢尽了脸,你要是再不争气,承剑门就会被人笑话死的!

    ——承剑门早晚被我们飞云宗踩在脚下。连你爹都嫌承剑门没本事,丢下你和你娘,和妖女跑了!陆闻枢,要不要拜入我们飞云宗啊?

    ——沈秀薄情寡义,抛下道侣,丢弃幼子,承剑门掌门成天以泪洗面,可这个小孩看上去怎么一点儿都不伤心?要是我的家丑传扬得天下皆知,我宁可去死

    陆闻枢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到最后,脑袋里只剩了一声声檐铃的脆响和陆婵玑尾音上翘的“闻枢哥哥”,能让陆闻枢从中得到一点慰藉。

    直到那带着无限恐惧的“陆闻枢,我不想死”陡然间响起,陆闻枢如同噩梦惊醒般,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忽然间,陆闻枢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坐起。

    他看向对面的那面墙,被倒扣着面对着墙面的命盘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好像,正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陆闻枢心跳乱撞,连下榻冲到墙边,将星墟命盘翻转过来,重新拿在了手中。

    他没有看错,黯淡了不知道多久的星墟命盘,真的重新亮起来了!

    只是,这命盘却并不再是陆闻枢熟悉的样子。它变得很陌生,陌生到甚至叫他在短暂的心脏狂跳后,愤怒到目眦尽裂。

    从前这块星墟命盘上,只有他一颗星星亮着,和陆婵玑那颗主星相依相伴,密不可分。

    可如今这块命盘亮了许多的星星,星轨错综复杂,星星密密麻麻,从中央到边缘发散出去,有淡有明,宛若盛夏夜装满繁星的星空,再无半点从前的黯然。

    而且——

    陆闻枢牢牢握紧了命盘,视线盯紧了离陆婵玑主星最近的那一颗星。

    离着陆婵玑主星最近的那颗格外与众不同,正发着莹润的、淡淡粉色的光芒,星星周围亮起来的光晕看形状宛如正要盛开的桃花一般。

    是红鸾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