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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结伴 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

    “凡人……”薛铮远的脸色变了,“怎么会是凡人?你确定她是个凡人?”

    “远在一千年前,在承剑门的弟子中,也有人认得陆婵玑,也知道她是凡人。”微生溟肯定道。

    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我就要找到陆婵玑了。”薛铮远说,“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微生溟说:“我不知道你查到的那个陆婵玑是谁,但我认得薛怀灵口中的那个陆婵玑。”

    微生溟想着玉蝉衣在刚刚得知薛怀灵已死时的模样,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捏了捏。他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再直盯着玉蝉衣看,叹了口气:“恐怕若是她重新活过来,得知薛怀灵的死因,会大吃一惊。”

    他继续道:“薛怀灵所说的陆婵玑早她三百年死去,这三百年间,关于陆婵玑的一切、认得她的人,都不存于世。你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打听不出她来,恰恰说明了,你打听的是一个死人。这就是你查了七百年一无所获的原因。”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眉头越皱越紧,呈现出比醉酒还要更迷茫的神色来:“凡人……那为什么灵儿临死之前要喊一个凡人的名字?”

    “她是你的妹妹。”玉蝉衣这时出声提醒道,“薛少谷主,你比我们更了解她,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吗?”

    薛铮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很骄傲,有弱从不示于人前,有烦恼从来不告诉别人。一开始,她还会和我说一说,长大之后,就不想让我觉得她有烦恼了,她是风息谷最优秀最好的继承人,继承人哪会有什么烦恼?就是有,她也偷偷消解了,从不让旁人看出来。”

    “认识陆闻枢之后,灵儿就更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爱待在风息谷,喜欢往承剑门跑。”说起少时的事情,薛铮远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些,话也变多了一些,“陆闻枢年纪比我和灵儿小一些,但性子冷,从小就不活泼。小时候,灵儿和他交往总是碰壁,总冷着脸,后来他的母亲多说了几句,才愿意搭理灵儿。”

    说到这,薛铮远忍不住又替陆闻枢说了几句话:“微生前辈,陆婵玑哪怕真是死在承剑门,不为人所知,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陆闻枢他绝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

    微生溟溢出一声极为讥诮的冷笑,但还没开口说话,就被玉蝉衣轻扯住了衣袖。他只得作罢,环胸而立,对薛铮远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与陆闻枢有少时结下的情谊,他又有正道魁首的威名,若我师兄执意说他的过错,倒显得他像小人。不要再让他和你争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薛少谷主,你若是能明白,自然有一天能明白过来,不必他人多言。”

    薛铮远犹在茫然:“凶手真不是陆婵玑吗……”

    “你不是不愿相信凶手不是陆婵玑,而是你舍不下你那花在找她上的七百年。”玉蝉衣道,“薛少谷主,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之后将陆婵玑是杀人凶手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在我们心里,她根本不是凶手。”

    “我们走吧。”她又对微生溟说,“留薛少谷主一人消化消化吧。”

    微生溟不忘抱起那两坛酒,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能不能解开禁制,给我们彼此一个体面?”

    这意思是要是他不解开禁制,他就要直接硬闯出去了是吗?

    薛铮远抿了抿唇,却是没有再多加为难,直接解了禁制。

    玉蝉衣道:“还望薛少谷主好好想一想,是要继续信着你认定的陆婵玑是凶手,还是要改变看法,重新查明你妹妹过世的真相。”

    顿了顿,她说,“若是愿意改变看法,就来楼下找我们聊一聊。”

    语毕便要走出禁制,没出几步,却被薛铮远喊住:“留步。”

    薛铮远从房间里走出来,此时他的神色已经平和不少,似是想通了什么。

    他道:“总归我也找不到陆婵玑,找她和重新查明之间有何区别?你们就当我是改变看法了。”

    薛铮远收敛了复杂的脸色,面带悔愧地对玉蝉衣和微生溟说道:“方才我酒后失态,有些地方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许是我就不该喝酒。”

    玉蝉衣说:“薛少谷主只是护妹心切,不算得罪。”

    薛铮远苦笑了下:“我倒也不是非要贪杯,只是,大概是双生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心咒,在灵儿死了之后,我总觉得,灵儿有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延续下来了,她可以通过我感受这个世界,就像她还活着时那样。”

    “灵儿她喜欢这世间顶顶好的东西,更喜欢稀奇玩意儿,世间只有一样的她最喜欢,那最珍贵。刚刚,我听微生前辈说那酒在这世上找不出第二坛来,心道怎么都要替灵儿尝上一尝,结果……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我实在不胜酒力,丢人现眼了。”

    说完,又道:“没什么人喜欢听我聊起她来,是我多言了。”

    “不,我喜欢。”玉蝉衣坐下来,说道,“薛少谷主要是想找人聊妹妹,大可以找我聊。”

    “我还能喝酒吗?”薛铮远问,“我不会再让自己喝醉失态,我只是想喝上几口。”

    酒当真忘忧。

    他今日也当真忧愁。

    陆婵玑这个名字,他带着恨意,在心里装了七百年。却得知对方可能是个早就死在一千年前的人,这恨意瞬间就化为了一种难以消解的情绪。

    就像一块立在心间坚不可摧的顽石,刹那间被风化消失,石头不见了,但留下的风沙犹在,他不知道这些风沙要刮往何处,恨意要指向何人。

    薛铮远无法做到忽视,也无法做到释然,只能忍着,和这股恨意暂且和平共处。

    若凶手不是陆婵玑,他感受到的妹妹临终前的怨气到底来自何处?

    薛铮远内心依旧茫然。

    这时,微生溟将那坛新买的清酒的酒坛子递给他。

    “你这人不会喝酒,酒品也不好。”用不着灌薛铮远酒了,微生溟也不再玩捧杀那一套,他不再夸薛铮远好酒量,反而锐利评价道,“好酒给了你实在浪费,你喝这个算了。”

    薛铮远觉得微生溟像是两幅面孔,明明在楼下时还说他酒量好,怎么突然就嘲讽起他酒品来了?

    但他刚刚言谈举止不雅,心里正有淡淡悔意,加之心中怅然,情绪低落,此刻没有半点反驳的劲头,任说任骂,只将手伸过去,摸摸接过那坛清酒,又将桌上的酒碗换作酒杯,给自己、给玉蝉衣他们倒了三杯酒。

    之后,三人重新坐下。

    气氛诡异地沉默,但几人之间的氛围却也诡异地变好了许多,某种隔阂薄了许多。

    这回薛铮远学聪明了一些,每喝一杯,就用灵力将酒力度出去一点,免使自己喝醉。

    “薛少谷主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玉蝉衣把玩着酒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先去一趟承剑门。”薛铮远颇觉头疼地说道,“若凶手不是陆婵玑,我也不知道会是谁了。要是陆婵玑不是凶手,那灵儿在她临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哪怕陆婵玑不是凶手,灵儿的死至少和她相关,为什么……偏偏是个死人。”

    他纠结地拧着眉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既然迷茫,那就去找答案。”玉蝉衣道,“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弱水看看?”

    薛铮远说:“可我想先去你们说的铸剑崖看看。”

    玉蝉衣摇了摇头:“薛少谷主若是贸然前往铸剑崖,恐怕查不出什么来。”

    薛铮远沉默下去,他知道,玉蝉衣说的恐怕是对的。

    在最开始知道陆婵玑时,他已经试过从当时的陆掌门陆子午手里要来了承剑门弟子的名单,上面并没有陆婵玑的名字。

    承剑门内,陆婵玑查无此人,这是他早就花了几十年功夫查出来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但如果不去铸剑崖……他还能去哪儿?

    薛铮远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薛怀灵死在弱水结界,她的佩剑也沉进了弱水。那是一片死水,浮毛不生,死气可销蚀神魂,修士都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哪怕薛怀灵死时有什么异样,也早就在弱水的一片死气里消弭于无形。

    “如果不去铸剑崖……我大概会先回风息谷一趟。”薛铮远说,“然后,去弱水看看灵儿,祭奠一下她吧。”

    “薛少谷主可否让我与你同行?”玉蝉衣道,“我也想去弱水看看。”

    “玉道友怎么这么关心灵儿?”薛铮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这时候有些好奇起来。

    玉蝉衣对他妹妹的关注,是否有些太过于不同寻常了?

    按她年岁,很难对一个在她出生前七百年前就死去的修士这么关注才对。

    玉蝉衣却微微仰着下巴,一脸坦荡:“就当我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听你说她死因有蹊跷,我关心她真正的死因,这有什么不对?”

    薛铮远闻言一哽,反驳不了什么,细想了想玉蝉衣这句话,无语到极点,竟是陡然笑了。

    玉蝉衣她这年少轻狂,是真的打骨子里狂妄。明明心思是好的,话却不好好说。

    这句“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由他妹妹说来,比她更合适吧?

    听她这语气,就好像“凤凰于飞”是她的东西一样。

    他当真十分讨厌玉蝉衣的狂妄,从她摘了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名碟,搞得他们风息谷弟子人心浮躁那一刻开始,就很讨厌。

    加上陆婵玑的存在,玉蝉衣这个和陆婵玑有一字读音相同的名字,也让他本能地心生反感。

    但现在,玉蝉衣身上的这份狂妄,好像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这七百年来,他也就和眼前这两个人提过薛怀灵,提过陆婵玑。

    很多事情,只压在他一个人心里,当真沉甸甸的,说出去,心头终于轻快一些了。

    而且——

    薛铮远的目光悄然从面前两人脸上掠过,他有种莫名的直觉,他们可能知道更多关于陆婵玑的事情。

    他能感受得到,这两人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但这并不是什么令薛铮远不满的事情。

    因为,他也不能立刻就相信了这二人所说的话。

    尤其是微生溟。

    他花了七百年来翻遍了巨海十州,七百年的光阴找不出一个陆婵玑,说是陆婵玑已死他才找不出来,这点他倒也信服。

    薛怀灵死时修为甚至在当时的他之上,陆婵玑要真有那么高的本事能掩人耳目地杀了他妹妹,不可能隐姓埋名七百年,已死是最好的解释。

    但哪怕陆婵玑不是杀了他妹妹的罪魁祸首,若是说陆婵玑本人的死因与承剑门有关,说陆闻枢掩盖了陆婵玑之死……这实在是滑稽可笑。

    微生溟说了,陆婵玑是个凡人。对于他们巨海十州的剑修来说,谋害一个凡人如同捻死一只蚂蚁,杀是好杀,但捻死之后,除了弄脏自己的手,其他什么也得不到,徒增恶名罢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利益可以企图。陆闻枢有什么谋害凡人的必要?

    他和陆闻枢相识多年,当初在弱水结界,在他被人怀疑是为少谷主之位杀了妹妹时,是陆闻枢站出来替他驳斥了那些闲言碎语之人,为他作证。怀灵一死,他失去了妹妹,陆闻枢失去了心爱之人,心中感伤恐怕不比他少,却依旧信得过他。今日他若是因为这一两句谗言误会陆闻枢的品行,那他不过就是个立场不坚,不值得结交的小人。

    如果微生溟在撒谎……薛铮远不知道微生溟抱着什么样心思在撒谎,但也不想太去揣摩。至少,玉蝉衣看起来是更值得信任的。

    她关心薛怀灵的心情不似作伪,在查清楚他妹妹的死因这件事上,她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更何况他一个人查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他短暂地选择接纳他们,最后真能给薛怀灵、也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呢?

    薛铮远又喝了一杯酒,清冽的酒水落下愁肠,他也下定了决心,放下酒杯后,痛快应了玉蝉衣的话:“那好。”

    “结个伴吧。”薛铮远道。

    第82章 因果 是我道心不稳

    薛铮远道:“但既然是去弱水,在去弱水之前,我要先回一趟风息谷,带上她最喜欢的花。”

    这并无不妥之处,玉蝉衣点了点头。

    “我可以一同前去风息谷吗?”玉蝉衣问。

    薛铮远:“再好不过,风息谷弟子会很欢迎你的。”

    薛铮远留意到玉蝉衣话里用的是“我”,而非“我们”,话里没有扯上微生溟的意思。

    他已经暗暗打量玉蝉衣与微生溟许久。这次坐下来后,两人各喝各酒,俱是有心事的样子,无眼神交流。

    虽说不管是在蓬莱,还是在千月岛,他所见到的玉蝉衣与微生溟几乎都是形影不离,但玉蝉衣这个做师妹的看上去对她这个师兄并无依赖,微生溟还说他没教过玉蝉衣什么,玉蝉衣话里又只说自己。看上去,关系不像他想的那样好啊……

    薛铮远于是同玉蝉衣确认道:“是玉道友一人与我同行,还是说,微生前辈也要一起?”

    “一人。”

    “一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玉蝉衣诧异扬眉,微生溟也是蹙起眉来,看向对方。

    薛铮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总算因着他们这点裂痕,在这对总给他一种里应外合之感的师兄妹二人之间,找回了属于他风息谷少谷主的从容与风度。他淡笑道:“二位,你们,商量商量?”

    言罢起身,大方让渡了自己的房间出来,并随意找个借口:“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之后,你们把商量好的结果告诉我。好让我知道,我们风息谷要准备招待几位贵客。”

    薛铮远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玉蝉衣悄悄将神识铺开到她所能及的最大范围,她要确保薛铮远会回来找她。

    对于薛铮远这个人,她仅能确定他应当不是杀害薛怀灵之人。

    仅此一点,再无其他。

    玉蝉衣信不过薛铮远,她可不知道薛铮远这一走,是不是故意将她和微生溟留在此处,自己趁机跑去给陆闻枢报信。

    毕竟薛铮远一直在替陆闻枢说话,风息谷承剑门宗门利益捆绑也深,无论怎么看,出卖他们去向陆闻枢表忠心的收益可比和他们结伴同行高多了。

    但令玉蝉衣感到吊诡的是,倘若几句话就能说动薛铮远,让他不再站在陆闻枢那边,不再替陆闻枢说话,玉蝉衣反而会觉得那样的薛铮远就是根墙头草,更加不可信任。

    “他会跑吗?”玉蝉衣将心中担忧问了出来。

    “不会。”微生溟道,“我神识已开,他要是买个东西买到千月岛之外,我们就去把他追回来。”

    两个人一起看着,薛铮远想跑也跑不了。玉蝉衣放下心来。

    “放心了?”微生溟道,“不说他了,说说我们。”

    微生溟头疼道:“小师妹要去风息谷,为何不问一句我想不想去,就先决定抛下我一人?”

    玉蝉衣道:“你说了,你要去凤麟州挖酒,风息谷在生洲,两地虽然交界,但毕竟相隔有些距离。我做我的事,你挖你的酒,等各自的事情都做完了,再在弱水碰面,结伴一起回不尽宗,不就好了?”

    要去凤麟州挖酒的确是他说过的话……这微生溟无法反驳。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放任玉蝉衣一人去生洲——不对,不是她一人。

    微生溟惊恐地发现,比玉蝉衣一人在外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那就是玉蝉衣要独自一人跟着别人一起走。

    这个别人还是薛铮远。

    明明在不久之前,她还怀疑过薛铮远是杀害薛怀灵的凶手。她就不怕薛铮远是想害她吗?怎么这么快就相信薛铮远了?

    看她刚刚的样子,明明对薛铮远仍是多有防备。

    微生溟负隅顽抗:“我若是说,我临时变了想法,想去挖我埋在生洲的酒了呢……”

    玉蝉衣叹了一声:“那你倒不如直说,是我去哪里,你想跟去哪里好了。”

    微生溟忽的错开了眼去,吞吞吐吐道:“我若是这样说了,你就会让我跟着?”

    却是不敢直视玉蝉衣的眼睛,反而手指隔空抚摸起酒坛上不平整的沟壑纹路,像是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紧接着又把玩起了酒杯。

    忽然丰富起来的小动作,显得微生溟十分忙碌。但实际上,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悄悄往玉蝉衣那乱瞟。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假装很忙碌。

    玉蝉衣看着微生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就紧张了。

    明明在蓬莱论剑大会上被她抓住时,这人还能厚着脸皮说出“怎舍得叫小师妹孤孤单单”这种话。

    怎么越是相熟,他这脸皮倒是薄起来了?

    玉蝉衣道:“你若这样说,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跟着?”

    微生溟垂下眸去,老实道:“那我……是想跟着你,才说自己要去挖酒的。”

    他暗暗揣测着自己是否能再次从玉蝉衣那得到准肯,却不料玉蝉衣下一句话竟然是冷不丁问道:“微生溟,你是怎么知道陆婵玑的?”

    他身躯一震,心道: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他冲动朝薛铮远说出那句陆婵玑已死的话来反驳薛铮远后,他才想起玉蝉衣的存在。

    如果玉蝉衣就是陆婵玑,又如此多疑谨慎,恐怕她并不想让除了她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她就是陆婵玑。

    他一直小心地不让玉蝉衣察觉到,这件事,他知道。

    偏偏,在薛铮远指认陆婵玑是杀了他妹妹的凶手时头脑发昏,一时冲动。

    一旦他认得陆婵玑的事被她知道,她又是否还敢像从前那样,将他当成能够信得过的师兄看待?还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其他人发现,从此惴惴不安,更易受惊?

    微生溟不知道。

    人生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反驳薛铮远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于是,当时的他说出更多的实情,吐露更多的细节。

    但同样在场的玉蝉衣也就听到了,他不仅知道陆婵玑,他还知道关于陆婵玑的很多事。

    那时候,玉蝉衣的脸色算不上好,微生溟注意到了。或者说,他话虽然是对薛铮远说的,但余光从来没离开过玉蝉衣的脸——她一丝一毫微弱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脱他的眼睛。

    他已经能确定,玉蝉衣到底是谁。

    此刻面对着玉蝉衣的问话,微生溟答道:“我在她死前就找过她。找到她的那一刻,就是她死的那一刻。我曾经以为她的死是意外,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我可能犯了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玉蝉衣别害怕他的存在,最后只能选择坦诚。

    但玉蝉衣要是向他试探起,他是否知道她就是陆婵玑,他要怎么答复?

    现在让玉蝉衣知道他认识陆婵玑,应当不是会将她推远,兴许她会像在薛铮远面前那样,也在他面前撇清她和陆婵玑的联系。

    但要是再被她知道,他不仅知道陆婵玑,还知道陆婵玑玉蝉衣都是她。微生溟不敢想,她对他会变得有多防备。

    欺骗又断然不能……

    在和人相处时小心翼翼,计算一言一行可能带来的得失,这是微生溟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朋友来来去去,不过是缘起性空,有缘千里相聚,无缘离乱散场,随他来来去去,他从来懒得经营。

    他一向以为自己足够将得失置之度外,除却他人性命所托,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他放不下的。

    此刻面对她,却失去全部恣意妄为的底气。

    说完之后,微生溟便在呼吸窒乱间,安静了下去,像是在等审判。

    却见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一寸寸变化,紧绷的肩头缓缓松下去,到最后,她看向他,眼睛里像是有细碎的水光晃动:“微生溟,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人。”

    “一个女孩。”玉蝉衣提醒。

    “你说她天赋很高,比你比陆闻枢都要更高,可是……天道对她不公。”她问,“你说的,是陆婵玑吗?”

    微生溟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唾沫,点了头。

    玉蝉衣抿着唇,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住任何事情的冲击,可刚刚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却接二连三,又一次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却不再将她打入最绝望的境地。

    命运当真是最离奇的东西。

    它可以对你很坏,但有时也会对你很好。

    这几个时辰里,她找到了一个将她错认成凶手的人。

    这本来是一件让她难过的事情,可她同时又找到了一个不仅记得她是谁,还会替她证清白的人。

    她记性一向很好,很多事情不刻意记也能记住,回想时总能想起来。

    她还记得,在提到陆婵玑时,微生溟还说过,有些人,只消见上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

    那时她竟然不知,原来,她也有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

    她在遇到了自己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的此刻,才意识到,她最想要得到的,是被看见。

    原来他当时那滴泪不是因她言辞不当将他气哭,而是真是为她而流。

    “别哭。”有温柔的力道落到她的脸上,轻轻拂掉玉蝉衣眼底的泪珠。

    “我没……”玉蝉衣下意识反驳,可察觉到脸上的湿润,她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微生溟手忙脚乱将她的眼泪拂掉,玉蝉衣却没有将他的手拂开,任由他的脸离得她很近,气息鹅绒般打在她的脸上。

    她平了平气息,最后自己抹了几把脸后,又问微生溟:“那你的心魔是因为……”

    算一算时间,微生溟生了心魔是在一千年前,又有他被“荧惑”所伤后才生了心魔的传闻。难道他生出心魔就是在她死的那天……

    会是因为她吗?玉蝉衣心底一阵惶然。

    微生溟却哀叹了声:“是我道心不稳。”

    第83章 犯过 这不是舍不得我师妹受累吗?……

    玉蝉衣:“这样吗……”

    微生溟笃定道:“就是这样。”

    “心魔的起因,在我不在他人。”微生溟语气确凿,“与陆婵玑没有关系。”

    薛怀灵临时前说着陆婵玑的名字,他要是说自己的是因为陆婵玑而生……这种身边和他有牵扯的人纷纷走向厄运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不会将心魔的起因归到陆婵玑的头上。

    况且事实本就如此。

    只是他道心不稳。

    微生溟艰涩道:“心魔,只是我自己要过的一关修行,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道心不稳啊……玉蝉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微生溟寻死觅活时她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想不开,但微生溟要是不找死了,一副什么过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的样子,叫人挺不忍心说他两句。

    她知道心魔根源是在道心。在玉蝉衣之前看过的书上,对心魔的最终解释,无一不指向道心。

    道心与天赋高低无关,甚至天赋愈高者,修行路上,越易受内心扰乱。说到底,天赋只是让修行开始得更容易,但最后能走多远,要看的还是道心。

    玉蝉衣来千月岛,就是为了她自己的道心。

    她要尝试着找回缺失掉的那段记忆。尝试了之后,不管找得回找不回,总归是尽力了,不至于让自己为这个缺憾所困。

    玉蝉衣轻叹一声:“风息谷,我们一起去吧。”

    没预料她这次竟然又是很快停下了对他的盘问,预想中艰难应对玉蝉衣试探的场景全然落空,这让微生溟有种无所适从的感受。

    但他绝不可能去问玉蝉衣为什么不对他多加试探,万一让玉蝉衣察觉到不对,对他防备起来,只是给他自找麻烦,微生溟立刻应了声“好”。

    之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低头,无意间瞥到自己的手指,上面仍旧残留一点湿润。

    只消花费很少一点灵力,就能将那些泪珠留下的痕迹从指尖拂去。

    但微生溟没有这样做。

    他抬眼一看见玉蝉衣的脸上干净,没有泪痕,刚刚突如其来见到她眼泪,他心一阵兵荒马乱,好在冒失的动作没惹她不快,此刻她不再哭,他兵荒马乱过后,心里却泛起了点痒。

    见到她眼泪的感觉实在不好,但他不得不承认,碰到她脸颊的触感却很好。

    他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回味地摩挲了下,脊背绷直,而后指骨收拢,难耐地蜷紧了些。

    指尖已经被风吹凉,留下的感觉只剩了烫热,随着呼吸,小钩子一样往血管里挑。

    微生溟之前就觉得自己这小师妹成天板着一张脸煞是好玩,让他有些时候很想冷不丁戳一戳她冷着的那张脸两下,看能不能让她这张脸上多一点别的表情。在玉蝉衣之前,他还从来没对别人起过这种念头。但他毕竟不是什么真的毛头小子,能约束自己的举止,没有真的在玉蝉衣那犯过顽劣……

    “……”

    想到什么,微生溟忽然两眼一黑。

    他想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开始,在玉蝉衣不知道他是微生溟时,他不遗余力地说过微生溟的坏话,哪怕巫溪兰说他疯说他癫他也只会附和,又成天没个正形地半吊在树上,鬼一样时不时飘出来讽玉蝉衣几句,在不尽宗里从不干活,全部丢给李旭,出门就蹭玉蝉衣的剑,再加上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过往桩桩件件涌上心头,皆不堪回首。

    倒不如他真是个犯顽劣的毛头小子!

    微生溟绝望地意识到,在玉蝉衣那,休说是一个体面的外在,他甚至将自己内心的怯弱都裸露得彻底。

    楚慈砚眼里的他,恐怕都没玉蝉衣见到的他那么不堪。

    他麻木地生起气来,气之前的自己,为什么在之前甚至不能有一刻注意一下形象?

    微生溟喝了杯酒压了压混乱的心绪,再低眸看了眼自己身上为了粉饰身份而随意穿的粗衣短打,想起薛铮远那身织着鱼绕莲纹的锦衣,一时间表情复杂。

    不换下这一身来,他坐立难安,但立马换下肯定来不及。

    他只能抬手正了正衣襟,将身上本就没有的尘土拍了又拍,先继续坐立难安着。

    半个时辰后,薛铮远带着几枝簪钗回来。

    玉蝉衣瞥了一眼,见他带回的是千月岛独有的一种桃花簪,给女子戴的,兴许是买给薛怀灵的。

    簪头用珠石做成桃花式样,簪身则是桃木。

    千月岛千年之前逢妖作乱,能驱邪的桃木簪子在那时流行开来,今日成了千月岛女子妆台上常见的首饰。不过寻常女子戴的簪头贴的兴许是新鲜桃花,薛铮远带回来的簪头桃花却由宝石所制,颜色比真正的桃花要更娇艳。

    还真就是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要给薛怀灵的,样样都要顶好的。

    坐下之后,薛铮远问两人:“你们二人可有商量出结果?”

    玉蝉衣道:“一起去。”

    “哦?”玉蝉衣一说完,薛铮远便掀起眼皮来看了微生溟一眼。

    这结果令薛铮远有些失望,刚刚走进屋来,见微生溟闷声不吭一个劲儿地喝酒,他还以为微生溟喝的是计划落空的郁闷酒。

    真是不知道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微生溟都说了些什么,改变了玉蝉衣的主意。

    薛铮远撑起笑来,说道:“微生前辈对自己的师妹还真是紧张,到哪儿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比起三人结伴,薛铮远更愿意和玉蝉衣两人结伴而行。

    无他,微生溟给他一种合不来的感觉。尤其在陆闻枢一事上,微生溟一次说陆闻枢坏话,他可以不反驳,但要是陆闻枢遭到污蔑的次数多了,他总不能漠视下去。

    不如就此与微生溟分道扬镳,才是最好,彼此都落个清净。方才听玉蝉衣说她要一人独自与他结伴,他着实欢喜,可惜现在算盘落空,还是得三人同往。

    薛铮远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让玉蝉衣不由得看了微生溟一眼。

    她当然早就感觉到了,微生溟这师兄当得实在紧张过度。

    莫非是因为她是不尽宗里最小的小师妹?

    玉蝉衣考虑起来,要不要建议涂山玄叶为不尽宗招收新弟子。

    要不然,就让那个自己从聚窟洲找来不尽宗的殷小乐早点过来当小师弟。给微生溟找些新的小师弟小师妹,好过他只盯她一个。

    说起来,自她在论剑大会拿到头筹后,来找她比剑的有,但专程找过来想拜入不尽宗的修士也不少。

    但今时不同往日,涂山玄叶也是挑挑拣拣上了。

    摆在巫溪兰那代表涂山玄叶的白色毛毡毡里留了一部分他的神识,燃香时能和涂山玄叶说上话,尾巴微撇一下就是愿意收。据说近些年来,除了玉蝉衣外,其他人涂山玄叶一撇都没撇过。连殷小乐,涂山玄叶也只是说,等殷小乐长大再看看。

    看来想给找个新的小师弟小师妹来替她承担微生溟的关注并不容易。

    玉蝉衣暂且放下这个心思,喝着清酒瞥着微生溟,看他对薛铮远这意有所指的话要怎么应对。

    微生溟心情郁闷,正是看人不爽的时候,薛铮远这带了点儿挑拨意思的话落到他耳朵里,叫他挑了挑眉,不怀好意道:“若是少谷主觉得,风息谷招待两位客人吃力,我也可以不去风息谷作客,在外面随便寻个老朋友探访探访,等一等我的小师妹。只是要麻烦薛少谷主替我向谷主问声好了。”

    他一副大度体贴模样,但话里全是机锋。薛铮远要是真敢答应他,成全了他这大度体贴,那风息谷就要背上小气的恶名。

    微生溟说完,唇边便带上了一点胜券在握的淡淡笑意。只等着看薛铮远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薛铮远出于个人情感,自然是不想让微生溟跟着,但作为风息谷少谷主,他怎么可能会丢了风息谷的颜面?微生溟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吓了一跳,忙道:“何来吃力一说?”

    “微生前辈,欢迎至极。”他叹了口气,无奈补充。

    薛铮远转头只面对着玉蝉衣:“那我们何时启程?”

    玉蝉衣道:“看薛少谷主想在千月岛留多久。”

    “今夜便启程吧。”薛铮远薛铮远知道了微生溟的不好对付,不欲再在微生溟想做的事上作梗,“趁着夜色,好掩盖身形,今夜离开正好。”

    他叹道:“我可不想被说成是什么‘云中仙’了。”

    当夜,几人离开千月岛。

    薛铮远正欲御剑而飞,被人拍了拍肩,回头一看是微生溟浅笑吟吟地问他:“薛少谷主可否载我一程?”

    薛铮远觉得怪异:“你不是说你一直是蹭你师妹的剑吗?”

    微生溟:“这不是舍不得我师妹受累吗?”

    薛铮远:“……”所以就来让他受累了?

    一想玉蝉衣仙龄不过三十,薛铮远无奈道:“微生前辈,请吧。”

    微生溟踩上薛铮远的剑尾,一回头,见玉蝉衣一脸眷恋扫过千月岛的桃花和街道,安静了小片刻,他道:“小师妹,走了。”

    玉蝉衣跟了上去。

    三人御剑行至空中,玉蝉衣最后看了一眼月色笼罩下格外静谧安宁的千月岛。

    记忆的缺憾仍未补上,但这一次绝非白来一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知道了有人看见过陆婵玑,承认过陆婵玑的天赋,玉蝉衣心中有一种从来没指望过能被补上的缺憾,反而被补上了。

    要是微生溟觉得陆婵玑是个天赋很好的凡人,又对陆闻枢如此不屑,他应当是猜到了,他的“灭”是由她破解的吧?

    想不到陆闻枢缜密心思之外还是留下了疏漏,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存在,知道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是叫玉蝉衣心头敞亮了许多。

    也许想证明陆婵玑存在过没有那么不易,至少微生溟知道,薛铮远也知道。

    一旦彻底证实了薛怀灵的死亡不是陆婵玑所为,消去薛铮远全部敌意,作为风息谷少谷主的薛铮远也可以成为证人。

    早晚她会让世人知道陆婵玑的名字,也会让他们知道她就是陆婵玑。“陆婵玑”这三个字,一定要被她用成刺向陆闻枢心口的利刃。只是在利刃出鞘之前,她不会向别人提起她曾经是陆婵玑。

    脚踩着飞剑,三人很快消失在云层中,逐渐远离了千月岛,也远离了凡世。

    七日后,他们来到了在生洲的风息谷。

    这不是玉蝉衣第一次来这里了,在五岁时,她被陆闻枢带到这来,向薛谷主讨了一粒驱逐寒气的丹药。

    那也是她第一次站在巨海十洲的土地上,人间还是严寒冬日,风息谷却春意盎然,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许多花草是她之前见都没有见过的颜色。

    当时她已经被寒气冻得几乎魂归西天,恍惚间觉得,这可能就是人死后才会来的仙界。

    如今时隔千年再次来到此地,依旧是莺儿嘀,燕儿忙,蝶鸟翩跹,花团锦簇的景象,与记忆中无半点不同。

    “是少谷主,少谷主回来了!”

    “还有两位客人……”

    “是玉蝉衣!我在蓬莱论剑大会上见过她!”

    两个身着蓝衣,拿着瓶子采花蜜的弟子看见薛铮远三人,立即停下动作,行了个礼。

    “见过少谷主。”两个弟子行过礼,随后把目光投向玉蝉衣,两眼放光。

    认得玉蝉衣的弟子方要开口,薛铮远便道:“风息谷来了两位贵客,你们带他们前往流芳洞歇息,不可怠慢了客人。”

    流芳洞?

    那可是在薛怀灵仙长居住地附近的洞府,一向都是门派禁地,不许寻常弟子靠近的,今日怎的……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吩咐:“是,少谷主。”

    薛铮远颔首,随后回过头去,对微生溟和玉蝉衣道:“我离谷多日,得先去找谷主禀明行踪。二位,失陪了。”

    第84章 泽鹿 我师兄说过……

    薛铮远走后,玉蝉衣和微生溟便由那两位弟子带领着前往流芳洞。

    路上,经过一处地界,看着外面落下的禁制,玉蝉衣驻了驻足。

    那位参加过论剑大会的弟子终于找到了和玉蝉衣攀谈的机会,他抢先向玉蝉衣介绍道:“这里就是泽鹿山,仙长曾经住过的地方。仙长死后,这里就被谷主施下禁制,寻常弟子是不能进来的,今日我能到这里一逛,还是沾了玉道友的光。”

    顿了顿,他眼含期待地看向玉蝉衣:“当初在蓬莱没能有机会与玉道友切磋比试,我心里实在遗憾,转眼才几年过去,玉道友的境界就令我更加难以企及。这几日玉道友若得闲暇,可否允许我与你切磋个一招半招?”

    玉蝉衣没有拒绝,论剑大会之后,她也算见了不少人了,是诚心为了论剑而找她切磋,还是冲着将她打败了好博取名声的,她已经能分得清。对于诚心论剑的,玉蝉衣一向不会拒绝。

    玉蝉衣道:“自然可以。”

    那弟子面上生喜色,原以为玉蝉衣面色冰冷,是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没想到这么好说话。让论剑大会的头筹陪练,这个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玉蝉衣的修为和剑术都是同龄人中无人能及,甚至是前无古人,说不定和她比上一场之后,就能令他破开剑道上的钝涩,修为提升。他赶紧将玉蝉衣带到流芳洞去,等着玉蝉衣在安顿下来后,再来找她切磋。

    玉蝉衣到流芳洞那,择好房间,进房间转了一圈认了认环境,又稍稍打坐,理了理内息。灵力调整完毕后,这一路上的风尘尽扫,面上容光焕发。玉蝉衣刚要出门,洞府外传来一道欢欣嗓音:“玉道友。”

    江言琅走进来,脸上满是惊喜:“真想不到,少谷主带回来的贵客竟然是你。”

    一回头,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微生溟,江言琅一怔,忙接了句:“……还有……你师兄。”

    看见来人,江言琅的话一时说得迟疑。

    眼前这个男人墨发高束,看起来神清气爽,典则俊雅。

    这让江言琅差点没及时将他认出来,仔细看了两眼后才想起来这位是玉蝉衣的师兄。

    真是奇也怪也。不管是在蓬莱,还是在不尽宗,玉蝉衣的师兄都给他一种放浪形骸之感。今日仔细一瞧,却原来,生得如此俊逸不凡?

    江言琅心头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微生溟几眼,越看越觉得稀奇古怪。

    这时,玉蝉衣走近江言琅,问道:“少谷主说去找谷主禀告行踪,他人呢?”

    江言琅心思回到正事上,他忙道:“别提了,少谷主不打一声招呼又去了凡界,被谷主发现,觉得他心思不在正事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专门等着他回来罚他禁闭。少谷主被关了禁闭,觉得怠慢了客人,便让我代他来招待你们。一会儿我带你们去泽鹿山看看,放下少谷主给仙长买的东西,顺便,去给他拿本剑谱,好让他在被禁足的日子里解解闷。”

    “泽鹿山……”玉蝉衣道,“是薛仙长之前住的泽鹿山?”

    “正是。仙长仙逝之后,她的遗物都被好好保存了起来,都放在她之前居住的泽鹿山。少谷主让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江言琅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带你们去看看。”

    泽鹿泽鹿,有泽有鹿,泽鹿山周围多草木湖泊,湖泊旁还有白鹿缓步徐行,间或停下来优雅汲水。

    如今泽鹿山虽没有人,但这些白鹿给这里的山水平添了几分热闹。

    其中,泽鹿山上最大的一处湖泊竖着一块石头,上刻落月二字。

    “这是泽鹿山的落月湖。”江言琅见玉蝉衣一瞬不瞬盯着喝水的白鹿,解释道:“据传,远在古时,月神还未陨落的时候,这里是祂常来散心之处。月宫上的匠人——修月人就为祂雕刻了一扇屏风,一张长榻,以供歇息。又雕刻了一柄玉骨扇用来纳凉。后来月神陨落逝去,这里久无人来。屏风就化成了泽鹿山,长榻化成了落月湖。玉骨扇嘛,化成了修月剑。”

    微生溟听了,忍不住道:“难怪说你们这里的弟子喜欢吟风弄月,连传说都这么风雅。”

    真正的神弃之地微生溟去过,里面往往凶险得很,落到风息谷这一处,却成了风雅的传说。

    太微宗虽然也多花草,但比花草更多的是蔚然高耸的树木,看上去没那么绚丽多姿,美丽的传说更是一个没有,最值钱的就是昆吾山上的昆吾石。

    江言琅道:“别的传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修月剑可是真的,这兴许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历史。”

    “修月剑?”玉蝉衣问了一句。

    “嗯,听说曾是仙长的佩剑,不过她仙逝之后,那柄修月剑不知所踪,我也没见过。”

    提到了薛怀灵,江言琅指着湖边拥簇在一处、开得十分招摇漂亮的水仙,说道:“薛仙长尤其爱花,她仙逝之后,泽鹿山的院子里仍是花开不败,少谷主将这里打理得和她生前一样。”

    江言琅一路介绍着,带着玉蝉衣二人,一路走过湖泊上的圆石,来到了薛怀灵的居所:泽鹿苑。

    江言琅刚一将门推开,刚刚踏进院子里的微生溟却收住了脚步,道:“这里是薛小姐生前的闺房,我还是不进去的为好。”

    微生溟给自己安排好了去处:“不是说有剑谱要送给薛少谷主吗?剑谱给我吧,我去送剑谱。”

    江言琅看了微生溟一眼,见他负手站在院内,眼睛只是看花,甚至不往房间这边瞧。江言琅很意外,小声对玉蝉衣说道:“你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他今日怪怪的?”

    之前在不尽宗里,唯一能让江言琅觉得符合他对小宗小派作风印象的人就是微生溟这个二弟子,本事不佳,性情却格外潇洒落拓,眼里从无规矩,更无约束。

    但眼下这个微生溟,怎么忽然间变得如此礼数周全?

    已逝女子的闺房,他也不进,未免太有风度。江言琅自愧弗如。

    玉蝉衣:“没什么好奇怪的。”

    玉蝉衣虽然也觉得微生溟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或许也不该叫古怪,而是此刻的微生溟身上多了种克制感,很符合她对太微宗弟子印象里的克制感。端方自持,君子有礼,这一向是太微宗弟子给外界的印象。但这种克制感和微生溟本人放达不羁的样子实在有些违和,才叫她觉得古怪。

    不过,微生溟这不轻易踏进其他女子闺房的举止玉蝉衣倒是不意外,他自己不也不喜欢别人闯他房间?

    玉蝉衣说:“我师兄说过,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别人的房间,不是什么好习惯。”

    微生溟:“……”

    他何时同她说过这种话,他不可能对她说这种话……他记起来他何时说过这种话了——在刚刚在不尽宗里见到玉蝉衣的那晚,在玉蝉衣夜闯他的房间提着苦心草站到他眼前的时候。

    她还真是记性好,将过去的事记得牢牢的。连那么久之前他随口一说的话,她都记得一字不差。

    简直不敢想她还记住了什么。

    微生溟不自觉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玉蝉衣道:“江道友,你就把少谷主受禁的地方告诉我师兄,让他去送剑谱吧。”

    江言琅点了点头,念了咒语,破了禁制后,带玉蝉衣进了薛怀灵的房间。

    他自己先到博古架前,在堆在一起的一摞书中翻找片刻,取下了一本薄薄的剑谱。

    拂去剑谱上的灰尘后,江言琅对玉蝉衣说:“我这就去把这剑谱交给你师兄,玉道友,你自己随意翻翻看看。少谷主说,这里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只要不拿走它们,不改变它们摆放的布局就可以——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仙长生前的样子摆放,破坏了摆放布局,再整理起来可能有些麻烦。”

    玉蝉衣闻言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江言琅走出去后,她开始打量这间房间。

    薛怀灵的房间被一股淡淡的蓝色笼罩着。

    垂帘是蓝纱,纱帐也是蓝的,看上去十分清冷。房间内的博古架上,摆了许许多多的书籍,多是剑谱。博古架旁,放的是兵器架。上摆的剑眼花缭乱,有承剑门的剑,也有太微宗的剑。无一例外,都是极好的剑。

    再往里,就是床榻和梳妆台了。和琳琅满目的兵器比起来,薛怀灵的梳妆台显得要冷清许多。首饰是多的,但她不摆出来,大多放在抽屉里吃灰,被她摆在外面那几样首饰又不单是首饰,还是法器,看着不是什么寻常法器,仔细一翻,印着星罗宫的徽印,随便捧起一只簪钗,就将一个小宗门几十年的用度捧在了手上。

    玉蝉衣就在房间里慢慢看了起来。

    另一边,将剑谱交给微生溟后,江言琅回到房间里来,看见玉蝉衣手里拿着两块白色的石头把玩着,看了一眼,江言琅并不认识,他问道:“玉道友,你在看什么?”

    “从薛仙长梳妆匣里拿到的。”玉蝉衣垂眸,依旧定定看着手里的珠石,许久没动。

    她手里的这两块石头并不规整,半透明,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指尖触之生凉。

    这是分神石。

    以前在青峰时,她曾在陆闻枢那里见过。

    巨海十洲的修士修的是神魂,修为修炼至臻境的修士,便可以将神魂和肉身分开,或将一缕神魂分离开,以做日后肉身陨落后,用来复活之用,做备用的后手。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修为极高才可做到。

    而玉蝉衣这分神石,用途是提前将神魂分开,那是一门十分小众又凶险的禁术,使用时疼痛难当不说,稍有不慎,就会神魂受损,修为倒退。

    她没想到,薛怀灵这儿,居然也有分神石。

    第85章 袭来 对上那双眼睛

    另一边。

    薛铮远被禁足在风息谷的千蕊苑。苑外由谷主设下禁制,只限制了薛铮远的行动,其他人仍可随意出入。

    当微生溟来到千蕊苑时,薛铮远正提着花浇,给花浇水。

    微生溟踏进禁制,将剑谱递给薛铮远:“给。”

    见来送剑谱的不是江言琅,而是微生溟,薛铮远十分意外。将剑谱接过后,薛铮远道:“劳烦微生前辈跑这一趟了。”

    微生溟随口问道:“就拿这么一本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剑谱,薛少谷主能打发禁足时的无聊?”

    这一路走来,微生溟并没有打开过这本剑谱,但却看到了剑谱封面上标注等级的“初”字——初等剑谱是最容易的剑谱,是拿给小孩子练剑用的。薛铮远一个道行超过了千年的修士,何必再拿这种简单的剑谱解闷?

    薛铮远道:“大道至简,越是基本功,越要练得扎扎实实才好。这个道理,微生前辈应该不会不懂。”

    这话微生溟倒是爱听,认同笑着点了点头:“受教。”

    薛铮远接过剑谱来,将剑谱翻开,确认了是自己想要的那册之后,又道了声“谢”。

    剑谱扉页上,画着三个小人,简简单单,线条质朴。但还是让薛铮远看到后,本能地会心一笑。

    这是他、薛怀灵与陆闻枢,一起在陆子午那学习剑术时,由薛怀灵所画,那歪歪扭扭的小人就是当时年幼的他们三个。

    薛怀灵画艺不佳,这三个小人线条很是拙劣,当时还遭了他好一阵嘲笑,说她把他和陆闻枢都画得丑死了,被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的薛怀灵追着好一顿削。后来再看,这拙劣的笔触却变得比世上那些技法高超的丹青手都要更触动他的心弦,常道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幅画就是他的少年游。

    微生溟问:“薛少谷主要被禁足多久?”

    听到微生溟的声音,薛铮远脸上的笑意淡去不少。他合上剑谱,说道:“如无意外,应该是一个月,劳烦微生前辈与玉道友多等我一阵。这一个月内,就让言琅代我招待你们。”

    微生溟道:“风息谷的规矩竟然如此严苛?堂堂一介少谷主,去人间一趟,要被罚禁足一个月?”

    “不。”薛铮远的表情不太爽利,“谷主只是对我严苛。”

    被禁足之前,薛铮远劈头盖脸挨了风息谷谷主一顿训。

    一直以来,风息谷谷主对于少谷主之位落到薛铮远手里有诸多不满,最一开始,薛怀灵才是被谷主作为继承人精心培养的人选,女儿才是他心中最好的继承人,而如今会选择薛铮远,则是他在薛怀灵在弱水以身献阵,身死神殒后的无奈之举。

    当时的风息谷弟子中,除了薛怀灵外,资质最好的就是薛铮远。但按事实来看,比起一直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薛怀灵,薛铮远还是差了一截。

    这次去千月岛,虽然薛铮远安排了江言琅帮他代理事务,但对他多有不满的风息谷谷主发现后,仍旧觉得薛铮远不务正业,玩忽职守,非要要禁足他一个月不可。

    而被罚禁足,对薛铮远来说,称得上是家常便饭。他问微生溟:“泽鹿苑,你们去过了?”

    “我不曾去,来给你送剑谱来了,泽鹿苑让江言琅带我小师妹一人进去看看就好。”微生溟道,“薛小姐在天之灵,恐怕不想我进她的房间。”

    听他这语气,薛铮远很意外:“你见过灵儿?”

    微生溟道:“谁的房间我都不会轻易进去。不过,令妹与我的确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薛铮远惊奇道,“是在何处见的?”

    微生溟:“承剑门。”

    一千年前,在微生溟前往承剑门寻找陆婵玑时,曾见过薛怀灵一面。

    在得知他要找的人是陆婵玑时,他被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说成是胡搅蛮缠之辈。那日,薛怀灵下令让承剑门众人认清他的脸,不得再让他靠近承剑门。

    微生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当他知道薛怀灵死前说着的是陆婵玑的名字,也是心头一震。

    见微生溟一提起承剑门就变差的脸色,薛铮远忍不住说道:“微生前辈与承剑门、与陆掌门之间许是有误会……”

    “薛少谷主。”微生溟神色严肃,打断了薛铮远的话,“我知道你是陆闻枢的朋友,在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之前,我不会再向你提一句关于陆闻枢的不是。但也烦请你,不要试图改变我的看法。以及,不要把我们三人之间说过的事情告诉陆闻枢。”

    薛铮远屡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随着他将微生溟的话细细听进心里,那股要争辩的气已经瘪了下去。

    哪怕他再想觉得微生溟是蓄意污蔑陆闻枢,但看微生溟的为人表现,实在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一点心头不快,就蓄意污蔑他人的小人。

    这之间,兴许是有什么很难解释的误会。薛铮远捏着手里那本薄薄的剑谱,指节发出咔哒声。他头疼地想要想出其中关键,本能想替陆闻枢解释一二,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微生溟有些可怜地看着薛铮远这欲说还休的模样,他轻轻叹着气说道:“有些事情,薛少谷主还是提前在心中有个准备才好,免得它来临的那一刻承受不住。”

    薛铮远听不懂微生溟的这句话,人都是活在世事无常当中,能有什么好承受不住的?从小既打不过双生妹妹又打不过小他十几岁的陆闻枢,他的功课他的修为总落在这两人之后,他承受住了;参加个论剑大会倒霉地碰上魏清夏那种孬货,放着在其他届能拿第一的本事,在他那一年就连前三甲都没进,他承受住了;妹妹死了他承受住了;被众人指责是他杀的妹妹他承受住了;突然被赶鸭子上架赶上少谷主的位子他也承受住了;这会儿心中有苦说不出地被他爹关了禁足,他不还是好好受着了?

    薛铮远一笑:“前辈真是多虑了。”

    微生溟也跟着笑了笑:“但愿是我多虑。”-

    玉蝉衣在薛怀灵的房间里,拿着那块分神石看了一阵后,最后将这两块分神石放到了妆奁里本来的位置。

    将薛怀灵的东西一样样看过之后,玉蝉衣走到在门边站着等她的江言琅身边,对江言琅说道:“你觉得薛仙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顿了顿,玉蝉衣多加了个限定:“不说她以身献阵的事迹,只说你在风息谷里听到见到的。”

    江言琅看了房间里的兵器架一眼:“谷主常说,薛仙长是他最优秀的孩子。我想,一个能将兵器架摆在卧房里的修士,剑谱和剑比摆设都多,应当是一位非常刻苦努力、很让人佩服的剑修吧?”

    玉蝉衣不知道。

    陆闻枢从未向她提起过薛怀灵。但她在五岁之后,又一次听到薛怀灵的名字,就是在承剑门内门弟子中的风言风语里,听说了薛怀灵会与陆闻枢结契的事。那时薛怀灵这个名字之所以在她心里扎得那么结实,还是因为陆闻枢,而不是因为薛怀灵本人。

    到风息谷、到她的房间里走了一遭,这个人的存在,在她心里更多了些实感。

    死亡是很无情的隔阂,一个人一旦死去,大多事情只能盖棺定论,无从翻案,薛怀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已经无从得知,也不会再有机会。这让一种很细微的憾意,连同对薛怀灵死前遗言竟是她名字的困惑,一并缠绕在玉蝉衣的心上。

    等玉蝉衣走出泽鹿苑,回到流芳洞后,看见禁制外,那位说要与她比试的那位风息谷弟子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玉道友。”见玉蝉衣瞥向他,那弟子忙问,“请问……您是否有空暇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练剑。”知道他这是想来找她练剑了,玉蝉衣欣然应道。

    “玉道友,且、且慢……”那弟子却忽然期期艾艾,犹豫起来,“还有一事,要和玉道友商量商量。”

    玉蝉衣边往外走边问:“什么事?”

    那弟子却不答,只是错开一步,方便玉蝉衣看到他身后。玉蝉衣也恰好走出禁制来,往他身后一看,看到那排成一排、纷纷面带笑意,动作却又局促紧张的风息谷弟子。玉蝉衣:“……”

    “他们非要跟来,玉道友,你若是没功夫,就只和我比试好了。”

    “无妨。”玉蝉衣也万般无奈地淡笑了下,“一个个来吧。”

    正好薛铮远被关了禁足,她要在风息谷多留一阵,拿他们当当她的陪练,哪怕水平参差不齐,对她自己的提升用处不大,多交际认识些人,对现在的她而言并无坏处。

    在风息谷这段时间,玉蝉衣有空暇的时候,就会和风息谷弟子切磋论剑。

    期间,玉蝉衣还去见了一次风息谷谷主。

    谷主是个面容儒雅、待客周到客气的人。

    他对微生溟“死而复生”的事并不惊讶,只是在得知后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对玉蝉衣颇为热络。

    玉蝉衣对此颇为意外,微生溟心里倒是清楚是怎么回事,同她解释道:“这风息谷谷主仙龄高了去了,见过的剑道第一多了去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当了三百年剑道第一的后生,昙花一现,不算什么人物。已经陨落的剑道第一,远没有日后大有希望改一改剑道格局的你更炙手可热。”

    说完又半是试探地眨了眨眼:“看来我在小师妹心里本事不赖,竟然会觉得我能得到风息谷谷主的优待。”

    “什么时候能拔出剑来,再和我说你的本事吧。”玉蝉衣冷着一把嗓子说完,顺便瞥了一眼他脖子上的印记,往下褪的速度算不上快,看得她有时心急,恨不得动起手一片片地撕下来——要是能撕下来的话,她肯定不会让这些印记在他身上多活过哪怕一夜。

    微生溟只觉得玉蝉衣的目光像小刀一样划过他的脖颈,刺刺挠挠,偏偏使他心尖又痒,于是抬手掩了掩那印记。没片刻又觉得用手捂着脖子又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遂默默将手放下。

    但让他就此坦然,也不太能做到。从这一日起,微生溟站立的时候只站在玉蝉衣的左侧,展示他干干净净的脖颈右侧,至于长着凌乱印记的左半边脖颈——朝向江言琅,去荼毒江言琅的眼睛再好不过。

    在薛铮远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玉蝉衣不被谷主邀请去喝茶的时候,她就在风息谷的讲学堂的练武场里,陪风息谷弟子练剑。

    一开始,风息谷的弟子们还以为她在论剑大会上和江言琅结下梁子,会很不好相处,不少人稍有忌惮。却没想到她为人和善,讲起剑招来,比讲学堂的剑修讲师还要耐心。再加上被玉蝉衣折了面子的江言琅都不在意,常常待在玉蝉衣身边,见首徒表了这样的态度,渐渐的,来找玉蝉衣的人越来越多,而与玉蝉衣论剑也变成了这段时日来,风息谷里的大事件。

    与玉蝉衣切磋最频繁的自然是江言琅,也只有他能和玉蝉衣多过几招。在此间,玉蝉衣又从江言琅那学到了新的风息谷剑技:“流萤修月”。

    也许因为用这招时,剑尖游走的地方似有流萤划过,颇有鸿蒙初开的意趣,玉蝉衣对此招颇为喜欢。无人陪她练剑时,她也喜欢用“流萤修月”划出流萤来给自己看。

    傍晚时分,没什么人陪她练剑,玉蝉衣又独自在流芳洞外的空地上,练了练“流萤修月”。

    这“流萤修月”,用到最好的境界,剑锋一划,作势收起,点点流萤便会汇聚出月亮的残影。

    看到今天她已经能用“流萤修月”划出月影,玉蝉衣满意一笑。长剑尚未收回,却见远处一双眸子遥遥正看着她,视线一错不错。

    哪怕暮色昏沉,他这道目光却如同风雪袭来,划开了一线明锐。对上这双眼睛,玉蝉衣一下握紧了剑柄,手中剑剑意陡生,激得它铮鸣一声。

    她迅速收敛了剑意,强压着陡然变快的心跳,收剑入鞘,垂下头来,先对着风息谷谷主见礼说道:“谷主。”

    眼睛却不由得瞥向风息谷谷主身边站着的人,呼吸间调整了面色,待抬起脸来,玉蝉衣面上不见情绪,她只淡声问道:“敢问这位是……”

    万没料到玉蝉衣竟然不认识他身旁的人,风息谷谷主略显讶异,连忙向玉蝉衣介绍道:“这位,是承剑门的陆掌门。”

    第86章 客人 “荧惑”以死寂回他

    不必由风息谷谷主介绍,玉蝉衣当然知道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她只是需要问一问,佯装惊讶,以符合玉蝉衣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陆闻枢的经历。

    这一次陆闻枢没有顶着“殳问”那张泯若众人的脸过来,他本尊就站在她的眼前,仍是一身白衣,一如初见时的颜色。但在他的指尖,多了一枚法器——玉蝉衣曾在陆子午的手指上看到的一枚扳指。

    那是承剑门掌门才有资格佩戴的掌门戒指,代表着承剑门掌门的身份,扳指上除了红,没有第二种颜色。

    扳指里,是铸剑崖底岩浆的红,令人感到窒息的红色被束缚薄薄的壳子里,浓稠,却无法流动。戴在他的手上,映呈着他一身白衣,像凝在雪地上的一滴血珠。

    除此之外,发生变化的,就是陆闻枢的面容。

    他变得更成熟了些,从前若还只是山头雪,今日便成了隆冬寒,眉宇间添了肃重,寒意更重。只是有意思的是,那双过去在他同龄人之间显得过分成熟的眸子,一千年居上高位后,与同样位高权重之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明锐。

    但玉蝉衣她已经不会再通过陆闻枢的外貌揣测他一丁点的内在性情,托陆闻枢的福,不管对谁,她都不敢再以貌取人。

    不过是一张人皮,底下裹着的是什么,刨开胸膛才看得见。

    玉蝉衣如同风息谷谷主期待的那样,露出了一点错愕神情,然后,她同陆闻枢见礼道:“见过陆掌门。”

    陆闻枢却看向空气中消散的流萤月影,他伸出去手去,那美丽而又梦幻的流萤落到他的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却立马成了裹挟着剑意的刀片,一瞬间将他的指尖划出血珠,痛意还在往里钻去。

    好生凶残的剑意。

    玉蝉衣也看到那一抹红,她站在原地不动,本不欲多言,见风息谷谷主在看她,于是语气不耐地出声提醒道:“剑气无情,还请陆掌门应当小心避开才是。”她可不想让风息谷谷主觉得是她故意伤人,明明是陆闻枢自己撞了上去。

    “无妨。”陆闻枢仍是神情淡淡,他随手拂去了血珠,灵力将那点细小的伤口拭去,皮肤恢复完好如初。

    陆闻枢看向玉蝉衣:“方才离得远,我还以为你用的是‘碎星’。”

    玉蝉衣未答话,但却从陆闻枢的语气中,听出了点古怪的失望的意思。

    她用的不是“碎星”,他有什么好失望的?

    玉蝉衣早已分不清他这人身上何为真何为假,懒得去揣测,陆闻枢到底真的是在失望,还是想用这淡淡失望的语气,给她下什么套子。更不想去猜,他这故意去碰剑气所化的流萤,到底是什么意图。

    在陆闻枢那,这应当是他以本尊的身份,与作为玉蝉衣的她见面的第一面,相当要紧的一面,他所展现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少是真的?

    玉蝉衣索性一直沉默着,也不搭话,任由陆闻枢那一声浅浅的试探落到了空处,什么声响也传不回来。

    风息谷谷主窥见氛围隐隐有些古怪,忙打着圆场,热络同陆闻枢说道:“你们承剑门的剑招’碎星’,与我们风息谷的’流萤修月’,用出来的效果的确相似,都很漂亮。”

    他处事圆融,说完了“碎星”和“流萤修月”,又不忘回过头来,称赞玉蝉衣两句:“玉道友天赋果然非同小可,这’流萤修月’我门弟子想要练好,少说也要花上几年的功夫钻研琢磨,你只在这里待了几日,就能将它用得这样好。后生可畏,实在是后生可畏。”

    玉蝉衣唇畔提起笑来:“是教我的江道友领会得透彻。他教得好,我才学会得快一些。”

    风息谷谷主便笑了笑,又与玉蝉衣说了几句后,风息谷谷主眼角余光窥见流芳洞内一道人影站着,再仔细一看,是微生溟抱臂倚在墙边,往这边瞧着。

    想到之前一些流言蜚语,谷主心中顿时起了思量。

    他不是好事之人,怕微生溟与陆闻枢撞上惹出什么冲突,让人看了热闹。谷主对陆闻枢说道:“不在这里打扰她练剑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陆闻枢颔首,谷主亲自做领,将陆闻枢带到了客房。

    左右无人,一路沉默的陆闻枢问风息谷谷主:“这玉蝉衣……是何时来的风息谷?又因何事而来?”

    谷主道:“十日之前。由铮远带回来的。说是朋友。”

    薛铮远带回来的?朋友?陆闻枢颇为意外:“少谷主与玉蝉衣……他们如何认识的?”

    上一次见薛铮远时,薛铮远主动提到玉蝉衣使用凤凰于飞的事,脸色分明不快,怎么突然就成了朋友?

    “这谁知道?”谷主摇了摇头,提起薛铮远,他面带苛责,语气忧愁,“这些年他到处乱跑,最近又私下凡间。这回被我逮到,我关了他三十日的禁足,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叹了一声:“什么时候他才能独当一面?要是灵儿还活着就好了。我也就能像你母亲一样,退居幕后,只管闲云野鹤,不用再受这当谷主的操劳了。”

    陆闻枢缓声道:“只是私下凡间,这也不算大错,何必罚他三十日的禁足?”

    “你不用替他讲话。”谷主说道,“以往他每回被罚禁足,你都要替他说情。这回,我是铁了心要让他吃到教训。”

    “并非替少谷主说话。”陆闻枢道,“只是一来,风息谷承剑门两派弟子论道的事由他同我商议,少谷主若被禁足,反而耽误了事情。二来,我知道谷主对少谷主教诲心切。但您若是想早些将谷主之位交付给他,不该频频罚他,反倒该帮他在弟子间立起威严才是。”

    风息谷谷主沉默下来,最后叹了一口气:“威严?他能有什么威严?总臭着一张脸,明明是自己本事不济,成天像是别人欠了他什么一样。”

    “罢了,当是给你面子。你去千蕊苑看看他,若是他有所反省,就让他出来吧。”

    陆闻枢道:“替少谷主谢过谷主。”

    说完了情,陆闻枢不动声色问道:“薛少谷主去了凡界何处?”

    “凡界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风息谷谷主说道,他摆摆手,“你去问问他自己吧,我真真是一见到他就头痛,就不陪同你一道过去了。”

    谷主说完,就要走了。

    陆闻枢道:“慢走不送。”

    谷主离去后,房间陷入寂静。

    陆闻枢想起刚才看到玉蝉衣舞剑时划出的月影,点点流萤恰如“碎星”被用出来的模样,点点流萤,恰如点点繁星。

    而玉蝉衣用剑的身形又一次隐隐和他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这种相似感仍然让陆闻枢恼火不已,这次却又带来一种隐隐的不安。陆闻枢合上了眼睛,心里面描摹着,想象着,若是陆婵玑用“流萤修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终于,阿婵的身影将玉蝉衣的身影挤了出去,他不再想着玉蝉衣。

    风息谷谷主说,玉蝉衣学得很快,几天就学会了“流萤修月”,但若是将剑招交给了阿婵,她才会是学得最快的那个。

    “流萤修月”这个剑招,要是阿婵看到了,她一定会很喜欢。

    陆婵玑喜欢所有好看的、在承剑门不容易见到的东西。

    可惜那时的他忘了将风息谷的这个剑招用给她看看。他本以为,那十三年间他已经极尽所能,将所有他知道的、他所能找到的至好之物都带给了她。后来常觉不够,一千年的岁月里有太多新见到的东西,是让他觉得好的,想给她看看的,还有一些,就比如“流萤修月”,纯纯算是他的疏漏,这让他心里难免生出一种假设性的幻想来,幻想陆婵玑见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早就没有了青峰。

    但是,他一直拥有着“荧惑”。

    陆闻枢倏地睁开眼睛,“荧惑”在他手底成形,被他从精神海中取出,提至眼前。

    他划破手指,给正在用震颤无声表达着自己对玉蝉衣血肉渴求的“荧惑”喂了几滴他的血。

    方才被玉蝉衣剑气伤到指尖,“荧惑”又一次异动非常。它实在太渴望玉蝉衣的血肉,一次比一次渴望更重,方才又差一点让他当场呕出血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闭关,陆闻枢早有应对,生生将“荧惑”的异动压了下去。

    安抚了“荧惑”之后,陆闻枢唇色苍白了几度。

    喂完“荧惑”后,他没有直接去千蕊苑找薛铮远,而是在他暂居的居所院落中,舞起剑来。

    舞的招式正是“流萤修月”。

    很快,“荧惑”剑底现出流萤,待一招完毕,聚成月影。

    陆闻枢嗓音变得无比温柔,他用在人前未曾有过的声调,轻声对着“荧惑”说道:“看到了吗?”

    “这就是‘流萤修月’。”陆闻枢道。

    “荧惑”以死寂回他。

    “喜欢吗?”陆闻枢问。

    “荧惑”仍以死寂回他。

    陆闻枢面无表情,静静等了片刻。

    他沉默着,片刻逐渐延续成许久,什么都没有等到。陆闻枢怅惘的脸上却陡然浮现出一抹笑来。

    一千年来,“荧惑”总是这样回应他的,永远沉默也好,欢欣回应也好,都比那天在铸剑崖上恐惧地哭喊要好。

    真挚的笑意抵消了那点怅惘,令他的面色再度平和起来。陆闻枢收起了“荧惑”,往千蕊苑走去。

    到达千蕊苑时,夜色已至。薛铮远坐在花园中的凉亭中翻着剑谱。

    陆闻枢踏进禁制时,故意弄出了点声响,惊扰到正在翻看剑谱的薛铮远。

    一抬头,看见来人,薛铮远面上露出喜色来。

    “你怎么来了?”薛铮远合上了剑谱。

    “来找你父亲商议一些事情,顺便来看看你,商量之后两门弟子论道之事。”陆闻枢走进凉亭,到薛铮远对侧落座,“听说你是去了人间被罚,这是去了何处,被罚得这样厉害?”

    薛铮远道:“去了座叫千月岛的小城逛了逛,那里是凡人正经生活的地方,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去散散心。我爹他疑心病重,非觉得我是荒唐去了,说了不是他也不听。反正……罚一罚我他就开心了,我就当在这里被关一个月,是我在尽孝了。”

    陆闻枢却是指尖一颤,低声喃道:“千月岛……难道,你是在那儿遇到的玉蝉衣?”

    陆闻枢话音转急。若是知道当时离开不尽宗的玉蝉衣是在千月岛,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去千月岛一趟,而不是轻易放过。他习惯了未雨绸缪,事事尽在掌握,极其厌恶这种错过而又无法弥补的感觉……而比这更重要的是,玉蝉衣到底有没有去千月岛?陆闻枢紧盯着薛铮远。

    薛铮远一怔:“你怎么知道玉蝉衣?难道……你见到玉蝉衣了?”

    “见过了。”陆闻枢道,“我知道她是你带回来的。告诉我,你是在千月岛遇到的玉蝉衣吗?”

    薛铮远还是头一回听到陆闻枢这么急的语气,陆闻枢语气一向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哪怕是很小的年纪里,也没有心思浮躁着急过。

    再一看陆闻枢的脸色,薛铮远心中更觉得古怪,但他从来没瞒过陆闻枢什么,本能地想应下来,顺便还能向陆闻枢吐槽一下凡人给他起的“云中仙”的绰号,以及微生溟那坛千年老酒的酒力……脑海里无数念头闪过,却冷不丁想起微生溟提醒他的话,瞬间生出犹豫,话到喉咙,全部咽了回去。

    薛铮远道:“是在凡间另一个地方,我没注意具体地名。”

    头一回,薛铮远向陆闻枢撒了谎。

    一旦开始撒谎,他的话不自觉变多了些:“凡间大大小小的地名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不像你和灵儿记性那么好,实在记不住。见谅,见谅。”

    他不想让陆闻枢问太多关于千月岛的事。薛怀灵死因或许有异,这件事他一直没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了陆闻枢。

    倒不是他想对陆闻枢有所隐瞒,只是薛怀灵死因有异,不过是他一个无妄的猜测,薛铮远想,这种妄想一般的事情,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之后,再告诉陆闻枢就好。

    这七百年间,他也不是没想过让陆闻枢来帮忙,陆闻枢能力比他好太多,说不定他觉得棘手的,放到陆闻枢那,轻轻松松就迎刃而解了。但总指望着陆闻枢,他这个做哥哥的,未免太窝囊……

    再说了,成为掌门和正道魁首后,陆闻枢就成了巨海十州正道门派的话事人。压在陆闻枢肩上的事情太多,担子太重,恐怕,灵儿也不想因为她的事麻烦陆闻枢。

    薛铮远考虑了很多,唯独没想到七百年过去,他还真就没查出什么名堂。

    但这次多了玉蝉衣和微生溟,能让他知道陆婵玑可能不是凶手,已经是重大突破,也许他离着真相只剩下一线远。在陆闻枢面前,他已经闭口不提七百年,更没必要在这个当口提及。

    在陆闻枢面前撒谎薛铮远实在有些不擅长,说话时,薛铮远心虚错开视线。

    陆闻枢扫过薛铮远的整张脸,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过了半晌,陆闻枢问:“玉蝉衣会在这里待多久?她来风息谷,来做什么?”

    “待到我禁足结束吧。”薛铮远道,“等我禁足结束后,要和她一起出去一趟,回来又要被关禁足也说不定。”

    “什么地方?”

    薛铮远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个大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陆闻枢绷紧了脸色,只等着薛铮远的答案。

    薛铮远嗓音故作轻快,说道:“当然是做好东道主,带他们四处逛逛啊,总不能怠慢了客人。”

    第87章 分忧 我们隐蔽一些,不能被人发现……

    “他们?”陆闻枢道,“还有玉蝉衣的师兄是吗?”

    薛铮远这才意识到他将微生溟也说了进来,转念一想,微生溟也在风息谷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能瞒过陆闻枢的。薛铮远道:“对,还有玉蝉衣的师兄。”

    陆闻枢道:“玉蝉衣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方才在流芳洞外,他也注意到了站在阴影处,倚墙而立的微生溟,察觉到了对方无声的注视,不过他并未理会。

    此时刻意向薛铮远提到微生溟的名字,见他没有表现得有多意外,陆闻枢便知道,薛铮远早就知道微生溟了。

    陆闻枢问:“你之前不总是想见他一面吗?而今如你愿了,心情如何?”

    薛铮远笑道:“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都是我小时候的愿望,你还记得啊?”

    “不过,见到微生溟,我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是有些错愕,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说着,薛铮远声音低了低,摸了摸自己的左边脖颈,问道,“你看到他脖颈上的疤痕了吗?好生骇人。生了心魔之后,都会长这个?”

    陆闻枢避而不答,只道:“看来你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薛铮远瘪了瘪嘴:“也不能算是很好,只是聊了几句,还算投缘,当交个朋友,带他们来风息谷看看。”

    陆闻枢轻哼了一声:“早知道你能和他们交上朋友,我请玉蝉衣到承剑门的请帖,应该托你交给她才对。”

    薛铮远并没察觉到陆闻枢语气中微末的异样,也不知晓前因后果,便道:“正巧我听江言琅说,玉蝉衣与我们风息谷的弟子练剑讲课,本来因为蓬莱论剑大会,风息谷弟子都对她多有微词,这会儿倒是各个成了她的拥趸,我看江言琅将她招待得很好,有这交情,由我来邀请到她,应当不难。”

    陆闻枢抿唇不言。

    他想起刚刚见到的玉蝉衣手里用的是以太微宗昆吾石炼造的剑,身上穿的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人就站在风息谷的地上,用着风息谷的剑技,又听说玉陵渡的沈笙笙和她关系也相当不错……这样一看,在玉蝉衣那,倒是只有承剑门被单独排除在外。

    之前他只觉得玉蝉衣个性尖锐,无半点讨喜之处,可看她在风息谷弟子中间,在风息谷谷主面前,明明是礼数周全,如鱼得水,接人待物十分周到,并非浑身冒刺的。

    莫非……她只是对陆韶英、对殳问、对承剑门不喜?

    陆闻枢垂下眼,睫毛敛下重重心事,他道:“告诉你个好消息,谷主不打算禁足你一个月那么久了,你可以早些出去。”

    薛铮远十分意外,转瞬想明白了什么:“又是你帮我求情了吧。”

    见陆闻枢没否认,薛铮远叹道:“果然如此。”

    每次他在风息谷被罚禁足,要是能赶上陆闻枢过来风息谷,就能提前被放出去。

    他爹还是很给陆闻枢面子的,只要陆闻枢帮他求情两句,总会听上一听。

    薛铮远知道,他爹是恨不得陆闻枢是他的亲生儿子。既遗憾薛怀灵没能继承风息谷,又遗憾薛怀灵死在了与陆闻枢结契之前,没能让两大宗门成功缔结姻亲,如今风息谷得承剑门庇佑,全靠陆闻枢是个念旧情的人。

    “谢谢你这大老远的,过来捞我一趟。”薛铮远道。

    陆闻枢说:“若是不来,我也不知你被禁足。不过我这一趟并非为你而来,是有要事找你父亲商议。”

    薛铮远问:“何事?”

    见陆闻枢迟疑不说,薛铮远道,“知道了,不方便让我知道是吗?”

    “的确有些不方便。”陆闻枢道,“在生洲、聚窟洲、流洲等地发现了魔族活动的痕迹,我来你们风息谷,是要与你父亲一起去有异族活动的地方巡查,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目前此事只有五大宗门五位掌门人知道,你听听就好,莫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消息散播出去,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生出动乱。”

    薛铮远点了点头。

    转瞬,愧疚心起。

    陆闻枢从来没瞒过他什么,还又一次为了帮他提前解除禁足说情,他却要为了两个刚认识的人,瞒着陆闻枢。

    “你还真是什么都和我说,也不怕我说漏嘴。”薛铮远低下头,开口说道:“其实……”

    陆闻枢:“其实什么?”

    停了停,薛铮远道:“既然你最近如此繁忙,那‘凤凰于飞’到底如何泄露的,如果实在难查,就不要耽误你的功夫了。”他狠了狠心,还是没有将要和玉蝉衣去弱水的事情说出去。

    陆闻枢问:“‘凤凰于飞’被玉蝉衣改动一事,你不在意了?”

    “还是在意。”薛铮远诚实道,“你知道灵儿的脾气,任何她的东西,我碰一下,她都要气上几年,这么喜欢的剑招被人改得面目全非,还被拿来打败了她在意的承剑门,她肯定要气疯了。诶,你说,要是我把这件事带到弱水旁边,再把玉蝉衣先挑了江言琅,让风息谷首徒蓬莱一日游的事,给她添油加醋讲上一讲,灵儿会不会被我气活?”

    陆闻枢却是一怔,喃喃道:“人死之后,还能复生吗……”

    以为陆闻枢说的是薛怀灵,薛铮远声线低下去:“当然不能。”

    “我只是开玩笑。”薛铮远道:“若是灵儿死在别的地方,兴许我还会动一动用禁术复活她的念头,偏偏是在弱水。”

    弱水鸿毛不浮,是一片死地,这点他想陆闻枢只会比他更清楚,却还是问出了人死之后能不能复生这样的话。

    灵儿死了这么多年,放不下的不止他一人。

    薛铮远心里一时难受得要命。

    眯了眯眼睛,薛铮远换了话题:“玉蝉衣身上那股轻狂劲儿当真碍眼,但你们这种本事大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才高傲物?”

    陆闻枢道:“听你这语气,是为她的才气折服?”

    “才没有。”薛铮远说,“我只是要看看,玉蝉衣的才气足够她轻狂到几时。”

    “你打算在风息谷待上几日?”薛铮远对陆闻枢说道,“等你离开风息谷后,我再去陪玉蝉衣他们。”

    陆闻枢又想起来玉蝉衣用出“流萤修月”时的模样。

    那种诡异的直觉又一次浮了上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相像?并非皮相,而是骨子里的相像。

    是练剑时旁若无人到连他热切注视的目光都能忽略的专注,是再难的剑招到了她手里都变得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从容。

    这世上惊才绝艳者的确不少。但惊才绝艳到这种程度的,能有几个?

    这世上除了陆婵玑外,还没有哪个人能让他觉得,像是为了剑而生的。

    直到玉蝉衣的出现。

    他不该这样想,他不想让陆婵玑觉得他在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可玉蝉衣当真太像她了。

    直觉开始蚕食理智。

    哪怕陆婵玑神魂尽在“荧惑”当中,而他除去杀妖之外,从来没有让任何活着的存在靠近过“荧惑”,陆婵玑没有复生的可能,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将玉蝉衣和陆婵玑联系在了一起。

    陆闻枢痛恨自己这种想法,一旦想到玉蝉衣可能是微生溟亲手创造出来的赝品,而连最了解陆婵玑的他都要认可了她们真的相似,岂不是正中了微生溟的下怀?

    可是,哪怕玉蝉衣不是陆婵玑,哪怕每回见她都要被不安分的“荧惑”所伤,他也想靠近她看看,甚至想在风息谷多留一些时日。

    因为,薛铮远在骗他,为玉蝉衣而骗他。

    陆闻枢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他不是因为觉得玉蝉衣就是陆婵玑,想接近玉蝉衣,而是因为薛铮远在撒谎。

    他太了解薛铮远,如果他坦坦荡荡,心里没鬼,薛铮远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话多。

    也许,薛铮远与微生溟、玉蝉衣他们,正是在千月岛遇见的。薛铮远的脸色,恰好是在说起此事时,出现了异样。

    “谷主他打算加急处理完门内事务,七日之后,与我一道前往魔族异动之地。随后,我就要前往瀛洲。”陆闻枢心里仔细判断着事情的轻重缓急,他道,“魔族异动一事可大可小,说不定只是一些修士修习了禁术留下了异样的痕迹,但若是不细心排查,未能及时防患于未然,兴许酿成大祸。而你父亲做事一向细心……”

    “他再细心也不及你。而这种可大可小之事,在尚未发生之前,对你来说,不都是大事吗?你一向是最谨慎的。”薛铮远说,“这一千年来,各地一旦有一点酿成大祸的可能,你都会亲自去看看,不是吗?”

    “你一人殚精竭虑,换一整个巨海十州高枕无忧。我知你心急,我会帮你分忧。”薛铮远正因自己的不坦诚而愧疚难当,终于找到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的事,他连忙揽到身上来。薛铮远道,“正好我因你提前解禁,这几日,就让我去帮我爹,早些将事情处理完后,也好让你们早点出发。”

    陆闻枢:“……”所谓正道魁首,是荣耀,也是枷锁。薛铮远将话说成这样,陆闻枢隐隐有皱眉的冲动,却只得点了点头-

    流芳洞外,玉蝉衣目送着陆闻枢离开。

    待到风息谷谷主与陆闻枢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她手中依旧牢牢握着剑柄。

    在风息谷遇到陆闻枢,这出乎玉蝉衣的预料,想到陆闻枢在她练剑时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玉蝉衣难免心底生寒。

    陆闻枢去过不尽宗后,巫溪兰将他在不尽宗所做的事,一点一滴都告诉了她。

    包括陆闻枢去药田看了傀儡。

    她造傀儡的机关术不算罕见,也并未在为巫溪兰打造的那几具傀儡上留下太多个人的癖好,甚至连傀儡的脸面都交给了李旭与巫溪兰涂鸦雕刻,陆闻枢应当不会瞧出任何异样。

    但心里难免有些惴惴。

    她不怕重新以陆婵玑的身份站在陆闻枢眼前,但不想这么快。陆闻枢细致谨慎,越早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让他提前有了应对的想法,他将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但转念一想,对陆闻枢来说,能在风息谷这里遇到她,对他来说,恐怕也是意外的——如果不是,是陆闻枢刻意追来的话,那恐怕是有人将她的行踪泄露给了他。

    如果是薛铮远透露了她的行踪的话——是得去盘问盘问薛铮远那边了。

    这些人她真是一个都信不过。

    玉蝉衣走回房间,她打算运功调理一下神息,之后就去找薛铮远。

    脚下步伐堪堪挪动几下,察觉到收敛气息站在阴影处的人,玉蝉衣脚步一停。

    微生溟手里也捉着一只流萤——由玉蝉衣方才的剑气所化的流萤,被他灵力包裹着,亮闪闪地飞在他的手心,也让他面容增添了一抹光亮。

    他欣赏着这只流萤上裹挟的阴冷剑意,半翘着唇角,说道:“小师妹的剑意杀气是越来越重了。”

    玉蝉衣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沉默着,不答话。

    微生溟抬眼看向她:“不如和师兄说一说,想要哪颗仇人头?”

    他道:“心急的话,要不要我先去替你取了这颗仇人头。”

    玉蝉衣皱着眉头看着他,见他颈间纹路依旧没有消到衣领之下,只是才刚刚没下喉结。玉蝉衣道:“怎么,能拔剑了,手痒了?”

    微生溟道:“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替自己小师妹做过什么事情。想起来常常遗憾,遗憾我耽误的时间太久。”

    遗憾他耽误了一千年的光阴,以致叫作恶者逍遥。

    “倒不如说是我心急。”微生溟缓声说着,好听的声线里带着蛊惑,“‘七杀’不见血不回鞘,小师妹想让它出鞘吗?”

    “既然是仇人头,还是自己取来得痛快。”玉蝉衣瞥了沉在阴影中的微生溟一眼,“我手里有剑,用不着脏你的手。”

    说完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什么,旋即又转身出来,对微生溟说道:“什么时候能拔剑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微生溟只得先按捺下心里那点杀戮的欲望,气音淡淡笑道:“好。”

    玉蝉衣回到自己的房间,运功调理好气息,花了约两刻钟,调理好后,她下榻,想要去千蕊苑那。这时只听门那边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小的敲门声,敲了一下后停下,过了很久,才敲响了细弱的下一声。

    玉蝉衣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恰好是她想找的人。

    “嘘——”薛铮远从门缝挤进来,手脚麻利关上门,同时在外面设下了一道禁制。之后,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玉蝉衣说道,“我来找你商量一些事情,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事,我们隐蔽一些,不能被人发现。”

    说完,薛铮远便将陆闻枢今日去找他的事情说了。

    他道:“陆闻枢会来风息谷,是有要事找谷主商议,具体为何事……我也不知道。”

    薛铮远顿了下,接着说道:“在你和你师兄的事上,我向他撒了谎。为了避免谎话被揭穿,我来和你对一对说词。”

    “你今天见到他,没说什么事吧?”薛铮远先问。

    玉蝉衣点了点头,但想到什么,她道:“但你父亲,风息谷谷主可能和他说了一些事情。”

    “那些我知道。我问过我父亲了。”薛铮远心里有了数,他说道,“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着。”

    “你和我,还有你师兄,我们是在人间一个不管是哪儿、总之不是千月岛的地方遇见的。”

    “此外,我们三个,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弱水,而是由我带你们到处逛逛。”

    薛铮远说完,又道:“我只来找你这一次,接下来,我要去帮我爹处理宗门事务,好让他及时抽出身,快点让陆闻枢走。”

    玉蝉衣看着薛铮远在烛火下的脸,心里暗暗揣摩着,他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过来糊弄她,降低她防备的。

    明天出去打听打听看看。

    见玉蝉衣沉默着似乎没认真在听,薛铮远扶额道:“我刚刚说的你都记好了吗?一定要好好记好,我们的说辞必须得一致才能没有破绽,你们不了解陆闻枢,他太聪明,而且特别敏锐,不是一两句话能骗过去的。”

    玉蝉衣于是点了点头。

    禁制外,微生溟咬着唇,脸上呈现出焦灼之色。

    他只是在玉蝉衣运功调息这一会儿功夫没留神她,怎么她的房间外就被人设下了禁制?他根本探知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微生溟想象力一时丰富了起来。在硬闯和老实待在外面这两个选择中间,他选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绕着禁制踱起步来。

    第88章 不知 我的小师妹可从来都不爱吃甜食……

    薛铮远千叮嘱万嘱咐,让玉蝉衣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确定他和玉蝉衣说辞一致后,又蹑手蹑脚离开。

    门一开,就看见微生溟在外面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听得开门声,微生溟停止踱步,一个箭步上前,瞥见玉蝉衣的身影好好站在屋内,他脸上神色变得缓和许多,只不过仍带戒备的目光落到薛铮远身上。

    微生溟那双眼,鹰一样的盯,问薛铮远道:“这么晚了,薛少谷主出现在这,是为何事?”

    难道薛铮远不该是还在被关禁足吗?

    薛铮远道:“有事要找玉道友聊聊。”

    微生溟抿唇片刻,再开口后,他语气幽幽道:“你们两个有什么事,是需要避开我聊的吗?”

    顺便,微生溟扫了一眼从房间内走出的玉蝉衣。

    薛铮远一拍脑袋:“只顾上了和玉道友说,忘了这件事也该同你说。”

    转念一想,他再在此处停留,难免引人注目。薛铮远做贼心虚,不欲久留,就对微生溟说道:“该说的话我都和玉道友说了。”

    转头看向玉蝉衣:“玉道友,我和你说的那些,你也说给你师兄记一记。切记,口径一致,定要小心。”

    又道:“若是被人看见我今夜来寻你们,就说我是去泽鹿山看妹妹,顺便过来拜访你们。”

    说完,他离开流芳洞,往泽鹿山方向去了。

    第一次撒谎,还是对陆闻枢撒谎,薛铮远心中既有愧疚,又有不安,力求万无一失,做戏也要做全套。

    而且,从千月岛买回来的东西,他也要亲自放到泽鹿苑那,才算是送出去。禁足出来之后,他本就是要去泽鹿苑一趟的。

    薛铮远走后,微生溟还没走。

    他等在原地,玉蝉衣便将薛铮远嘱托她的事,同微生溟说了一说。

    言罢,玉蝉衣停顿了好一会儿,面上明显犹豫,但口中道:“我们就先依他说的行事。”

    见玉蝉衣满脸思量,微生溟道:“这薛小公子虽算不得老谋深算,但也绝非直言无讳、毫无心机之人,甚至算得上谨慎。他对自己妹妹的在意,远高于其他人,其他事物。既然这七百年间,他都没向其他人说起过,此刻应该也不会泄露出去。我们这一行,不会因为他坏了事情。”

    玉蝉衣点头。她当然知道薛铮远两面三刀的可能不大,但心里仍存一丝疑虑,若是不巧,薛铮远正是那口蜜腹剑之人,那么今日这一丝疑虑,就会变成日后一丝生还的退路。

    时至今日,玉蝉衣已经学会了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她与人相处,到最后也仍然保持着一线防备,哪怕看薛铮远的举止表现,至少在他们共同谋划的弱水之行上,他应是没有太多欺瞒她的地方,但她依旧要先预设出薛铮远心里另怀鬼胎的可能。

    攻不破的心防,是她最硬的甲胄。只要她自己不卸下来,旁人就绝无伤害到她的可能。

    哪怕有时这也会让她很累,但会很安心。

    想起什么,玉蝉衣对微生溟说道:“虽说他和我说话时在我房间外设下禁制,但你要是想进来,破这个禁制对现在的你来说应当很容易吧?”

    薛铮远开门之后,她也看到了微生溟在外面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微生溟在焦虑什么,但时不时盯着禁制犹豫着什么的样子实在是看得她心里一揪。

    像不善言辞、被同伴排挤在外的小孩。

    像被丢下的小狗。

    像当初在青峰上时,总在等待屋角檐铃响起的她。

    那时她也总看着青峰外面的禁制,不知道陆闻枢在外面经历什么,只能依靠幻想,幻想是不受控的东西,在玉蝉衣幻想里陆闻枢受伤的次数恐怕比他真正受伤的次数都要多。

    有阵子她能盯着禁制看上一整个白天,用那一整个白天来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走出去。

    恐怕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就是这种样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破开禁制之后,敲一敲门,会让你进来的。”玉蝉衣忍不住说道,“这也不算是什么太失礼的事。”

    微生溟眯起眼睛来看着她,沉默的时间不算短。之后,他问道:“小师妹这是在纵容我吗?”

    玉蝉衣霎时被踩到尾巴一样,身上起了激灵。她气息乱了一下,反驳道:“是因为今天的事本就该让你知道,这禁制不是拦你的。”

    微生溟追问:“那我如何能知道以后小师妹的施下禁制里面,哪一个是拦我,哪一个是不拦我的?”

    他眨了眨眼,“还是说……都不拦我?”

    玉蝉衣瞪着他,她觉得微生溟狡猾,明明是一副示弱的姿态,说话间却隐隐有想要越过界线的意思,像是在逼她承认什么。但她讨厌承诺,承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不管是别人给她,还是她给别人,都没意思极了。

    干嘛向她索要这么没用的东西?

    她所听过的承诺恐怕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山盟、海誓,都及不上一二,但那又怎么样?就是这世间最动听的言语一步步引得她卸下防备,将她最珍视的生命轻易摧毁。

    但要是说拦他……主动说让微生溟破开禁制进来的也是她。话就梗在玉蝉衣的喉咙间,不上不下地说不出来,早知道就不该对着他动什么恻隐之心。这时微生溟的声音先响起来:“今天心情不好?”

    玉蝉衣点了点头。

    只见微生溟好像全然忘了他刚刚的问题还没着落,目光已经投向了流芳洞外的夜色,向她邀请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个地方?”

    他这话将玉蝉衣从那恼人的纠结中解脱出来,她没拒绝,再度点了点头,率先往流芳洞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微生溟轻叹了一声。

    而后收拾好表情,提步快步跟了上去。

    等御剑而行飞到空中,玉蝉衣问:“我们去哪儿?”

    “寻开心,找乐子。”微生溟道,“带你去挖一坛酒。”

    玉蝉衣道:“挖酒就是找乐子了?”

    微生溟摇了摇头:“你不嗜酒,去挖酒自然不是找乐子。”

    玉蝉衣的心事一向不宣之于口,她和陆闻枢的过往经历他无从知道一点半点,只能从曾经在陆祁口中问出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二人曾经的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但“凤凰于飞”就放在那,玉蝉衣曾经提起“凤凰于飞”的语气就好像这“凤凰于飞”由她创造,以陆闻枢的性情,那“凤凰于飞”也的确不像是他能创造出来的剑招,若真出自玉蝉衣的手笔……她是真的将陆闻枢放在心上过。

    情之一字最难解,恰似最难挣脱之牢笼,对有些人来说,血海深仇放在情字面前都能变得渺小。他也算见过不少痴儿怨女,很多事情他都看得明白,唯独一牵扯上情字,再清楚的事情也能变得混乱复杂。

    因而在知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的那一刻,微生溟就对此耿耿于怀,他这颗能把很多事情想明白的脑袋,对玉蝉衣是否仍对陆闻枢残有旧情一事上竟然毫无定数。

    这种没底气的感觉对微生溟来说很陌生,刺一样扎了他很久。

    但玉蝉衣在见到陆闻枢之后,心情不好。

    微生溟倒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师妹不开心。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更不想看到她因为见到陆闻枢而心情变好。

    玉蝉衣会应了他仇人头的试探,又承认她今日心情不好,当陆闻枢站在她眼前时,她握着剑那绷紧的手背上隐约可见血管的青,再加上她之前对殳问、对承剑门的态度——这些加起来,足够让他猜出玉蝉衣的态度,足够让他心定一定。

    此时此刻的微生溟,很难不阴暗地因为玉蝉衣的不开心,偷偷高兴了一下。

    至于之后怎么哄人开心这事,交由他来做就好了。

    “挖酒不算什么乐子,但为了挖酒,看一看生洲大地,算是给你找的乐子。”微生溟接着说道,“天地很大,脚在你自己身上。再遇到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换个地方透透气便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片云泽地。地面四散着三三两两的湖泊,萎蕤一片的草地花丛。

    花丛流萤飞舞,湖心飞鱼跃出,岸边的一棵棵黄渠发出黄色的亮光,像一座黄金塔。路过喝水的白鹿被黄渠的光染上了,又落上流萤纹成梅花,看起来像梅花鹿。微生溟指着湖泊旁的倒吊笔,说道:“那里埋着我的酒。”

    这么幽静的环境,怕惊扰了其中的生灵,玉蝉衣差点没忍心踏足进去:“你竟然将酒埋在这么好看的地方?”

    微生溟道:“在生洲我前前后后共埋了二十来坛酒,只有一坛酒埋在这里。说起来,风息谷内也有一坛。”

    玉蝉衣讶然:“风息谷内?”

    微生溟:“为了试试他们宗门的禁制好不好闯,试试他们对外界的防备有多高,才埋进去的。”

    “……”玉蝉衣沉默,之后问道,“风息谷谷主一直不知道?”

    “自然是不知道。”微生溟笑嘻嘻的,“不然可不止不理会我,怕是要下令驱逐才对。”

    玉蝉衣无奈至极,哼了一声:“走了,挖酒。”

    她这哼了一声却不是气恼,听气音像是淡淡一笑。

    微生溟心道这可是他在生洲埋的酒里最好的那一坛,不知道多少次让他动心思想挖出来。今日换她这一笑,等得也算值得。

    他也跟了上去。

    两人挖了酒回来,天刚透亮。

    玉蝉衣和微生溟身上都披了一身露水。

    他们抱着酒坛回到风息谷的身影被早起练功的江言琅看见了,也不管是什么酒,爱凑热闹的江言琅要跟着到流芳洞讨口酒喝。

    经过他自己的住处时,江言琅让微生溟和他一道去取东西,神神秘秘的,没让玉蝉衣知道。

    玉蝉衣就在江言琅的院落外等着他们,正在这时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檐铃声响起。

    听着这似曾相似的铃声,玉蝉衣身体忍不住一个哆嗦,非常微弱地颤栗一下。此时,她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玉道友。”

    玉蝉衣抱着酒坛回过头,见陆闻枢站在她的身后。

    他正朝她伸出手来,问道:“吃糖吗?”

    一块松子糖压着油纸,呈在他的手心上。

    但未等玉蝉衣有所回应,一只手臂先越过她,拿走了那块松子糖。

    微生溟拿走那块松子糖,捏了捏,气音里带上淡淡笑意:“陆掌门有所不知。”

    他掀起眼帘来,带了点儿兴味的目光从松子糖上移开,扫上陆闻枢的脸: “我的小师妹可从来都不爱吃甜食。”

    第89章 铃响 是方才檐铃响起时那一声脆响

    玉蝉衣垂头看着松子糖,视线微冷。

    他讨好女孩的手段,只有松子糖是吗?

    她忽然笑起来,仰起脸来,嗓音轻快:“多谢陆掌门。”

    “可我的确不爱吃甜的。”玉蝉衣苦恼道,“吃多了,牙会痛。”

    “是吗?”陆闻枢手指蜷了蜷,缩回来后,背到了身后。

    失望过后,便是厌烦。

    看着被微生溟捏在指间的那块松子糖,陆闻枢对玉蝉衣说道:“那是我冒昧了。”

    正巧云层吹过,遮住阳光,明媚的天光瞬间暗淡下来,陆闻枢那双清冷的眼被一瞬间的浮光掠影衬得忽明忽暗。

    “怎会冒昧?我恰恰喜欢吃甜的。”微生溟笑得毫无城府,“小师妹经常给我买糖吃。”

    陆闻枢抿唇不言,恰巧这时江言琅也从他的院子里走出来,见到陆闻枢,江言琅立马恭敬见礼道:“陆掌门。”

    陆闻枢抬眸扫向江言琅:“东西准备好了?”

    江言琅道:“昨日收到谷主安排,今日一早就去准备好了。”

    陆闻枢颔首,没在此处停留太久,很快离开。

    玉蝉衣问江言琅:“陆掌门让你准备的是什么?”

    “潜英石。”江言琅道,“我们风息谷盛产美玉,其中以潜英为最。潜英石质地温润,通透如翡,以前我们风息谷内门弟子的身份玉印都是用潜英石刻的。可打铁时加入潜英石也可使剑体更为刚硬不易折,两门交好之后,谷内产的潜英石,大多都送往承剑门,弟子们的身份玉印也不再用潜英石雕刻。”

    江言琅嘟囔道:“我的就不是了。”

    承剑门打铁铸剑的细节玉蝉衣并不知情,不再继续追问。她目光移开,抬眼往屋檐上扫了一扫,指着檐底很不起眼的地方挂着的铃铛,问江言琅道:“那檐铃是一直挂在上面的吗?做什么的?”

    “檐铃?哦,你说我檐上挂着的那个。”江言琅道,“那是防鸟的。”

    “我这人招蜂引蝶——不是那种招蜂引蝶,是真的蜂、真的蝶,鸟雀也喜欢落在我院子里的檐上搭窝。这些悬挂的檐铃就是用来驱赶搭窝的鸟雀,免得住所一不留神,我这儿就变成了鸟窝。”

    “有了檐铃之后,鸟落在檐上,会先扰得檐铃叮铃叮铃的响起,鸟雀就会被惊走。”

    玉蝉衣刚刚的确看到有燕子被惊飞走。

    檐铃响起的同时,陆闻枢会出现——她以为这样的经历不会再有,没想到这么巧合。

    是巧合吗?玉蝉衣看了一眼陆闻枢离开的方向。

    递给她松子糖时,他手上那颗掌门戒指红得很耀眼。

    那是欲望的红。陆闻枢很小的年纪里就开始杀妖争名气,他的野心她一直都知道。如今他的野心终于得到满足,为什么眉眼间却多了一抹从前没有的倦怠?

    约莫这倦怠会叫他的面容显得老成,更加服众,如今陆闻枢的一举一动,在玉蝉衣眼里无一不是别有用心。

    想到什么,玉蝉衣看向身旁的两人:“你们刚刚是去取什么了?”

    微生溟挑了挑眉:“让江道友帮我挑了点东西。”

    仍是不直说到底是什么。

    看来这是他的秘密,玉蝉衣也不多问。

    听到玉蝉衣与江言琅的对话,微生溟也在抬头张望。

    “找什么?”玉蝉衣问。

    “鸟啊。”微生溟指尖用了点力,那松子糖就在他手底碎成了粉块,他仍然笑得毫无城府,说道,“拿这喂鸟。”-

    不远处,在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后,陆闻枢掀了掀袖子,袖底的胳膊上,站着一只灵雀。

    江言琅庭院檐下挂着的檐铃,因这只灵雀而响。

    对檐铃响起毫无反应,不喜欢吃甜的,对松子糖更是丝毫不感兴趣……

    他逐渐找到了玉蝉衣和陆婵玑的不同,在那些微生溟所不知道的细节上,玉蝉衣果然没有办法和他的阿婵一样。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会隐隐地不安?

    眼前再度一闪而过微生溟脸上的笑,陆闻枢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看到了,微生溟脖颈间的印记在往下消减。这只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但陆闻枢还是留意到了。

    他一向喜欢以微知著,察察为明。喜欢以将所有的隐患扼杀在它们最容易被扼杀的时候。

    微生溟毫无疑问是个隐患。

    “七杀”凶残,强大到令人心颤,它的凶煞赫赫有名,若是弱小的剑主,无法驾驭它的凶煞之气,哪怕把它握在手里,也只会被反噬,而无法令它为其所用。而微生溟,是那个收服了“七杀”,令它臣服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散漫?

    而玉蝉衣与微生溟如此亲近……她也是一个,理应被早些拔除的隐患。他应当考虑的是如何拔除他们。却为何要忍着“荧惑”的异动去找玉蝉衣?

    陆闻枢心底生出阵阵厌烦,唯一快慰,竟是方才檐铃响起时那一声脆响。

    这让他将那灵雀多带了一路。

    在走到谷主的院落之前,陆闻枢才放走了那只灵雀。

    灵雀振翅高飞,同时,陆闻枢负手迈进谷主的院落。

    他走进谷主的书房,绕过书架后,找到了正在帮谷主处理公务的薛铮远。

    闲聊几句后,他对薛铮远说道:“等你带玉蝉衣和微生溟逛玩一番后,若是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记得告诉我。”

    薛铮远点了头,但问道:“怎么对他们的行踪这么好奇?”

    陆闻枢道:“想知道他们何时回不尽宗,好再去拜会拜会。”

    薛铮远闻言瞥开眼去。

    他心道,虽然陆闻枢想着要亲自去拜会拜会,那边可未必会领他的好意。他可太知道微生溟和玉蝉衣提起陆闻枢时的态度了。

    放之前,他肯定要为陆闻枢鸣上几句不平。但今时不同往日……薛铮远他自认自己和微生溟玉蝉衣成了一丘貉,于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说。

    他头也未抬,继续埋头处理风息谷的事务-

    这三日间,玉蝉衣时常能感受到陆闻枢若有若无的接近,颇觉烦扰。

    于是喊了江言琅,在外挖酒三日,算是把微生溟在生洲埋的酒挖得差不多了。

    这些酒都埋了有千年,后劲十足,挖出来后,秘密囤到了江言琅的院落。

    风息谷弟子一个比一个酒量差,玉蝉衣本没有灌醉江言琅的意思,江言琅却自己贪嘴喝醉,醉酒后,不小心将微生溟的秘密泄露了出来。

    原来两人神神秘秘瞒着她的事情是,微生溟让江言琅帮他挑选簪子,选衣裳搭配。

    作为巨海十州出名的美男子,在如何打理自己的外貌这件事上,江言琅颇有一番心得,而微生溟不耻下问,两人在此事上聊得很是开心,大有忘年交的意思。

    得知此事,玉蝉衣意味深长地看了微生溟一眼。

    怪不得来了风息谷之后,她就觉得微生溟身上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说不上来,但经江言琅提醒,她终于全反应过来了。

    首先,是微生溟身上多了颜色,不再总是一身黑。

    此外,他勤于梳髻,偶尔还会戴一戴玉冠。

    玉冠的样式还千变万化,精心设计。

    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之前那么疏于形容打理的人,来到了吟风弄月的风息谷后,竟然也和风息谷弟子一样在意起外貌来。

    面对玉蝉衣带着兴味打量他的目光,微生溟一脸无辜。只是用灵力迅速给江言琅醒了酒,免得他酒后继续失言,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言来。

    只是私底下等独自面对江言琅一人时,微生溟没忍住说了他一句:“你们风息谷的弟子真该练练酒量。”

    他拍了拍江言琅的肩:“在你们谷主的院子里那棵树下,有人埋了两坛酒,你要是胆子够大,就去挖出来,练练酒量。”

    “谷主的院子?”江言琅睁大眼睛,“谁埋的啊?”

    “谁知道?我一踩上去就知道那里有酒。”微生溟一脸正经,“酒在哪儿,我告诉你了。这么多好酒,也都给你了。我们之间的交情算是很深了吧?日后你们生洲有什么流行的簪子式样,衣着搭配,记得传音告诉我一声。”说完拍了拍江言琅的肩头,拍他肩头的力道充满信任。

    江言琅:“……”江言琅点了点头。

    只不过,江言琅感觉压力大的要命,幸好微生溟不是风息谷弟子,不然以他这美男子的称号恐怕要不保了。

    又一想在蓬莱所见到的不尽宗掌门那堪称惊世的容颜,江言琅简直要怀疑不尽宗招收弟子的基本要求是否是看脸。

    三日后,陆闻枢离开了风息谷,薛铮远找到玉蝉衣他们。

    虽然陆闻枢已经和风息谷谷主一道离开,薛铮远仍旧万分谨慎,他道:“为了不让人看到我们的踪迹,这一路上,我们就隐匿身形出行。”

    说完,他将两株昙花分别递给玉蝉衣和微生溟。昙花上有“一现咒”,只要他们不主动现身,就无人发觉他们的踪迹。

    紧接着,薛铮远又说道:“风息谷和玉陵渡不合,我若是出现在凤麟州,被他们门派的人看见,少不得要起冲突,哪怕不是为了圆谎,隐匿行踪也有必要。”

    “我虽然去了弱水很多次,但那里地势复杂,涨潮退潮后的地形地势又会变化,去那里要找向导。”薛铮远说,“向导我找。”

    “不,向导我找。”玉蝉衣接过话来,“我认识经常去弱水的修士,我可以找到为我们带路的人。”

    “谁?”

    玉蝉衣说:“一个经常去弱水的人。”

    她不会把找向导这种机会让给薛铮远,谁知道薛铮远找的向导会不会把她带到什么鬼地方去?要么她找要么微生溟找,但估计微生溟的心思最近挑簪子和打扮自己上,这一千年和死了也没两样,未必认识什么还能当向导的人,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玉蝉衣早在停留在风息谷的这段时间,想办法联络上了沈笙笙。她和沈笙笙约定好了,由她来做他们弱水一行的向导。

    玉蝉衣道:“她已经在凤麟州等我们了。”

    第90章 不气 只要不让她知道是假的,她是不会……

    玉蝉衣与沈笙笙约定好的地方,在凤麟洲与生洲交接的地带。当她带领微生溟和薛铮远来到这里,见到沈笙笙后,先为沈笙笙和薛铮远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风息谷少谷主。”

    说完玉蝉衣又看向薛铮远:“这位,玉陵渡弟子,沈笙笙。”

    沈笙笙向薛铮远见礼道:“见过薛少谷主。”

    薛铮远微微颔了颔首,五大宗门新一代里厉害的弟子他都有所了解,哪怕风息谷玉陵渡两大宗门不合,但沈笙笙作为玉陵渡剑修弟子里实力卓群的那个,他也早对她有所耳闻。

    江言琅虽然掩饰他和沈笙笙私交甚密的行踪,不想被风息谷其他人发现,但薛铮远经常往在凤麟州的弱水跑,早就知道江言琅和玉陵渡的沈笙笙走得近。

    因而对沈笙笙的印象比其他玉陵渡弟子要深刻一些。

    沈笙笙朝薛铮远见礼之后,视线立马放到微生溟的身上,对玉蝉衣小声说道:“你师兄什么时候穿衣打扮和江言琅一样吵闹了?”

    微生溟今日一袭墨绿绣金的长袍,看上去华丽非常,就像一只孔雀在太阳底下舒展尾羽。

    哪怕沈笙笙声音压低,微生溟依旧听到了她的评价,他迟疑看了自己一眼,又忍不住将求证的目光放到玉蝉衣身上。

    但玉蝉衣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上,甚至没捕捉到微生溟那道向她求证的目光。

    她正忙着从薛铮远那多拿了一朵昙花,将这种施了咒后、能隐匿身形的昙花分了沈笙笙一枝,玉蝉衣迫不及待地对沈笙笙说道:“带路吧。”

    玉蝉衣还是第一次踏上凤麟州的地界,好奇与新鲜感占据心头,脸上的表情十足期待。

    沈笙笙闻言点了点头。

    她带他们从离生洲最近的一处渡口,进入了凤麟州。

    凤麟洲周围弱水环绕,弱水蜿蜒千里,鸿毛不浮,鸟不可越,只有玉陵渡特制的船才可在弱水之上航行。只不过,哪怕是在船上也不可掉以轻心。弱水自身死气萦绕,不论神魔,触之神魂必定受损。

    蜿蜒的弱水为凤麟洲竖起了一道监牢的屏障。只有玉陵渡的弟子有特殊法门,能入弱水而不溺,可以进到弱水,打捞唯一能生长在这里的游鱼——水梭花。但

    玉陵渡弟子进到弱水不溺有时间限制,要是在弱水底下待得太久,一样会神魂消殒。

    而弱水结界,就在弱水上游。

    “从这里到弱水结界,大概要花上三日。”沈笙笙说,“这三日里,你们就跟紧我,要是对凤麟州有什么好奇的,问我就好了。”

    “至于薛少谷主,可一定要将手里的昙花拿好了。”沈笙笙扭头对薛铮远说,“我可不想被玉陵渡其他弟子发现,我在帮风息谷的少谷主引路。”

    薛铮远应道:“我也不想让他人知道,我让一个玉陵渡弟子来做向导。”

    沈笙笙笑了:“薛少谷主可不要因为玉陵渡对我有所成见。我要是看不起哪个风息谷弟子,一定是看不起哪个人的剑术,绝非看不起他风息谷弟子的身份。”

    想到沈笙笙与他们的首徒江言琅走得近,沈笙笙这话薛铮远倒是信的。他脸色缓和不少,说道:“你这个小修士,倒是不为这些俗世之见所困。”

    沈笙笙说:“小修士才是最不为俗世之见所困的,老顽固们可不喜欢见我和风息谷走得近,但我也不听他们的就是了。薛少谷主,我常去弱水那边看看相思石碑,为的就是能和你见上一面。”

    “与我见面?”薛铮远挑了挑眉,“为何想见我?”

    沈笙笙道:“为了练剑。薛少谷主修为不俗,玉陵渡风息谷弟子里已经没几个人能打败我的了,我想和你比试。”

    沈笙笙对自己的目的不掩不藏,手中握着两柄短剑,跃跃欲试。

    薛铮远目光划过她手里的两柄短剑,却摇摇头,说道:“小道友再练上个百年,再来找我吧。”

    “那说好了。”沈笙笙收起短剑。

    她要的也不是今日就和薛铮远比试上一回,沈笙笙知道,薛铮远虽然不是剑道第一,但水平在剑修当中也算翘楚,那千年的修为是她无法轻易赶上的。能得到一个薛铮远日后愿意和她比上的承诺,沈笙笙笑道:“能得到薛少谷主的承诺,我此行不虚。”

    说完,笑吟吟去揽玉蝉衣的胳膊。

    得偿所愿,沈笙笙俏皮地朝玉蝉衣眨了眨眼。

    她来给玉蝉衣做去弱水的向导,除了把玉蝉衣当朋友之外,为的就是自己这点私心。

    之前她好几次让江言琅帮她引荐,江言琅怕暴露他自己和玉陵渡来往过密的事,拒不帮忙,沈笙笙也没法子找到薛铮远。

    多亏玉蝉衣,让她有今日这个机会。

    想到这,沈笙笙有些忐忑、又十分期待地再度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日后可否请您帮我引荐,让我见一见陆闻枢陆掌门?”和薛铮远聊上一回的机会难得,沈笙笙想要赚够本。

    知道薛铮远和陆闻枢是多年好友,沈笙笙想让薛铮远帮她引荐。

    修剑道的,有野心的,谁不想一试剑道第一的锋芒?

    沈笙笙觉得,没有一个剑修没有幻想过和陆闻枢交手。

    但玉陵渡和承剑门的私怨可比玉陵渡与风息谷的不合要深得多,虽说陆闻枢对玉陵渡的态度并不算坏,也对玉陵渡多有帮扶,但父母一辈的那些事恐怕还是让陆闻枢心里有所计较,巨海十洲仍有修士活动的七大洲里,陆闻枢最少踏足的就是凤麟洲。

    长这么大,沈笙笙甚至没有见过陆闻枢一面。

    而陆闻枢的行踪又不是她这种小修士有办法知道的,沈笙笙只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这有何难?”看到沈笙笙求助般的眼神,薛铮远道,“别看陆闻枢他面上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和他认识多年,最知道他面冷心热,哪怕你不通过我引荐,自己去找他,说想和他比试,他不会拒绝你的。承剑门那么多厉害的剑修,不都是他教出来的?陆闻枢他最爱惜后辈了。不过,你可真得有和他过几招的本事。哪怕是我,从未在他手底赢过一次。”

    沈笙笙重重点头。

    “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剑修……”话说到此处,薛铮远突然一顿,她留意到玉蝉衣盯着他看,眼睛黑漆漆的,盯着他的视线令他心里隐约发毛,薛铮远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为何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薛铮远觉得古怪……他怎么从玉蝉衣看他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怜悯来?

    玉蝉衣声音极轻地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们继续聊陆掌门吧。”

    她只是看到薛铮远现在这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都是自以为对陆闻枢最了解,却是自作多情。

    薛铮远从玉蝉衣这问不出什么,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先当成错觉。

    他对于沈笙笙这个难得对风息谷没有成见的玉陵渡弟子颇为热心,忍不住多提醒了沈笙笙一句:“等日后你若找得陆闻枢,可千万切记一事。”

    “何事?”

    “他脾气好,无论说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生你的气。但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沈秀。”

    沈秀,就是陆闻枢出身玉陵渡的生父。沈笙笙一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就变了。

    见沈笙笙知道沈秀,薛铮远也不多解释那段过往,只道:“他小时候因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吃尽苦头,就拿最近他慈悲心泛滥,收入承剑门的飞云宗来说——飞云宗的掌门与我和陆闻枢差不多大,小时候不知拿沈秀的事情带头嘲笑欺负过他多少次——虽然陆闻枢是以德报怨,在飞云宗落魄了之后对飞云宗多有帮扶,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小道友,你是玉陵渡的修士,为了你们玉陵渡的面子,指不定会去谅解沈秀,想替你们玉陵渡说上些什么——可千万不要。”

    “我可没有。”沈笙笙替自己声辨道,“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是不会替一个做错事的人说话的。”

    薛铮远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三日,一路上,沈笙笙问了薛铮远许多关于陆闻枢的事。

    玉蝉衣只默默听着,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微生溟比她还安静。

    等到船靠了岸,沈笙笙将弱水之上的船化成巴掌大小,收回法袋。

    一行人踏在岸上,听着海面上的弱水拍涛声,看见无垠的弱水岸边上,伫立着一座相思石碑。

    相思石碑三人高,通体洁白,整体用玉石雕琢而成,上书薛怀灵的平生,写她以身献阵的过往。

    石碑之下,有一处三尺见方的祭台。

    看到相思石碑前的祭台空空如也,薛铮远心伤神哀,从法袋中取出一束花来,轻轻放到了相思石碑前。

    “灵儿,哥哥带春剑兰看你了。”

    他执意要回风息谷一趟,哪怕要被关禁足也要去取了带过来的东西就是风息谷的春剑兰。

    薛怀灵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这世上最稀罕最珍奇之物,她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只在风息谷生长的春剑兰。

    她自幼喜剑,最喜欢的就是风息谷中的春剑兰。花苞洁白无暇,白雪一样的孤芳自赏;花叶挺括,如剑势冲天。她衣裙上要绣花,手上要执剑,没有比春剑兰更得她欢心的了。

    其他人都一言不发,以沉默悼念着已经消逝的亡灵。

    相思石碑的碑文最后,刻着春剑兰和薛怀灵的名字。

    这既是相思石碑,也是薛怀灵的墓碑。

    玉蝉衣哀悼之余,难免想到自己。

    陆闻枢没有回应过她说的,要帮她在千月岛立一块坟墓的事,陆婵玑也就果然没有墓碑。

    哪怕玉蝉衣在千月岛停留多日,逛过了那里所有的陵园与坟墓,也没能看到有哪个墓碑属于陆婵玑。

    薛铮远祭拜过薛怀灵后,一行人离开相思石碑。

    走出一段距离后,薛铮远轻轻叹了一声。

    “七百年了。”薛铮远有些失落,“来看灵儿的越来越少了,记得她的也越来越少了。”

    见他面上惆怅不似作假,玉蝉衣道:“单说在做哥哥这件事上,你是个好哥哥。”忽略掉薛铮远在谈到陆闻枢时不吝溢美之词,简直和之前的她一样心盲眼瞎,他对妹妹真心在意。

    薛铮远辩驳道:“我这少谷主也做得不错啊!”

    玉蝉衣认真想了想,说道:“我不是风息谷弟子,这话我不能应你。”她练剑时听到不少风息谷弟子吐槽他们的少谷主。要是薛铮远往风息谷里走一走,就能知道他在风息谷弟子那,名气不算好。脸太臭,显得凶戾,教课时也太严厉,让很多弟子叫苦不迭,远不及做首徒的江言琅人缘好。

    薛铮远顿时没话说了。

    玉蝉衣最后回头看了逐渐要看不见的相思石碑一眼,心里暗道,这一世她要认识很多很多人,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

    或者说,她要被很多人记住。

    哪怕死后没有一块镌刻她姓名的相思石碑,至少在别人的记忆里存在着,于她而言,也算知足。

    生前寂寥,死后寂寥,这样的一段人生她不会再过。

    想到这玉蝉衣难免隐秘地开心了一下。

    如果说重新活过来的这一生逐渐开始被人记住令玉蝉衣感到知足,那还活在世上也还记得陆婵玑的微生溟对她来说就像是命运赠予的意外之喜。

    “我是不可能让你死的。”玉蝉衣冷不丁对微生溟说到。

    正在暗中侧耳细听玉蝉衣夸奖了薛铮远些什么的微生溟:“?”

    玉蝉衣见他一头雾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微生溟换了打扮之后,人瞧上去的确和从前很不一样了,于是多往他身上看了几眼。她哼了一声:“总之,你把这句话记牢了。”

    哪怕她自己死了,既认识陆婵玑又认得玉蝉衣的微生溟最好给她好好活在世上。但为了确保他这个曾经一心求死的家伙不会再动起找人杀了他的主意,即使她要走上去的路凶险万分,她也要努力活下去,好盯紧了微生溟,不然她可真的太不放心这个人了。

    沈笙笙这时也插进话来,她皱着眉,反驳了薛铮远的说法:“不啊,人很多的。我经常过来弱水这边,常常见到有人来相思石碑这里送花。”

    薛铮远问:“送春剑兰是吗?”

    沈笙笙重重点头:“对啊,春剑兰还是你们风息谷的花。能专门去风息谷采花过来祭拜薛仙长,那些肯定都是非常怀念她的人。”

    薛铮远语气艰涩:“那些……都是我雇来的。”

    沈笙笙:“?”

    玉蝉衣:“?”

    微生溟:“?”

    他们同时困惑不解地看向薛铮远。

    薛铮远道:“没办法,除了风息谷弟子之外,记得灵儿的人太少了。”

    风息谷里记得薛怀灵的弟子还有不少,他也经常在为新弟子授课时提到妹妹,提到他们风息谷曾经有一位剑术卓群的仙长,是以风息谷弟子里不少人记得薛怀灵,但玉陵渡与风息谷弟子常起冲突,风息谷弟子就不能常来弱水这边祭拜。

    而除了风息谷弟子之外,记得薛怀灵的人日渐减少,而弱水又是极其凶险之地,本就少人经过,这相思石碑逐渐荒了下去,无人理了。

    为了让薛怀灵不感到孤单,薛铮远无奈,只得偷偷雇佣了一些生活在凤麟洲的修士,让他们假装成怀念薛怀灵的样子,来相思石碑这里祭拜。

    “这几百年,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想让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怀念她,免使她心寒。”薛铮远道。

    沈笙笙拧起眉头:“可是,你这样弄……又不是真的,仙长会高兴吗?”

    “嘘——”哪怕已经离开相思石碑很远了,薛铮远还是低了低声音,“灵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们都别戳破,只要不让她知道是假的,她是不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