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凤凰于飞 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在经过陆墨宁时,他的脚步停了停。
陆墨宁的头低着,不敢接触对方视线。
他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听见来人那道充满威严的嗓音喊了他的名字:“陆墨宁。”
“来蓬莱前,你说,哪怕不拿头筹,至少也会位列前三甲。当时说得胸有成竹,结果却……”
陆墨宁的头低得更深了,一脸的羞愧难堪,这时肩膀一重,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力道转瞬即离。与此同时,他手里被塞进来一块方方正正的异物。
陆墨宁垂眼一看,一怔。
被塞进他手里的,是前往炎州秘境的通关玉碟。
“既然这论剑大会让你输得心里不痛快,那就将这一口气留着,跟着师兄弟们到秘境里杀妖杀个痛快,好好证明一番你有着不输旁人的本事。”
陆墨宁目光一震,攥紧了手里的玉碟,他将头抬起,声线铿然有力地回道:“是!定不负掌门期许。”
一腔热血在陆墨宁怀中激荡。
陆闻枢却没有再在陆墨宁身旁多做停留。
他对众人说道:“我来蓬莱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之后,便走向陆韶英,单独对他说道:“你随我过来。”
陆韶英依言跟上了陆闻枢。
他们进到客栈里的一间房间,陆闻枢抬手设下禁制,问陆韶英:“太微宗的首徒李旭为何直接放弃了比赛?”
“这……其中缘由我并不清楚。”陆韶英道:“只不过不止李旭,沈笙笙也直接放弃了比试,而他们的对手都是玉蝉衣。弟子认为,这件事应该和玉蝉衣有关系。”
陆闻枢却点了点头:“沈笙笙是私底下与玉蝉衣比过一回,败了便不打算再在论剑台上输上一次,李旭却不一样。”
陆韶英诧异:“掌门都知道?”
陆闻枢道:“来之前,这一届论剑大会的情况就有人向我汇报清楚。玉蝉衣与承剑门从无瓜葛,与其聊她,倒不如说一说李旭。”
“这位两百年不外出的太微宗首徒,一招参加论剑大会,明明是冲着头筹去的。可是,他在赢了你墨宁师弟之后,却主动放弃了和玉蝉衣的比试。”陆闻枢淡声道,“他和沈笙笙可不一样,没人看到他有主动找上玉蝉衣提前比上一回,论剑大会之前,他与玉蝉衣素无交集,没道理拿自己的名望为玉蝉衣铺路。”
他抬眼扫向陆韶英:“既然要弃赛不比,早不弃晚不弃,偏偏在打败了承剑门弟子之后再弃,陆韶英,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韶英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这些日子他只顾着比试,从没细想过这些事,经过陆闻枢提醒,瞬间福至心灵,想明白了。
他忿忿道:“要打承剑门的脸,也不是这样打的!”
陆闻枢颔首道:“自然不是这样打的,若他底气十足,就该战到最后,和你公开比试上一回,那才算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些哗众取宠的手段,自损八百也要灭承剑门的威风。”
陆闻枢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说玉蝉衣,几乎无人知你,陆韶英,你是否感到失衡?”
陆韶英道:“我从不在意外面的流言在说什么。”
“如此甚好,若因为此心态失衡,怕是正重了他人下怀。”陆闻枢道,“明日那场比试,你可有把握?”
陆韶英沉默下去。
如同玉蝉衣围观他的比试一样,他也去看过玉蝉衣的比试。
只是三十一寸灵脉,却能打得如此从容不迫,很难不让人心生畏惧。
试问他才打通三十寸灵脉的时候,绝对做不到像玉蝉衣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比试赢下来了。
“她很厉害。”陆韶英说。
“你可知道玉蝉衣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陆闻枢问。
陆韶英摇了摇头。
“旁人盛赞她三十来寸灵脉,就能拼进论剑大会前三甲。”陆闻枢道,“三十寸灵脉便能将剑用得这么好,是她最了不起的惊人之处,这点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可能恰恰也是她弱点所在之处。”
陆韶英沉默片刻,恍然大悟:“掌门的意思是,她灵力有限,比起速战速战,不如先留存实力,耗到她灵力将尽再给她致命一击?”
陆闻枢满意颔首:“不错,她打不起消耗战的。”
陆韶英本来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许多。
“心里有谱了?”陆闻枢问。
陆韶英重重点头:“多谢掌门指教。”
陆闻枢道:“明日那场比试,你绝不能输。”
陆韶英攥紧了拳头:“请掌门放心!明日的那场比试,弟子自会竭尽全力,拿下头筹来的!”-
次日,论剑台。
鹤鸣声起,围观者几乎将论剑台外堵得水泄不通。
停留在蓬莱的人几乎都来看这场比试,场地容不下的哪怕是站在树上也不想将这场比试错过。
赌注摊子那,因着李旭弃赛不比的惊天手笔,这一场比试,押注给玉蝉衣的筹码数与陆韶英勉强持平。
谈论玉蝉衣的人虽然多,论及她的声势是更大,但不论是她不尽宗的出身,还是她哪怕又精进了一寸也还是只有三十一寸灵脉的事实,都让她拿下头筹成了件艰难的事,依旧让不少人对于她是否能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持观望态度。
星罗宫宫主也抱着狐狸出现在观战的人群当中。
听着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一下下轻轻抚摸着怀中紧张扒着她衣角的小狐狸,同澜应雪说道:“这陆韶英虽然不是承剑门的首徒,却也是核心的内门弟子,听说是由陆掌门亲自教导出来,玉蝉衣想赢过他拿下头筹,人人都说不太可能。你说,玉蝉衣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澜应雪道:“玉蝉衣早已做到了许多不可能做到的事,按他们之前的想法,三十寸灵脉来蓬莱也就只有一日游的份儿,哪会站到现在。”
“一个小门小派、资源匮乏的修士,灵脉也没全通,就敢站到论剑大会的台上,一路打到最后,已经是空前绝后史无仅有。哪怕今日她输了,我倒觉得她在人们心里,比拿了头筹更厉害。”
星罗宫宫主嫣然笑着说道:“先别说这话,能不能赢还不一定。我倒是觉得,头筹未必不是她的。”
裁判席上的叶坪舟等人已经各就各位了。
论剑台上,玉蝉衣和陆韶英相对而立。
“请。”陆韶英目光落在玉蝉衣身上,声音冰冷说了一句,随后,剑出鞘。
玉蝉衣同样也是一声“请”之后,手握长剑,开始出招。
出乎意料的,陆韶英神色冰冷,目光逼人,手下出的招式却无甚杀伤力,大多只是试探,而非攻击。
可哪怕只是试探的招式,玉蝉衣也得驱动灵力挥剑抵御,否则也会被剑气所伤。
而当玉蝉衣主动进攻时,陆韶英也只是只守不攻,完全没有要出手反击的打算。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的试探十来招之后,玉蝉衣眉头微皱。
此时,台下的各位看客们,有些早就无聊得打哈欠了。
他们本以为,最后一场比赛应该是刀光剑影,搏杀得你死我活,精彩绝伦到叫人拍案叫绝。
哪想如此无聊,毫无观看性可言,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一时间,有人在台下开始议论起来。
玉蝉衣看着陆韶英那得意含笑的眼睛,知道她心头的怪异感来自于哪里了。
陆韶英对这一次魁首志在必得,他不打算和她正常过招,也不是出于谨慎用那么招式试探她,而是打算……耗死她!
陆韶英灵力雄厚,是论剑大会赢到最后一天和她对阵的人,实力不可小觑。而她的弱点,只有三十一寸灵脉,容易灵力枯竭的命门,估计对方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才会如此软绵绵的试探,只打算消耗她的灵力,等着她力竭。
他是选对了唯一有可能赢过她的策略……可是,她已经幻想过千万次如果她的敌人是自己她要如何做,她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弱点?
她最难缠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他还没有拿捏她的份儿。
玉蝉衣果断提剑直奔着陆韶英背后绕去。
看上去像是往最安全的地方逃窜一样。
台下一阵喝倒彩。
最先感知到她路数在变化的,是站在论剑台下的沈笙笙。
沈笙笙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她没办法在看到玉蝉衣这场比试中使用她的招数时,还能忍住不笑。
沈笙笙得意同一旁的江言琅说道:“之前说我的打法漂亮你还不信,看看,玉蝉衣可没看上你的路数,略略略。”
说完又转过头来看着论剑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好!玉蝉衣!好极了!”
在众人不明所以喝倒彩时,只有沈笙笙肆意喊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论剑台上的那道身影,满眼的欣赏与赞叹。
和沈笙笙对招过后,玉蝉衣有琢磨过她那诡秘莫测的出招方式和以攻为守不要命的打法。在经过了这么些天的内化之后,终于在这一刻,在最后一场比试上,用了出来。
玉蝉衣暂时还做不到像沈笙笙那样,能把剑气凝成最细的一条线,像暗器一样偷袭直奔要害,但她的身形如同魅影,学会了沈笙笙完全不按照套路出招,只管速战速决一击毙命的打法,一出手,就是先声夺人,来势汹汹,每一次出手都是不死不休。
剑刃之上,裹着她那要将人“绞杀”致死的剑意,急风骤雨般,密集攻向陆韶英。
先是他的眼睛,再是他的喉咙,再不行,就绕背……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比试,而是……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较量!
这凛冽的剑意和杀伐之气,直接让陆韶英脸色大变,章法大乱。
一开始,陆韶英的抵御还算有章法,他还记得初时制定的策略:要耗干玉蝉衣的灵力。而后,在她灵力枯竭之时,轻松将她打败,将头筹收入囊中。
可渐渐的,玉蝉衣的攻势不见势颓,反而越发勇猛,完全是要将他杀死的迹象!陆韶英再也无力藏招,为了勉力招架住这令人颤栗的剑意之下,他几乎使出了毕生所学,手下所有学过的剑招,都被他一股脑抛了出去。
但……不够,还不够。
想赢,又怎么能这样狼狈的防守?
只会防守的那一方,是一定会败的!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杀气,似乎永不停止进攻的玉蝉衣,陆韶英眸光一冷,忽然空中顿住身形。只见他不知何时,召唤出另外一把长剑握在手上,双手持剑后,本来要防守的姿势停下来,半路硬生生换了个招式。
下一刻,论剑台上,响起一声凤鸣,两只被剑气描绘而成的凤凰即将成形。
“凤凰于飞!”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
“竟然是凤凰于飞!是陆掌门送给爱侣的凤凰于飞!这可是一套双人剑法,没想到陆韶英竟然能一人手持双剑,使出凤凰于飞!”
“这有什么稀奇的?承剑门本就擅长剑阵。这论剑大会若是允许双人对战,只怕没人能在他们手下赢下来。”
“今年这场比试可真是……一个三十一寸灵脉便有剑意,另一个单枪匹马就能用出双人阵法,实在是空前绝后!不论谁输谁赢,这场比试都精彩极了!”
凤凰于飞……?
几乎在陆韶英起势的那个瞬间,玉蝉衣就有种猜到他会用什么招式的预感,她所创的剑招,她如何能不一眼认出它来?
但听到众人呼喊的剑招的名字,她还是心头一颤。
怎么会叫凤凰于飞?!!
不过须臾之间,论剑台上,又响起两声应和在一起的凤凰皋鸣之声。
陆韶英的凤凰于飞剑招,已经完成。
空中,两只浑身着火的凤凰展翅飞翔,随后俯冲着向玉蝉衣袭来。
那巨大的凤凰身躯,带着烈火,几乎能焚毁人的躯体,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论剑台下靠得近的看客都不由得后退一些,免遭池鱼之殃。
站在论剑台上的玉蝉衣却是一脸冷笑。
她对两只“火凤凰”凝结在一起的剑气视而不见,径直冲了上去。
一千年如影漂泊时,玉蝉衣无一刻不后悔,后悔自己将练剑十三年的成果交到了陆闻枢的手上。
没有比她更知道要怎么将“凤凰于飞”毁掉了,没有人知道她在一千年的迷茫苦思中已经在将这套剑招换作了另一幅样子,看到陆韶英使出来的招数,玉蝉衣简直想要失声发笑。
哪怕这个招式给了他们,一千年后是得到了一些改良与精进,可在她眼里真真是稚嫩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
没人知道玉蝉衣是怎么做到的,只见她绷着一张脸剑光泠泠,不等他们眨眼就以非常巧妙的方式,破解了陆韶英的“凤凰于飞”。
看上去声势浩大的火凤凰在空中不过存活片刻,就化为一点点的火星子,消失不见。
陆韶英因使出凤凰于飞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凝在脸上没有退去,就看见他的剑招被破了个彻底。
这……怎么会?
怎么会?!!
眼睁睁看着玉蝉衣的忽然后退,身体滞空之后,手中的剑改变了招式!
下一刻,一只白色的凤凰凭空出现。
单只的白色凤凰跃然空中,硕大而又圣洁无比。它发出比刚才那两只凤凰更高昂的皋鸣声,随后昂首向陆韶英俯冲而去。
竟然,也是“凤凰于飞”!但又不是……凤凰只有一只,少了点缠绵,多了杀伐之气,看上去洁白无比,却寒意迫人,明明是极美之物,却像是要降下最残酷的神罚。
玉蝉衣挥出的剑气凛冽如霜,如雪,陆韶英被这白凤凰裹挟着,身在其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雪。
等肆虐的风雪停歇后,陆韶英身上添了十几道血痕。
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陆韶英不能相信。
他苦练了这么多年,才能习得一人双剑,才能使得出“凤凰于飞”,这本是他的杀手锏,怎么会……玉蝉衣怎么会?!!
但破了陆韶英的凤凰于飞之后,玉蝉衣的剑尖仍不退让,依旧在向前、不断向前。
她浑身战栗,眼睛滴红,手里的剑一往无前,像是要直接穿刺进陆韶英的喉咙。
在此刻的玉蝉衣眼里,使出“凤凰于飞”陆韶英和陆闻枢几乎没了分别。
她那时候是真的喜欢过陆闻枢,十五六岁她知道了这世上有种人与人之间可以缔结的更亲密的关系叫做伴侣,像大多数凡间少女一样情窦初开,那时还是陆婵玑的她认认真真想过了,如果她今生非要有一个伴侣,她只希望陆闻枢来做这个伴侣。他总是在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话,她也喜欢被他陪着。
十八岁那年,陆婵玑本打算将这剑招命名为“凤凰于飞”送给陆闻枢就下山,又在得知他即将要与薛怀灵结为道侣之后,羞耻到全然不想将这个心事暗藏的名字公之于众。
那时她告诉他,就将这个剑招命名为“婵玑”吧。
她想让他拿它去杀更多的妖,除更多的魔。她想要人世间不要再多一个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了。她想让承剑门那些笑过她的人知道,凡人也是有凡人的本事的。
再想起来,真真是天真可笑极了。
玉蝉衣清楚地记得,那时她自顾自说着让他将命名为“婵玑”的话,他好像都没有回过一句答应,又怎会遵守诺言,将这剑招按她的心意命名呢?
可是,为什么要叫它“凤凰于飞”,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她知道陆闻枢哪怕将这个剑招公之于世,定然不会按她告诉他的那样,叫它“婵玑”,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用的竟然是她最一开始给它的名字。
陆闻枢是怎么知道“凤凰于飞”这个名字的?从她扔掉的废纸堆里找到的?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会因为猜到了她的心意,为他自己十三年的温柔相待果然成效显著而沾沾自喜?还是……暗自得意?又或者,是觉得这是句向别人诉情意时很好用的句子?玉蝉衣恶心到心底发寒,哪怕陆韶英败势已经无可逆转,她却根本停不下来,绞杀的剑意一旦成型,寒冷的剑身不平静地疯狂震颤,似乎不尝到血似乎就无法平静下去。
见此情状,在底下看着的微生溟不由得瞳仁一缩,玉蝉衣已经赢了,要是她再不停下,陆韶英将血溅论剑台,甚至命丧于此,玉蝉衣杀红了眼违反规则也会付出惨痛代价,这场比试将会没有赢家!
他正要出手,那把剑却在即将触及陆韶英喉咙的最后一刻自己停住了。
第42章 垫脚石 他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却成了……
就在只差一点就要挑破陆韶英喉咙的位置,玉蝉衣硬生生将她的剑控住,指尖压着它平静下来。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瞧见了玉蝉衣身上浓重的杀意,照她方才的势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能自己停下来。
裁判席上,同微生溟一样紧张站起来想要制止一场血腥事故的叶坪舟脱力坐回椅子上,连忙高声喊道:“不尽宗,玉蝉衣,胜!”
声如洪钟,穿透人群。
论剑台上,玉蝉衣彻底清醒。
窥见陆韶英眼睛深处的恐惧,冷峭着一张脸的玉蝉衣一抬手间,用灵力将陆韶英身上那十几道伤口拂去,之后,不再给他半点眼神。
陆韶英,怪就怪你姓陆,怪就怪你拜入了承剑门。
她可以对很多对手心怀慈悲,唯独,承剑门弟子除外。
入了承剑门,就成了陆闻枢锦绣声名上的附庸,哪怕再好,也无半点与她为友的可能。
台下陆续有人反应过来。
“凤凰于飞……玉蝉衣用的好像也是凤凰于飞?”
“不不不,起势虽然十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招式,她在凤凰于飞的基础上变化了太多。”
“玉蝉衣!”
喝彩声逐渐高涨,好多人在喊她的名字,玉蝉衣站在台上,一脸怔怔。
原来,拔得头筹,是这种滋味。
原来,万众瞩目,是这种滋味。
这就是陆闻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东西是吗?
的确是令人想要贪尝的滋味。
可也是……不过如此的滋味。
就为了这点东西,值得陆闻枢拿他自己的十三年,拿她的一条命来换是吗?
玉蝉衣垂了垂眼,因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悲凉,苦笑起来。
真是可惜。
可惜今日陆闻枢不在蓬莱,看不到这个场景,看不到他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成了她登高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心有所感似的,玉蝉衣忽然抬眼,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望向论剑台下的一人。
那人面容陌生,但一双眼睛深潭一般平静。
令玉蝉衣熟悉的冷寂平静。
他一身白衣,面貌平凡普通,看上去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承剑门弟子,和周围所有人或惊讶或哗然的丰富表情不同,他独自一人无风无波地注视着论剑台上的她,似乎一切的情绪都被掩藏在那双静寂的双眼底下。
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气质,玉蝉衣无比熟悉。
她呼吸一窒,浑身血液似乎都要汇集到她握着剑的指尖上去,手中已经平息下去的长剑差点要再次震颤起来。
将颤未颤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
回过头,只见她那师兄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她:“愣着干嘛?照着昨天跑过一遍的逃跑路线,快逃啊!”
朝她鬼眨眼的样子不像是她今日拿了头筹,倒像是他们一块儿做了贼。
说着话的同时他已经抓着她双脚腾空踏到云端上,玉蝉衣连忙挽了个心诀,御剑踏在脚下。
微生溟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跑得还算是快的。”
他坐到剑尾,轻叹道:“今日之后,你在巨海十州的剑修中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小师妹,这等声名,对你来说可足够了?”
那论剑台越来越小,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也化成一个小点。
“不够。”玉蝉衣道。
“野心勃勃。”微生溟指尖轻点,轻声点评。
玉蝉衣:“不够淡泊名利,不够君子之风了是吗?”
微生溟轻笑:“一场比试怎么打得你火气这么大?淡泊名利有什么好的,把有呼风唤雨之能的位置让渡出去给德不配位的人坐着?他们配吗?”
“野心勃勃很好,我只怕你有如此本事却没有一点儿野心。有救世之能却不世出,会令我扼腕叹息,心里很难受的。”
玉蝉衣沉默了半天:“师兄平日里说话不能一直像此刻一样吗?”
微生溟一愣,挑了挑眉“啊”了一声。
他貌似很不好意思但又很受用地弯了弯眼睛:“小师妹这是在夸我吗?”
“可我能说的正经话就那么几句,让我一直像刚才那样说话,憋死我算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玉蝉衣无奈极了。
微生溟问她:“凤凰于飞,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承剑门的剑技,你琢磨了多久?”
玉蝉衣道:“早就忘了。”
微生溟却独自琢磨开了:“如此烂熟于心的程度,绝非一年两年。可你的年纪又这样小,难道你打娘胎里就觉醒灵脉开始琢磨剑技了?果然是天赋异禀,令我这种资质愚钝的自愧不如。”
玉蝉衣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好漂亮的招式。”微生溟闭着眼睛像在回味着什么,满脸惬意。
“哪个招式漂亮?”玉蝉衣问。
微生溟眼睛未睁,一脸回味地说道:“自然是你刚刚在台上用到的招式,原来那招‘凤凰于飞’所有的绵绵情意到你这却化作了一把能割断人肠的温柔刀,漂亮,实在干脆漂亮。”
玉蝉衣垂下眼,很想告诉微生溟,他看到的那招“凤凰于飞”,也不是它一开始的样子了。
一千年过去,也许是陆闻枢,也许是薛怀灵,又或许是哪个承剑门弟子,将“凤凰于飞”变得更好更强了。
这时微生溟声音轻了轻:“之前,我一直觉得,这‘凤凰于飞’,似乎并不完整,似乎缺了半式,我一直在想最合适的会是什么,竟然从未想过,将它拆解之后,变成单人剑招也算是一种圆满。小师妹确实厉害极了。”
玉蝉衣眼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仍合着双眸的他。
这一招“凤凰于飞”,的确是不全的。
还有剩下的一半招式,她原本打算在她在人间走到生命尽头之后,在她老死之后,想办法转交给陆闻枢。
十八岁的陆婵玑本来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隐约感受到了因为她着急创造出“凤凰于飞”导致有些地方她并没有那么的深思熟虑,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构思下半式剑招。
她曾经想留下它,在她死后代她陪着陆闻枢的。
所以,她甚至提前给它取好了名字——“生死不离”,她会死去,陪伴不了他太久,剑招却可以陪他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像一句谶言一般印证到她自己身上,陆闻枢也想与她生死不离,只是这个他想要的“生死不离”里没有让她“生”着这回事。
她早该想到的,以她凡人至多百岁的寿命,怎么能做到他口中一直在说着的会永远陪着他?死了就能了!……她早该想到的。
废纸堆里是写了“凤凰于飞”的名字,可“生死不离”只在她心里存在过。
陆闻枢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得到完整的剑招了。
玉蝉衣本来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凤凰于飞”后还有剩下的半招的,但此刻,她荒芜的心底像是有一阵风极速掠过,忽然间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将后半式同眼前这个闭着眼睛咕咕哝哝的人说上一说。
最终,玉蝉衣还是忍住了。
落霞峰一到,踩到山头薄薄的细雪上,玉蝉衣心底的冲动彻底压抑下去。
峰上一间亭,亭中一石桌,一人独坐其中。
石桌上,放着昨日七星树下见到的那坛酒。
酒坛尚未打开,一见到他们,那人朝他们招了招手,玉蝉衣走进去,喊了声师父。
涂山玄叶笑问:“拿头筹的消息告诉你师姐了?”
玉蝉衣这才意识到,这轮比试的结果还没通过传音石告诉巫溪兰。
她连忙拿出传音石来,涂山玄叶弯着眼睛:“不必了,我已经告诉她了。来来来,喝庆功酒。”
他说着开了酒坛,各自给微生溟和玉蝉衣倒了满杯的酒。
接过酒来,玉蝉衣一口饮尽,酒水入了喉之后,没有半点辛辣,反而有灵力在往四肢百骸钻去,仿佛在洗涤灵脉,整个人都通透了,心头那点淤塞感也通了。
她眼睛本能亮了亮。
捏着酒杯看她的微生溟这才笑了一笑,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早说了是好酒,小师妹这回可信了?”
玉蝉衣很惊奇地问道:“这是哪来的酒?”
微生溟道:“不如等有机会,你去问问叶掌教。”
玉蝉衣问:“你不知道?”
微生溟道:“知道是知道,可你性子这样闷,怕你日后和叶掌教没话聊。”
涂山玄叶道:“什么酒啊,这么神秘?”
他好奇地觑着这酒,玉蝉衣问:“师父一口都不能喝吗?”
涂山玄叶道:“一口倒是可以,怕就怕……”
玉蝉衣:“怕什么?”
涂山玄叶咽了口空气:“怕一口之后,再来一口。”
玉蝉衣:“……”
但过了一会儿涂山玄叶果然还是没忍住,他道:“徒弟的庆功酒不喝实在是不像话,我决定了,就喝一口。”
一口之后,果然又一口。
玉蝉衣和微生溟相顾无言,默默看了一眼对方,默契地选择没有提醒涂山玄叶他喝了不止一口。
反正,有他们在身边,喝醉了也没关系。
一坛酒即将见底,涂山玄叶脸上很快浮起红晕,本来就漂亮得不像话的一张脸更是像染上桃花颜色一样。
他托着腮对玉蝉衣说道:“我这师父实在做得有些不称职,若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剑是什么练的,你哪怕说是你师姐教的也别说是我教的。不然以后真要有人找我教他剑法,那我可真是几条狐狸命都经不起这折腾。”
狐狸命?
涂山玄叶又道:“小蝉衣,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你离开蓬莱之前,星罗宫宫主除了替你师姐做好了一身罗裳之外,还亲自帮你做了几件。别急着拒绝,这星罗宫宫主是我见过最有生意头脑的人,她不做亏本生意,你要是成天穿着星罗宫的罗裳,之后这一百年星罗宫的罗裳必然会十分抢手。可恶,我不喜欢穿罗裙她非要给我也做几身,日子简直没盼头了啊啊啊……”
他说完,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歪歪扭扭站起来几步走出凉亭,竟然直接歪倒在雪地里呼呼大睡。
玉蝉衣想上前将倒在雪地里的他拉回来,刚走出凉亭,雪地里一道白光闪过,刚刚涂山玄叶躺着的地方人已经不见,却卧着一团蜷缩着的白色毛茸茸。
细看两眼之后,玉蝉衣沉默了下去,默默将它抱起来抱在怀中。
微生溟同样走出凉亭,两人站在雪地无言相对,最后都看向玉蝉衣怀里的白狐狸。
“是丢丢。”
“这不是星罗宫宫主的灵宠吗?”
过了会儿,他们又异口同声。
又是一阵沉默,在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看了眼那只呼呼大睡的白狐狸后,微生溟头疼道:“我还以为他说的狐狸命是醉了酒说胡话,没想到竟然是酒后吐真言了。”
他问玉蝉衣:“涂山玄叶可曾和你说过,他一直在云游四方?”
玉蝉衣点头:“他还说过,你我都难担他的大任。”
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们都很难把总是自称老人家的涂山玄叶和这样一只软萌柔弱的小灵狐联系在一起。
微生溟先行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他倒也没有说错……”微生溟艰涩道,“做人灵宠、确实是我从未想过人能有的本事。”
微生溟问玉蝉衣:“等他醒了,要怎么说?”
玉蝉衣则是一脸大彻大悟,她已经弄明白了为何在飞舟上丢丢总是在她门前弄丢“玩具”,也明白了涂山玄叶托她带回去的那些东西到底从何而来,更明白了初到蓬莱那阵子为什么每次涂山玄叶一出现不久之后澜应雪就会跑出来找丢丢。
她开始想着要不要找机会将涂山玄叶给她的东西送回星罗宫去,可好像澜应雪也说过,是丢丢的玩具就是丢丢的东西了,还回去似乎不过是多此一举,一时间倍感棘手。
玉蝉衣无奈先用一道禁制将小狐狸护起来,丝丝灵力撑着它洁白身躯浮在空中,用灵力为它搭了个床。
小狐狸舒服到躺上去就翻了个身,下巴搁在爪子上,睡得香甜。
她神色已经镇定下去,答了微生溟方才的问话:“仍旧像从前那样,当作自己不知道好了。”
微生溟问:“为何?”
玉蝉衣看着他说:“有一些身份,那个人自己不想说,哪怕知道了,何必戳破。”
她信手为他倒了一杯酒,一双漆瞳黑如曜石,清明透彻,语调云淡风轻极了:“这种时候,不如索性装作不知,遂了对方一番意愿,成全他一番苦心。这样不是更好吗?”
微生溟微微蹙了蹙眉,视线渐渐垂落到桌上那杯新倒好的酒上,默不作声良久,忽然情绪不明地轻缓笑了一声。
他慨叹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微生溟拿起酒杯,举起来敬着她,眉眼柔和万般郑重对她说道:“小师妹,再过几天,我会给你答应过你的那把剑的。它会很喜欢你的。”
第43章 赝品 第一眼遥遥一瞥,疑是故人来……
山头覆雪,冷气袭人,微生溟坐在亭中,坐望蓬莱,眼底萧瑟,脸上的笑却很平和了,像是有什么心愿彻底了却。
“把它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微生溟仰头将酒饮尽。
听他主动提起那把剑,玉蝉衣也不谦让,点点头痛快应下来:“多谢师兄。”
她也遥遥看向落霞峰下,亭外有风吹着细雪飘摇,周遭万籁无声,远远的,可见论剑台附近人影交错,看起来,底下似乎十分热闹。
玉蝉衣默默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完,面上也变得温热许多,运功帮旁边团成一团睡大觉的涂山玄叶卸了酒力,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化作人形醒来,坐在亭子里的地上,脸上懵懵的,神智尚未完全回笼。
“我怎么睡了一觉?”片刻后,涂山玄叶问。
残霞升起,夕阳晚照明亮而又迷离地覆盖着蓬莱仙岛,他看了眼天色,脸色倏地一白,浑身一个激灵。
涂山玄叶看向微生溟和玉蝉衣,语气紧张地询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两人同样的一脸平静,皆是轻轻摇了摇头。
涂山玄叶狐疑地看了一眼他们二人,可不管是微生溟还是玉蝉衣,脸色都与平常时差不多。
这两个人脸上一贯都没太多表情,尤其是玉蝉衣,这让涂山玄叶很难通过他们面上的表情窥探他们的内心。涂山玄叶看了又看,最后只能半信半疑地相信他们。
“我喝了多少酒?”他坐回石桌旁。
微生溟面不改色:“一口。”
“这不可能。”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小蝉衣你不骗人,你告诉师父,我喝了多少酒。”
玉蝉衣闻言眉梢轻动,那一瞬间涂山玄叶好似在她脸上看到了微生溟起坏心思时的表情,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吗?在蓬莱叫她和微生溟日夜相对地待上一个月,本性就被污浊了是吗?
但好在玉蝉衣的表情很快收归风平浪静,她道:“没有注意,但不止一口。”
涂山玄叶松了一口气,玉蝉衣的话可比微生溟的可信多了,他伸了个懒腰:“方才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又问:“我睡着的时候,你们两个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喝了半天的酒?”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道:“啧,不知道的,看你这风平浪静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你拿了这届论剑大会头筹。”
“带给你个好消息,你师父我无意中偷听到,星罗宫宫主她打算送你几身她亲手制作的天女罗裳,约莫最近这几日就会让她的弟子来找你。我见你和她们关系不错,这份礼物大可以收下,日后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礼的。”
这消息在他醉酒时已经说过一次,清醒时再说上一回,玉蝉衣已经没了半点意外,不过能区分出来,涂山玄叶清醒时说的话听起来可比醉酒时说的话正经多了,少了不少抱怨。
不过,恐怕醉酒后说的那些话,才是他真正心里所想的吧。
玉蝉衣隐约笑了笑,并不点破什么,只是说道:“多谢师父。”-
落日拂开湖面粼粼波光。
仙湖旁边,天色渐晚,却还没有晚到点灯的时候。
竖立在湖边的几栋客栈内,光线逐渐暗沉下去,除承剑门包下的客栈以外,其他的客栈全都空着。
论剑大会已经结束,头筹水落石出,想找玉蝉衣比试的正在满蓬莱地找人,而没这个心思的则纷纷前往蓬莱秘境,趁着仙岛对外开放的最后几日,寻一寻岛里的宝物。
唯有承剑门包下的客栈内,道道白衣立在其间。
在论剑大会结束之后,他们便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当中,气氛极度冷凝。
陆韶英败给玉蝉衣,屈居第二,是令人难以接受,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却是,打败他的玉蝉衣,用的却是改自承剑门剑招的招式。
这好比在当着所有剑修的面,告诉他们,承剑门的剑招算不了什么,看,她能从里面找出来那么多的毛病,改掉之后,弄出来更好的。
而承剑门用这招式用了整整一千年,却不及她改的漂亮。
论剑台上只败了一个陆韶英,论剑台下,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脸上都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三十一寸灵脉就能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难得一见的剑意、用得出神入化的剑招……随便有哪一个出现在任何一个剑修身上,都已经能使之名声大噪。
一外门弟子突然小声同自己的同伴说道:“哪怕是一千年前那届论剑大会,掌门他……也没有做到像那玉蝉衣一样吧?待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却能让人猜到他想说什么。
更何况,所有人心里都有和他一样的恐惧——
才三十一寸灵脉就杀成这样,待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那这剑道第一是不是要易主了?!
他们都很想问一问自己的掌门对玉蝉衣的看法,迫切想知道这玉蝉衣是否真有赢过掌门的本事。
但没人有这个胆子。
这时有人一抬眼,倏地背生寒刺,慌忙将头低下去,庆幸着方才没有将话说出来,一边用胳膊支了支了身旁的同伴。
二楼走廊栏杆旁边,陆闻枢正站着那,面容肃然更甚往日,雪一样冷。
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只是,他若是想收敛自己的气息,就无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注意到陆闻枢的弟子陆续变多,有人道:“韶英师兄在做什么?”
二楼走廊中,陆闻枢的房间外,陆韶英不知何时来到陆闻枢的对侧,双手高高举着,将一条长鞭跪呈在他的手中。
长鞭高过头顶,陆韶英的头低得比前几日的陆墨宁还要更低,他道:“掌门,弟子来请罪了!”
顿时,底下的弟子全部关注起了上面的动静。
陆闻枢终于将视线从底下承剑门诸多弟子身上收回,他看向陆韶英:“你何罪之有?”
陆韶英道:“弟子……输了今日的比试。”
陆闻枢静静看了他两眼,说道:“只是输了一场比试,何来有罪一说?”
陆韶英仍低着头:“弟子明明答应过掌门今日定能拿得头筹,若非弟子练剑不力,输给了玉蝉衣,承剑门就能又蝉联一届头筹,都怪弟子!弟子有罪!”
陆闻枢轻轻抚着指骨,有条不紊地说道:“论剑大会向来都是有输有赢,赢者风光,输者黯淡,错过了,便再无再度站到论剑台上证明自己的机会。曾经对你抱有期许的师长对你失望,同门其他弟子会因你受到嘲讽,他日别人谈起玉蝉衣,都会笑一声你这个承剑门的弟子却被对方拿承剑门的剑招打败,这一切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折磨吗?”
他话语每多说一句,陆韶英的脸色便更凄凉上一分。
站在一楼的陆墨宁也同样脸色十分之不好看,黯然低下头去,像是一并被训着。
陆闻枢道:“论剑大会上输了比试,我不会怪你。”
陆韶英举着长鞭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可陆闻枢话音一转:“可你绝非彻底无罪。”
陆韶英身躯一震。
“何时将‘凤凰于飞’练会的?”陆闻枢问。
陆韶英再度将长鞭高高举起,不敢正视陆闻枢:“弟子、弟子是在藏书阁的传影石里,看到了掌门与薛仙长使用凤凰于飞的影像……”
陆韶英道:“我、我觉得这是很厉害的双人剑法,就偷偷学习了一番,弟子从未有过想要冒犯掌门与薛仙长的意思。也从来没和第二个人一道用过这个剑法,苦苦练习了许久,才学会独自一人将这剑招用出来……”
“可你将它用得漏洞百出!”
陆韶英唇一抖,陆闻枢脸上神色绷紧,隐隐有动怒的前兆,但陆韶英所认识的他性情温和……陆韶英心知自己这是犯了大错,连忙将头低下:“弟子愿意领罚。”
他知道掌门与薛仙长感情甚笃,他用了他们的定情剑招,也是情急之策,是被玉蝉衣逼急了才用的。他没想过会被玉蝉衣以相同的招式打败的。
这时听陆闻枢落了声:“等回到炎州,去戒律堂,领一百道鞭罚。”
陆韶英焦灼忐忑的心在收到惩罚的这一刻终于定了。
“是!”他痛快应道。
“还有一罪。”陆闻枢扫过陆韶英,视线又一路扫向底下众人,仿佛有千钧山压在他们的背上,每个人都抬不起头了,不是无形中的感受,而是真的灵力压迫。
他视线一路扫过,最后又落回陆韶英身上:“陆韶英,是你将‘凤凰于飞’的剑谱透露出去的?又或者说,是你们中间的谁透露出去的?”
底下鸦雀无声,陆韶英连忙自证:“在今日之前,我从未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面前用过这个招式,更别说剑谱。”
“掌门,还有近千年来被驱逐出承剑门的弟子,其中若是有内门弟子,他们也接触过剑谱……”陆墨宁顶着重重威压说道,“还有那玉蝉衣,她偷师的速度太快,说是不尽宗的,用的剑招,几乎全来自太微宗和承剑门。”
巨海十州没有剑招是哪个门派的就只能由那个门派弟子用出来的规矩,只不过,若非本门弟子,往往听不到最精准的讲解,也拿不到真正的剑谱,只能照着别人用出来的剑招琢磨,很容易依着葫芦画瓢画错。
但玉蝉衣不一样,看到最后一场沈笙笙的反应,陆墨宁很肯定,玉蝉衣是拿了沈笙笙的打法在比的。
“也许是她看见有谁用了这个招式……她学的太快了。”
陆闻枢问:“她仙龄多少?”
陆墨宁道:“不过……二十来岁。”
陆闻枢冷声问:“那你觉得,这二十年间,会有谁能在她眼前用过这个招式?”
陆墨宁一哽。
是了。
一来,“凤凰于飞”难度不低,需要两个修为深厚的修士同时使用,才能完整用出,条件很是苛刻。若不是玉蝉衣实在是强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陆韶英单凭着今日以一己之力用出“凤凰于飞”,也能名声大噪一番,足见这剑阵使用出来的难度有多苛刻。
二来,承剑门内门弟子对掌门与其道侣的定情剑招多有避讳,并不常用。
那玉蝉衣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招式的?
陆墨宁茫然了。
而陆韶英更是恐慌到面上血色全失。
“当真不是弟子将剑谱泄露出去的!”重重威压之下,陆韶英恨不得以头抢地自证清白,“弟子可起血誓,以神魂尽散为代价来保证!”
陆闻枢却将压在他们身上的灵力收了回来,他道:“有一个人,也许知道这个招式……”
“谁?”陆韶英连忙爬起来问。
“他若见过一次,就能拆解,化作单人剑招教给自己的徒弟,也很正常。”陆闻枢声调已近平静。
陆韶英怔然道:“那人是……不尽宗掌门?”
“玉蝉衣与不尽宗掌门的师徒关系,不过是他们想让你们看到的。”陆闻枢道,“真正的师父另有其人。”
“是谁?”
微生溟……
陆闻枢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他道:“休息吧,此事与你们无关,我自会亲自查清的。”
他一拂袖,进了自己的房间。
底下有人看着仍然跪在二楼的陆韶英,想着刚刚陆闻枢降下威压时无力反抗的滋味,颤颤道:“以后,这谁还敢用凤凰于飞啊。”
“别想了,说这么轻巧,像是你有本事用出来一样。”
“玉蝉衣的那个招式,也不能学了是吗……”
“你傻啊!玉蝉衣用这招打败了韶英师兄,多给韶英师兄,多给我们蒙羞啊,你还要学!故意给韶英师兄难堪吗?而且掌门的意思你没看清楚吗?他根本不想让别人用凤凰于飞!你脑子真是被妖吃了!”
陆闻枢关上门,将他们的议论声全部闭在门后。
他坐到桌边,指尖在桌上轻敲,一脸心事重重。
陆闻枢想着玉蝉衣在台上最后使出的招式,想着那只圣洁漂亮却又杀机重重的白凤凰。
第一次有人,给了“凤凰于飞”一个圆满,只是,将双人剑招变成了单人的。
真是自作主张!
这玉蝉衣仙龄不过二十来岁,想要做到将“凤凰于飞”改到如此程度,先要将原本的“凤凰于飞”了解透彻,之后再花上时间钻研精进,只二十来年,怎么足够。
但若是有人在帮她,那就不一样了。
陆闻枢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在玉蝉衣呆呆站在台上时,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论剑台上,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登上云端,二人逍遥离去。
微生溟,还活着……
病得这样不成样子,论剑台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了。
但陆闻枢依旧能够认得。
想到微生溟,陆闻枢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一千年来他最不想回忆的那天,铸剑崖的地面剧烈震颤,天崩地裂狂风呼啸,似乎天地都要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他本以为这便是“荧惑”出世所带来的威力,直到他看到跟着陆婵玑投身崖底的那道身影,才知道铸剑崖外的禁制被人破了。
被微生溟破了。
铸剑崖外的禁制由创世老祖所设,无人能摧无人能毁,微生溟强行破了禁制闯进来就好比逆天而行,闯进来时已是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是个血人了,又义无反顾投身到铸剑崖底,被“荧惑”剑气所伤。
那时他在崖上看了一眼,拔出“荧惑”后,转身离去。
微生溟被“荧惑”剑气伤得筋骨尽露,白骨森森远远可见,躺在铸剑崖底奄奄一息,他本以为微生溟会身陨崖底。
他曾有片刻犹豫。
可是,私闯其他宗门禁地,哪怕死了,也不会被怪到承剑门头上。
想通这点,毫无留下的必要。
但微生溟却活了下来。
活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八百年前,微生溟被逐出太微宗,成了太微宗的弃徒。之后几百年前,巨海十州再无微生溟的任何消息,关于他的一切都在淡去。
生着心魔、拔不出剑,带着一身被“荧惑”伤至筋骨难以痊愈的陈伤旧疴,那把七杀剑上沾过的妖兽与魔族的血又实在太多,那么多嗜血成性的仇人等着生啖其血肉,失去了太微宗的庇护,微生溟如何都活不长了。
但陆闻枢一直在找微生溟,死要见尸才安心。
不然,他的存在就像一根硬弦绷在他的心上,割着他的心脏,叫他日日夜夜不得长宁。
陆闻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隔了八百年再见到他,会是在论剑大会的论剑台上。
更没想到,不见踪影的微生溟,竟然就躲在承剑门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里当徒弟,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
陆闻枢几乎可以肯定,玉蝉衣确实天赋惊人,但那一身不俗的本事,定然有微生溟的手笔。
这几乎变幻了全部招式的新的“凤凰于飞”,恐怕就是微生溟拆解精进后教给她的。
微生溟到底在暗中盯着承剑门有多久,连“凤凰于飞”也知道?
这玉蝉衣的名字,是否也是微生溟给起的?
找不到他的阿婵,就要为自己亲手培养出一个阿蝉来是吗?
赝品。
陆闻枢冷笑了一声。
方才,论剑台上。
第一眼遥遥一瞥,疑是故人来。
玉蝉衣的身姿是与陆婵玑的,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相像,可乍一眼看上去,却像极了,叫他几乎脚步一滞,可惜,禁不起半点细看与打量,第二眼他便能看穿她们之间的分别。
阿婵不会喜欢鹅黄这么鲜亮的颜色,她一向只喜欢素净的青,也不会像玉蝉衣一样张狂。
微生溟培养玉蝉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先夺走本该属于他宗门弟子的论剑大会魁首,再以一招更漂亮的“凤凰于飞”一举多得,既折损承剑门的声望,又踩在他最在意的剑招上叫嚣,是想让他一看到玉蝉衣的名字就感到慌乱,还是……想将玉蝉衣培养能成为他驱使的一柄快剑,借玉蝉衣的手抢回本属于他的剑道第一,甚至,想利用玉蝉衣杀了他么?
微生溟的目的,至少是其中的一种吧。
又或者,全都有之?
微生溟又为这事准备了多久?
八百年?
玉蝉衣,陆闻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不间断地叩击着桌面,压着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心烦意乱,在心里面暗暗揣测着。
玉蝉衣,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微生溟所利用吗?
第44章 白衣公子 她要等一个人,一个一定会来……
论剑大会结束的次日,蓬莱岛上,依旧热闹无比。
观云台旁边的赌注摊子赌局结算,摊主设下的咒法卷着十万灵币,将按份额分好的灵币送入各位赢家的口袋当中。
而押错的了,则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投注的灵币飞入别人的袋中。
赌注摊子旁,不少修士聚集在这边。
摊主是个器修,手里总拿着他的法器“投琼”轻轻摇晃。密闭的摇盅中,不知数量的方块骰子在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这音律般有节奏的声音中,摊主眉飞色舞地说道:“这玉蝉衣,常常来对面那家茶寮喝茶。最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那时候可没人搭理她。你说你们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人家拿了头筹,找不见人了才来找她。还是那风息谷的沈笙笙要聪明一些,知道早找她比上一回,不给自己留遗憾。”
“那时候谁知道她有这等惊人本事!”
摊主道:“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可有人比你们看得明白的多,来蓬莱第一日,就押了玉蝉衣能拿头筹,还日日来加赌注。投注越早、赌注越多赚的越多,他可是要大赚一笔咯。”
“老板,别说风凉话了!哪怕不能找她比上一遭,能够看到昨日的那场比试也已经是一种荣幸了,知足!几千年来,哪有一个灵脉尚未全通的修士,修出剑意不说,又对剑招有如此的造化感悟,千年不遇万年亦难寻啊!”
“对!我来这里才不是要跟她比试一回,我那点花拳绣腿对上她,恐怕连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我只想跟随她的脚步,看她如何……”那人声音一顿。
“如何?”
“如何杀到正道魁首眼前去!”那人兴致勃勃继续说道,“正道魁首修为深不可测,一千年了,不知道多少人前仆后继,却无一人能够赢过他,所有人在他和荧惑面前只能感到畏惧!终于、终于……”
那人兴奋道:“我看这玉蝉衣要赢过他,不过就是百年内的事情,他们之间的那场比试将是近千年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场,这一场我一定不要错过!”
“百年内的事情?这玉蝉衣仙龄才二十来岁啊!二十来岁就有此等造化,我倒觉得,至多再给她二十年,足矣!”
摊主摇着摇盅法器的动作一停。
他问:“你们都觉得,假以时日,这玉蝉衣就会是剑道第一?”
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说会,也有人道:“刚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正好是玉蝉衣风头最胜的时候,但仔细想想,想赢过陆闻枢,可比拿下论剑大会头筹难多了。”
“那你们说,正道魁首当年,可有她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她来做正道魁首也说不定。”
“一时惊才绝艳只是一时,最后泯若众人的,也不是没有过,日后的事日后再看,说太早只是捧杀!”
隐隐见着要吵起来,摊主道:“那各位,敢不敢再来赌一把?”
他重新摇起法器“投琼”,并念念有词,念起法咒。
旧的赌局结算,新的赌局又起。
摊主道:“百年为约,这一场新的赌局,赌的,就是下一次论剑大会召开之前,这剑道第一依旧是陆闻枢,还是玉蝉衣。”
众人意见不一的地方,就有他设下的赌局。他日揭见分晓,不论赌输赌赢,滋味实在是妙极了。
摊主笑着将赌局设起,就有人只犹豫片刻后,率先付了灵币,押注给玉蝉衣。
之后,接二连三的灵币,大多是押注给她的。
人群中,只有一位白衣公子身形纹丝不动。
他站在赌局摊子最前面,在人群议论得最激烈时,一直都只是静静倾听,未发一言。
他的面容虽是无比普通,看一眼很难被人记住,但在这人群热闹讨论的时分,他安静的气质便有些格格不入,静水流深的一双眼睛与众不同,变得特别了许多。
他声线谦柔,询问摊主:“不知能否打听一下,那位卓有远见、最早押玉蝉衣能得头筹的那位道友是何方高人?”
摊主正忙着收拢灵币,头也不抬说道:“是谁,你一定想不到。”
“李旭。太微宗首徒李旭。”摊主道,“除他之外,后来也有不少太微宗的弟子陆续来下注给玉蝉衣。”
他感叹:“这自古以来的第一大宗确实厉害,哪怕如今屈居第二,眼光实在是好,有底蕴。这次论剑大会太微宗弟子虽说仍是没有拿到头筹,在我这小摊子上可赚了不少。”
没听见预料中的惊讶声音,摊主抬了抬头,看到这白衣公子脸色有些冷,刚有些意外,忽然想起这一身白衣不正是承剑门外门弟子的服饰!
原本还想再夸几句李旭的话吞回去,摊主道:“这位道友方才听得那么入迷,不过来下上一注,赌上一把?”
白衣公子抬袖落下一注。
灵币轻轻落在陆闻枢的名字底下。
瞥一眼他投注的结果,摊主并不意外。
这白衣公子一身白衣正是承剑门的宗门服,承剑门的弟子,当然会下注给他们自己的掌门。
再正常不过。
他没多想,转头就去招呼其他下注的修士,白衣公子在人群中停留片刻,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星罗宫的飞舟上,玉蝉衣正被澜应雪等一众人等围着,本来就叽叽喳喳很能说话的姑娘们今日更是争先恐后地想和她说上话来,吵闹不休,一个个被澜应雪敲过去才安静了。
“都稳重一点!”澜应雪道。
结果等澜应雪自己面对着玉蝉衣,一开口,她却比任何人都更激动,抓着玉蝉衣的手不住轻摇:“衣衣,你太厉害了,昨天那只白凤凰好漂亮,要不是我现在还使不出这么厉害的招式,真想让你教我用这个。”
玉蝉衣正在瞥看星罗宫宫主怀里的那一团雪球。
星罗宫宫主抱着丢丢笑吟吟站在一旁,而丢丢正在她怀中轻轻扭动它的身体,每一个伸爪子的动作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可爱,还时不时做出将脑袋深深埋在星罗宫宫主脖颈间撒娇的黏人情态,再想想涂山玄叶为人时那副总高高将他下巴仰着、谁也看不上的高贵样子……玉蝉衣就有些没眼看。
知道涂山玄叶这所谓云游四方、功成名就,是跑到星罗宫里做了一只灵宠……玉蝉衣……无话可说。
也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师父只是其中一奇,也不必太过惊讶。
来到星罗宫后,星罗宫宫主便依照约定,将为巫溪兰做好的天女罗裳交给了玉蝉衣。
在这件天女罗裳里,她织进了上千个储物的法阵,单个法阵容量不大,如同药店药柜里装草药的小匣子,却因数量众多,里面能放上数万种的仙草灵药,哪怕积少成多,负重累累,却依旧会让穿着它的人感到轻若无物。从此巫溪兰穿着它,就不用背着沉沉的法袋,而是随手就可以从法阵中取出她想用的草药。
这么多的法阵轻松织进一件天女罗裳,寻常阵修恐怕耗尽其毕生心血也做不成,星罗宫宫主却是说送就送,甚至还顺手帮她做了三身天女罗裳,足见这些他人眼里的难事,对她来说有多轻松……
怪不得星罗宫会是五大宗门中最富有阔绰的宗门,星罗宫宫主的功力实在深厚。
这样一想,涂山玄叶能混到星罗宫里给宫主做灵宠,怎么能不叫功成名就……
至于这云游四方,也许也是星罗宫宫主的爱好。
玉蝉衣能强行解释,但依旧大为震撼。
怕自己再看下去露出破绽,玉蝉衣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澜应雪说道:“我知道等你们回去之后,很难找到陪你们练剑的修士,也知道没人陪着练剑的滋味不好过,虽然,我不能再陪你们练剑了,但可以帮你们做上几个试剑傀儡,到时你们可以先与它们对招练招。”
“比不上活人灵活,不如真正的剑修更会变通,只能当陪练一用。用坏了,再写信找我便是。”玉蝉衣看向星罗宫宫主,目光不经意划过丢丢,“算我对宫主慷慨赠衣的回赠。”
星罗宫宫主嫣然而笑:“那可真是叫我的姑娘们占了大便宜了。我做的罗裳市面上尚且能够买到,小蝉衣做的试剑傀儡却是想买也找不到地方。”
小蝉衣,连对她的称呼都是和涂山玄叶一样的。
“试剑傀儡?”澜应雪道,“论剑台附近也有人在卖试剑傀儡,宫主不让我们买,她说我们买得太晚,最好的在论剑大会刚开始时就已经被不知道哪个大宗门全部买走。剩下的,都做得太过粗糙不堪入目,是骗钱的。”
那些卖试剑傀儡的匠人玉蝉衣也看到了,她也从他们那买了点东西,但不是傀儡,而是机关术的典籍。
一千年过去,修机关术的匠人倒是新琢磨出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起她当时在承剑门藏书阁里能接触到的典籍丰富了不少,可惜论剑大会太忙,没来得及仔细翻阅。
不过,澜应雪这样一提,玉蝉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班门弄斧了。她说:“我做的未必就有很好,虽不至于不堪一用 ,但应该比不上专营此道的机关匠人。而且,我需要向宫主讨要一点制作的材料。”
“什么材料?”
“最好是招摇山的邓林神木与山蜘蛛丝。若是不好找,也好换成别的。”
“确实是最好的材料。”星罗宫宫主说道,“可惜飞舟上没带多少。”
星罗宫宫主将丢丢放下,走到玉蝉衣面前,“走,带你去找找。”
丢丢一路躲开别的姑娘想摸它的手,球一样滚在星罗宫宫主身后。玉蝉衣也跟上去,很快来到飞舟的储物阁内。
一进去差点被里面罗列的珍奇异宝晃了眼,低头又见丢丢的尾巴高兴飞速摇着,白得晃人。
星罗宫宫主去将一盘白色丝线取出,交给玉蝉衣:“这山蜘蛛丝我做罗裳常用,因而飞舟上常常备着,邓林神木虽说没有现成的,但做飞舟的木头里有几根用的就是它,待我用别的木头将之替换取下,应当够你做一只傀儡用。”
她面上有几分惭愧:“飞舟上材料实在是少,要是不够,这傀儡也不强求。”
玉蝉衣:“……”
要是飞舟上的东西算少,那星罗宫到底得囤积了多少天材地宝,到底有多阔绰。
一时有些想象力匮乏。
“千年之前总有人抢在我前头弄走邓林神木,弄走山蜘蛛丝。”星罗宫宫主说道,“不过本来能拿到这些材料也是各凭本事,有本事的自然能取之,只能说我动作慢了一步。但后来我便有了提前囤积的习惯。”
丢丢上前,轻轻蹭着星罗宫宫主的脚踝,星罗宫宫主弯下腰将它抱起来,亲昵道:“丢丢想知道是谁?”
狐狸点头。
星罗宫宫主摸了摸丢丢的脑袋:“就开了那么一点点的灵识,脑子不大,全用在听八卦上了。”
话听起来像责怪,但十分宠溺地继续对它说道:“是陆闻枢,谁能想到,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不务正业过。他找邓林神木和山蜘蛛丝,总不能是练剑用的。找这些东西可费功夫了,邓林秘境与招摇山又都是穷凶极恶的地方,只能说亏他是陆闻枢,换了别人,小小年纪就往这种地方闯,早死在里头了。”
一旁,摸着山蜘蛛丝的玉蝉衣手底一颤,指腹差点被细细丝线划破。
她一直知道,邓林和招摇山是穷凶极恶之地,一千年前就知道。她从未要求过要陆闻枢为她找来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快用光了也不会开口求,他却总会在她材料耗尽、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提前补上。
她如何能怪当时的自己分辨不出陆闻枢温柔是假,他为她做的桩桩件件事都是真的去做了。
他第一次去取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聆春阁屋檐角的听风铃足足三个月没有响起过,她以为自己是受到冷落,正患得患失时,他却带着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回来了。
披一身风雪,带一身伤地回来了。
他从来都是不喊痛的,也从不诉说自己有多辛苦,只是默默做事,她只能从他做的所有的事里窥见他种种温柔,便以为那温柔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东西。
太会骗人了。
师兄说的没错,她想要杀的,是这世上最难杀的东西,而她想要的又不止是杀他。
陆闻枢光明磊落是假,可他却比世上最光明磊落之人看上去还要更光明磊落,心思之幽暗藏在一重又一重的温柔底下,深不可见,谁人能勘得破?
只是弄一点牵引傀儡的丝线而已,他便不惜以身犯险弄来山蜘蛛丝,为的就是让她眼里全心全意只看着他,那他做成魁首这些年,为了让自己的名声滴水不漏,为了让自己名副其实,他又做了多少事?
这阵子在论剑大会,玉蝉衣听多了其他人对陆闻枢的美誉,知道他这一千年来斩妖除魔杀的比谁都疯,也知道他曾经身陷绝境差点命丧黄泉只为救下一个凡人,更得知了他为了修为突破不惜闭关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如果她想告诉别人,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作过恶,他们是会信她,还是信陆闻枢?
对于想要的东西,陆闻枢一向是不择手段到不惜将自己当成代价的,他不会轻易给自己留下把柄。
倘若是今日的她站在十七岁的自己眼前,在拿不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能叫醒十七岁的陆婵玑,叫她相信她眼中那个全天底下最好的闻枢哥哥,对她好只是想让她缘分斩尽、拿她殉剑吗?
一定很难吧?
太难了。
玉蝉衣太了解当时的自己,也太了解陆闻枢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了。
滴水不漏的虚伪,让他看上去完美。
一千年后,他的形象变得更难加稳固,更难以撼动。
哪怕她修为到了足够能杀他的地步,直接去杀了陆闻枢,怕是要与整个正道为敌,会被当成宣战的讯号,怕是她要成为被群起而攻之的魔头了。
她也曾想过,哪怕被当成魔头,那又如何?
先杀得她心头畅快了再说!
可一千年孤魂似的漂泊,玉蝉衣晃荡过好多地方,浑浑噩噩间,也见过许多事情。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杀一个正道魁首,不再只是她和陆闻枢两人之间的事情。
正道魁首的位子一旦空悬,修罗魔域定有异动,杀魔女护正道的口号一起,只怕有好事者在其中故意搅弄是非,严重则挑起战端,巨海十州和人间都要跟着大乱!
陆闻枢身份变得太高、太高了,举足轻重,至关重要。她不想因她的私怨将他人搅入进来,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凡人。为了万无一失,她不得不走得步步谨慎。
“正道魁首。”玉蝉衣轻声念着这四个字,唇边挽起一笑,面上一派心平气和地说道,“也许他不是不务正业,会去找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兴许有他的用处。”
星罗宫宫主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尤其尊崇他的威名,不喜欢别人说他半句不好。可正道魁首也是人,年纪小的时候贪玩一点儿,人之常情,大家都是一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要败在你手里呢。好了,我去取邓林神木,小蝉衣先回上次给你准备的房间去等着我吧。”
玉蝉衣浓睫垂下,掩住心事,点了点头,克制住了自己想反驳的念头。
陆闻枢还真不贪玩。
至少她所见到的他,是比任何一个承剑门弟子都要更用功努力的。
回到房间没多久,星罗宫宫主将邓林神木送来,之后,玉蝉衣便一直待在房间里桌傀儡。傍晚,她将做好的试剑傀儡交给澜应雪。
十个试剑傀儡,没有雕刻面容,一人一只,交给澜应雪之后,她又教会了澜应雪她们怎么使用。
星罗宫弟子彼此之间感情甚笃,对招练剑时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手下留情上,就无法拼尽全力,她早在她们与她练习时发现了这个毛病。和她相熟之后,哪怕知道她根本不会被她们剑气所伤,也纷纷收敛了起来。
对玉蝉衣来说,她们那点剑气本来就是小猫爪子轻挠,哪怕真让她伤到也不过是片刻疼痛,结果只是因为和她认识久了,挠都不敢挠了,软弱无力地拍她几下,过家家似的。这样下去,怎么能将剑练好呢?
“你们以后用试剑傀儡相互对招,傀儡不是血肉之身,不会痛,日后再练剑,可不准不再拼尽全力了。”
澜应雪等纷纷点头。
另外还有一样东西。
玉蝉衣看向星罗宫宫主,道:“在宫主面前做这些可能有些班门弄斧,但还是想请宫主收下,算我一点微不足道的谢意。”
她展开掌心,手里站着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小鸡,星罗宫宫主眼睛登时亮了:“给丢丢的?”
玉蝉衣点头:“正是。”
她说:“剩一点材料,恰好能做这样一个小傀儡出来。”
星罗宫宫主伸手要过来,把玩了很久之后,朝这傀儡小鸡吹了一口气,傀儡登时变得更鲜活了一些,变成了一个黄澄澄的小鸡崽,要不是太小简直像活得一样,和丢丢的爪子差不多大小。丢丢也站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的,水洗过的黑葡萄,直叫人心头发软。它一直看着这个傀儡小鸡崽,最后情不自禁“呜”了一声,摁着傀儡,有些笨拙地摆弄起来。
但一副不太会的样子,求助的眼神看向星罗宫宫主,星罗宫宫主只好用手指牵引着山蜘蛛丝控制着傀儡鸡崽陪丢丢玩了起来。
星罗宫宫主说道:“什么时候我能帮它灵识全开,它也就能更好地陪自己玩了。”
玉蝉衣心道,这灵识没有全部打开恐怕只是涂山玄叶装出来的样子,有人形时能有灵力,本体不该没开灵识才是。
这笨拙的样子,怕也是装出来,叫星罗宫宫主爱怜的。
哎,真的看不下去了,玉蝉衣错开视线。
星罗宫宫主忽又抬眼,很是按捺不住地问玉蝉衣:“这做傀儡的本事你从哪里学的?你那师父是器修?”
玉蝉衣道:“从书上看来的。”
星罗宫宫主沉默。
澜应雪那边也沉默下去,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
星罗宫宫主忍不住问:“你师父到底是何方高人?到底修什么的?”
玉蝉衣看了底下的丢丢一眼:高人在玩球呢。
她道:“师父他的本事如何我并不清楚。”
知道丢丢在听,玉蝉衣勉为其难地补充了句:“不过,一定不是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会令举世惊奇的存在。”
星罗宫宫主:“……”
“这不是江湖骗子常有的说辞吗?”星罗宫宫主微怒,“小蝉衣,没想过要做器修吗?你这天赋不做器修简直可惜!”
澜应雪道:“她做剑修的天赋弃掉也很可惜……”
被星罗宫宫主一记眼刀子杀过去,弱弱闭嘴,不敢再吱声。
星罗宫宫主接着游说起玉蝉衣来:“星罗宫专精阵修器修两道,你要是想学,我可以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虽然教不了你师姐,但星罗宫可以把巨海十州的药材都买回来给她用。你那不尽宗的师父听上去十分不靠谱,能养活得了你和你师姐吗?考不考虑换个宗门?”
正玩着鸡崽的丢丢浑身一震,一个猛扎回到星罗宫宫主怀里,撞了她满怀,用玉蝉衣前所未见的谄媚模样撒起娇来。
玉蝉衣:“……”
“又不是让她们来做灵宠,你慌什么?”星罗宫宫主一边哄着丢丢,一边看向玉蝉衣,方才那番想让玉蝉衣加入星罗宫的话,似乎是真心的。
玉蝉衣还是拒绝了:“我还是更喜欢做剑修。”
“真是便宜那个江湖骗子了。”星罗宫宫主怀抱丢丢叹了一声,“剑修有什么好的?”
玉蝉衣道:“剑,杀人更快。”
她一脸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来,星罗宫宫主目光深深看着她,说道:“你很像一个人。”
“谁?”
“子午,陆子午。陆闻枢的母亲,曾经的承剑门掌门。”
星罗宫宫主说道:“在她初掌承剑门时,承剑门才是五大宗门里的最末,她修剑道,是陆氏子弟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在她之后,炎州陆氏几乎所有子弟都走上了剑修的路,承剑门也因她而实力大增。最难的路已经被她走过去了,如今的正道魁首能把承剑门治理得这么好,也不过是站在她的肩上,更近一步而已。我和她见过几次,你们真的很像,练剑之外的一些事情也做得很好,可是唯独对剑,可谓痴迷。”
玉蝉衣忍不住询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知道了涂山玄叶就是丢丢之后,玉蝉衣便知道他为何消息灵通到这种地步了。
一来,涂山玄叶化作狐狸后,身上半点灵力都让人感受不到,看上去不过是未开灵识的野狐,乍一眼看上去甚至会被人当成小狗,在旁边偷听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一点玉蝉衣同样也能做到。
二来,待在星罗宫宫主身边,他自然能听到许多普通修士听不到的八卦闲谈。这点得天独厚的优势玉蝉衣羡慕不来,但她可以直接来问星罗宫宫主。
“还在承剑门。”星罗宫宫主说,“四百年前她退位让贤,不再插手承剑门内大小事务,做空有其名、却没有任何琐事缠身的副掌门,不再烦心宗门里的大小事务了。前一阵子我还写信给她,想让她帮忙教一教星罗宫的弟子,被她回绝了,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真是羡慕。”
澜应雪已经学会了操纵试剑傀儡,走过来,对玉蝉衣说道:“衣衣,蓬莱最后开放五日,你是打算直接离开,还是说要多留一阵?”
玉蝉衣道:“多留一阵。”
“那太好了!”澜应雪又问,“之后几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其实有一个安排。算不上安排的安排。
她要等一个人,一个一定会来找她的人。
但不需要等在任何地方,他自会来找她的。
澜应雪更高兴了:“那之后几日,我们一起去秘境吧!”
玉蝉衣说:“好。”
晚上,澜应雪就来带着蓬莱的秘境地图来找她了。
“走。”澜应雪兴冲冲道,“今晚就去一个。”
又问玉蝉衣:“你那个经常跟在你身边的师兄呢?”
“他早去秘境了。”
“不带你一起?”澜应雪道,“他看起来那么弱,不带上你,自己去秘境不是找死吗?”
玉蝉衣道:“不会的。”
“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不至于自己寻死。”澜应雪说,“那我们出发吧。”
她给了玉蝉衣一份地图。
蓬莱仙岛上的秘境分落几处,大致可以分为海上、山上和地底三个地方,澜应雪指着地图对玉蝉衣说道:“今夜我们先去落霞山旁的秘境,那里夜晚群星闪烁,分外漂亮,就是有点冷,晚上去的人不多,但我们不怕,罗裳可以帮我们抵御严寒,去那里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玉蝉衣对秘境并无太大兴趣,也不多思考什么,跟着澜应雪便是。
落霞山下的秘境竖着一石门,澜应雪道:“这就是入口了,我们进秘境的第一关,就是要想办法开这个石门。”
她和另外几个星罗宫弟子琢磨着
玉蝉衣却抚摸过那道石门,并未着急将石门打开:“几十万年前、或者几百万年前,这里应当也曾有个宗门。这石门应该就是这个宗门曾经的大门。”
澜应雪说:“你怎么知道?宫主也是这么给我们说的,她说,好多秘境之前都是衰落无人之后的宗门。尤其是上古时期,那一场神魔之战,魔域虽被荡平,上古诸神却也死伤惨重,好多秘境都是那时候的宗门留下来的。”
玉蝉衣道:“能在凋零之后化作秘境,当时的声势一定很煊赫。”
“对啊。”澜应雪道,“声势煊赫,很有本事,留下来的这一道石门也不好破解。不过,衣衣你先留着你的力气,这门交给我来便是。”
这时却听轰然一声,石门洞开。
回头一看,一位白衣公子提灯自夜色中走来,步履从容,气度雅正不俗。
等走近了一看,灯光照着的那张脸,却是平平无奇、格外普通的一张脸。
澜应雪不由有些失望。
石门打开之后,这位白衣公子旁若无人走入秘境,踏进去后,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身后一众人等说道:“这石门上有咒语,打开一次之后,能维持大约一刻钟的工夫。道友们若也是来探这秘境的,便趁我这次将石门打开,一道进来吧。”
澜应雪欣喜道:“多谢道友为我们行这个方便。”连忙招呼身边人赶紧进去。
玉蝉衣却没有动。她一直看着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在与他对视那一刻,唇边挽出一抹笑意来。
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可一双眼睛看向她时带来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令她熟悉……是她在论剑台下承剑门弟子中间看到的那张脸。
玉蝉衣笑了起来。她就知道,陆闻枢一定会来找她的。
第45章 微、生、溟 睡够了吗?微、生、溟……
她之前总要等到听风檐铃响起,才知道陆闻枢会来。
那时,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陆闻枢。
但如今,用不着檐铃响起,玉蝉衣就知道,陆闻枢一定会来找她了。
玉蝉衣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只是当她看到陆闻枢脸上毫无破绽的亲和与平静,好似他真就是一个无意间路过的路人一般,她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地隐隐战栗起来,掐着自己的手心,隐忍着身体本能的反应。
面上,一笑置之。
玉蝉衣很快移开眼,跟在澜应雪的身后进入了秘境。
落霞峰秘境地上长着一地的蔓金苔,就像落下一地的鎏金,人走在秘境里,被蔓金苔的光一照,人面如同塑上了金泊。
天空是暗蓝色的,天边闪着耀眼的极光,天幕星星点点,仿若画笔画上去的一样。
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打在一身白衣上,衣服也变了颜色,这让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无端惹上一股妖异感。
他没有跟上来,只是遥遥站在玉蝉衣几人身后,随后走向了与澜应雪玉蝉衣一众人等不同的方向。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澜应雪也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感慨道:“这男修士,哪怕面容普通,行动谦和友善的话,倒是会给他那普普通通的面容增添几分有别于其他人的风雅。天生的样貌动人固然难得,可由自内心生发的气质才最是余韵悠长。”
玉蝉衣状若无心地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他是我们踏进秘境来遇到的第一个妖呢?”
澜应雪顿时毛骨悚然,脚步扎住在原地:“啊?真的是这样吗?”
玉蝉衣:“当然。先顺手给你个方便,叫你对他心怀感激,对他毫无防备,再趁你不备,咬断你的喉咙。”
澜应雪:“!!!”
吓得差点往后跳开半步。
不远处,那道白衣驻足一下,之后的步履明显是慢了许多。
玉蝉衣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对澜应雪说道:“开玩笑呢,吓唬你的!”
玉蝉衣道:“并非是说那位道友一定就是妖。”
“只是想告诉你们,秘境之所以叫秘境,是说,这里是少有人踏足之处,少了人气,就亦滋生妖物邪怪,我们还是要十分之小心谨慎为好。”
澜应雪脸色由白转至如常,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刚刚真的吓坏我了,真以为我我们还没进秘境里去就撞邪了。”
玉蝉衣道:“再吓你一次,秘境里的确少有人踏足,人气少,因而易滋生妖物邪怪,但若是有妖物反其道而行,偏偏敢将自己混入众多修士中间,你觉得还好分辨吗?”
她说话时气音是带笑的,面如霜,一点浅浅笑意点在脸上,但仔细看,会发现只有唇是弯起的,一对漆黑瞳仁里没什么真实的笑意,说话的声音也有种刻意放缓的感觉。
澜应雪听得周身都冷了些。
“不会吧……你应该又在同我们开玩笑了吧?”澜应雪说,“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过。妖身上总会有妖气。”
玉蝉衣道:“我们去凡间玩时,会收敛自己身上的灵气,你又怎么能完全肯定,妖不会收敛他们的妖气?”
“那怎么办?那岂不是分不出来了?”
“总有藏不住的时候。”玉蝉衣说,“小心着些便好。”
澜应雪道:“你知道得真的好多!”
旁边另几个星罗宫弟子也有同感。
玉蝉衣笑笑。
抬眼远望,不见白衣。
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已经走出视野范围。
但玉蝉衣知道,他没有走远的。
半里开外的阴暗处,陆闻枢握着灯笼的指骨微微绷紧了。
这玉蝉衣——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赝品就是赝品,假的就是假的。
陆婵玑是不会像她这样,装神弄鬼博取关注,也不会这样傲慢,在一群比她年长的修士旁,一副她博学广识、什么都懂的样子。
更何况玉蝉衣说的那些也是错的,大错特错,什么妖什么魔敢混入巨海十州,伪装成为修士?单是“荧惑”就足以让它们闻风丧胆了。
这玉蝉衣,与陆婵玑,只一分肖似,九分不同。那一点点肖似,足以叫他恶心……
咔哒一声,灯笼长杆断成两截。
杆头挂着的灯笼掉了脑袋一样,倏地坠地,骨碌碌滚了一段路,火光寂灭了。
陆闻枢隐隐薄怒的脸陷入到黑暗当中去。
想来也是,微生溟能知道什么?陆婵玑从小到大只与他最是亲密。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里,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她。
陆闻枢闭了闭眼睛,思绪进入识海,戾气重重的识海仿佛被黑雾罩着,他很快看到了养在识海里的“荧惑”。
他熟练地指尖探过去,感受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剑气向他的手指缠来,尚未完全认主的“荧惑”又一次将他的手指割伤,血顺着它黑色的剑体滑下,锥入指骨的痛一传来,陆闻枢烦躁的心忽然静下去了。
看着“荧惑”,他眼底温柔得不像话。
只有他,是与真正的陆婵玑一直在一起的。
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几天下来,玉蝉衣陪澜应雪她们走了几个秘境,所获颇丰。
最后清点所获宝物时,玉蝉衣只将里面的灵花灵草要走,其余的都留给了澜应雪她们。
和星罗宫宫主告别时,星罗宫宫主仍不死心:“真不打算离开你那个不尽宗?”
玉蝉衣道:“多谢宫主美意。”
算作委婉拒绝。
星罗宫宫主不再强求,只是塞给玉蝉衣一份小册子。
玉蝉衣接过来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本“防骗手册”。翻开,里面是各种不入流的宗门招生时设下的花招与陷阱。
星罗宫宫主道:“常看常新,星罗宫永远欢迎你。”
玉蝉衣哭笑不得,将书合上,将书收了下来:“多谢宫主。”
最后一天,玉蝉衣不打算待在星罗宫的飞舟上。
她知道,要是待在飞舟上,她一定见不上涂山玄叶最后一面。
至于那个行踪向来随心所欲的师兄,见不上他玉蝉衣也不意外,说不定又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去哪里去了。
她回到了曾经租住过的客栈的院中,坐在埋酒的树下等着涂山玄叶。
辰时,天光透亮。涂山玄叶踏进院里来,见玉蝉衣在石桌上摆了三杯茶,见微生溟常在的位置空空,他拧眉道:“你师兄还没过来?”
玉蝉衣摇头。
“他说他去秘境了。”玉蝉衣道。
涂山玄叶一愣:“他居然会告诉你……”
玉蝉衣问:“为什么不会告诉我?”
涂山玄叶沉默了半天,说道:“小蝉衣,你师兄哪天要是突然死了,可千万别为他伤心难过。”
玉蝉衣皱着眉头,心里面古怪极了。巫溪兰也说过一样的话,但巫溪兰说的时候听上去像玩笑一样,可涂山玄叶说这话的语气却认真极了。
她沉默下去,等着涂山玄叶继续往下说。
“刚来蓬莱时,你师兄他向我打听消除魔气的法子。”涂山玄叶一顿,补充,“说是,为了送你一把好剑。”
玉蝉衣拧眉:“为了送我一把好剑,找消除魔气的法子?”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神色却变得更不好看了:“这是他的本命剑吗?”
涂山玄叶点点头,全然没去考虑玉蝉衣是如何能够猜到她那个拔不出剑的师兄会有本命剑的,说道:“我告诉他,这种法子可不好找,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蓬莱恰好是能叫他消除魔气的地方,这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叫卧冰水牢。”
“那里有可以侵蚀神魂的寒气,自然也能冻住魔气,让他将自己的本命剑拿出来给你。”涂山玄叶道,“剑是取出来了,可也与自杀无异,寻常修士,不出三日就死了,魔气是没了,人也直接没了。你师兄他一身病,我实在看不得他这么折腾自己,就没把这法子告诉他,似乎是看出来我明知道却不想说,一直找机会从我嘴里套话。”
“论剑大会结束第二天,他来找了我一回。”涂山玄叶皱着眉说,“我在落霞峰上就不该和你们一起喝酒,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酒量不好。你走之后,他又诓我和他一起喝酒,从我这套出来了这个法子。我酒醒之后想要拦他,我告诉他,卧冰水牢自上古时是封印“犯人”重犯的地方,万万年来无一人逃出,他要是进去了之后,五日之内不出来,那就是要被彻底封印,再也不能见天日了。”
“他却哈哈大笑,说,竟还有此等妙地。”
“今日恰好是他进去的第五日。”涂山玄叶心烦意乱道,“你我、还有你师姐,皆是上古遗民的后人。我弄这个不尽宗,不过是想给命里孤苦、无家可归的上古遗民后人一处漂泊之后仍然可以落脚的地方,你师兄倒不是上古遗民的血脉,却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我难得大发善心,想要救他一命,他倒好,成天寻死,劝不住,半点都劝不住,可是,说不得,半点也说不得……自打他加入了不尽宗,太微宗派了那么多弟子绕着不尽宗嘘寒问暖,不尽宗的日子好过多了……”
玉蝉衣瞳孔一震,霍然站起身来:“卧冰水牢在蓬莱何处?”
涂山玄叶摁着眉心:“算了,不要去了,你师兄心意已决,我们都不要再拦着他了。”
“你别看他平日里成天嘻嘻哈哈,爱和人大闹,没个正形,半点师兄样子都没有,实际上,他心思藏得太深了。”涂山玄叶说,“你师姐她年纪小,她看不出来,你年纪更小,却心思灵慧,未必猜不到点什么,但我估计,也是一知半解。”
“来不尽宗之后,他在醒来第一天就想走,兴许是怕自己仇家太多连累到落魄的小宗门,身体太虚弱,未能成行,太微宗的人先来了。太微宗一来,他反而愿意拜我这个师父了。”涂山玄叶道,“他知道太微宗那边是怎么个打算,被监视的是他,但不尽宗却会因此得到保护,白得不少好处。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得周到,他选择会去卧冰水牢,一定深思熟虑过。倘若这就是他想要的……”
涂山玄叶一脸痛苦地继续说道:“与其自以为对他好地拦着他,不如由着他去……况且,第五日还没过去。”
“等到今夜,要是等不到人,在蓬莱关闭之前,我会去水牢找找看的。”
“等到今夜?”玉蝉衣身体几乎要抖起来,她道:“一个剑修若是能将剑修成自己的本命剑,人剑已经合一,强行取出,剑会以为自己被主人抛弃,生出戾气。而强行将本命剑和自己分离的本体也会伤及灵脉……凭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若是真的能将本命剑分离出来,他想从水牢里出来?他盼着自己出不来!谁要等到今夜!等到今夜根本等不来他!”
“深思熟虑,这算哪门子的深思熟虑?”玉蝉衣说得咬牙切齿,银牙几乎咬碎,“他说了要我一把好剑,却没和我说过,是他的本命剑,早知道他要给的是本命剑,我说什么也不会要!谁稀罕他的本命剑!”
“但答应了要给我一把好剑,就要给我一把好剑。”她语气忽然沉静下来。
“哪怕想死,也要把我觉得是好剑的剑给我再给我死。”玉蝉衣抬起眼来,看向涂山玄叶,本来倔强冷清的一双眼睛怒火重重,声音却很冷静,“告诉我卧冰水牢的位置,我立刻就要去。”
涂山玄叶仍在迟疑……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出尔反尔。”玉蝉衣道,“违背了对我许下的诺言,我管他是死是活,哪怕是躲到卧冰水牢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师父要是不打算告诉我,我就等到一百年后蓬莱再开,再过来挖他!”
“只是让我气上这一百年,到时会不会鞭他的尸、扒他的皮、挫他的骨、扬他的灰,那可就说不定了。”
她笑得发狠。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样子的涂山玄叶吓得身躯一震,连忙道:“卧冰水牢就在仙湖下面!”-
仙湖湖面阳光正如碎金一般在湖面晃动,有赤红两色的游鱼从洒金的水域一路往下沉,往湖底探去,却在即将触及到湖底那块刻篆着封印结着霜的巨石时,被里面丝丝缕缕的寒意吓得赶紧转了方向。跑不快的霎时被寒气缠着冻死,冻硬的尸体落在巨石上,又很快被冰霜封印。
以封印为界,上面,是生机盎然的仙湖,底下,是不见任何活物的卧冰水牢。
水牢中,寒气在壁上凝结,到处都是厚重的雪霜。比雪地更凄寒的白色。一层又一层的冰霜,一道道圆柱型的冰柱顶天立着,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冰,可以隐约看到里面冰封着某些物体,看不出具体的形状。
一片卧冰中,只见被雪霜覆盖的黑色锁链之下,一具衣襟敞开的身躯被锁链禁锢。巨蟒一样吞天灭地的霜雪如柱不住向他席卷而去,每一次都会降下重重冰霜,层层叠叠,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锁链的黑看上去不再那么分明,他也像个雪人一样了。
任由风雪加身,却再也动也不动。
微生溟的意识逐渐稀薄。他在刮骨罡风一般的寒意中只存了最后一点意识,他记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记起了承剑门铸剑崖上的大风,想起来了崖底湿重的血腥气,身体的主控权在一点点丧失,他在想自己怎么这么难死呢?明明都这么痛了。
不是不想活,想做的事还有好多没做,可是再活下去,所有人都会因他变得不幸了。
“师兄。”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在这样喊他。
“师兄。”
他想起来了,他好像有了一个小师妹。
玉蝉衣、玉蝉衣……陆婵玑,他打听到了她的名字的,但承剑门的内门弟子都告诉他,承剑门是救过一个凡人,可是被即将和他们少主结为道侣的薛怀灵找上青峰,被薛怀灵赶走了,后来连这也打听不到了,陆婵玑的存在,薛怀灵根本不让他们提起,那么大个承剑门,接触过她的本就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甚至直接不知道她的存在……
“师兄!”
又是一声,叫得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生气了。
微生溟眼皮一颤。
对,他还有没做完的事,答应给小师妹的剑还没给她……
小师妹、小师妹,再等等,别着急。
再等等,等他将“七杀”从识海中取出来给她,只要她亲手杀了他,他的血肉会帮她平息“七杀”因被他抛弃而产生的戾气的。
可是,他还有力气从水牢里出去吗……
周围忽然静寂了许多,微生溟的心往下沉了沉。
思绪渐渐沉下去,只剩最后渺渺一点了。
他这一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虽说遗憾许多,但至少还能等到一个能了结他的人,最后没给人添麻烦。
只是。
若是他走不出这水牢,“七杀”就没办法交到她手里了。
“七杀”……
要跟着他一起沉入仙湖底了吗?
也许几万年后,有人能闯入水牢,让“七杀”重新现世,可是这把剑认他作主,终究是委屈它了。
可是,就让他任性这一回,今生仅此一次……
霜越来越厚,意识越来越轻,他也越来越感受不到冷了。
“睡够了吗?”他又听到了小师妹的声音,听到了她舞剑时能弄出的飒飒之声,她咬牙切齿,喊他,“微、生、溟。”
微生溟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剑鸣声声。
他只见玉蝉衣用利剑破开寒冰,站在一片纷纷扬扬的霜雪中,一脸怒意地看着他。
第46章 执迷(男主掉马〕【小修+添加细节】 ……
半柱香前。
当玉蝉衣跃入湖中,用剑刺开湖底水牢的封印后,满目苍茫,空气中攀爬着随时能凝成霜花的冷,活的一样,人一进来,就钻进肺腑,哪怕有灵力护体,口中的白气一下子就哈出来了。眉目之上,瞬间纹上了冰雪。
偶然间,还能看见忽然肆虐起来的冰霜雪柱,一条灵敏的蟒蛇一样,一路狂飙而过。等这股活着的霜雪柱过境后,白色的地面立马立起一道道尖锐的冰凌。
正在此时,有一冰凌直冲着玉蝉衣门面而来,被她肃杀抬起一剑击碎。
玉蝉衣一路绕过飞来的霜雪柱,一边往前寻去,终于在一片卧冰中,看见一道被铁链束缚在冰上的身影。
仔细看一眼,只见他以面朝下的姿势卧着冰,脸与胸膛都伏在冰上,身体紧贴着冰面,浑无半点生机,血管似乎都已经透着蓝色,眉毛头发乃至身上的黑衣都成了白的。
铁链与他的身体都覆了一身霜,卧在冰上,看上去好似被冰封、被冻住之后横陈在棺椁中的一具尸体。
“师兄。”玉蝉衣试图将他唤醒。
“师兄!”
“师兄!!!”
连唤几声师兄,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玉蝉衣终于砍来道道霜雪柱与冰凌,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举剑,剑气照着覆盖着他的层层冰霜砍去。冰面喀嚓碎裂的声音不时响起。很快,他身体自冰霜覆盖的裂缝间露了出来。
玉蝉衣焦急地大声喊了他一声师兄。
怎么都叫不醒。
见他睫毛沾雪,双睫密闭,颤也不颤,气息微弱,细若游丝,玉蝉衣咬了咬牙,一道剑气利利落落再度挥下,却砍不断锁在他身上的锁链,想到定然是他自己在上面施了什么法咒,心头火噌一下就冒出来了,“还没睡够吗?”
她声音极冷、极寒,比霜雪寒意更甚:“微、生、溟。”
再砍,捆着他和卧冰的粗重锁链依旧却断也不断。
只是,卧冰上的男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很吃力地抬眼看向她,瞳仁里一瞬茫然。
玉蝉衣又是一道剑气挥下,另一只手抬手用自己的灵气将微生溟灵脉中的寒气寸寸抵出。
这次,终于叫那锁链松动了一两分。
锁链虽未完全断裂,但还是被玉蝉衣的剑气砍出了几道伤痕,她咬咬牙正要继续控制着能砍锁链又不伤人的力道砍下去,忽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轻唤:“小师妹……”
玉蝉衣的动作稍停,看他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点,冷着一张脸,“既然醒了,就将你身上的锁链解开。不然,我的剑就要伤到你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皱起了眉头,但手指颤巍巍动了动,一阵锁链轻响,玉蝉衣配合他又一道剑气挥过去,这锁链终于哗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小师妹……正好……”离开了锁链束缚,微生溟的手指颤颤抬起,“再等等,再等等,小师妹,很快我就能把剑给你了。拿到‘七杀’之后,不用管我,将我留在这儿,多谢你啊,小师妹……”
带走“七杀”,将他留下,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安排到最妥当了。但愿这不是他临死前的幻象……
玉蝉衣的突然出现叫他身体生出了几分回光返照式的生机,运着躯体内能动用的灵力逼着寒气往意识海里更近一步,他要更快一些将“七杀”身上最后那点寒气驱尽了。
玉蝉衣见他动作,再听他刚刚那一番求死心切的话,牙痒痒得厉害,咬牙切齿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微生溟气若游丝:“让我、留下……”
忽然脖间一痛,又晕过去。
玉蝉衣收回对着他这孱弱身躯一记横劈的手。
她扯着他的胳膊,将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来,她气呼呼地在心里想到:“鬼才要和你在这种冷得要死的鬼地方小师妹来小师妹去的。不听话打晕过去,先带出去再说。”
一边又有些安心了。
因为他的心脏竟然还跳动得十分强健有力,纹着纹路的左边胸膛分外滚烫——虽说这滚烫也有些不同寻常,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将她背上的皮肤也灼伤,可总比让他留在这里冻僵冻死冻得灵脉尽裂好多了!
两边胸膛,一半冰凉,一半火热。凉的仿若寒冰一样,热的火一样地烫,压在她的背上直让她觉得烧得慌。玉蝉衣背上他,沉甸甸的重量令她的行动颇有些受限,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气都是凉的,往外跑的速度更快了。
玉蝉衣又一路砍开重新汇聚在一起的霜雪柱与碎冰,小跑出去后,扯着他游上岸,将人一路背到岸边上-
当刺眼的光芒将微生溟再度唤醒时,他正躺在仙湖旁的一片草地上。
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身上仍然残留在水牢中感受到的刺骨严寒,但衣服都已经变得干燥了。
丝丝灵力正在不断渡进他的身体来,将他灵脉里的寒意赶出去,身边还燃着一堆篝火。
他意识到什么,扭动脑袋往旁边看去,火光映照着玉蝉衣的脸,她的脸因愤怒而少了几分清寒,又因火光多了几分惑人的明媚,正运功帮他驱逐他的体内寒气。
微生溟重重皱起眉:“你不过三十一寸灵脉,就那点灵力,不留着自己用,给我干嘛。”
一开口,声音嘎哑,浑身的骨头都在痛,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微微咳了一声。
“怕你死了赖账。”哪怕他醒了,玉蝉衣脸色依旧愠色不改,说话声没个好气。
她甩手将自己的剑丢到他的身旁,说道:“我的剑砍你那破链子砍坏了,赔我剑。”
“破链子……”微生溟脸色微微异样,在水牢里的记忆隐约回笼,他虽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幻象哪些是真实的,但好像……当时玉蝉衣喊了他一声:微生溟?
微生溟低下头问:“刚刚在水牢里给你剑,为何不要?”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七杀’,是好剑,但我不想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但你答应我的就不能出尔反尔,你要另给我寻一把好剑,还有,要将我手里这把剑给修好。”
“‘七杀’就是我最好的剑……”
玉蝉衣:“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师妹可真是善变。”微生溟看着她那把因为深入卧冰水牢救他出来而变得剑刃出现累累豁口的剑,微生溟说,“你之前明明说过,‘荧惑’不行,‘七杀’,可以,怎么忽然就看不上了?”
他还敢提?一提这事,玉蝉衣简直想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通!她那时哪知道这“七杀”竟然已经被他修成了他的本命剑!谁能想到她这个拔不出剑来的师兄竟然是“七杀”的本命剑主!
玉蝉衣道:“明明是你自作主张,花言巧语,而我是中了你的圈套。谁知道你说的好剑,会好成‘七杀’,好到要拿你命换的。”
微生溟沉默了半晌,倒也无法反驳,他道:“剑,等回炎州之后,我会给你的。”
在离开炎州之后,他已经将一把虽说比不上“七杀”,却也举世难寻的剑存放到了尹海卫那,入水牢前,给尹海卫传音过去,嘱托尹海卫,若是此番玉蝉衣从论剑大会回去,手里没有“七杀”,便将那把剑给她。若是玉蝉衣带了“七杀”回去,那尹海卫也可以遂了心愿,睹一眼他一直想见的“七杀”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微生溟的?”
玉蝉衣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起身,抬起手来就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微生溟下意识一躲,却被她两下灵力挥走他抵挡的双手,无奈只能任由玉蝉衣攥着他两边领口,将他上身的衣衫扒开,赤条条的胸膛忽然间全部闯入空气中,蛛网似的赤色图案覆盖下的肌肉紧实,身躯上唯此处未覆着霜。
微生溟:“……”
他不甚自然地别开眼,胸膛起伏乱了半拍,玉蝉衣的脸上却不见半点羞赫。她指着他胸口那些可怖的纹路,面上了无风波地说道:“喏,这就是证据。”
微生溟低了低头,也苦笑。
丑陋可怖的纹路鹰爪般绕着他的心口窝,离着心脏的位置真真只剩了最后一点,也许不出百年,甚至不出十年,就会生长到心脏的位置,攫取掉他最后那点神智。而脖颈上的纹路已经即将蔓延到他的面上,他下意识将衣衫拢起来将胸膛挡住。
“藏什么?”玉蝉衣瞥了一眼他的动作,面上还是凶巴巴得紧,语气轻缓了些,“挺漂亮的。”
微生溟:“……”
他气息虽然还有些微弱,但说话已经如常了。微生溟道:“这算是一点证据没错,但你总不能是那晚闯进我的房间,看到我身上这片东西就认出来的。”
“当时的确没有。”玉蝉衣道,“我一开始并不好奇你的身份,只当你是师姐说的怪人。开始产生好奇,是在你告诉我,练剑要先杀死心里的恐惧开始,你对剑术的见解不俗,再算上一开始说我不知变通那回,算是两次一针见血地挑破我练剑上的问题,这不是寻常剑修能做到的。”
“所以,你不仅是练过剑的人,曾经至少将剑练得不错。至于你拔不出剑……背后恐怕有你难言的故事,怕戳你痛处,我不问。”
“后来,尹海卫找到我,我问到微生溟,他说微生溟下落不明。”玉蝉衣道,“他离开几日之后,我常常想起他的话,忽然有一天,莫名将你们两个说过的话联系在了一起。”
微生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他说,微生溟败在陆闻枢手里,败得惨烈,败得让他难以接受,让他生了心魔。从此浑浑噩噩,不可终日。”
“而你,你陪我上承剑门时,曾经也提到过你和陆闻枢之间的关系,你说……”玉蝉衣目光如炬地看向微生溟,一字不差重复了他的话,“‘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
微生溟感慨道:“小师妹可真是好记性。”
玉蝉衣继续说道:“除了微生溟,谁会嫉妒陆闻枢?大多数人只会崇拜他,遥遥仰望他,还远没有到能被人说嫉妒陆闻枢的资格,在众人心中,能与陆闻枢相提并论的能有几个?”
“而微生溟,那个传言中被陆闻枢打败的微生溟,人人都以为他嫉妒陆闻枢。”
“还有,尹海卫说,微生溟生了心魔。”玉蝉衣道,“而你,你拔不出剑来。剑修不能拔出灵剑,要么灵脉尽毁没有灵力,要么,就是心里生了魔障。但你只是拔不出剑,灵力可还好好的,拔不出剑的原因只能是后者。”
“再有,太微宗的人密切监视着你。你是太微宗的,微生溟也是。”
玉蝉衣道:“但这些还不足以让我认定你就是微生溟,巨海十州太大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玉蝉衣不忍说,最一开始,她私心里根本不想承认自己这个拔不出剑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在她在青峰上用传影石看微生溟的杀招那段时间,她有时也忍不住好奇他的模样,她听人说微生溟生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人说他个性豁达、无拘无束,又观其杀招严谨却又通幽洞微深奥莫测,便想象他是一个倜傥恣意却又心思灵秀的剑修。修仙之人本就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微生溟修为这么好,一定是仙人中的仙人。
她对微生溟,有许多令当时的她觉得他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想象。
然而,诸多想象,除却长得好这一条,没一条,是能和她眼前这个男人能联系在一起的。
刚一开始产生微生溟也许就是她的师兄这个念头时,玉蝉衣十分难以接受。看着他整体将自己半死不活地挂在藤兰树上,一日一日无所事事打发着光阴,她甚至感觉她想象中那个微生溟遭到了某种程度的亵渎。玉蝉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微生溟是这种模样——哪怕偶尔正经一回,说话总要刺她几句。微生溟是也被人说无拘无束,但无拘无束成这个样子……如此小孩子气吗?
历来剑道第一多是端正雅素,将微生溟放在其中,简直是放浪形骸,虽说这放浪形骸与他人品无关,可实在令人目不忍视。太不像她心里那个微生溟。
玉蝉衣甚至有想过,也许,这一千年间,太微宗恰好又出了一个练过剑、剑艺很好,在别人眼里能与陆闻枢抗衡,恰好也心生魔障,恰好成了她的师兄。
不然,那天尹海卫在不尽宗院子里和她当着他的面聊起微生溟,为什么不直接戳破他的身份?
“可来到蓬莱之后。”玉蝉衣顿了顿,“你觉得我在看到李旭出现在蓬莱时在想什么?弃徒,只是一个弃徒,何必让他们千辛万苦地追到蓬莱来?我当时就在想,若是我跟着李旭,能找到你的话,你八成就是微生溟。”
“那天,我跟着李旭,最后看到了你。”玉蝉衣说,“之后,我几乎不再怀疑你是微生溟。”
“后来,能证明你是微生溟的事情变得更多了。”玉蝉衣道,“你对蓬莱那么熟悉,太微宗掌教叶坪舟喊你师弟,你承认了你拿过剑道第一,千年之前的剑道第一——你在七星树下挖出来一坛窖藏了千年以上的灵酒,巧合不可能多成这个样子,你就是微生溟。”
“落霞峰上,我说我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你敬了我一杯。我知道你是微生溟的事,你我二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你当时说来蓬莱,是为了来陪我参加论剑大会,实际,是早和涂山玄叶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吧?”玉蝉衣道,“师父他活得长,知道的事情多,你要向他打听消除魔气的法子。说什么来蓬莱是怕我孤孤单单的,结果还不是要留我一人……”
她说着拧了拧眉,陆婵玑最怕孤独,她刚刚这番话听上去,竟然又像是当时那个总盼着青峰上有人来的自己回来了一样,像是想要他一直陪着一样,玉蝉衣生硬地补充:“我不怕孤孤单单,也不怕一个人,我就是看不惯你为了给我‘七杀’找死。”
“好了。”她撇开眼,“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
“回答我四个问题。”玉蝉衣道。
微生溟笑容苍白,声线虚弱:“小师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却要问我四个,这不公平吧?”
看着他这荏弱模样,玉蝉衣抿了抿唇:“那好,就一个。”
“你心魔到底是怎么回事?”玉蝉衣问,“真是因为陆闻枢?”
微生溟讥诮一笑:“你当我不挑对手,随便来个人都和他比试?这陆闻枢……若这世上没有微生溟,他确实是剑道第一。可我微生溟偏偏不屑得和他比上一次。”
他这张狂样子看在玉蝉衣眼里倒是比半死不活要顺眼一些,玉蝉衣气顺了不少:“那是因为什么?”
微生溟缓缓变了脸色,而后又沉默了许久,似乎还有些犹豫。
玉蝉衣有足够的耐心等着。
半晌后,微生溟道:“是因为另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倒是令玉蝉衣意外的答案。玉蝉衣愣了愣,莫名有些不知道如何将他的话接下去了。
微生溟声音弱了弱:“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我救不了她……”
玉蝉衣心一颤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微生溟问:“剩下三个问题呢?”
玉蝉衣:“不是说不公平,只肯答一个吗?”
微生溟:“是不公平,但若是你对我不公平,我这个做师兄的,倒是可以忍一忍。毕竟是我的小师妹。”
他说话的语气和平日有些分别,时不时倒吸一口气,声音听上去像在忍痛。
玉蝉衣心头又窝起火气,但又不好在他这半死不活的时候彻底发作,她道:“我其实特别特别好奇你的事情,你不会懂我对你有多好奇。”
她自七岁时听说微生溟的名字,陆闻枢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别人,唯独微生溟。在他还不知道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得他,好久好久了。
“但人人都有自己不想说起的事。”玉蝉衣道,“我大可以压制着自己的好奇,再好奇也不去窥探你的过去,对这些事提也不提,问也不问。”
“因为。”玉蝉衣道,“我关心你的心魔,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微生溟,我想让你重新拔剑出鞘,日后好与你比上一回。”
玉蝉衣心知今日的她尚且无法应对曾经做剑道第一的微生溟,但日后未必不能,她道:“算了却我自己一桩心愿。”
玉蝉衣问:“要治好你的心魔,很难吗?”
微生溟道:“很难。”
见玉蝉衣看着他的眼睛固执倔强,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微生溟道:“小师妹,你说,要让一个神魂俱灭的人死而复生,会有多难?”
声线涩重而又苦楚,可又有一点隐约的期待压在里面,不多,像难以为继的火星子,风一吹就散了。
玉蝉衣却瞬间血色全无,耳朵嗡嗡一声,想争执说一句难也不怕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
她盯着微生溟那双瞳子微微发红的眼睛,若非微生溟眼神没有半点敌意,万般哀痛中似乎还含着一点微弱到像是再一眨眼就要消失的期待,几乎又要误以为他在试探她什么。
也可能是在试探什么。
玉蝉衣手指微绷,他的目光看上去像要碎了一样,叫人不忍再让那万般哀伤再深上一寸。可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了,在她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不管是谁,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知道她曾经作为陆蝉玑活上过那么一次。
她曾经交付给人全然的信任,给出去时有多毫无防备,被辜负就有多痛,钻心滋味远甚于被“荧惑”所伤,她不会再让自己受这种伤害了,所以,她不会再把绝对的信任给出去,不会再给任何人。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知道她曾经死而复生过的事情。
玉蝉衣尽量使自己看上去镇定如常:“哪怕是祖州的养神芝,能医死人、药白骨,也得是神魂未灭时才能做到。不然,一旦神魂俱灭,想死而复生,将是绝无可能之事。”
她说得斩钉截铁、语气肯定,微生溟听得脸色愈发苦涩,眼底最后那一点点光亮也一寸寸湮灭下去。
他不再期待着什么了。
“心魔之因,究其根源,不在他人,只在于我,它是我的一场执迷与不悟,是我不肯看破,更不愿放下。它与我缠磨千年,已是不治之症。我死它死,我生它生,非死不得安宁。”微生溟叹道,“问最后那两个问题吧。”
第47章 少年 现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
玉蝉衣抬手又往篝火堆里添了几块木头。
“第三个问题。”她低头拨弄着篝火,说道:“师兄曾经和我说过一人,你说,她的天赋远比你要高。”
“那人是谁?”玉蝉衣道,“那时你说找不到她了,可若是……我能找到她呢?”
“你说天道对她不公,更应该一直找下去才是。不然,她岂不是还在受苦受难吗?”
火光跳在她的眼里,亮得惊人,看上去倔强而又不服输极了。
微生溟却不忍戳破这种少年人的英勇无畏,哪怕这英勇无畏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天真,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他身上好像已经很久都找不见这东西了。
微生溟道:“若她还活着,也许,你真的能够找到。但是……”
他不必说完,玉蝉衣就是呼吸一窒,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是、死了……
唇瓣一颤。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玉蝉衣反应过来:“你的心魔难道就是因她而起的?”
她这猜出来的也太快了……微生溟苦笑着点了点头。
顿时,玉蝉衣脸上表情变得纷呈复杂。
“接着问下去吧,小师妹。”微生溟见她行动无措,一副想说点什么但又搜肠刮肚找不到词的样子,便知道安慰人这件事对年纪小小的她来说不算容易。而他并不值得她费这功夫,微生溟轻声道,“若非今日,若非是你,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会答。我并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还愿意说这么多,你最好快一点问。”
玉蝉衣问的,尽是些他不想再提及的。微生溟情绪已经变得非常低落了,却还是愿意给她几分耐心。
他这小师妹的确聪慧到连他也觉得吃惊的地步。哪怕流言霏霏,哪怕世人对他误解重重,可她竟然真能做到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会全盘信任道听途说的东西,哪怕连和她关系最好的巫溪兰的话,她也不会全然信着,轻易间拨云见雾,将事情的脉络看得明白透彻,好像没什么是能瞒住她的。
平心而论,微生溟不敢说自己是否也能做到这一点。
但也正是因为玉蝉衣这样的性子,微生溟知道,他说的话,也不是他说了,她就会全盘相信的。
她问的那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他曾经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不断地向别人讲过、说过,甚至声嘶力竭恳求过,求不来任何一人信他,一千年过去,依旧无人信,他也再不剩半分心力向他人提及的了。他也无法再期待有任何人能信一信他了。
不管玉蝉衣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微生溟等着玉蝉衣第四个问题。
“小师妹,问吧。”他轻声催促,等着玉蝉衣又问一个让他觉得难以回答的问题。
“第四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玉蝉衣抬起眼来,问道,“微生溟,你冷吗,你疼吗?”
微生溟愣了一愣,一时间心头一怔,连呼吸都轻了。
玉蝉衣问的,竟然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件事了。
心魔初生之时,师兄弟里曾有人也会关照他是否会痛,可是等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过去,他不见治愈的迹象,而陆闻枢声名鹊起,成了新的剑道第一,所有人就都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才能将心魔治好,好去找陆闻枢“一雪前耻”了。
他没有怪过他们,这样也挺好的,说明他在忍痛这件事上越来越有本事了,他本身就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
真的很久没有这样问过他了。
微生溟哑然失声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身体内不断冒出的寒气叫他眉眼结霜,他一弯眉毛笑起来时便有簌簌细霜掉下来,笑容倒是软和的,他道:“这好像不止是一个问题,得算是两个问题吧?”
玉蝉衣:“就算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你对我是哪怕我对你公不平,你也打算让着我的,这可是你说的。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又何必客气呢?”
“微生溟,你到底会不会痛?你有感觉吗?卧冰水牢里你能感觉到冷吗?冰霜刮过的时候你能感觉到痛吗?寒气入体的时候你不疼吗?现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她一连串地问。
微生溟闻言,眼睫轻颤,一抬眼,让人更能看清他瞳孔里的红色。被冻得泛青的额角和下巴一衬,眼底的红几乎是要落下血泪来。
他嘴唇轻轻颤了两下,却只是紧绷着喉头叹了口气,片刻后,微生溟垂下眼睛:“巨海十州,大多数修士修炼修的是神魂,只要神魂不灭,哪怕肉身死了,依旧可以依靠强大的神魂托生。而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修的是我的肉身。”肉身一死,神魂也就跟着寂灭了,但这就不用告诉玉蝉衣了。
玉蝉衣拧了拧眉。
微生溟看着她这幅困惑的模样,笑着说:“第一次听说有修肉身的修士是吗?”
玉蝉衣点头。
“确实非常罕见,一整个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极少数长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今日和你说了,还请小师妹不要对外提及才是。我体质特殊,是……”微生溟顿了顿,转而道,“解释起来有些费力,总之我修习的功法特别。因为修的是肉身不死,越是当我痛苦难当、生死一线的时候,越是我修为能够突破的时候。”
“在我修炼最开始的那个阶段,找痛吃即是修行。哪怕奄奄一息,疼得要死了,能活下来,过一阵子,修为只会比之前更进一步。”
“冷和痛,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我比一般的修士能忍痛多了。”微生溟道,“你就当我不会痛。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是能让我真正感到痛苦的了。”
玉蝉衣看了眼躺在草地上甚至不能好好坐起来的他,觉得他像是在说大话。
玉蝉衣道:“但这卧冰水牢一定让你不舒服,你知道你刚刚没醒来时,牙关都在打颤吗?”
停了停,见微生溟并不反驳,玉蝉衣便知道她说对了。
她那点灵力都快给他渡光了,他才转醒的。
玉蝉衣问:“为什么非要把‘七杀’给我?就因为自己拔不出剑来了?就要用这么玉石俱焚的方式把它取出来吗?”
“小师妹今日的问题可真是太多了。”微生溟说着,忽然拽住了玉蝉衣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腕,以叫玉蝉衣完全反应不及的速度,将她拽到自己这边,让她的手掌贴近了自己的心口窝,带着笑意的一双眼睛紧盯着玉蝉衣,眼底如有漩涡,玉蝉衣毫无防备,竟是直接被他将她拉入了他的精神海去。
她落到了水面上,脚下,是一艘缓缓行驶的船。
微生溟立在船头,衣袂飘飘,回头看着她说:“带你去看看‘七杀’。说不定,你就改变主意了。”
玉蝉衣往四周看了两眼,见身边竟是如同夜空一般的星河,她惊愕:“这是你的精神海?”
也许是在卧冰水牢里待了太久的缘故,他的精神海上也冻着一层霜,只是当风吹着那些霜雪即将袭到她面上来时,却不似在卧冰水牢中那样肆虐,在触碰到她气息,即将触及到她皮肤时,速度忽然会慢下来,像温柔的雪花降落。
玉蝉衣还没有修到七十二寸灵脉,也没有足够丰沛的灵力,不够她填出属于自己的精神海。
微生溟的精神海,很宽阔,无边无际,广袤无垠,水面幽深寂静,视线难以测其深浅,天与海的底色都是浓稠的黑,乍一看密不透风,似乎吞没所有光线,叫人不敢踏足。但若是浮在水面上,仔细看,却会发现,里面洒着星星,因为被冰霜覆着,亮得不是很明显了,而推着船往前走的风也是轻轻的,抚摸到脸颊上,竟然不带半点寒意,反而春风过境一般温情脉脉。
修士精神海的样子各有不同,这是他们内心的腹地,不能为他人轻易展开的内心隐秘角落,甚至,也是他们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带她进来了?
“这里是我的精神海。”微生溟颔首应道,“想带你看‘七杀’就只能来这儿,我拔不出剑,也无法再将‘七杀’召出。不然你以为尹海卫那家伙怎么对我怨气这么重?我有了心魔,‘七杀’就得永远沉睡在我的精神海里,不见天日,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见不着他想见的‘七杀’。”
微生溟坐到玉蝉衣身侧:“没法将‘七杀’召出,我只能带你到我的精神海里看看‘七杀’。”
小船只在星河上不知飘了有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玉蝉衣看到了‘七杀’,它正站在一处高台,剑身覆满寒霜,落地的霜块不知几何,已经冻成了冰层。
“七杀”通体漆黑,它就连剑刃都是黑的,黑色让它看上去有种并没有开过锋的错觉。看上去苍拙古朴,一点也看不出是赫赫有名的凶剑“七杀”。
空心的剑柄外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格是漂亮的火曜纹,剑身比玉蝉衣想象中的要窄,要薄。
剑未出鞘,灵气安静养蕴着它的剑身,全然不像凶剑,倒给人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是一柄很漂亮,轻盈的剑,有一种叫玉蝉衣片刻失神的美感。
这时,微生溟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听的嗓音放得很轻很轻,听上去甚是空灵,像是有一只能迷惑心智的妖精趴在她的耳朵上蛊惑:“这就是‘七杀’,它真的是一把很好的剑,小师妹,你真不想要?它喜欢你,一点儿都不排斥你的靠近,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拔出来它,它就是你的了。”
玉蝉衣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迷惑住,她忍不住伸手向“七杀”探去,却在快要触碰到它时,倏地缩回手来。
“七杀”,比她想象中还要漂亮,在她即将要触摸上它那一刻,她能感觉到里面哪怕是未出鞘也关不住的杀气缠绵地绕到她的手指上来了,就像游鱼在亲吻她的手指一样,让她感觉自己一旦抓住,可能就不想放开了。
但玉蝉衣还是抵制住了诱惑,她背过手,坚定道:“我不要。”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
下一瞬,神魂回归到自己的身体。
玉蝉衣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还压在微生溟的胸膛上,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扬起手来简直想要给他脸上来一巴掌,怒斥道:“贼心不死!”
竟然还想将“七杀”送她,甚至比之前还要更过分!竟然要让她自己去拔!
过分!太过分了!
但她的手滞停在半空,终究是没落到这张因虚弱而显得脆弱的漂亮面孔上,咬了咬牙,气呼呼地将手收回来。
“哪有一个贼是想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的?”微生溟也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反驳了她的话,他连声叹气,“可惜,可惜。”
他还以为玉蝉衣见了“七杀”之后,多少会改变一点心意。
“可惜什么?”玉蝉衣道,“这世间好剑总不能只有一把‘荧惑’、一把‘七杀’,我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好剑的。”
“你的精神海倒是好看。”玉蝉衣忍不住赞叹。
没想到他看上去这么无规无矩、常常会叫人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一个人,精神海却是如此的浩瀚温柔。
微生溟:“它也不是只像今日这样。”
玉蝉衣问:“还有什么样子?”
微生溟道:“丧失神智时,便是另外一种样子……你不会想见到的。”
玉蝉衣本想说一句“那你该将心魔早日治好才是”,话到嘴边,想起刚才听到的种种,不忍心说这种伤口撒盐的话,索性便闭了嘴。
在仙湖边待了一阵儿,等微生溟身体里的寒气又被驱逐了一部分,身体能够活动自如了,他们就回到了客栈。
路上,微生溟又问玉蝉衣:“真的觉得我的精神海很漂亮?”
玉蝉衣点头。
“冰霜化了的时候,会更漂亮的。”微生溟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笑容无端惑人:“小师妹,要是你愿意去拔‘七杀’了,我可以再带你进去一回。”
玉蝉衣咬牙:“……做梦!”
他们走回到客栈。
在石桌旁紧张到咬指甲的涂山玄叶见是两个人一起回来了,重重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出来。
“剑呢?”他摸向微生溟的脉搏,还没摸到,被寒气刺得手指往后一缩,涂山玄叶震惊道,“这卧冰水牢不愧是卧冰水牢,真是太恐怖了,你这身体里的寒气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完全驱散。”
“咦,等等,我记起来了!”涂山玄叶道,“星罗……我那好像有能活血运气、驱逐寒气的仙草,我这就去弄来给你!”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自他背后,玉蝉衣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先别急着去弄仙草。”
“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你们等我片刻!”涂山玄叶不觉有异,没停脚步,两个眨眼间,已经摸到了客栈大门。
刚要踏出门槛,却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来!那个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第48章 生与死 她那时求生不能,而他求死不得……
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几个字一入耳,涂山玄叶冷不丁一个哆嗦,像被人揪住后颈皮一般,浑身僵透了。
他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回转过身来,看到玉蝉衣差得要死的脸色,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只顾着看二徒弟是死是活,把小徒弟给忘了。
但是,玉蝉衣是怎么知道他在星罗宫当灵宠的?
涂山玄叶汗流浃背。
玉蝉衣冷冷看着涂山玄叶。
她道:“今日这事也有一笔账要和你算上一算,别以为你是师父就能跑得掉。反正不尽宗的门规里并没有顶撞师父这一条。”
涂山玄叶听得大为后悔,早知道,他就弄个像模像样的门规好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现出半点不快,老老实实站着。
玉蝉衣指着微生溟对他说道:“你早就知道他打着要将‘七杀’给我的主意,也知道卧冰水牢十分凶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非拖到今日再说,他人都快没了。”
“还有你,微生溟,别以为这次没你事。自以为是,你们两个都自以为是。”
默默移步往石桌旁坐下的微生溟连忙也站了起来。
玉蝉衣道:“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天嘴巴上说着这个年事已高,那个行将就木,都说自己是老家伙,看看你们办的好事。”
涂山玄叶不敢说话,只是眼神疯狂往微生溟身上扫射,似乎是想叫微生溟来给他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玉蝉衣忽然间就知道他是微生溟了!
怎么就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了!!
这出去不到半天,难道那卧冰水牢能给人开天眼吗!
看一看微生溟毫不惊讶的脸色,涂山玄叶心底一凉,他意识到,不止玉蝉衣知道了,微生溟好像也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事了。
涂山玄叶面上浮现淡淡死意。
玉蝉衣仍在骂他:“一个喜欢找死,另一个,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欢找死却多加纵容,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举世难找的一对师徒。”
玉蝉衣是不会找死的。
真的死过一回的她只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她不会死的。
她那一千年都不算完全死了,但已经不再能闻到花香,也不能再见到日光,更不能奔跑,不能哭不能笑,连情绪都迟钝的,也无法主动掌控着自己身在何处,寄居在何物的影子里,就跟着被带到何处。
她只偶尔能用意识捕捉到一点声音、一点色泽,偶尔能想一些事情,一千年下来,想的事情拼凑起来,还不及最近这三年想得到,更遑论叫周围人知道她的存在,和她产生联系。
那是真正的、密不透风的黑,没有一点光照进来的可能。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玉蝉衣难以理解地发问,“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人求生不能。能活着的,不能好好活着吗?”
她声音因愤怒着急甚至多了几分委屈,微生溟心底酸涩异常却无法开口替自己辩明什么。
有人求生不得,而他求死不能。
玉蝉衣将他从卧冰水牢里救出,算是断了他的万全谋划——倒也不算万全,他早就想杀了自己,曾经一次次将自己置身险境,可哪一次不是在彻底失去神智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凭着求生本能活下来了?这卧冰水牢说到底能不能拘得住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次杀不死,就会比上一次更难杀。
他必须找一个修为和能耐真正高过他的,确保能在他失去理智、全然被求生欲支配着开始还手之后,也能将他的一线生机全部绞杀干净的。
这一千年,放眼巨海十州,无一人能做到这件事。
哪怕如今高居于正道魁首位置上、又手握“荧惑”的陆闻枢——他并不觉得对方能有几分胜算。
他本以为自己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走向堕入修罗魔道的终局,连累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却在即将放弃时,在不尽宗这个落魄的小宗门里,遇到了一位天赋惊人的小师妹。
玉蝉衣当真太难得了。她有天赋,却有不止有天赋,悟性澄明,心思通透,心坚似磐石——这样的心性甚至比天赋还要更重要一些,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再兼之她身上杀气重重,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对自己十成狠心。悉心教导,好好栽培,不出多久,她将会是最快的一把剑。
她甚至连剑意都是他想要的——密不透风的绞杀,她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的。
可他却唯独看错了一点。
想到这,微生溟看向凶巴巴正数落涂山玄叶和他数落得起劲儿的玉蝉衣,看着她凶巴巴板着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这小师妹,竟是面冷心热。哪怕常常朝他露出看他很不顺眼的表情,知道他身陷险境却会以身犯险来救。
她只是不爱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心却是软的。
看错了,当真看错了。
心软之人……叫她杀他,他死了倒是痛快,对她却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死之后,绵绵的痛苦将一直笼罩着她的。
微生溟痛苦起来了。
他到底是要自私自利地求她理解,叫她来体谅他的难处,求得他想要的一死,还是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微生溟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很少有事想不明白,这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他默默泡了一杯茶,趁玉蝉衣不注意,递到她手里一杯。
“润润喉咙。”
玉蝉衣一顿,接过来之后,说道:“别以为一杯茶就能抵消你的罪过。”
“没想要抵消罪过。”微生溟道,“难得你情绪那么激动,怕伤了你的嗓子。喝口茶,润润喉,接下去也能骂得更痛快一些。”
玉蝉衣:“……”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接下去还会挨骂。
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到石桌旁边坐下,想了想自己想说的倒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喝起了茶。
涂山玄叶见机行事,见状也赶紧到石桌旁坐下来,占了微生溟的位置帮玉蝉衣倒起茶来。
“小蝉衣。”涂山玄叶赔着笑,倒茶的动作格外殷切,“你和师父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星罗宫当……谋了一处高就的?”
谋了一处高就,玉蝉衣差点被他这说法呛到,她道:“你酒品当真不好。”
涂山玄叶一下子明白了,果然是在落霞峰上喝酒那次露馅的!他控诉的眼神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你们、你们……那时候说我喝酒之后只是睡了一觉,竟然是在骗我?”
玉蝉衣道:“不骗你,直接告诉你,你变成狐狸了,被我们看出来是丢丢了,你的脸要往哪里放?不如不说。”
涂山玄叶已经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快要没地方放了,脸上淡淡死意加重几分,他说:“今日不还是说了……”
“之前是体谅你们的难处,给你们几分面子。”玉蝉衣道,“但你们惹我生气了。”
她喝完茶,将茶盏倒扣下去,免得涂山玄叶倒茶的手动作快到根本不会让茶杯空着,而后说道:“你,要是你以后再碰到师兄他要找死的事,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在星罗宫当灵宠的事情告诉师姐。”
顿了顿,又补充:“还有不尽树。”
“不行!”涂山玄叶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不尽树告诉了很多人我在外面混得很好,它觉得我已经功成名就了,让它知道了我这功成名就是在给人当灵宠,我的脸要往哪里搁?”
玉蝉衣到此刻心口平顺多了,抬眼略略扫过涂山玄叶一眼:“不想脸没地方搁,那就只能听我的话。”
涂山玄叶问:“听你的话,真的不和你师姐他们说?”
玉蝉衣:“真的。”
“好吧。”涂山玄叶抱歉看了微生溟一眼,“你听到了,我不是自愿说的。”
“而你。”没等微生溟说话,玉蝉衣看向他,“不准再打把‘七杀’给我的主意。”
“不然……”说到这玉蝉衣忽然一顿。
涂山玄叶怕什么她知道。
但微生溟怕什么?
玉蝉衣一时怔住。她发现,微生溟好像没有怕的事情。
死都不怕的人……能怕什么呢?
玉蝉衣绞尽脑汁尽也想不出什么是能让微生溟感到害怕,拿捏住之后能让他好好听话的。
她哑口无言,微生溟却接过她的话来,主动说道:“若是我再想找死,提前告诉小师妹,到时辛苦小师妹来给我安排好不好?”
听着像是和她想要的也差不多,玉蝉衣道:“好。”
又问涂山玄叶:“你刚刚是要回星罗宫偷仙草吗?”
“偷?怎么会是偷?”涂山玄叶高声反驳,“我摇几下尾巴宫主她就给我了!怎么会是偷?”
涂山玄叶忽然想起来什么,略显怀疑地看向玉蝉衣,“你不会以为我给你那些宝石法器都是我偷的,不会还打算过要还回去吧?”
玉蝉衣眼神的游移让涂山玄叶知道,他猜的是对的。
涂山玄叶激动道:“那些都是我的,真的是我的!”
“你以为给星罗宫宫主当灵宠很容易吗?她每天都在喂我一些我不想吃的东西,还要用梳子成天梳我的毛,很疼的!我还得让她觉得我吃得开心,梳子梳得我很舒服。我能那么漂亮,全是用灵力偷偷给自己打理着,和她的打理没半点关系,但没办法,让她觉得是她把我养得漂亮,她才最开心,她开心了,我的玩具才能变多。玩具变多了,我才能找空寄给你师姐,你以为这么多年不尽宗是怎么撑过来的?”
“活下去真的太难了,我悟性不好,这世间功法我哪样都通一点哪样都不灵光,就一张脸最是好看,这是老天爷给我赏饭吃的我当然要吃上了。”涂山玄叶简直要委屈炸了,他一口气说道:“光漂漂亮亮得不行,我还要扮傻子,表演我会算数表演了几百年。你也知道我长得有多好,一整个星罗宫的姑娘哪个见到我不是眼睛都直了,哪个不想摸我一下,我到哪里都招眼,行动处处受限,想跑出去给你师姐寄次钱可太不容易了。”
他窸窸窣窣从兜里掏出来了许多,璀璨的小宝石堆成了一小堆:“既然说开了,小蝉衣你将这些都带回去给你师姐吧,我也不用担心一下子给你太多被看出来什么了。这些石头让你师姐换成灵币,节省着点用,够支撑不尽宗几百年了。”
“还有,宫主让你和你师姐加入星罗宫的事情,你们两个还真可以考虑一下。”涂山玄叶道,“这星罗宫是五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不用弟子交束脩,反而给弟子发钱的。只是她们的选拔标准严苛,男修士不要,资质上还要测试许多,你师兄是没机会了,但你和你师姐不用通过选拔就能加入,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进去之后,每年给你们发的课业费很是可观,到时候你们寄回不尽宗来,说不定很快就能为不尽宗发展出新的小师弟小师妹,不尽宗也就更壮大了。我们师徒三人在星罗宫团聚也挺好的,就是别告诉你师姐,告诉她我是宫主那只灵宠。”
玉蝉衣:“……”
微生溟:“……”
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玉蝉衣对涂山玄叶说道:“那师父你回去取仙草吧。”
涂山玄叶仍是满脸羞赫,摇摇晃晃站起来,化作一道白光走了。
留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
微生溟说他要运功调息,借此将玉蝉衣支开。
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结果,刚回屋不到片刻,还没打坐,房间门就被敲了敲。
“进。”
玉蝉衣抱着一堆亮闪闪的衣服进来。
她坐到微生溟床边,对微生溟说道:“这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
粉色的天女罗裳比桃花还要娇艳几分,上缀的星星点点有如流萤,飘逸又闪亮。难怪能卖上那么高的价格,漂亮是真漂亮,女修士都很喜欢。
但微生溟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道:“带这个来给我……看看?”
“还是说……你要穿给我看看?”他小心揣摩玉蝉衣的来意。
“不,是让你穿。”玉蝉衣道,“卧冰水牢里的寒气非比寻常,寒气入体之后,还能不停贪食空气中的寒气,让你体内寒气越来越重,这件天女罗裳能抵挡空气中的寒气渗透。我还没有穿过,先借给你穿上几日,等你将寒气驱逐完后再还给我。”
虽说微生溟体型大出玉蝉衣许多,但天女罗裳的大小上身之后,自会跟随穿戴者的身形自动变化,这点并不成问题。
微生溟:“……你确定?”
玉蝉衣:“它的御寒效果很好,还是是星罗宫宫主亲手做的。要是不想我用自己的灵力帮你驱逐寒气,你最好将它穿上。”
“怎么,你很介意穿我的衣服?”玉蝉衣问。
微生溟迟疑“嗯”了一声,倒不是讨厌粉色,只是罗裳向来是由女修穿着,男修不穿这个。他有理由怀疑玉蝉衣的气还没消尽,故意拿天女罗裳给他,但玉蝉衣的表情又很认真。
玉蝉衣:“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再说了,穿完之后还要还我。”
“行了,我出去了,你穿上吧。”玉蝉衣说完出门,还贴心将门带上了。
微生溟:“……”
第49章 离开 它本想杀我,却被我驯服-
院子里倏地一道白影闪过,是涂山玄叶带着星罗宫的仙草回来了。
他回来得急,将仙草往石桌上一放,坐到穿着粉色衣裳、喝着茶的那个人对侧,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起来微生溟的身影:“小蝉衣,你师兄呢?”
“师父好歹抬头看看呢?”一道属于微生溟的低沉嗓音响了起来。
涂山玄叶一怔,看了微生溟一眼之后大惊失色,失声片刻,而后带着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容貌逊色我一两分,但也不必为了弥补上那一点差距,偷你小师妹罗裳穿吧?”
这粉色的天女罗裳涂山玄叶认得,其上共有粉、蓝与霜白三色,内衬霜白,粉色为底,蓝色飘带,粉色细腻,蓝色飘逸,这少女娇俏的一身罗裳穿在微生溟的身上竟然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违和,却也没有让他真的娇俏起来,眉宇间依旧保留着英气。
只是涂山玄叶太习惯于微生溟那一身能融入夜色的玄黑,从未想过微生溟竟然还适合穿这样的颜色。
到此刻,一向对他人外貌眼高于顶的涂山玄叶才承认,他这二徒弟的一张脸似乎确实生得不错。
“还是说……”涂山玄叶另将一只袖炉法器塞进微生溟的手里,“难道,你是羡慕我能在星罗宫当灵宠,羡慕你的师姐师妹能去星罗宫做弟子,于是自卑起了自己的男儿身?”
微生溟睨了他一眼,只听涂山玄叶继续说得振振有词:“但星罗宫可不是你换一件女修士的天女罗裳就能混进去的,她们眼又不瞎。”
微生溟:“……”
他道:“多谢师父带回的仙草与暖炉。这天女罗裳是小师妹为帮我抵御寒气,让我穿上的。”
涂山玄叶问:“她让你穿你就穿了?你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百依百顺了?”
“百依百顺?”微生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师父觉得我穿上这件罗裳是被迫的?”
涂山玄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不成……你很情愿?”
他们男剑修不都是最讲英雄气派吗?他之前那一身血糊上去也看不分明的玄色衣衫就很符合他对剑修的印象。
微生溟却点了点头:“穿上这身罗裳之后,小师妹夸我好看。”
听语气,虽是一贯的平缓,但隐隐的得意还是被涂山玄叶听出来了。
涂山玄叶:“……”
恰巧玉蝉衣这时擦着她的剑走过来,涂山玄叶连忙问她:“小蝉衣,你当真这样说过?”
“是啊。”玉蝉衣应道。
她又看了微生溟一眼,感受与第一眼见他换好天女罗裳时如一——粉色很适合微生溟,适合到让她甚至难得有心思细细多打量了几眼他的五官。
微生溟这张脸生得和“七杀”很不相衬,眼底总是含情脉脉,仿佛剑不出鞘,脸就会叫人放松几分警惕。
见她点头,涂山玄叶大为震惊:“你还未尝夸过我一句好看!我竟是不及他更好看吗?”
涂山玄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震惊与伤心都摆在了脸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没有什么是比不夸一个涂山氏的后人好看更残忍的了,涂山玄叶看上去心像要碎了。
玉蝉衣急中生智:“师父自然好看,是好看到叫人第一眼见到,会失却言语,忘记要说什么的程度。”
“此话甚是动听。”涂山玄叶满意了。
所幸涂山玄叶没问她“他与微生溟孰美”的问题,玉蝉衣松了一口气,不然她还真的要答不上来了。
她坐下来继续擦剑,玉甘泉水敲击在剑上的声音比以往更涩重,剑刃的豁口哪怕用连金泥也补不上了。
确实是一把废剑了。
微生溟道:“回去之后,带这把剑去找尹海卫,他能将这把剑重新锻造,他那里还有我为你准备的另一把剑。”
他见玉蝉衣这惜剑如命的模样便觉得可惜,替“七杀”感到可惜。
将“七杀”托付给玉蝉衣,对“七杀”来说,当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一听他提剑,玉蝉衣警惕地瞥他:“不是说给我‘七杀’吗?怎么还有一把剑?”
微生溟笑着说:“小师妹,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一个人只能有一把本命剑。放在尹海卫那的,是我曾经在生州秘境得到的一把古剑,虽说不及‘七杀’,也不及‘荧惑’,但也是一把惊世之剑,正适合此时的你。你且慢慢修行,待日后,会找到属于你的本命剑的。”
玉蝉衣这时好奇起来了:“你是怎么得到‘七杀’的?”
微生溟道:“是在幽冥神域,我的血唤醒了它,它本想杀我,却被我驯服。”
“幽冥神域说是神域,但其实是一片废墟,是神弃之地。万万年来,鲜少有人涉足此地,我也是误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赫赫有名的凶剑‘七杀’,居然被埋藏此处,不见天日。后来,它就跟着我重新出世了。”
涂山玄叶道:“说得倒是轻描淡写,那幽冥神域谁去谁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误入这种地方。‘七杀’出世的动静,可是将整个巨海十州都撼动了一番。”
玉蝉衣却是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七杀”出世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她又问:“凶剑,都是要用人的血肉才能唤醒的吗?”
“要看因缘,也不是随便谁的血都行的。”微生溟说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目光垂落下去,玉蝉衣眼睁睁他看着他颈上的纹路往上爬了一点。
“你……”玉蝉衣问,“你的心魔又重了?”
微生溟道:“没有办法的事,一旦用到灵力,它就会更重一些。”
剑也不能拔,灵力也不能用,怪不得会被人说成废人。
但此刻玉蝉衣爱莫能助,她在仙湖旁帮他运功驱除寒气已经将自己的灵力耗得差不多了。哪怕吃了沈笙笙送的“春楹”做成的丹药,还是要花上半天能完全恢复。
恢复之后,她还要御剑离开蓬莱,八成剑上还要多一个微生溟。因此,在灵力全部恢复之前,不能渡给微生溟用。
天色向晚,晚霞徐徐降下,细纱帐一般笼罩着一整个蓬莱。
这将是近百年来最后一次能在蓬莱看晚霞的机会了,过了今夜,蓬莱的几处入口就都会关闭,再一百年之后才会打开。
蓬莱之外,很少会有地方有这么美的霞光。
沉醉看了两眼霞光,涂山玄叶忽然意识到什么,面上一急:“坏了,到我该吃饭的时间了,我得快点回星罗宫去了。”
他飞速站起身来,临走前对玉蝉衣和微生溟再三嘱咐:“记得,见到你们师姐,一定要对她说,师父是在云游四方。”
又单独叮嘱玉蝉衣:“若是再见到不尽树,一定要告诉他说,我在外面功成名就。”
然后,还塞给了玉蝉衣一份名单:“这些,都是听说我功成名就,和我借过钱、至今都还没还的老朋友。手头紧又找不到我的时候,可以和你师姐一起去催一催,到时候,记得多从他们那打劫一些宝物做利息,别对他们太客气。”
接住那份长长一条账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字,玉蝉衣:“……”
好像懂不尽宗为什么那么窘迫了,原来涂山玄叶辛辛苦苦当灵宠往外送钱难不说,赚来的,也不是全给不尽宗用的。
不过,涂山玄叶认识的人可真够多的,其中不乏各宗各派的大能,玉蝉衣已经从里面看到好几个令她感到眼熟的名字了。
想不到这些在巨海十州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背地里,竟然要和她师父借钱,还不还钱吗?
“我该走了。”涂山玄叶说。
“此去一别,他乡有缘再会,你们两个好好珍重自己,也帮我向你们师姐问一声好。”告别完后,他便化作白光消失。
玉蝉衣和微生溟在客栈又待了两个时辰,待玉蝉衣灵力全部恢复,他们也离开了蓬莱。
由玉蝉衣御剑飞行,微生溟照旧抱着暖炉,坐在剑尾。
玉蝉衣认了路后,不用再靠地图之路,她灵力比来时要更丰沛,御剑飞得急,与微生溟两人的衣袂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见周围频频瞥来向他们这边探看的视线,微生溟道:“小师妹,你这罗裳虽好,就是我穿着,实在有些招眼啊!”
他说着理了理衣襟,玉蝉衣以为他是后悔穿她的天女罗裳了,瞥了他一眼说:“你那一身寒气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全部驱掉,最好是好好穿着。”
“累不累?”微生溟却看向不远处,“要不要去蹭太微宗的飞舟?”
正说着,另一艘飞舟却自他们身边经过。飞舟上白衣成群结队,几乎与云雾化作一体,靠近了才能将上面的人影瞧清。
是承剑门的飞舟。
“玉道友!玉道友!”一道白衣站在甲板之上,朝玉蝉衣喊着。
玉蝉衣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位站在甲板上的承剑门弟子。
面容并不令她觉得陌生。
是最后一日与她比试的陆韶英。
陆韶英见玉蝉衣看了过来,连忙说道:“听说玉道友的宗门也在炎州,要不要让我们承剑门的飞舟顺便带你们一程?”
玉蝉衣没有答话,她的视线只在陆韶英脸上停留了一秒,便往他身后看去。
邀请她上飞舟,绝对不是陆韶英的主意。
玉蝉衣往他身后看,只一瞬,见陆韶英的身后,果然站着一人。
也是白衣胜雪,但却是和内门弟子陆韶英不同的服饰,是外门弟子,安静站在陆韶英的身后,仿佛他是陆韶英的追随者。
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面容上温雅含笑,眼底隐隐含着期待地看着她与微生溟,似乎也对他们欢迎极了。
正是在落霞峰秘境门前遇到的那位提灯的白衣公子。
他看似是陆韶英的追随者,陆韶英的目光却要频频瞥向他。到底谁听命于谁,分明是一眼即明的事情。
玉蝉衣心下了然。陆韶英会邀请她上飞舟,果然是陆闻枢的手笔。
第50章 殳问 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着他……
玉蝉衣并不看陆韶英,反而只看着他身后的那位弟子。
“这位道友。”玉蝉衣道,“没记错的话,前几日我们刚刚在落霞峰秘境外见过?”
对方脸上很是自然地浮现出惊讶来,之后则是想起什么似的恍悟:“原来那日我遇见的就是玉道友,当时在论剑台下围观只顾看剑,未曾注意玉道友的容貌,那晚未能认出玉道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
他那毫无破绽、故作惊讶的表情看得玉蝉衣心里直发笑。
她发觉,面对着陆闻枢,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似乎比之前好上太多。
一开始她一向是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摆上什么样的表情的。
可现在,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阴晦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哪怕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将他的面具与伪装戳破,她竟然能保证自己的面上是平静的。
陆闻枢,你真的教会我太多太多。
玉蝉衣道:“我不过是侥幸得了论剑大会的头筹,近些日子有几分虚名,道友认不出我也谈不上失敬。只是觉得与道友颇有缘分,想要问一问道友姓名。”
听她说到缘分,那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一分隐秘的笑,他道:“鄙人姓殳——几又殳,单字一个问。”
闻枢。
殳问。
玉蝉衣心下好比拂尘后的明镜,太清楚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殳问道:“既然玉道友觉得与我颇有缘分,不如就给我一分薄面,应了韶英师兄的邀请,到飞舟上一叙。”
玉蝉衣缓声道:“恐怕,我要拒绝二位的、好意了。”
玉蝉衣话未说完,听她提到拒绝,殳问脸上尚未有任何神色波动,陆韶英便急急劝说道:“玉道友,你自己御剑飞回炎州,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哪有乘坐飞舟来得闲适自在?”
叫玉蝉衣上飞舟,是陆闻枢交给他的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掌门还愿意让他办事,是掌门宽宏大量,他不想再让掌门失望了。
又一瞥,看到侧坐在剑后的粉衣男人,陆韶英重重皱起眉头——若是没看错的话,此人身上穿的正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可这天女罗裳穿在他身上不算违和,这让陆韶英不由得怀疑星罗宫是否挖掘了男修士的市场,也卖给男修士卖出天女罗裳一样华贵美丽的衣裳。
男人眼睑微垂,肤色苍白到几乎能透出血管的颜色,娇俏的粉色并不能使他增加几分生机与活力,反而更显得他虚弱,见到他就会叫人想起残花落叶,实在是很难想象拿了头筹的玉蝉衣竟有这样一位病弱至极的师兄。
修真界可难得一见这样脆弱的病秧子。
“你师兄看起来那么憔悴,何必让他受累?到飞舟上,我可以为他准备一间卧房,让他好好休息。”同时,陆韶英意有所指地说道,“玉道友,承剑门的飞舟也不是什么人都载的。会邀请你,是我们……是我对你敬重。”
要是玉蝉衣知道,真正邀请她上飞舟的,是正道魁首,是他们的掌门,她怎么可能还会犹豫?
“错过这次机会,日后怕你心头有遗憾。”陆韶英道。
微生溟抬眸看了一眼玉蝉衣,虽说玉蝉衣神色看上去平静淡然,但以他对她的了解,要是想上承剑门的飞舟,她不会犹豫这么久的。
玉蝉衣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视线再往下滑,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微生溟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蹙,心里一阵异样。
他并未细究,笑着抬起眼来,对陆韶英说道:“道友一番美意,我先领受了。只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病病殃殃得不说,还十分之难以伺候。我就喜欢在别人的剑上坐着。”
陆韶英说:“你倒是轻松,但你可知御剑载人对修士来说是一件麻烦事?”
微生溟指尖支在脸边轻点着,笑得一脸好脾气:“多谢道友一番好意提醒。可既然我的小师妹都不嫌麻烦,乐意纵容着我,你一个外人,又何必在一旁指手画脚呢?”
陆韶英:“……”
“罢了,不要再强求。”站在他身后的殳问朝玉蝉衣和微生溟拱了拱手:“既然如此,祝玉道友与您的师兄接下来这一路,一路顺风。”
承剑门的飞舟先往前走去,很快隐入云层,与玉蝉衣拉开了一段距离
甲板上,陆韶英垂着眼,十分黯然内疚地对陆闻枢说道:“掌门,对不起,是弟子办事不力,弟子愿意思过。”
“何过之有?”陆闻枢仍未变幻容貌,他道,“牛不喝水难按头,他们既然不想上飞舟,你邀请无果也无须自责。”
他手里拿着把小刻刀和一块木头,木头在他手中已经隐隐可见人的雏形,和陆韶英说着话的同时,他雕刻的动作仍是慢条斯理,面上一派心平气顺。
邓林里难寻的逐日神木,被他用来雕刻一个小人偶,这行径多少有几分玩物丧志,陆韶英却不敢妄议什么,只觉得掌门做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他垂头颇有几分丧气地说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若是掌门并未以‘殳问’的身份示人……知道是掌门的邀约,他们一定不会拒绝。等以后玉蝉衣知道她拒绝的是谁,定会后悔的。”
陆闻枢没有说什么,只是垂着眼又将手头的木头雕了几下后,忽然动作停下,一下将之捏碎。
他脸上依旧一派心平气顺,但捏碎木偶的动作看上去却烦躁至极。
陆闻枢想着玉蝉衣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侥幸得了论剑大会的头筹,什么不过几分虚名。
话说得动听,却实在虚伪。
她会在论剑大会第一日就去摘花落榜上的名碟,又急着在三十来寸灵脉时就参加论剑大会,分明是狂妄自大、贪慕名利之辈,却做出一副将名利置之度外的模样。
如此口是心非,如此虚伪,如何敢和他的阿婵有几分相似?
他的阿婵是这世间最特别的姑娘,岂容他人效仿?
若是陆婵玑,根本不会像玉蝉衣一样,绕着一个废人一样的师兄转个不停。
陆闻枢面上还是清俊温雅的笑,手中木块却化为齑粉,风一吹尽数散了。
玉蝉衣。
一千年来,他没有遇到一人像她一样,令他感到厌恶和恶心。
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着他心头的一丛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偏又不好随意处置。
陆闻枢心里恨着,脸上却笑着:“陆韶英,你不必自责。我们和她,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待承剑门的飞舟远了,玉蝉衣回过头,看了眼站在剑尾的男人,她道:“怎么把不上飞舟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去了?”
她只是一句拒绝说得慢了一点,微生溟倒好,她只是慢了半拍,他会读心一样,帮她拒绝了。
但微生溟未免也将他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玉蝉衣道:“你这人,真的从来不顾自己的脸面吗?”
“脸面有何用处?如今又无人知我是谁。”微生溟道,“下回再遇到不愿意答应旁人的事,拿我这个师兄当你的借口便是。”
说完,微生溟脸色正经了几分,他问玉蝉衣:“你觉得是谁在邀请你上飞舟?”
玉蝉衣垂着眼:“不是陆韶英吗?”
微生溟摇了摇头。
他道:“你觉得,那个叫殳问的,是承剑门普通的外门弟子?”
玉蝉衣诧异看了他一眼,微生溟接着说:“这殳问,可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虽然看不出他到底是谁,但他在承剑门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那陆韶英讲话时分明在顾忌着他。大宗大派往往长幼尊卑有序,陆韶英又不是一般的承剑门弟子,在承剑门里地位不低,能让他小心看眼色的,能有几个?那殳问的来历定然不一般,外门弟子的装扮不过是给他的身份做一点掩饰。”
微生溟说完,又道:“小师妹,你当真想好了要拒绝他们?看起来,承剑门对你可颇为看重。邀请你上飞舟,是在给你抛橄榄枝。”
他笑道:“刚刚算是我这个师兄不识好歹,你要是回心转意,加快一点脚步,还有机会追上他们。到时候与他们一同骂我两句,指不定还能更快熟络起来。”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是你说的这种人?抛下自己的同门,就为了攀附他一个承剑门?”
见微生溟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笑,玉蝉衣不由心道:老狐狸的确是老狐狸,虽然微生溟不比她更了解陆闻枢,更了解承剑门,没一下猜到这殳问的真实身份,可脑子实在活泛,看人的眼光也毒,竟然能这么快地看出来陆韶英是受人指点才来找她的。
玉蝉衣:“我要是上了承剑门的飞舟,你怎么办?要跟着我一起吗?”
“到时候把我扔下去就是了,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的,一个人走虽说有些无聊,倒也逍遥自在。”
玉蝉衣“哼”了一声,索性学他一样没正形地说起了话:“倒是我耽误了你去逍遥自在,早知道,该把你一个人丢上承剑门的飞舟。”
“嫌我重的话,倒也未尝不可。反正他们的飞舟上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是能心安理得地在上面待着。”微生溟道,“小师妹愿意将天女罗裳赠与我穿,我已经十足心怀感激,接下来这一路,全听小师妹安排。”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那位来历不一般的殳问似乎也觉得我身上的这身天女罗裳颇为好看,多看了我好几眼。”
玉蝉衣心道,陆闻枢会多看你几眼,绝不是因为罗裳,而只是因为你是微生溟罢了。
在青峰上陆闻枢是极不愿与她提起他人的,他巴不得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唯独微生溟——令陆闻枢烦恼、令陆闻枢压抑痛苦的微生溟。
那时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向她提起微生溟,提微生溟的种种成就,提他的那把“七杀”。
尤其是“七杀”。
彼时的她尚不能分辨出陆闻枢散淡而平常的语气间深埋着的妒羡与阴郁,如今见过“七杀”之后,倒是能理解一二。
“七杀”的确是会让每一个剑修都为之魂牵梦绕的好剑。
只是,再羡慕,再妒忌,也不该成为陆闻枢拿她祭剑的理由。
她回忆着“殳问”那张普通的面容,已经将这张没有任何特点、难以被人记住的脸深深镌刻在了心底。
一开始,玉蝉衣以为,这是陆闻枢一个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身份。
甚至,有可能是专门为了接近“玉蝉衣”而设计的。
但既然陆韶英听命于他,说明陆韶英也知道他这个身份,既然承剑门的弟子知情,也许陆闻枢之前就曾以“殳问”的身份在外活动。
陆闻枢邀请她上飞舟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的一部分意图。
至少,在目前,他是想对“玉蝉衣”释放善意,想拉拢“玉蝉衣”。
玉蝉衣觉得,也许是她的策略起作用了。
今年这场论剑大会,她可谓出尽风头,可不再是像陆婵玑一样,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认识玉蝉衣的人很多,记着玉蝉衣的人也有很多,不少人想来找她切磋。不尽宗虽然落魄,但是巫溪兰和涂山玄叶都不是死人,修真界里认识他们的不说一千,几百个总有了。不说别的,单是涂山玄叶欠条名单上那些朋友,加起来就有百位,其中不乏声名赫赫者。
陆闻枢一定不喜欢她,但杀她,却不像杀陆婵玑那样容易——
玉蝉衣忽然轻笑起来。
她要叫日后的陆闻枢后悔没在此刻杀了她,日后再想杀她,会比今日更不容易。
这时又有两艘飞舟经过,玉蝉衣很快看到了分别立在飞舟前头的人。
是神情呆滞的叶坪舟与一脸愕然的李旭。
叶坪舟要回长洲的太微宗去,而李旭则是要回到炎州。
他已经换下了太微宗弟子的打扮,看上去,又成了炎州山脚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散修。
躺在剑尾的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妹,要不要去蹭李旭的那辆飞舟?”
“不和你师兄打声招呼?”玉蝉衣问。
微生溟并不抬头望向叶坪舟所在的飞舟看,他的眼睛盯着天上流动的云层,说道:“茶寮里已经道过别了,何必再道一次,倒显得优柔寡断了。”
只是道一次别,能和优柔寡断有什么关系?
玉蝉衣刚想问,李旭的飞舟已经驶了过来,李旭道:“玉道友,是否要我捎你一程?”
玉蝉衣看向微生溟,微生溟道:“不让他捎上这一程,他就要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是挺为难他的。”
“但要是让他捎上这一程,你也可要想好了。”微生溟道,“除星罗宫外,几大宗门表面上看上去和谐,实际上背地里较着劲儿,你拒绝了承剑门的邀请,上了太微宗的飞舟,要是被承剑门那边看到。在承剑门眼里,那你便是选择站在了太微宗那一头,是要和他们为敌了。”
玉蝉衣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想了又想,还是拉着微生溟,跳上了李旭的飞舟。
她要给自己加更多的筹码,叫陆闻枢不敢轻易动她。太微宗也是其中一个。
陆闻枢当剑道第一,自然是如今他的本事高过了所有的剑修,无人可及,但想当正道魁首,必定注重清誉,既重清誉,就不得不小心行事,免得落人口舌,授人话柄。
一落到甲板上,她松开了握着微生溟胳膊的手,对李旭行了个礼:“多谢李道友。”
穿着天女罗裳的微生溟一上来,李旭的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摆,根本不敢看他。怕一看就暴露自己满眼的震惊。
好穿女子服饰的男修士也并非没有,像是合欢宗的修士不论男女,都酷爱打扮自己,衣服向来是什么漂亮穿什么。但李旭实在没想到,微生溟不修边幅两百年,难得打理了他自己一回,竟是换了身粉色的天女罗裳。
哪怕监视微生溟的任务依旧在身,李旭这一刻还是只将视线投向玉蝉衣,说道:“算是玉道友帮我的忙。”
飞舟的速度还是比玉蝉衣御剑而行的速度要快上一些,若是玉蝉衣不上来,那他就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了。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炎州。
空寂的山谷却比往日热闹。
微生溟和玉蝉衣不约而同地发现,不尽宗的禁制除了比往日往外扩大了几分之外,甚至还有了阻挡修士的作用。
上面还贴着一张纸:
“玉蝉衣尚未回到不尽宗,还请各位想要来会一会她的道友暂且移步东南方向,两里开外,有集市客栈,可供各位落脚歇息——不尽宗,巫溪兰。”
玉蝉衣揭了这张纸,巫溪兰烦躁的声音从不尽宗里传了出来:“又是哪个不识字的揭了我好不容易写的字条!说了小师妹还没回来就是没有回来!”
一出来,见到是玉蝉衣,巫溪兰简直两眼汪汪:“小师妹!”
巫溪兰拉住了玉蝉衣的手,她是医者,望闻问切,打量间确认了这一场论剑大会下来玉蝉衣没伤没残,一颗心终于吞回到肚子里。
“收到师父的传信,说你拿到论剑大会头筹之后,我可高兴了,到处找人显摆。结果,集市上卖法器的那个张老头说承剑门和太微宗都派了很厉害的弟子过去,说你赢是赢了,可别赢得缺胳膊断腿的,吓死我了。”
玉蝉衣扬了扬手里那张写着字的纸,问:“师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巫溪兰说:“别提了,都怪我到处显摆,叫这附近的人知道了你拿了论剑大会头筹,一传十十传百的,炎州附近的剑修都知道了,不少人想来找你切磋,不尽宗的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玉蝉衣:“原来如此。”她就说蓬莱那些没来得及找到她切磋的,想跟到不尽宗来,恐怕没那么快。
“师父呢?”巫溪兰问,“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有了点师父样子,陪你去了蓬莱。不过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他……接着云游四方去了。”玉蝉衣不敢直视巫溪兰的眼睛。
她从法袋中取出涂山玄叶让她帮忙转交的那些宝石和法器,一样不差地交给巫溪兰:“这些是师父让我转交给师姐的,说是换成灵币,省吃俭用,能供不尽宗几百年的开销了。”
说完,又将那份记着人名的欠账名单变作两份,给了巫溪兰一份:“还有这个,如果实在缺钱,可以去找他们要账。”
“哇!”巫溪兰惊道,“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方,收获颇丰嘛。”
“还有这个。”玉蝉衣从法袋中取出星罗宫宫主专为巫溪兰做的那件天女罗裳,“是星罗宫宫主送我的,专门为你做的,上面有几千个法阵,都是储物的法阵,当作储药的空间。”
她将天女罗裳递给巫溪兰。
淡紫色的罗裳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细闪的光芒,巫溪兰的手一触碰上去,登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就是有个争气的小师妹的滋味是吗?”巫溪兰心道,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可能就是在初见玉蝉衣时将掩神丹送给玉蝉衣了。
“你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巫溪兰这才意识到玉蝉衣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目光瞥过去,看清脸后。
巫溪兰:“……”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师弟。
“星罗宫宫主也送了你一件罗裳?”巫溪兰上上下下看了他十几遍后问到。
微生溟道:“是送给小师妹的,小师妹好心让我穿上,以抵御我身上的寒气。我两手空空,倒是没什么能送给师姐的。”
巫溪兰:“你这回没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让我拿丹药救你,就算是给我帮忙了。”
微生溟道:“依旧是奄奄一息,只是,这回有小师妹了。”
巫溪兰:“……”忽然有一种她的丹药又要不保的不祥预感。
“你是去蓬莱看论剑大会了?”巫溪兰这才意识到,自玉蝉衣离开那日,也一并消失,又在玉蝉衣回来这一日同时回来的微生溟,兴许也是去了蓬莱。
微生溟点头。
“小师妹已经拿了头筹,你答应小师妹的剑给她了?”巫溪兰问。
微生溟摇头。
巫溪兰立马对玉蝉衣说道:“你看你看,我早说了,他就是骗一骗你的,果然言而无信了吧?”
“倒也并非言而无信。”玉蝉衣下意识替微生溟说了句话,“师兄有他的难言之隐。”
巫溪兰一脸震惊:“小师妹,你怎么开始帮他说话了?是因为他去了论剑大会陪你,你和他的关系比和师姐好了吗?”
玉蝉衣几乎不知道回答是好。
她艰难道:“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师兄要给我的那把剑就放在这里一家法器店的老板那,没有言而无信。”
巫溪兰嫌弃地看了微生溟一眼:“花招颇多。”
然后就不管他了,而是拉着玉蝉衣回到了不尽宗。
摸了玉蝉衣的灵脉,知道她现在通了三十一寸灵脉的情况,巫溪兰给玉蝉衣添了十粒聚灵丹和剜心丹。
她说:“你们不在这一个月,李旭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买种子,但其他人的种子都没他那的好,出苗率不高,只给你做了十粒新的丹药。”
玉蝉衣不知道李旭那边打算怎么和巫溪兰解释,索性默不作声,没有透露李旭参加论剑大会的事。
只说:“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巫溪兰又问:“小师妹,来找你切磋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其中不乏名气不小的剑修,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比还是不比啊?”
玉蝉衣道:“自然要比。”
玉蝉衣又从法袋中将前往蓬莱秘境采集到的仙草全部送给巫溪兰,说道:“师姐,这些奇珍异草送给你,我想麻烦师姐一件事。”
巫溪兰今日简直要被接二连三的惊喜冲昏头脑,蓬莱百年一开,蓬莱的仙草可才是真的有多少钱都买不到。她说:“小师妹的事不叫麻烦,有什么想要师姐帮忙的,告诉师姐就好。”
玉蝉衣道:“想请师姐每日帮我备好茶饮,我想好好招待这些来找我比试的人。”
巫溪兰微微皱眉:“要这么周到吗?”
玉蝉衣道:“要。”
“我要名声,要声望。”玉蝉衣眼底的野望丝毫不加掩饰,“我要比论剑大会头筹更大更好的名声。”
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默默无闻。
而且,名气与声望,都是陆闻枢喜欢、渴求的东西。
哪怕寿命长至千年百年,修士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若是他们只谈玉蝉衣,谁还会去想陆闻枢?
修真界强者为尊,哪怕做凡人时她也有着别人不可及的本事,名气这种东西,本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我也不是对他们有求必应的。”玉蝉衣道,“想和我比上一回,自然要有其条件。我会定好每日能找我比试的人数,和我愿意比试的时间,其余时间,拒不见客。”
巫溪兰这次却不像上次玉蝉衣前往论剑大会之前那样,担忧这个、担忧那个了。
她干脆应了声“好”。
玉蝉衣拿下头筹之后,不尽宗就成了周围所有修士视线的焦点与中心。
巫溪兰一度对一夜之间变多的关注感到不适应,可她很快就发现了——
正如同玉蝉衣说的一样,有剑不用和无剑可用是两码事,自打玉蝉衣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之后,巫溪兰出门之后,周围的修士都对她客气多了。
他们不再将她当成一个落魄小宗门里的大师姐,言谈举止都多了敬重。
这是她从来没有得到的尊重。
于是,比玉蝉衣还要更积极的,第二日巫溪兰便将玉蝉衣已经回到不尽宗的告示贴了出去。
就此,炎洲的修士都知道,这一届论剑大会上石破天惊的那个头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