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水中月 是他帮她报仇雪恨
微生溟愁眉紧锁,他对巫溪兰说道:“师姐,绑着你和她的悬丝法器,请你借我一用。法咒也请教我。”
巫溪兰听得直皱眉头,却先念起咒语,将系在自己指上的悬丝移到他的手中,长长一串法咒念给微生溟听了,怕他记不住,正要再找纸笔写下,微生溟却已经熟稔地念起法咒,将悬丝系在了自己的指尖。
这机智敏捷的样子实在和她平日里所见的那个废物师弟差别有些大,巫溪兰惊了片刻,随后,不安地问:“情况很糟糕吗?”
没什么比一个平日里散漫无正形的人都正经起来,更叫巫溪兰觉得事态严重的了。
她甚至再顾不上指责送法器给玉蝉衣的微生溟,只着急说:“小师妹会不会有事?”
“髓石里的幻境定然不会损及肉身,亦不会伤及神魂,只是……”微生溟将悬丝缠到指尖,视线扫过躺在榻上的玉蝉衣,眉头越拧越深,“唯恐心病难治。”
躺在榻上的玉蝉衣身体蜷缩着,呈现出婴儿蜷缩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冷,反而很平和、很安静。
只看她的脸,若是不知道她在幻境中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将这医修用的法器“悬丝”绑在指尖,感受不到她心神的震颤,他会误以为,她正在做一场美梦。
但“悬丝”已经绑上了指尖,微生溟能与她心神细至毫厘的震颤感同身受。
“能用这丝线找到她吗?”他看着自己指尖那无形无色的悬丝。
巫溪兰摇了摇头。
“只是能知其感受。”巫溪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言罢,微生溟咬破手指,将血滴进髓石,随后坐在榻边,闭眸似入了定。
血融入髓石,如鱼入大海。髓石绽放血色一样的华光,瞬间把微生溟吞没。下一刻,微生溟就出现在髓石法器之内。待一入髓石幻境,微生溟直奔着最角落里的那朵光团而去。
这光团设了禁制,哪怕玉蝉衣和髓石结契,独独这个幻境非他许可,她便踏不进去。若是玉蝉衣出事,极有可能就是在这里。
寻到那团暗不可见的光亮后,微生溟却恍然发觉,禁制仍在,玉蝉衣尚未踏足此处。
微生溟心直往下沉了沉。
如果不是他想的这样,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玉蝉衣也许是想篡改幻境。
可幻境如何是能篡改得了的?
幻境最奇特之处,即在其虚幻,非真非实,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其中受的伤、流的血,都不会伤到真实世界里的人。
可幻境最残酷之处,也恰恰正在于其虚幻,在于其不可更改。
它是水中月,镜中花,梦中云。
是虚幻不实的东西。
若是想改真为假,改虚为实,就如同梦中贪欢,只会反伤其身,引其沉沦。
摸一摸指尖的“悬丝”,感知到她的心焦,微生溟亦是心急如焚,却只能先一个个幻境探过去。
若是这髓石中的幻境能叫玉蝉衣受煎心之苦,那她定然是动了想要更改幻境的念头,却又知道虚幻之境改无可改,才落得个肝肠寸断的地步。
他只是想让她一个在巨海十州长起来的小修士识一识人间疾苦,看一看凡尘百态,没想过她竟然会真情投入到这种地步-
在漆黑的寒夜中,玉蝉衣盯着魂妖,见证了它的又一次诞生。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她回到这个幻境的最开头了。
一旦开始,就要完整地将幻境经历一遍,走到最后。
玉蝉衣已经在这幻境中走过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次又一次走向萧唤与陈夏时,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她看见了萧唤那只常握笔的手上布着的薄茧;看见了马车上有个箱子放的是陈夏钻研符咒时弄出的废纸;听到陈夏在看到别的父母给女儿买的如意结时,戳了戳萧唤的背,俏皮地讨着什么;看到了萧唤在将陈夏的贴身小衣放入河中后,将身上所有掩盖气味的香囊全部挂到了女儿的身上,在小阿蝉问为什么时,他笑了笑说“我与你娘亲日日同寝共枕,夫妻恩爱,身上也有你娘亲的味道,恐怕是香囊所压不住的”,他在那时就做出了和妻子一样的决定——决定以身为饵,将魂妖引开,为女儿谋求一线生机。
玉蝉衣没有错失掉两人的任何一句话或者任何一个眼神,甚至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当中,记住了陈夏哄她时轻轻唱着的童谣是要怎么唱的。
可她不识青州乡音,一个字都听不懂,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是单纯将调子和音节记了下来。
终于,不知道在第几次时,玉蝉衣现出身形来,和萧唤与陈夏两人聊上了天。
她问了他们许多事。
每一次聊天的最后,她都会问他们,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都没有用。
哪怕直接告诉他们前方有妖,哪怕真的让他们信了她,改道前行,魂妖依旧会出现在他们改了的道路上。
不管出现在开头,还是出现在他们临死之前。亦不管她作出什么样的努力,她永远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玉蝉衣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多的事,不过是在萧唤手中那道感应魂妖气息的符篆亮起时,接过他手里的小阿蝉,告诉他,她能保护好小啊蝉,叫他能安心地往回走。
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给她自己编制的一场美梦。
没有什么安心地往回走,一千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她的父母就是在对她的一腔挂念中死去的。
不管是陈夏让丈夫和女儿离开时决然赴死的坚决,还是萧唤离去时包含泪水的不舍,玉蝉衣只看了一次,便镌刻于心间。
她恨不得就在此刻,就同他们一起死去,却又牢牢记得萧唤与陈夏都曾说过的话。
活下去。
可是自五岁起的小阿蝉,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论怎样头疼欲裂地去想,记忆都是空白的。
玉蝉衣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和他们二人发起交谈,靠近他们,努力想要填补这一段空缺的记忆,想要让她脑海里关于父母的形象,更鲜活一些。
可幻境终究只是幻境,不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她就无法靠与萧唤和陈夏交谈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了。
玉蝉衣不会去死,她会听话,会活下去,却做不到不回头,在一次又一次救人无果之后,玉蝉衣依旧选择重新进入了这个幻境-
在微生溟找到玉蝉衣时,玉蝉衣又一次将魂妖斩于剑下。
和故意将魂妖一缕残魂放出,十二年后翻出它的老巢,才将它殆尽的微生溟不同。她从亮出剑来的那一刻就没有给魂妖一丝它能活下去的侥幸。
她的剑意自生出的那一刻就是密不透风的绞杀,哪怕这魂妖狡诈多端,分了几缕残魂欲逃,却都没能从她那密不透风的剑意中找出半点能容它逃脱的缝隙,终是在撕心裂肺的挣扎惨叫中魂飞魄散,再无重塑的可能。
白色的魂妖在持剑的玉蝉衣面前,魂飞魄散,化为烟云过眼。
看见了她还算安然无恙,微生溟心稍微定了定。
一千年前妖魔作乱,无比猖獗,他杀的妖未曾计数却也应该是成千上万,这魂妖在其中罪孽之深重非能一笔带过。五十七人丧命在它的手上,杀人手段极其残忍,但它自己却曾在一游方修士的手中逃生,自此之后狡兔三窟,又学会了分魂术,杀它时但凡让它逃了一缕残魂,他日便可东山再起,狡猾异常,未找到前一直是他心头大患。
给玉蝉衣髓石时,微生溟就知道,她定然不会乖乖按照光团明暗的次序,踏踏实实从易到难地走幻境,却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进了这么难的幻境。
“小师妹。”微生溟看着前方那道提着剑的背影,喊了她一声。
玉蝉衣依旧持剑而立,没听见微生溟的话那样,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微生溟心头紧了紧,再次往前走去,犹豫片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轻唤一声:“小师妹。”
待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微生溟感觉掌心下的躯体轻轻一颤,她脊背都几乎弓起来。先是防备,知道是他,登时卸了力,手指一软。
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脱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金戈相击的声音。
“小师妹?!”微生溟见她举止怪异,顾不得其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使力,强迫她回过头来。
等玉蝉衣转过脸来,见她脸上挂着满脸的泪水,额角也是冷汗连连,鬓角的碎发贴在耳边,看上去十分脆弱,她眼底有如实质的哀痛,更是如玉石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碎开。
“师……师兄……”玉蝉衣张口,叫了一声,却因为哭泣而使得喉头滞涩,说话有些哽咽。
她知道自己应该先向他道一声谢,这幻境既然多是微生溟攫取自己杀过的妖物精魂所化,那这魂妖当年应当是死在他的七杀剑下的,是他早在一千年前帮她报仇雪恨,哪怕是替父母替那其余五十五人,她都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可一句“师兄”叫出口,对上他那双正看着她的眼睛,哀伤竟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双手捂住脸躲开他的视线,声音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还是、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一千年前桃花泊干涸,遇害者尸骨现世,道长超度时她站在湖边,听得周围人群哭声阵阵,恸痛地大喊着“爹”“娘”“儿”,她那时懵懵懂懂不知这些人为何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只因自己终于得知了父母下落彻底成了孤儿掉下了伤感而又茫然的眼泪。如今身处幻境,她依旧分不清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娘,谁是谁的儿,却终于与他们彻彻底底的感同身受。
幻境里,玉蝉衣守在进山的路,逢人就拦,如同想叫醒陈夏与萧唤那样,她想去叫醒五十七人中的任何一个,妄图看到一丝能改逆幻境的可能,到最后却谁都救不下。
我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微生溟瞳孔一滞,僵在当场,脸色也是倏地苍白无比,本想要说的话,也就此消音,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最终,也是什么都救不回来。
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从魂妖的客栈离开,玉蝉衣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安静的垂首走路,若不仔细看她面上残留的红痕,几乎看不出她刚刚曾大哭了一场。
见她如此,微生溟的喉头不再紧绷着,呼吸也敢用力了。
千月岛的街上。
玉蝉衣与微生溟并肩走着,微生溟时不时侧眸扫她两眼,同时絮絮不止地说道:“幻境里的千月岛是千年前的模样,魂妖作祟的这些年间,千月岛只有桃花泊旁长着桃花。在魂妖死后,这里的居民听了个爱胡说八道的小修士的话,纷纷以为桃木属阳,可防邪物,院前院后、街头巷尾,都种起了桃树,没几年之后,整个千月岛便处处都是桃花了。”
“最近也不到桃花花开的日子,不然可以带你到桃花泊旁看一看这里的桃花。”
微生溟听不到玉蝉衣的回应,但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絮絮的讲话,因为指尖系着的悬丝告诉他,玉蝉衣的注意力正在逐渐被他分散开来,微生溟便继续往下说了。
“此地算是人间一妙地,花好看,酒好喝,这一千年前这里有家姓张的人家开的食肆,张老头烤的烧鸡也是一绝,也不知道他的手艺有没有一代代传下去。若是没传下去,那倒是一桩憾事。”
玉蝉衣依旧垂首不言,任由微生溟讲话。
她不搭话,也不嫌他聒噪,只是一直安静跟着他的脚步。
微生溟叹口气,温声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死在魂妖手底的五十七人最后还是好好被安葬了起来,轮回转世,各自有了新的命数,他们都往前走了。小师妹也要看开一些才好。”
玉蝉衣终于开口:“你呢?你能看得开吗?”
微生溟愣了一愣,他本想下意识回她:看得开看不开,于他什么有什么区别?
可转念一想,这句话答与不答,又有什么区别?
不如不说罢了。
此时微生溟才知,他竟是被问住了。
微生溟无奈笑道:“越是自己做不到,越是喜欢劝别人做到。正是知道看不开的滋味,才喜欢劝别人看开一些。罢了,带你吃烧鸡去,看一看这幻境里张老头的手艺和一千年的他有没有分别。”
她愿意说话,微生溟心里倒是更放心了一些,看到她脸色又冷起来,比见到她脸上挂着眼泪让他心里舒服多了。
她的眼泪,可比她的冷脸厉害。
“走吧,小师妹,带你去吃烧鸡去。”微生溟说着,带玉蝉衣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很快来到张记食肆,点了烧鸡与几道小菜,等菜期间,微生溟说道:“在此处等我片刻。”
言罢便走出食肆,身形消失在街道上。
等他再次回来时,玉蝉衣仍坐在桌边,但桌上菜已经上好,烧鸡炒菜一应俱全,还多了一坛酒。
“店家送的酒?”微生溟道,“真是稀奇,这张老头明明最是小气,到了幻境里竟然大方起来了。”
“你离开之后,我去外面买的。”玉蝉衣帮他倒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一小碗,她问,“师兄刚刚去哪儿了?”
“离开了幻境一会儿,告诉师姐一声,说你没事,让她不要太替你担心了。”微生溟说着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指,“她那悬丝法器如今可系在我的手指上,在解开法咒之前,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我不说感同身受,但对于你病了这件事,会比谁知道得都快。”
说着又道:“我和大师姐说,我又进髓石里面来,是来杀个难杀的妖怪,小师妹,等我们出去之后,千万别告诉她,我是带你吃烧鸡来了。这幻境里的烧鸡幻境里吃,也带不出去,可怜师姐没有口福,我们就不和她说了。”
玉蝉衣:“……”
“你快尝尝,这幻境里的烧鸡滋味竟然与外面无异,没想到这张老头的本事是到了幻境里也不减一二,真怕他死了之后被阎王拘起来在地府做烧鸡,不得投胎转世。”
玉蝉衣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就被塞进来一只鸡翅,正叼着就看到他又扯下一只鸡腿盯着她的嘴巴左看右看,似乎在用眼神衡量什么。
想把鸡腿也一并塞进来吗?
玉蝉衣瞳孔微睁,连忙将鸡翅拿到手中,说道:“我自己会吃。”
她咬了鸡翅一口,尚未咀嚼几口,微生溟便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满意道:“有品味。”
玉蝉衣:“……”玉蝉衣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她食不言寝不语惯了,又从来都是细嚼慢咽的,很不习惯这样和别人边吃边聊,于是就又听到微生溟边喝着酒,边絮絮叨叨和她说着话。
他道:“待会儿出去见到你师姐,若是你还想好好留着这块髓石,那可得小心应付她,你自己来应付,我可应付不来。之前你问我她是不是生气了,这我当真看不出来——太微宗的长老们发起火来可比她厉害多了,能叫整个太微宗的地都跟着震颤,我还以为都得气成像他们那样,才算发火。”
见玉蝉衣在认真侧耳倾听,十分认真的模样,微生溟停下,话锋一转道:“但你也要答应我,切莫再像今日这样,让自己伤心成这样。”
“这烧鸡你也吃到口了,也就应该知道,这髓石里除了装着妖怪,还装着不少取乐的场所,茶楼酒楼,温柔乡,销金窟——人间能有的取乐之地,在这里可是想去就能去,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为所欲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髓石若是给了旁人,我定是要担心他们沉溺在酒肉梦乡中,乐不思蜀,不肯再回到真实的世界。你倒是好,真就如你师姐所说,拿这当了块受罪石。”
他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沉溺进幻境里的那些取乐之地,却没想到你会动真情到这种地步。小师妹,既然你的心肠这么软,平日里作何总冷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容易给自己树敌的。虽说本事高了也不用担心什么树敌不树敌的,可若是因一张冷脸而被人误解,心里总会不好受,真叫人放心不下。”
玉蝉衣听着蹙了蹙眉——为何从他这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调调?
又听他问:“小师妹,我问你一句,那五十七人中,是否有你知道、或者认识的人?”
玉蝉衣眼睫一颤,咽了口酒,却是毫无掩瞒地“嗯”了一声。
她语气艰涩地开口说道:“我……替他们谢谢你。”
微生溟心下喟然,道:“既是如此,我倒也知道为何你会如此伤心难过了。”
这心肠软的人是能更多地体会别人的苦处,但若是全无关联之人,不该令她痛彻心扉,如此失态才对。
瞥见她睫羽微微颤抖,怕再问下去揭了她的痛处,叫她也生了魔怔,更多的细节,微生溟也不再问。
从玉蝉衣那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微生溟举起酒盏仰头喝了一口酒,心中却纷纷闪过许多念头。
千年之前的这场魂妖作乱,在后来世人知道世间有妖之后,化为了史册中的一笔。遇害者的姓名由他借桃花岛岛主的手,交到了负责记载此事的官员的手里,虽说被记录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但书在那里,姓名就在那里,他自己翻一翻也就记得了,她翻过认得也不让人十分意外。
但只是知道姓名,恐怕也不至于牵动她心神至此。
莫非这些人中,有人与她有些渊源?
可幻境里的这些死者,都是一千年前的人了……凡人的寿命短,这一千年间朝代几经更迭,多少家族兴衰,若说她一个仙龄二十来岁的年轻修士与他们有渊源,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若是……她不是二十来岁的修士,是在一千多年之前坏了肉身,又用神魂重塑肉身……
巨海十州的修士修的是神魂,神魂不死,灵魂不灭,的确有这种可能。
但若是有用神魂重塑肉身的本事,必然是灵脉尽通、且修为深厚的修士才能做到的。玉蝉衣的灵脉却是在这几年间,从第一寸开始打通的。
其中因缘多有矛盾之处,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微生溟正冥思苦想着,听见坐在一旁的玉蝉衣惊讶道了声:“你的脖子……好了?”
微生溟偏过头,也往自己左肩看了一眼,覆盖在他左肩的修罗印记了无踪迹,皮肤归于正常的肤色,就好像那可怖的修罗印记从未存在过一样。微生溟却没有半点欣喜与惊讶,淡声道:“只在幻境中如此。”
“幻境中的你不会受心魔所困吗?”玉蝉衣问。
微生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一直待在里面也躲不过它的,等出去之后,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玉蝉衣黯然垂头,喝了一口酒。
人间酒要比巨海十州的灵酒烈上一些,她喝不太惯,蹙了蹙眉头。但酒水穿肠而过的滋味,确实能浇几分愁,本来膨胀的哀思和愁虑,终叫这几碗酒给浇瘦了一些。
她依旧无法想起五岁之前的事情,玉蝉衣本能地觉得这和陆闻枢有关,除了与他有关之外,她也想不到任何的可能了。
哪怕幼年的记忆模糊,但至少遇到魂妖这一夜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她的记忆一定是被人动了手脚。
除了陆闻枢之外,谁还能对她的记忆动手脚。
陆闻枢是不会让别人接近她的。
他曾经经常和她说,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离她而去,只有他会一直陪着她的。
他有多不想让她被人所知,玉蝉衣早就已经知道了,可这一刻仍是从脚底窜上一阵冷意——他要的让她一直陪着他,竟是连她的父母都容不下,连那点记忆都不留给她是吗?
他的本性到底是伪善还是扭曲,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玉蝉衣想不通,从来都想不通。
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细针在扎一样的不痛快,只有酒灌下去后,脑海里才松快一些,脑壳不致于快要炸开。
喝得脸颊微红的玉蝉衣对微生溟又道了一声谢。
“怎么又说谢?”微生溟道,“我又没做什么。”
玉蝉衣道:“这一次是替我自己道谢的。”
顿了顿,她说:“多谢师兄将这块髓石送我。”
哪怕无法全部想起五岁之前的事情,到底,还是借着他的髓石,借着他的经历,让她补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晚的记忆。
也叫她知道了,这世上因果机缘千丝万缕,而她的因果机缘不止系在陆闻枢一人身上。
这对玉蝉衣来说,当真是无比紧要的事。
在太长的时间里,她的世界里只剩了陆闻枢一个人。青峰上的十三年是他,一千年漂泊时常常想着的也还是他,重塑肉身之后事情多了起来,遇到的人也多了,但陆闻枢却最其中最牵动着她的情绪,总令她失控的那个。
每一次想起他来,心里的滋味虽然截然不同,可她脑海里频频想到的那个人的确总是他。
哪怕是恨着,可她总是想着他不是吗?
所以在七十二寸灵脉打通有了精神海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自己的精神海会与陆闻枢有关。
她不想再受陆闻枢影响。
但直到这一刻,玉蝉衣才感到自己真的不会再受他影响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哪怕将陆闻枢这个人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出去,她也知道自己是谁。她在人间的名字叫萧蝉,是青州凤凰村人士。而不是那个被禁锢在青峰聆春阁那方寸地界里长大,只知道自己是被他救下才有了活路的陆婵玑。她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杀他而活下去,而是她本身就是要拼尽全力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她父母,对得起她自己。
玉蝉衣道:“我记得师兄曾经说过,要我帮你一个忙。”
看着微生溟在幻境中变得光洁白皙的脖颈,玉蝉衣心里酸沉。她依旧遗憾他受心魔所困拔不出剑来,遗憾自己不能与他一比,但这一刻的遗憾中却多了更多的内容,复杂到连她自己都无法一一分辨她究竟在遗憾着什么。
她问微生溟:“师兄,你需要我帮的那个忙是什么?”
微生溟却是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将视线垂下:“时机不到,说了小师妹也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玉蝉衣道,“但凡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我都会答应。”
微生溟一怔,抬眸只见玉蝉衣漆黑眼睛目光倔强地盯着他看着,这目光令他的心一颤,一时情难自禁,竟然真的在她诚恳的注视下,将心底的话吐露了出去:“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第63章 天之涯 我会把你关起来,关到谁都找不……
“你说什么……”玉蝉衣十足惊愕,以至于差点将桌上的酒碗打翻。
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在微生溟的预料之内,见她一脸惊愕,他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冲动。
他可能还是说早了……
只是他一言既出,就犹如箭离了弦,无法再回头。
说都说了,哪怕有些后悔,但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只能继续说下去。
微生溟绷紧牙关,格外严肃、咬字也格外清晰地说道:“小师妹,我请求你,在我入魔之前,杀了我。”
他道:“心魔难解,这一千年来,它一直在与我争夺我身体的控制权。若是有朝一日我的理智全失,叫它夺了主动,它只会顺着它的欲望行事,为了得到它想要的,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玉蝉衣听得面无血色,她问:“心魔是另一个人?”
“它并不是另一个人,它就是我,是我最阴暗的部分,我的一切愿望,我的执念,我见不光的心思……它都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帮我实现。”微生溟道,“一个小小的魂妖就使得你肝肠寸断,那你可知道我想杀死它有多容易?我这样的人,若是理智在时,勉强算个好人。但若是理智全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祸患。”
“我倒情愿我真是别人口中的废物,可我不是。我有了心魔会入魔这事,这巨海十州里知道的人不多,太微宗的掌门知道,叶掌教也知道,太微宗花了几百年,不惜折上首徒,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我,为的就是在我入魔的那一刻将我斩杀。可他们杀不了我,我太清楚他们的本事了。”微生溟语气放缓了,眼角弧度忽然往下弯落了一些,携带着款款温柔,笑着看着玉蝉衣,“可是,你应是可以的。从你提着苦心草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整颗心都活了。”
那一夜她杀气凛凛地站在他的眼前,站在洪荒夜色里面,就如同一簇火星子落入了枯草丛生的荒原,风一吹便是星火燎原的态势,叫他那颗死寂了很久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他因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落入最不堪的境地,可我这人倒霉惯了到最后竟然有几分好运,竟白白得了你这样一个小师妹。”
“若是我真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我一生清清白白没有半点遗憾,此生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师门,无愧于苍生,唯独……唯独有愧于你一人。我死了倒是痛快,你却要手刃同门师兄,只怕你日后每每思及此事,心头便受纷乱困扰。为我快意,要使你余生都受煎熬……我当真不愿看到这样的画面,可是,对不起了,小师妹。”
“但凡我能自我了结,我都不会如此残忍地将你置于这种境地。可每次我想自戕,一旦虚弱下去,我的身体就会被心魔掌控,它想活,执念不消它就还想活……让我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求。”微生溟蜷了蜷手指,忍住了想要将她皱着的眉头抚平的冲动,他也皱了眉头,却软下声调,“小师妹,你就当我为老不尊,让一让我这个已经活了一千岁的老人,叫我自私一回。”
“左边是我,右边是天下苍生,你会选的,对不对?”
他这温柔嗓音对玉蝉衣来说却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令她浑身打起哆嗦。
似一道惊雷劈下,她霎时间将过往种种令她觉得怪异的细节全部回忆了起来,在这一刻,过去微生溟这个人身上让她觉得古怪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太微宗如此大费周章地监视着他,是要在他入魔之后杀了他。原来他总是开玩笑似的提起让她帮他个忙,竟然是想让她要了他的命。
她想起来之前微生溟在试图将七杀剑送给她时,同她提起过的那个“心头大患”——那时他说什么“先别说想杀他的杀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动手也没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真是令人齿冷”,说什么“没有为祸一方的也是妖邪”,原来他说的是自己,他说的竟然是自己!
“一定会入魔吗?”玉蝉衣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又不是所有有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
“不是所有生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微生溟道,“可我身上本就淌着一半修罗族的血,若是彻底被心魔夺去神智,入魔将是我逃避不了的命运。太微宗正是清楚我的来历,才派出了那么多弟子来看着。”
修罗魔族?
听了微生溟的话,玉蝉衣张口欲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时间,心头充斥着许多想法,都令她神思飘忽,心头难安。
这世间,有凡世,有仙界。有巨海十洲,也有修罗魔域。
以前在青峰的时候,玉蝉衣就看过不少典籍,知道一些关于修罗魔族的事情。
修罗魔族半神半魔,血统特殊,生来晓勇善战,体质异于常人。更有天赋异禀者,生来就有不死之身。
但他们同样暴虐嗜血,常惹祸端。
往前数万万年,巨海十洲的神明还没有陨落的时候,修罗界因不敌神明威力,便老老实实,从不犯界,俯首称臣。
可神明陨落之后,修罗魔族不甘屈与仙人之下,总想取而代之,屡次进犯。
巨海十洲的修士与修罗魔族交战上万年,终于修成结界,在两界竖起了坚固屏障,使得巨海十洲不再有战事,也算迎来太平。
这些,都是写在古书里的往事了。
修罗魔族在传说中,诡奇可怖,却也十分罕见。
玉蝉衣万万没想到,微生溟竟然有一半修罗魔族的血统。
可这样流着一半魔族血液的人,要为了天下苍生赴死。
要让她,杀了他。
玉蝉衣不再说话了,她垂下头去,肩头微微颤着。此刻千月岛幻境中的天亮了没有多久,薄薄一层天光铺在她身上,显得她身形无比单薄,微生溟终是难忍心头恻然,想要揽住她的肩头,却忽见她身体颤抖的弧度凝固,整个人像是定住了一样。
玉蝉衣仍然垂着头,但却不再颤抖了,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就在微生溟满含殷切地等着她的答案时,却听到她问:“就不能活下去吗?那么多人想活而不能活。为什么非要死呢?”
微生溟仰头长叹:“非我不想苟活,是我不能活。”
他眉间写满了难解的忧愁与痛苦,愁肠百结。若是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玉蝉衣,而玉蝉衣仍不愿意帮他这一把的话……他当真要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三十年,我至多只剩三十年了。”微生溟道,“待修罗印记覆满我的胸膛,生长至我的心窝,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但这三十年。”微生溟语气忽变热切,神色激情澎湃起来,“若是这三十年里,我将我毕生所学全部交给你,再帮你找一把好剑……不是七杀,去找另一把能比得上七杀的剑,你就能有杀了我的本事。”
玉蝉衣:“可是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很多事情都有办法了。”
微生溟脸上才澎湃起来的神色一下子失落下去。
他心底焦灼,可喉咙却像烧坏了一样,突然之间哑了下去,微生溟头疼地摁着自己的额角……他知道玉蝉衣很难被说动,他一向很擅长谈笑间将人毫无知觉地骗进他的陷阱中去,可对上玉蝉衣却很难在话语交锋间从她那讨得半分好处。
此刻,微生溟更是完全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才有说动玉蝉衣的可能。
若是玉蝉衣真的不愿意,他也不能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用剑杀他吧?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微生溟两边肩头都垮下去,认了输一般喃喃说道,“一千年都没有办法,三十年怎么能够?不可能有办法的,我总不能为了这一点微缈的希望,冒这么大的险去试这个。”
“没有办法就死吗?”玉蝉衣有些恼了,她道,“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继续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消掉心魔的办法。心魔消了,你也就不用再入魔了。”
“你太年轻了。”微生溟掀起眼帘来,哀痛地看向她,“也太执拗。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本就是无可奈何,机关算尽再聪明也依旧无计可施,除了接受没有别的……”
他的话直接被打断了。
“是你太陈旧了。”玉蝉衣道,“也太死板。没有什么无可奈何,没有什么无计可施,我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她的目光看上去天真极了,却比微生溟见过的所有人都更执拗更固执:“为什么会入了魔就要死呢?我最不喜欢听到有人说自己想死了。明明,明明那么多不想死的人活不成,为什么非要死呢?”
“为祸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为祸一方的却并不是,我当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差点被你绕了进去……真讨厌你这种伶牙俐齿的家伙,和你说话真是一刻心思都不能分出去想别的,不然指不定哪句话就被你给套进去了。”
“我今天就告诉你,在我这,没有做过坏事,哪怕会入魔,罪孽也是子虚乌有的,根本算不上妖物。你凭什么为了那尚且子虚乌有的罪名,叫我干干净净的双手沾上杀害无辜的杀业?”玉蝉衣咬牙切齿地说道,“微生溟,你不就是怕自己入了魔之后为祸一方吗?之后这三十年,你有什么本事,大可以全教给我,但我不会是为了杀你学的。”
“我要守着你、看着你、让你从我手里逃脱不得。”
“待到你要入魔的那一刻,我会把你关起来,关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或在天之涯,或在地之角,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只有我能找到你,你也只能面对着我。”
说到这,玉蝉衣眉眼一弯,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灿若明星,眸底亮亮的,“这样,就算你真的变成了祸害,也祸害不了任何人了。”
第64章 闷酒 分明是你因我受困
微生溟这一生,意气风发过,哀痛欲绝过,大喜大悲的滋味都尝过,却没有一刻的滋味是像现在这样,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的伶牙俐齿,他的敏思善辩,在这一刻通通哑火,甚至有种要晕眩过去的感觉。
“关起来?”微生溟难以置信地重复着玉蝉衣的话。
“关起来。”玉蝉衣肯定道,“我不会只关着你,我会帮你找到解开你心魔的方法——但在此之前,你要一直被我关着。”
瞥了瞥微生溟难看的脸色,玉蝉衣问:“怎么?不愿意?”
她道:“你怕的难道不是自己成为一个祸患?将你关起来,哪怕你堕了魔也祸害不到别人头上,这岂不是正合你意?……还是说,你不喜欢只看着我?”
说到这玉蝉衣蹙了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些苦恼。
但她锁起来的眉头很快解开了。
“这也无妨。”玉蝉衣道,“为了让你免受只对着我这张脸的苦恼,我会做出许多傀儡陪着你的。”
虽说她雕刻傀儡面容的手艺欠佳,但那只是因为她从未对雕刻上心过,没有练习,何来娴熟一说,练一练也就好了。
顿了顿,玉蝉衣又道:“虽说它们不及有活人陪着热闹,但也可以聊慰孤独,比只对着我一人热闹一些。这样的安排,你意下如何?”
微生溟:“……”
她认真地询问,一双眼里全无玩笑之意,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要看进微生溟心里头去,仿佛他只要一点头,她就会立马去学去练,去实现她方才口中所说的一切。
微生溟倍感挫败地说道:“不……”
玉蝉衣问:“哪里不行?”
微生溟道:“不是不想只对着你一人。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
玉蝉衣心头莫名一动,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是什么?”
看着玉蝉衣干干净净的一双眼睛,微生溟的心口却像有沉沙淤塞地堵着。他沉眉道:“人生在世,各有前程,你奔你的,我奔我的,早晚有分开的一刻。小师妹你年华大好,光明璀璨的大道近在你的眼前,只等着你踏上去,你却要留下来一直看着我、关着我……这哪里是我被关着,分明是你因我受困!这像什么话?”
他脸色阴着,眉眼间瞧上去戾色过浓,甚至有些凶,但玉蝉衣却一点儿都感受不到恐惧。
“倘若你的前程是赴死,那我把自己打造成困住你的牢笼也没什么。”玉蝉衣眨了眨眼,语气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毕竟这牢笼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能做也是一种本事。你那心魔听上去颇有几分能耐——”
之前微生溟说他不仅死不了,再度醒来修为还会增进,玉蝉衣心里忖度着,哪怕有心魔,恐怕也耽误不了他修炼,说不定反倒因为迫切想要实现执念,修炼得更勤勉一些。
“为了能一直将你关着,我会一直勤恳修炼,长进修为,好叫你一直无力逃脱,插翅难逃。”
说到这,玉蝉衣道:“你这一生应该去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哪里是你中意的、又与世隔绝,适合关着你的?你最好趁思绪还算清明时,好好想一想,说不定能为你自己挑个中你意的去处。”
她笑吟吟的:“总之,我不会让你死的。”
微生溟忍住以手抚额的冲动。
请玉蝉衣杀他的话,一旦说开,他想过后续她的反应,早就设想无数种可能,也准备了很多腹稿等着用来将她说服,让她点头答应,却唯独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微生溟实实在在手足无措起来。
但……他还不能就此放弃认输。
把他关起来,这太荒唐了,怎么能够?
“你要怎么关着我?”微生溟反问,“你不是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有心力应付一个时时刻刻都要逃的人吗?”
玉蝉衣道:“你都认可我的本事,觉得我能杀你了,那我何必妄自菲薄,觉得自己没办法在三十年后看牢了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人生来就爱做别人口中难以做到的事,我就是喜欢开金石,你死了劝我放弃这条心吧。”
微生溟一噎。
玉蝉衣油盐不进,他还得再寻办法。
微生溟索性又道:“我这人脾气很坏,饭要吃好的,酒要喝贵的,性格也古怪。清醒时尚不得人心,等心魔一出,简直无法想象会成为怎样刁钻的东西。我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认识。”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脑袋本就心思多,心眼儿密,不止一次被人说是狡猾,一旦理智全失,被心魔掌控,不择手段起来,谁知道我会怎么骗你,谁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你不怕自己没关住我,反被我利用?”
他几乎算是哀求了:“我未曾以自己刁滑那一面对着你,你不知我恶劣起来是什么模样。小师妹,你要是无事可做,你去养个灵宠,养花弄草,随便干点什么都成,就是别拿你自己的光阴用来关着我,看着我。叫我毫无牵挂,得个安息不行吗?”
玉蝉衣视线不避地看着他:“吃要好的,喝要喝贵的……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刁滑,我比你更刁滑不就行了?安息?你安息了我就不安息了。你想要安息是吗?你要是胆敢找别人杀你,敢死在别人手里,你死了我夜夜去闹你的坟。”
玉蝉衣语气又缓下来:“其实我也不是没担心的事情,我最担心的是养不活你,像师姐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金贵的我碰都不敢多碰,一个照顾不当就枯了死了,我实在没什么养东西的天赋。但你说过,你很难死掉。灵宠、花草,太难养活,像你这种养不死的,正合适我。”
“……”微生溟再度哽住。
片刻后他对玉蝉衣说道:“若是你和一个入了魔的修士纠缠不清,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待你和我的关系?”
这话也使得玉蝉衣一愣,片刻后她说:“我不怕。”若是微生溟在此刻就入了魔,而她却要和他纠缠不清,的确容易招致误解。可三十年,还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她会做很多事,三十年后,只要她给自己挣得很高的声望,说的话自然会有分量,别人会相信她的。
“若你害怕,我就将你藏得更彻底一些,最好只有我知道。”玉蝉衣道,“微生溟,这些年你已经将自己藏得很彻底,很多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三十年后,将你藏到更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不是太难的事。”
微生溟皱着眉头追问:“那你未来的道侣呢?他能相信你,谅解你养着别的男人?”
玉蝉衣道:“不相信我,不谅解我,他凭什么成为我的道侣?再说了,几百岁几千岁未结情缘的修士大有人在。怎么?这时候不说我年纪小了?我难道不能先治好你的心魔再找我的道侣吗?”
微生溟……微生溟仰头长叹。
什么叫无计可施,对上她,他才叫真真正正的无计可施。
他直接抱起酒坛喝起了闷酒,一口之后又一口,竟是一句话都不说,理也不理她了。
玉蝉衣知道他心里苦闷,也不拦着。
吃完饭,付过钱后,离开了食肆,两人走在千月岛的街上。
依旧是并肩而行,只是这次说话的换了一个人。
“既然你已经和师姐打过招呼了,我们在这里待到天黑如何?幻境里面的一天,也就外面一刻钟的事情。不会让师姐多等太久。”
“天黑之后,这里的灯点起来,应该会很漂亮。”
“你不说话我也要把你关起来,反正你杀不掉自己,关起来我也不怕你寻短见。”
越说,玉蝉衣心里越定,越发觉得她这个主意真是棒极了。
她走走停停,东瞧西瞧,等到了一处摊贩前驻足,过了会儿又跑到早走开去的微生溟身边,“买了两块桃花酥。你一块,我一块。这桃花酥是你爱吃的东西吗?你还爱吃什么?多说一点我记一记。”
微生溟仍不说话。
玉蝉衣也不气馁,咬着那块桃花酥说道:“你口中那个让千月岛的居民种上桃花,胡说八道的小修士是你自己吧?桃花属阳,可以辟邪,这本来就不是歪理邪说,若是人间真有一个这样的小道士,你一定不会说他胡说八道的——除非那个小道士是你自己。微生溟,你在巨海十州声名狼藉,其中有一半的狼藉,是你自己到处说自己坏话弄出来的吧?”
这次微生溟终于有了动静。
“哪有人会经常说自己的坏话。”他气闷地看着她,“我只在你面前说我自己的坏话。”
玉蝉衣:“?”
过了片刻,她猜到了什么,格外惊讶地看着他:“指望我对你多一些反感,杀你时更快一些?”
微生溟仍是一脸淡淡的气闷,在幻境里恢复正常了瞳色的眼睛甚至因心情发堵有些泛红,偏偏玉蝉衣又道了句:“那你可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说我年轻,还是说我执拗,我都要想办法先让你活着。”
微生溟倒吸一口气,他屡次想要再说点什么,好让她将心意回转了,但屡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说动不了玉蝉衣的。
既然如此,又何苦多费唇舌。
但真的越想越想不通,她那颗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离开千月岛幻境时,微生溟走得很快很急。
玉蝉衣却在从光团中出来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拉住了微生溟的衣袖。
她指着一团暗到几乎看不见的光团,问微生溟:“这个光团外面为什么单独设着禁制?是里面的幻境太过凶险吗?”
她不觉得正生着气的微生溟会回答她,但他还是在被她拉住袖子的那一刻顿了顿脚,顶着一张愁眉苦楚的脸对她说道:“并不凶险,只是我修行时要过的一关。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去历练的必要。”
玉蝉衣愣了愣,他眼角怎么红红的?
“走了。”没来得及问,却被他拉住胳膊,两人一起出了髓石幻境。
一出幻境,玉蝉衣便感到有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搭在她的腕上。
“醒了?”巫溪兰摸着玉蝉衣的脉象说道,“脉象平稳,我倒是可以放一放心了。”
“对不起,让师姐担心了。”玉蝉衣说着,瞥了一眼和她同时醒来的微生溟,他正背对着她坐着,看背影犹在负气,也不将脸转过来面对着她们。
这脾气的确算不上顶顶好的。
可是她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哄着他让着他。人死不能复生,微生溟要是死了,哪怕日后有解心魔的法子了,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这一刻玉蝉衣稍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坦诚,竟然早先一步让微生溟知道了她要将他关起来的计划,打草惊蛇,让他早早设了防备,再想把他关起来,恐怕没有在水牢里趁他不注意一记横劈将他劈晕过去那么容易。
玉蝉衣正想得出神,此时巫溪兰正抬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她说:“小师妹,以后你再进这块髓石,还是不要太过沉溺得好。你看这只是一夜过去,你头发里添了多少根白的?我已经传音叫李旭送药过来了,等给你做一些丹药,将你这一头乌发养回来。”
正巧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巫溪兰正要起身,微生溟却早她一步,离开了玉蝉衣的房间,去给李旭开了门,放了李旭进来。
“你师兄这是怎么了?”连巫溪兰都看出了他的不对,“他往常都是对上门的李旭等人爱答不理的,今儿个怎的这么勤快了?”
玉蝉衣:“……”怕是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她往外看了一眼,微生溟虽然去给李旭开了门,但并没有和李旭搭话,放了李旭进来后,他就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藤兰树都不上了。
玉蝉衣和巫溪兰一起来到院子里,坐到石桌旁,巫溪兰点草药时,李旭悄悄凑近玉蝉衣这边。
他看了眼微生溟的房间,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往微生溟方向瞟的玉蝉衣,心声传音问道:“玉道友,你惹你师兄生气了?”
玉蝉衣心声回他:“你也觉得他生气了?”
玉蝉衣也觉得微生溟生气了,但不是很确定——会有人生气是闷起来不说话吗?眼角还红红的?
“他脸色太差了。这两百年来,我还没见过他这样子过。以我这两百年所见,他像是那种很难对别人生气的人……玉道友,他现在是在生你的气?你们……吵架了?”
这会儿玉蝉衣心情也变坏起来了。
李旭不提微生溟还好,他一提,玉蝉衣便想起来了——微生溟说过,太微宗这些人是等着他入魔就要将他斩杀的。杀杀杀,这帮练剑的脑袋里只装着杀,就不能先让人活一活吗?
“李旭。”她不再用心声给李旭传话了,而是直接说道,“一会儿陪我练剑。”
李旭:“?”
怎么感觉他好像说错话了……?玉蝉衣的语气听起来怎么气势汹汹的?
难道她惹微生溟生气的事,不兴说吗?
之后,李旭和玉蝉衣对招的手,被她刚猛剑气震得虎口生疼时,李旭清楚地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说错话了。
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玉蝉衣不是他能轻松应付的,李旭拼出毕生功力应对,好不容易将剑比完,一转身又对上了微生溟那双凌厉的眼睛。
听到剑声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微生溟看着李旭:“你既然是送药过来,应该知道这药是用给谁的吧?”
李旭汗颜:“知道。巫道友说了,玉道友在髓石幻境里伤了神,要我带点能养神固元用的草药。”
微生溟:“既然知道她在幻境中伤了神,不是合适练剑的时候,她要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
李旭汗流浃背。
看一眼巫溪兰药庐被隔音禁制罩着,微生溟毫不客气地说道:“李旭,你一个做首徒的,对太微宗其他弟子不会也这么不体恤吧?”
李旭:“……”
挨了揍还要挨骂,谁来体恤体恤他!
“是我让他陪我练剑的。”玉蝉衣走上前去。
见微生溟出来帮她说话,她觉得他也许是想通了。正想和他说上点什么,结果微生溟却转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闭了门。
又不搭理她了。
玉蝉衣:“……”她真的要开始担心起微生溟会逃跑了。
晚上,玉蝉衣索性不回屋了,而是来到了院里坐着,正对着微生溟的房屋方向。
今夜,她挨个传音给周围所有太微宗的,甚至也包括尹海卫,让他们帮她和心魔有关的书籍和记录。并让他们牢牢看着微生溟,若是看到微生溟出现在不尽宗外就要立刻告诉她。
玉蝉衣看不惯太微宗的人真就想直接将微生溟杀了,但既然他们都在这了,该用他们的时候,用上一用,倒是省了她的功夫。
修习功法、提升修为的事变得更加紧迫,哪怕差遣这帮太微宗的帮她办事,可能有些强人所难,玉蝉衣也不想耽搁自己的时间。
除了陆闻枢之外,她又多了一个要更快地增进修为的理由。
三十年的时间,解决了陆闻枢后,她要成为能够困得住微生溟的牢笼。
哪怕微生溟信誓旦旦,觉得她日后一定有本事杀了他,但玉蝉衣从来不敢对未来的事妄言什么,她从来都是做到了之后再说自己能行的。
一个月之后。
又一次踏进不尽宗院落来的李旭对玉蝉衣说道:“巨海十洲所有和心魔有关的书已经全在这儿了。”
李旭知道微生溟的心魔,自然也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将书交给玉蝉衣后,他道:“这些书,都是我回太微宗取回来的。消除心魔的办法,太微宗已经找了一千年,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玉道友,我们只能看开一些。”
玉蝉衣最不喜欢听人劝她看开,但微生溟的情况也的确是这世间从未有过之怪事,无人知道要怎么对症下药也是正常的。
他本人已经闭门不出好一阵了,要不是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打通后灵识全开,能感知到他的气息,都要怀疑他是趁人不备,遁地逃走了。
人是没跑,话却不说,想问问他心魔到底什么内情也没机会。玉蝉衣讨厌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正苦恼着,又听李旭说道:“玉道友,另外还有一本书,是关于你项上戴着的那块髓石法器的。”
他道:“你师姐来问过我髓石法器是什么东西,那时我一问三不知,于是托人回太微宗的藏书阁找找,虽说颇费了一番功夫,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个。”
说着,他将一本薄薄的书册推至玉蝉衣面前,书册封面泛黄,看上去很有年岁了。
李旭道:“后来见这髓石法器挂在你的脖子上,想着既然法器就在你手里,这书交给你用,比放在我手里更合适,索性向叶掌教求了准可,今日将这本书送你。”
玉蝉衣拿起小册子翻了几页后,说:“多谢。”
第65章 髓石 这里不同于她之前进过的任何一个……
道谢完之后,玉蝉衣问:“这书给了我的话,藏书阁里可还有其他拓本?”
李旭道:“这髓石法器实在罕见,没什么人知道它的存在。记录它的这本书太微宗藏书阁里仅此一份,几千年没有人翻阅过它,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人想看。玉道友若是想要归还,他日来太微宗拜访时,一并还了便是,不必额外费心。”
玉蝉衣道:“看来我收了你这书,是必须要去你们太微宗作客一趟了?”
李旭拱了拱手道:“自蓬莱一别,我们叶掌教一直很关心玉道友的近况,经常向我问起你来。若是玉道友愿意到太微宗一坐,是我们太微宗的荣幸。”
玉蝉衣忽略掉李旭话中的客套,只从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名。
叶掌教,叶坪舟……玉蝉衣知道他。
今日的太微宗掌教,旧日里微生溟的师兄。
一个和微生溟同过窗、一起参加过论剑大会,一起埋过酒、杀过妖、闯过秘境的人。
微生溟在他的少年时光里,应当是与这位师兄关系亲近。
换言之,叶坪舟一定知道关于微生溟的很多事情。
心下有了定断,玉蝉衣便欣然应了李旭的这番邀请:“若有机会,我会前往太微宗拜访叶掌教一次的。”
李旭惊讶而又惊喜地连忙替叶坪舟应了下来。
送李旭离开不尽宗后,玉蝉衣先往微生溟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受一下他的气息,知他还在,才坐回石桌旁,安心看起了书。
一墙之隔。
屋内,微生溟抱臂倚着墙,听完外面李旭离开的脚步声,又听起了玉蝉衣翻书的动静。
这个月,玉蝉衣变得很喜欢在院子里待着。
微生溟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开始像太微宗的那些家伙一样,过度关注起他来了。
哪怕院子里只是有片落叶飘下,被药田里的傀儡踩碎,她也要紧张地跑到院子里看一眼。
她的关注就如同她的剑意一样密不透风。
太微宗的监视,微生溟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来自玉蝉衣的监视,微生溟却怎样都无法心平气和。
其实说是监视,可能冤枉她了——虽然她的行为上,与此并无区别,但微生溟知道,太微宗的人监视他,是想让他死。而玉蝉衣的过度关注,却是想让他活。
她想养着他这个养不死的,关着、看着,总之就是不让他痛痛快快死了。
真是令人头疼。
微生溟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听着外面玉蝉衣翻书的动静。心绪除了一团乱麻,还是一团乱麻。
心乱如麻,这是他许久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久到微生溟差点忘了,他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潭死水,情绪毫无波澜的。
院落内,玉蝉衣先翻了翻那些关于心魔的医书和记录。
诚如李旭所言,在这些书里,是找不出来消除微生溟心魔的法子的。
玉蝉衣只得将这些书先放下,转而看起那本薄薄的、和髓石法器有关的书来。
书作者:楚慈砚。
书上写着:
“髓石非石,而是以魔石为容器,以修罗魔族骨髓为液,浇筑炼化而来的法器。
髓石法器里面装着万千幻境,花花世界,欲望横流,净是纵情享乐之处,邪恶至极,是修罗魔族用来引诱我巨海十州修士沉溺其间,蚀其心智,最终断其修为,误其道心的夺命法器。
因要以魔族骨髓注入,此物世间少有。然,哪怕稀少罕见,也不可有半点大意,见之勿入,勿入!即见即毁,切莫有半点留恋。”
在这之后就是几张图,画着各种髓石法器的模样。
再往后翻,是髓石中一些幻境的具体记录,和每个幻境后书作者那不吝笔墨、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喋喋不休的劝诫。
看完后,玉蝉衣皱了皱眉,情不自禁低头看了坠在她自己胸前的髓石法器一眼——样子和书上所画的差不多,但这书上所说的髓石法器和微生溟给她的这个,内容差别未免也太大了。
微生溟给她的这块髓石,里面幻境里装着的明明大多是妖怪,都是历练的好去处,是再正经不过的法器。
不过微生溟也确实和她说过,可以专挑享乐的地方去,把它当成享乐窝。
玉蝉衣正要合上这小册子,忽见最后那页纸上似乎被人做了批注,那人用颜色极淡的笔触,画了一道箭头指向了书的最中央,也就是黏在一起的书脊。
玉蝉衣使劲儿摁平了这册书,才发现这本书中央车线的书脊位置,密密麻麻的,竖着写着两串字。
左边那串字是:“老家伙哪样都好,唯独思维腐朽、观念陈旧,叫偏见蒙了眼睛。”
右边那一串字更长一些:“这髓石法器是好是坏,端看用的人要怎么用。用得好,就是一样有利于修行的好法器。”
还有写在上方不起眼位置的一条横批:“不服来辩。宗舍号:陆幺陆。”
玉蝉衣:“……”
李旭不是说没人看过这本书吗?怎么还有人批注上了?
不过这位住在太微宗陆幺陆宗舍的仁兄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两句,却深得玉蝉衣的认可。
她戴着的这块髓石法器对她来说,就是个好法器。
等等,既然李旭说没人知道髓石的存在,更没人对这本书感兴趣,那这个叫嚣着“不服来辩”的太微宗弟子,岂不是就是将髓石给她的微生溟?
……还真有可能是他。
想不到现在总是自称老家伙的微生溟也有喊别人老家伙,说别人腐朽、说别人陈旧的时候。
不服来辩……真没看出来他之前这么张狂。
玉蝉衣又看了眼微生溟紧闭的门扉,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不悦地撇了撇嘴角,按捺下心中求证的念头,念起法咒,进了髓石幻境。
幻境之外,她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进到髓石幻境中,玉蝉衣又一次经过了那个被禁制锁住,光芒黯淡不可见的光团。
每次经过时,这暗淡的光团就如同水里被水面鱼食吸引的鱼儿,那黯淡到几乎隐入背景的光团都会主动贴到她的指尖上来,对她很是亲近,像是想引人进它的幻境。
次数多了,玉蝉衣就是再不感兴趣,也得被它勾出几分探究的兴趣来。
只不过,因着禁制,玉蝉衣看不到半点里面的画面。
上次微生溟只说,这是只和他修行有关的幻境,并不凶险,于她无用。
但他并没有说禁止她进这个幻境。
身体比想法行动得更快,在玉蝉衣正在考虑要不要破开禁制,至少看一眼这个幻境里面都是什么以满足她对它的好奇心时,她手中的剑气已经凝聚成形。
既然有禁制,微生溟一定是不希望她进这幻境。
但听他上次说起这个幻境的语气,又好像只是因为觉得对她无用才不让她进去。真进去了他也未必生气。
不管怎么说,哪怕强闯了这个幻境惹了他生气,引得他过来将她骂上一通……那也总比现在他不言不语要好一些。
玉蝉衣索性举起剑来,毫不犹豫地朝这团光团外的禁制刺了下去。
刹那间,暗淡的光芒瞬间绽放出刺眼的华光。这华光之盛,比玉蝉衣之前进入的任何一个幻境都更耀眼,更令人不可逼视。
眼前一阵阵发白,玉蝉衣用手挡住双眼,好一会儿之后,光芒逐渐褪去,玉蝉衣终于见到了这幻境的真实面目。
居然就这么进来了?
这禁制对她似乎并无多少抵触,破开它比她想得容易。
很快玉蝉衣就发现了,这里不同于她之前进过的任何一个幻境。
这个幻境里并没有妖怪。
有的,只是一个初生的婴儿,逐日成长起来-
在玉蝉衣进入髓石幻境没多久后,微生溟出现在石桌旁。
他低头看着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她,将放在石桌上那本书拿起来,眼睛的余光一瞟,不经意看到了书脊中的小字,轻叹一声,再无言语。
与此同时,不尽宗外,却来了一位锦衣玉冠的不速之客。
半个月之前,楚慈砚结束闭关。
作为太微宗的掌门,楚慈砚闭关是整个太微宗上下皆知的大事。
他许多年未曾出关,这一次有了出关的动静,作为掌教的叶坪舟就连忙赶来,等候在楚慈砚的闭关洞府前,静候消息。
不多时,洞府内一阵清风吹拂,待叶坪舟回过身来,就看见头戴玉冠,身着长袍的楚慈砚负手而出。
“见过掌门,掌门闭关两百年,我一直代掌门管理太微宗事务,在掌门闭关这些年间,太微宗内——”
叶坪舟刚要欠身行礼,向楚慈砚汇报一下工作,却被楚慈砚竖起手掌打断,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楚慈砚板着一张脸,另一只手挥动衣袖。他运用灵力,一掌劈向洞府门口的昆吾石。
不过眨眼间,小山丘一样的昆吾石,被楚慈砚一掌化为齑粉!
叶坪舟心头一紧,却上前说道:“恭喜掌门,贺喜掌门!两百年过去,您的修为果然大增。”
楚慈砚问:“比起微生溟如何?可能杀得了他?”
“…… ”叶坪舟沉默得有些久,之后一咬牙说道:“掌门修为进步固然可喜可贺,可是以我之见,师弟并没有入魔的迹象。还请掌门收回成命,让李旭他们回来吧!”
楚慈砚:“以你所见?你一直忙碌太微宗中大小事务,如何见得到微生溟?”
叶坪舟道:“最近一届论剑大会上他也露了面,带着他如今的小师妹参加比试……我在蓬莱与他见了一面。他一直知道我们派人监视他的事,他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退路”二字,叶坪舟说得分外艰难。
“掌门,我以我掌教之位担保,没有继续监视让的必要。”
楚慈砚冷着一张脸,道:“你怎么能替苍生作保?”
楚慈砚道:“叶坪舟,我知道你与微生溟关系好,见他落得今日这种田地,难免动恻隐之心。你口中说的字我半个都不会信,给我传音石,我要找我亲徒弟李旭问问。”
叶坪舟面色发苦,却只能将传音石交到了楚慈砚的手里。
而后,看着楚慈砚在听到微生溟已有一个月闭门不出,疑似有着和他的小师妹赌气置气这等反常的行径后,面色大震,竟直接做出前往炎州不尽宗的决定。
此刻。
不尽宗。
开了门后,面对着楚慈砚不怒自威的一张脸,微生溟挑了挑眉:“楚掌门,好久不见。”
“闭关结束了?”他以闲常语气问到。
楚慈砚并不说话,只是兀自盯着微生溟脖子上那道蜿蜒至下巴处的修罗印记,面色阴冷,如同黑云压城,风雨将至。
第66章 交给 临死前却要骗小姑娘的芳心!……
“两百年不见,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楚慈砚凝视着微生溟颈上印记,说道:“好在,我还是赶在你入魔之前出关了。”
楚慈砚鹤发童颜,看人时目光如炬,并不会叫人觉得他年龄老迈,只会因他尽白的须发知他修为深厚,不由对他增长几分敬重。
此刻他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剐过微生溟一遍,忽然喝了一声:“待我来试一试你的修为。”
一声暴喝之后,一掌推出,灵力裹挟着庭院内的落叶袭向微生溟。只不过这些落叶并不迅疾,且他这一句话的功夫给微生溟留足了反应的功夫,不含杀意,意作试探。
可微生溟却不闪不避,生生受着了。
刹那间,落叶纷纷,灵力四散开来。
挨了楚慈砚用上了三成功力的一掌,他神色甚至没什么波动,只是口中淡淡血腥味,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淡声说道:“掌门的功力的确有所长进。可惜……”
可惜还是杀不了他。
微生溟垂下眼去,心里面失望极了,口中轻佻吐出几个字来:“尚欠火候。”
楚慈砚面上一怒。
他这一掌下去,甚至没撼动微生溟一丝身形,恐怕真还差些火候……但那也未必,万一是微生溟忍着痛死撑着呢。
楚慈砚收回掌来,青着脸说道:“哪怕搭上老身这一条命,也绝不会叫这世间再多一个邪物出来,真正动手杀你时,我必定拼尽全力。”
微生溟似是没把他说的那些杀啊打啊的放进耳里,只面上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来者是客,楚掌门是进来一叙,还是不进?”
楚慈砚负手而立,犹豫片刻后,跟随微生溟走进不尽宗内。
他进了小院,看了眼不尽宗的新屋旧舍,说道:“这就是那个好心收留你的宗门?”
微生溟可不觉得楚慈砚来之前没打听清楚,他懒得答他这个问题,回到石桌旁,提壶倒茶。
楚慈砚继续说道:“听说你之前并不会在这里久留,这两年却一直在这里徘徊不出,你就不怕自己理智全失后恩将仇报,毁了这个宗门?”
回到石桌旁倒着茶的微生溟动作轻轻一顿,脸色变得难看许多。
但他最后依旧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只将倒满的茶盏往楚慈砚面前推了推:“楚掌门,喝茶吧。”
楚慈砚也在石桌旁坐下,他的视线常常落在微生溟的脖颈处,又不经意间落到伏在石桌旁的玉蝉衣,才一个眼神看过去,微生溟便对他说道:“她不是在睡觉,正在幻境当中历练,不叫她起来招待客人,不算我们失了礼数。”
楚慈砚轻哼了一声,他早在来的路上就同李旭问清了这两百年间微生溟的行踪,自然也知道如今微生溟所在的不尽宗中,多了一个叫微生溟格外上心的小修士,名唤玉蝉衣,是他的小师妹。
玉蝉衣,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楚慈砚并不太将玉蝉衣放在心上,目光一转,转而看向石桌上摆着的那一摞书。
见是一些和心魔有关的医书典籍,楚慈砚道:“修罗印记都快长到脸上去了,才上起心来开始看书了?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微生溟挑眉道:“这些书并不是我看的。”
楚慈砚哼了一声。
他道:“听坪舟说,你早知道太微宗暗中监视着你却不说,你心里到底是何打算?”
“监视我?”微生溟道,“那些弟子隔三差五就来不尽宗,帮这里的大师姐除草修屋、陪这里的小师妹练剑,我还以为太微宗是千里迢迢赶来炎州扶危济困,帮扶不尽宗这个落后小宗门来了。”
微生溟:“不愧是大宗门。”
楚慈砚:“……”他信不过叶坪舟,但让他这个曾经做过微生溟掌教,罚过微生溟数次、和微生溟积怨无数的掌门亲自前来,显然更是从微生溟的口中问不出半句正经话来。
但他至少要知道微生溟如今修为几何、知道他何时堕魔,才能离开。
心里纷杂无比,忍了又忍,楚慈砚依旧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总觉得,不管如何说话,都一定会被微生溟气个半死。
一千多年前微生溟在太微宗做弟子时,他总会被气到七窍生烟,一千多年后,这点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楚慈砚迟疑着,听见微生溟道:“掌门何曾这么犹豫不决过?”
微生溟喝了一口茶:“有什么话,想问就问便是。”
楚慈砚一听微生溟这毫不尊亲敬长的语气,心头难免冒火,却又在对上微生溟这张与记忆中的那两人相似的脸时,心头火莫名就烧不旺了。
每回看到微生溟的脸,他都会想起微生溟的父母……故人之子,每每看到微生溟,他都会想起自己那命途多舛的师弟与弟妹。
一开始,楚慈砚对微生溟抱着万般同情。
微生溟自小被迫跟着父母离群索居不说,后来父母和弟弟死了,全家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没几个人能看到一个十几岁就经历了这些惨痛变故的孩子后,不对他动恻隐之心的。
将微生溟领回太微宗来时,楚慈砚本打算,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培养对待。
更何况,微生溟的天赋极高,高到他一度想让微生溟做太微宗的首徒,往后将太微宗交到他手上。
但楚慈砚很快发现微生溟天赋虽高,但性格和他父亲很像,不仅对太微宗的门规视若无物,甚至屡次想要篡改。太微宗有宵禁,他却喜欢半夜下山找酒喝;他千叮咛万嘱咐杀妖需谨慎,最好结伴而行,话还没叮嘱完,微生溟就独自带着妖物的尸首回来了。
总之你让他站着,他非坐着,你让他躺着,他非站着。怎一个顽劣不堪了得?
如此不成体统的性子,只适合当个杀器,不适合当首徒。
更不适合当太微宗未来的掌门。
要是真将太微宗交到他的手上,那恐怕不久之后,太微宗里的情形和放浪形骸的玉陵渡也差不多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位天赋极高的太微宗弟子不仅当不成太微宗的首徒,甚至会落入到比他父亲更难堪的境地中去,竟是要直接堕入魔道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楚慈砚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你母亲,别学你爹那不学无术的样子吗?”
微生溟只是一味喝茶,并不搭话。
楚慈砚神色严肃起来:“既然李旭他们已经被你发现了,我索性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待你入魔之后,哪怕我祭出性命,也一定要将你斩杀。这样才对得起你父母。”
微生溟却是笑了笑:“楚掌门不如回去广收弟子,从中找一个天赋异禀的,交给我亲自带着,说不定有希望在我入魔前杀了我,何必非等到我入魔之后呢?”
楚慈砚被他说得脸色愈发难看。
之前微生溟在太微宗时屡屡触犯门规,都是他来管教。但微生溟修为增进得太快,得了“七杀”后,整个太微宗里更是没几个能打得过他的。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连当时做掌教的他,也开始治不住微生溟了。
为了能够给触犯门规的微生溟施以惩戒,他只能一次次闭关,提升自己的修为。
楚慈砚知道想打败微生溟有多难。
找个天赋异禀的,让他带着,然后超过他,这简直……天方夜谭!
正此时,微生溟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忽然皱起眉头来。
悬丝异动,这让微生溟无心去管楚慈砚。
不知是哪个幻境,竟然又一次叫玉蝉衣心绪起伏到连他都感受到了。
虽不及千月岛幻境更使她心如刀绞,但也能通过悬丝感受到她的心潮起伏。
微生溟正要抛下楚慈砚进幻境里看看,伏在石桌上像是睡着的玉蝉衣身躯微动,缓慢抬起头来。
抬头可见她脸上神色一片茫然,胸膛起伏,似大口喘着气。
玉蝉衣心尖隐隐颤着,她尚未从幻境带来的悲凉感中抽身而出,下意识急急看向微生溟的房间,寻找着微生溟的身影,左顾右盼间,视线却先定到了楚慈砚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只见锦衣玉冠,周身似有淡淡仙气笼罩的老人端坐在石桌旁,气度不凡,又加之他鹤发童颜,灵力高深不可测……
意识到什么,玉蝉衣大惊失色,再往身旁看了一眼,见微生溟果然也在,玉蝉衣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她朝楚慈砚说道:“他是我的人,你不准带他走!”
玉蝉衣心道,她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因为她不肯答应微生溟杀了他,他就要去找别人了!
玉蝉衣站起来将微生溟拦在了身后,蹙紧眉头威胁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要是敢杀了他,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会追杀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李旭总是提及玉蝉衣,楚慈砚本是对她有几分好奇的。可此时,楚慈砚尚来不及去认真打量她,便被她的话弄得一震,面色难看。
看着玉蝉衣漆黑而又认真的一双眼睛,楚慈砚薄唇抖了抖,一双见多了风霜的眼睛此刻同样也是大惊失色,看了看玉蝉衣又看了看微生溟,他也明白了什么。
楚慈砚抬手难以置信地指着微生溟,大怒道:“我是这么教你的?我是这么教你的?!!”
“厚颜无耻、伤风败俗!”楚慈砚痛心疾首,痛骂道,“该找道侣的年纪不找道侣,练剑成痴惹上心魔!临死前却要骗小姑娘的芳心!你脸呢!你脸呢!!!”
“太微宗怎么能教出你这种卑鄙龌龊的东西。没几个年头好活了还要骗小姑娘感情!还等什么你入魔!我看你已经糊涂了!就凭你这等不要脸的行径,今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天行道把你给收拾了!”楚慈砚眉心现了杀意。
微生溟被骂得有些懵。
玉蝉衣同样有些懵。
而楚慈砚已将自己的本命剑召出,院内的灵花灵草被这忽然炸开的灵力波动震得弯腰摆尾,华光之下,本命剑祭出,剑尖直朝着微生溟眉心而去,玉蝉衣想也不想,抽出剑来一下挡开,楚慈砚深厚的灵力震得她虎口处阵阵作痛。
见玉蝉衣舍命相拦,楚慈砚捶胸顿足,再加上她方才那抵御的那一剑,手下本事不可谓不高,想到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却早早被情所祸,楚慈砚满脸悲愤地对玉蝉衣说道:“这家伙是长了张动人皮囊,又兼得花言巧语,嘴上功夫了得,他能惹你欢心,老身并不意外。可他明知自己能像常人一般活着的时日无多,却为了让自己一时快活,不留遗憾,想要骗你感情,误你青春,小道友,你为何还要舍命护他!”
玉蝉衣:“?”
她渐渐反应过来,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修士,似乎并不是微生溟找来杀他的。
这一冷静下来,玉蝉衣能观察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她眼睛扫过楚慈砚踩在泥土地上留下的脚印,看着上面那七星拱月的花纹,再联系到他沧桑的面容,和他刚刚说话时提到的太微宗……
玉蝉衣心下有了判断,连忙客气说道:“晚辈拜见太微宗前辈。”
楚慈砚大惊:“你怎么知道?”他明明已经换下了太微宗掌门的装束,换作一身常服才赶来炎州的,这一路上也没有人认出他来。
玉蝉衣道:“你们太微宗的,换装从不换鞋。”
她指了指刚刚下过雨的地面,那里很容易留下鞋印:“鞋底都带着太微宗七星拱月的徽印花纹。”
玉蝉衣有些苦恼:“我也不想知道得太快,但你们会这样做,就好像是生怕自己不被人看出来是太微宗的一样,让人很难办的。”
楚慈砚:“……”
此刻微生溟心声朝玉蝉衣传音道:“他是太微宗掌门。”
玉蝉衣立刻以心声追问:“来杀你的?”
微生溟没有回答。
玉蝉衣转而朝楚慈砚说起了话:“楚掌门,他没有骗我感情,误我青春。”
又道:“你们太微宗别一直想着杀他了。”
玉蝉衣试着说:“请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第67章 顽劣 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说着:没有骗我感情,误我青春。
却又说:别一直想着杀他了,把他交给我吧。
没有被欺骗感情,没有误她青春,那……又为何有后来那话,有让他们太微宗将微生溟交到她手上一说?
楚慈砚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盘旋着玉蝉衣说的这几句话,恍然悟到什么,面色急遽差到极点,瞳仁里满是震惊:“小道友,难不成……你竟是一厢情愿?”
他面色已然出离愤怒,长剑一挑,又直奔着微生溟的喉咙去了:“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将人家小姑娘哄骗成这样!大好年华竟迷了心智一般,心甘情愿围着你团团转。你简直灭绝人性、罪无可赦!”
这一回他的剑刚要出手,却被李旭凌空飞来的长剑打歪:“掌门万万不可!”
自楚慈砚来不尽宗后,一直苟在暗中观察不敢轻易露面的李旭,终于是忍不住出手了。
李旭身形现出,从不尽宗外急急奔来,将自己的剑召回后,对楚慈砚说道:“掌门,您误会了。”
楚慈砚面色因发怒变成紫红:“误会什么?”
“小师叔他并未……”李旭面皮薄,有些说不出口,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并非狂浪之徒,并没有引诱玉道友。”
楚慈砚低下头,似乎在暗自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脚步急切地走到玉蝉衣面前:“若非他引诱,你为何如此倾心于他?难不成是你在这小宗小派,见不到太多活的男修士,一颗芳心想动也只能对着他动?走,小道友,随我回太微宗去,我有不少尚未结契的弟子,各个都是青年才俊,不然……”
楚慈砚的目光放到了李旭身上,将李旭一把推到玉蝉衣面前:“他也尚未结契,不论是品性还是为人处世,比起你师兄那家伙都好上不知道多少,你不如多和他聊聊,相处相处看看?”
玉蝉衣:“……”
李旭脸色惨了惨:“掌、掌门……”慌到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蝉衣抬眼看向微生溟,她指望微生溟帮她说点什么,好让这位太微宗掌门消除误会。
这掌门果然顽固而又古板,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却见微生溟挑了挑眉,一副他爱莫能助的表情。甚至还有闲心,传了道心声浅浅奚落了玉蝉衣一下:“早说了你与我纠缠,会叫旁人误会我们的关系。看吧,果然被误会了。滋味如何?”
又道:“除非你断了想要关着我的念头,不然别指望我帮你说话。”
玉蝉衣:“……”
她愤愤把目光移开,并以心声徐徐回之:“自作多情。谁指望你帮我了。”
正此时,药庐那边,巫溪兰抱着竹撮箕走出禁制,打算到药田倒她煮药剩下的药渣蕴养灵田。
一出药庐,看见院子里竖着四道身影,其中还有一位锦衣玉冠瞧上去身份非同小可的陌生人,再一细瞧,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果真非同小可。
巫溪兰停住脚步。
“这位是……”她好奇地看向楚慈砚。
看见巫溪兰手中拿装药渣的竹撮箕,知道她就是李旭口中所说的不尽宗医修大师姐,楚慈砚心定了定,将剑收起来,同时整了整面色,恢复了几分做掌门的威严。
他客气对巫溪兰说道:“太微宗掌门楚某,今日特来拜会。”
又看了眼李旭,正要向巫溪兰介绍一下他的得意弟子,却见李旭脚步飞快,几乎以闪现的速度从他身边离开,转眼蹦到了巫溪兰那,对巫溪兰认真而严肃说道:“我不认识他。”
关系撇清得飞快。
楚慈砚:“……”
巫溪兰古怪地看了李旭一眼:“我知道你不认识。”
“太微宗……流洲那个太微宗?五大宗门之一的太微宗?”巫溪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惊愕道,“太微宗掌门为何光临寒舍?”
一下子把楚慈砚给问住了。
得知微生溟已经知道太微宗安排在不尽宗附近的眼线,想着再暗中行动就毫无意义,楚慈砚本想趁自己这次过来炎州,索性就此磊落起来,别再做贼似的隐藏身份,鬼鬼祟祟没个人样。
但李旭突然跑去那位不尽宗大弟子那撇清和他的关系,分明是还沉浸在暗中行动的角色当中。
李旭一向机敏,吩咐他做事往往不点即通,今日竟然没能读出他的心思……还是说,李旭觉得,仍有暗中行事的必要?
楚慈砚思忖片刻,很快就觉得,应该是后者。
李旭生性谨慎,行动古怪,定然在心里有他的谋划。这两百年来实际看着微生溟的人又是李旭,楚慈砚自认不及李旭更熟悉不尽宗周围的状况,决定尊重一下自己这位亲传弟子的决定。
但若是不表明身份,那为何来不尽宗也不是什么好说的事情,楚慈砚咳了咳,说道:“来会故人。”
“故人?”
“我!”这时玉蝉衣突然说道,“是我,我是他的故人。”
事情已经够乱了,玉蝉衣不想再将巫溪兰搅和进来了。
不知为何,玉蝉衣本能觉得,她想将入魔之后的微生溟关起来这件事,巫溪兰不会支持的。
“你……”巫溪兰看了玉蝉衣一眼,慢吞吞说道,“哦……”
她相信了玉蝉衣说的话,不再问了:“那你好好招待这位客人。”
说完就去药田里倒了药渣,又回了自己的药庐。
玉蝉衣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师姐不喜欢怀疑别人。
楚慈砚却想再和巫溪兰多说上几句,他想让这位不尽宗管事的大师姐了解一下微生溟搞出的情债,让她也管管她的师妹,刚要上前,又被李旭拦住。
李旭道:“掌门,巫道友平日里十分忙碌,正为玉道友炼养发的丹药,就不要打扰她了。”
说完,李旭又道:“我敢保证,掌门所想的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玉道友没有对小师叔春心萌动。”
“你怎能说得如此确定?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你知道她怎么想的?”楚慈砚道,“少年怀春,哪个是愿意承认的?不都是各个嘴上将自己说的好似石人铁人,心是铜墙铁壁,实际上早就在心田里种上了桃花朵朵,被人一哄就恨不得将心都捧出去?”
李旭:“……”
李旭无言以对。
“此事我看得清楚,她已病入膏肓。”楚慈砚再度转向玉蝉衣,认真道,“方才你抵挡我那一剑,剑气卓异,是个奇才。既然才华纵世,挑道侣的眼光合该好一些才对。你仙龄几何?何方人士?看中了你师兄什么地方?皮囊还是辞令?”
楚慈砚嫌弃地扫了微生溟一眼,“总不能是他那顽劣不堪的个性。”
微生溟:“……”
他终于听不下去了:“楚掌门,你闭关了几百年,本事未见长进多少,不讲理的本事倒是厉害了许多。莫非你在洞府里练的,是如何当好一个老顽固的功法?问题这么多,你给她回答的机会了吗?”
停顿片刻,微生溟又道:“哦,答了你也不信,反正你自有你的一套说辞,不答也罢。”
楚慈砚:“……”他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李旭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脑袋也微微低着不动,眼睛却在微生溟与自己师父之间溜来溜去。
他只在叶坪舟那听说过微生溟做弟子时常与太微宗长老们呛声,今日一见,何止呛声,简直是以下犯上了。
他还听说,楚慈砚曾经是想将微生溟收为弟子,却被微生溟嫌弃本事,没收成。
但楚慈砚对外宣称,是微生溟个性顽劣,不符合他的收徒标准。
今日听微生溟这语气,似乎的确是微生溟看不上他师父。
而此时的玉蝉衣终于找到机会,替自己说上点什么了。
她一一答了楚慈砚的问话:“多谢楚掌门一番美意,我仙龄快三十岁,炎州不尽宗人士。我既未受他引诱,也未曾芳心暗许。”
言罢,玉蝉衣看向李旭:“我和李道友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只有亲友之谊,无半点结为道侣的可能。”
楚慈砚眉头微皱:“这句‘更是清清白白’里的“更”字实在可堪琢磨,听你这意思,若是你要找道侣的话,找你师兄,要比找李旭好一些?”
楚慈砚手指指向微生溟,凌厉目光却盯着玉蝉衣。
玉蝉衣心下一怔,一时哑口,方寸隐隐乱了。微生溟却紧跟在楚慈砚的话后哼了一声:“咬文嚼字,鸡蛋里挑骨头。老顽固就是老顽固,别人说什么都要往你想听的上面想。”
楚慈砚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微生溟身上,被微生溟气得牙痒痒。
玉蝉衣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想让你们把他交给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再惦记着杀他了,他说你们杀不了他,你们真的杀不了他。”
“但他说我可以。”玉蝉衣说,“我会安排好他的归宿,不会让他成为祸患的。”
楚慈砚定定看了玉蝉衣许久:“仙龄三十,何来这么大的口气?”
没等玉蝉衣说什么,李旭便弱弱道:“掌门,您闭关百年,不问世事,出关后,又只顾着问小师叔的事情,我忘了和您说,她就是最新一届论剑大会的头筹。”
并补充道:“拿下头筹时,灵脉甚至只有三十一寸。”
楚慈砚:“……”
他面色方沉,却又转瞬开心起来:“那这次头筹不是承剑门的人摘得了?”
李旭道:“不是。”
闭关两百年,出来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倒是始料未及,楚慈砚忍笑般抖了两下眉毛,最后看向玉蝉衣:“小道友,老身今日姑且信了你的话。”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太信得过一个会入魔的魔头。”
玉蝉衣道:“休说是不是会入魔的魔头,任何人我都不会轻易信得过的。”
就在楚慈砚满意点头时,又听她说:“但他除外。”
她笃定道:“哪怕他入了魔,我想,他也不会去残害生灵的。”
楚慈砚脸色沉下来,一脸不认可,但到底没有再接着说什么劝诫的话,和李旭说了声“走了”,随后离开不尽宗。
离开不尽宗后,楚慈砚与李旭走在小径上。
“我还是信不过玉蝉衣的话。”楚慈砚道,“话可以骗人,行为举止不能。”
李旭道:“掌门的意思是,玉道友有一些举止,让您觉得她对小师叔是特别的?”
楚慈砚哼了一声:“不,是那个狗东西。”
狗东西……?
“在我和玉蝉衣因他交手时,只是一招而已,他就已经准备好要用灵力袭击我了。”楚慈砚目光无比精锐说道,“若非我及时收了剑,怕是要被他一掌袭中——被我试探修为时,他对我的掌风避都不避,这种时候倒是紧张起来了。”
“就以他这不动声色温柔相护的举动,一个没多少阅历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上当受骗!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他哄女人这么有一套?到底是谁教的!”楚慈砚眼前一阵发昏,心底发寒。
“那玉蝉衣说什么,哪怕他入了魔也不会残害生灵,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可是微生溟,他手里那把七杀本就是凶剑,那小姑娘恐怕也没有见过他杀妖时的模样。她今日许以一片赤诚真心,不肯看清现实,待来日微生溟入魔之后,她回天乏术,岂不是要割肝断肠?”
“三十岁仙龄……小他足足一千多岁,辈分不知道差了多少辈,做她祖宗也合适……”楚慈砚痛心道,“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丧尽天良!李旭,此番回去,我会继续闭关长进修为,你给我好好看紧了微生溟,若让哪天抓到他诱拐无知少女的小辫子,赶快汇报给我,我定然要亲手劈了他这顽皮赖骨的东西。”
说完又想起什么,训斥道:“不准叫他小师叔。还有,回去之后,记得下令,所有人,换鞋!”
不尽宗。
楚慈砚走后,玉蝉衣独自面对着微生溟,一时间陷入了尴尬无言的境地。
她之前是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微生溟独处一室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被楚慈砚一通说之后,忽然间心里起了点异样。
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看着他才是自然的,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才能让别人别误会他们的关系。
于是她的眼睛一会儿看微生溟鬓角,一会儿看他耳廓,一会儿看他下巴,一会儿看他喉结。
得出他这张脸的确生得不错的结论后,最后将视线定到了那块修罗印记上。
算是给眼睛找到了一处安生着落。
眼看着她目光定定像是要将他脖子盯出窟窿来,微生溟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印记,叹了一声。
他本想着用楚慈砚的事叫玉蝉衣吃个教训,好让玉蝉衣知道和他纠缠不清对她声誉会有怎样的影响,看她此刻慌乱无措,倒又是于心不忍,终是轻声说道:“别把老顽固的话放在心上。”
他道:“老顽固一向如此,之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一对让他后悔没提前拆散的道侣,之后他就像惊弓之鸟一样,最看不惯儿女情长。太微宗里若有弟子想要结契,也要得他准肯,他觉得合适,结契之路才会顺利一些。”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这些年,常有人说太微宗的修士不热衷寻找道侣,一入太微宗,就像修了无情道,这样的说法和这老顽固不无关系。所有拜入太微宗的修士都要经他受训,听他讲一讲结契的坏处,才算真的入门。”
玉蝉衣问:“结契有什么坏处?”
微生溟认真想了想,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忘了。”
“嗯?”
“他讲课的时候,我全在睡觉。”微生溟仔细回想,又说,“只记得他说过一句:心中无情人,拔剑自然神。”
玉蝉衣:“……”
不怪楚慈砚骂他顽劣,人间的学子上课睡觉可能还是困的,修得不眠之身的修士在课上睡觉……那就是单纯的挑衅了。
“那本髓石书上的批注是你写的吧?”玉蝉衣问。
微生溟没有否认:“老顽固竟然没给抹掉,他那时发现之后罚我抄书了半个月来着。”
“你真抄半个月?”
“抄书?”微生溟道,“何必动手抄书?哪怕老顽固他封了我的灵力,怕我用灵力偷懒,可抄书于修行毫无益处,不如用这半个月钻研内功心法,破他惩戒咒语,破开后灵力一挥,多少稿子都有了。”
“……”还能这样?
玉蝉衣:学到了。
不,学这作甚!她又不顽劣。
玉蝉衣也算是彻底明白楚慈砚口中那句顽劣不堪的分量。
这顽劣不堪四个字,原来微生溟真能配得上。
想到迎下楚慈砚那一剑时虎口阵痛的感觉,玉蝉衣心头沉甸甸的。
灵脉打通到十寸之上后,还从来没有哪个剑修能像楚慈砚这样,一剑就让玉蝉衣感受到如此难以撼动的磅礴力量。
她问微生溟:“你之前打算如何教我增进修为?”
倘若微生溟都不把楚慈砚放在眼里的话,玉蝉衣想不到他的修为在何境界。论起来,楚慈砚已是她交过手的人中修为最深厚的——而她尚不能及。
微生溟:“肯杀我了,就告诉你。”
“做梦。”玉蝉衣气鼓鼓哼了一声,坐到石桌旁翻起了书。
微生溟却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道:“方才在老顽固面前……为何笃定我入了魔后也不会残害生灵?”
玉蝉衣回过神来,坦诚道:“被你设下禁制的那个幻境,我进去了。”
微生溟一时呆住,问道:“何时的事情?”
“就在方才。”玉蝉衣也很意外,她以为微生溟设下的禁制会很难破,但那禁制在接触到她的神息时,竟主动将她放了进去。
第68章 命运 那时我已经强大到能够保护任何人……
进入髓石后,玉蝉衣以剑破开幻境的禁制,本感受到巨大助力,她注入更多灵力,意图强行破开。只是没想到,当剑刃抵进光团时,那团暗不可见的光团却主动亲近上来,禁制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向她打开,将她吸纳进去。
暗淡的光团在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一缕气味。
禁止只被允许放主人进去,而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带着它主人精神海的气息。
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精神海是极为私密之地,染着主人精神海气息的人,和主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光团以极其亲昵欢迎的姿态,将玉蝉衣不由分说裹入其中,带她进入幻境的世界。
甫一踏进幻境,玉蝉衣便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
这个幻境,和之前那些幻境都不一样。
不同于妖邪常常在阴森无人的夜色中诞生,这个幻境,开始于破晓时分,开始于一个美满的家庭。
踏进去后,玉蝉衣第一次在幻境中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她的身体矮了下去,骨骼短了许多,变成了一垂髫年纪的男童。
“他”站在产房外,紧张地听着里屋里的动静。
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遮帘被掀开,一个未完全褪去紧张神色的男人从中走出,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弯下腰来,对“他”说道:“你弟弟出生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们血脉相连,手足相亲,要好好爱护弟弟。”
玉蝉衣拥有了这个男童的视角,却不能调度“他”的身体。
她跟随男童的动作,重重点点头,脸上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之后,玉蝉衣便以这个小男孩的身份,走马观灯似的,在这个家里过了三年。
弟弟天生病弱,一出生就开始生病,看上去活不长,一家人都对他十分小心爱护。
而玉蝉衣所附身与之共享视角的“他”,身体却壮得像头牛一样,“他”从小没生过病,体魄健壮,才四岁,看起来就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一样了。
只不过,在巨海十州修士的后代中,体魄健壮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作为修士,最紧要的,还是拥有可以容纳灵气的灵脉,才是立命之本,立根之基。
而“他”,觉醒不了灵脉。在“他”被人嘲笑时,哪怕“他”想动手,用拳头证明自己没那么废物,别人动用灵力,几下就将“他”制服了。
面对修士的手段,“他”毫无反制的余地。
身处这样的境地,“他”拼命的修炼,想要摆脱一个无法修炼的废材的身份。
这一对父母也知道这一点,在想办法替弟弟疗养身体的同时,也找了不少天材地宝来养着“他”的身体,助“他”早日觉醒灵脉,修炼神魂。
只可惜,依旧徒劳无功。
这些花费功夫寻来的天材地宝,于“他”无用,所有的灵丹妙药被他一吃,都如同石沉大海。
与“他”共享视角时,玉蝉衣曾经听到这夫妻二人的一段对话。
“怪我,老大也许是像我。”父亲说,“我花了五百年才打通了七十二寸灵脉,天资实在愚钝。这修仙也看资质,强求不来便是强求不来,让他做个庸才也好。只需开开心心度日,不管人间愁几许,也算幸福快乐。”
母亲说:“也许他适合另外的路,不适合用巨海十洲的功法去修炼神魂。”
母亲又说:“许是我身上修罗一族的血脉在影响他,让他更合适修炼肉身,而非神魂。”
没等父亲说什么,母亲便叹道:“可是在巨海十州修炼肉身实在太痛苦,我舍不得他走这条路。”
“那便不让他走这条路。”父亲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个庸才,我的儿子,也做个庸才,那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父亲笑得淡然:“哪怕真的觉醒不了灵脉,像凡人一样活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一生何必非要居于人上?若无庸才衬托,天才也不叫天才,总有人要活得平庸一些,自得其乐就好了。”
再一转眼,三年过去。
“他”已经七岁了,还是没有觉醒灵脉。
襁褓中的弟弟已经长大,在冬天时,度过了他的三岁生辰日。
在三岁生日宴上,弟弟打翻了碗里的汤,汤汁淋了满身,父亲给弟弟更换衣物,在脱下弟弟上身小衣,看到弟弟胸口若隐若现的血色梅花印记时,父亲从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风云骤变,大骇、大惊。
家里顿时乱作一团。
“他”那平静的、每天都在苦恼怎么觉醒灵脉的日常从那一天起开始变了。
父亲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愁云惨淡起来,经常凑在一起用“他”听不见的心声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弟弟的身体开始变好了,且无师自通了好多功法,比一直没有觉醒灵脉的“他”强多了,“他”在心里偷偷开心,“他”觉得父亲母亲都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会看起来那么忧愁?
直到有一天,睡梦中的“他”被自己的母亲叫起,一脚踹进了幽冥神域。
——一个对没有灵力的孩子来说,必死无疑的幽冥神域。
幽冥神域是神弃之地,里面一片废墟。有的,是没跟着神明陨落的上古凶兽,还有杀机四伏的阵法机关。
进入了这里,就相当于进入一片死神领地。
生死一线之刻,“他”终于觉醒了灵脉。
自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
“他”开始修炼了,和巨海十州的修士都不一样,“他”修的是修罗一族的功法。
别人修神魂,他修肉身,修的是不死之身。
数不清次数地置身险境,数不清次数地死死生生。
在一次又一次生死一线间,他的修为越来越深厚,离不死之身也越来越近。
曾经,从不催他用功的母亲变了个人般,将“他”丢进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境历练。
要变强,变得更强。
在他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那一天,母亲将一条项链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弟弟变得神志不清,不认识你,不认识我们了……杀了弟弟。”
“你弟弟会变得很强大,只有比他更强大,你才能杀了他。”
一开始,“他”不愿意。
“众生疾苦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用我弟弟的命换天下太平!”
“他”朝自己的爹娘大吼:“一定要杀了弟弟吗?杀了我不行吗?!”
母亲什么都没说。
只是让“他”好好用这块“髓石”法器。
她所说的好好用,就是将“他”关进“髓石”法器当中。
玉蝉衣认得这个“髓石”法器,她已经戴了有一些时日了,她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就是微生溟送给她的髓石法器。
而幻境中出现的这块“髓石”法器中,只有千余个秘境。“他”被强行关在其中,须得要一个个经过历过,才能从中出来。
“他”在幻境中待了很久。
一路看遍人间冷暖,见了妖邪作乱是怎么一回事,又一路过关斩将,一路完成母亲给他设置的各种关卡,破解了难题,斩杀各种难缠的妖魔。终于,“他”来到了最后一道关卡。
最后一个关卡,是弟弟。是弟弟入魔之后的模样。
玉蝉衣心惊肉跳,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场血战。却没曾想,最后这个幻境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通关得轻而易举。
幻境里的弟弟虽是入了魔,但要杀死他,几乎没有任何的难度,只要完成了“杀”这个动作,这个幻境也就破了。
玉蝉衣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只需要让“他”做出“对”的决定,就可以逃出去的幻境。
无需高深的修为,无需惊心动魄的斗法,在“他”做好杀掉弟弟的决定,拔剑相向那一刻,幻境就不攻自破了。
怪不得,这个幻境会是万千个幻境里,光芒最是暗不可见的那个幻境-
这就是玉蝉衣所经历的那个暗淡不可见光的幻境。
此刻,已经从幻境中出来的玉蝉衣拧眉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不让她进的这个幻境,她进了。
他说的没错,这个幻境对她的修行没有半点益处,她根本没必要进去。
可从幻境中出来后,她有太多话想问。
“幻境里的那个人,是你的……亲弟弟?”玉蝉衣问。
她在刚进去没多久后,在和其他小修士的斗嘴中,听见其他人喊她,微生溟。
微生溟说过,“髓石”幻境中所有的幻境都是由真实的妖魔神魂所化,那这个幻境里出现的他的弟弟……恐怕也真有其人。
“是。”微生溟没有否认,“可是……你怎会进去?”
“那根本就是一个你不必进的幻境。那禁制只会允许我踏进去。”微生溟有些懊恼,“那是我设的禁制,哪怕你强行破开了禁制,我也该知道才对。”
他想不通,那禁制是他亲手设下,怎会允许她进去的?难不成太久没进幻境看看,禁制都不管用了不成?
也罢,反正进都进了,再追问这些也是毫无意义。
“悬丝”仍系在指尖。
微生溟还能回想起刚才通过悬丝感受到的,玉蝉衣的感受。
他清楚那个幻境里都有什么,便不知道玉蝉衣的心绪波动从何而来。
他曾踏进过那个幻境无数次,心肠早已变得无比冷硬,已经不再能理解玉蝉衣的心情。
如今的他再进幻境,杀与不杀,已经不再是什么很难做的决定。
一边是胸有梅花印记、入魔后能唤醒万千魔军死魂的天生魔胎,一边是无辜的芸芸众生。
没什么好纠结的。
“那他如今何在?”玉蝉衣声线隐隐绷紧了。
“死了。”微生溟淡声道。
玉蝉衣倒吸一口凉气。
她认得幻境中那个三岁的小孩胸口的梅花印记,纹路色泽与微生溟胸口的修罗印记并无不同,哪怕在幻境中没有一个人提到这是什么,她也隐约能猜到。这个小孩身体有异,与常人不同。
可是。
——你弟弟出生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们血脉相连,手足相亲,要好好爱护弟弟。
——杀了你弟弟。
她才刚从幻境中出来,她还记得幻境里的那个“他”在听到每一句话之后的感受。
知道他有多高兴,也知道他有多震惊。
她不觉得他真的能亲手杀了弟弟。
玉蝉衣想接着追问,却又有些不忍再问。
“想问什么?”微生溟看向她,“问我弟弟是不是我杀的?”
“不是我。”微生溟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说道:“我晚了一步。”
微生溟道:“命该如此。”
他收回视线:“你在幻境中的所见,只有在我八岁之前的那些是真实的,八岁之后弟弟入魔的种种,是我母亲的一场杜撰。”
“八岁从髓石幻境中出来以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昼夜不休地修炼。那几年间,我只在过年时能和家人团聚上一回。”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功法窍门。过年那天,我兴冲冲地回家。路上,遇到了曾经嘲笑过我的人。”他叙述着往事的语气很平静,“那时我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深奥功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我从小就想着日后要给他们个好看,我以为那一天就是我苦苦等待的那个日后,我与他们起了口舌之争,我挨个打败了他们,我以为我是给自己争了口气。”
“也是那一夜,有人杀上了我的家门。”
“那时我已经强大到能够保护任何人。”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面色平静:“但我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他们。”
第69章 知交 她呆了片刻,暗想,她这是第二次……
没救下他们……
一个月前,她崩溃大哭时从口中说出过的话,一个月后,经他的口再度说出。
玉蝉衣本能地去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密密的眼睫低垂,根本看不清眼底神情。
只是那双本就因心魔而异色的瞳孔又变得更红了些,融化了的琥珀一样晃动着,像是有血泪要滴下来。
玉蝉衣心惊。她问:“是谁杀了他们?”
微生溟道:“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说法众多。”
“一说,仇人。”
“二说,是我那天生魔胎的弟弟走火入魔,弑父弑母后清醒,崩溃自尽。”
微生溟没说的是,一度还有小范围的传言:微生溟才是那个天生魔胎,他才是杀人凶手。弑父弑母杀弟后,又伪装成一副良家子的善良模样,实则祸心暗藏。
他修不死之身,与巨海十洲其他修士不同,看起来颇为诡异异常。加上他年纪轻轻,就一身诡谲功法,在这群多舌之辈眼里,更是确凿的、魔胎祸害家人的铁证。
直到楚慈砚力排众议将他接回太微宗,这样的流言才渐渐少了。
来到太微宗后,微生溟才结束浑浑噩噩,漂泊无定的日子。
初到太微宗时,微生溟并不想顽劣。
但他不想让楚慈砚总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也不想楚慈砚因为他可怜处处对他宽容。
那时楚慈砚只是太微宗的掌教,想继任掌门,要先服众,必然要功赏过罚,铁面公正。若是对他太过宽容,被人觉得他包庇偏心。失了人心,于楚慈砚不利。
他是寄人篱下那个,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殃祸他得是最先明白那个。
更何况他爹娘都没了,他守规矩守给谁看?
“我爹,曾经是太微宗的修士,天资很是普通,各项成绩都是末流,但他不思进取,唯独被其他修士嫌弃的吃喝二道上,颇有一番研究。”微生溟道,“我娘,却是修罗魔族那一代中修为最高,最有希望继任修罗圣女之位的。她被派来执行卧底的任务,伪装成为修士混进当时第一大派太微宗里,试图找出两界结界的破解之法,再里应外合,攻破巨海十洲。”
“但她在巨海十洲的卧底之路,毁在吃了我爹一只烧鸡上——因为偷吃了我爹一只烧鸡,她和我爹不打不相识。你在幻境中见过他们,应当知道,我爹这人本事不大,脾气也不大,但要是谁吃了本要进他肚子里的东西,他是一定要讨伐回来的。”
“我娘后来总是再提起那只烧鸡,说她嘴馋一次,一辈子都赔进去了,太不值当了。”
“总之,在和我爹纠缠了一段时日后,她觉得魔族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没意思,和我爹结了道侣契约,隐姓埋名,在巨海十州过起了日子。”微生溟道,“巨海十州不是适合修罗魔族长久生活的地方,她的魔力也比在魔域时弱了许多,修为受损。”
“后来,她用自己的魔髓,筑造了这枚髓石法器。”他视线滑向玉蝉衣胸前的髓石法器上,“这是世上仅剩的她留下的东西了。”
玉蝉衣闻言错愕万分,也低了低头:“仅剩的……你就这么送给我了?”
“还给你。”
她想要将项链取下。
却被微生溟制止:“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微生溟道:“你颇为恋旧,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丢过什么东西,就连拿来当剑用了一段时间的桃枝,你都好好收着了。对于物件来说,挑你当主人,会是个好归宿。”
说完仍是感慨:“这法器算有福分——比‘七杀’有福分多了。”
玉蝉衣:“……”
她开始感到胸前这枚髓石灼烫起来,存在感强到简直无法忽视。
“你就不能自己留着吗?”知道这髓石法器的真正来历,玉蝉衣对它碰都不敢乱碰一下,她决定道,“等我把里面的幻境都过完一遍,就还给你。”
微生溟哼了一声:“不交给你,总不能交到老顽固的手上。要是真给了他,怕是他当天就要当成邪器给碾碎成齑粉了。”
他还是想死。
“一个将死之人,手里什么都留不住。任何东西留在我手里,只会跟着我化为尘土。”微生溟道,“给它们找好归宿才是对的。”
玉蝉衣这一刻脸色差劲到了极点,指骨绷得微微作响——他果然还是没放弃想死的念头。
找归宿找归宿,把东西全丢给她叫什么找归宿!
微生溟面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接着说道:“我很意外你进了这个幻境。但是你做得很好,从里面出来得很快。”
玉蝉衣没理会他。
“比之前的我快多了……如此干脆利落……”微生溟喃喃说着,忽问,“为什么不能像朝我弟弟拔起剑来那样,也干脆利落地拔剑朝向我呢?”
“那是幻境!我知道那是幻境,是假的。”玉蝉衣愤愤道,“你最后也没有亲手杀掉自己的弟弟。你分明也是于心不忍的。”
“你怎么知道我于心不忍?”微生溟冷冷讽道,“我一次次置身险境,就是为了能杀他,不死之身都练出来了,不杀死他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玉蝉衣坚定摇头。
她附身在幻境里的“他”身上,最后朝着入魔的弟弟举起剑来时,能听见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说话: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要在心里一遍遍劝说自己才能下得去手……这怎么会是一个真的能狠下心来的人需要做的!
若是真的狠心,就该手起刀落,痛痛快快砍了人头落地,而不必一遍一遍的劝说自己:杀了他。
“不?”微生溟轻声反问,说话时,有种成竹于胸的从容感,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冰冷,“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心慈手软?为了杀他,我甚至为此准备好了一个绝对不会让他有一线生机的杀招,我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一丝活路。”
玉蝉衣却沉默下去,过了半晌,她蹙着眉头,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个杀招,是‘灭’吗……”
微生溟:“正是。没想到你知道它,但既然你知道‘灭’,就应该也知道杀招“灭”寸草不留,我不仅想杀了他,我还要赶尽杀绝、斩草除……”
他的话却被玉蝉衣恍然大悟的一声轻喃打断了。玉蝉衣蹙着的眉头轻轻解开了,目中恍然:“‘灭’……原来如此,原来它是你为了杀死自己的弟弟而准备的。”
困扰她心头很久的问题终于解决,此刻,玉蝉衣只感到自己连灵台都清明了。
玉蝉衣笑了:“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杀你的弟弟。你那个杀招‘灭’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一千年之前。
当她对着记录着“灭”这一招的传影石冥思苦想,毫无头绪,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终于在一次力竭时,捕捉到了这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剑招留下的唯一那点生机。
杀招“灭”,强攻无法反制,反而是要在它的剑招咄咄逼人时,主动卸掉招式,看上去是在找死,但“灭”也会因此而有片刻停滞,这,便是生机。
——找到这一丝突破的机会,依旧不易。但至少有了机会,不会再束手无策。
“一个看上去毫无破绽,其实却不攻自破的杀招……微生溟,你在赌一个可能,赌一个弟弟哪怕入了魔之后也能保持理智的可能。只要他能认出你这个亲人,对你手下留情,你就会剑下留人,是吗?”
她说得神采奕奕,双目生晕,宛若明珠——本就该是如此,她本就该在破解了他杀招,兴奋若狂时,就找上他,这样聊上一聊的。
玉蝉衣眼里掩不住的兴奋,四肢百骸间的血液都窜动得更快更热了。
她一直好奇微生溟为何将他赫赫威名的杀招塑造成了这种模样,她曾经一直在揣摩他的心境。
是在嘲笑巨海十州的剑修一向崇尚唯快不破,崇尚以武服人,只知猛攻,嘲笑他们不会变通思路,不会以柔克刚,无法反败为胜。还是……他这个人在残酷冰冷的万丈杀机下,真的保留了一丝慈悲的柔情?
到了此刻,玉蝉衣终于确定了。
他霸道凶猛的杀招下,舞的是慈悲剑,藏的是手足情。
没有什么比想通这种难解之题,更让她感到兴奋的了。
微生溟神情恍惚,他就安静站立在那儿,依旧和玉蝉衣相对而立,可是他眉头皱起又松,唇边笑意要绽又收。如同骤雨急下急走,不可琢磨。
“微生溟,没有谁生来就是要为了什么事情送死,也没有谁生来就是要做一个杀器。”玉蝉衣看着他,放柔了声音道,“救不下他们,不是你的错。”
“哪怕你没有真的救下他们,可你想救人的心思是真的。”玉蝉衣说话间不自觉拉了拉微生溟的衣袖,动作很是亲昵,哪怕这个动作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想哪怕她没有认得一个能在厄运降临到她身上时,想去救下她的人,知道他这种会为没能救下他人而心生魔障的人的存在,她心里也就没那么冷了。
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指望别人来救她了。
“他们不会怪你的。”
玉蝉衣后面这些话,微生溟却有些听不清了。
他的唇在听到玉蝉衣的慷慨陈词时,重重抖了一抖,脑海里虽是一片空白,眼里却先聚起了片片泪光——
他一直想找到真正破解了杀招的人,问一问她,究竟从他的杀招中看出了什么的。
人人都说承剑门少主陆闻枢就是破了他杀招的人,但他却觉得,陆闻枢不是。
他在陆闻枢破了杀招拿下论剑大会头筹后,远远地看过陆闻枢杀妖的场景。
陆闻枢是个惯会留后手的剑修。
陆闻枢最喜欢用的那一招叫“春风化雨”,但那不是他真正藏着杀机的那一招,他真正暗藏杀机的招数永远被他藏在春风化雨般的温柔之后。
陆闻枢很紧绷,他看上去甚至不允许自己输上一回。若是能用“春风化雨”就解决了妖兽,他不会再用出自己后手里藏着的招式,但如果不能……他将在对方放松警惕时,再将他藏着的那招使出,所藏的后招往往狠辣无比,能一招毙命。
如此袖里藏刀的心性,不像是能勘破他杀招奥妙的人。
但那时的微生溟尚且不能肯定——陆闻枢也的的确确在论剑台上破了别人用出来的“灭”,杀招哪怕不由他亲手所破,破了他杀招的人也至少来自承剑门。
后来他在承剑门外,遇到了一个叫陆祁的小剑修。
当时的陆祁正为了比不过一个凡人苦恼。
微生溟因此得知,承剑门里,有个无灵脉却通晓剑道的凡人。
一个只用剑,能打败承剑门内门弟子的凡人。
他又从陆祁那打听到,陆闻枢和这个凡人走得很近。
陆祁还告诉他说,他担心他的少门主会为了这个凡人,不娶风息谷的薛怀灵——这些他当时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着急知道那个凡人是谁,然后前去承剑门拜访,与这个人见上一面。
他知道了那个凡人的名字,陆婵玑。
他想坐下来和陆婵玑畅谈一番,在双亲亡故,弟弟也死去之后,他孑然一身,好多想找人说的话在心里压了几百年,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千金得来易,知己最难求。
他只求在找到陆婵玑后,与她聊上一场。
那位叫陆祁的承剑门弟子在聊起她来时支支吾吾,很是避讳她的存在。陆祁的态度、陆闻枢不在人前提起她的贡献,都足以说明承剑门待她不好。
但她明明有很好的天分。
微生溟那时想好了,他可以将陆婵玑带回太微宗,哪怕她觉醒不了灵脉,做不了剑修,有如此通达心思,罕见悟性,也足够用她那百岁的寿命,做一位教习夫子,做一个叫那些懒惰修行的修士自惭形秽的存在。
若是陆婵玑拒绝了他这冒昧的安排,执意留在承剑门,他也不会再打扰。
可不管哪一条路,都只是他的妄想。最后的结局,是他眼睁睁看着她坠下崖底。
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为了从陆祁那多打听些事情出来,好叫他更有底气说动陆婵玑离开承剑门,他在谈笑风生间灌了陆祁酒,却也耽搁了些时辰。
于是,又一次晚来一步。
他没能和陆婵玑说上一句话。
眼睁睁看着陆婵玑在他眼前死去后,微生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与人聊起他的杀招,此生都无从得知,一个能破他杀招的人从他的杀招中解读出了什么。
幸得一知音,足以慰风尘,终是他人之幸,容不得他这倒霉鬼来觊觎。
可是微生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一人,站在他面前,笃定而又自信地将他藏在杀招里的小心思全部挑明。
微生溟终于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他那时执意想找到真正破了他杀招的人,想听到的,不过是这样一句:我知道你不想杀了你的弟弟。
他从来——从来都不想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觉得能创出杀招“灭”来的他心里定然装着痛恨的人,或者妖物,以为他想将猎物屠戮殆尽,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灭”残暴不仁,没有给对手留一丁点活路。
他们都说他杀戮欲重。
怔了不知道有多久,脸侧忽有一滴湿润落下。
再次看到微生溟的眼泪,哪怕依旧只有晶莹剔透的一颗,玉蝉衣忽然就不敢笑了。
她立马收起了满脸笑意,呆了片刻,暗想:她这是第二次把微生溟弄哭了?
正慌张打着腹稿想说些亡羊补牢的话,可是下一瞬,玉蝉衣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变化,抬手就将微生溟的脸给捧住了:“你的眼睛!”
玉蝉衣惊讶万分。她眼睁睁看着微生溟瞳仁里红色淡去不少,看起来不再是那异样的红了。
第70章 仆契 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
微生溟尚未来得及反应,两边颊上各自一热,传来她手心的温度,下一瞬,她坦直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他眼里,定定盯住了他的双眸,漆黑眼睛一错不错,一眨也不眨。
微生溟愕然: “什么?”
玉蝉衣道:“你的眼睛……里面的红色淡了。”
红色褪去,底下的颜色逐渐显出来。
玉蝉衣在幻境中已经见过微生溟真实的瞳色,知道那红色褪去后,底下显出来的颜色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琉璃色。
看上去仍有些妖冶,但瞳色润亮。
玉蝉衣话音一落,想到什么,视线立马往下滑落,去看他脖颈上的修罗印记。
修罗印消退了些,本已爬到下巴的印记,褪出脸庞。喉结上那一点,也已经消失不见。
这些天来所翻医书里讲述的心魔相关事项都涌进脑海里,玉蝉衣惊喜万分:“你的修罗印,是不是开始往下退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用指尖描摹他脖子上修罗印记的轮廓,甚至想直接碰上去,试一试温度是不是还像之前那次,背着他走出水牢时感受到的那样火热。
明明还差毫厘才会真正肌肤相贴,微生溟却像是被火舌烫到一样,捂住自己的脖子,飞快往后撤了一步。
他这反应几乎不经思考,让玉蝉衣的手落了空。
站定后,微生溟微微垂首,不说话,只是沉默。他眉头紧拧,脸上的表情里没有半点开心,反而有一瞬间的惶恐与无措。
玉蝉衣莫名不解,先是皱眉,而后想明白了什么,直言问道:“微生溟,你到底是因心魔而不能活,还是你从来都是想死的?”
不然,为什么心魔有消解的迹象,他却不开心?病入膏肓之人,突然知道自己有救,不都会开心才对?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微生溟指尖都在颤。
微生溟急促喘着气,他知道玉蝉衣一直在紧盯着他,却并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他从来没有遇到谁像她一样,少年鲁莽,横冲直撞,却总能准确地撞到人的心尖上。她的眼睛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从不动摇,永远漆亮,亮到哪怕他自认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生出胆怯,这一刻却真有些怯了。
她太蛮横太霸道,哪怕让人鲜血淋漓也要将事情刨根问到底,锋锐的眼神像刀刃一样一寸寸剥去所有的掩饰。
此刻,他已经被她的刃抵到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整颗心都疯狂跳动,几乎要剥离了胸膛。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醒来回味的梦中全是鬼门关,从无阳关道。
他长时间的沉默和异样的神态让玉蝉衣知道,她又一次说对了。
她的话,并没有给微生溟带去喜悦,而是带来一种有别于她预料的反应——玉蝉衣的心直往下坠,她没想到微生溟死意竟然那么重。但哪怕他是痛苦的,她也不会停下来对他的追问。要将心病治好,就像为身体治病一样,总要受点儿罪。
玉蝉衣紧接着问道:“那时你修出不死之身,和你的杀招一样,也是为了杀你弟弟是吗?”
微生溟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才迟缓道:“不然,我何必修这不死之身?”
“尤其对一个倒霉鬼来说,死了虽然不算什么好事,但至少,倒霉的一生结束了。”微生溟说。
他这一生在旁人眼里,得到了太多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太多旁人眼里的风光。
十四岁修得不死之身,从此哪怕身陷险境濒临死亡也只会增长修为——这种资质给了任何一个修士恐怕都会欣喜若狂。
但那些不过都是他人的想要,而非他想要。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微生溟有时会想,也许是他抢尽了别人的风头,夺尽了他人风光,占尽了天赋异禀的便宜,才会叫他这一生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些夙愿难偿。
该他杀的人不由他所杀,他想救的人救不下,若只为了个所谓剑道第一的名头,他何必再拔出他的剑来?
做个庸才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在很久之后才领会了他父亲这句话的含义。
他还记得,八岁之后,他打通灵脉后修了点修罗一族的功法,能短暂地窥探他人的心声传音。那次他听到他阿娘对他阿爹说:“早知道我和你的结合会生下天生魔胎,我们就不该生下任何后代。”
“死了就不会再倒霉了。”微生溟轻叹了一声。
玉蝉衣紧紧皱起眉头,她本能地想要反驳,甚至想要再痛骂他一顿。
这一回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他是怎么长大的,虽不至于完全感同身受,但她好像有些理解他了。
拥有着不死之身,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会有心病。
玉蝉衣从前只知道自己想活而不能活,她贪恋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见不得别人不知生之可贵。因此她从未想过,对有些人来说,死亡的权利被剥夺,竟然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情。
“可你现在想活了,一定是这样的。”玉蝉衣道,“那些代表着你生出心魔的特征——你那滴血一样的瞳孔,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它们都开始消退了。”
玉蝉衣着急翻起石桌上李旭送来的那些关于心魔的书籍:“这些都是你心魔转好的标志。微生溟,你等一等,等我多看些书,我会找出来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彻底解开你的心魔的。”
她不知道让他变得想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一线生机已经出现,那就该紧紧抓牢了。
玉蝉衣低头疯狂翻书,这回,换了微生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修罗印记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真像她说的一样,眼底的红和修罗印记都开始消退了,也许,心魔的解药已经找到了。
他就是一根快枯死的木,终于等到了春天。就如一片干涸皲裂到河床,终于迎来了泽被。他大概知道是谁让他对活着这件事又生出期待,只是这个想法刚一钻进脑袋,微生溟的脸色迅速沉下去,无半分欣喜。
一旦他对未来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一旦他想和谁有更深的联系,命运总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摧毁。
向来如此,命运从不会眷顾他。他想好好爱护弟弟,最后却要杀了他;他努力修炼,想要保护家人,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等到了一个破他杀招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
死亡会比他来得更快。
这一次,轮到玉蝉衣了。
微生溟心中顿时悚惧万分,呼吸甚至急促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同样的噩运再落到玉蝉衣的头上。
眉头紧皱间,他冷不丁生出想要和玉蝉衣结契的念头。
主仆契——能让他在她遭遇不测时能立刻知道、立刻赶往她那的契约里,这一种最合适。
只是,以玉蝉衣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他的提议。
微生溟无奈放弃。
不结契也没关系。
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外就可以了。
微生溟捻了捻指尖的悬丝,忽然因自己向巫溪兰要到了这个能知玉蝉衣脉息波动的法器而感到无比庆幸,视线不经意间落到玉蝉衣的身上。
正看着书的玉蝉衣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冷飕飕的,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朝那古怪视线的来处抬了抬眼,却正好看到微生溟察觉到她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来。
“……”这一个月被他冷落得有些厉害,玉蝉衣一时有点不习惯。
“什么时候琢磨过杀招‘灭’的?”微生溟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他掀起袍角,在她对面坐下,恰好是一个能很自然地盯着她但不会被她感到异样的位置,他道,“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它的剑谱。”
玉蝉衣哼了一声:“‘灭’?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她道:“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解看看。”
说完就低下头,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说的句句属实,他爱信不信。
到现在,她也不想着再在这可怜蛋面前刻意隐瞒什么了。再说了,坦荡一些,反而更像是心里没鬼,他猜不到什么的。
玉蝉衣这一脸的倨傲张扬,令微生溟有些心痒。
她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也许她能接受主仆契呢——微生溟心里打算的是,这主仆契,主契给她,仆契给他。
契约只是形式,主仆契也只是个名字,他不在意,但玉蝉衣反而可能会在意。
她可能并不能接受另一个修士给她做仆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但他还是试着问了:“知道主仆契吗?”
“知道。”玉蝉衣道,“想出这种契约的人简直脑袋有毛病,这里都是巨海十州了,还要像凡间那样弄出什么主人仆人,叫那些做了仆人的低人一等,没个人样,真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子鬼癖好。”
微生溟:“……”
他安静闭嘴。
“别打扰我看书。”玉蝉衣还是嫌他吵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的存在格外扰人清净,哪怕不说话,视线也吵闹,明明之前像个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微生溟便飞身跃到藤兰树上,站到树枝上。
他远远看了藏在山峦间的承剑门一眼。
雪花一年年落下,江水奔腾往前。他也要往前看了。
他本来写好了遗书,上面写尽了他的生平,也写上了他所知的陆婵玑的生平。
待他一死,“七杀”的存在必定会引来无数修士争夺,能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得众人认可,使他怨气平息者,才有机会见到“七杀”,才有让“七杀”认新主的可能。
但现在,这份遗书要暂时在他心底埋一埋,另寻时机再叫它见天日。
正此时,微生溟察觉到远处有一修士靠近了不尽宗。
他此刻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对每一个在不尽宗禁制外活动的人充满了警惕,哪怕是飞一只苍蝇进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当微生溟视线远眺,朝不尽宗外那条小路看过去,路那头的来人,却是老熟人了。
是李旭,他的肩上担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一对筐,像个卖货郎一样,带了许多东西来不尽宗。
微生溟定睛一看,李旭肩挑着扁担两端四平八稳地放着两盏灯,看到那两盏灯的形制,他便皱了皱眉。
是千月岛的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