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裴景声, 你疯了吗?”
裴景声和煦的语调刚落,青年微哑略带鼻音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高烧令紧薄皮肤下血液滚热,沸腾的海水淹没了他,一举一动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即便如此, 罗闵依旧站得很稳, 眼睫上抬,眼皮的褶皱加深, 眉心蹙起。
他不满这个提议。
“为什么不接受?”裴景声不知何时靠近了, 近到灼烫的体温扭曲了屏障,即将汹涌地扑向来人。
“罗闵, 你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胶囊、药片掰出放置手心, 男人低着头,显得很诚恳,“我知道你能处理好这些麻烦, 再生疏不习惯,也早晚会适应。我也一样,文文……你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给了我很特别的体验。”
裴景声笑了一下,“毕竟不是谁的猫都能听懂人说话。就像我之前说的, 我没办法再接受新的一只猫, 我已经适应、习惯了,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只猫。”
在男人诚恳的近乎表白的述说中, 罗闵仍旧显得刚硬,不为所动。
“这不一样, 我和你的相处,都基于欺骗的基础之上。”
“是我强求的,罗闵。我不顾你的反抗把你带回来, 养着你,逼着你吃饭、睡觉,改变生活习惯。你没有讨好我……你只是在用你本来的面目示人。这不是欺骗,算我一厢情愿。但是……”
裴景声手心发热,回想猫爪搭在手掌,仰着脑袋,全身被暖阳照得发烫。
“你有没有一点动容?”
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罗闵略长的黑发搭在颈侧,发尾略有上翘,和黑猫的毛发极其相似。
让人很想上手触碰,手感又是否相同呢?
罗闵难以理解裴景声专注的眼神,即使他知道,这是男人无往不利的谈判手段。
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出于玩弄与新奇,更不分明。
他知道裴景声在刻意卖好,但一只会变成人的猫,确实罕见极了。
一个人变成猫,很可悲,但看作一只猫变成人,便是恩赐、机遇。
裴景声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新奇的体验,他不肯放手,难以舍弃这微妙的刺激,也不奇怪。
鼻腔被热意冲击得酸涩,罗闵的鼻音更重,眼睛不免蒙上一层雾气,“不一样。猫的一切都和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黑猫的一切抉择都不能干涉到罗闵的人生?
他很清楚地知道,黑猫的名字也是罗闵,从头到尾都只有罗闵,不可分割,无法分割。
“就当是工作。你的时薪是多少?”
罗闵报出一个数字,他身价上涨了一些。
裴景声略带惊讶地挑眉,这对于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来说是很高的薪酬。
“猫的薪酬也一样,按小时算,期间吃穿住行都由我承包,好吗?”
他很体贴地询问罗闵的意见。
罗闵这时认为裴景声是真的疯了。他仰头,将药片倒入口中,喉结一动便咽了下去。
裴景声递过水杯,罗闵没接。
他没回应,裴景声没再开口,似乎是给罗闵考虑的时间。
发闷的拍打声从主卧门后传来。
一个隐约的猜测浮现心头,罗闵呛咳几声,“一只耳呢?”
见他发问,裴景声拉开房门,黑影霎时冲入。
黑犬此时半点也不矜持,它嗅到罗闵身上浓重的药味,过高的体温透过厚实的衣物传递。
无论何时总是高高立起摇晃的尾巴垂着,一只耳靠后腿站起,靠在罗闵身上仔细嗅闻。
青年顺从地半蹲,依旧是冷酷的一张脸,动作却放得轻柔。
“它没事。”见罗闵揽着它拨开毛发检查,裴景声歉意横生,出声安抚道。
黑犬紧紧靠着黑发青年,脑袋却是转向裴景声,护卫的姿态很明显。
罗闵半靠在一只耳身上,余光注意到裴景声也在身旁蹲下身,终于想起来回应似的:“我不用钱。”
冷白清瘦的手腕围着黑犬健壮的脖子,防止它突然暴起,也安抚它,黑与白,极致的对比。
裴景声动之以情:“假如一只耳也是人,你会放弃它让它独自离开吗?”
潜意识告诉他,如果此时留不下罗闵,或许他将永远错过黑猫,难以靠近。
他无法轻易放下,就必须付出更多耐心挽留。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文文对我的意义,就像一只耳对你……”
“我没法保证变成猫的持续时间,一旦变化,我会尽可能联系你。”
不是拒绝,罗闵妥协了!
两颗悬浮的心落回胸腔,裴景声笑了一下,伸出手,“谢谢合作。”
手心相贴,灼烫的,温热的,“嗯。”
……
“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您知道的。”
年轻人饱含诚意地忠告,无法动摇周郃的决心。
“那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晚了十几年,见过他长大的模样,知道他母亲去世,他一个人独自生活,除了一两个朋友,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十几年的空白,足以令一个人面目全非。
更何况分离前,罗闵仅是一个稚嫩的幼童,再度重逢,他的骨骼早早定型,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影子。
他和周郃与罗锦玉长得都不像,唯独把二人性格中的淡漠承了十成十。
云层垒重,飞鸟停落树杈,叫声嘲哳。
“他认出我了。”周郃笃定道,眉宇虬结。
贺齐乐不解:“可上次他没有什么反应,之后也没有特别的举动。
“而且,他对陌生人很抗拒,不止是我,就连毛芸都没有和他建立稳定的联系。”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行至中年,身形仍然健硕,声音寂冷,“我对他来说,或许还不如一个人陌生人亲厚。至少对一个陌生人,不需要刻意躲避。”
不同于贺齐乐对罗闵拒绝合作的不得其解,周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闵的抗拒。
既然罗闵愿意接下宣传合作,没理由不满意极为丰厚的闪影邀约。
最大的变数是周郃的出现,打乱了节奏。
就如周郃对青年模糊的形象构建,在视线交织的一瞬击碎重塑。
他一眼认出了他的孩子,即便他们不相像,即便罗闵再也不是在他怀中看星星的幼童。
他迅速拔高,四肢抽长,软嫩的脸颊肉褪去,细窄的脸,坚实的骨骼。
虚幻的浓雾终于退去。
然而一同退去的鲜亮光彩,令罗闵在周郃眼中宛如黑笔勾画的线稿。
清晰、苍白。
十七年,周郃一再蹉跎,永远不知道是什么充实了孩童的血肉,令他面目全非地成长。
空荡的胸膛,终于刮起飓风。
如果不是联系上陈啸,或许他还在自欺欺人。
——母子俩过得还不错,住在小洋楼里,罗锦玉侍弄花草,罗闵有点叛逆,但俩人感情深厚,偶尔拌嘴,生活得热热闹闹,容不下旁人。
——这不过是妄想。
眼前使用良久而外墙发黑的建筑连成一片,并不整齐,期间还夹杂着几间低矮的平房,露台目之所及挤满衣架,有些衣衫不知挂了多久,已然泛黄。
拥挤的、嘈杂的。
贺齐乐留在车内,周郃一人迈入其间。
几只麻雀落在铺子前空地,啄食花生碎屑与红色外衣。
见了人来,依依不舍跳跃几步飞走。
陈啸没起身,反坐在竹椅上,花生壳从手中坠落,积了一堆在地上。
“陈啸,你好,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周郃。”
陈啸攒了一把花生仁裹到嘴里,他说不了话,嘴空着也是白费。
他用手语说道:“你来干什么?”
对罗闵这个突然冒出头的父亲,陈啸没什么好感,有意叫他难堪,没想到周郃却利落答道:“我想见见罗闵。”
果仁糊在嗓子眼,陈啸起身灌了一茶杯水下去,对不请自来踏入门内的周郃比划道:“你真是他爸?”
周郃点头,从内兜掏出折叠整齐的DNA鉴定材料,“不会有错。”
已见过电子版文件,但陈啸还是将鉴定书抓在手心看了又看,没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末了还掏出手机比对了一会,问,能不能把这张纸留给他。
周郃同意了,手指轻扣柜台,“他在家吗?”
毛芸最近在捣腾工作室,罗闵插不上手停工了好一段时间,贺齐乐也没打听到新消息。
只有陈啸多日前告知,罗闵再次人间蒸发,李明正调监控也找不着。
陈啸想得很简单,他做不到的事,接触不到的途径,有钱的人不一定做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他忍着不忿联系周郃。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不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陈啸单手敲字,挑了颗橙子用手扒,汁液渗入指甲缝蛰得生疼。
“昨天警局备案里提到他和别人有冲突。”
“那你昨天怎么不来?昨天他受伤了你不来看他,今天雨停了他又跑了,你屁颠屁颠地来了,你怎么总晚一步,这怪得了谁?你是他爹,比我们这儿的人加在一起还要有钱十倍百倍,你怎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橙子砸在地上,果汁迸溅,惊起偷盗的鸟雀。
高大的男人挤在狭窄的通道内,风吹起花生红衣,沾在他整洁的裤腿,他说,“抱歉。”
陈啸激烈的动作暂止,吐出一口浊气,这次他没用手比划,唇瓣无声地开合,周郃却看得分明。
陈啸说:“你帮不上忙,就别再来打扰他的生活。他不需要你。”
第42章
车内很安静。
车载音乐首次响起, 庄重激昂的钢琴曲灌入封闭的空间。
值得欣赏,但不是在现在。
钢琴曲戛然而止。
“不方便去医院吗?”
司机被动放假,裴景声亲自送罗闵回家。
罗闵多添了一身卫衣外套,裴景声说小了, 穿不上, 套在了他身上。
毛衣加卫衣,勉强能抵御寒风。在暖气充足的车内, 就显得厚重。
“不用去。”青年侧颊透出薄红, 不知是热得还是烧仍没退。
原本他靠着椅背,侧头看窗外景象。
听到裴景声问话, 转过脑袋, 眼神随之集中过来。
这时候又很像黑猫了。
绝大多数时候,即便不一定做出回应或采纳,他都会将视线落在人身上, 似乎很认真地在倾听。
形状迥异的两双眼,竟诡异地在眼前重合。
“我把药留给你,绿色包装一天两次,一次两颗。橙色的一天只能吃一次,一次一颗。体温计也在里边, 到下午烧还没退就去医院看看, 退烧药我只放了两颗。还有身上的伤, 每天早晚换药, 出汗浸湿了就换勤一点。”
他提起副驾上的药袋递向身后。
“谢谢。”罗闵虽然道谢,手却诚实地伸得很慢。
一只耳瞧不下去, 从中截断,叼过袋子塞到罗闵怀中,用鼻子拱了又拱。
罗闵伸出的手落在了黑犬脑袋上, 从上到下拍了拍。一只耳主动追寻着手心,熟练地摇晃脑袋以让气味分布得更均匀。
主驾的男人余光不自觉观察着后视镜,好似怕黑犬不知轻重挤坏了他的猫。
不过十多分钟,城中村的轮廓已在前窗显现。
车辆熟门熟路拐入辅路,稳稳停下。
罗闵拉车门,纹丝不动。
“拉链拉上吧。”
见罗闵皱眉,裴景声解释道:“从这儿进去风很大,毛衣透风,加重病情怎么办?”
一只耳不知听懂没,也歪着头看人。
穿戴整齐,罗闵两手空空下车,药袋被一只耳叼在嘴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松。
风掀起额发,青年面如冠玉,五官立体无可指摘。
裴景声降下车窗,感受着外面的温度,话说得简洁,“记得通过好友申请,保持联系。”
“再见。”罗闵说。
两道尾灯亮起,汇入车流,罗闵双手插入衣兜,踩着不合脚的拖鞋跟在一只耳身后向里走。
好在给陈啸留了钥匙,手机也留在店内,去一趟就铺子能带着一只耳回家。
陈啸坐在铺子前捏花生壳,身旁攒了一堆花生仁。
“不是当年货吗,怎么拿出来吃了。”眼见一袋花生去了一半,罗闵问道。
陈啸不理他,上臂搭在椅背顶,两指一捏,三颗红皮花生滚落手心。左手搓去红衣,白嫩果仁丢进嘴中。
咬得嘎嘣响,张着嘴声音响亮,故意和罗闵作对似的。
熟花生吃多了上火,罗闵绕去柜台取了东西,张口想提醒,被凉风灌了嗓子,一时间呛咳不止,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听得人胸腔闷响隐痛。
一只手抚上他肩背,施了些力气揉,很热,握在他上臂的手掌尤其烫。
罗闵想问陈啸手擦净没有,别趁机在他身上蹭。
然而沉稳男声与须后水味一并刺激感官,“不急着说话,缓一缓。”
紧咬牙关,止住咳嗽,罗闵直起身,被一道大力扯过身后。
他越过陈啸后肩,与周郃四目相对。
罗闵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汪!”一只耳屁股挨了一脚踢,抬头见陈啸提着下巴向它示意。
去,咬这个老男人。
垂起的尾巴在录入男人气味后稍显疑惑地摇摆两下,黑犬跑回罗闵身边,眼珠在他与周郃间来回。
“周总。”
周郃愣神,随后颔首。
很近,比第一次见面更近。
这次罗闵没带着妆,面部线条锋锐,还是没笑,然而下眼睑连带着侧颊泛红,别样的乖顺。
强壮而明显带着残缺的黑犬依偎身侧,紧咬着布兜。
晃动间塑料撞击纸盒窸窣摩擦,布料凸起的形状方整。
周郃想问,为什么又病了,怎么穿着拖鞋从外面回来,听说你受伤了,身体还好吗?
今天吃过饭没有?
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十几年你就在这里,从没走远吗?
你和妈妈过得辛苦吗?
她又为什么离开……
第一次带走了你,第二次留下了你……
有太多话想问,却无从问起,没有立场。
一句生疏的称呼回绝了所有关切的试探。
周郃挂起笑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现在回家吗?”
罗闵不笑也不抵触,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嗯。”
话很少,没什么可交流的。
这世间大部分父子都不曾有过真正的交流,何况他们?
陈啸拉着罗闵转身,隔断了眼神。
周郃看得懂手语,但看得很慢。
陈啸问青年,你去了哪儿,怎么没穿鞋,还有猫怎么找到的。
他们毫无阻碍地交谈,将在场的陌生人搁置一旁,
厚重的云层压下来,沉重的,堆在四肢百骸,压得喘不过气来。
呼吸,漂浮的水汽争先挤入肺腔,周郃即将溺毙在陆地。
“罗闵!”口鼻窒闷,他不得不大声呼救,可对上罗闵的双眼,却没由来的退缩。
那双眼睛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罗闵记得他么?周郃不再确定。
一丝怨恨也无,一丝期待也无,空荡的,冷静的。
喉结上下滚动,周郃似乎站在了罗锦玉面前,他年轻,也毫无经验。
“尾款打到你账上了,你收到了吗?
周郃等待罗闵追问:你仅仅为了这件事而来吗?
“抱歉,我没看消息,谢谢。”
轰隆,身体中的云层摩擦,电闪雷鸣。
周郃看着罗闵解开手机,低头查看。
两笔收款,一笔五位数,一笔数额巨大,标注无偿赠予。
罗闵当即抬头,“你转了一笔钱给我?”
周郃放轻了呼吸,“我听说你遇到一点困难,这笔钱算我个人赠予,和闪影没关系。”
“我不需要。现在去银行我退给你。”
陈啸瞥到一长串零,标在小数点前。
他停滞了一会儿,手指几乎陷入罗闵肩头,他拉住青年,不让他迈步。
“放手,陈啸。”罗闵掰陈啸的手,然而那手指如焊上去般纹丝不动。
“这是你的。”陈啸眼睛泛红,他单手比划。
罗闵退开两步,挣开了陈啸的手,“这笔钱和我没关系!”
“你应得的!十几年来的抚养费!你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该让他付钱。你有了钱就能过好日子,能去上学,能过得光鲜亮丽,你为什么不要?
“他欠你的,从十多年前到现在,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再早一点找到你,你妈也不会死!
“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成怎样?身边围着一群残废,不上学,三头两头不见踪影带着一身伤回来。
没什么可高兴的事。
不笑也不哭。
像死鱼一样漂浮在江面,无声无息地消解,了无踪迹。
更何况这是多大一笔钱,他几辈子都赚不来。罗闵该拿着这笔钱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开。
罗闵应该长成陈啸曾经嫉恨的模样,光鲜夺目,骄矜自傲。
何必弯折脊背生活呢?
痛苦与挫折,本就是不必经历的,能避开为什么不避开。
这笔钱,罗闵就该拿得心安理得。
这是对他的补偿。
或许他们就此分别,但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陈啸被这丰厚的礼物冲晕了头脑,他逾越了界线,他忘却了分寸。
罗闵的脸在眼前清晰的瞬间,他倏忽一震。
他亲手敲开的缝隙合拢,冷硬的石膏封上罗闵的面容。
塑像冷声开口:“她活不下去,早晚都会有那一天。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
“这不是施舍,小闵。”周郃终于寻到空隙开口,陈啸背对着他,他看不清两人交流了什么。
“是我错过了,我没能留住锦玉,也没有抚养你,是我的错。”
如果他再多关心一点罗锦玉,留在家中的时间久一些,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不,你不是她需要的人,无论你再努力,她都会走。”
阴云攀附上青年的脊背,被隐藏在血肉下的火焰灼烧。
清明而燃着火焰的双眼斩断柔情歉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我应该和你印象中很不一样,我不会跳起来和你拥抱,也不会和你握着手弥补童年。”
鼓动的脉搏流淌着热血,灌输全身,周郃通体生寒。
“不……罗闵,你认出我了……”
至少罗锦玉应该对他们的孩子说起过他,或许罗闵还留有他模糊的印象……
“你应该意识到,没有一个陌生人会露出那种眼神,好像你亏欠了我。”
罗闵的脸因高烧而发红,眼睛泛着水意,却很坚定。
“没有,你不欠我,我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的嗓音发哑,声调渐渐低下来,“妈妈和你并不相爱。既然我们早就分开,彼此独立生活了十几年,又有什么必要重新牵起血缘?
“这世界上没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左眼冰凉,屋棚破开大洞,雨重新落下。
第43章
罗闵生来不聪明。
他不太懂弯弯绕绕, 一张讨巧的脸,人生前十八年都没想过怎么讨人欢心。
不会说假话,不懂照顾人的情绪。
因此也不明白为何身边人总是成群结队,闹哄哄地笑作一团转头又冷眼相待。
从小到大有挺多人向他搭话示好, 叽叽喳喳说话, 罗闵并不反感,却也想不出话题回应。
他们问, 他就回答。
罗闵是很特殊的人, 独特的好看,独特的气质, 独特的行为方式, 独特的性格。
小朋友们向往又害怕着这份特殊,想多了解他,靠近他, 成为独特的一份子,却发现,好像普通也没什么不好。
罗闵告诉他们,他的妈妈,有长长的头发, 温热的掌心。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 一点儿也不特别。
但问题是, 他怎么只有妈妈呢?
新朋友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不对不对, 你应该还有一个爸爸,有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还有很多很多分不清的大人,总叫你说出他们的称呼。
另一个人反驳:不对!你应该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不过我希望我有一个妹妹。
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罗闵被数双眼睛围绕着,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哥哥。
他们松了一口气,问他,那婆婆是什么样的呢?
罗闵说,丁婆婆身上软乎乎的,靠在上面就像陷下去,他两只手都抓不起丁婆婆的手掌。
哦,那丁婆婆有点胖呀,她的肉是不是会堆在一起像圣诞树?你们在家都吃些什么呢,为什么你小小只,她却那么大呢?
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丁婆婆和他,都有各自的家,罗闵回答。
啊!那怎么能作数呢,得是生活在一起,晚上可以搂在一起睡觉的才是家人呀!
哥哥呢,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他们最近才学会什么叫撒谎的概念,罗闵的行为简直就是用鸡蛋冒充石头嘛!
罗闵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说,哥哥就住在这里面,这是妈妈说的。
妈妈怎么能说谎呢?
于是问题又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哥哥肯定长得比你还高呀,怎么会在你身体里面呢?他长得太快,把你的身体顶破了怎么办?
他会说话吗,你们俩怎么说话呢,现在你和他是不是在讲悄悄话?
我觉得罗闵一定在骗人,他都没见过哥哥的面,而且没有爸爸,很可能是个坏小孩。罗闵,你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罗闵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老师是这么教他的,他说:“哥哥叫程云乐,妈妈叫他乐乐。”
至于长相,罗闵不知道,但妈妈说他们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所以他们应该长得很像。
不可能,有人又站出来反驳了,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每个人的心灵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一双相同的眼睛呢。
一对双胞胎也站出来指正,虽然长相相似,但他们俩的眼睛不一样,一个圆一点,一个长一点。
再听一听他们的心跳,果然也不同步。
罗闵和哥哥都不是一起出生的,怎么能一样呢?
一群小不点又争论起来。
有人认为罗闵没有说谎,他们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呢?
也有人说,罗闵就在这里,可我们都只见到了他,却没有他的哥哥,他不就是在说谎嘛!
你一言我一语,没人想起他们一开始是想和罗闵一起玩过家家了。
罗闵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角落,远离了聒噪。
双手摸上小小的胸膛,只有心跳撞击手掌。
哥哥,难道不在他身体里?
那妈妈,又在和谁说话呢。
……
“妈妈,哥哥在哪儿?”
罗锦玉低下头,小萝卜头抓着她的衣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蹲下来搂住他,不止掌心,她的怀抱也是温热的,暖融融,罗闵总是昏昏欲睡。
但这时,罗锦玉又会和他说许多话,他只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答话。
这次,罗闵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把脸搭在母亲的肩窝,“他们说,哥哥是不可能在我身体里的。”
拍打在后背的手停了停,热意扑在颈侧,“他们是谁呀?”
“是幼儿园里的同学,我和他们交朋友。”
“他们是怎么说的呢?”罗锦玉的手捧起孩子贴得热热的脸,大拇指左右摩挲着,神情很专注。
她总是很耐心地听罗闵说话,从未错过任何一句。
脸上有点痒,罗闵忍住了,他认真地说:“妈妈,一个人的身体里,只能装一颗心的。”
“我知道。妈妈知道,心脏很珍贵,每个人当然只能拥有一颗。”
罗锦玉很平和,温柔地顺着她稚气的孩子说,罗闵两手握住她的手掌,向下拉至胸口。
他将手掌抵在正中心,新生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清晰地传递到女人手心,罗锦玉的面容僵硬许多。
但罗闵毫无所察,“我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他们说我骗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他等待罗锦玉给他一个答案,他不必告诉其他人,只要他明白就好。
这可以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然而怀抱松开了一些,贴在胸膛的手也松开些许,罗闵一时失了重心,不稳地趔趄,“妈妈?”
罗锦玉笑了一下,笑容停留得很短暂,“小朋友们不懂,哥哥说话只有妈妈才能听得见。不要让他们伤害到你好吗,妈妈不希望你伤心,你要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罗闵点点头,远离了人群,母亲的爱足以托着他长大。
稚嫩易折的鱼苗逐渐长出厚而坚实的鳞片,一摆尾便能游出好远。
是他选择跟着罗锦玉离开。当他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斜挎着包,他主动丢下了一切,熟悉的环境、温暖的房间、柔软的地垫,还有尚有余温的玩具,跌跌撞撞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罗锦玉想要的那一个,但她仍然抱起了自己。
他不能被母亲舍弃。
罗闵透过透明的玻璃,看一看广阔的世界,重回礁洞。
……
罗闵从不谈论自己,相应的,他也从不谈论别人。
他对一切表现得兴趣缺缺,这让精力旺盛的同龄人很难找到和他的共同话题。
那些不爱交谈的,就更不会与罗闵扯上关系。
因此,他没有顾虑地埋头学习,从未掉出过名单前列。旁人不再向他搭话,而是仰望着他,称赞他或是不冷不热地刺一句,都没什么影响。
除了魏天锡。
他是罗闵见过最有天赋的人,聪明得担得起一句神童,人缘也好得可怕。
今天才和人搭上话,隔天便一起亲亲热热地翻墙出去吃晚饭。
罗闵是他碰过最大的壁。对时兴的、复古的、小众的都没兴趣,按部就班地上下学,是所有老师同学心中的模范生。
怎么有人能做到一句废话都不说呢?
魏天锡想不通,所以他围着罗闵说一些废话,罗闵不理,他也就拿起笔和他做同样的题目,刷一样的卷子。
他追赶得很快,确实聪明极了,罗闵终于停下来和他说上一两句。
明智地不谈论任何隐私,魏天锡在罗闵身边扎了根,形影不离地出行。
尚未脱离束缚的少年常常畅想未来,罗闵却很少说以后,他对未来没什么规划似的。
魏天锡一拍桌子,把下课补眠的同学惊醒,抱歉地打了手势,小声又慷慨激昂地说:“我们一起上国内最好的大学,比比谁先拿到名额,怎么样?”
罗闵拔出笔盖,在崭新卷纸上写下名字,同意了。
他们一起闯入全国竞赛,决赛开始前两天,罗闵失踪了。
他没有联系方式,只向老师告了长假。
魏天锡撬开办公室大门找他的档案,地址是错的,联系亲属只填了母亲,同样联系不上。
他消失了半个月。
罗闵返回学校时竞赛早结束了,他甚至还错过了两次模拟大考。
对于去向,他一言不发。
魏天锡和他大吵一架,罗闵竟然也生气了,他问魏天锡,为什么没有参加那场竞赛,魏天锡答不上来。
他们在彼此眼里,都是对自己毫不负责的人。
罗闵不在乎所有人,包括魏天锡。然而魏天锡在乎很多。
罗闵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与之前毫无差异,我行我素。
魏天锡脾气差了很多,静不下心,动着笔就将卷子撕得稀烂,常常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他不确定罗闵有没有看在眼里,但罗闵确实忍耐得很好,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觉得落寞孤独?
单方面无声的对抗以魏天锡的低头结束,他们重新成为连体胎,话却少了很多。
某天,魏天锡突然说,他要走了。
罗闵问他去哪儿?
有钱,出去上学呗,远渡重洋,酷不酷?
罗闵点头,说好。
魏天锡乘坐的航班起飞时,他坐在教室 ,写放弃推免生资格书。
一些人注定要离散,罗闵留在原地,照旧生活。
其实谁都不必低头,讨要更长一段路的相随,站台到了,早晚要下车。
罗闵也实在不明白,留在遥远的始发站的人,为什么要奋力追赶早已偏离轨道的列车。
他不懂周郃为什么流泪,他没有安慰的话想说,更不知为什么只是阐述事实,也让他感到疲累。
他想蜷缩回小小的礁洞,什么都不必想,长长地睡一觉。
第44章
几道脚步声交错, 扶手上灰尘积年累月堆叠无人清理,蹭在挺括的衣摆。
周郃跟在青年身后,不敢快不敢慢,始终保持了三个台阶的距离。
“到了。”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而是提醒一只耳。
黑犬听话地掉头下台阶, 很常规的防盗门,厚重, 打开门吱呀响, 整栋楼都听得清。
罗闵在一只耳后面进门,门没关上, 周郃挤了进去。
“她的房间在左手边, 我去拿钥匙,看够了就走吧。”
高大的男人挤在玄关,甚至不能说是玄关, 因为手边就是餐桌,他只能锁在进门那块儿小角落里。
“我鞋子脏。”
罗闵从房间里拿钥匙出来,咳嗽两声,“你不想进来就走吧。”
周郃这才踏入了这个陌生的家。
地板上落了层灰,换不换鞋真倒没什么所谓。空气是久不流通的霉灰味, 似乎有看不清的微尘钻入鼻腔喉管, 挠痒痒。
紧锁的房间门打开了, 周郃却没立刻进去, 将客厅中仅有的一扇窗打开,“开窗通通风, 你冷吗?”
呼吸畅快了些,罗闵倚在门框,看向窗边的男人, 背后的光源令他成为一道模糊的剪影。
太暗了,原来还没开灯。
罗闵没应他,摁下开关,一室光明。
他可以不回应周郃,可以冷待他,视他于无物。
但他不能无视周郃以罗锦玉为请求,当周郃提出想再看一看罗锦玉的遗物时,他有许多方式拒绝,却都没能说出口。
“她的房间我没动过,东西都在。有没有和你有关的,我不清楚,如果找到了,可以带走。”
罗闵的语气公事公办得像个托管物品的工作人员,没有悼念也不感伤。
他的眼睛向下垂落,似乎只是随意找个地方放置眼神,而不是对上一个鳏夫,看他虚伪迟来的深情演绎。
两年夫妻,情有多深?
罗锦玉一生极力追求、缅怀的爱情,周郃与她又付出多少在彼此身上,罗闵无法得知。
或许她离开时是有歉疚的,只是此生不得相见,更无意再见,也就没必要再提起。
然而却是她的死促成了一对无缘无分的父子重逢,再见也只能提起她。
周郃顺着他的眼神落在地上。
身前不远的一大块地面发黑,与整洁干净的室内格格不入,很脏。
陈啸告知过他。
罗锦玉就是躺在这片地板上离世。
血迹渗入劣质地板缝隙中,擦不干净。
罗闵那时才刚刚结束高考,不过刚成年,他留在母亲的尸身边,看一个人的生命消逝,温热不再,又是什么体会?
那时周郃没在,甚至得知他的消息后仍然龟缩着,任何筹谋都是懦弱的规划。
怪不了罗闵抗拒与抵触,在他眼里,周郃无权插手他早已适应的生活。
父亲是可有可无,是无能的代名词。
周郃的思绪飘得太远,再一抬眼,罗闵已不在客厅。
小得容不下两人同时转身的厨房传来青年无奈的声音,“已经坏了,不能吃,不要扒我。”
一只耳嘤嘤呜呜地围在罗闵腿边叫,前掌扒着他手上端着的汤煲。
筒骨早就酸臭变质,接连下了两天雨,表面甚至长成鲜艳的霉斑。
罗闵筒骨倒进垃圾桶,系了几个袋子打成死结,又将汤煲敲碎,用报纸包住。
一只耳不死心地拱塑料袋,被提起完好的耳朵教训,“你闻得出来肉已经坏了,不要还想着吃。待会我再带你去买,可以吃新鲜的。”
耳朵被抓得很松,很快就放开了,被教育的黑犬顶脑袋蹭罗闵的膝盖,把习惯蹲下身的青年撞得左摇右晃。
像摸准了罗闵的脾性,总有办法叫他妥协。
有点气闷却不能与它计较,裴景声面对黑猫时大概也是如此心情吧?
“你不听话就只吃狗粮吧。”罗闵抵开一只耳,站起身不看它。
“呜……”体型不小的黑犬听懂青年语气中的冷淡,脖子勾住他的膝盖窝蹭,将腐败的烂肉抛之一边。
看着他们相处,周郃嘴角挂起笑意,在罗闵转头前,步入卧室。
即便过去十多年,周郃依旧记得罗锦玉的布置习惯。
枕边总有两本故事书,被子铺在床上,只对折一个角。无论房间多小,都摆着一个书柜,放看完的故事书和小摆件。
在已离开的家里,柜子顶端还放着罗闵出生百日的纪念照。
拍得不算好,拍照时他还在犯困,眼睛没睁开,靠在躺椅里,穿得圆滚滚又戴着帽子,一张小脸只露出一点儿。
但罗锦玉很喜欢,她常常摩挲着那张照片,并把它摆在起床就能瞧见的书柜上。
唯独走得匆忙,像是把它落了。
她把孩子带走了,把相片留给周郃。
她这么喜爱那张相片,安定后应该记录下更多瞬间才是,毕竟罗闵一眨眼的功夫就会长大一截,留下他成长的纪念,不会遗憾。
可此时,周郃转遍了卧室,都没找到罗锦玉与罗闵留下的一张照片。
不止如此,整间屋子像被特意清理过,除了照片,目之所及任何能留下时间印迹的东西都不存在。
她不写日记,没有账本,甚至收据都不保留一张。
在这间卧室里,不知岁月流淌,一切都如同旧时。
周郃放下了矜持,拉开所有抽屉,一无所获。
罗锦玉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相关的东西。
也是,她离开时甚至没有提走自己的行李,怎么会带走与他有关的东西。
唯一有关联的,只有他们的孩子。然而没多久,周珏也成为了罗闵。
怀闵怀闵,罗锦玉是在思念谁呢?
她要记住什么,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膝盖磕在地上,硬涩地发痛,周郃麻木地起身,打开最后未曾开启的衣柜。
瞳孔紧缩,浑身汗毛直立竖起,他僵在柜门前,一时竟无法动作。
衣柜中央,摆着洁白如新的陶瓷罐。
周郃当然知道它是什么。
里面盛着罗锦玉的骨灰!
难怪他找不到罗锦玉的墓地,没有一片墓园的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他以为她连同自己的名字一并更改,却没想到,她的骨灰被罗闵留在了家中。
放在衣柜里,锁在卧室中。
无论是周郃的家乡还是柳市,都讲究入土为安,人走后停棺三日便火葬下墓,生前所用一并烧尽,一切需赶在第四日正午前结束。
留在家中,是大为不敬蔑视死者的行为。
更何况没有供奉,而是随手放置在衣柜之中。
这一切都与周郃所想相去甚远。
这拥挤狭窄的家,虽然整洁干净,却始终难以摆脱潮湿的气息,它无孔不入地钻入周郃的身体,令他遍体生寒。
绝非恐惧,他只是茫然。
罗锦玉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争吵,最后一次见面时尚在拥抱。
既然选择离开,为什么没能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呢?
他心底埋藏已久的怨恨喷薄而出,夹杂着困扰他十数年的不解一遍遍冲击着脑海。
指尖触碰陶罐,只有冰凉。
如果摔碎了它,罗锦玉的魂魄又是否会归来,周郃想问一问她。
到底为什么没有任何的前兆,没有一句指责的话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
为什么你的过去我一概不知,我不追问,你也一句不提,直到最后,我得到的仅有的消息,记在心头不敢错一字,却是无用功!
名字,是否也是假的,相处的几百个日夜,也是假的吗?
周郃有怨恨,他为什么不怨,他只想给予他的家庭更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有错,可为什么就到了再也追寻不到的地步?
两年相爱,十多年辗转难眠。
愧疚与怨恨久久纠缠,他渐渐不再去想,而是放下。
罗锦玉是自愿离开的,他甚至无法大张旗鼓地张贴告示,因为每分每秒都有新的人哭诉着被迫的离别,那些泪水比他更真实,更令人动容。
当闪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一个陌生人口中,他也想,罗锦玉是否会后悔。
不能徒留他陷在过去,将仅有的回忆拉出反复鞭笞。
不能只有他,悔之不及。
阵风刮来,打在房间窗上,窗格摇动,客厅里响起罗闵的声音,像在通话,夹杂了几声咳嗽。
周郃知道自己应该快一点离开,留罗闵在家休息。
他在这儿,青年的心情总不会太好。
但脚步挪动不了,所有的房间没有一块儿空间留给他,那些纠缠他的情绪却在踏入屋内短暂地平息。
哪怕多一眼,多听一句话,他也想留在罗闵身旁,留在这个潮湿狭窄的家里。
“你在想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我们的孩子知道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周郃靠近骨灰罐,轻声说道。
“我现在只有钱,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你留给我们的相处时间太短了,我连丈夫的责任都没承担多少。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我印象里,还很小,我怎么也没办法想出他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倒是想过你变老了会什么样……”
他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手抵上罐体,宛如触摸着尚还年轻的妻子的脸颊,“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第45章
周郃没找到什么可以带走的。
只有一件事, 希望能征得罗闵同意——将罗锦玉的骨灰葬于墓地。
无论如何,留在卧室中都不是好抉择。
谁想踏入家门瞥到紧闭的房门,就会想起母亲死在家中,骨灰留在卧室呢?
死亡无须避讳, 但周郃不想罗闵这样年轻就与生死纠葛在一起。
如果可以, 他甚至想将地板撬开重装。
这是生活的地方,不应该留下无法清理的污渍, 哪怕是母亲体内流出的鲜血。
周郃思索着, 捧起陶罐,比想象地要重也更滑, 他不得不将它放下调整。
边上承托的却不是结识的木板。
而是可以推动的木箱。
它藏在悬挂衣物的阴影里, 又是棕黑色,周郃的关注都落在骨灰罐上,竟没发现它的存在。
将陶罐重新摆好, 周郃拖出扁平的木箱,确认衣柜中再无其他物件后,开启了它。
里面物件并不多,分门别类地规整放置在它应有的角落。
有三枚戒指,大小不一, 其中一枚甚至很粗糙地用草绳编成, 却很光滑, 似乎被人抚摸了多次。
令两枚倒像是一对儿的, 似乎是铂金制成,一大一小, 大的那枚款式更简洁,是男款。
它们被装在薄丝勾的袋子里,袋子磨损的痕迹明显。
不是周郃送的。
他与罗锦玉结婚时, 钻石戒指正炒得火热。几乎所有新人手指上,都嵌着一颗钻石。
即便彼时他囊中羞涩,也咬牙做工几月为罗锦玉买下一枚钻戒,刚好是1.314克拉的,销售人员甚至特地送了一对儿素圈给他们,祝福他们的好运。
可无论是那对儿素圈,还是镶着闪亮钻石的戒指,都没有被罗锦玉带走。
是后来她遇到的人么?
周郃的猜测不无几分道理,因为箱中还叠了几块丝巾,很鲜亮的颜色,罗锦玉只在恋爱时用这样明快的色泽。
再有的,就是几个小布偶娃娃,自己缝的,针脚很乱,布料也早已发黄。
小心提开脆弱的玩偶,在最底下,竟然有周郃遍寻不到的相片。
只有几张,是后来塑封过的,有些已经开始发硬脆化。
周郃不得不小心地将它们捻起捧在手心。
然而在看清相片上的面孔时,他却忍不住收紧手心,捏碎一角。
相似的眉眼,相差无几的线条轮廓,除了更稚嫩些,几乎毫无差别。
相片上清晰地显露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脸。
竟与周郃相像到了可怖的地步!
如果不是确定罗闵是他唯一的亲生子,这相片中的孩童的脸简直就是明晃晃的证明,任路边的野狗看了也会口吐人言,认定这是周郃的孩子。
但绝无可能。
周郃绝不是不洁身自好的人,从未和其他人发生过任何关系。
可这个孩子是谁?
罗闵小时候绝不长这样,若非如此,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开玩笑说,罗闵是他从医院里偷来的最好看的一个养着。
他的亲生孩子不像他,也不像母亲,粉雕玉琢得如同上天掉下来一个仙童,落到了罗锦玉肚中。
就算再变化,也不会再五六岁时突然变了面容。
他紧紧攥着这张相片,一时竟不敢再往下看。
叩叩。
罗闵的声音很近,就在门口,“你还不走么。”
打开的衣柜门阻隔了视线,周郃捏着那张相片竟生出汗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些话要说。”
“……好,十分钟,待会有人要来。”
罗闵离开了,他知道周郃会看到骨灰罐,却不知道他对着一件死物竟也有话要说。
他让出了空间。
心脏疾速地搏动,周郃翻开了所有的相片。
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孩子的照片。
有一张,是罗锦玉与孩子的合照。
她看上去格外年轻,比周郃遇见她时,眼神更鲜活光亮。
她蹲着,双臂环绕着站立的孩子,看向镜头,笑得很灿烂。
不是印象中的温柔恬静,而是蓬勃到无法确认是同一人的生气。
而她怀中的孩子,活泼而友好地模仿母亲,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笑容。
此外都是那个孩子各个时期的照片。
有一张那孩子看起来更小,趴在床上,眼睛闭着,大概是睡着了。
他与罗闵毫无相似之处,唯独这张,眼皮下弯的弧度与微侧的脸,与罗闵幼时像了六成。
罗锦玉的遗物摊开在眼前,周郃却只想将一切撕碎砸烂。
他阻止大脑运转,不去想这些都代表着什么。
罗闵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他之前拥有过一个孩子,满怀爱意地记录下他的成长。
在看着他的百日照时,心里又在想着谁呢?
那个孩子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罗锦玉和罗闵生活在一块儿?
罗闵认出他,是否是因为这张脸?
那个孩子呢,他总不会像罗闵一样谁都不相像,只是刚好长成这副模样。
罗锦玉的靠近、亲昵与离开似乎都有了解释。
罗闵就在门外,周郃却不敢站起身再对上他的眼睛,他不敢问了。
那冰冷的骨灰罐依旧待在衣柜间,却似从罐中伸出触手将屋内屋外所有人裹紧,罗闵曾经是否也像他一样呼吸不畅,无法确信这些为真实?
他取走了那张被捏碎的相片,将木箱物归原位。
看着那洁白不沾染一丝杂质的白色陶罐,周郃紧紧合上了柜门。
……
“我没有要带走的东西。”周郃镇定自若地说,“不过,你能给我一张你以前的照片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或许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或许是他没有提出更令人为难的要求,罗闵竟然没有拒绝。
接过那小小的一寸照时,男人在外套上反复蹭干手心,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钱我会退给你。”罗闵的背挺得很直,似乎没为任何事折下腰。眼尾很长,也很冷情,他面对周郃的态度始终如此,那递出的一寸照是他仅有的容忍。
周郃的眼神落在照片上,那大概是小学时候照的,罗闵平视镜头,嘴巴抿得很紧,看着就不好相处。
和他现在很像。
男人不敢抬头也不敢应话,他急匆匆地离开,金属门吱呀在背后合上,嘭地一声。
他快步向下走,在门口时撞到了人,是个年轻人。
周郃低声道了抱歉,他仓皇地从这里逃走。
魏天锡揉揉撞得生疼的肩膀,不甚在意地跑上台阶,脚步轻快。
“开门。”
还在台阶上,他就开始叫门。
才站定,又忍不住举起手腕,在门板上叩叩。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罗闵锁上主卧,给一只耳套上牵引绳后开门,门后映入一张青春洋溢的脸。
“你开门好慢,刚从房间出来?”
罗闵懒得解释,索性“嗯”一声。
魏天锡举起果篮,一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模样,“我给你带了水果,没有橙子。”
“你家是不是没有多的拖鞋,要不然我穿鞋套也行,阿姨在家……”他第一次踏进罗闵家中,从昨晚起他就兴致高昂。
“她去世了。”罗闵打断他,“不用换鞋,直接进来。”
魏天锡的话头止住,他有几秒完全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他何止不知道呢,若非他还有些修养,他该脱口而出,那个喜欢李代桃僵的女人呢。
可听到她一死,他却没法说出任何话来。
他意识到,这是件极为残酷的事。
未出口的话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比起魏天锡嘴上不停地叨叨,他沉默的状态才是罗闵习惯的模样。
在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沉默才是常态。
只不过那时魏天锡还远不成熟,梗着脖子与罗闵较劲,现在却是不知如何说出那几句安慰的话语。
伤人的话早就放出,有太多疑问尚未解决。
一只耳挣动牵绳的摩擦声打破平静,魏天锡与黑犬面面相觑,彼此都面露不善。
“把它解开吧,它应该不会再咬人了吧?”他故作轻松道。
“一只耳,没事,坐好,我不想把你关到房间里。”罗闵走过去安抚黑犬,顺便提醒魏天锡道:“别太紧张,它会感受到。”
魏天锡在餐桌边坐下——除此之外,他没地方可落座——一只耳拴在沙发边。
罗闵显然没什么招待人的经验,连杯水也没倒,他在黑犬旁坐下。
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黑色的毛衣领衬得他耳朵以下露出的皮肉柔腻,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这一点少见的颜色落在他身上,总让人忍不住亲近他,又被阻隔于他无意识划出的界线外,靠近不了一分一毫。
魏天锡正站在这线上,努力张望他曾留下的痕迹。
“当初我说要出国,是想试探你。其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准备,也不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得太快,我家里人才高兴没多久……”
他放弃竞赛的选择,让所有人都很不理解。班任每天找他谈话,也没得出一个结果来。
“就是,定不下心。”他知道,就算他参与了最后的考试,也不会有好成绩。
魏天锡以为罗闵会理解他,但罗闵没有,他甚至觉得魏天锡很愚蠢。
那是罗闵第一次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第46章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魏天锡搓了把脸, “结果后来我还向你说了同样的话。”
他希望罗闵有那么一点点的在乎而主动打破僵局,然而罗闵没有,在他提出离开后,罗闵就与他断了所有联系。
“我尝试过通过阿姨的联系方式找你, 但是一次都没能打通。
“那天在机场, 我想你不会来,但是万一呢?万一你就来了。我等得不久, 但飞机起飞了我没赶上。”
罗闵抬起眼看他, “你不应该浪费时间。”
话毕,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微微皱起眉, 唇线紧绷。
不料魏天锡却笑了,张扬肆意,“哈哈哈对, 我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没有指望的事上,我买了最近一班航班,多花了一天中转时间,飞到了目的地。
“只晚了一天。
“我到的时候那里天已经黑了,约定接送的车晚了半小时, 我站在那儿等, 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又想, 你在干什么?
“我想你在学校里没有说话的人, 每天独来独往,天没亮就到了教室, 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放学。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我有点恨你,我想你不习惯没有我陪伴,觉得不舒服, 觉得难受孤独,想到你不爽,我竟然挺高兴的。”
说着说着,魏天锡靠在椅背上,不去看罗闵,扬起头,顶灯晃眼。
“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感想吗?”
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响起,带着点迟疑与不确信,“……我不记得了,没什么想法,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魏天锡闭着眼,继续说,“我做不到和以前一样了,到了那儿接连半个月,我都没法适应。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出现在机场,我会做什么?
“唉,又不是偶像剧,大概就是和你握个手,我还是会上飞机。所以你来不来,影响好像不是很大,可我一直在向前倒推,如果我们不吵那一架,好好说清楚,又会怎么样。如果我参加了那场考试,会怎么样。如果我没和你成为朋友,又会怎么样。
“这太可怕了,罗闵,以前的我从来不会去后悔我做出的决定。”
大概是认为魏天锡无需他的回应,青年轻轻地将头侧靠在黑犬身上,一言不发。
一只耳以异常别扭的姿势偏过头,舔他搭在腿侧的手指。
“这都不该怪你,我知道这一切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怨你,你什么都不表达、不接受,我只能反复地猜。”
他站起身,走到罗闵身旁蹲下,“我只待了半个月就回国了,我在另一所学校参加了高考。因为太丢脸了,我没来找你,我以为我们迟早会在大学里再见。
“我以为我们的约定还作数。”
“我休学了。”
罗闵直起腰,像是对他解释,“我需要一点时间。”
“是因为你……你母亲吗?”魏天锡双目紧紧跟随着罗闵,生怕错过他一丝神情变化,将横插进两人间的狗头推开。
“……”
青年下意识地想反驳,却默了默。
说什么,说因为他会突然变成一只猫?
他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或许有影响,也绝不是仅仅因为这个……
“你应该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不一样的地方。罗闵,别害怕。”
是,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去到没有人认识罗闵的地方,开始他的人生才对。
“然后呢。”罗闵问,“去到新的地方之后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像是不愿戳破一个梦幻的泡泡,魏天锡噤了声。
他从未看过如此空茫的表情在罗闵脸上出现,似乎罗锦玉的死斩断了他的来路,也一把火将他的未来蒙上灰雾。
半晌,魏天锡只能空洞而艰涩地说:“你总得试一试,我,我会帮你的。”
“她的骨灰还在房间里。”罗闵突兀地说。
魏天锡骤然紧握手心,“你没有把她下葬吗。”
罗闵点头,“因为我恨她。”
“我知道这很难原谅。”
或许是魏天锡误打误撞成为唯一知晓罗锦玉秘密的人,又或许是他曾作为自己唯一的朋友,而自己刚和陈啸产生了冲突,不欢而散。
但更多,或许是罗闵真的很累,即便只应付了几个人,却已经疲惫到无法喘息。
在这一刻,他选择倾吐。
“还因为我没办法离开她。”
罗闵的背塌下来,他站起身时很高,肩膀也不窄,是已经长成的、顶天立地的青年模样。
但他坐着,蜷曲在一起,几乎折叠在一起,能躲在黑犬身后似的。
唇色罕见地红,眉眼深黑,脸颊终于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冷白,他看上去……瑰丽,异常生动。
更何况,他在吐露埋藏心底的心声。
魏天锡移不开眼,更不敢移动分毫,他的双腿酸痛、麻木却不敢动弹一下,他紧紧地死死地盯着,不愿错过罗闵说的每一个字。
“我和程云乐,长得不像。
“罗锦玉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她想知道我是不是还记得这些照片被记录下来的情形,我没办法回应。
“会不会是我真的忘了,其实我真的是他,只是重来一次,没有留住记忆。”
魏天锡是无神论主义者,他尽可能和缓地说:“这世界上,没有灵魂一说,你只是你,轮回转世只是活着的人的心理慰藉。”
他注意到罗闵的眼神变得很奇怪,却没有对他说出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说道:
“可她分得清。我记得她要离开那天,记得很清楚,她几乎什么都没带,斜挎着包,头发扎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就向外走。
“我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跑,我叫她,妈妈,妈妈。很累。我以为我抓不住她了,结果赶上了——我抓到她的衣角。她低着头看了我很久,她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呢,我明明等了好久好久。
“我不懂,我以为是我做错了,只能哭,和她道歉。”
“她把你带走了?那时候你应该还很小。”只能抓住母亲的衣角哭泣。
罗闵只回答了他一个问题,“是,她心软了。”
然而就是这份心软,折磨着她,撕扯着她。
罗锦玉眼睁睁看着她第一个孩子在她怀中咽气,那天她以为自己流干了所有泪水。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没有人再为她擦去泪水。
她记着她的孩子笑着对她说,他是妈妈身上的一颗种子,无论飘得多远,都会回到她的身边。
罗锦玉要抓回这颗种子。
又一颗种子发芽了,它很健康,茁壮地成长,是她曾期望的那样,但种子越长越大,长出新芽。罗锦玉却发现,一切都错了。
——这不是她要的那颗。
她不该对他心软,不该为他逗留,更不该将他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雨露不能浇在赝品上,这是对她珍视的宝物的背叛。
罗锦玉为第二颗种子取名罗闵,她要记住,她要牢牢地记住,她怎么能够忘却?
带着罗闵显然是个错误,他的存在令罗锦玉退缩了,她只能看着这张几乎毫无相似之处的脸,一遍遍地回想程云乐的面孔。
“她找方法说服了自己,在我的身体里塞入了程云乐的灵魂,她有时在对谁说话,我不清楚。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即便从未见过面,也不曾真正相伴长大,罗闵还是通过罗锦玉的述说,逐渐了解程云乐。
程云乐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善于交际,走到哪儿都能迅速结交新朋友,他从不孤独。
天气好时,罗闵不能长时间待在家,罗锦玉会催着他出门,“乐乐的朋友还在等着呢。”
乐乐的朋友长大成人了,或许早已淡忘了儿时玩伴。
那小闵的朋友呢?
小闵的朋友是一颗高大的香樟树。
他坐在那粗壮的枝丫上,借着树冠的遮挡,数小卖部来往的人数,一坐一下午。
有时丁秀慈不忙,就会来喊他,罗闵会躲在树后,等一会儿再跑出来,告诉丁婆婆,他正在玩呢。
丁秀慈就会笑骂他一句,从挎篮里掏出几颗苹果或是一把糖,塞到他手心,叮嘱他记得留点儿给妈妈。
他留给丁秀慈的印象有太多偏差,以致他贪玩忘却了时间,没赶上尝一尝热烫的炸春卷也实属正常。
丁秀慈不太了解他,罗锦玉也不了解他吗?
“程云乐在八岁的时候去世,她没有对他长大后的了解。对她来说,我就是延续,她不用再剥离我和他。”
但魏天锡的出现,令罗闵清晰地意识到,他和程云乐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魏天锡突然道:“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冲突?”
罗闵被打断,长时间未滋润的眼球干涩,他缓缓眨了眨眼,“在她发现我要离开她的时候。”
罗锦玉握着那张菁英计划申请单,那几天她状态很差,神思恍惚,很难集中注意力,然而对上罗闵的眼睛,她却格外激动,“你怎么能现在离开我?你怎么能骗我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第一次那么愤怒,把罗闵推进了房间反锁。
她靠在门上哭泣,不知为何而疯狂,一遍遍叫着程云乐的名字。
罗闵不应,“你知道我不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是。”
悲泣声停了,罗闵想踹开门,却听到她叫自己:“小闵,妈妈是爱你的。”
她的声音冷静而不含一丝悲情,清醒极了。
魏天锡抓起罗闵青白交握的双手,“她可能是病了,她需要医生。”
“我带着她到过医院,所有检查没有问题,她的大脑没有病变。她知道应该说什么。费用很贵……我们只能回家……”
“那半个月,是你在照顾她吗?”
“不,是我病了。”
第47章
罗闵低着头, 颈部线条紧绷,青蓝静脉浮现皮下,呼吸很重,“头很痛…我没办法起身……连坐着也做不到……”
魏天锡注意到他状态不对, 罗闵交握的双手冰凉, 但额头滚烫,整个人已然神智昏沉。
“罗闵, 别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 这都不是你的错。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罗闵躲开他的手背, 一字一顿道:“不。去。”
随后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蜷缩到一起, 头低进膝盖,双臂紧紧贴在耳侧,把自己团进了沙发深处。
罗闵不配合,魏天锡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将他带起身,“那药呢, 先吃药把温度降下来, 别缩在一起。”
联想起他说的话, 魏天锡立刻追问道:“你头疼吗?”
他起身将外套脱下罩在罗闵身上, 在客厅中四处翻找起来。
黑犬用力甩动脑袋,终于解开锁扣, 直奔次卧,从床底拖出裴景声准备的药袋,吠叫示意。
神志不清醒的人很难缠, 罗闵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但也不肯信任任何人。
他不配合魏天锡的动作,一旦松劲,他就会立刻把自己裹回一团。
魏天锡见缝插针给他喂了药,见他这幅样子只能柔声劝道:“不去医院,去房间里躺着行不行?挤在沙发上不舒服。”
罗闵被吵得烦,拧紧了眉道,“一样,都一样。”
他自认音量很大,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但说出口却如蚊嘤。
持续烧灼的热度啃噬着他的神经,渐渐地令他难以分清自己身处何处,又是何种形态。
一声细弱的猫叫响起。
魏天锡起身张望,“家里有猫吗?”
屋内唯一能说话回答他的人神志不清,他疑问的眼神投向黑犬。
一只耳懒得回应,咬着罗闵的衣角拖拽他起身未果,转而奔向门口,扒着门要出去。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出去?”魏天锡把着温度计小声呵斥道。
然而没能召回黑犬,还得来一声吠叫,一只耳扒门的动静更大,向上蹦跳去够门把。
老式金属防盗门把靠的不是下压开启,得靠手掌包住门把逆时针转一圈,一只耳怎么扒拉都难以打开。
它急得去咬魏天锡的裤腿。
“别咬。”魏天锡错步避开,“放你出去你得回来,跑丢了我不能负责。”
“汪汪。”
门一打开,一只耳立刻闪身冲出,眨眼便没了影儿。
转身回去,体温计倒还被好好夹着,罗闵听着叫声下意识翻身,亏了魏天锡眼疾手快把人扶稳才没戳伤。
39.1°,和额温相差无几,但好歹没有继续升高的趋势。
与此相对,紧绷的姿态终于因体力的流失而放松,臂弯下露出湿热潮红的脸,眉紧紧蹙着,唇抿得发白。
手臂得以穿过颈后、腿弯将他捞抱起来。
仅仅几步路,魏天锡脑门上渗出汗液,轻轻将罗闵放在床上,床板嘎吱一声,他抽手站直。
青年的脑袋无力地向一边偏去,魏天锡蹲下身托着他的脸,贴了一张退热贴。
他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遇到事儿顶多将人送去医院,此时也只能按常识给罗闵用酒精擦拭手心。
无力的手臂如蒲柳般倒卧在魏天锡手心,收拢手指的力度轻得不能再轻,仿佛这冷锐的白会割伤手掌,不得贪心。
“罗闵…罗闵…?”耳旁的呼唤忽远忽近,青年挣扎着开口,“裴景声,别吵……”
他抽回手臂,把脸藏进毛绒的衣袖。
“什么?”魏天锡没听清,勉强听出是个男人的名字,正欲再问,未关紧的房门被推开。
黑犬垂着尾巴凑到床边,左右徘徊不敢上床,又看不清罗闵的脸,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显得很焦躁。
魏天锡尚未来得及扒开黑犬,先被人挤去一旁。
“它把你叫来的?他不舒服,别动……”他语气不善,像被抢食儿了的恶犬。
陈啸脸上没一点笑意,强硬揽着罗闵的肩让他起身。
灼热紧促的呼吸打在颈侧,青年双眼紧闭,即便突然被拔起身也不曾清醒,全然不见与陈啸哑巴吵架时噎人的冷淡。
他靠在大他几岁的朋友身上,额头还贴着退烧贴,不知是汗还是热气将睫毛结成一绺一绺,长发贴在脸侧。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显柔和,很倔,招人厌惹人生气。
永远不知变通,有时显得成熟,却又过分执拗直白。
这大概是他身上仅存的少年意气,不过是意气用事的那个层面。
心里骂着人,手上动作轻缓不少,陈啸扶着罗闵的背,一把将他身上厚实的毛衣脱下。
纱布包裹处理妥当的后腰露出,陈啸迟疑着看了又看,总觉得是幻觉。
他看向唯一站在这儿的人。
“什么时候弄的,他都这样了你还那么用力拉他?”魏天锡不满道。
罗闵交朋友的眼光真挺一般的,什么人都能留在他身边。
不止是人,狗也是。
有他在还不够,找了个麻烦过来。
他上前托住罗闵后肩,后者感受到热源主动后靠,皮与骨毫无阻隔地陷在手心。
陈啸见他稳住人,松了手起身,从衣柜里取出棉质单衣,又打了一盆热水搭了两条毛巾来。
从魏天锡手里将人从被子中解开,毛巾浸了热水擦后背,肩颈,连指缝也擦得一干二净,再用干毛巾将身体擦干,套上衣服,灌了几口温水后罗闵终于得以躺下,眉头却舒展开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魏天锡和黑犬挤在一边看。
除了做事的人板着脸,其他没什么可挑剔插手的。
“你别去帮忙,狗嘴里有细菌,保持距离。”魏天锡对一只耳道。
一只耳呲牙,咬烂了他外套一角。
【你在这看着他,别让他跑,我去做饭。】陈啸在备忘录中打字。
“嗯。”魏天锡扫一眼,在陈啸走后坐回罗闵床头。
开玩笑。
罗闵都这样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他对陈啸莫名其妙的话感到好笑,可才维持不过几秒,笑容便隐去了。
次卧隔音太差,外边人不知为何争执吵嚷,隔了百米远,也从窗缝透进来。
没人乐意听,无论他们在为什么吵闹,落在旁人耳里也只是扰人的噪音。
罗闵争执时从不这样。
他语调不高,说话节奏也不紧凑,从不为盖过对方的声音或讽刺别人而打断。
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以至于没人相信那平缓语调下字字都是他的真心话,他在努力地表达意见,却因为缺少情绪而显得毫不在意。
魏天锡就曾被他的态度伤害过数次,他以为罗闵不在乎,即便他在乎,也远不及自己。
他可以接受他们不对等的相处,总要有人笑脸相迎,魏天锡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但他很难接受罗闵的不动容、不理解。
可他没想过不再见了,罗闵唯一对未来的期许,就是和他的约定。
罗闵怎么能食言?
他想威胁罗闵也好,让他因为一只狗记恨自己也好,他都想要罗闵表露一点心声。
从泄露出的丁点儿情绪中窥探他的想法。
不敢想,山崩海啸。
原来罗闵吐露心声时是不愿意看着人眼睛的,他说起自己的经历都像置身事外。
他说很痛。
头很疼,疼到起不了身,连学也上不了。
可他明明发着高烧,踩不稳冻实的积雪也要赶来。
如果魏天锡没和他因为这件事而争吵,好好说出真心话,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罗锦玉走了,罗闵留了下来。
他生活得很努力,有工作,有一个朋友,捡了一只流浪狗。
给魏天锡付医药费的时候眼也不眨。
罗闵问:然后呢?去到新的地方之后呢?
魏天锡很大言不惭地说,我会帮你,陪着你。
吹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竟然感到心虚,他等着罗闵质问他,就凭你吗?
没有,罗闵落回了潮湿的雨夜。
……
起伏不定的波浪,罗闵依靠水流的推送前进。
作为一只刚长成的鱼苗,他有些过于勤奋了,昼夜不歇地摆尾,石子刮破了他的腹鳍,贝壳咬住他的鱼尾,他也从不停歇。
他游啊游,游了很久,不知饥饿疲乏,也不知前路为何。
不为任何珊瑚、茂密的海草、巨大的可供藏身的海螺壳停留,他一直游动,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所有的鳞片炸开,他依赖生存的、咸腥的海水裹着沙砾钻入皮肉。
即便他停止所有动作,流水依旧推着他,刺痛着他。
有时是激流,他撞上珊瑚礁,眼前痛得发黑,看不清前路失去方向。
有时又柔缓极了,他飘在半空,像睡在摇篮。每当这时候,他就为自己因痛楚生出的逃避而后悔。
他为前行付出了太多了,就让浪潮裹着他向前,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因此而得以生存,应当感激。
生命的轮回流转绝非轻易,诞生罗闵这条小小的鱼,是美丽的祈愿。
只是好痛,不过一颗沙砾钻入身体,罗闵竟觉察出不应存在的心肺在他的身体鼓噪。
他惊惶地睁开眼,这一路哪里是风平浪静的海底,只是一只鱼缸。
鱼缸的正中央,源源不断地输送氧气。
咕嘟咕嘟。
水底冒出许多泡泡。
第48章
电话打来时, 罗闵还在睡。
睡得很煎熬,眼前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什么都没能在脑海中留下,反倒令太阳穴两侧抽痛不已。
他听得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却无力睁开眼。
每道骨缝里透着凉风, 血肉却是烧灼的,沁了一身汗, 冷得发抖。
他知道陈啸来了, 因为陈啸擦拭他手臂的力度很重,几乎想搓下一层皮来, 但翻身时却很轻。
但有时也陷入迷糊, 似乎自己还是一只猫,睡在阳光烂漫的飘窗。
裴景声还没发现黑猫的秘密,时不时来折腾他。
比如极轻地拔猫的背毛, 他就会不受控地哆嗦一下。
再比如在猫耳朵上吹一口气,恍若不知又一本正经地做自己的事。
又比如,在猫睡觉时捏他的爪垫,把猫尾巴从头捋到尾。
罗闵只会装作不知道容忍一次,裴景声在第二次就会受到惩处, 两道爪痕或是用尾巴留下的一道红印。
他又变成猫了吗……
“你好。是他的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不, 你指什么异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不能告诉你地址。我?我是他朋友。请你别再打电话来影响他休息……”
是魏天锡的声音。
电话是谁打来的?
谁会打给自己?罗闵迷迷糊糊地想。
毛芸吗,她宁愿用发消息轰炸都不会打一个电话, 据她说,每接一个电话,都会折寿一个月。
他的案子结了, 又拒绝了资助,李明正偶尔询问他的近况已是很上心的程度。再说,他是知道自己的地址的。
再是谁呢?
罗闵将思维从暗沼中拔出,终于从他前不久的记忆片段中找到了答案。
他好像还没通过裴景声的好友申请。
罗闵很守诺,约定工作时间他永远分秒不差,只是最近他似乎总是违约。
和魏天锡,和裴景声。
一只耳与他,和黑猫与裴景声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裴景声真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只由人变化的黑猫吗?
不见得,罗闵想,他迟早会冷静下来,后悔,然后提出终止。
人类间的关系不需要任何外物的阻挠,光是个人的厌倦,也足以令努力维护的感情面目全非,分崩离析。
又不知多久,珠颈斑鸠率先鸣叫起来,重复而尖锐地唤醒神志。
罗闵睁开沉重的眼皮,晨光穿过薄如蝉翼的窗帘,洒入眼底,干涩刺目。
陈啸睡在椅子上,他自个儿搭了个长凳,裹着外套睡着。
视线转回,一只耳睡在他脚边,守着门。
身体很沉,罗闵没动,他有很多事要干,回复裴景声的消息,和毛芸确定下次拍摄时间,带一只耳接种疫苗,把证件办下来,去银行退回大额转账——大概会扣不少的手续费。
还有一些琐事,换下的衣服该洗好,地板没拖,一只耳的黑毛藏灰,得仔细清理过,买预防皮肤病的药涂抹。
还有……
还有什么,罗闵侧躺着,一根手指重于千钧,身上的棉被又是蓬松绵软的,半张脸陷入枕头。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逸散了。思绪飘到窗外,飘到枝头,随风晃。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罗闵一连多日浑噩,状态虽有转好,却咳嗽不断,肉眼可见的苍白乏力。
不过,他还是坚持在餐桌前吃饭,一碗粥放到凉了,喝药似的咽下,就算吃好。
今天的粥盛得晚,有点烫,热气绕在脸侧。
魏天锡坐在一旁啃包子,三两口便解决一个,说道:“我今天得回学校一趟,月底结课了。”
他都没想到能在这儿待这么些天,该扣的平时分都扣得差不多,期末不在,怕是神仙难救。
罗闵点点头,这些天他们相处很愉快——他说不了太多话,大多时候都在睡。
“希望我回来你已经痊愈了,”魏天锡瞥一眼站在厨房呼噜热粥的哑巴,“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
罗闵压着咳嗽,“陈啸…是我朋友。”
一开口,便有点气喘,还是忍不住闷咳几声。
魏天锡走过去拍他后背,“我算你朋友么?我也没逮谁咬谁。他这几天给你脸色看算什么,又不让我靠近你 ,一只耳是狗还是他是狗?”
闻言,一只耳从桌脚边抬头,蹭蹭罗闵的小腿。
“魏天锡。”罗闵皱眉道。
“好,我不说了。对了,前两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我替你接了,问你住址还有现状,听着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是不熟悉就趁早拉黑。
“还有,给你买了点维生素和补锌的,记得每天早晚吃。保温水壶也换了新的,别晚上起来倒冷水,旧的我塞柜子里了,你不想留着我待会儿就带下去。”
临走,魏天锡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好似他不是仅在这家里待了几天,还是与罗闵同吃共住十几年的关系。
他背上包,风一般卷走了家中残破的物件,留下崭新的家具。
罗闵从角落翻出手机,向他转账,显示不可操作。
给裴景声的转账也被退回。
页面停留在裴景声回复:【给司机的谢礼不用你出,除了涨工资外我会额外给奖金。】
【衣服是给你的,为什么要给我钱?】
【罗闵,用不着算那么清。像猫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就好。】
罗闵没回复,他退回去看网上银行,显示大额转账请到线下亲自办理。
闪影尾款到账当天,毛芸给他发了红包,封面写,庆祝罗闵第一次赚大钱!他没收,红包已过期。
毛芸说等他上线再重新发。
好友申请躺着原始头像账号的验证,罗闵没管,关掉数据漫游,界面定在红色感叹号上。
粥凉了,他捧起碗照旧向下灌。
碗底受到一股向下的阻力。
碗被轻易夺走,底部磕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厚重的粥左右荡一下,粥面恢复平静,不带起一丝波澜。
三日不与他交流的陈啸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前,罗闵抬头,“粥凉了。”
这几天他很听话,陈啸不和他交流,他也能理解陈啸的意图,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都由着陈啸安排。甚至陈啸当他的面,将房间四处搜刮出的干辣椒丢出门外,他也一言不发,听之任之。
然而罗闵,也很少开口。
魏天锡一走,他们之间的氛围更加古怪,一个等着人低头妥协,一个装作无事轻易揭过。
罗闵探身捞回瓷碗,手臂被拉住,陈啸憋红了眼,嘴角下撇,竭力控制脸上的神情,夹了几筷子菜心堆在粥面,垒成小塔。
和他刚失声那会儿差不多,不肯在罗闵面前认输,好面子,一张晒得麦色的脸涨红着,手上毫无规律比划得乱七八糟。
谁都想不到,一个无比寻常的甲状腺手术,怎么就让能说会道的人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来。
陈父陈母没读过几年书,对医生很敬重,起初并未意识到儿子的失声不同寻常,只当是暂时的。
当时还打趣说,少张嘴巴叭叭,家里清净多了。
陈啸将缝合的疤口当勋章,即便暂时口不能言,也不影响他向朋友们手舞足蹈地描绘手术场景。
刚开始,朋友们对他的经历充满着好奇,哪怕一时无法正常交流,也不妨碍他们围在一起玩闹。
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觉出巨大的不便来,陈啸不能说话,很多事都没法由他出面。
他比划的样子有点傻,谁都看不懂,和他说了话,也得不到准确的回应。
渐渐的,他们刻意避开小卖部,不再主动喊陈啸出来。
旺盛的表达欲不能在一个无法回应的人身上浪费。
陈啸不明白,只是他暂时不能说话,他还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还有手能比划,为什么没人再和他交流?
他接连从学校请假,往返于医院之间,得到的也只是再观察的回复。
陈啸气愤、委屈,想掐着医生的脖子问,你来试试不能发声是什么体验呢?
然而他还是跟着父母鞠躬道谢,提了一袋毫无用处的处方药回家。
父母安慰他,他听不进去,脾气越发暴躁。
他学习本就一般,上了个技校,去不去倒也不差什么,他选择留在家里。
但来来去去的客人扰得他心烦,熟悉的人问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不熟悉的,挑样东西便要抬手问价钱。
陈啸索性跑出门。
“你们说,陈啸到底能不能好啊,都好久了,不会真变成哑巴了吧?”
“我也不知道,已经没和他交流了,现在都不好意思去他家买东西了,好怕和他打招呼。”
“你们不觉得他脾气越来越怪了吗?和那谁一样,说不定和他说话都不一定理咱们。”
“谁啊?”
“罗闵呗!一副清高样,谁不知道他只有个妈啊。以前整天在外边,就坐在树杈上,要不然就是躲哪个角落,没注意突然看到,吓都吓死了。”
“那也挺可怜的吧……”
“你可怜他,那你去和他说话,你敢吗?”
围墙另一边哄笑起来,一个个口中都闹着说不敢,还是放过自己吧。别自讨没趣的。
夕阳和煦,照得人浑身发寒。
陈啸意识到,他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而如今,成了他们口中,与罗闵一样,古怪又可怜的人。
不值得靠近,只是戏谑的对象。
他匆忙转身,在转角撞上来人。
热汤洒了一地,半透明的面皮沾上沙土,肉馅滚出老远。
话题的另一个主人公,坐倒在地,仰着头看他。
陈啸的脸霎时通红。
第49章
“十块钱。”
少年的衣袖被热汤浇湿贴在手臂, 他没在意,单手撑在地上起身。
伸出的手掌被忽视,陈啸收回手,第一次无措地站在原地。
罗闵站起身, 只到陈啸眉心高, “馄饨两碗十块钱。”
陈啸才反应过来,是要他赔的意思, 他慌张地掏出裤兜, 只掉出两个钢镚来。
一个五角,一个一毛。
还是找零时随手塞裤兜里的。
他急于解释, 尚不能自控地吐出几个音节, 罗闵没听懂,扬着一双黑色眼珠看他。
酸涩冲击着鼻腔,陈啸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难看极了, 眼睛通红硬生生瞪着不说,嘴角也是下撇的。
他又委屈又气急。
罗闵不应该头也不回地就走吗,居然也为了这两碗馄饨和他掰持。
就算这样,罗闵也不显得丢脸,反倒是他, 一脸衰鬼样。
会不会被那群人瞧见?被他们听见, 又该怎么说呢!
他心里活像是塞了只横冲直撞的野驴, 这样窘迫地站着让他从后背都淌出汗来, 几乎想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
如果罗闵再这样看着自己的话。
他紧握着那两块钢镚,不知该递出还是塞回口袋。
硬币在手心粘腻。
大概是听见陈啸内心的祷告, 罗闵不看他了。
少年蹲下身,将套着塑料袋的纸碗提起,捞起地上皮肉分离形貌难辨的馄饨, 装在碗里。
兴许是怕面皮破损黏在地表,罗闵连着沙土一把拢起,指缝附着一层灰黑。
他蹲着,肩膀顶起两边衣袖,从上往下看,肩背中央的地方裸露出来,和手臂差不多的白。
也瘦,衣领以下空荡荡的。
陈啸不敢再瞥了,他往旁边跑几步,把滚远了的馄饨捧在手心,捡回放在罗闵的碗里。
罗闵顿了顿,没抬头,自顾自地捡。有陈啸帮忙,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差不多。
大概是清楚这一遭馄饨钱是有去无回,罗闵起身后径直向前走,陈啸跟在他身后。
罗闵的许多行径都与陈啸设想的形象差得远了,他生怕罗闵要将馄饨捡回家吃进肚。
好在罗闵虽然孤僻,倒也不是什么都吃的傻蛋。
见罗闵把糟蹋的馄饨连碗丢进垃圾堆,陈啸松了口气,继续跟在人屁股蛋后,在开水房边的水龙头下冲干净手掌。
小卖部就在前头不远,陈啸想叫住人跟他到铺子里拿钱。
就算声音发不出,他大可跑上前拉住罗闵把他往家带。
可刚迈动步子,就瞧见人有说有笑地向开水房来,陈啸只能匆匆记下罗闵转去的方向,匆匆跑回家。
取了钱,果然在面馆前瞧见了人。
大锅炉掀开盖,白色蒸汽涌出,顺风向扑了罗闵满身,散去。
以前陈啸就拿这水汽儿讲故事,说这白汽儿啊和工厂的大烟囱冒的白烟是一样的,都要飘到天上,做云彩。
有人听了他的话,凑到别人锅炉边上等掀盖,险些烫伤落下大疤。
陈啸也被揍得屁股开花。
若是那人像罗闵一样聪明些,站得远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罗闵也不聪明,馄饨一煮就是十来二十分钟,面馆里那么多凳子,非站在店门口等。
陈啸腹诽着,快步跑去,将手里捏的五十块拍到罗闵胸口。
他从小身体好,力气大,拍得罗闵还没长成的身板,晃了晃,有点后悔。
正要瞎比划道歉,罗闵说:“我没有零钱还你。”
罗闵把钱递回去,陈啸却急了,推着他手臂不要。
“我只要十块。”
陈啸摇头,把五十推回。
罗闵也犟,他不肯接受这平白多出的赔偿。
陈啸气极了,若是他发得出声,必然要指着罗闵骂,怎么就这么死脑筋,有便宜不占,笨猪啊!
罗闵不收,他也非要给,不知道谁才是真蠢蛋。
“面好了!”老板打断他们的拉锯。
纸币留在罗闵掌心。
“再要一碗馄饨,在这吃。”罗闵说。
老板让他自己找零。
罗闵留了一张十块,将剩下三十五留在桌上,提着两碗面跑走,那碗馄饨下了陈啸的肚。
陈啸最终确认永久性失声时,陈父陈母把他抱在中间哭得泪不成声。
陈啸掉不出泪,想,果然是这样,尘埃落定,不用再抱有期望。
他定了性子,手语学得飞快,进度把陈父陈母远远甩在后边。
不能说,还能看、听和写,陈啸顺利从技校毕业,没想着再读书,回到了柜台后。
曾经的朋友们大多搬走,在城中村,年轻的血液替换得很快,剩下的人偶尔也光顾他的铺子。
每天人来人往,陈啸从不孤单。
但有时,他也会探出头,看看那个和他一起被归为异类的人有没有路过。
……
“其实你没把我当朋友,只是我甩不脱,你也没得选是不是?”陈啸手语一向打得快,现在更是几乎看不清。
罗闵看上去挺清明,实际反应慢了不止一倍,脑袋沉重,一件事得多花好几秒思考。
他愣了好几秒才搭上线,理解了手势背后的意思,“没有,陈啸,我不是……”
不是没得选,还是没把你当朋友?
一句话卡壳,罗闵好半天才想着接什么,“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从小认识的……”
“对,但是你上高中以后才和解,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在那之前,你是不是也挺讨厌我的?”陈啸压了几天的话像打井的水一般向外冒。
罗闵摇头,“没有。我没想过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合着就他一个人把人当假想敌,又嫉妒又羡慕地过了那么些年。
虽然早有预料,陈啸还是气得在房间内来回走。
房间内只有罗闵回答的声音响起。
“前几天和裴景声走了,我找到猫,送到他家里。雨下得大,在外面住了一晚。”
“魏天锡是高中的朋友,之前一起竞赛。”
“没偷藏辣椒,都被你收走了。咳嗽快好了,没有骗你。”
“……我不能收他的钱,陈啸,他不欠我的。”
话题又落回这儿,陈啸一想起那长串零就气得头疼,收了钱又不一定要认,就这么远走高飞高枕无忧不好吗?
对着才说了几句话,又压不住咳嗽的青年,他说不出重话。
冲了杯梨膏水摆到罗闵面前,硬逼他喝了,把粥重新热过,看着罗闵一口菜一口粥吃了大半碗。
几盘菜摆眼前就跟看不着似的,一天到晚喝个破粥,和他怄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啸想明白了,和罗闵对着干不吭气没什么好处,罗闵能把他自己熬死。
两眼一闭做人的老妈子,那比做朋友轻松多了!
新晋陈老干妈夺过罗闵手中碗筷,轻车熟路地钻进厨房洗洗涮涮。
“陈啸,我攒够钱了,去首都吧。”
罗闵靠着厨房门框,嗓子还是哑,但声音很清晰。
然而背对他的人影像是没听见,水龙头放着娟娟细流。
“时间越早越好,戴春仁医生下个月会坐诊,我们提前去,线下的号会排在前面。”
罗闵知道他听得见,因为碗筷碰撞摩擦的声音几乎不可闻。
他走进去,关上水龙头,偏头咳嗽两声,“去做个检查也好。”
陈啸不回应,罗闵抿紧了唇,拉上陈啸肩膀。
水珠砸下来,湿手在脸上用力一抹,陈啸梗着脖子,转过身。
他手都没擦干,打手语时水溅到罗闵睫毛、侧颊。
“你是不是有英雄病啊你,你给我钱我就能接受了?”
拳头在罗闵胸口用力杵。
一只耳跟进来,挤在他们之间用头顶陈啸,被罗闵揽回身前。
“借给你。而且还没说能治。”
说话真刻薄,陈啸却笑了,手蹭在衣服上擦净了,“行。治不治得好我都缠着你一辈子。”
手指蹭过脸颊,把水珠抹匀了。
……
“还是没联系上闪影的周总,那边秘书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公司了,助理没跟着,电话、邮件都没有回复。
“裴总,这合作他不会是想毁约吧?”
虽然股东大会后清退不少蠹虫,但也将裴景声置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将掀起预想不到的波澜。
宽大办公椅上的男人丝毫不显急躁,视线依旧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
朱秘书得不到回应,本该闭口不言等待,可事态实在焦急,她提高声量,“裴总!您说我们需不需要上门拜访?”
裴景声抬头,将没有消息提示的手机撇到一边,“上门拜访?”
“是,如果周郃还不露面,可能对您很不利,项目部的进度已经停了三天了。”
“既然定了,周郃就不是会轻易反悔的人。”裴景声虽不担心周郃临时毁约,但事有反常,加之周郃与罗闵之间尚未清晰的关系,他说道:“明天我一个人去拜访,把地址发给我。”
语音刚落,手机便震动一声,裴景声抓起手机。
……是朱秘书发来的地址。
“好……我收到了。”
朱秘书莞尔一笑,对自己的办事效率很满意,“那我先出去了,裴总。”
裴景声:“等等,律师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一切都按流程走。”
门合上,偌大办公室仅留裴景声一人。
手习惯性向边角摸去,落了空。
黑猫不在。
不仅不在,连条消息也不回。
裴景声想,那说明猫没什么危险,心情平静,生活平稳。
但就没什么想与他交流的吗。
这和丢猫有什么区别。
别人的猫不会说话不会打字就算了。
他又不是……
罗闵好狠心。
第50章
炖肉的甜香萦绕, 打开鼻腔勾起唾液分泌,清透的汤汁咕咚咕咚响。
“等骨头凉了再吃,一只耳,坐下。”罗闵抬高铁盆, 将直立起身的一只耳压下脑袋。
筒骨是一早赶在大爷大妈前在菜市买的, 肉质新鲜,只用清水炖煮也毫无腥臊气, 猪肉的甜香扑鼻, 最大块的肉都盛到一只耳饭盆中。
剩下小节的骨头再简单去腥,加入切成滚刀状的白萝卜一起炖煮, 在楼底就能闻到香气。
大概是知道盆中是罗闵特意为它留的午餐, 黑犬的尾巴就没停下摆动过。
四条腿也勤快,跟在罗闵身后寸步不离地转,罗闵一停下, 就挤到他两腿之间抬头看他做什么。
高高翘起的黑尾巴倒像是罗闵长出来似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家里独处!
没有别人的味道,只有挥不去的肉香和罗闵的气息。
不沾染药味与病气的暖融融的味道。
“你的鼻子要过劳了。”手搭在一只耳鼻子上,罗闵阻止它的嗅闻。
温度降得差不多,罗闵把盆放到矮凳上,“可以吃了, 骨头不要吞下去。”
虽然挑得都是些大块的筒骨, 但黑犬吃东西又快又急, 不留残渣, 不提醒就容易噎住。
“汪!”一只耳小声叫,脖子贴着青年的小腿蹭蹭。
罗闵回到厨房, 将灶台的火苗关小,低头又瞧见一只耳贴在他腿侧,叼着块最大的筒骨。
“我不吃, 这是给你的。”
一只耳呜呜叫。
罗闵没听懂,思考了下,道:“不用谢。”
一只耳甩着尾巴独自享用大餐。
刘冲出院了,今早回来整片城中村的人都知道——蒋丹指着彭虎家的门大骂半小时,又烧了柚子叶去晦气。
剩下的筒骨,一半留给陈啸,一半便是预留给刘冲。
待一只耳吃饱喝足休息片刻,罗闵关了火,将骨头汤分装好,牵着黑犬下楼。
陈啸坐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盹,一人一狗进来都没发觉。
罗闵把汤放下,看着一只耳自己叼了牵绳塞到陈啸怀里,才转身出去。
那日彭虎踹烂的门已修缮妥了,崭新、厚实的门板与平房格格不入。
用力扣两下门板,好一会儿,看谁都碍眼的吊梢眼出现在门后。
白日里室内昏暗也不开灯,蒋丹对罗闵没什么好语气,不过倒没开口便骂,没甚感情道:“什么事?”
换了旁人,听了这话,面上怕是不剩好脸色。
从前不是没好心人听了蒋丹和刘冲事迹想搭把手帮帮忙,然而还没进门,就被蒋丹骂停在门口。
什么假惺惺滥好人,脖子顶上安个脑袋就装大老爷,她蒋丹又不是死了,还有的是力气能赚钱,用得着旁人装模作样地接济?
刘冲更不是什么听话未沾染世俗的乖宝宝,他野蛮粗俗,未经修饰,行动直白地惊人,看着来人穿着打扮漂亮华丽,手便要扯,要抢。
母子俩,一个豺狼,一个鬣狗,都不是会记恩的人。
在他们身上滥好心,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得不到一句感恩不说,反倒在蒋丹嘴里落了个假仁假义的坏名声,实在划不来。
罗闵没什么想法,对上蒋丹也不拘谨,自如地提了提保温桶,“骨头汤,喝不喝?”
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转过两圈,蒋丹枯瘦的手仍然卡着门,“姓彭那瘪犊子要判刑了,他那婊子也要和他离婚,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依旧没什么感触,罗闵下来急,又要去影棚,穿得少,此时站在风口吹得脸颊发红。
他刚要转身离开,蒋丹敞开门,“进来吧。”
她走在罗闵前头进屋,按亮了房间的灯,把桌子支起来立在床前,板凳就两个,她也没叫人坐下。
罗闵这才看着刘冲,他看着比蒋丹健康得多,母亲脸色蜡黄他倒是黑中透着红,面颊都较前几日饱满些许,此时正较着牛劲,挣脱手腕上的粗绳。
蒋丹竟把他捆在床尾。
他抬头见着罗闵,嘴咧开了,像大张口的捕蝇草,笑声零碎,“喵……米闵……嘻嘻……”
嫌他笑得难听,蒋丹直起身骂了一连串,听着是家乡话,从语气判断不是好话。
闻言,刘冲立刻闭紧了嘴,也不笑了,眼珠子依旧紧跟着罗闵。
“你倒锅里。”
蒋丹不知何时从角落里掏出个电饭煲内胆,挤得有点变形,倒是干净,涂层被钢丝球刷去的痕迹明显。
“倒碗里方便。”
蒋丹那双吊梢眼又斜他,“小孩子家家,破事真多。”
趁蒋丹去拿碗的工夫,刘冲晃着手腕向罗闵示意,机灵得不像个傻子。
罗闵没理他,他气得把脚往床上砸,砰砰砰地扰人。
才闹不久,蒋丹拿着碗回来,避开脑袋,打在他后背上,又在肩头狠狠掐了一把,刘冲消停了。
贴骨肉紧实细嫩,熬煮久了一抿就化,血沫撇得干净,汤也清透,刘冲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像野猪。
“钱我还给你,你拿去数,我没少你一分钱。”
钱从蒋丹怀里取出来,拿在手里还有热度,不是零碎的散钱,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红钞。
罗闵接过,当她面数了,“多了。”
“多?哪多了,我数着一分不差!”
把钱抵还给她,罗闵拿过保温桶,“你自己数,我有事要走。”
蒋丹在后边骂他,“小王八蛋跑什么跑!”
她啐口唾沫,又把钱点了一遍,分毫不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亏她特意跑去柜台把散钱换了整!这下好了,藏哪里都怕贼惦记,还不如叫他拿去!
蒋丹骂骂咧咧地回到屋内,刘冲喝完了汤两手端着碗看电视,终于是安静了点。
她抽走碗拿去洗,到手却沉甸甸的,碗底还剩了块猪骨,萝卜都被啃光了,碎渣浮在汤碗里。
“饭都不吃完,你就浪费吧。”
刘冲躲开蒋丹扭他的手,痴痴笑道:“吃…吃呀……”
……
“钱退不回去?”陈啸嘬着骨髓,把剔下的肉倒在罗闵碗里,手指油腻腻地在屏幕上留下印。
纸巾丢到陈啸怀里,罗闵才说道:“嗯,不知道他账户的具体信息,不能直接退回。”
陈啸眼珠子转溜得快,手指在纸巾上捻,慢吞吞地比划:“那就放着呗,他又不急。”
“我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存了新的账户,下次见到他把这张卡还给他。”罗闵从兜里掏出银行卡。
普普通通的蓝色卡片,陈啸一下子坐直了,骨头也不啃了,手肘压住银行卡,在屏幕上打出一长串问号,“你给我???????????”
“嗯,密码我会直接发给他。”
“……”
陈啸翻了个白眼,合着是让他做金库的保安,只能看不能拿的那种。
罗闵勾了勾嘴角,“这几天我回来晚,就让一只耳跟着你睡,它有点牙结石,每天晚上要刷牙,牙刷牙膏我放在袋子里了。”
“别太赶,与其那么累,我还不如一个人去首都,又不一定能治好。”
陈啸说的是实话,为了他没有雏形的治疗方案,罗闵紧着赶拍摄进度,才养好病没多久再把身体累坏了算怎么一回事?
那几天陈啸睁眼闭眼都是罗闵的咳嗽声,哪天睡梦中没听着都要蹦起来探探罗闵鼻息,看他是不是把自己烧晕过去了。
好不容易罗闵病好了,给自己治嗓子的事又提上日程,晚上尽掰手指头算命了。
陈啸字打得快,没过脑子,垂着脑袋忧伤,等了半天没等到罗闵安慰,抬头一看,罗闵早背着包走远了。
碎肉还留在碗里,一只耳支起上半身探头探脑。
陈啸把碗夺过来,肉扒拉进嘴用力咀嚼,看什么看,傻狗。
……
“瘦了,真瘦了。”
罗闵一进影棚,便被毛芸拽着手臂拖到化妆间,“你看看,脸本来就小,再瘦就没了。”
毛芸捧心西子道:“你病了都不和我说,你要我怎么办!”
罗闵眨巴眨巴眼,被她的反应吓到,有点不确定地说:“不好看了吗?”
“不不不,”毛芸用力甩头,“早说我就给你多安排几套阴郁风,哎呦,就那么往那一坐,这成交量不就嘎嘎的吗。”
她亢奋地不正常,罗闵闻到她身上厚重的咖啡味,“姐,喝点水吧。”
他拧了瓶水递过去,毛芸落座他身旁,咣咣灌了半瓶水,长舒一口气,“小闵啊,下辈子我不想工作了,和人打交道这事儿不是正常人能干的。”
罗闵点点头,顺着她的意,“是这样。”
“如果有人能往我的账户里转一千万,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给这个甲方一巴掌,给那个代理人一脚,回家躺一辈子去!”
“嗯,挺好的。”
“你看你啊,都长成这样了,还得工作,这几天怕是睡不了一个整觉。唉,做了大单以后赶这些小活,就打从心底里累啊。你就不想有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张嘴吃喝,两眼一睁就是玩吗?”
毛芸向后靠在椅背,仰着头,对构想的生活向往不已。
化妆师来了,镜边灯光打开,青年露出的眼睛在光照下呈现别样的光彩,如欧泊石般,他随意笑了笑,安抚道:“能有想做的事,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