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密道的台阶是大理石砌成的, 陡峭而坚硬,萝依踏足其上就好像足尖立于冰面,有种无处安身的忐忑, 又像猎物滑向野兽幽深的喉道。

    她走了三十二步过后,看见底部传来魔法灯的光亮,大理石墙壁上巴洛克风格的浮雕若隐若现,预示着这里的奢华——

    当她看到台阶底部的场景时,萝依觉得自己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台阶底下的空间对她而言简直不能更加熟悉——这是整个剧院演出厅的布景,包括演出舞台,幕布后面的演员等候区,比真实剧院稍小的观众席,楼上的包厢席,和通常隐藏不见的机械道具组。

    而这个地下剧院里的每个场景都放置着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蜡像,在台上歌唱的演员正做着抬手的动作,穿着芭蕾舞裙的舞女们在幕后等待,观众席坐满了将近一百位穿着贵族服饰的男女老少……

    萝依缓步走下台阶,走近这一切,有一瞬间震惊于这些蜡像和布景道具的精致,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要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她是如此熟悉剧院, 如此享受在音乐和舞蹈中的绽放与沉沦。

    可惜,那些感受就和歌剧本身一样, 是转瞬即逝的梦境, 在欢乐的时辰过去后就会散场。

    这里是蜡像馆,她的目的地。

    萝依很快就开始苦恼如何在密密麻麻的蜡像里,找到那个隐藏着宝物碎片的女性蜡像了。她只有不到二十分钟。

    她开始回忆笔记上那位女子的形象——她显然是个贵族,无论是从气质还是搭配上来看, 都是地位非凡,又受人敬爱的人物,因此绝不可能在演员和幕后道具人群里。

    那么多半是观众席……她猜测有很大概率,那位女性坐在包厢席。

    这里的包厢共有左右两个,从下面往上看不见蜡像具体的模样。

    萝依闭上眼睛,一只黑色的魔法蝴蝶从她袖中悄悄飞了出去,盘旋而上。

    她看见了!

    在左边的包厢里,有一位无脸女性!虽然魔法蝴蝶传来的影像非常模糊,但萝依可以从那隐约的轮廓中立刻感觉到她无与伦比的气质,她就是笔记上画的人。

    萝依不敢在这里用波动较大的黑魔法,于是立刻找到通往二楼包厢的台阶,然后走到左包厢里。

    这是一个装修更加精致和奢华的小平面,包厢里的贵族们大多坐着,也有些站了起来,相互交谈。

    萝依没有兴趣多看,她来到无脸女性身前。

    在看到这个蜡像的第一眼,萝依就感到自己的心灵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既温情又悲伤。她向来冷血淡漠,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容易被煽动感情的情况。

    但是她随即能说服自己了。

    因为这座蜡像实在雕刻得太好,比艺术更接近艺术本身,那位女郎的优雅气质几乎能让所有人着迷,情不自禁地想象那未曾雕刻出的脸庞该有多么倾世绝俗。

    萝依感到自己身上携带的上一枚宝物碎片隐隐发出震动,仿佛和蜡像里的某个部分产生了呼应。

    她仔细感受,慢慢将目标锁定在了那位女性的腹部。

    她向那处伸出手,在隔着蜡像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下,默念交换咒语。

    下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空间布袋里变重了一点,伸手去摸,已然能摸到新的圆形碎片了。

    成功了!

    萝依施展魔法,将两个碎片的波动都封印住。

    有了米兰斯伯爵帮她解决所有的魔法机关,这次行动变得十分简单安全,是她经历过最容易的任务了。

    正在萝依打算重新走向包厢后的台阶,下楼离开时,她忽然感到那个方向似乎有些动静。

    她连忙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躲在了那位无脸女性的蜡像后面。

    只见包厢尽处本该封的墙壁透出异样的裂缝,缓缓移开一道暗门,露出一位女性的手臂。

    这里还有人!

    萝依顿时感到不妙,那道暗门的旁边正是她下楼必须经过的楼梯,她暂时出不去了。

    然而下一刻,暗门的移动突然终止。

    “亲爱的,我又见到他了。”

    一道清凉如水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娃娃音,却不显得稚嫩,反而有种阴柔感。

    萝依确信自己从前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

    这是谁?

    “你问我他和以前一样耀眼吗?哦,这是当然的。他那样完美,是光明神的孩子,多少人嫉妒他,给他制造过那么多磨难,但是从没有人将他从神坛上拉下来。不过这次,他恐怕有难了。”

    他在说米兰斯伯爵。萝依觉得事情更加难办了。

    “他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但绝不是你心里的,对吗?”

    “你心里只有我……”

    他的呢喃逐渐变得低沉,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梦境。

    “你会每天都陪着我,这个剧场是属于我们的,你站在灯光下替我享受社交场上的繁华,而我躲在包厢后的暗格里。”

    随着这句话落下,暗格的门又开始渐渐往后移动。

    “但我们听到的音乐是平等的,看到的舞蹈也是,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在上帝面前,我们一样完美无缺。”

    萝依看见那女人的面目时,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声。

    只见暗门后面的人竟然是安娜!她的神色温柔而愉快,目光中闪烁着少女天真的幸福。

    而她的左手似乎还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只是姿势有些怪异。

    “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他是光明圣子,他是你的未婚夫,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那道清凉的娃娃音逐渐变得阴冷而危险。

    “你崇拜他,你爱他!不过……”他的声音变低,变得平缓,有种怪异的温柔。

    “很快,我会划伤他的脸庞,瓦解他的四肢,把那堆流血的丑陋白骨给您看的,到时候您一定再也不会爱他了,您恐怕避之不及。”

    “爱情就是这么简单,不是吗?”

    暗门彻底打开,萝依终于看清那在暗光里显得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机械轮椅。

    男人坐在轮椅上,他有一张阴柔而俊美的娃娃脸,脸色惨白如鬼魅,他的右手牵着安娜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已经将安娜柔嫩的手握得变形,拧成一线——准确来说,是安娜蜡像的手。

    而更为恐怖的是,萝依看见他身后的暗室里还藏着各种各样的安娜蜡像,有不同的神态,服装,甚至不同的年龄。她几乎在这里见到了安娜从小到大每个阶段的模样,细致入微。

    “你觉得呢?”男人面对空无一人的包厢说道,眼眸眯起,“藏在这里的好奇鬼!”

    随着话音落下,光明魔法毫无征兆地顺着地板蔓延开来,迅速得犹如沙漠中的风尘暴。

    萝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但是她知道,一旦被发现,她就死到临头了。

    因为她的藏匿技术比她的战斗能力更强,能看穿她的藏匿的人,实力一定远远超过她,比如面前的这个人——兰卡尔家族的长子布莱克,光明大陆里唯一坐在轮椅上的天才魔法师。

    萝依迅速地从包厢里跳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抬头看见包厢地板的金光已经覆盖到了最边缘。

    好快的魔法。

    不过情况恐怕比眼前显示的更糟糕一点。这不仅是因为这里的地形她不熟悉,更因为她不敢随意使用黑魔法,一旦她的身份被发现,之后的事情就会更加艰难。

    她只有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利用米兰斯给她的胸针,抓住机会,一次制服他。

    然而,她刚刚落地,受到攻击的剧痛就从足底传来,瞬间传遍全身,让她感觉自己正在从身体里开始腐烂。

    原来光明魔法也可以这么卑鄙!

    萝依立刻意识到,包厢地板上的阵法是虚假的光影魔法,而布莱克真正的魔法攻击本来就是设置在一楼地板上的,等着她被光影欺骗后自投罗网。

    在极致的危险中,她的心训练有素地冷静下来。

    她之前都在研究米兰斯的魔法攻防习惯,所以忘记了光明魔法还有一些卑鄙的用法,这不是她的能力缺陷,只要及时改变思维,她还有机会。

    萝依喝了一瓶急救药水,用抓手吸附墙壁,在观众席中间藏匿起来了。

    布莱克仿佛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中了攻击后还能快速藏起来,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能感受到你在哪里,躲着是没有用的。”他随即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像在看舞台上的小丑供人取乐。

    但是萝依完全不受影响,她耐心地施展着传送魔法,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回忆那天晚上的场景,组织着她的陷阱。

    布莱克在几次扑空后,就失去了耐心。

    他原本还想保全这个剧院的布置,可是在他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慢慢受到她的引导而变得被动时,他的目光变了。

    这种威力无穷的充满控制力的手法无端地让他想起了米兰斯。

    “让我瞧瞧你见不得光的模样吧!”

    布莱克不再顾及什么,手中的魔法棒发出刺目的光芒,直接探出几十道光手,拨开所有阻碍去抓萝依。

    巨大的魔法漩涡形成的引力拖慢了萝依的速度,她被后方的光手出其不意地抓过去了,瞬间感到呼吸困难——她的脖颈落入他的手中。

    然而,在她即将刺出胸针的时候,她感到呼吸忽然顺畅了。

    她看见布莱克的脸,和他稍稍放松的手臂,他看向她的目光好似有一瞬间的失神。

    “真像啊。”他说,在这一刻,他仿佛痴迷地贪恋着什么,又在与她目光相对的时候回过神来,眯起眼睛,“你和安娜是什么关系?”

    萝依喘了几口气,她感到刚刚喝下的急救水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失效,现在竟然已经开始觉得五感丧失,全身发痛了。

    “你和安娜是什么关系?”他又重复了一遍。

    萝依觉得他疯了。她和安娜能有什么关系?

    他难道疯狂到了看见一位女性就觉得是安娜的地步了吗?

    “您既然这样认定了,”她说,为了给自己拖延时间,“为什么还要问我?”

    “不要给我耍这种花招,”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失望,"安娜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

    萝依想笑,这种渴望被爱却只能在黑暗里腐烂的模样真是恶心又可怜,和她一样。

    “你是安佐伦家族的哪个女儿?我之前为什么没有见过你?”布莱克又问道。

    萝依这时候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现在的脸是经过米兰斯魔法调整的,也许他无意中把自己调成了和安娜有点接近的模样,让布莱克误会了。

    “我和那家人没有关系。”她说。

    "我明白了,私生女。 "布莱克说道,露出了一个灿烂得吓人的笑容,“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了。”

    “成为我的安娜吧,你虽然没有它像她,”他用目光指向了那个还在二楼包厢的安娜蜡像,“但是你有表情和体温。”

    他低头吻向她。

    萝依装出惊恐的表情,提起一击必杀的准备,耐心地等待着他接近——

    金光冲天而起。

    她用最刁钻利落的手法刺出了匕首,这样的攻击让神明都无法躲过。

    布莱克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轮椅立刻飞速转动后退,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汩汩涌出。

    “婊/子!”他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愤怒地喊道,“去死吧!”

    他的反击来得太快了,几乎是突破他极限的歇斯底里,眨眼间就到了她面前。

    萝依没有想到这么强的魔法都没能杀死他,但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自己身上亮起了莹润的光泽,将她从攻击中毫发无伤地保护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感觉到了米兰斯的气息,但是睁开眼睛时又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在胸针上预设了他所能施展的最顶尖的保护魔法,而这种魔法连暴怒下的布莱克都不能击破。

    布莱克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息,他的目光变得猩红,露出了猖狂的笑容。

    “原来你是米兰斯的情人!”他忽然放下捂住伤口的手,向她伸了过来,精致的娃娃脸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就太好了,让我给你们好好上一课吧!”

    随着他接触到她的袖口,萝依感受到自己进入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空间隧道。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对上花园里贵族来宾们错愕的目光。

    那些目光使得夜晚的风都寂静了,一道道好奇与惊讶成为了死神恐怖的凝视。

    这是定向传送魔法,她被传送到了花园里!

    还没等萝依有机会反应,布莱克就抓住她,狠狠地推搡了一下。

    作为顶尖杀手,萝依的身体反应远高于这些脆弱的法师,可是她为了不引起注意,只能放弃躲避,顺势摔在了草地上。

    “哦!”周围发出一阵惊呼,这声音引来了更多人。

    “这不是米兰斯伯爵先生带来的管家小姐吗?”有人窃窃私语。

    “天哪,这是布莱克子爵先生,他竟然当众出现在了这里。他以前最讨厌社交场合。”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好像都受伤了。”

    布莱克坐在轮椅上,抬头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扬起声音说道:“这个女人刚才想要刺杀我,被我抓住了,有谁知道她是谁吗?”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他们都知道这是米兰斯伯爵的管家,但是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我再等一会儿,如果没有人来认领,我就当场处死她。”

    “假如有人知道幕后凶手,我将提起最高法院诉讼,让教会和皇室惩罚那个背叛光明与和平的家族,找出我们中的叛徒。”

    萝依感觉到急救药水的威力近乎于丧失,自己的行动和感知能力都下降得非常厉害。

    她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看见米兰斯伯爵朝这边走了过来,可惜的是,她已然没有能力看清他的表情。

    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了。米兰斯根本没有必要救她。

    他是保守党想方设法要打压的人,又正处于危险的风波中,对他而言,最划算的方法就是放弃她,保持沉默,或者怒斥她的背叛,与她划清界限。

    布莱克也看见了米兰斯朝这里走来,他胜券在握地冷笑,提起法杖毫不客气地往萝依身上戳去,像在随意折磨和羞辱一只无法反抗的笼中雀,直到羽毛凋零,鲜血淋漓。

    萝依在他法杖尖端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窒息,像要把她拽进无尽的痛苦深渊。

    就在法杖尖端即将刺入在她胸口时,她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魔法波动从头顶闪过。

    伴随着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萝依睁眼看见正在飘落的布莱克的发丝,和从空中折转方向飞旋回米兰斯身边的魔杖。

    布莱克的脸色从所未有的难看,他放大的眼瞳中还留有受到惊吓后的神色,因为愤怒而绷紧的嘴唇让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更加恐怖。

    米兰斯伸手抓握住空中飞回的法杖,向这里走来。

    旁边的人都自动退去,为他让开道路,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敬畏。哪怕他们都知道好戏即将开场,而他是被设计在剧本中的受害人。

    “伯爵先生已经忘记这是在哪里了吗?”布莱克冷笑着说道,抬手举起了法杖,“你的女仆刺杀我,而你竟如此不敬,西翡家族难道想对兰卡尔家族发起战争吗?”

    随着他将法杖从上到下重重一挥,护卫们都冲了上来,把整个花园包围成了密不透风的圆圈。

    身穿银甲的卫兵们走到了萝依面前,将她层层围住,像看押一个囚犯。

    维尔福等兰卡尔家族的贵族和少数与他们关系亲近的贵族朋友也都站了过来,顶尖的光明法师所形成的压力,让萝依感觉更加眩晕,他们好像围墙里的一道道铁栅,无可打破地封锁住了她的去路。

    萝依觉得,她现在只要做出随便任何一个动作,卫兵手下的长枪就会扎在她的咽喉上。

    她的五感封闭而模糊,大脑却从未如此清晰,她在生与死的边界中想起了很多画面,狼群,年少的凯特,在她的匕首下流出鲜血的魔兽……想起了宫殿中的魔王,她唯一深爱的人,和立刻随之浮现的安娜的脸庞。

    她永远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她的父母把她抛弃在荒原上,凯特抛弃了她选择安娜,还把她不管死活地抛在了这条险峻的道路里,而米兰斯,他也会抛下自己吧。

    她茫然地张望四周,感到被困在无形的牢狱中,就像一直以来所经受的囚禁,走不出魔王城堡,走不出黑暗里的血腥,走不出痛苦和虚无的囚笼。

    “起来吧,亲爱的小姐。”

    萝依有些迟缓地抬眸,看见伸向她面前牵她的手。

    像在梦境中一样。

    无论是面前的这只手,还是那温暖而坚定,仿佛在即将刺来的刀剑面前对她说这只是个游戏的声音,都像只会出现在梦境中一样。

    萝依颤抖着动了一下手指,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向前,正在挣扎时,米兰斯却已伸手握住了她。

    她感到周围瞬间变重的是那些贵族们的威压,可是这一切都被米兰斯抵挡住了。

    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了起来。

    她奇迹般地在周围堂而皇之的阻力和杀意中逃了出来,就好像能视他们如无物,然后,被他护在身边。

    “没有人的法杖可以落在她的身上。”米兰斯用最严峻而冷酷的声音说道,俯视布莱克,这是萝依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神情,哪怕是在那个她闯入的夜晚,“假如你享受羞辱他人,肯定也很乐意受到羞辱,是这样吗,布莱克子爵。”

    他的目光扫过布莱克脸颊旁被削下来的头发。

    “很好,很好。”布莱克从极致的愤怒中冷静下来,脸色恢复了白纸式的平静,“那么请您把这些话留到大牢里和检察官去说吧。”

    这句话在人群中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米兰斯伯爵不仅是世俗贵族,还是教会圣子,这是他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如果不是具有一定规模的重大事件,没人能把光明圣子打入世俗地牢。

    因此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不可能有人说出如此荒唐的话语。可是现在,布莱克竟然敢说这话,难道他已经……

    “现在,”维尔福站了出来,展开手中的卷轴,向众人展示,“请所有参会的朋友都在这张卷轴上面签字,共同揭发光明圣子米兰斯伯爵和魔域私下来往,出卖尊敬的预言家克里斯汀安娜,刺杀保守党派世家长子布莱克等罪名,集体上诉,请求将他打入大牢。”

    人群骤然从哗然变成死寂,此刻他们当然都知道了,布莱克,或者说兰卡尔家族的倚仗就是他们。

    有些贵族先生的眼睛里已经放出了狐狸般的光芒,显然,这一小部分人很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件意想不到的事,而其他的人则或喜或忧,虽然都没有显露在脸上。

    保守党派里虽然有和米兰斯私交不错的,但在这样的政治立场问题上,他们想要拒绝签名也显得很为难。只有中立党派的人显示出了明显的抗拒,可惜他们是非常小的一部分。

    “请等一等,”拉夏尔老夫人说道,“现在只有一面之词,如果想要我们签上这样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需要调查清楚。”

    听到这样的话,有人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觉得这老夫人有些碍事,但也不能多说什么。

    检察官诺迪亚托走上前来,此刻他已然从一名参加宴席的宾客转换成了工作状态,站在众人中央朗声说道:“那么,现在就请这位管家小姐为自己申辩。如果兰卡尔家族所说的情况属实,并根据议会规定获得了超过2/3有参议资格的贵族的签名,可能今天就要麻烦米兰斯伯爵先生跟我走一趟了。”

    萝依这时将一切都看明白了,在来的路上,她曾经背过光明大陆里几百位贵族的身份和人际关系,知道受邀的贵族恰好有超过2/3是参议员。

    这原本就是一场针对米兰斯的阴谋,而她恰巧成了新增的一条罪名而已。

    只不过,兰卡尔家族有什么资格让这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愿意冒着风险……

    威胁。

    是的,只有威胁这一条路。

    那他们能通过什么威胁呢?

    萝依感到浑身寒流窜过,身上发软,米兰斯一把扶住了她。

    她不受控制地倒向他的肩头,贴着他昂贵而柔软的法袍,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起伏平稳的呼吸。她紊乱的心跳在这种平稳的力量下慢慢静下来,好像找到了避风港。

    他不觉得害怕吗?

    萝依模模糊糊的想到。为什么都到了危难的关头,他还如此安定,甚至有心情照顾自己是否摔倒?她被检察官要求发言了,他很可能马上就要遭殃。

    “别怕,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察觉到她微微仰头的动作,伸手圈过她,另一手轻轻托着她的下颚,给她喂了瓶魔药,“你按照真实情况说就好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萝依喝完药水,感到自己的体力逐渐恢复,看向众人和检察官说道:“我以光明神的名义起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刺杀布莱克子爵!我只是迷路了,正好撞见了他。”

    众人等了一会儿,看到光明神的审判并没有降临,说明她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于是神色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布莱克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脸色阴郁,但没有多说什么。

    只有米兰斯知道,萝依无论说什么光明神都不会产生任何反应,因为她身上不带有光明气息,不归属光明神管。

    “只可惜我撞见了他在和人偷情,他恼羞成怒就想杀了我,我现在身上还带着他的魔法攻击,不信可以让医生来检查!我受伤的时间比他喉咙口的刀伤要早得多。”

    “你一派胡言!”布莱克激动地说道,魔法光波顺着地面直接打了过来。

    米兰斯的法杖在地上一点,魔法撞上了那道光波攻击,让大地都颤抖了一下。

    魔法的余波将布莱克的轮椅往后推了出去,他用拐杖撑地才稳住。

    “两位先生都请息怒。”检察官连忙站到中间说道。

    “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您的新任管家拥有如此强的刺杀能力,恐怕就算是您本人,也未必能在我的喉口留下这么深的伤口。”布莱克紧紧盯着米兰斯的眼睛说道,他脖子前的血液已然开始凝茄,“而且她的胸针更像顶级一次性魔法道具,不是管家日常出行所携带的武器,这又怎么解释?如光明神所承认的那样,就算她之前没有想过要刺杀我,但是在那一刻,她对我造成了实质上的伤害。”

    “双方陈述结束,我认为,需要先将这位小姐带走调查,如果调查无罪再释放。”检察官先生说道。

    “我要求给我的管家做医疗检查,现在当场进行。”米兰斯说道。

    “这是合理的诉求,伯爵先生,不过,我们可以将这位小姐带走之后再做医疗检查。”

    虽然在检察官做出判断之前,众人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但这样的偏心还是让人有些感叹。

    “我知道有时候公正不能让人说话,不过,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奏效。权力和财富可以让您说话,”米兰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的法杖也可以。”

    “您这是……”还没等检察官把话说完,米兰斯不再理会他,已然面向众人朗声说道。

    “我检举兰卡尔家族给在座的超过三十位贵族投毒。”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维尔福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毒药下在花园的茶歇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检察官先生不敢在此时给我的管家做医疗检查的原因。”

    “天哪!”“这是真的吗?”众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慌,也许还有少部分闪躲的目光。

    检察官的脸色一变再变,他这次学了聪明,决定不再着急说话了。

    “这就是兰卡尔家族有恃无恐地要求大家联名检举我的原因。”米兰斯说道,“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急躁和敷衍有多明显,如果不是有毒药作为底气,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需要一个说法!”这一段话让所有人都坐不住了,他们的直觉已然相信了米兰斯的说法。

    “请给我们一个真相!”

    维尔福给卫兵们使了一个眼色,危险的暗流在花园里涌动起来。

    萝依原本靠在米兰斯身上休息,敏锐地感觉到了杀气,顿时睁开眼睛。

    “但是大家不用惊慌,”米兰斯说道,萝依偷偷勾住他的小指轻拉了一下,他的声音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毒药的解药就在那碟难吃的丸子里。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那东西虽然非常难吃,但是有好几个人都吃了一整颗,他们分别是和兰卡尔家族关系非常近的检察官诺迪亚托……”

    “这是诽谤,这是诽谤!”检察官大声叫嚷起来。

    “我可以向您保证,”米兰斯说道,“您意图对我做的一切才是诽谤,而且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他藏在众人视线盲区的手握紧了一下萝依的手,以示明白。

    “他们打算对你动手了。”萝依的声音有点疲惫,甚至带着隐隐的绝望。

    “别担心。”米兰斯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不会有事的。”

    萝依再度闭上了眼睛,她想,当米兰斯自顾不暇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还拖着自己这个伤的路都走不了的人呢?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信任,好似他说的任何话都是一定会兑现的承诺。

    这很荒谬,违背了一个独行杀手十几年来的经验,但是她带领军队很久,知道这是什么——因为常年配合作战而亲密无间的队友。

    虽然他们才认识了三天。

    “如果觉得累就睡一觉吧,”米兰斯温柔而郑重地说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了。”

    ……

    萝依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来时的马车上。

    噩梦里颠簸着要吞没她的海浪,其实是马车在山路上前行时的起伏。她松了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米兰斯问道。

    “事情解决了吗?”萝依几乎同时说道。

    “是的。我这次有备而来,带了很多召唤光明精灵的符咒,他们试了一下觉得没机会,就不敢真的动手,事情以协商的方式解决了。”米兰斯用最简短的语言做完重要的解释之后,微笑着调侃道,“要是解决不了,我们就该坐上通往天堂的马车了。”

    萝依彻底放松下来,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伯爵先生真有种神奇的魔力,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开得出玩笑呢?

    她又想起什么,忽然紧张起来。 “我的包裹……”

    “完好无缺。”米兰斯说道,“你睡觉时被它压得太难受,我就拿开了一点。”

    萝依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飞快地将包裹重新抱在怀里,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碎片。

    米兰斯看见她心无旁骛的模样,微笑了一下,觉得有种莫名的可爱。

    原来无视他也算是一种可爱吗?他无聊地想到这个问题,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就不想了。

    萝依确认好了所有物品,再度抬起头,看向米兰斯的时候,目光却顿住了。

    她这时才看见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伤痕,长度和深度都和布莱克脖子上的类似,她确认自己在昏迷过去之前,他身上还没有这道伤。

    “您受伤了?”她问道。

    “嗯。”米兰斯企图敷衍过去,“谈判中的一点小筹码,这不要紧。”

    以萝依原本的性格,话题就会到此为止了。但是她不知为何,在看见那道深深的伤痕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哦,亲爱的小姐。”车厢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而爽朗的声音,“那段经过可真是太精彩了,您没有亲眼看到,会遗憾终身的啊!”

    “布鲁托先生?”萝依诧异地问道,“您是在驾驭马车吗?”

    “是的,我就在这附近度假。”他回答道,“来做马车夫赚点外快。您知道吗,那时布莱克拿他身为子爵被刺出伤口说事,要求公平。伯爵先生当场答应了,摘下胸针,在自己的脖子前划出了几乎一样的伤口,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施展光明腐蚀魔法,让布莱克完整地受到了您所遭受的攻击。简直太精彩了!”

    “您要知道,像光明腐蚀这样大范围,伤害性高,持续性又特别强的魔法,在辅助魔法中属于近四阶魔法,施法时间是很久的。可是伯爵先生竟然在短短瞬间就施展出来了,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觉得不可思议!”布鲁托大声说道,声音中的激动难以掩饰。

    原来让她这么难受的魔法名叫光明腐蚀,还真是贴切。

    萝依回想起了布莱克在从暗格里出来之前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而且暗门在打开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过,又继续打开,恐怕那时他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用说话来麻痹自己,暗地里开始准备施展魔法。

    米兰斯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施展出这个魔法,是真的很厉害。

    “这么强的爆发力,我敢说整个光明大陆找不出第二个法师。”布鲁托又说道。

    “我也这样认为。”萝依知道伯爵先生是为了自己报仇,心中那点微妙的感念,让她一反沉默的常态说道。

    “自从九月第三个星期天的晚上,伯爵先生就一直在锻炼如何缩短施法时间,提高爆发力……”布鲁托接着说道。

    九月第三个星期天的晚上……那不就是他们交手的晚上吗?

    萝依感觉自己打了个哆嗦,都不敢去看米兰斯了。天哪,他竟然这么可怕,还想锻炼出更强的爆发力。他再强一点,她就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了。

    亲爱的伯爵先生有必要这么勤奋吗?

    她没有想到米兰斯开始锻炼爆发力完全是因为被她的爆发力所惊艳,从而产生了启发,正如同他步步紧逼的法阵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启发,被她回去后潜心研究,运用在今天的战役里一样。

    “有时候您的耳力没有必要这么好。”米兰斯无奈地对马车头说道。

    “太抱歉了亲爱的先生,我的耳力不受思想的支配。”布鲁托爽朗地笑了,随后又对萝依说道,“亲爱的小姐,我建议您作为管家多多观察伯爵先生的生活,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您会慢慢发现他不为人知的可爱一面呢。”

    “最好不要。”米兰斯笑了一下,说道,“我并不如管家小姐可爱。”

    “我会完全尊重伯爵先生的意愿,”萝依说道,“亲爱的先生如果不愿意我这样做,我就不会观察他的生活。”

    “哦,真完美。你们才共处了三天,就让我觉得我才是外人了。”布鲁托笑着说道,“看来我马上就要退位让贤喽。”

    第26章

    马车一路向前行驶, 萝依感到第二瓶魔法药剂的作用在逐渐消退,痛苦重新席卷而来。

    交谈结束后,她一直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的软枕上休息,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动静,米兰斯则专心地低头翻阅着什么资料,两人安静地共处。

    萝依逐渐觉得额头上控制不住地渗出细汗,马车轻微的颠簸就像是山崩海裂的地震一样,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身子前倾,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鲜血喷在奢华的毛绒地毯上,留下了刺目的污迹。

    “怎么样了?”她恍惚间听见米兰斯的关切,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却无暇顾及,在咳血的过程中乌发散乱下来,唇角边挂着血泽,狼狈至极。

    萝依感到米兰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企图托起她的下巴查看,顿时惊恐地躲开了。

    米兰斯看到她抗拒地几乎挣扎的动作, 愣了一下。

    萝依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双手的环抱里,尽可能躲在马车的角落。

    她身边的地上,马车的座位上,都是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显得更加骇人的血迹,将每处地方都弄得不堪而令人扫兴,就像破烂的稻草人企图用亮丽的外衣遮掩自己,却最终无济于事。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好吗?”米兰斯说道,他的声音很温柔, 是她以前从没有得到过的温柔。

    “这是受伤后的正常反应。”萝依却低头面对角落说道,“不会因为你看了就变好。”

    她只想在他面前消失,他越是这样关心自己,她就越觉得暴躁和惊慌。

    她低头看到裙摆上的血迹,在柔软昂贵的丝绸上显得那样触目惊心,她此刻的狼狈只会比这些更加明显。即使不抬头,她也能想象自己的脸庞是怎样污浊不堪,彰显出丑陋,可笑和无能。

    她脑海中又回响起凯特的话语,他站在阴暗的洞穴口,深邃的面庞上带着可怖的伤疤,而她也同样遍体是伤。

    “除了我,没有人会接受你弱小无能的一面。”

    她清楚地记得他抚摸她脸庞时冰冷的手,和看向她的红色眼瞳。

    她一直都执行得很好,她是没有情绪和弱点的冰雪人,她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以最完美的状态出现在其他人的面前,哪怕是死亡的前一瞬。

    可是现在,情况完全超过了她的掌控。

    “再喝一瓶魔法药水吧。”米兰斯将药水放在他们中间的座位上,轻声说道。

    萝依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平静的话语就这样彻底冲进了她的禁区,将恐惧和其他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全部释放出来。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继续在他面前保持完美的一面,拥有倾倒世俗的美貌,无懈可击的举止,可是现在……在米兰斯心里,她再也不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合作者了,她是如此狼狈,被他一览无遗的狼狈,甚至糟蹋了他的马车。

    他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假如他知道她其实如此不堪一击,他会不会看不上她的能力,不再愿意继续合作,甚至抓住她的弱点算计她呢?

    马车厢里的血腥气味仿佛无形的铁链缠绕着萝依,让她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伯爵先生。”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弄脏了您的马车,我会如实赔偿。”

    她尽力维护自己的体面,同时确保头低得足以让他看不见自己此刻不太漂亮的模样。

    米兰斯没有立刻答话,他念起咒语,马车内令她窒息的血腥气散去,空气焕然一新。

    “以后的事情不着急,我们都休息一会儿吧。”他的声音柔和而令人安心,“今天很累了。”

    他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要提前对您表示谢意,承蒙您的友善和责任感,这辆马车的维护就交给您了。同时,我很高兴地提示您,这对于萝依小姐来说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因为维护马车本来就是管家小姐职责内的工作,您虽然支付了赔偿,但也可以因此拿到酬金。”

    萝依此刻沉浸在黑暗中的心情在他阳光般的话语中停顿了一下。酬金、管家小姐……这些词汇仿佛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她完全沉浸在这场扮演游戏中,不带有更多任务,也不是可能会在日后和他站在战场两侧的魔域王后。

    米兰斯说完这些话,顺手捡起了刚才被他放在一边,不小心被马车颠簸到地上的卷轴,重新拿在手中查看。

    萝依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感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于是偷偷去看他。

    烛灯的光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和之前一样专注地看着卷轴,没有丝毫往她这边过多关注的意向,好像中间这场插曲完全没有发生过,两人依旧相安无事。

    萝依松了口气,她感到自在些了,好像马车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观察着,确认无人注意之后,伸手把米兰斯放在两人位置中间的魔法药水拿了过来,安静无声地喝了下去。

    喝下药水之后,萝依的身体不再做出各种刺激反应,而是变得疲惫和虚弱。

    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重新靠在车厢上睡觉。

    沉重的身体拖着她的灵魂下坠,她越来越觉得冷,身上一阵阵寒流窜动,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她睁开眼睛寻找,发现车厢里有一方折叠整齐的暖毯,然而放置在米兰斯的右手处,而她想要拿到就必须从他身前伸手绕过去。

    她顿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想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力,再在他面前做出这种可怜的动作。

    最终,她从自己座位的下面找到了一个软枕抱在怀里。

    半梦半醒的虚无中,她额上的虚汗从未停止,浑身越烧越烫。

    她的头脑在高温中变得晕乎乎的,调整睡姿时,手背触碰到了什么毛绒暖和的东西,于是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她好像看见那方暖毯正放在她手边,被她无意中打到了。

    它没有被打痛吧?她想。她的手虽然在战场中显得那样脆弱,但是比起软绵绵的布料来说,是一种很强势的存在吧。

    等一下,所以这块毯子竟然在她的手边吗?

    她顿时非常开心地把毯子抱了过来,展开披在身上,感到自己被温暖和柔软包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至于其他复杂而神秘的问题,被她一并带入了安稳的梦乡。

    这块毯子为什么忽然变了位置?也许她的记忆出现了错误,也许……

    她的梦境也不太明白。

    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

    米兰斯感到身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均匀后,从卷轴上方微微抬头,向身旁的少女望去。

    夕阳的余晖早已落下,挂在墙壁上的烛灯已成为主要的光明来源。他看见她依偎在车厢角落,头顶上方的烛灯从灰蓝的夜中照亮她绝美的容颜。

    她的半边脸颊被凌乱的乌发所遮挡,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显出苍白和脆弱,像被风雨吹打出伤痕的玫瑰花瓣,又像裂开细碎光痕的琉璃,那是一种介于生命和死亡之间的令人震撼的美丽。

    她娇小的身体躲藏在他悄悄为她拿去的绒毯中,随着烛灯的光线变弱而模糊在夜的想象里。

    米兰斯很少经历这样的夜幕,灯光照过她时好像有了别样的魔力,把周围的夜色变得像绒布那样厚实而柔软。

    他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将原本被自己拿到桌上的烛灯又重新挂回了车厢壁,把卷轴卷起放在桌案上,撩起车帘望向外面的景色。

    “还有多久能到?亲爱的布鲁托。”他问。

    “很快了,保证能赶上明天神使庄园美味的早餐。”伴随着布鲁托回答的是清扬的马蹄声。

    ……

    次日清晨,萝依是被一阵香味饿醒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车厢内温暖敞亮,清晨的风带着美食的香味飘荡过来,温馨而美好。

    车厢内的物品都已被收拾进包裹里,米兰斯正在打开车门,萝依从他身边望过去,看见马车已停在了神使庄园的城堡门口。

    “早上好,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对她微笑,“我们运气不错,赶上了早餐的最后时刻。”

    “哦,我就说能赶上的。”布鲁托爽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愉快地说道,“我的判断从来没有出错过,只要亲爱的先生和小姐快点下车。”

    萝依站起身子,却差点摔倒,她正要用手去撑车厢墙壁,米兰斯已经扶住她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反手挽住。

    她被他细心地扶到了门口,正要随着他前后下去,却看见他的脚步停住了。

    “等一下,”他转过身面对她说道,“现在该换个姿势了。”

    萝依还没有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感到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举起,身子一轻,眨眼之间,她就被抱下了马车。

    她因为不习惯失控的感觉,乱动了一下,不小心碰掉了米兰斯腰间的卷轴,把它碰在地上散开了。

    下一刻,她重新踏在地面上,被一旁上前迎接的女仆扶住。这时她才想到自己刚才挽着米兰斯的姿势不适合被别人看见,那不是一个管家该对主人有的样子,而是属于贵族少女和青年间的,正如安娜挽着他的模样。

    正在这时,米兰斯伯爵走下马车,已站在她身旁。

    “请帮我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吧。”他向布鲁托微微点头说道。

    “好的,先生。”布鲁托立刻说道。

    萝依有点诧异地看向那个卷轴,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就是米兰斯在马车上专心看的卷轴,怎么这时却用如此随意的态度让布鲁托收拾起来了?

    她好奇地往布鲁托手中看了一眼,却见那卷轴在她发病的时候也许掉到过地上,沾上了血液,上面一片暗红,字样全部被已经血渍覆盖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立刻回忆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发病后看见的场景。

    伯爵先生就对着这个东西看了一路啊。

    她脸上发烫,顿时想用隐身术原地消失。

    早餐十分美味,神使庄园的美食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只是这一次,萝依却因为体弱而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就去休息了。

    也许人是不可以放松下来的,萝依一躺进房间就再也动弹不得了,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

    米兰斯伯爵请医生来为她诊断开药,可是光明腐蚀是没有治疗方案的一种病症,只能靠修养和恢复。

    这种腐蚀伤害因体质而异,萝依从小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魔域长大,因此免疫力和体质非常差,一旦遭受到腐蚀伤害,就会展现出比常人严重好几倍的病症。

    在原本的计划中,这次事件结束之后的第二天,米兰斯就会启程去魔王城堡里救安娜回来,而她则会为他打点好一切。

    而现在,萝依感觉自己确实辜负了米兰斯。她躺在床上的这一整天都在害怕和他见面,好在伯爵先生并不着急质问她,等到晚上才来到她的房间。

    “您对于之后的计划是怎么安排的?”米兰斯问道。

    他语气依旧和平时那样温和而轻松,仿佛阳光照在花瓣上的晨露,让人忘记烦恼与痛苦,忽然觉得这让人心酸的世界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对不起,亲爱的先生。”萝依说道,缓缓取下了从前从未离开她身边的血戒,手中感受着戒指的纹路,那些印记像是都刻在她的心里,“我将这枚戒指给您,您就可以在魔王城堡里自由进出了,只是很抱歉,我不能为您做更多的事了。”

    “那么,您还是愿意我明天出发吗?”他又问道。

    萝依愣了一下。

    “您目前一个人待在庄园里可以吗?”米兰斯伯爵索性说地直接了些。

    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的身份在这里很不方便,且现在无论哪方势力都处在动荡之中,神使庄园离开了米兰斯就不是安全的地方了。一旦出现了什么事,以她现在的状况,只能成为板上鱼肉,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会愿意他离开,她当然希望他留下来。

    “我以您的意愿为意愿。”可她还是说道,“亲爱的伯爵先生。”

    “我的意愿,我想是不言而明的。”米兰斯微笑着说道,“可是我也没有抛下同伴的习惯,所以来征询您的意见。您能够照顾好自己吗?”

    萝依再度愣住,她的心好似不能平静了,很多思绪在她的脑海里纠结成一团,让她平时冷静清晰的大脑变得混乱。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冰蓝漂亮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和令人心碎的茫然,“我其实有些不明白。”

    米兰斯垂眸看着她,静静等待着她说下去。

    “我相信您一定明白,在昨天的宴会上,放弃我是最有性价比的选择,可是您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萝依问道。

    “这是同等的,”米兰斯说道,“您在危急关头也没有选择出卖我,您考虑到我们的处境,不敢在宴会上使用黑魔法,这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萝依还想说什么,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

    米兰斯看出了这一点,他的目光变得郑重而温柔,深深地凝视着她。 “尊敬的小姐,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我在与您接触之后,感受到了您的可敬,也真心将您当做我的盟友。”

    “请允许我向您说一些原本不必要的话,以解答您的疑惑。我认为您的观察力和决策力是非常出色的,您也拥有超群的地形识别和记忆能力。您擅长政治、行政和管理事务,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管理者。除此以外,我们的沟通十分高效,您可以在我没有做出解释的时候就理解我的意思,我也是同样的,而且您拥有明确而公平的界限感,是一位值得信任且令人省心的合作伙伴。”

    “在战斗方面,您的爆发力和藏匿能力非常强,令人钦佩。不过,希望您不要介意,您虽然非常擅长小型魔法的连贯使用,但是对于大型魔法的掌控能力不强,而后者正是我所擅长的。”

    “是的。”萝依说道,她奇怪地感到自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开心。

    那种情感同时伴有一种微微战栗的酥麻感,那是种被看穿后感到危险的信号,在此刻却让人大跌眼镜地与欢喜同在。他的话语有种魔力,让不喜欢说话的她开始享受这段交谈。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很让人迷恋。她之前已然有所预感,她遇到了最懂得自己,同时也是自己最欣赏的人。而今天她确认了这一点,同时还得到了他带着欣赏的评价,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

    “我的专长是大型远程魔法,一米半内的近距离战斗不是我的优势领域,但那正巧是您的。”米兰斯接着说道,“我对地形的记忆能力并不好,正像您在马车上所看到的那样,我经常对着地图看很久并把它背下来。”

    那个卷轴原来是张地图。萝依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心由此满足。

    “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米兰斯微笑着说道,“退一步说,就算我们毫无关系,作为光明圣子的仁慈陋习也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您落入危险中,除非您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需要得到您真心的答案,因为只有您最明白您的身体状况。希望您可以信任我。”他真诚地说道,干净而明亮的目光让人忘记了内心的阴暗面。

    “承蒙您如此坦率。”她的呼吸变得紧张,在他包容的眼神鼓舞中鼓起勇气,第一次不经过任何加工地说出内心所想,“我先前对您说的话并不出于客套,因为我虽然希望您留下,但是基于经验来说,我是可以调整自己的。”

    “我理解您对于未婚妻的思念,正如我对主人的思念一样,因此我没有资格要求您为我延迟行动。”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想起了凯特,他甚至都从来不过问她的意愿,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米兰斯把她放在比安娜还重的位置呢?

    “至于我,您如果需要我将自己照顾好,我就会做到的。”萝依说道,“我做成过很多类似的事。”

    凯特可从来不会管她是死是活,他只需要她的一句“我会做好的”,她已经习惯了。

    “您真的可以做到吗?”米兰斯停顿了片刻后问道,目光中带着关切。

    “当然,我会将自己照顾好的。”萝依说道。

    “那很好。”米兰斯的神色没有太大变化,但是萝依还是感觉到了他心情不错,他从她手中接过血戒,小心地放好,“那么我现在准备出发了。”

    这么迫不及待吗?萝依的心跳动了一下,有些奇怪的酸涩。

    她想起自己落入危险的时候,凯特不闻不问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能向米兰斯关心安娜一样在乎她呢?

    不,也许凯特也这样关心安娜……他也许并不是不懂得在乎谁,只是不对她而已。

    “一切珍重,亲爱的小姐。”米兰斯说道,向她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辞别礼。

    “您也是,敬爱的先生。”萝依压下心中奇怪的感觉说道,可是话音落下时,却依旧感觉到那种无法排遣的失落。

    她又被抛下了。

    尽管这个结局是注定的,也是她认可的。

    随着房门关上,四周是那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

    她享受着漫长的孤独和静谧的夜晚,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并不讨厌,甚至偶尔也有些喜欢。

    可是只有在她主动选择孤独的时候,才能真正享受它,而不是只能落入孤独里。

    在任何事情和她之间,她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她感到自己像一枚尘埃,轻飘飘的,不被在乎,活得却很肮脏。

    也许她最终会被风越吹越小,消失不见,也许会被附上其他杂质,越来越沉重,最终坠落在地面上无法动弹——

    像干裂的沙丘,独自伫立于荒原之中,永远干涸与寂寞。

    萝依忽然觉得口渴难耐,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后还没有喝过水。

    她收起了那些让人酸楚的想法,手撑着床沿慢慢坐起,去拿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茶水。

    她的身体向前倾斜,伸手去拿,却感到手指无力,托不动杯子,于是再往前伸了一点……

    忽然之间,她重心不稳,就这么一头往地上摔了下去。

    视线里的物体都变成了虚影,她感到自己已然摔下了床,脸朝地面。

    正当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全身疼痛时,地板上忽然泛起了水波似的柔软的光芒。

    下一刻,萝依感到自己摔在了一个富有弹性的,软绵绵的魔法保护层上,毫发无伤。

    这个保护魔法来的太及时了,就好像有人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从未真正离开。

    “这就是萝依小姐所说的照顾好自己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夜间独有的低沉和慵懒。

    萝依睁开眼睛,看到光亮从门口处传来,本该离开神使庄园的米兰斯正含笑看向她,目光中的璀璨就像是北极星,为夜空下的旅人指明方向,却也偶尔调皮地藏在云雾里逗弄她。

    “承蒙您的原谅,”米兰斯关上房门,将法杖放在架子上,脱下了夜行披风,“经过观察,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希望能亲自确保您的珍重和我所理解的程度保持一致。”

    他走向床边,摘掉手中的血戒还给她,明亮动人的眼眸凝视着她道。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了。”

    第27章

    萝依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还在梦境中, 没有醒来。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她被光明魔法重新托回了床上,而那位高不可攀的光明圣子则站在床边,把茶水杯送到她的手中。

    “真的吗?您愿意留下来照顾我!”她的嘴唇触碰到温热的水, 像是忽然感受到了一切的真实性, 不由地问道,声音比起平时带上了无可控制的喜悦。

    米兰斯微笑着说道:“当然了,我可从没向您说过谎。”

    “那么,您不去救安娜小姐了吗?”她想起这件事,声音轻了几分。

    “延后几天而已,”米兰斯说道,“不意味着不去救啊,亲爱的小姐。”

    “哦, 对不起,”萝依软下声音,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义, “亲爱的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担心您会因为晚几天与安娜小姐重逢而难过。”她说道。

    “这个嘛。”米兰斯说道,声音如往常般平和, “几天的时间有时候足够漫长了,可是有时候, 也会显得很短暂。”

    “我和安娜小姐还有一生的时间。”他温柔地说道,“您不必因为占用了我们一生中的几天而感到愧疚。”

    萝依的心像是被人轻轻敲击了一下,觉得那么空荡又那么甜蜜。甜蜜是受到他的感染,可是空荡也是。

    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羡慕安娜。

    她拥有两段甜蜜的爱情,拥有很多位真心爱她的男人,可是她最羡慕的是,她拥有一个从始至终都将她当做妻子看待和守护的人,给予她从少年到暮年的承诺。

    不知不觉中,萝依心中的那种空荡里又逐渐滋长了其他的情绪,像夜晚无声攀援城堡的藤蔓。

    她被茶水呛了一口,但咳嗽声被她强行掩盖了下去。

    “小心一点,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含笑说道,目光中流露出关切和爱护,“我知道您很想念魔王,也许不久之后,为您递上茶水的就是他了,到时候您也许就不会走神了。”

    “或许吧。”萝依淡淡地说道,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

    也许她知道,这样的事情即使发生,和此刻发生的事性质也是完全不同的。凯特确实也曾照顾过她,可那是主人对宠物的照顾,不是两个平等的个体。

    平等……在体验过神使庄园的生活后,她也很诧异自己忽然就有了这样的概念。

    “一定会的。”米兰斯说道,他的声音总是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您是位如此可爱的小姐,魔王会喜欢您的。”

    “如果对着这张脸的话,确实有机会。”萝依忽然带着几分嘲讽意味的说道,她想起了米兰斯在用魔法调整她的容貌时,把她变成了近似安娜的脸,让布莱克误会了。

    她对上米兰斯温柔的目光,忽然后知后觉地身上发冷,同时生出一种愤怒。

    “毕竟您也会因此对我温柔一些,是吗?”她不知不觉带上了一点质问的语气,这在平时是不可能出现的,可是她现在却不想管束自己了,也许是因为知道米兰斯不会对她怎么样。

    “尊敬的小姐,”米兰斯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情绪,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由诧异地问道,“您对我调节您的容貌感到不满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

    他把她变得更像他的心上人,以便他排遣思念,可是谁愿意当别人的影子呢?

    萝依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庞上,抬手把被子拉了起来,挡住整张脸。

    她再也不想承接他透过自己看别人的温柔目光了。

    米兰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看到她用被子蒙住头,不回答他的话,既觉得无措,又觉得心里有种微妙的感情。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有脾气。也许,她潜意识里更信任他了。

    “对不起,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当即说道,“我本该想到女士对于外貌的看重的,之前却忽视了这一点。”

    他想起了她在马车上的表现,越发觉得愧疚。

    “那么,以后我为您定制您喜爱的款式的面具可以吗?我再次对于把您变丑一些而感到抱歉。”

    “变丑一些?”萝依有些惊讶。米莱斯伯爵竟然这么形容自己的心上人吗?

    “也许……变丑了很多?”米兰斯感觉到她的诧异,不太确定地说道。

    萝依把被子从头上拿了下来,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不知道是因为被被子捂着而升高的温度,还是因为情绪激动。

    “您看着我,”她睁大一双带着水气的漂亮眼眸凝视着他,灯光照亮她眸中冰蓝的水泽,美得惊心动魄,“您不觉得,我很像您的心上人吗?”

    米兰斯怔住了。

    他冷静而聪明的头脑第一次失去效用,二十年来远胜常人的阅历,在这个时刻也荒废了。

    “您是说……”他用一种过分礼貌的语气说道,也许害怕惊扰了她,或者惊扰了自己,“您觉得我喜欢您吗?”

    萝依也怔住了。

    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又哪里跳过了一个环节。

    可是,现在她似乎已经不能完全聚焦于这个跳开的环节了,因为一种新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分散了她的心绪,让她脸上的热度依旧没能退去。

    “尊敬的伯爵先生,”她的声音变得轻而柔软,甚至不敢称呼对方为亲爱的先生了,“我也许误会您了,哦,当然,不是您想的那种误会,您别误会了。”

    她在言辞中出现的前所未有过的表意不清和重复表意。

    米兰斯也意识到了。他本该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不知为何却偏偏没能做到。

    大概昨天太累了,他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不然怎么会在那个时刻,大脑像忽然失灵了一样呢。

    “您以为我把您变成了安娜小姐的模样吗?”他无声地调节了一下呼吸,重新用平稳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的,”萝依也调整过来,恢复了理性的状态,“因为布莱克子爵说我和安娜长得有些像,我猜这是因为您的魔法。”

    米兰斯沉吟了一瞬,萝依没有错过他眼眸中一闪即逝的惊讶。

    “这是没有的事,”他说道,“我的魔法不会把您具体变成哪种模样,而是在您原本的面容上做大众化调节。”

    “假如您长得十分美丽,大众化魔法就会让您的容貌变得丑陋,但假如您本身容貌稍差,大众化魔法就会让您变得更好看一些。因此我才会以为,您被变丑了许多。”

    “可是这样来说,”萝依微微蹙眉,觉得这话有些荒唐,“难道我的容貌和安娜本来就有点像吗?这不可能啊。”

    在未知面前,她忽然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 “这太荒唐了。”

    “也许是因为布莱克子爵喜欢安娜,所以很容易发现别人容貌上和安娜近似的地方。”米兰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柔声宽慰道,“而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或多或少有相似之处,就算没有,也能被陷入深深思念的人看错成幻觉。”

    “爱情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萝依问道。

    “很有可能,”米兰斯说道,“打个比方,您也许会在某一个时刻觉得我和……您心中思念的魔王凯特有些相似。”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也犹豫了一下,显然觉得这件事的可行性存疑。

    “那真是没有半点相似。”萝依笑了,说道,“你们太不一样了。”

    从气质到容貌,都完全不一样。

    “这也许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米兰斯说道,“不过假如您喜欢的人恰巧也是褐色的头发和眼睛的话,就有这种可能性。”

    当米兰斯说到褐色的头发和眼睛时,萝依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他的面容。

    这种浮现是果断且唯一的。

    并且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假如她没有刻意去调动记忆的话,都想不到第二个符合这种特征的男人。

    她对于这个发现感到有些惊骇。

    米兰斯已经完全垄断了她对这类男人的幻想,或者说,他是她心中这类男人最完美的代表。

    正如提到红色眼瞳的男人,她只会想到凯特一样。

    米兰斯感觉到萝依的神色有些异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放下了这个话题。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道,显得有些懊恼,“我大概不该和您说这么久的话,您觉得累吗?”

    萝依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才感觉自己确实有些累,只是刚才沉浸在对话中没有发现。

    “没什么感觉。”她却说道,她不想让他认为说话对她来说是一种打扰。

    面对这个模糊得近似于没有的答案,米兰斯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问道:“那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萝依欲言又止,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沉默了。

    “我发现您好像一直没有什么需求。”米兰斯的语气中含着温柔和爱护,“希望不是因为和我客气才这样。”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萝依躲开他宛如阳光般明媚的目光,轻声说道,“在魔王城堡的时候,我熟悉所有的药品,可以具体吩咐仆人拿来对应的东西,可是在这里,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但是您可以提出笼统的要求。”米兰斯笑着说道。

    萝依看着他俊美的脸庞,和眉宇间一贯让人感到愉悦与安心的神色,毫无征兆且让她出乎意料地突然产生了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

    “但是这样的话,也许我就要向您支付酬金了。”她没有抑制自己和他玩笑的冲动,因为好像没有这种必要,“这是管家该为主人做的事,亲爱的先生。”

    米兰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优雅而慵懒地从她手中接过空水杯,放在床边的案上,伸手拉了一下旁边呼唤仆人的铃铛绳。

    萝依诧异地听见门外的铃铛被摇响了,马上就会有夜间值班的佣人到门口听从吩咐。

    可是听从什么吩咐呢?

    “不过,”米兰斯含笑的眼眸就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明星,却比远星更炽热、圣洁和浪漫,“让人猜测您未曾说出口的需求可是一件更加高端的事,只有顶尖的管家才能做到。”

    “看来,您得支付我更多酬金了。”他笑着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在门口报到的仆人敲响了房门。

    第28章

    萝依看到米兰斯对门外吩咐了几句,因为离得有些远,而她现在身体正虚弱,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过了片刻,有仆人端着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置着小碟点心,一个盖着盖的瓷碗,和一个小火炉。

    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仆人手里则捧着几包冰袋,在米兰斯伯爵的示意下放置在了一张椅子上,并且搬到了床边萝依伸手可以拿到的位置。

    “您为我准备了夜宵?”萝依的视线又移到了冰袋上面,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怕我在夜晚的时候发烧吗?”

    “嗯,晚上是体温最容易上升的时候。”米兰斯一边说话,一边将托盘和茶水在桌上的位置重新布置好,确保不会被萝依伸手乱动的时候撞翻。

    “那么您就确定我想吃东西吗?”萝依已经在心里承认了他的神奇,却故意刁难地问道。

    米兰斯转过头,垂眸凝视着她,唇角含笑。 “所以,您想吗?”

    好吧。萝依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您是怎么猜到的?”她觉得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感到饿,直到闻到软糯甜汤的香味。

    “您刚才在短时间内喝完了一杯水,证明您渴了。”米兰斯解释道, “一般来说这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您发烧了,第二种是您睡完一觉刚刚醒来。无论是哪种情况,都预示着您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而且您白天吃的也很少。尽管您现在可能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是生病的人夜晚总是睡不安稳,所以我还是建议您多少吃一点,以免半夜醒来的时候胃痛。”

    他在解释这些的时候,耐心又温柔,很像富有学问的神父在帮助聆听者。萝依觉得假如他不是光明圣子,而是进入教会慈善事业的话,将是一名最受孩子喜爱的先生。

    在这个瞬间,萝依终于明白安娜为什么总是用“我离不开他”来描述米兰斯了。安娜在他面前就是需要照顾的妹妹,而没有人离得开这么好的哥哥。

    “看来拥有一名顶级管家是件非常幸福的事。”萝依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感叹道。

    “是的,”米兰斯微笑着说道,“所以我非常羡慕魔王凯特,他是多么幸运啊。”

    萝依听到他对自己的夸赞,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假装没有脸红地低下头问道:“布鲁托先生不能照顾好您的起居吗?”

    “您看到我现在的表现,就该猜想到了。”米兰斯无奈地笑了,“假如他能把这些事做得很好的话,我也不会从小就如此精通。不过,布鲁托先生有他的特长,他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管家。”

    萝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她觉得神使庄园的气氛很好,每个人都能中肯地看待彼此,并且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欣赏。

    “现在有点晚了,我不打扰您的休息。”米兰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回过身说道,“晚安,亲爱的小姐。”

    “晚安,伯爵先生。”

    萝依看着他向她点头辞别,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此刻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却没有感到任何孤独。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灯光比先前更加明亮——她心里是这么感觉的,虽然她知道灯光其实没有变化。

    她拿起精致的刀叉享用着糕点和甜汤,感到暖意从唇齿间荡漾开来,流入全身,很舒服的感觉,甚至有点惬意。

    吃过东西之后,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灭了灯入睡。

    这是她在米兰斯的城堡里过的又一个夜晚。

    ……

    次日清晨,她在大自然的阳光中醒来,没有人催促她,也没有生死一线的任务等着她完成。

    萝依发现在神使庄园里养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心和舒适,因为在这里她只需要休息,剩下的事情都由别人替他操心。

    米兰斯伯爵好像很忙,白天几乎都看不到他,负责日常照顾萝依的是城堡中为数不多居住多年的女仆,名叫玛丽。

    玛丽是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却像天真的孩子,性格活泼,对待任何人都热情大方,就好像这世界上没有坏人,在照顾萝依的第三天,她就开始与她聊天了。

    “尊敬的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宽恕我的好奇吧,您是哪位贵族世家的小姐呢?”玛丽在端来新鲜配制的魔法药水时问道。

    “您心中也许有了猜测?”萝依扬起了一个标准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还了回去。

    “您是安佐伦家族的小姐吗?”玛丽将魔法药水放在床头,站起身笑道,“我觉得准是这样。”

    “为什么呢?”萝依问道。

    “我前天见到,伯爵先生把您从马车上抱下来了,就像以前把莉莉丝小姐抱下来一样。”玛丽说道。

    尤克西翡·莉莉丝是伯爵先生的亲妹妹,与伯爵先生相差六岁左右。萝依很快从脑中找寻出了这条关系。

    “所以,您应该也是伯爵先生的妹妹,不过我在西翡家族工作了很久,却从来没有见过您,所以我猜测您是未婚妻小姐的妹妹。伯爵先生向来把安娜小姐的亲人和好朋友也视作近亲看待。”玛丽接着描述她的推断。

    “很棒的猜测,”萝依微笑着说道,“答案暂时无可奉告,以后有机您会知道的。”

    “明白,尊敬的小姐。”玛丽的目光显得更加好奇了,不过是带有分寸的好奇。

    “您是伯爵先生从前在西翡家族的佣人吗?”萝依忍不住问道,玛丽的性格不太像是米兰斯的近仆,伯爵先生虽然也擅长聊天,但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格。

    “我是莉莉丝小姐从前的仆人。”玛丽说道,“伯爵先生是从来不用女仆的,莉莉丝小姐就让我住在神使庄园里,方便她每次来的时候照顾她的起居。当然嘛,事实上我也会同时照顾安娜小姐,她可比莉莉丝小姐好伺候得多。”

    萝依也曾经听说过莉莉丝小姐是著名的刁蛮公主,很难想象她和米兰斯竟然是亲兄妹。

    “不过,最好照顾的还是您。”玛丽微笑着说道,“您真是一位天使,您的指令清晰而明白,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指令。您一个人养病不觉得厌倦,想找人聊聊天吗?”

    “感谢您的好意,”萝依也微笑了一下,她这时明白了她如此畅谈的原因,“谢谢您主动用工作时间来排遣我的寂寞。”

    不过她也感到了一种陌生和怪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她为天使,而不是魔鬼。

    “这是我应该做的,希望能让您开怀一些。”玛丽说道看向萝依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怜爱,“上个月安娜小姐生病的时候,伯爵先生放下了手中的事,每天都陪着她,她的朋友也会来看她,尽管这样,安娜小姐还是郁郁寡欢。”

    上个月?萝依算了一下时间,发觉那就是安娜刚刚被米兰斯救回来的时候。被关在魔王城堡里这么久,回来后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但是郁郁寡欢……

    她正在思索这件事,就听到玛丽又说道:“伯爵先生是一位很好的绅士,只可惜这段时间他有些忙碌,所以才没能多来看望您。”

    “这没有关系,”萝依有些诧异她会害怕自己介意,“他有他的生活,这很正常。”

    “您真是一位温柔的小姐,”玛丽高兴地说道,同时又叹了口气,“假如保守派人都像您这样大度就好了,我曾经见到过的大部分人都很介意这种礼数,如果主人每天接见客人的时间没有超过半小时,会被看作不尊重客人。”

    玛丽又絮絮叨叨地和她聊了很多话,萝依虽然感谢她的好意,却觉得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听多了甚至有些头晕。

    “亲爱的玛丽,”她说道,“很抱歉,我非常愿意和您谈话,但是忽然感到有些困倦。”

    “哦,您快些休息吧。”玛丽立刻说道,“那么我就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麻烦您为我借几本书吧,谢谢,有了书籍我就不会孤单了。”萝依微笑着说道。

    “好的,我马上就回来,亲爱的小姐。”玛丽愉快地向屋外走去了。

    萝依感到周围久违的安静,觉得舒服多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热闹和交谈的人,通常而言,她喜欢独自一人,因为和绝大部分人待在一起都会让她觉得更加孤独。

    那是一种充斥着不感兴趣,无法理解和无法接近的孤独感。

    ……

    晚上米兰斯来房间里探望她时,她正在看一本讲述庄园建筑设计的书。

    “晚上好,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将房门关上,“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错。”萝依没有从书中抬起头。

    “看来您找到了新的爱好。”米兰斯低下身子,侧头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

    “为什么神使庄园里没有漂亮的大片花丛呢?”萝依问道,翻动着书中的画面,“玫瑰花丛,或者郁金香。”

    “我对花粉过敏。”米兰斯说道,“确实有些遗憾。”

    萝依惊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她记得之前在安佐伦家族的城堡前曾看到过米兰斯送给安娜花束,他怎么可能花粉过敏呢?

    米兰斯仿佛看出了她想问什么,笑着说道:“我随身携带着过敏药,只要吃一粒就可以了。在社交场合上,有时候是不能避免鲜花的,在约会场景中更是如此。”

    “吃药对您的身体没有损伤吗?”萝依问道。

    “这很难说,”米兰斯说道,“不过,安娜很喜欢鲜花,所以对我来说这种药是必需品。”

    萝依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书,从床上坐了起来,微笑着看向他。

    “那么请看我的魔法,伯爵先生。”

    她向上摊开掌心,闭上眼睛默念咒语。

    一朵漂亮的红玫瑰在散去的魔气中出现在了她的手中,翡翠色的枝叶宛如祖母绿宝石雕刻而成,红色的花瓣醇香如酒,热烈,甜蜜而浪漫。

    它是那样美丽又栩栩如生,就宛如刚从花丛中采摘下来般。

    萝依睁开眼睛,将红玫瑰拿在手中,含笑看向米兰斯。

    “这是魅魔族的小把戏之一,您看。”

    她正对着他,眼眸在夜晚中显得像冰晶那样晶莹而漂亮,她向前伸出手,送上那支红玫瑰。

    绸缎般的花瓣随着青枝被支撑在萝依白皙而柔软的指间,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朦胧光晕,就好像沾染着青春爱欲的少女睁开眼睛,用柔软的目光注视着情人,倾吐心中的爱意。

    米兰斯的目光落在玫瑰上,长密的睫毛落下阴影,让他显得眼眸微暗。

    萝依的心莫名跳动了一下,在这个瞬间,夜晚的放纵与暧昧忽然如潮水般地涌入。

    她意识到了此刻是怎样的场景。她在充满无限遐想的深夜,向一位年轻男子送出代表告白的红玫瑰。

    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而他正在做出是否接受的决定。

    第29章

    夜幕像梦境中的鸢尾花丛,诉说着令人紧张的浪漫与荒芜。

    在这里白昼的规矩与训诫都变成了调/情的玩具,一切都可以被包容,都可以随着美丽的欲望沉沦进入爱情的混沌里。

    “谢谢, 看来您恢复得不错, 已经可以使用些小魔法了。”米兰斯伸手接过了那支红玫瑰,微笑道,“我很高兴看到这一幕,希望明天的这个时候, 您可以轻松地施展更多魔法。”

    但是有些人偏偏有种魔力,那种清醒的掌控力,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成为他设定规则下的游戏。

    他可以用一句话破除这份暧昧,让气氛变得宛如家人互道关心那样温馨而纯粹。

    萝依暗自松了一口气,看到他因为低头接过玫瑰的动作而轻颤的睫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尖微痒,有种奇怪的喜欢和生气。他真是在为人处事上无懈可击。

    “果然没有花粉的气息。”米兰斯微微低头,轻嗅了一下花瓣,抬眸说道, “真是神奇的魔法。”

    “这是魔法花,”萝依有几分骄傲地说道, “魅魔族还有更多神奇的手段呢,放在光明大陆, 足以让这里的先生们全都失去女士的欢心。”

    “主人比我更精通这类魔法,他原本就有魅魔族的血脉,施展起来也更加精湛。也许这就是安娜会被轻而易举骗取欢心的原因……”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这不太合适,于是话题转弯说道, “不过,这没有什么难的,我可以教给您,到时候您也明白这里面的技巧了。”

    米兰斯眉目间的神色淡淡,他温和地说道:“谢谢,有机会我再向您请教。”

    萝依听出了这是一种典型的推脱口吻。

    “您不认可我的说法?”出于好意的提议得到了冷淡的对待,她也没有惯着他的习惯。

    “我只是觉得,”米兰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这样学习套路与技巧,再应用于实践,像在攻克战术难关,而不像在用真心对待我所爱的人。需要精心谋划才能维持的爱情,说明原本没有生长的根基,爱情应该是自然存在的。”

    萝依被他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说道:“您是在否定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吗?但是爱情和攻克难关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理性的头脑教会我们怎样在贸易中以最低的成本取得最高的利润,在爱情中也同样适用。使用技巧展现出自己的魅力才是爱情的根基,您难道会爱上一个外貌丑陋的安娜吗?”

    “您的意思是说,假设魔王长相很丑陋,您就不会爱上他了吗?”米兰斯反问道。

    萝依的话语停顿住了,她的目光慢慢变得冷峻,又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冰冷。

    “不,”她说道,“可是这不一样。我经历过战争、瘟疫、和其他不见血的斗争。我知道无论多么美丽或丑陋的人,到最终都是一堆白骨,都会变成腐烂的模样。”

    “我的回答也是同样的。”米兰斯说道,“无论我所爱的人变成了何种模样,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正如您所说,如果把尸骨定义为狼狈,那所有人最终都是狼狈的,但同样也可以把尸骨定义成华美,这样所有的生命都以华美终局。爱一个人,就能看到她的灵魂,看到她褪去俗世加诸于她的眼光,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的模样。”

    萝依怔怔地听着他说这番话,竟感到有点茫然。

    她心中那片无解的孤独和荒芜中,忽然闯入了另一个人,他们的思想和处事方式都截然不同,可是对生命的描绘是一样的。

    “可我和您还是有所不同的。”萝依说道,“我不会改变心意,只是因为我对爱抱有残忍的想象,而这想象本来就和美丽无关。我记得他的伤痕,他的暴戾,他的狼狈。我幻想过我和他最不堪的样子,我幻想着和他一起老去,正如的两株藤蔓相生着腐烂在月光下的泥地里,然后幻想着我们的灵魂将我们的□□埋葬。”

    “您对生活抱有希望,而我对死亡抱有希望。”她说道。

    米兰斯深深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是那样幽静又温柔,像是夜幕中包容一切的海域,而灯塔那直探灵魂的微光,从黑暗的水面上映射出来。

    萝依与他的目光相对,不知为何,渐渐感到眼眸中腾起了水雾,视野有些模糊了。一种莫大的酸楚和伤痛撕碎了她的心,她觉得无比委屈,像尘埃被风吹进水里。

    她想要大声地发出声音,呻吟也好,呐喊也好,可是她所能对世界表达的只有湿润的眼眶,甚至不是泪水。

    “这是一种比我更孤独的希望。”米兰斯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冬天里的阳光那样,抚慰着她的冰凉,从此往后,他的声音成为了她对于温暖最具象的想象,“可是我们的希望一样珍贵。”

    “亲爱的小姐,请不要难过。这个世界很辽阔,足以让你遇到一个和你并肩承载这份希望的人,也足以让你踏上那片想象中的泥泞,让月光抚慰过藤蔓。”

    “可是您知道吗,”萝依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最终还是从她的脸颊滑落,流出让人心碎的划痕,“我还是一个人作战,甚至在对抗我的爱人。我现在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在燃烧我的生命,去换取一个我想要的结局,死亡的结局。这听上去十分可笑,但比这更可笑的是爱情。”

    “爱情矢志不渝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在意的,还是会在一次次选择中被抛弃。无论是在权力面前,财富面前,还是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他从来没有选择过我。”

    “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在她床边蹲下,拿出手帕递到她面前,他头一回显得有些慌乱,语气中透露出无措和心疼,“萝依……”

    他呼唤她的名字,好像是在向她证明她的存在。

    “您不会只有一个人的,现在我们在一起。我会陪伴着您,帮助您做成您想做的事。”

    “您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吗?”萝依低下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米兰斯,在模糊的水光里,她看不清他英俊的脸庞,只能感到他栗色的头发是那样温暖而柔软。

    “阅读现代庄园建筑设计学。”米兰斯说道,几乎不用反应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书名,“地精家族的第十代典藏本。”

    她点了点头,却轻声说道:“我在害怕。”

    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遥远而空洞,好像在对未知的未来说话。

    她的这句话和之前的话题好似没有任何关联性,可是米兰斯却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他好像是能看见她的灵魂的,知道她的灵魂飘飘荡荡地落足在哪里。

    “请告诉我吧,您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某项决定?”

    萝依低下头,泪水又开始像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她轻颤着去拿他掌心上托着的白手帕,攥紧了帕子,他几乎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力度。

    “我想做一件事情,可是我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她说道。

    “您的意思是连您自己都不支持吗?”米兰斯说道,他心中已然隐隐有了预感。

    “是的。”她说道,抬手擦拭着晶莹的泪水,“从前的我不会支持,可是现在的我会。”

    “您想得到我的支持吗?”他说道,虽然用了疑问的句式,但是语气已是肯定的。

    “您说过您会陪伴着我,帮助我完成我希望完成的事,不再让我一个人作战的,是吗?”萝依问道。

    米兰斯深深地凝视着她,他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全部。

    “您的眼泪已然流在我的手帕上了,那么,就是这样。”他说道,深邃的神色中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无奈,好像在意了这场算计,又好像心甘情愿。

    “但我需要知道您想做什么。”他重新站了起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萝依收起了眼泪,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和心酸。她的眼泪是工具,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知道基于您的处事原则,您不会支持我的决定,可是您已经答应我了,那就不能反悔。”

    她对上米兰斯平静的目光,突然感到一种缺失已久的坚定。

    自从她脑中开始产生这个计划以来,她每当想起,心中都有一种纠紧的感觉,仿佛缺少力量,可是此刻,她忽然感觉到勇气和镇静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会这样做的,再也不会心软。

    见到神使庄园温馨的场景,和米兰斯相处过后,她的心越来越不能平静了。

    “这是一个与我和魔王凯特有关的计划,具体如何执行,等我画好庄园战斗地形图之后再告诉您,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萝依将声音放得温柔,如同夜莺一般婉转动听,“但是假如您怜惜我生病未愈,可以提前答应会听从我的一切安排,这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安慰,说不定能让我的病快点好起来。”

    米兰斯笑了,他从她可以调整声音的柔软程度来撒娇中看出她现在的心情不错。

    “得寸进尺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亲爱的小姐。”他微笑着说道。

    萝依也笑了。

    “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习惯,正如同人际交往里需要一点伯爵先生看不上的技巧和套路。”她说道。

    “好吧。”米兰斯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将手插进口袋里,做出准备道晚安离开的样子,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我并没有完全否认技巧的作用,虽然这对我来说一般不起作用。”

    “那么今晚起作用了吗?”萝依用一双眼泪未干的眼眸看着他,但此刻却闪着生命力的亮光,很漂亮。

    “一般的意思是说,”他与她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随即侧转脸庞看向床边,移开视线,“偶尔有点作用。”

    只不过,这个偶尔不是时间上的偶尔,而是对象上的。但是这种话就没必要和她说了。

    萝依轻声笑起来。

    她在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感情,她猜想别人称之为温暖。

    他是理解她的,或者至少是真心怜爱她的。

    假如不是这样,他就不会轻而易举地承诺,哪怕她使用这样的手段,也不会明知道自己即将说出他不认同的话,也认真地等待和倾听。

    “不过么,”米兰斯说道,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的魔法药水上,那是一瓶满的,“看来管家小姐的话不总是能让人相信,是吗?”

    “您的计划并不能让您的病快点痊愈,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他将瓶子拿起,递送到她面前,微笑着说道。

    萝依看着那瓶魔法药水,她应当在吃好晚饭过后就将它喝下去,可是却拖到了现在。

    她面对米兰斯含笑的眼眸,感觉到其中善意的责备,有点心虚。

    “哦,不是这样的。”她立刻接了过来,乖乖打开瓶盖,在喝下去之前为自己申辩了一下,“痊愈的前提是有伯爵先生在,亲爱的先生才是我的良药,您的容貌和言行都可以照耀我,就像春天的水波温暖鱼儿一样,让我重新感到生命的活力。”

    “好了,甜言蜜语对我不起作用。”米兰斯站在旁边监督她把药喝完,笑着说道。

    萝依喝完药,重新抬头看向他。

    “是一般不起作用吗?”也许是说话能驱散药的苦味,她觉得话音落下时竟然有些甜蜜。

    米兰斯怔了一下。

    周围安静下来了,却不显得紧张,只有夜晚令人心中柔软的静谧。

    “看来您的病又痊愈了不少,已经开始做这种概率统计性的思考了。”他用一种随性的语气把话题又抛回给了她,“快点休息吧,尊敬的小姐。”

    “晚安,一夜好眠。”他为她熄灭了几盏灯,只留了她床边的一盏,然后走向门口。

    “晚安,”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萝依说道。

    他停住脚步,又说了一次晚安。

    她停顿了好久,才轻声接着说道,“伯爵先生。”

    这轻柔的声音藏在了关门声里。

    这一夜,萝依做了个梦。

    梦里是和晚上一样的情景,她问他“是一般不起作用吗?”

    “总是。”他却说道。

    萝依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看着她眼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褐色的眼眸中升起温柔的笑意,她从他的带着爱意的注视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显得从所未有的美丽,不由得怔住了,连失落的情绪也因此中断。

    他走近她,为她吹灭烛灯,只留下离她最近的最后一盏。

    他在暖黄的光晕下注视着她,夜色将光明与爱意融为一体。

    “是总是起作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可以点燃夜晚所有的烟花,让一切浪漫与甜蜜都停留在他为她缔造的夜空中。

    “晚安,”他的声音落下,最后一盏烛灯熄灭,黑暗留给她无穷的想象,让那些光芒更加绚烂。

    “亲爱的萝依。”

    他转过身去,走向门外,这声音和关门声一起响起,正如她说的那句伯爵先生。

    第30章

    一眨眼又是三天过去了。

    萝依已然可以自由下床走动了,除了无法使用高强度的魔法以外,她的身体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

    她于是开始到城堡各处闲逛,这其中最常去的自然是米兰斯的书房。

    伯爵先生的工作好像进入了平缓期, 外出的频率变少, 她每次到访的时候,他恰巧都在。

    上午阳光明媚,萝依看见米兰斯坐在书桌后,正在用羽毛笔给公文签名, 日光从落地窗前照进来,描摹出他脸庞立体的轮廓,圣洁而迷人。

    他从公文中抬起头来,见到她时微笑了一下。

    “上午好, 管家小姐。”他说道。

    萝依的注意力被书房里那张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藤木摇椅吸引,它被刷上了漂亮的白漆,整体是月牙形的轮廓,椅子可以随意前后摇晃,座位中间铺着圆月软枕,看上去舒适又自由。

    那原本是放在阳台上的, 可能因为昨天下雨,刚刚被收进来。

    萝依当即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只觉得身体顿时被轻盈柔软所包围,无比自在。

    米兰斯在公文上又签了一个名,用余光看到她兴致勃勃地前后玩着摇椅,很惬意的模样,无意间扬起了唇角。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虽然沉浸在舒适中的人,对他的目光罕见地不太敏感。

    “这是安娜最喜欢的摇椅。”米兰斯用一种微妙的调皮语气说道。

    萝依的动作停住了。

    下一刻,她跳下椅子,像是躲避开什么烫手的东西。

    米兰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萝依看着他笑得如此愉悦,咬住嘴唇。

    “亲爱的伯爵先生,”她说,再一次升起了掐住他的唇角,让他笑不出来的冲动,“看了这么久才出言提醒,可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作为。”

    “我需要提醒什么呢?”米兰斯用无辜的语气说道,好似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我只是在向您分享安娜小姐也同样喜欢这把椅子,并不是在暗示什么。”

    也许是凯特的事给她造成了刺激,萝依想到自己和安娜喜欢上了同样的东西,就有一种生理性的反感。

    “我想要一把新的藤木摇椅。”萝依说道,扫了一眼那把月亮摇椅,“我要太阳摇椅,拥有太阳的外观设计,其他的保持不变。”

    “当然可以,”米兰斯微笑着说道,“让账务先生支出这笔经费给木匠吧。”

    萝依的心情变好,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做完之后,我要把新的太阳摇椅放在这里,这把椅子就暂时消失一段时间,可以吗?”

    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米兰斯慵懒地说道:“您是这里的管家,可以自由支配。”

    “那太好了。”萝依语气上扬,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愉悦,对于自己得寸进尺的成功感到十分满意。

    米兰斯看到她眼眸中闪烁的光彩,唇角的弧度更深了几分。

    他想起初见时的模样,她就像是冰雪制成的人,没有任何表情,神色也从不波动。后来再见面时,她的眼眸里虽然有了神色,但只有战场上的紧张和杀意,像出鞘的刀剑。

    还是现在这样可爱。他感到她的灵魂正在逐渐苏醒,慢慢有了自己的意识和喜怒。她开始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哪样家具,又想搬走哪一样,并且认为她的感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事。

    萝依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沙发,又收回视线。

    米兰斯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假装不知道,低头做出一种专心批改公文的模样,却分出心思聆听她的脚步。

    她绕了一圈,最终选择了站在他身边,就这样静静站着,注视着他。

    “这里已经没有您能看得上的位置了?尊贵的小姐。”米兰斯笑着抬起头,调侃道。

    “在我看到那把摇椅前有的。”萝依说道,做出一种有点惆怅的表情,“现在嘛,对比之下我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僵硬了。”

    “不过我也有喜欢的位置,就是不知道伯爵先生愿不愿意忍痛割爱。”萝依的声音变得温柔动人,向他微笑道,“我想要您卧室里那把沙发椅很久了。”

    “我的上帝,”米兰斯没想到几十天过去了,她对于那天晚上闯进他卧室的记忆却还如此清楚,又惊奇又无奈,“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座椅。”

    “哦,那就算了吧。”萝依立刻轻声说道,微微垂眸,神色间的愉悦和烂漫收敛了起来,像受到了伤害那样把自己缩在了透明的空气里。

    对于她而言,做出半点亲近的言行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一点点受伤就能让她重新变得冷漠而与世隔离。

    米兰斯感到有些微妙的不自在,虽然他其实还没有拒绝她。

    “您真的很喜欢那把座椅吗?”他放下签字笔,站了起来,侧头与她面对面道。

    “没有很喜欢。”萝依说道,她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哦,没有必要这样说,亲爱的小姐。”米兰斯放低声音说道,温柔得像在哄她。

    萝依抬头望了他一眼,冰蓝的眼眸没有刻意摆放的情绪,却能让他感到惹人怜爱的脆弱。

    “那么,跟我来吧。”米兰斯向门口走去,“那把座椅就送给您了。”

    “谢谢亲爱的先生。”萝依立刻说道,像是怕他反悔。

    她感到十分惊喜,同时又有一丝半缕意料之中的预感,她看着他英俊挺拔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亲爱的管家小姐,”米兰斯听到身后如此阳光明媚的感谢,停住脚步,他唇角旁的笑容一闪即逝,随后回过头来看向她,“我向您提一个建议。”

    他的目光与她在半空中交汇,她向他愉快地笑着。

    他用无奈的语气说道:“算计得逞之后,就不要再露出这样甜美的笑容了。”

    “我只是在向伯爵先生表达感谢。”萝依笑得更甜美了,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挑衅,准确的来说,是调皮。

    虽然这个形容用在魔域王后身上,还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走吧。”米兰斯转过身去,将手插在口袋里,手指转动间拿住了魔法棒,动作中带着几分愉快。

    ……

    传送魔法的光芒落下之后,那把沙发座椅就从米兰斯的房间中消失了。

    萝依看到自己房间里凭空多出来的椅子,于是收起了水晶魔法镜。

    “您的卧室真漂亮。”她抬头看向四周,不由得感慨道,“我可以多停留一会儿吗?正如您在我房间里那样。”

    “可以,”米兰斯说道,在她的后半句话面前,他的拒绝就会显得不合情理,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她在他的私密空间里好奇打量,不由地感叹,“我现在觉得有些话说早了。”

    这么没来由的一句话,显然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萝依却笑了。

    “哦,你已经开始后悔表扬我拥有明确而公平的界限感,是一位省心的合作伙伴了吗?”她回过身望向他。

    米兰斯笑而不语。

    “这太冤枉了,”萝依委屈地说道,“我还是有明确而公平的界限感的,您每天晚上都来我的房间,可我只来过您的房间一次。”

    “您说得很对,假如我不是为了来探望您的病情,并且假如您的房间实际上不是我原来的副卧房的话。”米兰斯用贵族绅士的礼貌语气回答,看着她走到窗前。

    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萝依的裙摆上,把居家的绸缎裙变成了时尚的拼色裙。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忽然发现了什么。

    “这是鸟食吗?”她看向那只小碗,旁边还装着另一碗清水。

    “是的。”米兰斯说道。

    “您养了宠物鸟?”萝依问道,她想起了自己作为管家曾经背过的信息,“是费涅克斯?”

    “是的,不过这些不是给费涅克斯的食物。”米兰斯也走到窗台边,目光看向远处,唇角边扬着笑意,“这是给庄园里的一些鸟类的,比如麻雀,白鸽。它们会在清晨的时候来到我的窗台上,那时非常热闹。它们的鸣唱非常好听,可以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有时候我也会陪它们嬉戏一阵。”

    萝依听得有些入神,脑海中不自觉地幻想那时的画面。

    原来伯爵先生有这样的一面。她忍不住侧头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英俊的脸庞和温柔的神色。

    “怪不得您的窗台没有装魔法防护。”萝依说道,想起了自己闯入的那个夜晚,“早知道是这样,我那天也不用提前做那么多道具准备了。”

    “您对于这件事的态度还挺自豪的。”米兰斯无奈,被气笑了,“希望我是您最后一个入侵的人。”

    萝依感觉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然为什么听到他如此正常的生气话语,会在心里感到这句话带着某种微妙的意味。

    “您对费涅克斯感兴趣吗?”米兰斯说道,“我今天正好有空,它也是,我可以带您见见它。”

    “当然,非常乐意。”萝依说道,她知道那是一只米兰斯从西翡家族带来的漂亮鹦鹉,可是来到庄园这么久,她还没有亲眼见过。

    萝依对它好奇很久了。

    “不过,它的脾气有些奇怪。”米兰斯斟酌了一下言辞,“它很排外,又喜欢随意猜测我的心思,它会根据它的感受和观察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而这往往是很难预料的。”

    “您身上光明魔法的气息很弱,或者说没有,而这在它看来是一种对我产生敌意的信号。所以,假如它说出什么失礼的言语,希望您可以原谅它。”

    第31章

    费涅克斯有一只漂亮的笼子, 如果放在拍卖场上拍卖的话,几乎可以卖出一座郊野城堡的价格。

    不过,费涅克斯经常不待在笼子里, 正如此刻。

    米兰斯往前走了几步,抬头对着树枝上一小片颜色鲜艳的地方唤道:“费涅克斯。”

    萝依跟在他身后几步开外,听到了鹦鹉扑棱翅膀的声音,向前去看时,米兰斯的背影却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今天要带一位客人见你, 她是我的朋友,希望你对她好一点。”

    萝依看到米兰斯低头对停在手臂上的鹦鹉说话,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看来这种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虽然你经常固执己见, 但这次不许让我的朋友伤心,知道了吗?”

    米兰斯说完,将手臂往上一抬,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飞了起来。

    那是一只绿鹦鹉,通体的翠色宛如祖母绿那样高贵而神秘,黑亮的眼睛透出富有智慧的光泽。

    萝依看见它在自己周围盘旋了一圈, 然后落在她身边的藤木架上。

    她对上了它宝石般的眼睛,想到米兰斯说的话, 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它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喜欢你。”

    它跳到了她的手臂上,用清晰标准的人类语言说道。

    萝依和米兰斯都愣住了。

    她看向米兰斯, 同时感到手臂上坚硬的触感, 这小东西还挺有分量的。

    它忽然用纯美的高音唱起了歌。 “我的灵魂躺在你的怀抱……”

    这是歌剧《舞女》里最著名的歌曲《一生所求》,而它唱的正是这首歌的高潮部分。

    萝依浑身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曲旋律熟悉得近乎刻进她的灵魂里。 《舞女》正是让她在吉塞尔大剧院一夜成名的作品。

    《一生所求》是歌剧的第4幕里男主角向女主角告白时所唱的歌。在整部歌剧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但他们的爱情却感动了所有观众,被奉为歌剧中至高无上的经典。

    “你从我的想象中见到群星闪烁的夜空……”

    剧中的女主角是一位不会说话的舞女,只能用舞蹈来表达自己,而男主角曾与她在没有星光的夜梦中相遇。他们没有见过彼此的脸庞,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他只见到过她在梦中的舞蹈,而她只听到过他在梦中为她唱的歌,可是他们可以触碰到彼此的灵魂。

    自从这部歌剧风靡光明大陆之后,对女士唱《一生所求》几乎就是男士们表达爱意的典范,意味着告白,甚至求婚。

    “哦,费涅克斯。”米兰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阻止它,“快过来,你要吓到我的客人了。”

    萝依看到他脸庞上镇定的神色,和显得有些奇怪的微红耳根。

    看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他的镇定表现不能那样天衣无缝了。

    原来伯爵先生也有这样的时刻。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费涅克斯的歌声停住了,它从萝依的手臂上飞起来,盘旋在米兰斯身边,最后停在他的肩膀上,面对着她。

    它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字正腔圆地说道:“喜欢你。”

    此刻,它端正地站在米兰斯的肩膀上,挨在他的脸颊旁边,好似在代替他向她说话。

    萝依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微妙的气氛在他们两人之间荡漾开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什么暧昧的错觉需要被严厉制止,却无从责备。

    “哦,请不要这样。”米兰斯抚摸了一下它的羽毛,他的失态转瞬即逝,神色间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我从前教你的时候你不开口,现在看见美丽的小姐就学会说喜欢了吗,真令人心寒。”

    费涅克斯侧过头,显得有些骄傲。

    “它唱得很好听呢。”萝依说道,“真是一位迷人的爱情师,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女士的芳心。”

    “不知道它今天怎么会这样的。”米兰斯有点无奈地笑道,“这是它第一次对初见的客人唱歌。”

    还是这样让人误会的歌,就像在替主人告白一样。

    “谁知道呢。”萝依装作天真地说道,含笑凝视着米兰斯,“反正教它唱歌的人应该最清楚是怎么回事。正如主人都知道宠物的言行和自己是一致的那样。”

    米兰斯听出了她语气的调侃,说道:“您觉得我是那种喜欢随意撩拨女士的心,让她们因此快乐或悲伤的人吗?”

    萝依看着他,笑而不语。

    “这太冤枉了。”米兰斯叹了口气,确信地说道,“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您当然不会有除了安娜小姐以外的其他恋人,至少表面上不会,”萝依无所谓地说道,她的语气透露出对此的笃定,“但难道您就没有过几段暧昧关系吗?”

    “我想您是用错了词语……”米兰斯说道。

    “我觉得伯爵先生有一种魔力,”她打断了他,语气带着某种恶劣的调皮,好像在自言自语地感叹,“无论和谁站在一起,都有某种可以被解释为暧昧的气场。”

    她湛蓝色的眼眸里少见地流露出灵动的神色,宛如泥泞里生长出的纯白花朵,同时带有危险、蛊惑和纯真,米兰斯对上她的眼眸,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然而事实上,我从未见过谁比您更适合用这句话来描述,”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笑了起来,像是在对她认输,“不得不说,和您相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好吧,亲爱的先生。”萝依承认这样的招数对她实在太有用了,他表现出的退让使她的虚荣心受到了很大的满足,那么她就不忍心再为难他了。

    不过……

    “不过,”萝依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她控制不住心中询问的冲动,“您真的不享受爱慕的目光吗?在众人的迷恋当中,你抓住她们所有的注意力,你知道有很多人对你朝思暮想,你是她们心中的……一生所求。当然,虽然这些廉价的爱情也可以转瞬即逝,可以败给任何事情和任何新的人。”

    “看来您对光明大陆的歌剧也有所了解。”米兰斯的目光第无数次的落在她的身上,却带着初见似的欣赏和打量,“您说这段话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剧院名角。”

    萝依被他敏锐的洞察力吓得背上一冷,她明明只是在描述爱情,没有透露除此以外更多的东西。

    在这难以进退的关键时刻,她想起了之前在剧院里对于米兰斯伯爵的听闻,快速想出了完美的对白。

    “歌剧是光明大陆的风尚,我要了解贵族们的生活和关系,就必然绕不开这里。您很喜欢歌剧吗?以您的地位,想必一定看过缪斯女神,菲杰妮,梵克塔尔的演出吧,我真好奇那是怎样的盛况。”

    萝依提到的三个名字是光明大陆最风靡的三大名角,单从人气上来看,缪斯女神是绝对的第一,可惜她是舞女从不演唱歌曲,因此菲杰妮和梵克塔尔作为两位鼎鼎有名的女高音,可以与她齐名并称。

    “也许吧。”米兰斯用一种含糊的态度说道,仿佛对此毫不在意,“我不经常去剧院,只有在无法逃避的社交情景下才会去。”

    “您不喜欢这些?”萝依有些不能明白,既然不喜欢,费涅克斯又怎么会如此熟练的唱出歌剧呢?

    “不能说是讨厌。”米兰斯说道。

    那就是不喜欢了,萝依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经常在重要的演出场合迟到,原来他觉得这些事情都很无聊。

    也许费涅克斯的歌剧是安娜教会的。真没想到看上去带点极端禁欲思想的安娜其实是一位歌剧迷。

    萝依对安娜的印象第一次往好处变化了。

    “这样我也许能理解了,或许您在爱情上的思想比安娜更接近保守派和禁欲派。”她对于自己之前的问题,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这和思想没有关系。”米兰斯说道,“如果您需要得到一个回答,那么我的回答是否。我不享受爱慕的目光,除非我爱对方。至于其他人,她们的爱慕或厌恶对我来说毫无影响,甚至有点碍事。从这一点来说,我与您持有相反的观点。”

    “真是难以理解啊,”萝依的目光凝视着他宛如神祗般俊美的脸庞,像在将这种视觉上的盛宴刻进心里来享受,“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爱慕不是和财富,和权力一样的东西,越多越好吗?”

    “但是它们也会成为你的负担。”米兰斯与她的目光相对,平静地说道,“精神的富足才是装载欲/望之水的容器,否则早晚有一天水会吞没我们。”

    萝依好像忽然明白了这一切最原本的模样。

    他从小生长在阳光里,他的心是那样的自信和富足,他有足够的能量抵御一切困难,异性的爱慕对他而言已经不是养料。

    而她是截然相反的,她抵抗灾痛的意志力或许比他更强大,可是心灵却像一颗中心溃烂真空的病木,需要依靠不断填补进来的东西充斥。

    她所渴望的那个人的爱是不存在的,于是,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爱慕都可以成为替代品,凌乱地塞进她空虚的心里,让她继续维持站立的模样,尽管她从不愿意陷入它们所创造的爱河。

    这在光明大陆的人看来会被称作病态。

    “那就淹没吧。”

    她慵懒地笑了起来,在这一刻,忽然感到自己不再像是从前的自己。

    她在舒展,在释放,她走出了饲养了她十几年,也囚禁了她十几年的魔王城堡。

    她开始感受到她不是一件冰冷的利刃,她在了解自己,重新开启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