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秋雨春信(上)
他安排宫人救人, 自己却背过身去。那郡君原先还存一丝诉苦希望,见太子如此避嫌,只能灰溜溜由宫人救上岸。
柳湛待她走后, 才转回身绕湖至延福宫, 宗室来了不少, 柳湛扫视,除却七大王和某位公主,其他皇子皇孙皆已坐定。
皇后稍候便至, 由范牧君搀扶到上首, 众人齐拜,皇后忙道平身, 又朝那几位鹤骨霜髯的老臣恭敬回以一拜:“今日重阳,该吾来拜诸位,年高德劭,国之幸事。”
诸老亦回:“娘娘尊高慈弱,圣德贤秀。”
等大伙重新坐定,好一会儿,七大王柳沛才带着一位贴身内侍赶至, 主仆两个都气喘吁吁。他在柳湛旁边坐下, 柳湛眺他一眼:“怎么来这么晚?”
“又睡过头了。”柳沛坐好以后, 理了理朝服。
他身后内侍心道, 哪里是睡过头,上回七大王和他换衣裳逃禁足,上瘾了, 今日又换,戏弄人家宫婢。
“下回早些来。”柳湛劝弟弟。柳沛却满不在乎看向最上首空空的龙椅:“来早了也是干等。”
话音将落,官家至, 兄弟俩双双阖唇。
官家降撵即坐,卷帘扇开,鞭鸣乐止。
照例赐九盏御酒,每一盏皆有贺词和演出,第四盏由太子代敬诸位老臣,第九盏乐坊伶人齐舞《应天长》。
而后才开席。
依旧有歌舞杂耍等等,目不暇接。仙韶院呈了四首曲子《好事近》、《法曲献仙音》,《秋宵吟》、《卜算子》,官家挑了《好事近》和《卜算子》,皇后在旁瞧着,笑道:“我也有好事近。”
官家笑眯眯:“你有什么好事?”
皇后便朝下首蒋望回座位望去。
蒋望回面前有枣塔和一盘连骨卤羊,他晓得这些是看盘,不能动,正端着坐着等上可以吃的,却倏对上皇后目光。
皇后在找他?
皇后笑着招了招手,蒋望回起身,缓缓走到上首,见官家也在打量自己,便依次向帝后行礼。
官家问皇后:“你把希颜喊上来做什么?人孩子还一口没吃呢。”
皇后笑瞪官家一眼:“就是希颜的好事!”
官家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蒋望回却暗自一惊。
皇后起身:“希颜,你来。”
男女同宴不同席,皇后要去女宾的偏殿,边走边道好久不见蒋望回,关心他近况,继而提及刘祭酒的女儿。
皇后进殿时让蒋望回在门口等,不多时出来一位身段窈窕,烟眉瓜子脸的娘子,模样中上,瞧着就十六、七岁。
皇后应该同这位娘子也说好了相看,她见蒋望回便盈盈福身:“殿帅。”
“刘娘子。”蒋望回隔着两臂距离,回以一礼,又道,“门口不方便说话,刘娘子可否移步凉亭?”
宫内多处御苑,奇石罗布,古木葱郁,那凉亭在殿外左手边的假山上。刘娘子含羞点了下脑袋。
蒋望回即刻抿唇转身,在前领路。
拾级登亭,刘娘子偷瞧他的背影——之前曾远瞻过太子,骨秀神清,见之难忘,蒋殿帅颜色虽然比太子稍差,但也算一等一的俊俏了,且身形着实魁梧。
刘娘子想到这脸上一红,走得稍快些。
蒋望回在前明显能察觉她步子乱了,只当不知不回头,他素爱负手,却怕刘娘子多想,一双胳膊直直垂在身前。
待二人都踏入凉亭,刘娘子还未坐下,蒋望回就道:“我今生志向沙场,无心为家。刘娘子毛施淑姿,将来定能觅到比蒋某更好的夫婿。”
他也没有坐下来,话说完了,不必坐了。
刘娘子先是一愣,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外冒。蒋望回错愕。刘娘子吸了下鼻子:“殿帅再不喜欢奴,也请再坐坐吧,回太快奴会被她们耻笑的。”
蒋望回僵了一会,再退数步:“是在下考虑不周,冒犯了。”
他没有坐下,却也没再提离开。任刘娘子独坐亭中,自己在凉亭入口处背对她伫立。
周遭凉亭地势最高,四方一览无遗,蒋望回木然俯瞰,也不知站了多久,突然瞧见蒋音和快步出殿,东张西望,往西南角斜。插进一片竹林。
蒋望回蹙眉。
*
殿内。
柳湛自然瞥见了上首变化,只做不知。皇后和蒋望回离开时,他已收回余光。
非看盘已经上了两道,柳湛不打算动筷,只让内侍斟酒,银盏自酌。
“呵呵。”
旁边柳沛兀地一笑。
“你傻笑什么?”柳湛说着转头,见柳沛正凝视中央演奏的乐伶们。
“曲子好听。”柳沛笑吟吟,“六哥仔细听。”
柳湛静听,奏的是从小听到大,耳要起茧的《卜算子》,当世词曲意象,莫过杨花柳絮,这曲也唱,为着避讳,柳絮一律吟作风絮。
听了一会,无甚特别,柳湛垂耷眼皮觑柳沛,又觑那班伶人,只怕他这个弟弟意不在曲而在人。
看柳沛听曲的时候一杯接一杯喝,把酒当成解渴的水,柳湛不禁多劝一句:“少喝点。”
赶上叙职,淮西安抚使姚拱辰也来赴宴。柳湛早留意到,姚拱辰周围把酒言欢的全是早年一起参与经筵的世家子弟,如今皆至青壮,承嗣继任,他有心热络,举酒杯起身走近。
姚拱辰正和人说笑,一扭头瞥见柳湛,笑意更浓:“殿下来了。”
一帮人亦呼殿下,让出主座。
柳湛边坐下边感叹:“寿春一别,一晃近两月。”
“是啊,这日子过得快的。”姚拱辰附和唏嘘。
柳湛举杯在空中虚绕一圈敬众人,继而笑道:“方才聊什么呢?继续,别因为孤打断了。”
一群世家子聚一起喝酒,回回聊的不过是学问文章、当家立事,若不是官家在上首,可能还多一样时政。
所以有人问起昔年同经筵的工部侍郎曹璟,今日缘何缺席时,众人只猜公干。姚拱辰更是大大咧咧道:“我上京,他离京,我和老曹这些年错过好几回。”
提问的大人却眯眼摆手:“非也非也,不是公干。”
“老曹好像跟工部告了长假,我猜他是回去祭祖了?”
“非也非也。”
“难不成是调任?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都不是!”提问者神秘兮兮,“老曹家里的正头娘子趁他不在,发卖了有身子的通房,听那通房跟了老曹十几年的老人,他舍不得,告假找人去了!”
众人一听,多不在意曹璟和通房渊源,只觉他拧不清,或多或少流露鄙夷——这帮人聚一起从不聊女眷后宅,显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唯独一直笑呵呵的姚拱辰听到这话笑骤僵住,眸色一黯。
身侧,柳湛看在眼里,呷口酒,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姚拱辰摇摇头,恢复寻常神色。
“老曹糊涂啊,怎么能让通房有孕?”有人感慨。
又有人指众人当中某一世家子:“蹇步的通房之前不也怀过吗?当时闹挺大的。”
那唤蹇步的立马变脸:“非要旧事重提是不?”
偏有人想听,蹇步要紧牙关:“不讲不讲!”
丢脸得狠。
得饶人处且饶人,众人未再追问,转
说起重阳菊赋,唯有一和蹇步近几年特熟的,好奇附耳:“唉,到底怎么回事?单独说我听听。”
又是伶乐又是议论,旁人听不见他俩私语,柳湛却听得清,蹇步低语:“多少年前年少无知的事了,那时候以为不留里头就不会,其实……也是有可能的。”
柳湛握杯的手陡然攥紧。
“不会吧?当真?”这群世家子不乏行院行家,但向来只有男子磋磨女子,哪有琢磨自己的?
“当真……”蹇步嘀嘀咕咕教友,柳湛边喝酒边偷听,涨了学问以后心想,东宫也要备些羊肠了。
他再举杯,唇沾了才发现一杯已见底,喝光了。
柳湛臂往后举,示意内侍斟酒,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身后服侍之人已换成蒋音和。
柳湛愣了下,但银盏中酒色未变,细嗅亦无异样,他还是举杯饮下一大口。
继续把酒言欢。
约莫一刻钟后就开始不对劲,起先仅只脸颊发烫,渐渐腹下生火,隐约有抬头之势。柳湛急速起身,姚拱辰瞧见笑问:“殿下上哪去?”
“有事。”柳湛滑了下喉头,丢下一句便疾步离开。他记得延福殿西南角有春信阁,周遭一圈竹冈环绕,幽静隐蔽,阁后还有瀑布深潭,实在不行可以浸身清心。
朱履匆匆踏在碎石子路上,如风穿竹,到春信阁门前,柳湛几乎是强忍着一脚踢开的冲动,用残存的理智推开门。
里面前摆翘头案、长颈瓶并一张春凳,帐后设有一张供人休憩的窄榻,墙上挂着填彩浓丽的珍禽图。
柳湛入榻打坐,极力抑制,那股邪火却越蹿越旺,隐隐燎原,他垂下脑袋,蒋音和就在这时入内,瞧见他低头,边解系带边道:“殿下没用的,这是化水特调的胡僧丸,自行纾解只会筋脉逆转,火上浇油。”
柳湛闭眼打坐,似不愿听她讲。
“也没法自行抑止,每拖延一刹便会加重一分,没有消散减退的道理,再忍下去会完全丧失清明。”
蒋音和嘴角浮起清浅笑意,说来还要多谢殿下送她去司酝司。
坠地的衣裙成圈,蒋音和只着抹胸跨出圈外:“奴心甘情愿做殿下药引。”
柳湛陡然射。出袖里剑,剑光如电直袭蒋音和咽喉,要取她性命,却忽地纵出一个身影挡在蒋音和面前。
蒋望回徒手抓剑刃,鲜血直流,双膝跪地:“蒋家愿誓死效忠殿下,但求殿下留小妹一条性命!”他怕蒋音和再多言,起手敲她脖颈,毫不犹豫打晕。
良久,柳湛盯着帐幔喘气,声音若三九寒冰:“把她带走。”
蒋望回旋即抱起音和,跪着给她穿衣。
柳湛喘着粗气又道:“带萍萍来。”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秋雨春信(下)
蒋望回上身往前倾了倾。
而后抱走音和, 步履如飞,奔逸绝尘,到此刻仍心惊胆战, 难以置信妹妹竟如此癫狂, 她怎么敢, 怎么敢对太子这样!
蒋望回情不自禁忆起小时候的蒋音和,梳着三牙髻,胖乎乎两颊, 草丛中扑蝶就像一个白玉团子在滚,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咧嘴大笑, 正逢换齿,中央缺颗门牙。
她跑来给他看,因为急走得摇摆不稳,打开合着的两掌,那蝴蝶即刻飞走,她一愣然后大嚷:“阿兄快帮我追!”
怎么会被养成现在这样?
蒋望回心中钝痛,又觉今日之事, 决计不能再瞒爹娘。
可爹娘知道后该有多伤心?
仅只想想, 蒋望回就觉心如刀绞, 思量许多, 决定明日就让音和自请出宫,做居士抄经修行,至于是锁于家中还是送去尼寺, 亦或其它,要修书请蒋玄定夺。
司膳司离春信阁不远,他去过两回蒋音和住所, 清楚记路,但此番抱她回房改了道,一路避人,以免蒋音和清誉受损。
到房中替妹妹褪袍脱鞋,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本来还习惯性想给她备点茶水,脚下顿了顿,算了,不能再事事溺爱。
他再赶去找萍萍,东宫却离春信阁极远,几乎横穿,路上乌云渐拢,下起小雨,鸟从树间飞出,叽叽喳喳。
蒋望回受伤的那只手没时间治,好在他耐造,已自凝成血珠。
他将右手反背身后,左手叩门。
萍萍正独坐沉思,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望向窗外,天色青灰,每一扇窗隔着糊纸都见一注朦胧水瀑。
雨声如泼。
大雨盖住了叩门声,加之萍萍心思沉沉,半晌才听见,起身一打开门,檐上落下的水帘就往屋内斜飞,院中树木皆摇,她的袍角也霎时向后扬起,天地间全是哗哗雨声。
“蒋兄?”萍萍的声音飘向风雨中,即刻消散。
蒋望回神色凝重:“殿下遇险,只有娘子可解。”
萍萍一听,思忖质疑和难过瞬间抛掷脑后,只揪心柳湛安危:“他现在在哪里?”
问声轻颤,尾音有劈。
蒋望回滑了下喉头,避开对视:“我带娘子去找殿下。”
萍萍拿伞,可自己这屋只有一把,便要去向隔壁夕照借,蒋望回阻道:“不用了,我已经淋湿了。”
萍萍依然给蒋望回借了一把,两人一前一后,匆忙离开东宫。蒋望回没有选择大道,只挑幽静小道,避开行人,同样也顾忌萍萍清誉。他之前刻意隐藏受伤右手,行色匆匆一时忘记,甩了下手,萍萍瞅见:“蒋兄,你手怎么了?要不要看下?”
“没事。”
“好像流血了……疼吗?”
“已经凝住了。”蒋望回答完这句才意识到她后半句还关心他疼不疼。
“没事,我皮粗肉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地上石子多有青苔,叮嘱萍萍:“下雨路滑,娘子多加小心。”
他自己也稍微放慢脚步。
萍萍终于能追半步,离得近些,又问:“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是不是被刺客刺伤了?”
蒋望回庆幸雨大,沿伞骨滴下的雨滴,和地上泛起的雾气均能遮面:“殿下中了药。”
萍萍倒吸口冷气,只有她能解,中了什么药不言而喻。
她愤怒追问:“是谁给他下这种药?凶手捉到没有?”
听在蒋望回耳中比雨声还振聋发聩,他只敢瞩目前方:“凶手暂时还未查清。”
雨大,人声轻,萍萍没听清,再近前一步伞挤着伞,几乎到蒋望回脚边:“你说什么?凶手是谁?”
蒋望回视线移下,盯着她的袍子和鞋,她终于近到他伞下,却是此时。他重复刚才的话:“凶手暂时还未查清。”
萍萍这回听清了,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她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殿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她马上不纠结没掌握的,只关心柳湛的眼下和将来。
“我来的时候,殿下尚还清醒。”
萍萍闻言脚下又加快,赶了数步竟超过蒋望回。
蒋望回急忙也追赶,还是领在萍萍前面,带她穿竹林到春信阁。蒋望回抬手叩门:“殿下,萍娘子来了。”
下一瞬门就打开,伸出一只大手将萍萍抓进去,而后重重关上门。
萍萍被带得转了一个圈,闻到柳湛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她在司寝司已经学会辨香,最近几回见官人,闻过檀、沉、麝,这回龙涎,都不一样。
但是中秋节过后,她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嗅到橘子香。
她转过身正面打量柳湛——他眼稍潋滟薄红,五官因为用力些许狰狞,胸脯起伏,呼吸滚烫。
“官人,你还好吗?”关心则乱,萍萍再次忘记称呼殿下。柳湛直勾勾紧盯她,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将她抱起丢到榻上,撕开袍服,摁着她的背迫她跪好,而后纵身一挺,萍萍尚且干涩,疼得蹙眉,柳湛却不管不顾驰骋起来,扯着她的头发迫其后仰,萍萍头发也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这样漫长又单调的一场,无尽重复,结束时萍萍竟生出一种解脱感,还来不及吁气,柳湛就将她翻个身,接连数声裂帛声,他彻底扯断之前撕开的袍服,将她双手缚在床头,捉着她的两只脚踝再次开始,一场又一场,比之前更凶狠,萍萍喊了好几回疼也落了几滴泪,柳湛却毫无反应。空气中尽是石楠味道,屋内也比刚进来时多了许多氤氲热气,萍萍却觉得很冷,他得到现在都不曾给予她一个吻。
萍萍一遍又一遍,不住对自己说:官人是中了药,失却神志。
她挨个重温那三十一件回忆,从幸福甜蜜的旧事里汲取力量,支撑承受现在的官人。
冷汗混着之前路上淋的
雨,她浑身早已湿漉漉,发丝尽散,当中一缕过面颊蜿蜒至伸直的脖颈,一路紧贴。
榻前白纱飘逸,窗外雷鸣轰隆,一道闪电劈在窗上,照亮萍萍的脸,眉眼低垂却眼尾上翘,半睁半闭,面带微笑,她是舍身的观音,渡她的爱人。
没数到第几场,柳湛掌风挥开束缚,抱着她往帐外去,布条仍系在她腕上,一端垂落随颠簸起伏。
他放她到前面春凳上继续,不停不歇。
为防他人闯入,蒋望回一直守在门外,檐下雨仍如注,在他眼前成细细密密的水帘,再远些的修竹被雨冲刷后愈发苍劲葱翠。时已深秋,那竹下的泥地钻不出新笋,只能一摊污浊泥泞,烂死烂透。
来回走这一遭并守门外,蒋望回想凌迟之刑,一刀刀地慢剐,恐怕就是这样,眼底和口中的咸涩刚咽下,腥血却又交替涌上喉头。
……
春信阁内,等柳湛清醒时,两人已经回到榻上,他跪立着,萍萍昏在他怀中。
柳湛拧眉揉了下太阳穴,只模糊记得些许片段,接着低头去看萍萍,猝地瞥见她手腕上一圈深红勒痕,两只手都是。柳湛揪心,本能伸手想要查看,却突然意识到这红痕是自己弄出来的,心生怯意,缓缓缩回手。
他再从颈往下,扫过她身上斑斑点点,挪目越来越艰难。柳湛颤抖着手抚着萍萍青丝,视线还在往下,浮肿污泥,又难免避子汤。
他心里难受,盯着想,要不……有孩子就有孩子吧,男也好女也好,他都会疼爱。
可转念心又一横,不行,现下绝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他会亲自配方子,全程监督,他敢担保不会再有腹痛,一定将伤害减到最小。
……
等萍萍醒来时,先瞧见一个模糊身影,渐渐清晰,是柳湛守在床头。
“你醒了。”柳湛挤出一笑。
“官人你好了吗?”萍萍还未坐起就问,手一撑,发现浑身酸痛。
柳湛倾身扶住她:“不用着急起来,再躺一会吧。”
萍萍低头,见自己身上穿得整整齐齐,露出的手腕数处抹有药膏,她抬手袖子滑下,里面遮住的伤痕也全数抹药。
“对不起。”柳湛低声道。
“没事。”萍萍依然坐起,靠进柳湛怀中,“那下药之人还没查到吗?”
柳湛思忖须臾,垂下眼皮,含糊回应:“我中药后不大清醒。”
萍萍仰面看向柳湛:“是蒋兄跟我说的,应该那会他在负责查。”
柳湛嗯了一声。
她一脸诚恳地注视他:“你跟我说说,是怎么中药的?我也帮着分析分析。”
柳湛抬眼皮与她对视:“我在重阳宴上察觉不对劲。”
他清晰睹见她的表情从希冀认真变成微微犯难。
“那赴宴的得有几百人了吧?”萍萍问。
柳湛颔首:“大海捞针。”
萍萍连忙抓住他的手,劝慰道:“几百人也能查出来,不是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有眼,不会叫人白受伤害。”
她的五指从他指缝间插进,柳湛心虚想躲,却又贪恋她手带来的温暖,终究一动不动,任由萍萍扣住。
少倾,柳湛回握,手与手贴得更紧,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拿边几上的青瓷碗,温柔道:“来,把这个喝了。”
萍萍看里面荡着深褐一碗药。
良久不见她应声,亦未接过,柳湛抿了下唇,续道:“这还是之前那种滋阴补气的药。”
“好久都没喝了。”萍萍低声接话。
柳湛搂着她,手在她胳膊上挪了两下:“今日要得太过,怕你亏损太多。”
萍萍伸手,接过药碗,柳湛缓缓松了口气。
她却没有即刻饮下,反而抬手直勾勾凝视柳湛:“殿下,”她的声音清脆,合唇,重启,“这到底是不是避子汤?”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傻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此事古难全
“不是。”柳湛回道。
依照萍萍性子, 她应该回“你说不是便不是”,亦或者“我信你”,可她竟然什么也没说。甚至这些话不是卡在喉管, 而是压根就没有生出这类想法。
连萍萍自己也吃惊这变化, 懵了片刻, 才端起碗一饮而尽。
柳湛注视萍萍喉咙蠕动,些许懊恼,本来都已经决定用羊肠了, 却又饮汤。
他一面安慰自己这避子汤亲自经手, 伤害极小,一面又暗自许诺, 将来一定会给萍萍一个孩子。
且经历此番中药,柳湛隐隐觉得自己日后成亲,娶立太子妃,可能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完全无法接受别的女人。
“我回去了。”萍萍站起,瞬间身上又是一痛,咬牙忍住。她想回去, 不想让柳湛看出端倪又挽留。
柳湛嚅唇, 这就回去吗?还想和她多腻乎会。
中药之事隐蔽, 不能遣宫人送她, 他更不能亲自护送,正踟蹰如何接话,萍萍淡淡开口:“没事的, 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少倾,柳湛接话:“好,那你路上多小心。”
萍萍点头, 他送她到门口,外面雨早停。她跨出去,回头同他笑着挥手,柳湛瞧着她的酒窝,亦扬唇角:他的萍萍还是这样好。
萍萍背身远离。
她的腿合不拢,曲着膝一步步挪,好在袍服宽大瞧不见奇怪的走姿。
一口气撑着不敢停,回屋坐到椅上既脱力,一时再站不起来。
嗓子其实一直非常干,顺手倒了杯水,喝完仍觉渴,再一杯,渐将一壶水喝完。
先休息,待会再烧水吧……
她想着,胳膊搭到桌上,就势趴会。
“银照、银照!”外面夕照把门拍得啪啪响,“去吃饭了!”
“你帮我带一碗回来吧。”萍萍隔着门拜托。
夕照直接推开门:“你怎么了?”见她趴在桌上,“这上午又不当值,怎么还无精打采,如此疲惫?”
萍萍心想如果不是立刻就走回来,可能还没这么累,可她当时就是不想留在柳湛那里。
“晚上没睡好,有点不舒服。”她歪头冲夕照笑,“你帮我带一碗回来吧,谢谢了。”
夕照小大人,竟抬手揉了揉萍萍发髻:“好好,答应你,保管端回来还是热的。”她说着就往门外走,萍萍再次喊住她:“夕照。”
夕照回头。
“还有姚司膳的那份,辛苦你了。”
“晓得,你好好歇着吧!”
……
今天中午后厨人不多,夕照很快返回,三人份一张盘端不下,她干脆讨了个多层食盒,一层装一个人的。头顶日头高悬,夕照眯眼仰望,太阳在天空的正中央,她家娘子教认过,这是午时三刻。
到萍萍房门口,夕照边推门边问:“今日还坐台阶上吃吗?”
陡然定住,看见桌上血和萍萍嘴边挂的血丝,傻眼了。
萍萍前倾,又吐出一口,夕照尖叫:“银照!”
她丢下食盒上前搀住萍萍,她家娘子说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最温暖的时候,银照的身子为什么会这样冷?
“你怎么了?”夕照带着哭腔问。
“我也不知道,”萍萍抚胸,“就是这突然好难受。”
“我扶你先躺会。”夕照扶萍萍换了身衣裳躺下,又拿个盆放在床边:“你要还想吐就吐这里。”
萍萍泛冷汗:“谢谢。”
东宫司药司有挂职太医院的女医工,入宫那会还给她们检查过身体。夕照道:“我去请医工,很快回来。”
萍萍抿唇再谢,夕照全程用跑,不到一刻钟就拉了位背药箱的女医来。女医搭脉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夕照催问:“怎么样?她为什么会吐血?”
萍萍也跟女医阐述症状:“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就刚才这里突然攥着疼,又觉胀满,作呕,哪知一吐出来就是血,我自己也吓一大跳。”
女医神色凝重:“娘子是不是近期服用过避子汤?”
萍萍眼眶倏湿,阿湛是个大坏蛋!
她答得艰难:“是。”
女医叹口气:“便是这避子汤伤身了。”
夕照
错愕瞅萍萍,又瞅女医,来回看,萍萍对上夕照的目光,更难过了。
“那怎么治?”夕照快嘴,“女史您救救她!”
女医一叹再叹:“慢慢养吧。”
萍萍却合着唇,不说话,冷静下来,如果阿湛给她一开始喝的就是避子汤,那副作用应该已经体验过,是肚子疼,尤其小腹坠涨,可这回完全不一样,萍萍手在被子里悄悄往上摸,这回不舒服的是肋骨以上,不知道是胃还是胆。
而且她是呕血,不是那种妇科血崩。
萍萍不动声色谢过女医,让夕照送女医回去。夕照回来后不放心,仍守着她。没一会姚书云过来偷吃,夕照立马竹筒倒豆般讲述前因后果,愁道:“女医说躺躺就好,可是床上躺了就能好,要郎中作甚么?银照这可怎么办?”
姚书云闻言询问萍萍:“你躺了会,有好些么?”
萍萍脑袋碾着枕头摇:“没有,感觉越来越难受了,前胸这里像要爆裂了似的,可女医也束手无策。”
姚书云见她语气虚弱,脸色苍白,咬了下牙,掏出自己的司膳牌交给夕照:“你去延福殿找淮西安抚使姚拱辰,找不到就挨个问,他是我哥哥,应该还在宫中。你就说我病了,东宫司药司没有看好,让他想想办法。”
夕照点头:“好。”
她从前做世家女婢,天天帮娘子求主母,求郎君,倒特别会办寻人的事。不到一刻钟就在路上堵到姚拱辰。
照姚书云吩咐的一说,姚拱辰旋即变了脸色,他晓得宫里只会比后宅更龌龊,立刻差跟随进宫的贴身长随去太医院请人。
过了会,长随领着位年轻太医小跑过来,同姚拱辰对了一眼,道:“帅臣,太医院这会没多少人,刚好这位韩太医在,就请来了。”
姚拱辰朝那太医拱手:“有劳韩太医了。”
“举手之劳,还请帅臣前面引路。”
一行人低调,从角门入东宫,听夕照说姚书云在里面,姚拱辰便以为眼前就是姚书云的厢房。太医为女眷诊脉,理当悬丝隔屏,姚拱辰便打算自己先进去一趟,安排妥当后再邀太医:“某先进去一趟,太医稍候。”
太医躬身:“帅臣且请。”
姚拱辰独自随夕照进屋,姚书云久候,见面就唤:“阿兄。”
姚拱辰定定打量她:“书云你是不是胖了?”他瞟一眼床上,立刻明白过来,面露愠色:“不是你生病?”
姚书云屈膝:“阿兄,求你救救银照!”
姚拱辰再次眺向床上,面沉如水:“她叫什么?”
“银照。”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太子去寿春带的那个女人。
姚拱辰没好气瞪书云:“出来说话。”
姚书云垂首乖乖跟出房,一到门外她就快嘴央求:“阿兄你从前教导我,有力者疾以助人,一善可当百善。”
姚拱辰盯着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她竟拿话堵他?
这床。上女子他眼熟面善,若是寻常人就救了,可她是殿下正宠的女人,这一件是顶顶最重要的,良心善意都要先放一边。
“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殿下幸过的女人!”
书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这个什么银照是敌非友。
姚书云低头:“我知道。”
“你糊涂!”
“求阿兄救救他吧。”姚书云拉住姚拱辰袖子,“我当银照是姐妹,那她便也是阿兄的妹妹。”
姚拱辰静静注视书云,他这个妹子寻常都很迟钝,只对上心的人事伶牙俐齿……想到这,姚拱辰已自心软三分。
又思忖,将来柳湛后宫注定女人不断,书云需要同盟,可以借这个人情拉拢银照。
再则,他妹妹太瘦了,他也是近几年才知道,过瘦的女人不好生养,那银照丰腴,以后生了皇子可以抱到书云身边养。
姚拱辰的幺儿就是正妻抱的妾生子。
三番考虑,他已经拿定主意救人,却不急于表态,直等到夕照哭着跑出来:“书云,银照又吐血了。”
书云又摇他:“阿兄,求求你了!”
迫在眉睫,姚拱辰才松口:“好吧。”
越救急他人才会越感谢你,他不遗余力给姚书云铺路。
姚拱辰下巴朝夕照点了下,命道:“你,和太医进去。”然后手扣住姚书云手:“你留在外面。”
让夕照进去,是因为殿下对银照正在兴头上,不能让她和太医孤男寡女相处;不允书云进去,是因为不能让书云参与太多,这样事如有不对,妹妹好断尾脱身。
夕照压根没多想,挥动手臂:“太医您快跟我进来!”
姚书云却在夕照旁边问:“阿兄你认识这位太医吗?”
这韩太医是姚家在宫中的内应,姚拱辰以为是妹子生病,自然要用信得过的人。
但这会姚拱辰却没好气道:“还说,一听说你病了就去请,刚好这位韩太医在,虽然不认识,但仍愿意来救人。还不谢过韩太医?”
姚书云和夕照听见都朝太医拜了一拜,韩太医忙道:“从前不熟,现在开始认识了,娘子们都不必客气。”
夕照跺脚:“别光顾着在这说啊,太医,快进去看银照!”
说着竟上手挽住韩太医胳膊,将他拽入房中。
韩太医进门就转身,沉声道:“拉屏风。”
“这哪里有屏风啊!”夕照快哭了,萍萍都已经吐得晕迷。
韩太医又道:“落帐。”
夕照手忙脚乱解开两侧床幔,不仅落下了,还都往褥子里扎紧,只露萍萍一只手,从帐内钻出,空悬在床外:“这样行了吧?”
韩太医先瞟一眼,才转身,拉张凳子坐下,悬丝诊脉,过了会开始翻腾药箱:“等她醒来,我有几句话要问……”
“那她几时醒来?掐人中能醒不?”
“你等我把话说完嘛!”韩太医数了六颗米粒大的丸药倒给夕照,“这个喂她含着,一会就能醒。”
而后,他低头,逐一开始抚平襕衫上的褶。夕照急得在房中走来走去,脚步声不停。韩太医眉毛挑了挑,很想给夕照配一副降火安神药,副作用是迟钝呆滞那种。
他闭眼,吸气,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夕照也在偷偷打量韩太医,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不会超过三十岁,到底行不行?
她走到第十个来回时萍萍睁眼,夕照即刻奔去床边:“你醒了?吓死我了。”
萍萍缓缓看向夕照,接着又和韩太医眼对眼,他等她缓了会,彻底清醒,才开始问。
晓得前情,开门见山:“银娘子,你的避子汤是几时喝的?”
“今天早上,不到午时。”
“今日除了避子汤,还喝过什么?吃过什么?”
萍萍想了想:“我吃了后厨的早膳,喝过桌上的水。”
韩太医起身就摸壶耳,正要说这事好办了,就听萍萍补充:“当时口渴,全喝光了。”
韩太医手一滞,撇了下嘴,收回手又开始翻药箱,捣鼓出好些瓶瓶罐罐并一柄透镜,而后才打开壶盖,先放药剂,而后镜子照着捉虫般找起来。
半晌,韩太医放下手中物,一拍巴掌:“成了。”
他转身问萍萍和夕照:“今日你俩有没有同时离开过这里?”
萍萍:“有。”
夕照:“没有。”
“有、有!”夕照改口,看向萍萍,“泼水那时候,我俩一起回来……你去哪了?”
“有位姐姐喊我帮忙,搬菊花去披芳殿。”萍萍努力回忆,
“她说她是司苑司的兰熏。”
韩太医深吸口气,甩下众人推门与姚拱辰眼神对视。
姚拱辰会意,抬腿要迈进房内,姚书云挤他一下,明显也要进来。
姚拱辰先瞪妹妹一眼,而后允了。
待众人都进来后,韩太医关紧门,再次无言对视姚拱辰。
姚拱辰缓慢颔首,无人偷听。
韩太医这才指水壶:“帅臣,不是避子汤的原因。是有人在银娘子的饮水里下毒。”
姚拱辰心陡一沉,错了啊,这个人情不该接的……骑虎难下,他扭头埋怨书云:“你把你阿兄架在火上烤。”
原先以为就是避子汤事,打算隐瞒柳湛做私下人情,这会生变,姚拱辰掂量权衡后下令:“先救人。”
韩太医便起笔给萍萍拟解毒方子,姚拱辰带上长随,去若阵风:“此事要速报殿下。”
*
延福宫,重阳宴罢,众人四散,官家亦回福宁宫。
他离去偏晚,今日只在宫中行走,用的小驾,内侍和金吾卫不过四十余人,黄麾也从旧例的大仗改为半仗,一切从简——又再次成为天下表率。
小驾悠悠前行,官家眯眼,上年纪后虽然瞧不清近处,但眺远还行,那步行的一众仪仗,不是明仁宫的么?
皇后竟然步行。
官家便让仪仗赶上皇后,皇后见了,停在路边行礼。
官家不走,含笑俯瞰她。
等了会,皇后自己请辞往前走,官家跟着,皇后又停下来等官家先行。如此两、三回推拉,皇后终于说了句不得体的话:“路就这么宽,一起走挤踏花!”
官家放声大笑。
他今日瞧见皇后走路的样子,不知怎地想起她刚进宫那会,也是这样走,他唤住她,她离开转身奔进他怀里。
那时她多年轻呀,颊上还有肉,眼睛水灵,能清澈倒映一个完整的他。
官家捉弄了会,虽容颜和青春不复,但得到一句皇后年轻时才会讲的话,还是十分满意。
官家竟命内侍降撵,与皇后一同步行,只他俩在前面,后面人皆不敢跟。
官家凑近皇后耳边:“现在没挤着花了吧?”
皇后不理,朝前又快走了一大步。官家哄人讲究度,过犹不及,他瞬间垮脸:“你还在闹什么,凌家母子都没了,还不解气?”
皇后垂眸低语:“臣妾总是记得那一年娑罗奴和传道同时奔去,陛下抱起传道,将娑罗奴晾在一边。”
官家心中冷哼,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抱又如何?
再说,那时他和凌范氏还没什么,真不清白也就四年前那一回——为此不得不许凌传道肥差。
由此与凌家生了芥蒂,前些日子才解。说来还是皇后替他谋划,寻着由头。官家想到这重新对皇后和颜悦色:“好啦,晓得娑罗奴是你手把手带大,舍不得他受委屈。彼时抱错,是朕疏忽。”
话头终于快引向皇后所忧之事,她不动声色,手抚过菊花:“说起来娑罗奴这趟带回来的女人,陛下知晓吗?”
官家颔首。
皇后看向官家:“陛下真的知道吗?”
“同一个嘛。”官家不以为然,“担心什么,他下了一趟扬州都没想起来。”
皇后却在担心宫外那条追咬的疯狗,倘若当初晓得他是条赖皮狗,是粘了手就甩不掉的鼻涕虫,断不会找他办事。
皇后噘嘴,罕见地向官家撒娇:“臣妾还是不喜欢她——”
一个她字酥酥麻麻转好几个声调。
官家就爱这个味,当即笑允:“要怎么样随你。”
一个宫婢在他眼里,和鹦鹉锦鲤、瓶子桌子,这一盆盆菊花无甚区别,甚至份量还不及他那只狸猫。
“那说好了,陛下依我?”皇后压肩仰头,夹了嗓子。
官家满目爱意:“依你都依你。”
眼看近皇后的明仁宫,官家却不说进去坐坐,更不提晚上留宿——她表情生动,但到底是老了。
官家已经决定今晚幸郑美人,那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皇后亦未开口挽留,近明仁宫便与官家道别。官家自摆驾回福宁宫,一进殿就下令:“叫太子来。”
*
东宫,书房。
教以义方的匾额下,独坐的柳湛缓缓合上吏部卷宗,而后不假人手,自己研起墨来。
他打算册封萍萍做东宫奉仪,这份位比御侍高,奉仪及以上要得官家应允,待墨研好,柳湛铺开一本崭新的奏章,提笔讨封,开头四字:润州方氏。
方才已经查妥,朝中曾有一个润州籍的方姓著作佐郎,年岁做萍萍祖父刚刚好,就是品阶低了点,所以接下来要写好话:润州方氏,颖悟庄重、品貌出众,吾甚悦……
一个“之”字还未落笔,袁未罗就在门外报:“淮西安抚使姚拱辰求见。”
柳湛搁笔,奏章上黑墨未干,却也只能合上盖住。
待会重写吧。
“宣他进来。”
姚拱辰风风火火走进,刚才路上已经想好,应该开门见山,绕弯子殿下反而会多心。于是,姚拱辰开口就将萍萍中毒一事交待。
柳湛闻言抬步,脚往萍萍厢房所在方向走,姚拱辰追着柳湛转身:“要去查一下司苑司有没有一个叫兰熏的吧?阿罗有空吗?”
柳湛合唇开门,他猜多半没有。
袁未罗没听见之前的房中对话,只听见开门后这一句,当即应声说去查,和他一道伫立门外的蒋望回却插话道:“没有兰熏。”
他身为禁卫,背完了东宫名册,司药司多兰字辈,但无兰熏。
姚拱辰抿唇,不爱落蒋望回后,于是分析:“那看来是看见端着花,临时想了个名字。”
柳湛脚跨过门槛,早自定夺。那个宫人不是东宫的人,倘若对方提前藏死,不容易追查。不如从女医工下手,十几家皆在东宫安插内应,尤其司药司最多,柳湛平时看破不说破,有时事需,还会将计就计故意透露假消息给那些眼线,好用得很。
等萍萍身体好些,对一下哪位是恶意胡诌,说她喝避子汤喝的医工,就晓得是谁要害萍萍。
她知道是避子汤了!
柳湛像是如梦初醒,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脚下一绊,止步。
福宁宫的黄门碎步跑近书房,在门口就行礼:“殿下,陛下宣召。”
蒋望回和姚拱辰齐刷刷看向柳湛。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攀骄柳,上高台
柳湛沉吟须臾, 道:“正好,孤也有事要请奏父皇。”
他命众人先退出去,重翻开讨封奏章, 运气好竟没洇墨, 可以直接续写。
事毕揣入袖袋, 去往福宁殿。
进殿三叩,官家允了平身,笑问:“今日宴上, 后来怎么没见你人影了?”
“儿臣身体不适, 提前离席,”柳湛拜道, “忘记向父皇告假,是儿臣的错。”
“现在好些了吗?”
“谢过父皇关心,已无大碍。”
官家颔首:“那就好,朕还想着让你替朕去永安祭陵。”
柳湛抬头,永安县护本朝皇陵,官家自登基以来都是亲自祭祀,怎么这回却让他代职?
官家俯首, 与之对视。
官家少年时曾被批命, 说他五十五岁有一大劫, 如能挺过, 寿元过百,如果挺不过去,此世便如此了。
彼时他年轻气盛, 压根不信,不拜神佛,登基后自诩真龙, 愈发坚信命由己控。然而这两年身体陡然直下,看会奏章就
花眼,下雨会骨痛,夜里连着幸多了,亦腰疼疲软,最令官家焦忧的是今年足底莫名溃烂,大半年怎么敷治都不见好,他开始想起少年时那句批命,心生畏惧。
不信命的官家,第一次看了自己的龙命生辰,发现明年五十五岁交换大运,逢岁运并临,且干支皆是忌神。
不好便不准,官家这样想着,换看紫薇,明年却亦是太阳落陷化忌,又有本命忌对冲,大小二限逢。
再看政余,明年罗睺计都当值。
钦天监亦报近来帝星忽闪忽暗,官家愈发忌讳,六爻和奇门已不敢占。
他私下找来不少巫医、僧道,皆道养猫祭陵可以化解。猫是养上了,但祭陵隆重折腾,一直拖着没去,直到今日一场重阳宴,聚到一起的朝廷和宗室的老翁,耄耋矍铄,刺痛了官家眼睛,凭什么有些人同样岁数亦或更老,身子骨却比天子健壮?他是真龙,天下独尊,寿数也必须最长。
官家疑神疑鬼,不敢亲自离京,放任太子监国,所以遣柳湛祭陵。
官家直视柳湛的眼睛,笑叹:“朕老啦,腿脚不好爬不动了。”
皇陵尤其是高祖陵,有九十五级高阶,哪怕是官家,也不能乘舆轿,必须两足亲登。
柳湛躬身,睁眼瞎话:“父皇身体健硕,正值形盛,今时和岁丰,愈是延年益寿。”
官家一笑,虽知是假却颇受用。
柳湛又道:“儿臣今日回去后就准备,祭陵之事必定善始善终,不负父皇所托。”
官家点头:“嗯,没别的事就先退下吧。”
柳湛却从怀中掏出奏章,双手恭呈:“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请奏。”
内侍接了奏章转奉官家,官家一打开,旋即往下一扔,本来想掷柳湛面门,奈何力不如从前,落在柳湛脚前一尺处。
柳湛微微诧异,奉仪而已,何以如此愤怒?
旋即联系下毒,心骤下沉。
官家道:“太子妃尚未册立,你就纳这来路不明的民女,叫天下人怎么看?起何表率?”
柳湛心道册封诏书上不会来路不明,他已为她挑好出身。
但心里门清官家针对的并非来路,柳湛不辩,默不作声。
官家咄咄训斥:“是不是当了太子,就可以肆无忌惮?今日纳行院,明日抢寡妇,大后日玩太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里还想立这方氏当太子妃?”
柳湛却想,莫说本朝有过娶寡妇的皇帝,就是官家自己也做过更出格的事。
太子不能做这些,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子却可以做这些,悠悠众口,无人敢笑。
一座大宝,两种境遇。
官家一番话似乎只当他是太子,仅止太子。
柳湛不由深想,心愈阴鸷,面上却恭谦,头伏至腰:“儿臣从无此类想法。”
缓了缓,续道:“父皇谆谆教诲,良苦用心,儿臣已经明白。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是儿臣一时顽劣冲动,辜负了父皇期盼。”
临了几字已声哽咽,抬头仰视官家时,两眼薄红。
官家不忍,叹道:“算了,只要不又上奏讨封,朕眼前清净,私底下你要想宠就宠吧。”
柳湛旋即接话:“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册封,就能允她平安?”
官家定定看着柳湛。
良久,官家沉声:“朕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心中却轻嗤一声,娑罗奴又想要大宝,又想要真爱,天底下哪有这种两全其美好事?倒不如像他,一条路走到底,从不后悔,便不会郁郁寡欢。
*
东宫,小院。
萍萍喝完韩太医开的药,立竿见影好了许多。
夕照自告奋勇去洗药罐收拾炉子,房内剩下萍萍和姚书云,萍萍能坐起来了,手撑着笑:“姚娘子,这回多亏了你,感激不尽。”
姚书云眼珠转转,似乎想坐床边,萍萍忙用手捋平床沿的被褥,姚书云坐下后道:“你是得谢我,为了你,阿兄都发现我胖了。”又道,“你靠着床吧,没费劲。”
萍萍缓缓靠向床头,笑道:“这回也要多谢帅臣和韩太医。”
姚书云瞅自己鞋尖,沉默了会,才低声问:“你……可曾听过一些传言?兴许就是因为那些……你才中毒。”
萍萍微怔,什么传言?
关于自己的吗?
她听到过:“是说我妄攀殿下吧。”
有背后议论,院子里人听见传回来的,有当着她面讥讽的,还有使绊子穿小鞋的——她之前没意识到,直到被泼了那盆水……
“是,”姚书云抿了抿唇,攀附殿下,妄图一朝登天之类的非议,连司膳司那边都嘀咕不少。
姚书云说不出口糙话,只讲最含蓄的:“说你攀骄柳,上高台。”
姚书云突然联系自己,被家里送进东宫,不也想她攀附殿下?
她顶替蒋娘子那晚,阿兄高兴得睡不着,仿佛这样就赢过蒋家。
为免节外生枝,姚书云不提自己,只劝萍萍:“别攀高了,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身不由己的。”
萍萍缄默:好像是从重逢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攀,攀着官人相认,攀着相守。
可她不是因为他高高在上才去攀的,她攀的是她的官人,是阿湛,从来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身份,那个天姓。
良久,她启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
“殿下是太子,怎么可能寻常啊?”
萍萍闻言双眼含泪看向姚书云:书云说得对,其实她也明白,也懂的,可就是控制不住,执拗地要把他当民间夫妻。
身不由己,可心也会不由己。
还是会克制不住喜欢他……
萍萍想得心疼。
目光交错,姚书云恍觉萍萍像只被蛛网粘住的蝶,扑腾翅膀却无力脱身。
她也帮不了,静默了会,只能安慰:“我懂,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
萍萍睁大眼,姚书云指放唇上:嘘……
萍萍粘紧双唇。
“你们在聊什么?”夕照回屋,煎药的炉子怕人拿走,清理完仍提回来。
姚书云不答,反问夕照:“你右手拿的什么?”
萍萍则抹了把眼,重绽笑意。
夕照放下炉子,将右手上的帕子打开,里面还是帕子:“我家娘子近日绣的手绢,托人送来的,有四、五条呢,分你们一人一条。”她先给萍萍,要给姚书云的伸手又缩手,攥着帕子讲丑话:“姚娘子,你是见过好东西的,可别笑话。”
姚书云伸手夺过夕照手上帕子,绫锦院的料子不会差,白绢右下角一簇苔花,背面一样,再看其它几条也是:“怎么都是苔花?”
“她入宫前叫苔花儿。”
“对,但我在册子上叫金苔。”
“那你入宫前叫什么?”
“我叫萍萍。”
……
仨女说了好一会话,不乏嬉笑逗趣,最后还是姚书云说:“好了好了,银照还病着,让她多休息。”
说话也消耗精力的,所以她不常说话。
这才歇了,姚书云和夕照刚退来,就瞥见院门那边,柳湛踏入,身后跟着袁内侍。
二女行礼,齐呼“殿下”。
柳湛看一眼房内,正要询问,姚书云道:“银娘子已经睡着了。”
旁边的夕照一愣,不是,不才刚刚躺下?
柳湛闻言仍往前走,姚书云见状福了福身,告辞,夕照也跟着要走远,柳湛指向夕照,用极轻的声音下令:“你留一下。”
“什么?”夕照没听清。
他怕吵醒萍萍,依旧低轻:“你留下。”
这回听明白了,夕照站定。柳湛再往前走三步,无声拉开一条门缝,床帐垂落,什么也瞧不清。他静静等了会,风掀起一角,萍萍背着身,朝里侧卧。柳湛目不转睛,床帐却即刻落下。
柳湛蹑手蹑脚关好门,同夕照轻道:“你随孤来。”
路上,虽然他已从姚拱辰和韩太医那了解过病情,依然询问夕照:“她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夕照有一答一,如实告知。
柳湛听完,沉默不语。
直走到东宫司药司,蒋望回已将出入口全部封锁,全司上下的女官、宫人扣留列阵,无一遗漏。柳湛径直坐到司药的交椅上,沉着脸吩咐夕照:“认一下,哪位是你上回请的医工。”
夕照挨个瞧过去,本来女医那张脸自觉记得清晰的,现下却生出紧张,反而模糊。
夕照在方阵里穿梭了两个来回,才拿定主意,指认那名女医。
“确定是她?”柳湛准问。
“是!”
柳湛挑了下眉毛,旋即有禁卫将那女医拖出,一路擦地,女医泣声高呼:“殿下冤枉啊,奴冤枉!”
柳湛上身靠着椅背,挑起眼皮审视,这女
医面生,竟不是司里那几位已经查清的内应。
他抬手,无需多言,自有人替太子审理,内侍禁卫轮流交替,软硬兼施,女医却始终咬定自己只是医术昏聩,误诊,绝无他人身后指示。
柳湛听了良久,缓缓起身,那审讯的禁卫旋即问:“殿下?”
“先暂收监。”柳湛丢下一句话,转身出门,禁卫则往女医嘴中塞进一枚硕核,防止她咬舌自尽。
门外,天蒙蒙亮,柳湛抬手嗅了下袍角,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衣裳上仍沾了血腥味。
他沐浴更衣后,才再次去找萍萍。早晨橙红的阳光投射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夕照双手端着个木盘,正从后厨那边走来。
柳湛瞧见,快步走向夕照,同时瞥向盘中,一碗七宝素粥,一小盘玉灌肺并一碟咸菜,柳湛问:“早膳?”
夕照点头。
柳湛接过木盘:“你退下吧。”
他亲自端着早膳往萍萍门边走,单手托稳,另一只手推开房门,还未瞧见房内萍萍,就已旋起春风般的笑意。
萍萍正坐桌前,以为来的是夕照,笑抬起头:“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
见是柳湛,笑意骤敛,酒窝消失不见。
柳湛自知这辛苦不是对自己说的,柔声轻问:“好些了吗?”
萍萍不答。
柳湛滑了下喉头,一样样布菜,先摆勺托筷架,再摆瓷勺、竹箸,而后将七宝素粥放到桌上。他正端起灌肺要摆,萍萍倾身自行捧起素粥并舀勺,要喝,柳湛忙劝:“你歇着我来。”
他是打算亲自端粥给萍萍的,要他一勺一勺喂也不是不可以。
萍萍却道:“不敢接殿下递来的碗,怕又是一碗避子汤。”
柳湛噎了下,谁敢这样呛他?也就她。
能让他为了她的事一宿没睡,还巴巴地赶来受气。
柳湛凑近赔笑:“上回走的时候说下回再来看你,是孤不对,拖了这么久才来。”
萍萍心里一酸,忍住,硬起心肠喝粥。
柳湛不多言,默默将剩下的灌肺和咸菜摆好:“这灌肺说是肺,却无荤腥,用粉面调油,混茴香胡桃,就粥最好喝。”
他说着将灌肺碟往萍萍右手边推了推。
萍萍恍若未闻,继续喝粥,柳湛不再言语,只在她对面坐下,微笑注视,目光始终胶在她脸上。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抱琴弹向雪中梅
等萍萍吃完了, 柳湛才温言细语:“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我瞒你,该生气,该不理我。”
萍萍听得眼酸, 盯吃完空空的粥碗。
很想关心他也用过早膳了吗?却心知肚明不能巴巴上赶, 咬紧两排牙。
“可是那下毒的元凶还未查到, 需要你帮助才能得到线索,”柳湛往她那边伏低身子,央道, “别的话你都不要理我, 能不能答一句,那日你搬菊花去披芳殿, 都遇见哪些人?说过哪些话?”
萍萍倒着回忆,先说披芳殿守门的内侍,然后讲中途遇到皇后娘娘,想到皇后是柳湛娘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柳湛终于迎来对视,面上瞬亮。
萍萍赶紧低头。
她再倒推, 讲述自己询问宫人名字、花名, 最后讲宫人急匆匆闯进院中, 毫不客气让她搬东西。
讲完盯着桌上, 她有个怕浪费,光盘的习惯,一碗两碟都精光, 再干净一点可以照镜子。
半晌,不闻柳湛回应。
萍萍小声强调:“我讲完了。”
“瑞云殿是我最喜欢的菊类,”柳湛轻叹, “这话我之前从来没告诉过谁。”
萍萍抬首,另起话头:“你现在能推出是谁给我下毒了吗?”
柳湛勾了勾嘴角:“是皇后。”
萍萍杏眼立马张大:“那给你下药的呢?”
“也是皇后。”
她内心震撼,一直乱跳,柳湛却在这时缓缓搂过来,笑道:“你和我说了好多话了。”
“我要歇息了。”萍萍推她,他竟真的松开,萍萍站起身,“韩太医说要多躺多睡,什么都不要想,才恢复得快。”
柳湛却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甚么?”萍萍踢他,“放我下来!”
他任由她踢,抱到床上宽衣盖被,捂好被子才回:“遵医嘱。”
他目光在面上流连,叹口气:“我也希望你早点好起来。”一挥手,落了帐子,自行退到房外。
柳湛回书房时,蒋望回正等在门口,对视一眼,柳湛进门,蒋望回也跟着跨进去。
门一关紧,蒋望回就埋首禀报:“音和今日已自请出宫。”
柳湛启唇,声音无甚感情:“你办妥帖就好。”
蒋望回再次躬身:“音和调去不久,司酝司内闲聊,就有人提及胡僧丸。那胡僧丸入药膳的食谱更屡次出现在音和面前。 ”他再拜深些,“属下不是为舍妹开脱,的确是她意志不坚犯下大错,但属下怀疑……有人从中教唆。”蒋望回面露愁容,“至于是谁,暂时还无头绪。”
柳湛不置可否,只道:“希颜,你去办一件事,应该须月余布局,务必慎重。”
“属下但听差遣。”
柳湛慢慢踱到蒋望回身边,附耳低语。交待完,蒋望回离开,柳湛拾起桌上有关祭祀的公文——官家金口一开,他这边要忙前忙后,祭祀皇陵滋事体大,林林种种,涉及礼部、工部、察院、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及钦天监,沿途各地部署。
等柳湛置身永安祭陵,已是冬至。
鸣铳过后,万籁肃静。
“气序流迈,时维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谨用祭告,伏惟尚享。”柳湛举杯洒于后土上,点点滴滴。
猎猎风萧,旌旗鼓动,他祈愿国祚绵长,又愿自己将来雄才伟业攀比高祖。
一众长案后,高祖邵陵已与苍山融为一体,柳湛突然想到这是高祖同其皇后的合葬墓,脑海中浮现萍萍笑靥,竟与之前那俩愿望一样心潮澎湃。
风吹草倒,柳湛忽觉脸上凉意,抬手一抚,雨点中夹杂雪籽。
皇陵,下雪了。
二百余里外,汴京城早已雪纷纷。
京师人看重冬至,再穷这一天也要穿新衣裳。街市上卖着韭黄、兰芽、胡桃。大相国寺的僧人做浴佛会,等着杨枝洒浴,求赐吉祥的百姓不顾寒天地冻,排起长队,直绕到栅栏后面去。
队伍中有位白胡子白发老翁,驼背拄拐,正是乔装改扮的裴改之。
他偷瞄环视,远处卖韭黄的老妪,寺门口念佛的僧人,还有方才进寺上香的一对年轻夫妇,脚下都有功夫,眼睛皆如鹰隼——六年前他就吃过这亏。他和皇后约好,他替她办事,她将萍萍送给他,冬至那日大相国寺交人。
他办完事身上的血都来不及洗,星夜兼程从扬州赶回汴京,迎接他的却是皇后的天罗地网,灭口绞杀。
今日也是冬至,看起来皇后依然不打算兑现承诺。
裴改之缓慢勾起嘴角,毫不掩饰脸上讥讽笑意。
裴改之转身离队,排他后面的婆子旋即问:“唉,你不排了?”
他混迹队伍许久,前后谈话皆有听到,知道他们所有为何。裴改之扭头眺看那婆子,讥笑道:“浴再多圣水上再多香,你家织工女儿依然不可能嫁给王孙公子做正妻。”
“你、你……”婆子懵成结巴。
排裴改之前面的男子听见,也愣住了,裴改之又转身呛他:“你再拜佛磕头,明年卖包子也挣不满二百两,除非重新投胎。”
裴改之
说完就走,众人过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大过节的咒人,招你惹你了?”
“疯子!”
裴改之听着背后叫骂,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地,笑意愈浓,自己说得没错呀,若是那小贩投胎成公侯世子,二百两勾勾手指便得便花。
那婆子的女儿得重新投胎,成世家嫡女,才能嫁公子王孙。
裴改之往深处踏雪,心比冰寒,之前以为自己和太子的差距不过皮相,努力拉近,却原来是游鱼和蛟龙——池中的小鱼拼命前游,年复一年,自以为游出好远的路,蛟龙轻飘飘一跃,就越过小鱼头顶,超过它。
他和那群人差的是投胎呀!
……
冬至,宫里也热闹,宣德楼竖起盖天旗,所有宫人都分到热乎乎的糍糕。
宫苑梅花已尽数盛放,红白相间,幽幽暗香。司苑司的宫人剪了最逎劲的几枝插进长颈瓶,摆在寝殿里。
萍萍和夕照早晨进殿铺床,没瞧见太子,只有司苑女史们和一位司设司的掌设在忙活。
掌设算萍萍和夕照顶头上司,她们行了礼才往床边去,虽然太子早已离开,但地龙和炕皆旺,被褥依旧热乎。
现在不仅萍萍,连夕照也非常娴熟这份差事,铺设打扫,转眼干完,和萍萍一前一后经过花几,就要退出寝殿。忽听哐当脆响,萍萍低头去看,花几上的长颈瓶摔在地上,碎成数片,连白梅也跌出枝头。
夕照走在前面没瞧见,后面的萍萍却亲眼瞅着,是同司的掌设推了下花几,花瓶才跌落。萍萍疑惑抬头,正要看向旁边掌设,忽觉脸上热辣辣,清脆一声啪。
那掌设竟然扇了萍萍一巴掌。
萍萍毫不犹豫抬手回扇,同样响亮一巴掌,声音在殿内回荡。
她从前做苦活,手劲比掌设大得多,掌设颊上旋即泛出红印,人被打懵,愣了会才再扬手:“你这贱蹄子敢还手——”
这回动作不及上回快,萍萍还有防备,哪会允她得逞。萍萍捉起掌设手腕,将那只扬起的手牢牢定住:“你作甚打我?”
夕照也走回来帮腔:“就是,凭什么打人啊?”
布置花艺的司苑司众女史也全围过来。
那掌设理直气壮:“你打碎了殿下的花瓶,依法处置,合情合理!”
萍萍杏眼圆瞪:“明明是你打碎的。”
“就是,肯定是你打碎的。”
掌设不瞄萍萍,反而对视夕照:“你说我打碎的,可有亲眼瞧见?”
夕照没瞧见,又不会撒谎,一时狂眨眼睛:“有、有,当然有。”
掌设冷笑,扭头问左右女史:“大家都是长两只眼睛,能辨忠奸的,你们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吗?”
女史们不知道谁打碎的,但只看夕照反应,明显撒谎,心里便都有些偏向掌设。
“我瞧见了。”萍萍朗声,斩钉截铁。
“你?”掌设捂嘴笑出一声,“你瞧见那是贼喊捉贼!”
女史们虽然更倾向萍萍打碎,但都没有表态,一行人闹到尚寝那里,尚寝竟不问青红皂白判萍萍过错,罢了她和夕照的差事,双双罚关禁闭。
萍萍和夕照一直申辩,尚寝却命人将她俩撵出去。
萍萍和夕照站在门口不肯走,不多时,掌设得意洋洋跨出来,她竟领了尚寝命令,携四宫人要押解萍萍和夕照回房。
萍萍摆了下身,不允宫人碰她:“我自己会走。”
掌设满不在乎点头,路上,她在萍萍身边轻飘飘笑道:“我要是你呀,这么丢脸,早一头撞死了!”
夕照听见,马上挽住萍萍手腕:“别听她的!”她对着萍萍耳朵叮嘱:“你要真想不开就中计了。”
“我不会的。”萍萍也附耳和她说悄悄话,掌设的话在她心里比一片雪花还轻,根本没有重量。
她没有多少记忆,却记得两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关禁闭就关禁闭,又不会掉一块肉。”她同夕照笑说。
“就是。”夕照点头,自己只怕打板子。
到了房门口,夕照非要和萍萍关一间房,萍萍来不及商量,房门就关闭。
夕照挽着萍萍胳膊:“别担心,殿下那么宠你,肯定很快就来主持公道。”
她觉得最多几个时辰就能出去。
所以关在一起比较好,互相照应。
*
柳湛下朝回来后,尚寝才来求见。
他一般不允女官进入书房,只在偏殿召见。
尚寝上前,盈盈下拜,竟不提萍萍摔瓶被罚,反而无头无尾道:“殿下,事已俱妥。”
柳湛吩咐:“今日又比昨日冷,她房里的地龙要烧热些。”
尚寝一怔,宫婢的居所没有地龙。
但她不会指出太子错误,恭顺应声:“是。”
她会给银娘子房内多供些炭。
柳湛眼皮不抬:“下去办吧。”
他抱起殿里的七弦琴出门,也不打伞,走了没一会就衣发花白。萍萍住的园子后面有间小筑,平常无人,他上回就是穿小筑翻的窗。
柳湛走进小筑,取下琴套,起手奏琴,刚好对窗前一树红梅。
雪花乱舞,寒梅却开得正艳。花骨朵朵,梅香袅袅。
琴声悠悠飘进萍萍房中,夕照旋即就问:“谁在弹琴?”
还怪好听的。
“这什么曲子?”她又问。
萍萍抿唇望向窗外,她也不知道这是何曲,只觉十分应景,就像天地万物银装素裹,独有数朵红梅风刮不折,越严寒愈怒放。
她凝神也出神,竟从琴曲中听出寒梅迎霜傲雪之意。
挺过了数九寒天,便抱春来。
又觉飞雪绕梅,红白翩跹交缠,若情意绵绵。
夕照却是无感,良久挠头:“这人弹了几个时辰了?殿下呢?怎么还不来救你?”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果然只有萍萍待我真心。……
萍萍望着关紧的窗子, 嚅唇:“殿下应该不会来。”
“不会来?为什么?”夕照不解,一直追问,萍萍没再回答。
之后太子果然不曾来, 萍萍和夕照一直关在房中。但一日三餐, 烧水换洗, 都有人开门递送,夕照和萍萍同吃同睡,按夕照的话讲, “这坐监除了闷, 别的都还行,不用做工, 人都胖了”!
就这么一日一日过,某天夜里外面骤响轰隆,窗户倏亮,一朵朵花在窗纸上乍开乍灭。
小院这侧的窗户被反锁,夕照只能手触窗纸:“有人放烟火?今天是什么日子?”
每一天萍萍都有记:“今日是除夕。”
“我们直接关到明年了?”夕照嘟囔,“那我不是见不到我家娘子了?除夕夜合该去见娘子和她团圆。”
萍萍望着窗外烟火白夜,瞧着遥远, 应该是在东宫外放。
除夕夜, 宫里也会像重阳那样开宴吧?
殿下此刻应正处宴中……
福宁宫家宴上, 端坐的柳湛忽然莫名其妙恍了下神。
团圆节庆官家都不会拘官员宗亲在宫里, 除夕和中秋一样,只开家宴。福宁宫有地龙,却仍在中央摆个炉子, 效仿士庶之家围炉团坐,共守新岁。
正演些应景戏,方才是金甲门神, 这会是钟馗捉鬼。七大王柳沛微微蹙眉,身子歪向柳湛那边:“六哥,今年这钟馗哪找的?”
柳湛笑道:“今年除夕夜皆是母后操办,我不知道。”
“瘦了点,没钟馗那味了。”柳沛点评。
戏演完便到每年赐酒环节,先是官家赐酒,诸皇子一一接过,而后皇后赐酒,柳湛身为太子,率先上前,皇后将酒杯递至柳湛手边,殷切道:“娑罗奴,但入新年,愿百事皆如意,愿你新年胜旧年。”
“谢母后,”柳湛满面笑意,仿若春风早来,“儿臣也愿母后圣体康泰,愿我们一家人长如此,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说罢一饮而尽,再拜再谢,皇后急忙扶住他,柳湛见状也顺手搀扶皇后。旁人见母子俩热络,心道亲生的就是亲生的,皇后和太子母子连心,是旁的皇子皇女比不了的。
再比方说,皇后上回给每位皇子皇女都绣了一个香囊,到这会已许多人不戴,但太子始终佩戴腰间。
柳湛喝完酒晃了下身子,到自己座位时脚下又一绊。
“六哥你怎么了?”柳沛关切。
柳湛抿唇摇头。
太子之后就轮到柳沛接酒,正要上前,已坐下的柳湛重新站起来,向上首请奏:“陛下娘娘,儿臣身体不适,恳请恩准先行离席。”
“怎么回事?”官家蹙眉正要追问,忽见柳湛抿唇鼓腮,似正
把什么东西往下咽,却控制不住,倾身呕出一口血来。
“六哥!”
“殿下!”
“娑罗奴!”
柳沛扶住柳湛,急呼太医,官家和皇后都匆匆从上首走下,官家眸光沉沉看向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手揉着手:“臣妾哪里知道!”
柳湛仰面抬手,喘气道:“陛下,儿臣喝了酒后就觉五脏六腑绞痛,但恐陛下错怪母后,便想着请辞,可、可……是儿臣没有撑住,请陛下现在也不要责怪母后……”
他说话气若游丝,脸上身上皆是血,唇很快变得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厥,却仍担心帝后失合,不愿母亲获罪。
旁边围观的好些人都被太子孝心感动,抬手抹眼泪。
官家沉道:“送太子回宫,好好医治!查不出原因让你们都掉脑袋!”
皇后则先后打量柳湛和官家一眼,在官家面前跪下。
官家愠声:“验酒!”
众内侍抬来一宽敞可躺的步舆,柳沛帮着把柳湛架上,他还想跟去东宫,贴身内侍扯了下七大王衣角,别多参与。
柳沛滞了一下,就这犹豫一霎,内侍已将太子抬走。
皇后才启唇出声:“陛下,臣妾什么也不知道,请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沉默不语,半晌,柳湛喝过的酒杯和酒都被验过后重端上来,向官家展示:“陛下,酒中有毒,太子殿下是中毒了。”
良久伏跪的皇后旋即再出声:“不是臣妾做的,请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只吩咐:“这毒可有解?”
“有的有的,这毒解了就不会再吐血,修养时日,多能恢复。”
“速通知东宫解毒。”官家摆手,“除了皇后,你们都退下。”
皇子公主们巴不得逃走,个个噤声退出,殿内只剩下沉默的帝后,一伫一跪,漫长死寂。
许久,官家缓缓启唇,似要说些什么,黄门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殿下又吐血了!”
官家张目:“不是解毒了吗?”
“殿下、殿下好像还中了别的毒!”
官家闻言甩开袖子:“摆驾东宫!”
皇后抬头分唇,对上官家视线,她站起来也跟着往东宫走,官家没有制止。
待进东宫寝殿,官家还未走至床前就怒问:“又是怎么回事?”
太医局来了二、三十名太医,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提举禀道:“回陛下,殿下寝殿近来一直熏的香是豆蔻、柑橘和甘草。”
官家面露不解:“这有什么问题?”
提举垂下脑袋,颤抖着双肩回:“但是殿下一直佩戴的香囊里是芜花,芜花与甘草药性相反,同用成毒。”
提举说着呈上香囊,抽绳拉开,里面除了几片苏叶白芷,全是芜花。
皇后制作香囊时的确揣了坏心思,但谋划的是天长日久,慢慢折磨,没缝这么多芜花,加上杯中酒,皇后想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
“陛下这不是臣妾制的香囊,有人想要栽赃臣妾!”
官人瞥向皇后,旁人也瞧,香囊上面绣着太子的属相蛟龙,针法独特,他日日佩戴,大伙都认得。
“殿下又吐血了!”床上柳湛又吐出一大口,彻底昏厥。官家三步并做两步到床前,被褥上血迹斑斑,官家也不管不顾,抓起柳湛右手呼唤:“娑罗奴?娑罗奴!”他催那一帮木头太医:“快、快来看看!”
太医们群策群力,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官家脸色难堪:“娑罗奴现下如何?如实禀来!”
“回陛下,这香毒是随吐纳日日吸入的,已经慢浸殿下肺腑,一时半会难解。”
“你的意思是,酒中毒为急性,属于立马取人性命,这香毒却是慢性,缠绵难愈?”官家的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
他深吸了几口气,胸脯起伏,看向殿内角落里伏跪的东宫司寝宫人。
传令带近前,冷声审问:“用甘草熏香是谁的主意?”
那掌设才将代替萍萍铺床,没得意几日,瑟瑟发抖:“回、回陛下是殿下自己想熏橘香,然后宫中熏橘香都会搭配甘草……”
“放肆!”官家一声怒斥,掌设底下淌出一道淡黄,竟是吓失禁了。
官家瞧见污秽,愈发震怒:“将她们都拖出去,杖毙!”
良久,柳湛才转醒,怔怔望着官家,缓抬右手,官家急忙抓住。皇后也欲近前:“娑罗奴……”
柳湛见她却是一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胆怯和难过,像只被猎人骗进陷阱的小鹿。
“娑罗奴,朕在这。”
官家提醒,柳湛才收回目光,缓缓重看官家,父子两手紧握,柳湛道:“孩儿方才好像到了什么黑黢黢的地方,前面烟雾弥漫,只一座桥,桥下许多哭声。孩儿不由自主就想往桥上走,忽听背后有人一声又一声唤孩儿小名,是爹爹的声音,孩儿想着止步回头,然后就眼前一亮,转醒过来。”
皇后在旁张嘴,呵,官家还能奈何桥救人?
她终于维持不住面上表情,官家瞧在眼里,忍不住斥责:“三番五次下毒还不够?你又想对娑罗奴做什么?”
“我下毒?”皇后手按心口,对视官家,“陛下请太子吃鹅掌菜,那不也和甘草性反成毒,那陛下是不是也在下毒?”
啪——
官家一巴掌狠狠扇在皇后脸上,下令道:“将这个疯妇带下去,好生彻查!”
立马有禁卫近前,今日除夕宴,皇后穿的最隆重的牡丹大袖,一震袖袍:“不用押,老身会走!”
禁卫却只听令官家,仍旧将皇后两只胳膊缚住,拽出寝殿,皇后说了两声“陛下臣妾冤枉”便不再说,今日贴的珍珠面靥掉落数颗,霞帔和帔坠一路拖地,风冠歪斜。
待皇后走后,柳湛虚弱道:“父皇,儿臣不会听信皇后娘娘谗言,儿臣伴您用膳,是孝心。您请儿臣吃鹅掌菜,是爱子,只此一次,绝无加害之心。不像皇后娘娘,知道儿臣孝母,会日日佩戴香囊……”他停下来,连喘好几口气。
官家亦叹气:“算了,先别讲,好好休息,来日方长。”
柳湛却执拗摇头:“不行,这句话儿臣必须讲,皇后娘娘虽然犯下大错,但她到底是儿臣亲母,还望父皇对她网开一面……”
官家垂眼,分瞥左右,继而屏退内侍,殿门关闭,才讲:“好了别装了!”
柳湛依旧白脸白唇,是真中二毒,虚弱不堪,但眼神却比方才人前沉静,内里不见丝毫情意:“她始终以为儿臣和凌传道是一母同胞,挑拨儿臣去扬州,就是想看手足相残的笑话。”
“去扬州那日儿臣已有预感,传道之后,下一个刀下亡魂就是儿臣。”
官家不语。
“她不会容忍那个女人的儿子活在世上。”柳湛沉眸,顿了顿,冷冷续道:“她恨那个女人,也恨你,父皇。”
官家沉吟,兔死狐悲的道理怎会不懂?
柳湛一番说辞自然会考虑,但令他下决心的却是皇后说吃鹅掌菜。那日她明明不在场,看来她已监视他许久,这是官家忌讳,真触逆鳞。
官家拧眉:“朕会废了她。”
*
虽被关在屋内,但萍萍和夕照仍要过年、守岁。夕照执钳添炭,萍萍无奈:“别再加啦,已经够暖和了,再烧要晕过去了。”
夕照笑道:“除夕就是要热乎啊。”
“快透不过气啦!”
吱呀门开,萍萍和夕照一齐望去,深夜里,一众宫人拥簇着尚寝站在门口。
萍萍夕照都站起来行礼,尚寝摆摆手,催促:“别讲虚礼了,赶紧收拾收拾去服侍殿下。”
萍萍和夕照穿袍带幞头,萍萍总觉不安,路上忍不住问:“尚宫,殿下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尚寝快步前赶:“殿下中毒,呕血不止。”
萍萍心中一滞,手不自觉攥紧:“是谁下的毒?”
“唉,寝殿金猊里投了毒,官家震怒,司设女史已俱杖毙,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已经到寝殿门口,司寝安排萍萍抱新被褥进去,“你们待会机灵点,殿里殿下被子上全是腥血,换的时候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别人,也不要有什么大惊小怪神色。”
萍萍抱被跨入,
视线主动搜寻柳湛——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青丝凌乱,手无力垂搭,眉头紧蹙似乎很疼。
柳湛缓慢喘出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
虽然萍萍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恨不得替他疼,但仍紧张担心,希望他快好起来。
柳湛虽然中毒,但武功未失,从家宴到寝殿,这么多人的呼吸吐纳里只有萍萍最紊乱,他能从她眸子里瞧见清澈透明,真正的在乎和担忧。思及官家皇后,众生面目,柳湛暗自激动:果然只有萍萍待他是真心!
这一激动差点又呕血,萍萍快步扶住,柳湛的脸色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一眨不眨望着她,勉力也要挤出一笑。
萍萍正思忖嗅到的,未散尽的橘香。
为何重燃起这种香?
这就是尚寝说的毒香?
诸多疑问时,忽见柳湛那一笑,瞬间坚硬全化成柔软酸涩。
她扶柳湛挪身,好换被褥,却见床上放眼望去全是血迹,一床紫被竟成朱红。
萍萍心酸难受:“殿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柳湛握住她的手,她掌心一硬,被塞了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颗红洒金纸包的新年糖。
柳湛笑看着她,双眸剪水:萍萍,新年快乐。
萍萍眼泪就涌上来,吸吸鼻子,别让自己掉泪。
她和夕照一起铺好干净被褥,扶柳湛躺下。夕照便要离开,萍萍朝夕照看去,却被柳湛拉了下手,萍萍静默须臾,在床沿坐下。
夕照离开宫人们也默默退出,殿内只余一对情人。
柳湛这才开口答话:“我中的是你上回种的那种毒,真的好疼。”
刚才对官家的描述没有撒谎,五脏六腑真就如被刀剜了以后再揪起来一绞。
他没有料到这样疼,切身体会后才知萍萍有多苦,接下来一句柳湛真心实意:“上回孤没护好,真是委屈我们萍萍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好萍萍!”
萍萍眼眶发热, 一下泪迷了眼:“不是说熏香中毒吗?怎么又变成跟我一样了?我那毒只能下在茶水里。”
中毒的柳湛迅速失水,嘴角微裂,喘气道:“孤中了两种毒, 一种被下在酒水里, 另一种是香囊里的芜花和熏香的甘草合用成毒。”
萍萍看他这么虚弱还耐心解释, 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
柳湛抬手为她拭泪,眼中全是心疼,萍萍心想纵有千万句怀疑和质问, 今晚都要放一放, 她又吸鼻,哽咽:“今晚我不走, 留下来陪你。”
她有经验,这毒解了后会一直出冷汗,打来热水给柳湛擦身,帕子拧了一遍又一遍,擦过耳后小痣,擦过光洁的腹部。
他有痣,却无疤, 萍萍一刹失神。
柳湛以为她是累了, 笑道:“你歇着吧, 我自己来。”
说着手撑着要坐起夺帕子, 萍萍扭头缩臂:“没事已经擦完了。”她将帕子再洗了晾着,调了杯温水,端到柳湛面前:“太医当时跟我说, 这毒失水多,要多喝水。”
“好。”柳湛举杯要喝,萍萍又叮嘱:“喝慢点, 一口不要喝太多。”
柳湛慢饮慢咽,只觉这水不烫不冷,真是妥帖,从没喝过这么甜的白水。喝完倚着她笑,萍萍侧脸和脑袋挨脑袋:“坐会就躺下睡了,你要多躺,多歇息,才好得快。”
担心柳湛继续呕血,萍萍把枕头再垫高些,柳湛笑道:“不会呕的,我朝左侧睡了。”
左侧是面朝内对着帐子。
萍萍依然垫高:“快睡吧。”
柳湛躺着却扭头看她好几回,萍萍无奈笑:“我不走,守着你,不落帐子。”
柳湛这才扭回头睡。之前萍萍仅中一种毒都晕厥,柳湛身中两种,还要斡旋谋划,绞尽脑汁,消耗巨大,已至极限。
此刻绷紧的弦骤松,一闭眼便睡熟。
萍萍在床边站了会,上身前倾偷看他——帐中静谧,他的呼吸轻柔,眼皮沉阖,长黑睫毛,睡颜平和。
萍萍怕吵醒柳湛,小心翼翼直起身,不发出一点声音。
而后,蹑手蹑脚搬张圆凳在床边坐下。
半夜,柳湛醒来翻身,就见萍萍坐在凳上,手和脑袋都趴在床上,发髻有些凌乱,几根不服管教的青丝高高竖着。
柳湛心中一暖,却也心疼,撑手坐起,身倚床头借了一半床的力量,将她抱起也放到床上。柳湛挪了半边枕头给萍萍枕,盖一床被,他才不朝里侧睡了,朝外面,和她面对面。下半夜半宿无梦,虽然身弱体亏心里却圆满安宁。
萍萍和柳湛都睡得十分沉,天亮了也不知道,直到殿外响起争执。
“六哥、六哥!”
“七大王您不能进去呀!”
门被柳沛和他的随侍一人一扇合力推开:“六哥、太子哥哥,你好点没有?”
柳沛直走到床前,才发现床。上躺的是两个人,身倏僵硬,血冲脑门。
柳湛比萍萍先醒,旋即坐起用被子盖住萍萍,因为用力,肋骨一痛,身往前倾。
柳沛以为太子还在呕血,隔空扶住:“六哥你没事吧?”
柳湛眸中并无多少暖意:“你不去赶朝会,到这里来作甚么?”
每年新年第一日都有诸国使节入贺,举办朝会。
“我心里记挂你,来瞧瞧你好点没有。”柳沛不假思索接口。往年朝会他都是和六哥一起去,那北方的蛮子小金花毡笠、战袍束带,比骑射时只有六哥能赢过他们,一马横过,十垛皆中红心。
“呜——”萍萍醒了,本能想起,却被柳湛按在被中。
柳沛这人主打哪好奇哪哪凑,立刻瞄了一眼被上突起蠕动处,心想,六哥身子都成这样了昨晚还能那样吗?
柳湛看破,低声愠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没有。”柳沛似鱼吐泡泡般不断张合唇否,两手直摆。他本来想来看太子恢复如何,如果需要照料,会留下来搭把手,但现下俨然是不用了:“瞧见你好转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啊对了——”
柳湛深吸口气,将被子一角低掀缝让萍萍透气,同时柳沛也瞧不着。
柳沛不敢再瞄,背对床榻续道:“——父皇禁了娘娘的足,兴许查清以后才会重开明仁宫放。
“你好好修养,我先走了!”柳沛再丢下一句话,脚底抹油消失不见。
殿门重关上后,柳湛才松手,萍萍立马掀开被子钻出来,长吁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到床上了,衣衫不整,还好没被外男瞧着。
“刚才那人喊你六哥,他也是皇子吗?”
“是,他是孤的七弟。”
萍萍点头,不甚在意。
这边柳沛一路脚跟不沾地下楼梯,最末两级干脆并作一步跳下。出了东宫,他才嘀咕:“原来这紫絮不是紫絮。”
柳沛放慢步子等自己的随侍,逢新年,两侧光秃秃的树杈上都扎着彩带,挂了灯笼。等随侍赶到身后,他不回头就问:“最近传言有个小宫婢爬了六哥的床,就是她吗?”
“奴哪里知道。只听宫中皆传,那宫婢是太子殿下从江南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又带回一个?”柳沛脱口而出,下一霎赶紧闭嘴。前方有司苑司的宫人们在伐雪柳枝,一根根干得像柴,柳沛从旁绕过,回头确定那拨宫人已离得遥远,才吩咐随侍:“你去打听打听,她真正叫什么名字?”
肯定不是紫絮。
“殿下不会又要将人丢——”
“怎么可能!”柳沛打断,“上回那女的是不认识,这回都熟人了,再说,本王那会才多大?少不经事,性子急躁,人一说就怒从心生,频出昏招,下手也没个轻重。”
内侍心道您现在也是心急气躁,混世魔王,嘴上却讨好:“殿下少年气盛,血气方刚,难免一二。”
“对了,”柳沛停下脚叮嘱,“那件事务必继续烂在肚子里,把嘴给本王封牢了,听见没有?”
“奴晓得,晓得。”
柳沛眼珠转动,当时年纪小完全没考虑后果,六哥要晓得了非
揍死自己。
柳沛脚下不由加快。
远处,司苑司宫人们仍伫原地,从伐下的秃枝里挑出绿芯的,捆成一束束,拿回屋中水培,昼夜燃蕴火生温气,待四、五日后,雪柳抽芽,再两日,白花绿叶,枯木逢春。
宫人们另外用汤气熏蒸了一些反季牡丹,并雪柳一道在立春这日,送进官家、诸位娘娘和皇子宫中。
柳湛这里得了不少,青釉的梅瓶,白釉的春瓶都有插满。
他已能下地行,萍萍觉得他比自己恢复得快,甚至有点健步如飞,正要询问柳湛去不去上朝,逢人探视,柳湛却即刻躺倒床上,仍旧病恹恹,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萍萍欲言又止,等人走了,柳湛按着她的手说再等等。
等殿内的雪柳落了满地白,移出去换银柳蕙兰,殿内红彤彤一片。
等到元宵,殿里送进来一只百来颗琉璃珠串成的彩灯,坠饰着流苏金箔。
柳湛接过灯竿,亲递到萍萍手上。
“给我的?”萍萍问他,眼睛却始终凝视彩灯,看了这么会依旧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柳湛点头:“今日元宵,从宣德门往外会一顺铺设上彩灯山,夜晚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彩扎的双龙,百丈棘盆,纸糊的百戏人物悬竿随风动,宛若飞仙。”
他私心喜爱每年的元宵灯会,便情不自禁想要和她分享,讲详细些。
萍萍想象了一下,流光溢彩。
柳湛又道:“大好的节庆,本该带你去瞧一瞧,逛逛汴京城,却委屈你拘在这里,陪我坐监。”
他方才瞟过窗外,宫里早上都在挂飞星灯,天黑以后如清河倒影,也算好看,却不及灯会热闹。
“明年吧。”萍萍抿了抿唇。
柳湛闻言缓缓扬高唇角,心淌暖意,是啊,他俩来日方长。
“殿下、殿下——”袁未罗火急火燎上殿,一时跑急没看脚下,在台阶上跌跤,站起来重跑,进殿大喘气,“殿下、殿下,陛下缴了皇后——”他卡了下,现在不能再呼皇后了,“陛下缴了娘娘玺绶,废除名号,出居长宁宫!”
柳湛脸上笑意立敛,殿内殿外全清了人,才让袁未罗详说,明仁宫中搜出柳湛所中之毒,官家说“后有过,毒害储君,动摇国本,不可再承天命”,将她废处并迁居冷宫,顺藤摸瓜,朝堂上大范小范大人亦参与此毒购置,范氏一门罢官黜爵,尽皆下狱。
袁未罗禀报完,也走了,殿内只余太子和萍萍。许是殿门关闭前吹进一阵寒风,萍萍背上冷,缩了缩肩,她想起“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这是《三十六计》里的话,人不会自己害自己,所以往往自害起来,受害才真,所以苦肉计最容易成。
这句话萍萍除夕夜就曾想过。
她与他日日相处,这一桩心思竟能在肚里咽十五日,不曾流露。她惊讶自己变了,不再心里有事就立马同他袒露、沟通。
柳湛含笑看向萍萍,她接下他的视线,挺直了背:“那日下雪,殿下对我弹琴明志,是不是就已料到这一日?”
柳湛瞬间明白她懂了,她什么都懂。
他俩真是心有灵犀。不,仅仅有灵犀还不够,他们是心心相印!
柳湛来回走了两步,不知如何溢美她,右手成拳捶于左手掌上:“好萍萍!”
他的好萍萍。
已经得到肯定答案,萍萍却仍不可置信:“那酒里的毒真是你自己下的?”
那毒她经历过,剜心断肠,最痛那一霎想死的心都会生出,不想再经历第2回 。
柳湛却自己给自己下毒。
“是。”柳湛认下,“但芜花是她亲手缝进香囊,熏香也是她自个打听的,她本来就有心害孤。再则,她下毒害过你,所以明仁宫里才能翻出毒药,所以范家才有采购线索。如果他们不曾有害人之心,又怎么会被抓到把柄?”他侧了半身,面向萍萍,斩钉截铁:“说到底,是狐狸,才会露尾巴,自作的孽,不可活。”
当然,柳湛门清,依皇后的谨慎性子,必定料理过首尾,不会留下把柄,这是官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范氏一门,斩草须除根,依附皇后的莵丝肯定要一起拔除。
柳湛含笑看着萍萍,她一双杏眼太清亮了,很容易被人看穿心思,像她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杀人。
所以不能同她讲得太透太真。
但他也算为她报仇了,相信她能理解,柳湛想到这,凝眸萍萍,期待能从她眸中读到感激。
“可她不是殿下您的亲生母亲吗?何以、何以……”她说不下去。
柳湛浅勾嘴角:“你不是读过《左氏春秋》么?栾怀子没有作恶,他娘却因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他的眸光越来越锐利,咬重语气:“栾怀子如果不反杀他的亲生母亲,死的就是他自己。孤如不先下手——”柳湛话顿了下,“死的不仅只孤,还有你。”他眯起眼轻叹,“孤不惧死,但想护你。”
“那、那些被杖毙的宫人呢?您也算到这一环,所以才在除夕前故意惩罚我,将我和夕照拘起来?”
柳湛心中的鼓敲了下,一槌落,一槌起。
没错,他有算到,故意为之。
那帮宫人折辱萍萍,掌嘴、泼水,使小绊子,也许萍萍不在意,可他难受啊,她们没有一个死得冤的。
柳湛不想同萍萍闹不愉快,矢口否认:“孤是舍不得你挨一下大板或者戒尺,所以才禁足你,但孤没有想过顶替你的那些人会死。孤以为陛下会小惩效尤,像东宫的规矩一样,杖责不逾十。”柳湛停顿须臾,又急忙补充:“而且孤当时禁你足只想寻个由头,不曾教唆谁,没想到那掌设那般妒忌,竟掌掴你!”
想到这他就恨呐,那批已成亡魂的宫人大多瞧见萍萍落难,就想趁机顶替爬床。
他看萍萍后退半步,急忙上前将她拥住,编谎道:“其实那些宫人都是废后的眼线。”
萍萍抬头仰视柳湛,眸中俱是震惊。
她在他怀里了,他才踏实些,柳湛垂首与她四目凝睇,放柔语气:“她们虽然不是孤故意设计陷害,但终究因孤遇难,孤会为她们做一场法事超度。”
明明殿内地龙热到可以只穿一件薄衫,柳湛的掌心和胳膊贴着萍萍肌肤,也在源源不断传来热度,她却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废后的消息从宫中传至民间。
茶楼酒肆难免议论,但天家的事终究和平头老百姓关系不大,大多数汴京人连皇后名字都不知道,大伙聊一会就抛到脑后,心心念念的还是晚上的灯会,并未因此败兴。
今年除了双龙和百戏人物,又多一座比宣德门还高的灯山,用轱辘绞水上灯山最高处,木柜贮蓄,逐时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名曰“银河”。
汴京人皆叹奇技淫巧,又传水火既济是祥瑞,本来戌时银河下面还都是观灯的人,到亥子间已全变成对着灯瀑跪下许愿的,甚至有人往水里掷铜板。
子时过后,百姓陆续归家,待丑时,热闹的汴京已完全回归宁静。侍诏们却要继续忙活,拆彩棚,花灯大拆小,小拆无,能留到明年的放进库里,用不了的运去郊区荒地,一把火烧光。
某位老侍诏今年已六十有一,本可以颐养天年,却贪这笔元宵的辛苦钱,郊外荒坡倒了一车,再
运一车,见有男子正挨个踢之前倒的飞星灯和绣球彩灯。
正是裴改之,脚力极大,每一脚都将原本扎劳的灯骨踢散架,竹篾和纸皮八方横飞。
他再转过身来,额头血管凸起,目眦欲裂,一张毫不掩饰的怒容。
今晚人人喜气洋洋,突然瞧着个异类,老侍诏关切:“大官人有何怒气啊?今晚不回去阖家团圆?”
裴改之冷勾嘴角:“家?”
“对啊,大官人难道没有父母妻儿等在家中?”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老侍诏闻言恸动,自己也是个孤老,所以才一大把年纪半夜做工。老侍诏取来车上盛酒的葫芦,请裴改之喝。裴改之摆手拒绝,老侍诏就自己坐下来喝。
裴改之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老侍诏侧首,张嘴一口酒气:“大官人就没有心仪的小娘子?趁年轻娶回去吧!”
自己就是年轻时不想娶亲,老了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自己。
裴改之眼尾挑起,嘴角泛笑:“有啊,我一直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怎么没成亲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她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老侍诏追问, 心道这后生一会说自己无父无母一个人,一会又有一起长大的小青梅,这不矛盾吗?
这人不可信。
不过男人聊天时都爱夸大其词, 或者把自己描绘得特别凄惨, 也正常。老侍诏没深究, 夜里还是很冷,他拾了些花灯的竹骨做柴,在二人面前燃起取暖火堆。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有人趁机钻空子, 拐走了萍萍。”
“嚯,青天白日的怎么能拐人呢?还有没有王法?”老侍诏已经喝上头, 没明白裴改之说的是爱上他人,“还有,萍萍是谁?”
“是我将来要成亲的娘子。”
“哦。”老侍诏晕乎乎续问,“大官人是江南人吧?”
“怎么看出来的?”裴改之沉声反问。
“你的官话一两句还好,讲多了就能听出江南口音。”
裴改之以舌抵腮,看来以后要更小心。
“江南哪里的呀?”
裴改之扭头注视老侍诏侧颜:“扬州。”
“嚯,扬州好地方啊!”
“是好地方。”裴改之倾身挑了只八角彩灯, “我和萍萍从小在扬州长大, 左右邻里都如亲人, 大伙日日聚一处, 自难割舍,她却为了那个人说离开就离开。”他一层层慢剥彩灯外面的纸皮:“我很担心她的安危,追来汴京, 却听见两个人在密谋,说要给他本就加了料的酒里再添点料。”
“给她?他们要害你的小青梅?”
“不是,是给拐走她的那个人。”
老侍诏一愣, 那不正好么?
继而摇头,不行不能正好,做人不能太阴暗。
裴改之整个身子侧转,手搭在屈起的右腿膝盖上:“我听了一会,那酒喝下去竟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真是天助我也,我毫不犹豫把酒换给萍萍。”他两侧嘴角高扬,容光焕发,在火光照耀的夜里十分吊诡:“她醒来以后,我会让她只瞧见我,这样她忘了所有人,就只认识我。”
老侍诏执着葫芦愣住。
“那人的母亲也晓得这事,答应我只要帮她杀了我们那些邻里,就把昏迷的萍萍送给我,保证萍萍醒来第一眼见的是我。我做到了,她却食言。”裴改之脸上由晴转阴,磨牙,自己擅长屏息、尾随,但对抗功夫差点,两两交手总输,要不然还需那老妖婆帮忙?
老侍诏听他之前描述邻里,如亲人般难割舍,小青梅离开他都满腹埋怨,转瞬却能毫不留情把这些人都杀掉。
等等,这后生杀过人?
老侍诏打了个寒颤,裴改之瞧在眼里,伸手搭上老侍诏肩头:“后来我调查了好几年,才晓得老妖婆阴得很,说什么为我考量,抹去了那些人,萍萍再无亲友,才真正完全属于我一人,其实她是为了自己的腌臜事,”裴改之的笑容与语气皆阴恻,“她从前与人私混过一段日子,野男人刚好是我和萍萍的邻居。老妖婆瞧见萍萍也瞧见了多年未见的老相好,提心吊胆,天天怕夫君知晓,然后拿我当刀使。”
不管过去多少年,裴改之一想到被皇后算计,就咬牙切齿,今夜听闻她被打入冷宫,成了废人,那他的仇,他的债,再去哪讨?
裴改之顿觉自己是天下冤屈第一人,比那些报国无门的书生还愤懑,他在荒山野岭练剑,踢踹花灯,却仍无法泄,终于,遇到活人。
老侍诏已经吓得酒全醒了,明白后生吐露这么多,就没想过留活口。他想跑,却被裴改之摁住肩膀,不能动弹。裴改之噙笑用力,五指径直插进老侍诏肉里,老侍诏痛得哇哇直叫,不住讨饶,裴改之却像听不见,掏出一把飞刀慢慢剥,就像方才剥花灯那样。
是夜,京郊焚烧废弃花灯的诸多火堆里,有一堆燃得特别旺,熊熊火光冲天。
*
太子正月底康复,萍萍这才搬回自己厢房。
一进小院,就见院中石桌上铺呈纸墨,夕照和另两宫人各趴一边在商量什么。萍萍先喊她仨,她们才发现萍萍回来了,拥上来关切。接着,夕照从桌上拿来一张单子:“快、快填了!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你再晚回一日都错过报名!”
“报什么名?”萍萍旋即反问。
“司教司又要掖庭授业了!”夕照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她便告诉萍萍,掖庭的授业和前朝男子上经筵日期一致,春季从二月至端午,秋季从八月至冬至,避开严寒酷暑。
但经筵是隔日一次,逢单双排早晚课,掖庭却是十日才一次课,一次一个时辰,错开当值。
“银照,你看看想报哪日的?”不同日子教授不同六艺。
“你报的哪日?”萍萍反问,果断道,“我和你一起上。”
“那你跟我报丁日好了,是我家娘子授业。”夕照笑眯眯在萍萍那张单子上圈出丁字。
二月初三,龙抬头后一日,刚好是丁未。
天朗气清,萍萍和夕照结伴去司教司,一路都有冬日的阳光照背,十分温暖。萍萍心想这读书比上工轻松,严寒不读,酷暑也不读。她和夕照一说,夕照道:“那当然,我家娘子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
高!”
说起金娘子她又来了精神,一到授业的大堂 就拉萍萍去见金娘子,相互引荐兼登记名录。金娘子眉眼深邃,竟是位娇艳姿媚的大美人,若春和丽景。
“你就是银照吧,苔花儿常提起你。”金娘子一笑,更美了,屋内其他人都失却颜色。
“是、是,小的见过金司籍!”萍萍的视线完全没法从金娘子脸上挪开。
见过礼后,她凑到夕照耳边:“你家娘子好美。”
“那当然,”夕照扬下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比娘子好看的。”
金娘子听见,轻斥:“苔花儿,不要妄言。”
夕照吐舌闭嘴。
金娘子温和道:“快坐下吧。”
大美人说的话萍萍情不自禁听从,就近坐在第一排,夕照拽了下萍萍袖子,悄悄告诉她,这座位是按女官品级排的,她们得坐到最后去。
萍萍赶紧跟夕照一起,躬身弯腰,贴墙绕到最后坐下。
姚书云最后一个到,一屋子等着上课的女官女史齐刷刷朝她投去目光。
姚书云也不怯,走中央那条道上前登记,萍萍瞧着姚书云的背影,拉了下夕照袖角:“姚娘子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坐了?”
“她肯定是第一排。”夕照轻声回应。
金娘子登记姚书云名册,一愣:“姚大家?”
金娘子将册子拿到身前,苦笑:“姚大家来听我的课,要献丑了。”
姚书云是因为萍萍和夕照都报了名,才跟着来,摆手道:“我不是什么大家,你就正常讲,我也想学。”
金娘子应好,待姚书云坐定就开始授业,讲的是《女诫》,金娘子道:“去年我们讲了卑弱第一和夫妇第二,今年开春,续讲敬慎第三。其实这章和卑弱第一差不多,也须谨记男尊女卑,生男和生女是不一样,‘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生男如狼,犹恐其尫;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男子应当如狼,不能羸弱,女子应当像老鼠,如果像老虎那样就不对了……”
台上,金娘子滔滔不绝,台下有如夕照,认真听记,有如旁人渐渐打盹,还有如姚书云,《女诫》始终没翻开,面上如常,心中却道:那俩吹得多好多好,结果没什么好听的,再不来了 。
萍萍的眉头不自觉蹙了好几下。她发现自己脑子里总能冒出许多书,但好像从来没有读过《女诫》,隐隐不大赞同。
“娘……”她情不自禁呢喃一声。
同桌夕照听见:“怎么突然喊娘?”
萍萍深蹙眉头,心内迷茫:“我也不知道,不自觉就喊了……”
一个时辰课上到最末,金娘子说起这头一节课算试听,就像集市上买果可以先试吃一块,觉得不合适可以换改。
萍萍听到这弯了下唇,这规定挺体恤人的。
“这是故太后定下的规矩。”夕照悄悄告诉萍萍。
课毕,有四、五人留下来想换,萍萍也排在队伍中。轮到她时,金娘子微笑:“我看你后半段心不在焉,就知道你想换。”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莫名喊了声娘后一直忐忑……唉,其实还是怠慢了金娘子。
萍萍没有狡辩,低头赔礼:“对不起。”
金娘子依旧微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课的确没有意思,我若来听课,也不想听这些,”她递给萍萍一本列着其它日期和授业内容的册子,“你可以试试六艺里面的乐或者数。”
萍萍逐页翻过,到七弦琴课那一页,她看是戊日申时二刻授课,申时不用铺床,戊日在丁日后,还没开始,她也不会比别人少一次课。
萍萍开口:“我想学琴。”
金娘子笑看向那一页:“仙韶院朱司乐的课,值得一学。”她帮萍萍更改了报名,“戊日在丁日后面,正好。”
“多谢司籍!”
事毕,夕照还想留下来和金娘子再多说会话。萍萍和姚书云就先告辞,二人往东宫走,路上过了一个水磨的半月门,前面苍松碧梧,竹影萧疏,迎面走来背着药箱的韩太医。
“韩太医!”萍萍招手。
韩太医不紧不慢走近,拧着双眉;似乎不大记得萍萍了,萍萍忙和他说解毒的事,韩太医恍然大悟:“哦,是你,现在好些了吗?”
“感觉全好了,还要多谢太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韩太医淡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萍萍看他背着药箱,恐怕是要去给哪位贵人诊治,忙让路不敢耽误。韩太医才刚走,姚书云就惊呼:“完了!”
“什么完了?”萍萍跟着紧张。
姚书云摸袖袋:“我有块玉佩落司教司了。”
“我陪你去拿。”
“不用。”姚书云推了下萍萍,“我自己去拿,你先回去。”
姚书云说着快步折返,萍萍只好道:“那你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晓得了,快回去吧!”姚书云回话,却没回头。
萍萍一个人回去,照来时的路走,要途径好几座八角飞檐凉亭。其中有一座萍萍还没走近,就听见亭内聒噪,叽叽喳喳。亭尖正对太阳,萍萍眺望时光照刺眼,手搭凉棚——亭子里围了一圈人,瞧不清在做什么,但这圈人当中有两位作内侍打扮,三位宫人装束,还有一位穿窄袖绛紫圆领袍,头戴玉冠,虽然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但萍萍猜是某位皇子。
她绕旁边小径,打算多走段路,回避。
紫袍男却和人说笑着转头,瞥见萍萍,笑容立敛。
须臾,重笑,同她招手:“小紫絮,快过来。”
萍萍定住,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不是内侍?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大事不好
柳沛说完就转回身继续忙活, 和内侍宫人们说个不停。半晌,才发现萍萍没来自己身边,他回头再冲她一笑:“快过来啊。”
萍萍缓慢走近, 见众人围的中间有两只风炉, 一张石桌上摆着七、八只墨色建盏, 柳沛正和内侍宫人一道注汤点茶,互相比拼。
察觉身边有人凑近,柳沛侧首, 同萍萍笑道:“来瞧瞧, 宫里斗茶没有赢得过我的。”
旁边的内侍立马附和:“一样的茶,一样的水, 咱们七殿下点出来的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萍萍心道:原来他就是那天殿内差点见到的七大王。
想到这暗眺柳沛一眼,见他正慢点脚尖,扬起下巴问:“下一个该谁?”
萍萍不作声,静静瞧着一帮人炙茶碾茶,注汤调膏,渐渐摸清状况——柳沛找来各宫和尚宫局最擅长点茶的内侍和宫人, 与之斗茶。
柳沛势如破竹, 一赢到底。
“怎么样?”他问萍萍, 面前已有五碗茶汤, 他让萍萍随便挑,尝一尝。
萍萍端起来尝了一口,放下茶盏, 抬眸看向柳沛:“奴也想和七殿下比一场,行吗?”
柳沛先是失笑,吁出一声, 继而应允:“本王会手下留情的。”
“千万别手下留情。”
两人声音重叠,柳沛连着笑出两声,手空攥拳放在嘴边:“好好,不让你,输太惨你要落泪,可不能怪本王。”
萍萍点头:“好。”
柳沛本来已经低头,闻言抬起来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去碾茶。
萍萍坐他对面,之前卖洗面汤,周围都是卖茶汤的,耳濡目染,偷师一二。她舀一钱匙茶,注汤调匀,那建盏沿下均有折线,注水要到折线为止,再环回击拂,等水面浮现起汤花便算点好。
柳沛差不多跟她同时完成,两盏茶放到一处。柳沛慢悠悠扫看,倏地定住:“你能点出‘淳淳光泽’?”
“什么意思?”萍萍反问。
“就是茶面汤花鲜白。”
“哦——”萍萍一笑,“这个呀,我们都叫冷粥面,点出的汤花像白粥凝结。”
等等,她这不是冷粥面啊!这白沫子上还漂着翠绿茶末呢!
润州浴堂门口,也只有两位婆子能点出冷粥面。
她眼神复杂打量七大王,到他这个位置,竟然没见过真正的冷粥面?
萍萍禁不住瞅向柳沛那一盏,唉……惨不忍睹。她眼瞅着他那盏面上汤花褪到注水线下,现出水痕。
萍萍那盏汤花仍浮。
斗茶以水痕先者为负,柳沛至少输一水,他不等萍萍汤花退,就将两盏茶泼出去:“你这是运气好,再来,三斗两胜!”
萍萍已经心里有数,再来两局,她手法比方才更熟练,柳沛输得更惨。
他呆滞半晌,连连摇头,定定注视萍萍:“你进宫前是不是卖茶汤的?”
萍萍摇首否认。
“那点茶你私下练了几年?”柳沛追着问。
“没多少时间。”
“那你就是天下奇才!”
萍萍心底叹口气,这是皇帝的傻儿子,禁宫里的呆头鹅。
她将柳沛请出凉亭,脚下假山,身边莺啼芳树,私下她才诚恳告知:“殿下,奴不是奇才,是别人都不敢赢你。”
见柳沛似有些懵,萍萍给他解释:“妾之美我者,畏我也。”
她突然想到柳湛,可能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就彼此领会。
柳沛虽不爱学,但《邹忌讽齐王纳谏》被强塞进脑海过,还是能明白萍萍的意思,他忖了片刻,深蹙眉头:“不对啊,本王在宫外微服斗茶,也是一直赢啊!宫外的人又不晓得本王身份。”
萍萍哑口,疑惑,皱了下眉。
柳沛会错意:“别不信啊,本王没骗你,等下回斗茶带你去,真的,本王除了你没输过!”
山下反季花圃,瑶草琪葩,太子和官家分乘二舆。
柳湛正陪官家穿花。径去绛萼宫。官家的金舆四面挂了绡帐,头顶遮阳华盖,香风暖意,官家阖眼小憩,柳湛却是睁着眼,步舆四面也不遮挡,察觉周遭有人,柳湛以为被监视,余光警觉寻去,然后就瞧见两个无比熟悉的背影,心陡一凉。
步舆转弯,柳湛视线中的女人也从背影变成露半张脸,她正同七大王聊着什么,两人唇皆张张合合,看来谁也不愿让对方话掉地上。
柳湛的心越来越凉,隐燃愤怒,就在这时萍萍抬头冲柳沛一笑,而柳沛则张嘴后仰,也是满面笑意。
柳湛眨了下眼,他被头顶的阳光刺到了。
他阖着唇,绷紧下颌,牙亦在暗中紧咬,到后来索性闭眼,免叫人瞧见眸中抑不住的阴冷愤怒。
是夜,东宫寝殿。
萍萍正铺床,一只胳膊从后伸来揽上她的腰。萍萍和夕照都本能回头看,见是太子,夕照自觉退下。
旁的宫人也垂首往外走,还没退出殿外柳湛就笑问萍萍:“今日怎么这么晚?”
萍萍转身仰望他,笑出一对酒窝:“每天都是这个点,是你回太早啦!”
柳湛直直看着她,漆黑的瞳眸仿若吞噬色彩的黑夜,他喉头滑了下,就把她往床。上推,萍萍推他肩膀,
面露担忧,柳湛依旧往前,一只腿跪上来:“孤身体已经好了。”
他下巴微微向上抬,闭眼吻住她,想了想,又将她一只手抓起来贴在自己颊上。
亲了一会,窸窸窣窣地剥衣声。他取出事先浸软的羊肠,手却滞住,自己一步退,步步再退,体谅她至斯,她却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私会,言笑晏晏,看样子兴许在七弟闯殿之前就互相认识。柳湛心头涌起一丝委屈,很想问清楚原委,却晦涩难以启齿,既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又觉自己身为太子,开这个口有伤颜面。
“这是什么?”萍萍盯着羊肠,不假思索地问,俄顷,她明白了,张嘴:这、这是用来……
她脸顿红,正斟酌怎么描绘,柳湛突然生硬接话:“还不是因为你不想再饮避子汤。”
呛她一句他心里觉得舒服些,但仍不畅快。
萍萍一愣,鼻内立酸。
柳湛已经囫囵戴上,闭眼封唇,沉沦不想其它。萍萍也习惯性闭眼,却又睁开了片刻,看柳湛近在咫尺的脸,凤眼紧闭显得羽睫更长。
她犹豫须臾,还是闭上眼睛。
耳鬓厮磨,一夜旖旎。
柳湛全程阖眼,只在中途萍萍跃起翻上时睁开双眼,抬手将她扒下,自己也一个翻身,重闭起眼。
事毕,殿内十二时辰不断地龙,二人锦被只拉到腰间。萍萍躺在柳湛怀里,同朝内侧卧,他的一只手从她脖颈下穿过,手与她的手似贴非贴,玩着她的手指。
良久,柳湛用不经意地语气问:“之前和我提的司教司,是今日授业吧?”
“是。”
“你去了么?今日都做了什么?”
“去了呀,”萍萍指向上,也拨他的手指,“今日我和夕照一道去的,给我们授业的女学究是夕照未入宫前服侍的娘子,姓金,如今在宫中任司籍。”察觉柳湛的食指主动勾住她的手指,她手便没再动,“给我们讲《女诫》,听了一个多时辰……”说实话她总觉着那书里文字有几分别扭,比方女子应当侍奉夫君,她觉得这句没错,但不是因为男尊女卑,而是因为那女子爱她的夫君。
同理女子缠绵病榻时,她的夫君也会因情意侍奉她。
“金娘子说下回可以换别的学,我就去换了学琴,仙韶院那边从明日开始教,逢戊日的申时三刻开课,我登记的时候还深想,回来设身处地一琢磨,的确太早太晚都会吵着人,午时也有人午休,只有申时较为合理。”
柳湛心道,琴这技艺是熟能生巧,务必勤练,十日才学一回那能学到什么?
他挪了挪身,始终握着她的手,说话时气息拂过萍萍后脑:“想学琴怎么不来找孤?”
“哎呀不一样的,”萍萍捏了下他是手,“我刚开始学肯定弹得很难听,估计比鸦叫还聒噪,等我入门了再来找你,而且我想多认识些朋友嘛。”
良久,柳湛嗯了一声算作应允。她今天从司教司出来以后呢?做了些什么不打算同他说吗?
“好了快睡吧,时候不早了。”萍萍拍了下他的手,拉高锦被,柳湛抿唇,沉眸暗忖,萍萍却转过身来拥住他,小腿架上。
柳湛一笑,闭眼入眠。
翌日,萍萍从仙韶院刚学完回来,袁未罗就上门送来一张桐琴,说是殿下所赠。
萍萍有空就抚这张琴,可一直像在弦上捉虫,到清明这日上课,依旧弹得不能听——结果就被朱司乐狠狠批了一顿。
萍萍没生气也没觉得委屈,朱司乐是爱之深责之切,自己的确没有天赋,所以以后要更勤奋练琴。
朱司乐看萍萍一直赔笑,反倒不好意思,课后留下她又教了一刻钟,专门纠错。
等教完,萍萍瞧见朱司乐一张张套琴套,避免落灰,便没走,帮着套,事后还帮忙打扫。朱司乐锁门时,她就等在一边。
二女并行,朱司乐有心再点拨她些,刚启唇:“太子殿下的琴……”
“司乐!”远处有宫人同朱司乐招手,快步走近。
萍萍不认识,屈膝行礼。朱司乐上下打量这位典言:“你这风风火火要去做什么?”
“唉。”那典言叹口气,“今日祭祀,官家圣意说要从简,从今年起不再做太后冥诞,合在清明一并祭拜。”
她身为典言,要加急草拟宣传事宜。
朱司乐没接话,太后娘娘亡故六年,官家就做了六年冥诞,颇俱孝心,而今停下没什么异议。
朱司乐与典言分别,与萍萍继续前行。她入宫二十余年,掖庭大半相识,沿路人人同她打招呼,渐渐地,包括萍萍在内,变成六人同行。
前方走来一方阵内侍,皆着紫衫白绢,中抬金舆上坐着的男子履袍公服,一身素白。萍萍听见旁边的宫人都跪地拜道:“参见陛下!”
她赶紧也跟着一起跪拜,三呼万岁。
心砰砰跳,这是第1回 ,有生之年竟也有一回,能亲眼见到官家。
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官家身形匀称,骨相优越,虽然眼袋偏重却不觉老。
他身上竟没有一点萍萍以为会有的盛气凌人、不怒自威,弯下的眉和撇下的嘴角都散发着倦怠,萍萍觉得他看着就像一位贵气些的邻家老翁。
“都起来吧。”
萍萍跟随朱司乐默默起身,让到一边。原来官家的声音是这样的,轻松随和,带点慵懒,和声如洪钟不沾边。
官家御驾远去,内侍们竟没有一点脚步声。萍萍瞅着他们无声挪动的脚,才惊觉只要有官家在场,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死寂般沉默,跟没有舌头一样。
萍萍和朱司乐分别后,距离东宫只剩下一小段路,忽有一辆马车从后冲来,柳沛挑着车帘笑道:“小紫絮,快上来。”
萍萍完全反应不过来,先怔宫里怎么还可以跑马车,继而慌忙避让,马车在她脚边停下,骏马扬起前蹄,卷起落叶。萍萍觉得自己要再迟一步反应保管被踏死。
柳沛从车厢里钻出半个身子,招手催促:“快上来,带你去宫外斗茶!”
清明出新茶了。
萍萍怎会与他同乘,婉拒道:“七殿下,奴还要当值。”
“现在又不是清晨夜晚,你司什么寝?”柳沛不满道,“不是说好了宫外斗茶和本王一起去吗?”
萍萍正思忖如何再找理由,忽觉腰上一硬,竟被柳沛强行箍腰掠来车上,男人的力量远大于她,萍萍被硬生生塞进车厢。
柳沛吩咐:“走,出宫!”
车夫亦是他随身内侍,扬鞭疾呼:“驾——”
“七大王您这样于理不合!”萍萍急着跟他讲道理,“而且今日是清明,祭祀的日子,不应玩乐。”
柳沛却端起车中案上一碟花馍问她:“吃不?这个可甜且不油。”
萍萍瞟一眼,愈发无奈,碟中盛的是面捏柳串的飞燕,名唤寒燕,应该在清明前两日吃,正经上坟的清明按规矩不能吃了。
柳沛却觉喜欢多吃几日也无妨。
马跑得飞快,车厢也随之颠簸起伏,萍萍挑开窗帘往外看,单手扶不稳,滑向厢壁,柳沛虚扶了下。
萍萍眼里全是焦急,他们好像已经出宫了,且外面的街景全不认得:“这不是从宣德门出去?”
柳沛舌头舔了下唇,轻笑:“要是宣德门还能打马出去?”
萍萍拧眉盯着他,要不是皇子,真
想将他一脚踹下车。她深吸口气,赔笑道:“七殿下,您放奴下去吧,奴不能和您同乘!更不能没有陛下赦令就离宫!”
柳沛却一霎变脸,眉头轻挑,眸子促起,目光变得森冷:“还没有谁敢前脚答应本王,后脚就食言的。”
萍萍敛笑,她相信此刻如果真惹怒了柳沛,他不会踢她下去,但极有可能在车厢里杀了她。
*
东宫,书房。
柳湛正和蒋望回说事,一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甚至忘记敲门。
柳湛私底下安排了一些内侍宫人密切关注萍萍动向,如遇险或受委屈,及时通报。这内侍便是其中之一,柳湛见到他,倏地捏紧手上茶盏。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
柳湛犹豫了一霎,没有屏退蒋望回:“快说,什么事?”
“银娘子被七殿下强掠上马车,带出宫啦!”
柳湛闻言站起拂袖:“备马!”
他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发现蒋望回也跟着,垂眸顿了下足,继续前赶,默默允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明知不可得却仍抱一丝希望……
*
这厢, 马车内。
不能下车,萍萍便做起不能下车的打算,连眺数眼柳沛的半袖褙子, 平头罗鞋, 柳沛不明所以, 也低头瞅自己。
“殿下一身微服,可奴怎么办?”
柳沛这才意识到她还穿戴着宫婢的袍服和幞头,不由愕然。
这会他又还原成愣头青、呆头鹅了, 萍萍耷拉下眉眼:“殿下总要给我找身合适的衣裳吧?”
柳沛想了想, 应道:“到了给你找。”
萍萍咬唇,反正柳沛不阻拦看街景, 她就挑开窗帘记路,好像到了郊外,除却一座尼寺,沿途皆是青圃,芳草如茵,春容满野,偶遇几只燕子在晴空中盘旋。
骏马嘶鸣, 几位少年打马驰过, 柳沛倾身凑来窗前, 萍萍赶紧避开。
柳沛扭头催促车夫:“快, 他们已经去了!”
马车倍道兼行,约莫一炷香功夫停下,萍萍猫腰捂口, 柳沛关切:“怎么了?”
萍萍心道还问?都快颠吐了!
她捋了捋胸口:“你快给我去找衣裳吧!”
柳沛跳下马车:“等着本王!”
萍萍隔着门帘,听他在外催促内侍去购置一套,过会内侍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喘着粗气:“殿下,买回来了。”
柳沛便冲里面喊话:“给你放车轼上了。”
须臾,又道:“车厢里还有隔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推门进去换!”
“好!”
得了萍萍答复,柳沛和内侍都快步走远,背对马车。
萍萍一手拉紧车帘,帘和门间都不留缝,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索一番,将衣物拖进来,发现是一水的天水碧罗裙褙,上面绣了蝶恋花纹样,绦带上缠绕白玉环,竟还买了一顶花冠。
萍萍推门进里间换,第1回 戴花冠,不太会,花了不少时间。柳沛站得远,且在想斗茶,萍萍下马车走到他身后,唤了一声七殿下,他才发现她换好了。
“女人都这么磨蹭么?”柳沛先抱怨再转身,见萍萍丰腴凝白,面如冠上桃花,不禁定定多看了两眼。
萍萍却问他:“殿下,那车里琉璃瓶里盛的是什么水?”
她刚进里间,见竟绑着两个盛满清水的琉璃瓶并一张茶饼,上下左右都有布托着,竟未颠碎。
“天河水。”
便是晨露。
“待会斗茶要用的。”柳沛不假思索告诉她。
“那茶饼呢?”萍萍追问。
柳沛一笑:“昨儿刚献进宫的建安小龙珠。”
那是最好的贡茶。
萍萍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在宫外也能赢了。
柳沛领她进了一座郊外别苑,粉墙细柳,杏花如绣,池塘边停着一艘画舫,里面四、五位大官人,或两两闲聊,或靠在躺椅上任女使揉肩,见柳沛来,当中一人摇扇迎上:“杨兄,就等你啦!”
“开始开始!”柳沛摆手,心心念念只有斗茶,对别的事没兴趣。
要让那小宫婢瞧瞧,他之前仅是运气不好,其实有得是真本事。
众人就围在圆桌旁斗茶,都用的兔毫盏,但其他人用井水、山泉,至于茶饼哪个敢用建安贡茶,顶多沾个边,用个福建路的。
柳沛果然又夺魁首。
斗完众人用膳食,满桌皆是麦糕、乳酪、乳饼这类甜腻奶香,油乎乎的,御膳都是逢迎官家喜好,几乎吃不到,柳沛在这一口气吃了七、八块乳酪,爱死。
他看萍萍不动筷子,以为她和官家一样不喜欢甜乳,便指桌上唯一一盘炭炙猪肉,汴京人称烧臆子:“这个是咸口的。”
闻言,旁边的大官人开口相邀:“今儿烧臆子是我这庄上养的黑山猪烤的,杨兄尝一尝,应该比别处好吃不少。”
烧臆子另配饼皮,讲究人都用饼皮包肉再送入口,唤做荷叶夹。眼下饼皮都在另一张盘里,叠成扇状,柳沛是不会亲自动手的,命令萍萍:“给我也包一个。”
萍萍其实打心底不情愿,深吸了口气,给他包了一个递过去。柳沛咬一口,招手引萍萍上岸,远离了众人才问:“怎么样,今日见着本王的实力了吧?他们不是妾畏我了吧?”
“不是。”
柳沛闻言,得意洋洋。
“但不是邹忌纳谏,却成了田忌赛马,殿下用的水和茶和他们不一样,上等马斗下等马,自然能赢。”
柳沛面浮愠色。
萍萍又道:“殿下要是不服气,试试用同样的茶、同样的水,再比一场?”
柳沛抿唇不说话。
萍萍就明白了,他其实不希望别人忤逆他。
她想着他是阿湛弟弟,才多讲几句逆耳忠言,既如此,便也顺着说:“方才只是奴的猜测,殿下其实茶技不赖,炙茶能显龟纹,碾细香尘起,候汤如如涌泉连珠,只不过这几天稍微差那么一点运气。”她冲他笑了笑,没有酒窝,“人皆有歹运好运,待殿下运再起时,天地同力,奴婢就远不是殿下对手了。 ”
柳沛抿唇咬齿,其实心里清楚萍萍说的对,他出了上等马才赢的,可就是要面子不肯承认,想要这小宫婢也捧着自己,可她真捧了,又觉心里不舒服,还是想她像从前那样,直言不讳,独一无二。
柳沛心内颇闷,斗茶也没了兴致,过不一会就同众人告辞。
终于可以回宫了,萍萍暗暗松口气,可行不多久,后面就有人在后面囔:“前面可是杨兄马车?”
车仍行,柳沛掀帘:“是我。”
来的是方才斗茶的少年,单人匹马,边追车边笑:“杨兄,瞧你这眉毛锁的,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沛不答。
那少年一勒缰,马蹄抬起:“走,踏青去!我知道一处开阔好玩的地方,去那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唯余痛快!”
柳沛就爱玩,又被说动。
萍萍读他神色,轻轻呼唤:“殿下。”
柳沛觉她说话似吹气,又像柳枝挠心,痒痒的:“什么事?”
萍萍小心翼翼,尽量赔笑,以免激怒他:“殿下只和奴说过要来斗茶,没有提过踏青跑马。”
她回忆过了,斗茶其实是当时凉亭里柳沛自己说了一句,她没接话,更没应承他。
柳沛想了想:“你不想去?”
萍萍点头,又怕点了狠了惹恼这位主。
柳沛倒没生气,一口应允:“行呢,但眼下只有一辆车,本王还要去追他们,等会给你再雇一辆车吧。”
“多谢殿下美意,奴能自己回去。”萍萍只想早点离开。
“这离宫里挺远的……”
“请殿下放心,奴能回去。”
柳沛闻言没再坚持,从怀中掏出一张二百两的交子交给萍萍:“走累了就雇车。”
接着下令停车,放萍萍下去。
萍萍下车以后,目送柳沛马车驶远,才调头拐弯,准备先寻个人问问,怎么从郊野回城。
*
高坟巍巍,松柏森森。
一阵风起,吹灭碑前三柱香,吹得纸马纸钱乱飞。
柳湛执缰,勒得马头高高
扬起,在原地转一圈,整个坟场尽收眼底——不见柳沛和萍萍。
柳沛的亲母生前是位宫婢,官家临时起意,幸了一回,生子难产亡故,追封美人。她不会随百年后的官家葬入皇陵,只埋在汴京西南的宗室坟场。
时值清明,柳湛听说柳沛出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地方。
可找不见,柳沛并没有来。
马蹄落下,柳湛伫原地想了会,关心者乱,怎么没有想到,清明是新茶上市第一日,柳沛一定会去东南郊最有名的茶庄斗茶。
他已经知道去哪能找见萍萍,便决意支开蒋望回:“希颜,孤往东你往北,分头去找更快些。”
“殿下言之有理。”蒋望回赞成,打马与柳湛分别,沿路搜寻。
柳湛这厢,边赶往茶庄边眼睛搜寻道路两侧,不肯错漏一位行人。也不知找了多久,瞧见柳沛胳膊搭在窗上,脑袋探出来,和一褐马青衫的少年有说有笑,一路同行。
柳湛没心思听他们聊什么,抖了下缰绳,打马上前。
柳沛这才瞧见来人,面露错愕:“六哥?”
柳湛恨不得抡他一拳。
太子脸色不愉,柳沛还是有些憷的,忙和结伴少年解释:“我阿兄找来了,下回再聚。”
少年却不以为意:“喊上你阿兄一起去嘛。”
“算了算了,我也该回家了。”柳沛命车夫将马车停到偏僻处,车旁一排杨柳犹如芙蓉帐。
柳沛跳下车,笑嘻嘻:“六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柳湛径直跨进车内,车厢内外翻了个遍,不仅找了隔间,连车底都蹲下来瞧。
瞧完又觉自己有点可笑。
四周之前就搜寻过,不见萍萍,柳湛没好气问:“她呢?”
柳沛便将自己斗完茶还要踏青,萍萍不愿跟随,提前回宫的事坦然交待。
柳湛张目:“荒郊野岭,你放她一个人回去?”
她是女子,又不会功夫,他不敢想象。
柳沛挪眼,自己也担心啊,可她坚持:“我跟她说了让她雇车的。”
柳湛反剪双手,右手反扣握上袖里剑:“作甚要动孤的人?”
柳沛不以为然,各宫内侍宫人借调不是常有的事?怎么就突然不能动了?
柳湛垂眼瞥向柳沛的手,听内侍描述,柳沛捋萍萍上车时箍了她的腰,就是这双手,这两条胳膊。
“下回哪只手碰了孤的女人,哪只就剁了。”
柳沛一愣,懵了须臾,才缓缓觉出人和女人的区别。
不至于吧,柳沛心想,如果六哥讨要自己的婢女,自己绝对双手奉上,可他仅仅是带六哥的女人出了趟宫,甚至只为了斗茶,柳湛却大动肝火,斥如此重话。
这六哥,这太子,忒小气了!
这非议柳沛只敢在心底嘀咕,嘴上赶紧解释:“六哥你误会了,我带她出来斗茶,主要是为了赢,没一分男男女女间的心思。”将和萍萍斗茶原委因果一说,又去繁留简,说自己和萍萍是爬墙认识,只此一回,第2回 见就是凉亭斗茶。
“她说她叫紫絮,我一直以为是废后宫里的呢,哪晓得是六哥的人。”柳沛假装那日寝殿没认出萍萍,拍着胸脯叫柳湛安心:“我当她好玩,看她和看我宫里那些内监宫人无甚区别,反正心里没鬼,坦荡荡,都同你讲出来,句句属实!”
柳湛着急出来,来不及更换骑射袍服,臂一抬起,对襟衫的广袖就垂下,他指着柳沛警告:“你最好这样。”
柳湛说完拂袖调头,一个跃起翻落马上。
“驾——”急急到别处去寻。
*
萍萍运气好,走不多久就遇到一茶摊,心中一喜,脚下加快。
摊主人瞧见,也乐呵呵迎上:“娘子要喝茶?”
萍萍笑了下,酒窝旋起:“店家,我想向您打听,想回城怎么走呀?”
摊主正要给她讲怎么走,桌边坐着喝茶的,农夫打扮男子突然转过身来问她:“你想回城?”
“是啊。”
男子和旁边挨坐的包头巾女子对视一眼,女子开口:“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捎你一程,只不过我们要绕路北门,远些,行吗?”
“行的行的,多谢二位!”
萍萍和那女子挤上板车,男子在前赶驴,聊一会才晓得这对小夫妻的妻子有身孕了,月份不大,尚未显怀,但夫君仍紧张得不得了,担心前面修路,板车颠簸,要绕去北门走平坦大道。
小夫妻又问萍萍成亲没有,有没有子女,萍萍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避子汤。
“成亲了。”她低低地答。
通过城门后仨人分别,萍萍问过路后,往宣德门方向走,忽然右手边响起急促马蹄声,越来越近,再近些却急止,马蹄声陡然消失。
她侧头望去,瞧见一匹近在咫尺的枣红马,马眼硕大。蒋望回骑在马上刚想喊她,萍萍就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萍萍怔了下。
蒋望回缓缓扬起嘴角,萍萍见状回以一笑。
他明知不可得却仍抱一丝希望,勒缰静待,无声邀请她上马。
半晌,萍萍仍未流露丝毫要上马的意思,反而问他:“蒋兄,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蒋望回心底长叹一声,跃下牵马,与萍萍并立:“刚办完事,要回宫去。”
“正好,我也打算回宫,刚问了宣德门怎么走。”
“我知道怎么回去,我领你走。”蒋望回说着心想,不同乘一起也好,慢慢走回去时间更漫长。
“走吧。”他笑道。
萍萍点头,二人一马往城中行去,日辉在他们身后投向城墙,一排绿柳,一树梨花。
蒋望回微笑:“上回说御道杈藤到了春天桃李杏争,很是好看,没想到城中处处皆是风景,赏心悦目,不输御道。”
萍萍闻言再环扫一圈,确定周遭的景色和城外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