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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秦阙赶了半夜的路,天亮之前还得返回铁骑继续护送使团。确认温珣安全后,秦阙肚子中传来了饥饿的咕咕声,他随手拍了拍肚子笑道:“人真神奇,心放下来之后,肚子也开始饿了。你这有什么吃的吗?我随便搞点垫垫肚子,吃饱了就出发。”

    这几日温珣的吃喝都很谨慎,入口的东西必须是长福亲手做出来的,此时屋中只剩了两张凉了的酥饼。秦阙捞起案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准备就着酥饼垫垫肚子。就在他拿起酥饼准备咬下时,手中的饼却被温珣抽了出去。

    温珣脸上带着笑,可眼底满是心疼:“赶了半夜的路哪里还能吃凉的?时间再急迫也要好好吃顿热的,我去小厨房看看,阿兄应该还留了鸡汤,我给你下一碗面条吧?很快就好。”

    秦阙有些意外:“你还会做饭?”

    温珣快步走到床边,拎起床上的狼皮大氅裹好,又将被子中的暖炉掏出塞到了秦阙手中:“会的,看阿兄做饭菜,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

    小厨房就在院外的耳房里,不远处就是长福居住的院子。夜深时分,耳房中亮起了灯,温珣熟练地在厨房中摸索到了鸡蛋和半凝固的鸡汤,而后在秦阙惊奇的目光中升起了灶火。

    洁白的猪油在热锅中融化,用猪油煎出来的鸡蛋两面金黄,边缘处煎得酥脆。长福提前擀好的面条在水中滚上三滚就变得劲道弹牙,捞入装了鸡汤的碗中,鸡汤受热融化,面条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煮面条时,温珣还扯了一把白菜叶丢入了面汤中,很快一大碗鲜香味美温度适宜有荤有素的鸡汤面就出现在了秦阙面前。

    秦阙捏着筷子竟然有些舍不得动手了,“我家琼琅做什么都厉害,竟然连面条都煮得这么好看。”

    温珣抿唇笑了笑,顺势坐在了秦阙对面:“慢点吃,不够再煮。”

    几口面条下肚,饥渴的肠胃顿时熨帖了下来,秦阙紧张的情绪也变得松弛了下来,也有了闲谈的性质:“对了,这次鲜卑使团的带队人是他们主和的一个亲王。他对我透露了一些消息,你知道先前被我在居庸关陉道斩杀的那个二皇子是什么来头吗?”

    温珣摇了摇头:“什么来头啊?”

    秦阙捞起一大筷面条美滋滋地嗦了一口,身心舒坦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下一任鲜卑王。”

    当然,如今出了意外,鲜卑王就得另选其人了。

    秦阙想到了好笑的事情:“那小子野心勃勃,满以为我到了幽州之后,幽州会乱起来。他本想着趁乱来捞一笔,回去也能邀功。没想到不单自己没了小命,誓死追随他的几个部族精英也折损了不少。现在他们王庭正在为了赔款和捞人的银钱发愁,我寻思着,如果我们趁机要回并州五城,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温珣虽然不知鲜卑王室内部情况,不过听秦阙这么一说,他也明白了个大概。鲜卑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民风彪悍,可要凑齐一万兵强马壮的人马也并不容易。鲜卑人估算错误,派出了自己的精锐之师入侵大景,却被卫椋和秦阙连手打得屁滚尿流。

    鲜卑人若是打赢了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打输了;领头的二皇子要是能回去还能扯一下皮重振旗鼓再来一次,偏偏他死了,这就意味着那些曾经被二皇子打压的其他皇子和势力要冒头。鲜卑内部本就不团结,这次扯皮得扯一段时间了。

    温珣也跟着笑了:“先前你还说后悔杀了二皇子,现在看来他死了比活着对我们有用。还是我们行远厉害!”

    被王妃表扬的端王爷骄傲得挺直了胸膛,“五年内,他们应该会消停一些。”

    温珣也有好消息要告诉秦阙:“五年能做很多的事情了,你知道吗?这次的盐商会议很成功,光是明年开春后三个月的订单,就抵得过幽州先前一年的盐税,而且往后订单量会逐年增加。五年内,我们的百姓就能吃饱,兵卒也会变得更加强壮。”

    “二师伯现在已经开始查贪官了,明年开春后,我们能用的人会越来越多,能耕种的田亩也会透明。除了盐之外,明年还要想办法找到更多的种子,我们现在有盐了不假,可是糖还是少了些。甘蔗不适合在幽州这边生长,我们多找找,万一能找到适合做糖的植物呢?”

    听着温珣细细说话的声音,秦阙的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嗯,好,都听你的!”

    说话间,一大碗面条已经下肚,秦阙满足地喝完了碗里的鸡汤,觉得身体也热乎了起来:“我该出发了。”

    温珣本来还有一些消息想要和秦阙分享,可是话到口中突然就梗住了。他明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知晓秦阙离开是为了大事,可他还是有些不舍。

    秦阙将袖中的小暖炉塞到了温珣手里:“别送了,外面凉。”

    话虽如此,温珣还是跟着秦阙的脚步,一步步来到了侧门外。秦阙松开了温珣的指尖,翻身上马后催促道:“回屋吧琼琅,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温珣抿了抿唇,很想笑着响应秦阙一声,可是此刻他的笑容并不好看:“嗯,一路平安,我在家等你回来。”

    秦阙扬起马鞭,英俊的面容在灯笼的照耀下有些朦胧:“行,我出发了!”

    马蹄声逐渐远去,很快众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温珣凝视着众人离开的方向强忍着心中的冲动,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骑一匹马跟上秦阙的步伐,他不敢想象秦阙还要赶多远的路才能在日出前回到使团。

    奔跑一整夜,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秦阙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自己才能安心。温珣亦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的被秦阙吸引,想多看他一眼,多和他说几句话。

    “都说爱情使人盲目,原来我也未能免俗。”温珣抬起发凉的手掌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道“温琼琅,你看你,真没出息,竟然想着做秦阙身上的披风,就不能想点更威猛的吗?”

    *

    腊月时节,高门大户门口总是格外热闹,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时总会互相赠礼,端王府也不能例外。盐商大会结束后,门房收到的礼单摞起来都有一人高。当然,收了礼得回礼,好在吴伯和袖青对回礼的事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温珣从没操心过这种事。

    不过今日,王府前倒是来了两车不一样的礼物,那是两个镖队,各自押着一车的的东西。车上的东西用黄色的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灰扑扑的驴车混在一群送礼的马车中间,看着无比扎眼。这两个镖队,一个从益州出发,一个从凉州而来。

    温珣得知消息后连忙赶到了前门亲自接见了两个镖队的领队,并且从他们手中取到了和货物同行而来的信件。

    这辆车东西分别是杜白和王楮从各自的县城寄出的,身为益州县官的杜白给温珣寄了整整一车的树苗和几张虎皮。益州山多水多老虎多,杜白的信中一半是感叹一半在抱怨。

    感叹的是益州冬日不怎么下雪,柑子甜水果多姑娘也漂亮,抱怨的是民风彪悍老虎伤人山路难行。可怜他这个做县官的,去了益州之后没干正事天天调节纠纷,就在写这封信之前没几天,他刚从山上滚了下来,腿上还青着呢。

    比起跳脱的杜白,王楮则稳重多了。

    王楮去了凉州的武威县,这里有着能通向西域的道路,经常可以看到从西域来的商队。得知温珣喜欢收集各种奇怪的种子和作物,王楮便将他看到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种子都给温珣寄了一些来。

    看王楮的信仿佛能听到他慢悠悠的说话声:“我亦不知这些都是何物,琼琅自行斟酌决定去留。万一寄的东西没用,也不许背后抱怨——”

    不得不说,这两位挚友的礼物送到了温珣心坎上,看到他们的信件,温珣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原以为距离和境遇会让他们彼此间出现隔阂,却没想到这二人依然记得自己的小爱好,还不远千里给自己寄来了当地特产。

    部曲们将这辆车东西抬到了王府前厅,温珣再一次感受到了拆盲盒的快乐。

    杜白寄来的树苗足有十几个品种,有些树苗上还挂着碧绿的蜡质叶片。每一棵树苗下方都裹了一团来自益州的土,经过长途跋涉,树苗们依然鲜活。

    温珣吩咐部曲,将这些树苗送到部曲大营的营房中去好生照顾,等到明年开春之时再种下去。至于那几张虎皮,正好能让红玉帮忙,做成虎皮袄子和护膝送给师祖师伯他们。

    接下来就是温珣最期待的异域种子环节了,王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寄了什么,温珣就更加不知道了。打开麻袋后,温珣瞅着大大小小花里胡哨各种形状的种子陷入了甜蜜的苦恼,很好,他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种子。不过没关系,种一种就清楚了。

    突然间,温珣拆麻布包的手一抖,布包中不规则的黑色种子滚了出来。温珣弯下腰小心地捡起了一粒种子,种子表面缠绕着两根卷曲的白色线条,这无异于证明了它的身份。

    温珣的双眼越来越亮,捏种子的指尖也不自觉地轻颤了起来,他苦苦寻找数年的棉花种子,竟然被王楮送到了自己面前!

    当秦阙兴冲冲赶回家时,就见温珣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的麻布包发呆,麻布包中装的东西越看越熟悉。

    秦阙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哪个缺德的给王妃送羊屎?!”

    太过分了,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第62章

    只能怪棉花种子的外形太具有欺骗性了,哪怕温珣再三解释说明,秦阙依然拿起一粒闻了闻又捏了捏:“这玩意是种子?不是,谁家种子长这么磕碜?”

    这两天跟铁骑们混熟了,秦阙的口音都被带偏了:“这是什么种子?亩产如何?能吃吗?”

    温珣老实道:“这是棉花种子,不是用来吃的,不过它的果实能御寒。至于产量我暂时还不知晓,得等明年种了才知道。”

    能御寒的作物?这倒是稀奇,秦阙将手中的种子放回到麻布包里,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又是谢世卿给你的册子里写的吗?回头你把他给你的那个册子让我看看,说不定我外出时也能找到有用的种子。”

    温珣有些抱歉道:“谢世卿给的册子上没有这些,我也是偶然在老师房中的一本传记上看到的,时间有些长了,具体是哪本有些模糊了。”

    秦阙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听温珣这么解释后,他轻笑一声:“算了,我也不是喜爱读书之人。回头给你的两个挚友多回一些礼,别亏待了人家。”

    等温珣应下之后,秦阙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了,给你介绍一个人。”

    说话时一位身量中等,面容白净脸上带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见面那男人便对着温珣拱拱手,柔声道:“末将萧瑾瑜,见过端王妃。”

    温珣中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萧瑾瑜也不卖关子,笑道:“末将曾是平西统领麾下的参将,王爷与王妃初入幽州之时,末将曾有幸护送您二位入蓟县。”

    闻言温珣恍然大悟:“萧将军好。”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萧瑾瑜怎么会突然跟着秦阙回王府了啊?

    秦阙仿佛看出了温珣的疑惑,于是解释道:“萧将军心细如尘身手不凡,大将军王让他以后跟在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全。”

    温珣:???

    萧瑾瑜身手不凡?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文弱书生。

    萧瑾瑜不好意思地对二人拱拱手:“年少时不懂事,学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妄想成为行侠仗义的侠客,结果差点铸成大错。多亏了大将军王不计前嫌,萧某才能将功补过。”

    秦阙侧过身小声对温珣道:“萧瑾瑜年轻的时候刺杀卫师伯。”

    温珣:!!!

    秦阙又小小声补充道:“杀了七次,都没成功。”

    温珣:……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萧瑾瑜勇气可嘉还是憨,江湖和军队是两个概念,只要是血肉之躯,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啊!可以想象那七次刺杀给萧将军留下了多可怕的阴影,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堂堂刺客竟按下性子老老实实做个参将。

    许是秦阙和温珣嘀咕的时间有些长,饶是萧瑾瑜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有些脸红,讪讪地低下了头。

    听秦阙快速说了萧瑾瑜的事迹后,温珣笑着点点头:“今后我和行远的安危,就麻烦萧将军多费心了。将军初来王府,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可随时告诉我和王爷。端王府欢迎你!”

    萧瑾瑜果然是搞暗杀的好手,进入王府没两天,整个王府的布防变得更加周密了。温珣身边的人也接受了萧瑾瑜的专业培训,就拿长福为例,长福如今都学会了用银针和药水判断食材是否□□了。

    此外,萧瑾瑜还从部曲大营中挑选了二十多个部曲,他们将会作为暗卫,随时护着温珣和秦阙的周全。当然,从冲锋陷阵的士兵变成暗卫的过程总会遭遇一些困难,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下旬。等温珣推开房门走出来时,冬日温暖的阳光正好在他的院中洒下了一层金黄。温珣左右一看,又抬头看了看屋檐,缓声道:“今日是谁值守?看到王爷了吗?”

    话音落下没多久,温珣听见院墙上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回应,抬头看去,只见蒙面的暗卫从院墙外探出脑袋来。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挂在墙上:“回王妃,今日是属下值守。王爷一大早就出门了,他说王妃可以先去营房,他接到人之后就去找您。”

    温珣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快别挂着了,那个地方没受力……”话音还没落下,可怜的暗卫手中一松,不知是砸到了瓦片还是踩中了砖块,引起了大黄小黄一阵此起彼伏的抗议。

    确认值守的小暗卫没摔伤后,温珣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得告诉萧瑾瑜,大冷天的别让暗卫在外头硬冻着。再说了,王府中哪里有那么多危险。

    出发前,温珣绕道去找了吴伯他们。得知温珣要带他们去部曲大营,吴伯和长福还好,红玉和袖青直接愣住了,尤其是袖青,她有些失态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后才讷讷地说道:“我是个女子,去军营那种地方,可以吗?”

    温珣好笑道:“当然可以,你忘了吗?若不是你运筹,部曲大营哪里能建成。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自己付出时间和精力建成的大营长什么样吗?”

    袖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眼神复杂地点点头:“是要去的。”

    红玉原本也有同样的想法,虽说部曲大营是自家的营房,可是一想到要看到那么多的男人,红玉就开始慌了。然而温珣告诉她:“你只管大大方方进去,如果有人拦住你,你就告诉他们,你参加了马鞍的研究和制作,相信我,他们会把你当成救命恩人。”

    长福和吴伯早就想去部曲大营看看了,得知今日能去,这二人翻出了最好的一身衣裳。等众人收拾好了之后,马车沿着街道缓缓向着西城门的方向行驶而去。

    临近年关,大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郁,随处可见买卖年货的百姓。幽州的物产不如其他州郡丰富,大街上能买到的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年货,可来往的人脸上都带着热情的笑容,就像今日的阳光一样让人心里暖暖的。

    崔昊早就在大营门口等着了,见温珣一行下车后,崔将军有些纳闷:“哎?王妃,王爷没同你一起来吗?”

    温珣笑吟吟看了崔昊一眼,拖长声音卖关子道:“王爷去给你们准备惊喜了,一会儿你们一定会特别高兴。”

    崔昊两只眼睛又亮了:“是不是又做出什么神兵利器来了?王妃你快给我们透个底,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温珣哭笑不得:“得了吧,真做出什么东西来,你应该比我先知晓。”负责研发兵器的那群部曲和学生就住在大营中,每次得了新图纸或者研究出什么新东西,崔昊都要先看一遍。

    被温珣一说,崔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好像是哦……对了王妃,上次您提到的那个火药比例,学生们调整了一下,威力确实增强了不少。”

    谁能想到一硝二硫三木炭搅拌在一起能形成易燃易爆的东西?将它们塞入纸壳中,加上引线就能发射到空中炸裂开来。这玩意爆裂时还有声响,晚上使用时效果比狼烟还要好。

    经过部曲们不断改良,如今的爆竹已经能飞上三丈高的空中,炸裂开来的声响能传数里。

    温珣双眼顿时亮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研发室一探究竟。可是看到身边的亲人好奇探究的目光,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笑道:“我一会儿去看看。”

    这是端王府的众人第一次来到部曲大营,看着眼前整齐的营房道路和操练场,众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就是他们的营房,虽然第一次看到它的全貌,可是它给众人带来了满满的安全感和成就感。想到大营建设时也有他们出的一份力,众人的腰杆都挺直了。

    入了营房之后,温珣直接摸了摸袖中的名单递给了崔昊:“崔将军,劳烦你将名单上的将士唤来。”

    崔昊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只见名单上写了二十多个人名,职位都在军候之上,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虽然不知道王妃要做什么,崔昊依然吩咐随行的部曲去唤人了。

    温珣缓声对长福他们说道:“吴伯,阿兄,你们先随部曲参观大营,我有些正事,处理了就来。”想了想后,温珣提议道:“可以先去马场看看,我们马场的战马威武雄壮,红玉袖青你们不是一直想骑马吗?”

    见众人在部曲的指引下兴致勃勃往马场的方向去了,温珣这才凝神看向了营房南门。很快值守在南门外的哨卡就发现了情况,年轻的哨兵们挥舞着手中青色的旗子:“王爷来了!”

    温珣跟着舒了一口气:“来了。”

    很快崔昊便带着二十多名将士们列队,当他们在温珣身后站好时,正巧见到秦阙领着部曲从阳光中走来。秦阙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那些车大小款式各不相同,有些车厢上甚至还挂着麻绳和农具,毫无军人风范。

    领头的崔昊先是一怔,随后盯着其中的一辆马车眯了眯眼。看清什么后,他又抬手揉了揉双眼,最后崔将军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一样:“那是我家的车!我和我老子亲自去买的车!”

    “赶车的是我爹!”

    “娘——妹妹——”

    越来越多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看来在场的人都发现了自己亲人的踪迹。崔昊难以置信地问道:“王妃,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我爹怎么来了啊?哈哈哈——”

    温珣转身面对这群情绪激动的军官们,缓声道:“这是王爷给大家的嘉奖,这段时间大家的努力王爷都看在了眼里。打赢了鲜卑之后,王爷便派人去了诸位的家乡,将你们的家人接了过来。今年财力有限,只能先接一部分人的家属。等将来我们有了更多的钱财和实力,逢年过节时,就能让更多的将士和家人团圆。”

    “诸君,祝贺你们合家团聚,去迎接你们的家人吧!”

    第63章

    大景的边军将士很辛苦,原本是良家子的他们一入军营便五年不能回家。若是运气好,五年内没有外敌来犯,时间到了他们还能全须全尾地返回家乡。若是遇到苦战,连尸骨都无法留存,家人只能得到一笔微薄的抚恤金。而且五年太长了,变量太多了,即便能安全到家,也未必能保证家人都安好,服役归来发现家没了的情况太多了。

    做部曲倒是能经常见到家里人,但是也并不轻松。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效忠门阀士族,闲时耕种忙时冲锋陷阵,主人需要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得全家跟随。就像秦甲他们,秦阙走到哪里,他们便追随到哪里。

    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有手足至亲,将士们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思念家人?营房门口哭声一片,往日里威严肃穆的军官们搂着亲人瘦弱的身躯哭成了一团。

    看到这种场景,温珣也红了眼眶,就在他偏过头掏出帕子要擦拭眼泪时,手中突然多了一团坚实的温暖。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中多出了一枚红鸡蛋。

    秦阙呲着大牙笑道:“有个校尉的妹子生了个儿子,他爹娘煮了一兜子红鸡蛋见人就发。他们说红鸡蛋带喜气,吃了人会走好运,别客气,吃吧。”

    温珣握着那枚红鸡蛋,感动之余又忍不住问道:“那校尉是哪里的人?”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青州的。”

    温珣盯着红鸡蛋瞅了瞅,迟疑道:“从青州到幽州,得走大半个月了吧?”

    秦阙下意识应了一声后,身体猛地僵了一下。随即郁闷地将鸡蛋从温珣掌心取出:“是哦,这都多久了啊,还能吃吗?”

    就在二人研究这枚红鸡蛋还能不能吃的时候,就见崔昊带着几个将士红着眼阔步走了过来。还没走到温珣和秦阙身前,崔昊双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脑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王爷王妃!谢谢,谢谢你们!”

    崔昊本是凉州人,家里祖传养羊,早些年凉州大旱家里实在没活路了,他心一横进了戍边军用一条命来换全家的生机。一路摸爬滚打,从一个白丁成为了伍长什长,哪怕已经服完了五年的兵役,他依然坚持留在戍边军中。宁可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敢回去过靠天吃饭的生活。

    后来他因为耍得一手好弹弓被秦阙看上,跟了秦阙之后,崔昊才算活出了一个人样。这些年秦阙去哪里,他也去哪里。他知道,王爷是个仁厚之人,跟着秦阙才有活路和前程。

    果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跟着秦阙到了长安之后,崔昊成了家,做了爹。贤妻娇儿在怀时,他的内心深处总会有一丝怅然,他不知远在凉州的双亲是否安好,那条回家的小路是否还是老样子。王爷能将他的妻儿从长安接到幽州,他已经感激涕零,却没想到王爷竟然去凉州老家接来了他的双亲。

    崔昊低着头,两行泪掉落到地上凝成了冰:“王爷,王妃,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属下,给你们磕一个吧!”

    同崔昊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人,很快看到双亲的军官们也都跪了下来,就连他们的亲眷也一同跪下了。

    众人的情绪太激动了,秦阙拉了好几次都没能安抚住大伙的情绪。最后还是温珣站出来,缓声说道:“阖家团圆的日子应该高兴,别掉泪,眼泪掉多了会冲走福气。大家初来大营,都别拘束,诸位将军们可以带着自家人四处走走。此外王爷还给大家安排了家属营房,大家稍后去看看。崔昊,人交给你了,务必妥善安置。”

    崔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末将领命!”

    没想到家人的到来能让属下激动成这样,秦阙瞅着众人欣喜的背影有些唏嘘:“是我疏忽了,若不是你提醒,我还想不到去接他们的亲人来幽州。往日里我嘉奖部下通常只会赏银钱,原来团聚对于他们而言比银钱更难得。”

    温珣伸手轻轻握住了秦阙的手指,缓声宽慰道:“能豪气嘉奖部下金银钱财,已经是很难得的主将了。”

    秦阙没做错什么,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军功分给部下的将帅犹如凤毛麟角。而且秦阙的生长环境特殊,景瑞帝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瑛贵人又不是他的生母,他没有团聚的意识也很正常。

    “等将来我们条件好了,争取接更多的将士家属来和他们团聚。”温珣轻轻抚摸了一下秦阙的手背,笑着说道,“说不定那些家眷看到他们的家人在幽州过得好,会动了拖家带口搬迁到幽州的想法呢。”

    秦阙笑着应了一声:“好,听你安排。”

    想想方才崔昊的反应,秦阙又乐了:“崔昊那个家伙,跟着我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他哭。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表达感激的方法就是给人磕一个。”

    温珣显然也想到了大战结束那一日,崔昊带着几个部曲“噗通”就跪下的场面。笑了一阵后,他想到了重要的事:“方才崔昊说,实验楼那边的火药有了新进展,我们去看看?”

    秦阙双眸一亮:“哦?那确实要去看看。”

    □□可是好东西,简单的原料搅拌在一起,就变得易燃易爆炸。听琼琅说,只要比例调节对了,这东西能移山倒海,哪怕是铁石也能击穿。若是世上真有这种神兵利器,何愁外族入侵啊!

    马场后方的丘陵中,不久前悄悄冒出了几栋楼。楼外表看着并不显眼,只有参与过建设的部曲们知晓这几栋楼有多结实。

    楼外设了岗哨,抬头看去,能看见将士们正在岗哨上警惕巡视的目光。即便是温珣和秦阙,也要让岗哨中的部曲验了腰牌才能进入。

    这里便是部曲大营的实验楼,汇聚了幽州顶尖的工匠和最聪慧的学者。在这几栋朴素的大楼里,工匠们锻造出了最锋利的兵器,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走进最前面的一栋实验楼,一股热气迎面而来。谁都想不到,实验楼中竟然建造了一座小型的冶铁炉,相比于市面上其他的冶炼炉,实验室的冶炼炉高四尺,融化的铁水散发着惊人的热量,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偏偏胆大的工匠还在通红的铁水中不断搅拌,还时不时捞出暗黑色的炉渣。

    搅拌好的铁水趁热倒入模具中,经过反复敲打,就能成为硬度和质量更好的钢材。

    可以这么说,这座小型冶铁炉便是实验楼的核心。从辽东郡冶炼厂中拉回来的精铁在此继续进行精锻,巧手的工匠们便能将它们变成心中所想的形状,做出更多杀伤力强大的兵器来。

    温珣二人一进门,工匠们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要行礼,温珣赶紧摆摆手:“诸位大师不必多礼。对了,年礼已经送至大家的营房了,明日起大家就能休息了。”

    当然,这群工匠是不能离开部曲大营的,他们被招入大营中时,温珣给了他们最好的待遇,也定了最严格的保密协议。若是他们研制的东西被人得知了,后果不堪设想。

    温珣话音刚落,工匠中就有人发出了遗憾地声音:“啊?那我们这几日岂不是不能来实验楼?王妃,我不想休息。”

    有同样想法的还不止一人,部曲大营有什么好玩的,当然是实验楼打造新武器有趣啊!还有那□□,“呲”地一声,五颜六色可带劲了。而且实验楼暖和,比营房还要暖和,工匠们想安安稳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温珣想了想后同秦阙对视一眼,秦阙微微颔首:“可。想来实验楼的人提前对崔昊打招呼,不想来的也可以在大营休息。只有一条,注意安全不要出营。”

    温珣二人是为了□□来的,可是一进入实验楼,他们的目光就被改良后的弓、弩吸引了。自从有了小型冶炼炉,工匠们能得到的铁更纯,能锻造的对象更加精细,如今的弩箭射程已经超过了秦阙从凉州卫带出的三担弓,而且弩箭轻巧,哪怕是臂力一般的部曲也能用。

    秦阙一时技痒,忍不住拿在手中比划了几下:“好弓,这个什么时候能量产?”

    负责制造弓、弩的工匠想了想后说道:“回禀王爷,弓箭现在的工艺还不稳定,还要再摸索几个月,估计明年下半年就能开始量产了。”

    秦阙摸索着弓、弩舍不得放手:“好!好!做得好!”

    实验楼中不止有弓弩,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战车。这些战车有的可以用来负重,有的可以远行,温珣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架战车上,这辆战车中间有个深深的车斗,车斗两侧连着大大的车轮,看起来怪模怪样。

    立刻有工匠上前回报:“王妃好眼力,这是我们刚打造出来的三人战车,还没来得及测试。”

    温珣笑道:“不着急,慢慢来就是。”

    就在这时,实验楼外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随着巨响颤抖了起来,就连冶炼炉中的铁水也慢吞吞地荡漾了两下。

    对此,这栋楼的工匠已经习惯了,甚至有人对着温珣二人笑了笑:“王爷王妃安心,这是火药组的工匠们在做实验。”

    温珣讶然:“他们经常这么炸?没出事?”

    当然出事了!

    等众人跑出实验楼后,才发现后面那栋楼的窗户已经被炸飞了,墙壁上涂抹的泥土被震了下来,浓烈的黑烟从屋中冒了出来。紧接着,数十名灰头土脸的工匠从后方的楼中呛咳着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解释道:“没事,没人受伤,都在这哪!”

    火药性子不稳定,时常会爆,工匠们又不傻,每次试验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这次爆裂的威力格外大,竟然将他们都震了出来。

    狼狈之余,面色漆黑的工匠们又相视而笑:“哎嘿,成了!”

    还没笑几声,窗口的浓烟变成了火舌,工匠们顿时慌了:“哎哟,着了着了!快灭火!”

    眼见众人手忙脚乱地提水灭火,温珣以手掩面叹了一声:“我开始明白实验楼的意外支出为什么会这么多了。”

    什么样的家底子能经得起隔三差五爆个楼啊!

    第64章

    温珣他们是为了火药而来,本想着能亲眼目睹改良火药的威力,结果却见证了一场安全事故。不过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从侧面看到了改良火药的效果。

    拳头大的一团火药,引爆了之后就能将半个实验楼炸得面目全非。工匠们无师自通,已经学会往火药中掺杂铁屑来增加威力了,相信用不了多久,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就会从他们的手中诞生。

    当然,研发有风险,试验需谨慎。

    温珣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不想看到工匠们受伤。这年头人才难得,万一实验楼里面的工匠和学者们受伤了,那是花多少钱都补不回来的。于是原本用来参观新品的时间变成了温珣的安全培训课了,水火无情,利刃伤身,玩火药更是险而又险。

    端王妃将工匠和学者们聚集在一处,说得口干舌燥,再三强调了安全的重要性。他甚至鼓励工匠们可以制作一些能保障人身安全的工具,比如能快速抽水灭火的水龙车等……

    等二人从实验楼出来时,已经临近中午时分。秦阙摸出水囊递给了温珣:“渴了吧?说了一个时辰不重样,原来我家琼琅也这么能说。”

    温珣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水,惊奇地发现水囊中的水竟然是温的:“哎?哪里来的温水?”

    秦阙轻笑一声:“知道你冬天喝不了凉的,我放在冶炼炉旁边捂着的。”顿了顿后,秦阙所有所思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大概记住了,回头你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我好告诉秦甲他们。就是那个……发展不能死人?”

    温珣将水囊上的塞子塞好后,缓声道:“发展决不能以牺牲人命为代价,生产决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这两条在我看来是红线,决不能碰。有人才有希望,若是为了研制新武器,让工匠和部曲们深陷危险,那这武器不研究也罢!若是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东西,破坏了青山绿水,让这片土地不适合人们生存,那这些东西不生产也罢!”

    秦阙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村建设时,你让范祁他们注意保护环境,原来是这个意思。”当时秦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开荒时不能直接一刀砍了那些碍事的树木,而是要将它们移栽到别处。为什么逮到了狍子野鸡这种野物时,要放一部分回山林。就连河流中的鱼,温珣都只取大的,放了小的。

    “可……可什么来着?”

    温珣浅笑道:“可持续发展。我们开荒种地建设家园,是为了过得更好,子子孙孙将来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而不是打一票赶尽杀绝。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要召范祁他们回来,同他们再说一遍。”

    今天的这场会议算是即兴演讲,说得有些不全,回去之后温珣准备好好打个稿子。到时候将这两条以律法的形式传下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很快就穿过了山峦看到了马场。西北风一刮,草场早已变成了一片灰黄色。绵延起伏的灰黄色上,上千匹马儿正在肆意奔跑,隔得老远都能看到马儿呼吸出的白色水汽。

    见二人出现,秦甲他们很快带着王府中人迎了上来。这时秦阙惊讶地发现,袖青□□的那匹白马竟然是甜瓜,那匹擅长急剎将他摔得七荤八素的甜瓜。看着亲亲热热扭头和袖青贴贴的甜瓜,秦阙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甜瓜甩下来了。

    马儿和人一样也有爱好,甜瓜喜欢香香软软的姑娘,不喜欢硬邦邦的糙汉子。

    意识到这点后,端王爷冷笑一声:“见色忘义的贼马,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阉了你。”

    甜瓜对此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它可是大将军王亲自养大的汗血马,是马倌们千挑万选出来的种马,阉了它后保证秦阙得拍断大腿!

    温珣则惊奇地看着长福:“阿兄学会骑马了呀!好厉害!”

    长福挑选了一批棕黄色的大马,听见自家弟弟的夸奖声,他不由得握住了缰绳挺直脊背笑吟吟看向了身侧的红玉:“是红玉姑娘教得好,阿珣你是不知道啊,咱府里的两个姑娘骑马都特别厉害。”

    红玉骄傲地扬起头:“那是,我爹可是二皇子府上的马倌。只可惜我是女儿身,若我是男儿,骑术必定超过我那几个兄弟。”

    说罢红玉赞赏地看向长福:“阿兄很厉害啊,我只说了一遍,你就学会了。不愧是琼琅的兄长,厉害!”

    长福憨憨地笑着挠了挠脑袋,脸颊通红地不敢看红玉了。温珣眉头一挑,阿兄这个反应……有情况啊。

    临近新年,膳食堂全天开门。当温珣带着端王府的人进入其中一座膳食堂时,正巧遇到崔昊带着家人在排队领餐。

    在大景,将士们吃饭是不用花钱的,但是吃什么吃多少,全看朝廷的粮草能否到位。粮草充足,将士们每天能混上两顿饱饭;粮草不足,那就不好意思了,饿肚子常有的事。

    可是在部曲大营,将士们吃饭是需要花钱的。很多不明情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燃了:“开什么玩笑,老子过来当兵,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吃个饭还要花钱?!什么狗屁端王,狗屁部曲大营,不去不去!”

    可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就知晓其中的妙处了。就比如现在,崔昊的爹正捧着两只沉甸甸的杂粮馒头不可思议地问:“伢儿,这么好的馍馍,一顿饭能免费吃两个?”

    崔昊应了一声:“对!每个将士每天都能凭身份领四个馒头,那边还有免费的汤。胃口小的将士,不用花钱就能吃饱。如果两个馒头还吃不饱,可以花钱买。”

    崔爹垫着热馒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恁好的馒头,几钱一个啊?”

    崔昊笑着说道:“五个铜板一个。普通将士每个月都有九百钱,足够吃饱啦!”

    说是杂粮馒头,其实里面混了白面和南瓜,蒸出来的馒头松软香甜,每一只都有四两重。崔昊的娘小心撕下松软的馒头皮塞到嘴里,嚼了嚼之后,老迈的脸上笑出了花:“香咧!比俺蒸得好!”

    崔昊领了两个馒头后,又额外买了四个馒头,这之后他带着爹娘往旁边的窗口走了几步,买了一盆汤汁浓郁的酱炖鱼和香辣豆腐。酱炖鱼三十五个铜板一份,辣豆腐十个铜板。只花了六十五个铜板,崔昊就能请爹娘吃一顿有荤有素有油水的饭菜。

    嚼着松软的馒头,蘸着炖鱼的汤汁,崔家的老两位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比过年都吃得好啊!伢儿呀,你跟着王爷好好干。”

    崔昊笑着掰开馒头,蘸了鱼汤后咬了一大口,笑着说道:“这是自然。今天膳食堂炖鱼,明日说不定会有肉,爹娘你们敞开肚皮吃,千万别客气!”

    膳食堂中随处可见欢笑着的将士们,他们中有很多人来自幽州铁骑。往常到了年节时,铁骑中的兄弟也只能额外份到一份掺水的肉汤,更多的时候只能多分一把盐豆子。自从跟着秦阙之后,不说每天都能吃肉,最起码肚皮没饿过了,身体没冻过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温珣和秦阙刚进入膳食堂,就被眼尖的将士们发现了。顿时问候声此起彼伏,闹得端王府众人都不好意思往前走了。

    温珣和秦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还会有将士替他们买好饭菜,闹得他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现在的将士们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趁他们不注意,将馒头塞到他们怀里了。

    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膳食堂的包厢内,袖青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道:“真热闹啊,真好。部曲大营和我印象中的军营完全不同。”

    温珣闻言看了过去:“嗯?你印象中的军营是什么模样的?”

    袖青咧嘴干涩地笑了一下,低头轻声道:“龙潭虎穴,虎狼之地。”蛮狠无礼的士兵,粗鲁野蛮的军官,看到女人就狞笑着扑上来……

    可是今天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军营,遇到的每一个将士都目光坦诚清澈没有一丝邪念。当自己需要帮助时,那些小将们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当她对他们道谢时,他们只会红着脸说不客气。

    别说在军营,就算当初在自家庄子上,她都没有如此安心过。

    秦阙将袖青的动作收入眼底,待袖青情绪平复后,他铿锵有力地保证道:“那你先前去的军营一定不是正规军。你且安心,今后无论你走到幽州的任何一座军营,你都会像今日这般得到善待。今后我们的幽州的子民,凡是遇到困难,军营就是他们的依仗和靠山。”

    袖青的眼眶再一次红了,她起身对着秦阙和温珣郑重行了一礼:“周袖青相信王爷,相信王妃。”

    周袖青?

    温珣凝神看向了袖青,生平第一次知道袖青本姓。不知为何,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袖青从没对他说过以前的事,不过没事,来日方长,这姑娘总有向他们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从部曲大营回来后没几日就要过年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长福在小厨房中做了五道菜,又买了香烛纸钱。秦阙进门找温珣时,就见这两兄弟在长福住的小厅堂中摆了菜,点了香,二人正轮番在小饭桌前磕头作揖。

    端王爷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他呆愣在门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好不容易等温珣磕完了头,秦阙低声问道:“你和你兄长在做什么呢?”

    温珣缓声解释道:“吴郡乡风,逢年过节要去故去的亲人坟上祭扫。往年我会和阿兄一起给爹娘祭扫,今年情况特殊回不去,只能遥祭。”

    秦阙凝神看去,只见小饭桌上放了两只盛了饭的碗,碗旁边还摆了筷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遥祭方式,秦阙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说起来我应该也要磕两下。”

    说着秦阙放下马鞭,解下佩刀,快步走到小饭桌前稳稳跪在了饭桌钱的蒲团上。端王爷雷厉风行,磕了三个头后,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炉沉声道:“爹娘在上,初次见面,儿子秦阙有礼了。今后我会照顾好琼琅,爹娘泉下有知,请保佑琼琅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话音落下后不久,秦阙便感觉到温珣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温珣跪稳了身体,红着眼眶看向了桌上的香案,声音有些干涩道:“爹,娘,儿子不孝,这辈子不能为温家开枝散叶。这是秦阙,是要和儿子共白首之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遇见他,儿子不悔。”

    看着小饭桌前规矩跪着的二人,长福的眼泪猛地蹿出了眼眶。朦胧的泪眼间,他仿佛看到爹娘端坐在饭桌前正含笑看着他们。他知晓爹娘临走之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珣,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看到阿珣成家立业,看到他幸福安康。

    这辈子能遇到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秦阙确实对阿珣很好。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为阿珣高兴。长福暗暗抹了一把泪,心中发誓道:“爹娘,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阿珣,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他。”

    祭祖结束之后,秦阙瞅着已经凉透了的饭菜若有所思:“这个法子挺好,又纪念了祖先,又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一点都不浪费。”

    温珣已经习惯了秦阙偶尔不着调了,“王爷的关注点就在不浪费上面了吗?”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我也算是过了明路的女婿了吧?你看,爹娘都没反对。”

    温珣:……

    这话没法说了。

    笑闹一阵后,秦阙想起了正事:“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刑武和夫余人打了一架,缴了一千多头战马。”

    温珣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刑武不是在第一村吗?夫余的探子摸到第一村了?”

    秦阙随意摆摆手:“不是,月初的时候,夫余人在玄菟郡外鬼鬼祟祟。玄菟守军扑了几次都没扑中,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寻思着天寒地冻开拔麻烦,正好刑武他们离得近,就让他们去练练手。”

    “刑武带着五百个部曲就杀过去了,五百人打了对方两千人。”

    温珣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一比四?打赢了?!”

    秦阙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赢了。刑武自己也纳闷呢,你说这夫余人是不是傻?大冬天的出来打架,竟然光着屁股。妈的,追击他们的时候简直没眼看,都他娘的是白花花的屁股。”

    温珣:……

    第65章

    不管怎么说,打了胜仗就该赏。嘉奖属下这种事秦阙轻车熟路,先前他领兵时,只会从自己的军功中抠大半出来奖赏部下,如今的他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早在来找温珣之前,端王爷已经八百里加急,将胜利的战报送往长安去了。

    秦阙神清气爽:“刑武是个有能力的,年后等并州五城回归了,给他三千人马让他去守城。嘿,也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多高兴。”

    温珣笑道:“能回到故土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王爷先不要说漏嘴,等事情定了再告诉邢将军。”

    秦阙双手抱胸,颔首道:“那是自然。对了,今天就是除夕夜,琼琅往年如何过新年?”

    温珣想了想后说道:“一般情况下,会和阿兄回老家祭祖,吃团年饭。吃过饭之后再一起守岁,守岁也无聊,无非就是吃点年糕花生,闲聊几句八卦,我每次都扛不住先睡下了。”

    大景晚上的娱乐项目少得可怜,除了睡觉就是看书,实在没啥消遣的。而且近两年在老家只能短暂住几天,就要回城里温书去了,虽然有两世记忆,但是读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去年的现在好像在赶路,因为年后就要去长安参加考核,所以就回家祭扫了一下,下午就又回吴郡了。对吧阿兄?阿兄给我做了饼,让我带回吴郡,结果我忘记拿了,你追到了码头。”

    长福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心里惦记着考试的事情,那段时间总是丢三落四。”

    听着两兄弟说笑,秦阙总觉得长福说的那个丢三落四的人不是他认识的温珣。温珣还能丢三落四?在秦阙看来,温珣是世上做事最稳妥的人了。

    说起跨年这个话题,温珣倒是有些羡慕秦阙了:“行远呢?皇宫里过年一定很热闹吧?”

    秦阙闻言充楞了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是很热闹,腊月头上就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到了除夕新年,各宫歌舞升平宴会不断。只不过那些与我无关……”

    在没过继给瑛贵人之前,秦阙身为皇子却连参加宫宴的机会都没有,过继给了瑛贵人之后,瑛贵人倒是带着他参加过几次宫宴,可是每一次都会明里暗里被秦璟秦睿挤兑。等后来到了凉州卫,新年是什么?无非是吃饭的时候多一碗肉汤。直到他从凉州卫回来进入了京畿大营,新年才开始变得热闹。

    “去年的今日,现在的我应该在准备入宫参加宫宴。宫宴完了后就去京畿大营值守了,新年时节城防忙不过来,我们就会被临时抽调去维护城里秩序。”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的灯火璀璨,感受冷风拂面,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不过今年不一样了,秦阙眼神期待地看向了温珣:“忙碌了大半年,今夜总能清闲一番了。王妃,我可以邀请你去城郊泡温泉吗?秦甲他们去了都说好。”

    “我定了位置,阿兄和吴伯他们也一起去泡泡温泉松松筋骨?”

    这已经是秦阙第二次对温珣提起城郊温泉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温珣当然不会扫了秦阙的兴致:“行啊,我还从没在外头过除夕,今天跟着王爷开开眼界。”

    话音落下,就见秦阙嘿嘿笑着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撞在温珣的耳廓上,秦阙满含期待的声音传来:“把好东西带上~”

    温珣一愣,一张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秦阙说的好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在长安时,红玉送给他的一盒子不可描述的东西。当时搬家时,韩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顺手带上了。结果前几天秦阙无聊时在他屋里东翻西翻给翻出来了。

    那天晚上开始,秦阙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的孩童,缠着温珣将盒子中的东西一个一个地试用过去……

    温珣忍不住飞了秦阙一眼:“你就不能回去再说?”

    秦阙伸手搂住温珣,随口在温珣的腮帮子上嘬了一口:“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我先去大营安排一下,晚点回来接你。”

    说罢秦阙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长福盯着秦阙的背影忍不住唏嘘道:“阿珣哪,看来王爷真的很喜欢泡温泉,以后有空的时候你多陪他泡泡。”

    温珣老脸通红,不知该怎么对自家阿兄解释。

    不过新年就是用来放松的时候,偶尔放纵一下又何尝不可呢?

    除夕这一日,秦阙一行美滋滋去泡温泉了。而千里之外的长安皇宫中,宫人们正在紧张地筹备晚宴。临近新年,长安的雪下得格外大,未央宫外白了一片,宫人们排着蚁队进进出出。

    天色未暗,朱红色的宫灯便已经亮起来了,赴宴的皇子王孙和后宫妃嫔们陆续赶到。

    秦璟来得格外早,即将过去的一年对他而言是丰收的一年,就在今年,他被册封成了太子。太子,就是储君,大景的下一任天子。

    多年夙愿终于成真,秦璟春风得意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从东方走了过来。刚走到未央宫前时,秦璟的脚步一顿,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太子视线尽头,长公主秦福贞正怀抱着一个白胖的奶娃娃款款走来,那孩子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探看着周围。

    若是曾经的秦璟,见到长公主时必定会站定后客气地行个礼,唤一声皇姊。但是如今的他只会站直身体挺直脊背,等着秦福贞先行礼。秦福贞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走到了秦璟身前福了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秦璟伸手虚扶一下:“皇姊不必多礼。这孩子便是肃王兄唯一的血脉了吗?”

    秦福贞垂下眼帘,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是啊,说起来王弟年幼时也曾和我们一道在宫中奔跑,如今他人走了,只留下了这年幼的孩子。”

    秦璟淡淡扫了一眼那黄毛稚童,只见年幼的孩子正在吃手指。太子殿下的笑容不达眼底:“皇姊素来得孩子喜欢,这孩子跟着你也是他的造化。听说皇姊已经将这孩子收为嗣子了?还未恭喜皇姊做娘亲。”

    秦福贞笑容未变,轻轻掂了掂孩子身体:“是啊,父皇体恤我孤身一人,赐予麟儿让我全了做母亲的心愿。”

    一句“麟儿”让秦璟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了,数月前长安传出了一条传言,说远在豫章王秦肃给他一岁的儿子算了个命,算命的术士说此子命格贵不可言,长大之后会成为九五之尊。这孩子若是生于皇室倒是能顺利长大,可惜生在了郡王府,只怕会父子相克。

    没多久,豫章王秦素和他的王妃出游时遇到山上滚石,一家人只活了一个孩子。这也就验证了术士所言的正确性:这个活下来的孩子将来会成为九五之尊。

    如今这个命格贵不可言的孩子成了秦福贞的儿子……圣上的心思,着实难猜。

    秦璟眯了眯眼睛,笑道:“养育孩童不容易,皇姊可要多加小心,可别像先前的小皇侄一般……”

    秦福贞眉眼弯弯搂紧了孩子柔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提醒,我必定会好好抚养这孩子,让他长命百岁。”

    说话间,两人听见了轮椅滚动的声音,不用回头便知晓是安平王秦睿来了。

    短短数月,秦睿瘦了一大圈,深陷于轮椅中的他看起来阴鸷又疯狂,盯着人看时像是毒蛇一般。他刚出现,秦福贞怀中的孩子便放声大哭了起来,秦福贞温声哄了几句:“殊儿莫怕,那是你大伯,乖,叫大伯……”

    话音未落,秦睿便沙哑开口,皮笑肉不笑道:“当不得他一声大伯,我是谁啊,我是弃子,是罪臣,哈哈哈……”

    秦璟神色从容道:“皇兄胡涂了,今日夜宴,百官和后宫中人都在场,皇兄可不能胡言乱语。”

    秦睿冷笑一声:“胡涂?我先前确实胡涂,胡涂了大半生,可现在我非常清醒。今天这夜宴哪,我是进不去了,父皇方才唤我去了御书房,废我郡王之位囚我于皇子府。我想问二位,有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秦福贞将哭喊不停的孩子交给宫人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夜宴快要开始了。”

    秦睿呼吸急促地看着秦福贞,两只眼睛红得像要哭似的,可是下一刻他却放声大笑起来。凄苦的笑声回荡在未央宫前,直到秦睿呛咳了两声后才停下来。

    “是,我承认,我他娘的看秦阙不顺眼,他害得我成了废人,我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可是从始至终,我报复的对象只有秦阙一人,只有他一人!我从未对旁人出手,更没有傻到去刺杀一个小小的州牧。我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是谁这么恨我这个手足?!恨到将我的死士名单摊在了父皇案桌上?!”

    刺杀秦阙或许不算什么,可是私下培养死士,并且死士的足迹已经深入后宫,这就触犯了景瑞帝的逆鳞。

    看到名单的那一刻,秦睿明白,他被人坑了,他走不出长安了。

    秦睿死死盯着秦福贞和秦璟的脸,想要从他们微末的表情上察觉出丝丝踪迹来。然而他失望了,这二人神色如常。

    “是你吗秦福贞?!看到我废了,先是要养我的儿子,我儿死了,你又重新找个傀儡养。你觉得我不听话,不能为你所用了是吗?!”

    秦福贞眉头皱起,不悦地看着秦睿:“皇弟慎言。”

    “那是你吗秦璟?!在我废了之后吞我势力毁我根基,我堂堂皇子,连个亲王的封号都没有,甚至不如秦阙那贱货!秦璟,你敢不敢说一声,这件事与你无关?!”

    秦璟轻叹一声,无奈道:“皇兄,这等毫无证据之事,怎能随意攀诬?”

    “攀诬?”秦睿此时只想笑,“放眼整个朝堂,能摸清我死士人数动向的人,只有你们二人。今天之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念在我身上有一半的血脉和你们相连的份上,让我做个清醒的鬼成吗?”

    “到底是谁,这么见不得我?”

    “到底是谁?!非要对我一个废人赶尽杀绝?!”

    不会有人回答秦睿的问题了,得到消息的禁军已经赶来控制住了秦睿的轮椅。饶是秦睿撕心裂肺百爪挠心,也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轮椅在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轮印,秦睿疯狂的咆哮声回荡在未央宫前:“你们落井下石!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以为你们赢了?!错了!这宫墙中没有赢家!没有!!”

    凝视着车轮印,秦璟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太难看了,夜宴之上胡言乱语,幸好父皇没听见这番胡话,否则又要气坏了身体。”

    秦福贞垂着眼帘,唇角笑意未变:“是啊。皇弟自从双腿坏了之后脾气越发古怪,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转过身后,秦福贞轻叹一声:“幽禁于大皇子府也是好事,至少他没有机会再犯错了。”

    为了今天的夜宴,秦幼仪准备了一个月,她要给父皇献上最美的歌喉。当小公主穿着最华丽的衣裙牵着母妃瑛贵人的手走向未央宫时,他们一行正好和被禁军控制的秦睿迎面撞上。秦幼仪下意识唤道:“啊,大皇兄。”

    瑛贵人一把抓住了秦幼仪的肩膀,板着脸微微摇了摇头。秦幼仪怯生生地眨了眨眼,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秦幼仪的呼唤声已经引起了秦睿的注意,秦睿上下打量着秦幼仪,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小皇妹似的。

    就在两方人马擦身而过时,秦睿突然嘶哑地笑了一声:“宫墙之中没有赢家,没有!瑛贵人,保护好你的女儿吧,这宫里吃人不吐骨头!”

    直到秦睿一行小时,秦幼仪才重重舒了一口气,“母妃,大皇兄怎么了?”

    瑛贵人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脑袋,温声道:“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幼仪你要记住,想要在宫里活下来要么就拼了命去争抢,要么就当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管。”

    秦幼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姑娘走了几步之后抬头看向自己的母妃:“母妃,我明白了,大皇兄斗输了,输了的人就不能参加宫宴了。”

    瑛贵人为女儿的早慧而难过,她垂下眼帘眼神哀伤道:“是啊,输了就不能参加宫宴了。”

    秦幼仪抿了抿唇,难过道:“五皇兄也斗输了,所以他也不能参加宫宴了……母妃,我想念五皇兄和皇嫂了。”

    瑛贵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只能长叹一声:“母妃也想念他们了。”

    宫宴接近尾声时,宫人来报,大皇子秦睿落水身亡。

    大景和瑞二十年腊月三十日,安平王秦睿不幸落水身亡,帝悲痛,以亲王之礼葬之。

    第66章

    秦睿身死的消息并没激起多大的浪花,曾经在长安呼风唤雨的大皇子,死的时候连真心为他哭丧的人都没几个。虽说景瑞帝下旨以亲王之礼安葬他,可是大过年的,礼部官员有好些都在休假中没回来,葬礼的细节敷衍了不少。吊唁的宾客即便有人察觉到了葬礼的草率和敷衍,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一个失势又逝世的皇子,不会有人再为他发声。等元宵过后,棺椁下葬,此事就算过去了。

    消息传到端王府时,秦阙面色复杂充楞很久,最后吐出一口浊气愤愤说了一句:“狗东西,算他运气好。”

    温珣知晓秦阙有多憋屈,秦睿这厮小时候仗着受宠没少欺负秦阙,后来因为自己的原因,这两兄弟彻底撕破了脸。秦睿往幽州派了死士,没少给秦阙添堵。同样,秦阙也准备好了连环大招,就等着秦睿到安平国后一一体会。

    没想到招式还没施展开来,秦睿就先挂了。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让人挺不舒服的。

    于是温琼琅那天晚上狠狠安慰了秦阙,隔天端王爷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留下温珣腰酸腿痛老老实实躺床上了。

    正月,幽州官场传出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原幽州州牧韩靖伤病未愈,恐耽搁政事,因而上折子辞官了。当然,朝廷体谅韩靖劳苦功高,并没有许他告老还乡,而是调他去了长安做了个闲散官员。

    第二个消息是:原吴郡郡守章淮,接任幽州州牧一职。

    幽州官员原本以为州牧一职会落到范琉或者范璃身上,没想到横空杀出了一个章淮。章淮是谁啊?吴郡有名的大儒,好好的吴郡不呆,跑幽州来做州牧?虽说升官了,可是幽州州牧未必比吴郡郡守有前途。

    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从去年腊月开始,章淮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一连七天,天天都有人弹劾他。加上章淮是端王妃的恩师,圣上明升暗降,直接将他发配到幽州来了。

    幽州的官员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啊,章淮做州牧要比范琉范璃做州牧强。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南方来的官员也要花时间来熟悉北方的官场不是?

    圣上圣明啊!

    官员们是什么反应,温珣并不在意。从得知恩师正月二十五就要到幽州之后,他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盼着盼着,终于到了正月二十五这一天。

    一大早,温珣就在泉州城外的码头守着了。虽说已经到了正月,冷风依然呼呼往他脸上招呼着。温珣怀揣着暖手炉,目光殷切地看着海面。

    看着温珣急切的模样,秦阙忍不住劝道:“琼琅,你去车上等着吧,等船到了,我再唤你出来。”

    温珣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我不冷。行远你看我这样还行吗?我发冠乱了没?”

    秦阙伸手为温珣整理了一下发冠和衣襟,后退几步欣赏着温珣的盛世美颜:“不乱,我家琼琅是整个幽州最精致的儿郎。”

    等候了大半个时辰后,海面上薄薄的雾气散开,一艘大船正缓缓靠岸。船头上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圆润的青衫老者正眯着眼扫视着泊岸。

    温珣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老者,一瞬间,他的眼眶就红了:“恩师!恩师我在这里!恩师!行远你看,那就是我恩师!”

    顺着温珣的指引,秦阙一眼就看到了章淮。常听温珣说起他的恩师,在秦阙的印象中,章淮是一个温和睿智的老者,可是这一看,还真出乎了他的预料。

    章淮身材高大,板着面孔的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虎相,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个守城的将军,哪里像是个舞文弄墨的大儒?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温珣身上时,圆润的面庞上顿时绽放出了慈祥的笑意:“哎——琼琅——为师看到你咯~”

    船还没停稳,温珣三两步蹿到了船上,挤开下船的众人跑到了章淮面前。

    章淮上下打量着温珣,笑吟吟地说道:“嗯,气色不错,看来幽州的伙食很好。”

    温珣嘴唇翕动,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转,下一刻他一头扎进了章淮的怀里,撞得章淮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脚跟。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温珣伸手抱着章淮双肩轻颤了起来,两行泪滚滚而下:“恩师……”

    章淮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轻拍着温珣的后背笑道:“方才我还和怀安说,看看你见我之后能忍多久不掉泪。我们家琼琅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娇气。”

    温珣抽着鼻涕,瓮声道:“娇气就娇气呗,在师长面前哭鼻子又不丢人。”

    章淮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在师长面前哭鼻子不丢人。”

    温珣本来想给恩师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两只手努力了一阵,发现……圈不住恩师。他的脸贴在章淮的肩膀上,目光下移时,只见到了章淮圆鼓的肚子。斟酌一番后,温珣弱弱说道:“恩师,我不在吴郡的这几个月,你是不是又长胖了?”

    章淮一怔,面色一沉,随即抬手在温珣脑门上敲了一下:“刚见面就编排为师,孽徒!为师哪里胖了?!为师这叫壮!不把身体养好了,哪里有劲跑这么远?”

    话没说完,章淮家的贴身老仆怀安已经开始出卖章淮了:“小公子你是不知道,老爷今早吃了两屉小笼包,两碗面条还有三个茶叶蛋和五块糕。这几日喊着胃口不好,可是每顿午饭夜饭都少不了一大碗红烧肉。”

    话音落下后,温珣慢慢从章淮怀里退了出来,声音也低沉了起来:“恩师,我离开吴郡之前怎么对您说的?”

    章淮眼神飘移,试图转移话题:“这位便是端王爷了吧?龙章凤姿非同凡响,难怪我家小琼琅会看中他啊,哈哈哈……”

    温珣咬牙,有些气闷道:“您别转移话题。减肥,必须减肥!回去我就告诉仆从,撤了宴席上的大肘子!”

    秦阙登上船时,就见章淮垂着手跟在温珣身边小心翼翼说道:“别啊!做都做好了,怎能不让为师尝一尝?不吃饱了哪里有力气减肥你说是不是?”

    秦阙:……

    只能说琼琅的师门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从没见过学生面对老师时这么硬气。不过再想想温珣的几个师伯,秦阙又觉得章淮也不算最独特的一个。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要做的。见到秦阙后,章淮取出了自己的官印和任职文书:“臣章淮,听候王爷调遣安排。”

    秦阙连忙伸手托住了章淮的胳膊:“师父言重了,您能来幽州,是行远的荣幸。”

    章淮眼神复杂地看了秦阙一眼,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臣当不得王爷唤一声‘师父’,王爷的恩师另有其人。”转头后章淮毫不避讳地对温珣吐槽道:“脸皮这么厚,一定不是你教的吧?”

    温珣:……

    秦阙:……

    端王爷有些郁闷,他发现温珣的恩师对他意见挺大,一路上明里暗里说了自己好几次。不过若是调换身份,秦阙也会同意郁闷:千辛万苦养大的宝贝学生,被一个没啥本事的穷王爷祸害了。这就算了,就连自己的大好前程也在同门的安排下没了。从富庶的吴郡来到鸟不拉屎的幽州,一过来还得将幽州官场搅得底朝天,得罪一大片人……

    听温珣和恩师在马车中谈笑,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就见温珣掀开了车帘,笑吟吟地唤道:“行远,到车上来。”

    秦阙应了一声后,掀开帘子钻入了马车中。车厢中弥漫着甜甜的枣茶味,章淮手捧煮得香浓的枣茶正慢悠悠地品着,而温珣正趴在车厢里,身下都是泛黄的图纸。

    跟着温珣数月,秦阙也勉强学会了看图,当他看清总图上描绘的东西时,瞳孔猛地一缩:“这是……”

    温珣竖起一根手指,嘘声道:“恩师从吴郡带来的渔船图纸,有了这个,我们幽州的百姓也能下海捞鱼了。”

    秦阙捏着总图的手颤抖了起来,谁家的渔船用楼船?这分明是水师的战船图啊!

    章淮笑得像个餍足的大猫,喝了一口枣茶后,慢悠悠地说道:“为师知晓琼琅爱吃鱼,幽州有海有河,有了这船啊,就有吃不完的鱼了。”

    “琼琅啊,为师用这个换中午的大肘子,能换几个?”

    温珣被恩师感动得不行,刚想满口答应恩师的要求,突然瞟见了恩师像怀胎十月的肚皮后,他面色猛地一沉:“师父,吃鱼可以,大肘子不行。”

    章淮嫌弃地咂了一下嘴,嘟囔着:“孽徒,为师千里迢迢而来,你竟然连肉都不让为师吃饱?”

    等到达蓟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端王府前亮起了灯,范琉和范璃站在等下伸长了脖子,一想到同门终于能再见,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结果当章淮钻出马车时,范家两位师兄同时变了脸:“吴郡的水土这么养人吗?”“娘耶,我那钟灵毓秀的章师弟胖成球了!”

    不等章淮感动出声,两位大儒同时转头吩咐门房:“告诉小厨房,撤了红烧肉和肘子。”

    章淮苦着脸:“我要回吴郡,这日子没法过了!”

    在吴郡时徒弟不让吃肉,到了幽州,师兄不让吃肉,胖子的命苦啊。

    第67章

    得知章淮到了幽州,卫椋也非常给面子的从居庸关赶到了蓟县。久未见面的师兄弟再度碰头时,四人齐齐红了眼眶。章淮轻抚着卫椋空空的袖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卫椋坦荡一笑:“就算我少了一条胳膊,揍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瞅瞅你胖得!”

    章淮呜咽着:“我这不是胖,是壮!老当益壮的壮!”

    看着一群年过花甲的老者在院中笑闹,秦阙突然有些好奇了:“不是说师祖有五个亲传弟子吗?四师伯是谁啊?你知道吗?”

    闻言温珣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祖师伯和师父都没对我说过。”

    秦阙叹道:“若是四师伯还在世的话,找个机会将他调到幽州,师门也能团聚了。”

    听见两个孩子的对话,院中的四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范琉叹了一口气,“傻点好,傻人有傻福。”

    此话引来另外三人的点头应和,换来温珣和秦阙短暂的自闭:他们确实不知道啊!这神秘的四师伯到底是谁啊?

    可惜范家学院这几日有事,范栗不得不回去,要不然师门齐聚,气氛能更加热烈一些。为了迎接章淮的到来,温珣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宴会上,往日高不可攀的大儒们谈古论今,诗词歌赋轮着来了一圈,欢声笑语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也正是这场宴会,让秦阙看到了不一样的温珣。在秦阙的印象中,温珣不善饮酒,一小杯酒就能放倒他。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原来喝酒也分文武,先前秦阙和部曲们开怀畅饮的那种喝的是武酒,而温珣擅长喝的是文酒。

    浅浅一小杯酒,喝之前要行酒令,输的人站起来唱个歌赋个词,再小小眯上一口。吃了半个时辰的酒席,众人面前的酒盏中酒水只下去了一半。

    往常秦阙也见朝廷中的言官们这么喝过酒,当时他嗤笑一声:按照这种喝酒方法,几百年才能喝光一坛酒。可是今日,他看得兴致勃勃。通过这场酒宴,他才知晓,原来琼琅的师伯和师父们,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

    范琉擅长吟诵,繁杂的古诗词通过他的嘴巴吟诵出来时像是有了新的活力;范璃擅长讲史书,尤其是擅长讲野史,那些劲爆的内容秦阙闻所未闻;卫椋擅长行酒令,别看他只有一只手,行令时从未出现差错;而章淮擅长音律,一手横笛如泣如诉,荡气回肠。

    最重要的是,他家琼琅竟然也会音律!并且还吹得很棒!

    章淮带了全套的笛子来幽州,师父吹长笛,音色醇厚悠长;徒弟吹短笛,笛音清脆悦耳。师徒二人的合奏引来了满堂彩,秦阙痴痴地凝视着手握竹笛含蓄微笑的温珣,觉得他家琼琅像是在发光。

    宴会持续了两个时辰,要不是在场的大儒们年事已高到了修身养性的岁数,他们还能彻夜玩耍。温珣今天只喝了一小杯米浆,因为慢饮细品的原因,酒劲没有直冲天灵盖。此时的他毫无醉意,脸颊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看起来像是夏日的蜜桃,想让人咬一口。

    “你今日吹的那几个曲子,真好听。”秦阙牵着温珣的手慢悠悠往二人院子的方向走去,“若不是师父来了,我竟不知你会吹笛子。怎么办琼琅,越和你相处,我发现你知道的事越多能做的事越多,和你一比,我好像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莽夫。”

    温珣笑着捏了捏秦阙粗壮的手指,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行远很厉害。会带兵打仗,吃苦耐劳,脾气好……”

    秦阙就喜欢听温珣夸他,他弯腰横抱起温珣,凑在他家王妃耳边轻声道:“多夸夸我,阿珣,你多夸夸我。”

    温珣头靠在秦阙的胸口,感受着胸膛传来的动静:“我家行远啊,长得俊俏,功夫又好,耐力强悍,龙精虎猛。”

    秦阙掂了掂怀里的温珣,低头在温珣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热热的亲吻:“我还想听你吹笛子,一会儿能单独吹给我听吗?”

    温珣不疑有他,满口答应:“行啊!”

    等秦阙抱着他回到卧房时,温珣瞅着卧房中正在冒热气的浴桶,和浴桶旁边温润的竹笛时,他傻了眼:“你不会想……”

    秦阙低头将温珣放在床上,伸出手指轻轻勾开了紧致腰身上的腰带,声音像是着了火一般:“是啊,放才在酒席上,我就想这么干了。阿珣,阿珣,你依了我吧。”

    卧房中水波荡漾,温珣双手虽然握着竹笛,可吹出的音调却破碎不堪。秦阙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着火了,他想他一定是中了名为温珣的毒,这个人让他怎么都看不够,怎么都抱不够,怎么都亲不够。

    “啊……”笛膜沾了水,温珣半身靠在浴桶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攒着光滑的笛管。荡漾的水波吞走了他的笛音和他的呜咽,耳边只留下了秦阙低声的倾诉声:“琼琅,我心悦你。”

    湿漉漉的手指紧紧相扣,二人的长发在水波中纠缠。浴桶中相拥的二人像是交颈鸳鸯,抵死缠绵。

    *

    依照惯例,新的州牧上任后,辖区内的大小官员都需要到州牧府上认认脸。

    二月初一,章淮上任第一天,幽州各郡县大小官员早早地来到了蓟县。州牧府前热闹非凡,大到郡守小至县令,幽州境内能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来了。众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话题一半围绕着章淮,还有一半围绕着秦阙和温珣。

    “你们都听说了吗?端王爷和王妃准备大力发展辽东和辽西郡,那地方有什么可发展的?出了山海关都是荒地。”

    “可别说这种话,我听说辽东郡建了个什么第一村,去年就开垦了上千亩地,今年还要调更多的流民去。”

    “几千亩地算什么?我们哪个县没有上千亩良田。”

    “啧,田亩再多,也收不上来税。”

    “田亩不田亩的无所谓,我听说章州牧是端王妃的恩师,这章淮在江南就是有名的大儒,手上可抓过不少贪官,大伙儿都警醒点,别嬉皮笑脸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突然听见四周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循声看去,只见州牧府前的街道两侧,各有一队披甲的将士跑步而来。将士们手中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挂着利刃,随着他们的步伐,金属相撞的声音破空而来。

    将士们很快在州牧府前的街道上站成了两排,肃杀的感觉让在场的官员们心中生出了一股寒意,也有胆大的人宽慰道:“章州牧第一天上任,他和端王妃关系好,许是端王妃在给他壮胆。”

    正说着,就见长街尽头有两人骑白马而来,领头的那人膀大腰圆笑容满面,后面那人温润如玉,自然是端王妃温珣无疑了。

    看到温珣陪着章淮出现,官员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吧,果然是在给章州牧壮胆。就是这阵仗,有些吓人啊。”

    温珣岂会不知众人的想法,等到了州牧府前时,温珣扬声对章淮说道:“恩师,学生陪您进去吧?”

    章淮点了点头,笑道:“你我师徒不必客气,你自然是要进去的。”

    见章淮和温珣率先进了州牧府,官员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入,有一部分部曲也跟着他们的脚步快速进了州牧府。就在他们进门后不久,州牧府四面八方都被披甲的部曲围住了,领头的崔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凌厉地吩咐部曲:“记住了,一只苍蝇都不能从你们的眼皮底下飞出去!”

    待幽州官员们在州牧府的厅堂中站定后,章淮迈着四方步,稳稳走到了厅堂前。对着下首的官员拱拱手后,章淮阔声道:“在下章淮,蒙圣上器重,得端王爷端王妃看中,今后将担任幽州州牧一职。长话短说,章淮今日请诸位前来,只有一个目的——”

    不少官员神情了然,还能有什么目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先烧个火让大伙儿看看,以后你姓章的就能在幽州站稳脚跟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稀奇。

    结果当章淮的后半句话传入众人耳朵时,在场的官员们齐齐傻了眼。

    章淮字正腔圆道:“请,诸位赴死——”

    话音一落,部曲们齐齐亮出了兵刃对准了在场的官员们。顿时官员们慌成了一团,有不少人怒骂道:“胡闹!章淮你这是在草菅人命!”

    “我们是朝廷命官!你一上来就行凶杀人,圣上不会放过你!”

    “你不要仗着你是温珣的师父就敢胡作非为!本官要参你,狠狠参你!”

    “还有你温珣!你虽然是王妃,但是没有官身,你不配站在这里!本官也要参你!”

    章淮无视了众人的怒骂和呵责,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温珣轻笑一声,上前抬手竖在耳边,轻轻击了两下手掌:“来人,将诸位大人想要的罪证抬上来。”

    “我想诸位大人可能搞错了一件事,幽州是端王封地,而我是名正言顺的王妃。我能不能站在这里,诸位说了不算。”

    “但是诸位今日能不能走出州牧府,我说了算。”

    看着在场官员们面上的表情,温珣突然有些想笑,这群人除了韩靖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当秦阙拥有了兵权之后,接下来就会收拾他们。

    可笑这群安逸久了的官员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还想着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却不知今日他们死期将至!

    从秦阙和他入幽州开始,就为了这一日在准备,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第68章

    部曲们抬了五个大箱子放在了众人身前,打开箱子后,一迭迭的卷宗印入眼帘。温珣上前随手拿起一本卷宗:“涿郡郡守王守,和瑞八年,贪污军饷十二万两白银。在任期间,于涿郡郊外置办十处房产,纳八名小妾,其中有两名小妾是强抢来的民女……”

    随着温珣一句一句读出卷宗上的话,涿郡郡守浑浊的眼神中满是惊讶。这么隐秘的事情,温珣如何得知?!哪怕明知卷宗上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涿郡郡守也不会承认,一旦承认了,光凭贪污军饷这一条,就足够他满门抄斩了。

    听着涿郡郡守含糊喊冤的声音,温珣合上卷宗,眼神凌厉地扫过涿郡郡守的脸:“不冤枉,实不相瞒,能将诸位凑集一堂,本王……妃也着实费了一些时间和心力。”

    说这话时,温珣其实有些心虚,其实他并没有为今天忙碌什么,都是师门中的长辈们在操劳。原本今天他不想来的,可是师父说,这是他扬名立威的好机会。

    师门愿意托举他,温珣不会浪费长辈们的心意。今天他站在这里,为的就是咬死这群和世家牵连的贪官,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幽州官场的蛀虫们拎出来晒晒太阳。

    温珣扬了扬手中的卷宗,沉声道:“卷宗上记载的罪证,每一条都能找到铁证。诸位也不用在此对我鸣冤,来人,开堂。”

    “州牧府今日起不闭门,咱们当着幽州百姓的面,把诸位做过的那些烂事坏事一件件抖出来。让百姓们评判,我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们!”

    州牧府不是衙门,原本没有可以升堂的地方。可是在部曲们的运作下,厅堂很快变成了衙门。章淮端坐在案桌后方,手握惊堂木猛地一拍:“宣原告——”

    从古至今,民告官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幽州这片土地上,百姓们受了委屈,想要讨回一个公道太难了。朝廷任命的官员哪怕一开始怀揣着想要为民请命的想法来到幽州,也会被当地的士族豪强拖下水。

    从大景立朝至今,幽州的百姓们不知天子,只知压在他们头上的官员坏得流脓。可是他们能怎么办?世家和官员勾结,他们状告无门!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面咽。

    听温珣说开公堂时,官员们原本还紧张了一下。主要是卷宗上记载的罪名太详细了,详细到他们忍不住流汗。可是这会儿大多数人冷静下来了,开公堂好啊,他们倒是要看看,温珣到哪里找原告。

    幽州这么大,那些苦主出事之后有些拖家带口离开了幽州,更多的早已被打压得不见踪影。就算现在开了公堂,苦主们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消息。得到消息之后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再准备好证据……

    想明白之后,官员们眼含讽刺地看向了厅堂中的师徒二人。卷宗写得再细有什么用,没有人证,谁知道所谓的证据是不是构陷?

    果然,公堂开了一盏茶后,一个告状的都没有。州牧府的公堂上,只有正襟危坐的师徒二人和严阵以待的部曲们。被部曲们控制住的官员用庆幸的眼神互相交流着,他们倒是想看看,没有原告,温珣私设公堂这件事怎么收场!

    一盏茶、两盏茶……州牧府外安静得只能听见麻雀叫声。见此场景,几个胆大的郡守终于不怂了:“端王妃、章州牧,没有原告啊?你们抬来的这些案卷罪证,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温珣拢了拢衣襟,神色未变:“渔阳郡守不要着急,原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章淮更是气定神闲:“来人啊,把渔阳郡守的卷宗找出来。”说完章淮笑眯眯看向了渔阳郡守:“郡守不要着急,稍后啊,本官先审和你相关的案子,保证你心服口服。”

    渔阳郡守:……

    时间一点点过去,崔昊已经在州牧府前转了好几圈,“耶,人呢?”别说没有告状的人,就连看戏的人都不见一人。戏台都搭好了,蓟县百姓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崔将军甚至摸着自己的下颚,又皱眉瞅了瞅板着脸的部下们:“难道是我们太凶了?吓到人了?”

    正说着,就听长街两边传来了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崔昊循声看去,只见长街尽头,秦阙一马当先,秦甲和其他部曲们紧随其后,部曲们中间则是神色紧张的百姓。

    崔昊大喜:“来了!原告们都来了!”

    为了今日这一仗,范琉范璃准备了许久,每一起冤案错案要找到苦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秦阙和卫椋提供了大量的部曲支持,今日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秦阙亲自护送着要告状的百姓们来到了州牧府前,他率先下马,疾步走到了厅堂内。看到秦阙进门的那一刻,温珣脸上不由得绽放出了笑容。秦阙对着温珣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阔步走到了温珣身边:“能带来的苦主都带来了,现在可以升堂了。”

    端王爷声势浩大,一路上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在蓟县街上走了一趟后,身后跟了不少不明情况的百姓。没多久,州牧府内外挤满了要告状的苦主和看热闹的百姓,见此场景,秦阙遥遥对崔昊使了个颜色。

    部曲们整齐划一的声音猛然炸开,回荡在州牧府周围:“今日起,州牧府不闭门,凡有冤屈并证据确凿者,都可来告状!”

    “无论欺压百姓的是官员还是贵族,只要你们有冤屈,王爷和王妃一定为大家主持公道!”

    “今日起,咱幽州的百姓再也不要害怕贪官污吏,不用害怕恶棍纨绔——”

    终于,大堂之上跪下了第一个告状者,说来也巧,这人就是渔阳郡的百姓,状告的人就是渔阳郡守草菅人命鱼肉乡里。证据确凿,没多久,渔阳郡守就被扒了官服拖到门外当众仗刑。

    军棍狠狠砸在了渔阳郡守的腿根上,部曲们知晓怎么打才能让人疼了却不致命。并不是部曲们特意留情,而是王爷和王妃交代了,被点出来的官员没有一个无辜,他们身上牵连的东西太多,打完了之后还得下狱再细审。要等到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到那时该砍头的砍头,该抄家的抄家。现在死太便宜他们了。

    看着渔阳郡守挨打时扭曲的脸红,听见他哭嚎的声音。围观百姓们眼中的迟疑逐渐变成了兴奋:这是真的!横行乡里的官员终于被人收拾了!

    哈哈!终于有人为幽州百姓做主了!

    很快蓟县州牧府正在审贪官的消息风一样传了开来,不少百姓看了一阵热闹后纷纷回家告诉自己的家人:快去州牧府,王爷王妃为大家主持公道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州牧府外,门前挤不进去,不少人踩着部曲们提供的梯子爬上了围墙。,他们要亲眼看看横行乡里的官员们的下场。

    州牧府外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不少百姓口中喊着冤枉,手里拿着无证,想要为自己为家人讨回一份公道。

    温珣早已提前料到了这种情况,除了派出部曲维持治安之外,他还让范家学院的学子们在街上设了书案,凡是有冤屈有证据的百姓,都能到书案前登记。然而群情激奋之下,难免有人行为过激。

    眼看郡守府外隐约有失控的情况,温珣走出了府门。他刚出门,就听人群中有人喊道:“王妃出来了!”

    温珣摆摆手,对众人说道:“乡亲们,请稍安勿躁。我知晓大家有多委屈,幽州官场黑暗已久,大家被恶贼打压欺辱至今苦不堪言。不过大家放心,今天开始,我和王爷一定为大家主持公道。”

    “此刻府内正在审理贪官污吏,审理他们的是幽州的大儒范琉和范璃先生,以及新上任的章淮章州牧。这三位先生才学惊世为人正直,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官。还请大家保持安静,让他们安心审理案件。”

    “乡亲们写的状纸今天可能无法送到三位大人手中了,但是我对大家保证,等审完了贪官污吏之后,你们的状纸会有专人负责审理,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乡亲蒙受不白之冤,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压良善的恶贼!”

    几句话后,人群中传来了几道清朗的声音:“是啊,大家要相信端王爷和王妃,他们两个是真正想要造福百姓的贵人哪!”

    温珣顺势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范家学院的一个学子。官场震荡,贪官污吏被拔除之后,总要有人补上位置。为此范栗亲自出马,他翻出了范家学院历年来的学生名单,联合在学院中任教的那些先生一起,选拔有才学有担当能做事的人才。

    这几个来帮忙写状纸的学子,就是范栗推出来的县官人选。

    有温珣出面,有部曲助威,再加上几名学子确实是有用之才,州牧府门前很快恢复了秩序。想要告状的百姓们留了记录,想要看戏的百姓们则趴在墙头或者听人转述,一个个满脸兴奋,又解气又开怀。

    州牧府外是什么情况,府内的贪官们是见不着了。面对大量的人证和无证,幽州贪官们无从抵赖。他们有的人面色灰白,有的站不稳脚跟。可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估计幽州的官员和世家都没想到,我们会突然发作。”秦阙不懂审案,当他看到百姓们信任的笑脸时,心里无比踏实,“我听见百姓们一直在夸我,其实我有些惭愧。若是能早些到幽州,早些为他们做些实事就好了。”

    “琼琅,谢谢你。”

    面对秦阙突如其来的感谢,温珣笑着摆摆手:“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要谢就多谢师祖师伯和师父他们,若不是他们连手,我们现在哪里能施展开拳脚?”

    “是啊,这几日辛苦他们了,等事情了了,让他们休假。”秦阙看着州牧府外黑压压的人头,有些不确定,“你说,春耕之前,这事能了吗?”

    温珣认真地颔首:“当然,师伯他们就是为了不影响春耕,才会这么拼。”

    “这次清洗之后,我们就能知晓幽州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地了。”世家和官员侵吞的良田、瞒报的人口都将露出水面,他们的家产将会用来补偿被他们侵害的百姓。

    温珣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初春的天空:“真好,天气开始转暖了。”

    第69章

    声势浩大的肃清官场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涉案的官员和世家弟子多达三百余人,查抄房产五百多处,涉案的金银高达两千三百多万两,更别提难以估价的古董细软之物了。官员和世家隐瞒的田产两万余亩,未记名的佃户足有两万余户五万三千人。

    看到章淮他们统计出来的数据,秦阙惊怒之余又恨得牙痒痒:“两千三百多万两的真金白银,就算派出整个部曲大营的部曲们去搬运,也要搬好几日。都说幽州穷苦荒僻,百姓民不聊生,结果养肥的都是这群蛀虫!”

    “想当初在晋阳城,兄弟们趁着夜色去摸了几家富商,本王当时以为那就是巅峰。万万没想到,晋阳城的富商大户们比起幽州这些官员,竟然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秦阙气得将手里的卷宗狠狠砸在案桌上,“幽州最富庶的六个郡,年年喊着受灾,交不出粮交不上税。合着最好的田成了隐田,最擅长耕种的百姓成了不记名的佃户!简直可笑,简直可耻!”

    “还有那上谷郡的顾家,只是因为和刘氏有姻亲关系,就一跃成为涿鹿城数一数二的世家。横行乡里草菅人命,粮库中的陈粮霉烂,而辛苦守护他们的幽州将士却饿着肚子和鲜卑人打仗!这就是他们做的事,他们哪里还能算人!”

    秦阙越想越气:“本王要砍了他们的狗头!娘的,一个不留!”来回踱了几步后,端王爷又改口了:“不,一刀砍了太便宜他们了,把他们拎到居庸关,让他们修工事!或者丢到乐浪玄菟,让他们挖矿!”

    温珣听得直乐呵,他算是看出来了,秦阙将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限。这是好事,注重实用性要比注重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得好。

    秦阙气了一阵后,发现温珣并没回应他,于是挫败地走到温珣身边,低头“吧唧”在温珣脸颊上嘬了一口:“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附和我一声?琼琅,你这么冷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温珣抬手擦擦脸上的口水,淡定地说道:“你已经暴跳如雷了,我若是跟着你一起义愤填膺,你岂不是更气了?从我们决定肃清官场那一天起,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秦阙顺势挤到了温珣身边,伸手搂住了温珣的腰身,看向了二人身前摊开的册子:“从方才开始,你在看什么呢?比我好看吗?”

    册子上记载着这次整顿蛀虫后所得的财物,厚厚的册子足有一尺。

    温珣颇为感慨道:“这哪里是贪官,这分明是大礼包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帝王明知道手下的臣子有问题却不收拾他们,而是将这些臣子留给新皇了。等新皇登基之后,杀了这些有问题的臣子,一可以立威,二可以增加国库收入。

    秦阙虽然不得景瑞帝喜欢,但是肃清幽州官场也得了意外的收获。这些银钱除了用来安置被贪官祸害的百姓之外,更要合理地利用起来。

    秦阙早已想好了这些财务的用途:“回头给我一两百万,我犒赏一下部曲兄弟们,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走挺忙碌的。”

    温珣笑了笑:“犒赏部曲总要有个由头,若只是东奔西走,不能成为犒赏的理由。”

    秦阙愣了一下,半晌后诧异地看着温珣:“琼琅,你方才,是不是反对我犒赏部曲了?”

    稀奇了,往常他做什么事,温珣从没反对过,尤其是部曲大营需要添置什么,温珣带头添置,怎么这次他竟然不同意了?

    温珣点点头:“是呀,我反对在这时候犒赏部曲。王爷刚刚肃清了幽州官场,手里积累了财富,心里惦记着兄弟们,对于兄弟们而言,你是值得追随的。可是对于不知情况的百姓而言,你的好意就会变成一种讯号。”

    秦阙眉头皱起:“什么讯号?”

    温珣缓声道:“一种只顾着自己人的讯号。绞杀了贪官,安排上了自己人,谁能知道新上任的这些人最终会不会继续欺压他们?屠龙者变成恶龙的事情太多了。”

    秦阙嘟囔着:“我要得又不多,一两百万白银而已,甚至不到一个零头。如果不是兄弟们出力,事情也没这么快结束。”

    温珣还是笑着否决:“出力的不止是部曲兄弟们,还有师祖师伯们,还有范家学院甘心奉献的学子们,王爷不能厚此薄彼。缴获上来的赃款是一块肥肉,王爷一旦为了自己人开口咬了,难保会有人心里不平。我觉得这次的赃款得尽数入账,入幽州的官账。以后修路铺桥安顿流民等,都从账上走,每一分钱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花出去。”

    端王爷突然觉得有些牙痒痒:“不是。”秦阙起身郁闷地在案桌前转了几圈,见脑袋上的头发都挠乱了之后,他有些烦躁地说道:“我是幽州的封王对不对?”

    温珣颔首:“对,王爷是幽州之主。”

    秦阙双手一拍:“那不就得了!我身为幽州之主,从自己的兜里掏钱犒赏自己的人,哪里不行了?入不入账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可是自己人啊。你一句话,部曲们忙地脚不沾地,他们从不说什么,你这个做主子的怎么这么小气?”

    温珣眼神古怪地瞅着秦阙,半晌后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素来对银钱不在意,这次这么坚定地想要犒赏部曲,能不能对我说说原因?”

    秦阙身体一僵,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我,我对兄弟们放出豪言壮语,说此事结束之后会犒赏他们。要是拿不出钱来,我岂不是没有面子……”

    温珣忍俊不禁地挑了挑眉毛,笑道:“原来是这样。行远,你来看。”

    说着温珣从书案下方的抽屉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秦阙凑过去看时,就见册子上写着一条条待办事项,位于第一条的便是修缮营房和关隘,安置伤亡将士,提高将士待遇,增加营房训练设备等。至于秦阙经常听见温珣嘟囔的修桥铺路建学堂,还排在营房建设下方很远处。

    “军备重要民生也要抓,我不是不让你犒赏将士们,而是想让你换一种方式去犒赏他们。真金白银的赏赐确实很好,可是我想将士们也想能吃得好点,住得舒坦些,用的武器更顺手些。”

    “你看这条……”温珣修长的手指随意指向了册子上的一小行字:建设军工厂。

    “一两百万白银,能在我们现有的军工厂内增加四座大型熔炉,招揽更多的能工巧匠。若是顺利的话,年底熔炉就能产出质量上乘的钢铁,不用两三年,幽州境内所有将士们都能更换现有的兵器。”

    顿了顿后,温珣笑吟吟看向秦阙,柔声道,“你若是觉得失信于兄弟们面子上挂不住,回头告诉他们,犒赏将以另一种形势发到他们手里,请他们慢慢期待。”

    秦阙的眉头这时才舒展开来,他应了一声:“行,回头我和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二人闲谈之时,袖青一直静静站在门外,直到屋内的说话声小了,她才让部曲通传了一声。温珣见袖青眼神中难得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便柔声问道:“怎么了袖青?可是遇到难事了?”

    袖青抿了抿唇,掀起衣袍恭敬地跪在了案桌前:“王爷,王妃。我……”

    在温珣鼓励的目光下,袖青深吸一口气眼眶已经红了:“这次肃清官场,涉案的犯官家眷人数众多。按照大景律法,犯官家眷会被发配为奴。”

    能成为达官贵人家杂役奴婢都算是好下场了,更多年轻貌美的犯官家眷会被送到青楼或者军队中,沦为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

    “为奴婢做杂役受人驱使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他们的家人为非作歹时,他们也享受了其带来的好处。可是我想恳求王爷王妃,请放那些闺阁女子一条生路,不要让他们沦为军妓。”

    两行清泪顺着袖青的面颊滚滚而下:“不去军营,他们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劳作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是一旦去了青楼和军营,那些女眷连人都做不成了,等那副身体被人睡烂了,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我知道凭我的身份远不配跪在这里为那些犯官家眷求情,只是我们幽州如今百废待兴,女子亦能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她们其实很能干,能识文断字精通女红刺绣……”

    袖青泪流满面语无伦次,难得地失了方寸。与其说她是在为那些犯官家眷求一条生路,不如说她是为了曾经的自己求一条活路。

    “请让他们以人的身份活下去,没有任何一个闺阁女子愿意成为千人枕万人睡的妓子……”

    袖青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在青色的地砖上晕开了两团墨色。不知过了多久,抽噎中的袖青感觉自己的双臂被人搀扶了起来,泪眼中,她看到了温珣温和的面容。

    “我知晓你的意思,你安心吧,关于犯官家眷,我也有了安排。她们不会成为青楼妓子更不会成为将士们泄欲的工具,如今幽州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犯官家眷中有不少能识文断字,她们都是可用之才。”

    秦阙笑叹道:“你跟着琼琅做了这么久的事,他是什么性格你还能不知?你且放宽心,那些犯官家眷已经有专人教养了,等他们学好了规矩,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琼琅前些日子还对我说,黥刑在脸上刻字不妥,会让百姓对这些改造中的囚犯有抵触心理,囚犯也会破罐子破摔,因而现在黥刑改到了被衣服遮挡的地方。”

    “本王确实恨那些贪官蠹虫,他们的家眷也谈不上无辜。一刀杀了确实解气,看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痛不欲生也很正常,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虽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袖青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温珣好笑道:“好啦,别哭了,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怕袖青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解脱,温珣特意给她找了个事:“稍后第一村的部曲统领范祁会来府上领银钱,第一村之前的银钱都是从你这里过的,以后你直接和范祁对接吧?”

    袖青抽抽鼻子擦干眼泪,行了个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是。”

    待袖青的背影离开视线后,温珣舒了一口气:“袖青这一哭,我险些没招架得住。”回头看看秦阙俊朗的面容,温珣竟然觉得安心:“还好,我家行远不爱哭鼻子。”

    秦阙:???

    把话说清楚了,他堂堂端王爷什么时候掉过眼泪?

    第70章

    春三月,春耕的好时节。经过一冬的蛰伏,青青的麦苗茁壮成长,给灰蒙蒙的大地增加了一抹亮色。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佃户们,他们忙着锄草耕种施肥,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刑武骑在马上等候着同行的范祁等人归队,没一会儿他就见许家两个兄弟提溜着裤子晃荡了过来。和糙汉子们相处时间长了,原本矜贵自持的两个世家子也开始不拘小节了。

    许湛清整理好了衣衫后翻身上马:“邢将军,你在看什么呢?”

    刑武收回视线,神色淡淡道:“从进入山海关开始,幽州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明明上次离开的时候,山海关内的六郡还一片死气沉沉。

    许湛澈这时也在马上坐直了身体:“邢将军平日里只顾着练兵,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上个月王爷和王妃整顿了幽州官场,抓了不少贪官污吏和横行乡里的世家贵族子弟,还了百姓们一个公道。后来啊,他们还将幽州境内的田地分到了每家每户,以后田地里面生产出来的粮食,只要交一半给官府就行了,要不百姓们也不会这么积极的开荒种地啊。”

    刑武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一半?只收一半吗?难怪了。”

    自古以来,百姓们的苛捐杂税就名目繁多,没有土地的他们只能租种官宦人家或者世家贵族的土地来耕种。一年忙活到头,辛苦收获上来的粮食,自己最后能得十分之一就不错了。粮食亩产也就一两担,忙活到最后,百姓们依然吃不饱饭。

    而且耕种别人的土地,别人想收回来就收回来,哪怕佃户们精心照料,最后也会被收走。可现在田亩被精确地指派到了每家每户,官府还会分发优质种子,只要不偷懒,吃饱绝不会有问题。

    这时范祁也从道边小跑了过来:“对不住了各位,久等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许湛清笑道:“范统领这是来了个大的?”

    范祁哈哈一笑:“我看那边有人在挖水渠,就过去瞅了几眼。那水渠挖得和我们第一村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张图纸。听那边负责挖水渠的匠人说,等水渠挖好了,以后幽州的河网和水渠融为一体,以后不容易干旱或者发水了。”

    许家两个兄弟对视一眼,感叹道:“好大的工程!”如果是曾经的他们,听到这话只会觉得好笑,人力渺小怎么可能胜过老天爷?然而到了辽东第一村后,他们跟着开荒种地挖渠修路,亲眼见着荒地变成了千亩良田。

    端王妃温珣有大才,他从不说没有底气的话,从不做没有事实依据的事,他说幽州的河网和水渠能融为一体,等工程完成后,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条水渠都会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就是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不容易,光是测绘幽州境内的山川河流就需要无数专业的工匠夜以继日忙上多年。

    范祁抖了抖马鞭,笑道:“他们还说,等将山海关内的水渠挖好之后,就轮到山海关外了。很快辽东辽西就会成为和渔阳涿郡一样富裕美好的地方了。”

    许湛澈扫了一眼刑武:“还是邢将军那一仗打出了威风,要不然夫余人一直鬼鬼祟祟的多闹心啊。”

    刑武冷静地分析道:“夫余人只是小打小闹,要我说还是去年那一仗打得鲜卑措手不及,这才震慑了周边的小国。”

    说笑间,几人策马扬鞭,荡起阵阵春风。

    在驿站休息一晚后,隔天上午,刑武几人直奔部曲大营而去。刚到大营东门口,众人就见大营前方宽敞的官道上停满了盖着麻布的大车,大车旁边立着整装待发的部曲们。就在几人研究着麻布下面盖着什么好东西时,就见崔昊快步而来:“刑兄弟!小范,许家公子,走南门,走南门!”

    南门外也好不了多少,身着布衣的青壮年们在南门外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眼中都流露着忐忑和期待。

    见此情景,许家两位公子有些纳闷:“崔将军,什么情况啊?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崔昊解释道:“嗐,可别提了,就是赶巧了。东大门那边是要送到鲜卑去的盐,咱也不懂什么情况,以后卖盐还要部曲送到居庸关的陉道外。要我说啊,这盐卖得便宜我们吃亏了,可是王妃却说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什么盐便宜了,牛马养得多,草就秃了……王妃的话我说不来,但是听着听着还挺有道理,回头你们自己去问就知道了。”

    糙汉子们不懂的事情,许氏两个兄弟倒是听明白了,二人心中惊讶之余背心又开始发凉。若是王妃的计划成功,将来整个鲜卑的经济命脉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好可怕的人!

    对视一眼后,许湛清问道:“那南门那边怎么回事?我看到了好多百姓。”

    崔昊挠了挠脸颊,笑开了花:“嘿,他们都是想要入部曲大营的百姓,有不少还是从幽州铁骑退下来的呢。铁骑的兄弟们眼馋咱大营吃得好住得好,不少拖家带口就过来了。”

    部曲大营和幽州铁骑有本质上的区别,部曲大营是秦阙的私兵,先前只受秦阙一人调用,如今多了一个温珣。而幽州铁骑是领着朝廷军饷的将士,其中有很多人是因为服兵役才会被送到铁骑中的。

    大景律令,每年春季开始抽调壮丁服役,相应的,每一年都会有将士已经服完兵役了。每年春天,各地的驻军都要忙碌一阵,送旧人迎新兵。

    幽州铁骑条件差,往年服役完成的将士领了军饷后马不停蹄就回老家了。可是今年,不少将士前脚刚从铁骑大营离开,后脚就往部曲大营跑。气得铁骑的几个统领写信来骂街,笑得崔昊肚皮都痛了。

    想要入大营的不只是退下来的铁骑将士,还有不少是幽州当地的百姓。听说大营中馒头管饱,每个月还能得九百银钱,而且家属还能得到有待,不少青壮年都动了这个心思。若是能被端王收为部曲,以后一家子吃喝不愁。

    这就导致南门外排队的人一眼看不到头,竞争激烈。

    许湛澈迟疑地问自家兄长:“可是……藩王部曲数量不是有规定吗?”如果许湛澈没记错的话,每个藩王最多能养两千部曲?

    许湛清连忙给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自家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一根筋太憨直。秦阙是幽州之主,多养几个部曲算什么?没见幽州铁骑都受秦阙调遣了吗?

    崔昊笑道:“对啊,部曲数量确实有规定,不能超两千。可是咱王爷不一样啊,王爷离开长安时,圣上还赏了他一千部曲。所以咱王爷手里有三千部曲,只有三千哦~”

    许氏兄弟瞅着满大营的精壮汉子,齐齐黑了脸。胡扯吧,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大营中现在常驻的部曲就有六七千,都快多出一倍的数量来了。

    崔昊仿佛看穿了许氏兄弟的疑惑,一本正经道:“没错啊,正规部曲只有三千,这三千名额可抢手了。其他的都是后勤队伍,什么种菜的,养马的,耕地的,喏,还有洗衣做饭的。”

    范祁差点笑出声,谁家营房做饭的是披甲将士?谁家营房厨子大军能上千?

    谈笑间,崔昊领着众人深入了大营中。这时刑武看见一群人从营房的某个房间中走了出来,这群人中有披甲的将士,还有身着青衿的文人,他们手中拎着布袋子,三五成群边走边聊。

    刑武一愣:“这……什么情况?”

    崔昊解释道:“他们刚上完军事理论课,范栗大儒亲自讲课。说起来辽东郡还是远了一些,不过没关系,铁骑和我们部曲大营的将领们都有机会听课的。”

    刑武眉头依然没舒展开:“我是说,为什么那些文人墨客会和将领们一起听课。”

    崔昊还没开口,众人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自然是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了。”转头一看,只见温珣正阔步走来。

    待众人见礼后,温珣解释道:“自古以来,文臣和武将好像分裂成两个阵营,文臣见不得武将鲁莽粗鄙,武将见不得文臣迂腐寒酸。可这样就是对的吗?大家都是大景的子民,无论是文臣谏言还是武将死守,都是为了大景的江山更加稳固。既然目标一样,那大家就不该对立敌视,而是应该互相了解对方的不易。”

    军事理论班刚开课时,受邀前来的铁骑将领和学子代表们分别挤在教室的两边,一眼看去泾渭分明。可是随着讲课的推进,双方都知晓了对方的不易和苦楚后,小课堂中的氛围越来越融洽。

    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武将逐渐明白了文人迂回的妙处,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们也知晓了战场的凶险。如今大家在沙盘上推演,以前朝和大景立朝以来经历的所有战阵为原形互相厮杀,每一堂课都给人无限启发。

    温珣笑着拍了拍刑武的肩膀道:“邢将军回来晚了,赶不上这一期的培训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这样的课会越来越多,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次回蓟县,只有范祁一人还要折返回辽东郡。而刑武和许氏两兄弟,则有新的任务分配给他们。

    一见这三人,秦阙便挑明了任务:“大景和鲜卑的和谈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鲜卑将会归还并州五城。这五城需要人驻守,刑武,给你多少人马,你能守住它们?”

    刑武的呼吸瞬间乱了,魁梧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王爷,您的意思是……”

    秦阙笑着颔首:“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些年鲜卑侵吞了并州太多的地方,能吐出五城来,咱一定要好好守着。并州雁门郡是我们幽州的西大门,本王需要你去镇守,你可能做到?”

    刑武的大刀猛地立在了地上,邢将军单膝下跪领命:“末将遵令!”

    这四个字铿锵有力,刑武的心却在狂野地颤动着。他能回家了,他能回到并州五城,重拾自己的荣耀了!独眼的猛将闭上通红的眼睛,狠狠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这一次哪怕死,他也不会退让半分。

    秦阙早就猜到了刑武的反应,笑了两声后,他缓声道:“本王给你两千部曲,铁骑那边卫平西统领会带三千人马和你汇合。补给方面你不用担心,到了雁门郡,你放开手脚谁都别怕知道了吗?”

    刑武眼神坚定:“末将得令!”

    秦阙交代给许氏两位公子的任务就更加轻松了:“听说并州有一条河叫汾水?”

    许湛清颔首:“回禀王爷,汾水在太原郡以西。”

    秦阙笑容更深,轻轻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后,缓声道:“那更好了,你们跟着邢将军一道去雁门郡,没事的时候就在汾水以西多转转开开荒种种地找找矿。有空多回去看看你们的爷爷定北侯,说起来幽州和并州是邻居,让他老人家有空的时候来我们幽州小住一段时日。”

    许氏两兄弟敏锐地捕捉到了端王话中的深意:“是!”曾经的他们是许氏分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可是现在的他们是纽带,联络并州和幽州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