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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许家两位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只是温珣的一双手也遭了难。定北侯起了杀心,那一剑没想着收回,为了阻止剑势,温珣的掌心和指腹上出现了深深的伤痕。

    看到温珣满手的血,红玉和袖青当场红了眼:“怎么能伤成这样?你看看这双手伤得,得多久才能养好啊!”

    药粉洒在掌心中的滋味不好受,温珣面色微微发白,却只能笑着安慰道:“没事,这都是小伤。快些处理好了,我还要去王爷身边。定北侯老谋深算,我怕王爷会吃亏。”

    等温珣上好药回到秦阙身边时,正巧看到定北侯的府兵抬着数十箱银两过来了。定北侯惭愧不已:“王爷,老夫那两个不省心的孙儿惊扰王爷,老夫愧疚难当。这是老夫的赔罪礼,城外还有骏马百匹,粮草百车。请王爷收下这些,如若不然,老夫寝食难安哪。”

    秦阙的目光从温珣缠着纱布的手上扫过,得到温珣点头示意后,他强撑起笑容道:“侯爷客气了,您的两位孙儿年少有为,少年玩闹不算什么,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正说着许家两位公子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两位鼻青脸肿的少年一进门就对着秦阙跪下了。许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二人,他对着秦阙拱手,神色讨好道:“王爷,我的这两位孙儿自从听说了您的事情之后,就仰慕您,这次惊扰王爷,也是因着一点私心想要试试王爷的能力。如今他们已经知深浅了,不知王爷能否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追随王爷左右,效犬马之力。”

    见秦阙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滑过,许湛清尚且能遮掩住眼底的情绪,许湛澈却还没老练到能隐藏自己的愤怒。不过兄长方才已经对自己说明了利害关系,即便心里在不乐意,许湛澈还是和兄长一起对着秦阙磕头行礼:“草民许湛清/许湛澈,愿追随王爷,效犬马之劳!”

    秦阙似笑非笑,思索一阵后看向了温珣:“王妃觉得呢?”

    温珣眉眼弯弯,声音和缓道:“两位公子是有目标也有胆色之人,想要投奔王爷的人有许多,只有他们想出独特的法子来试探。虽然手法稍显稚嫩,但是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多练练就好了。就是幽州荒僻劳苦,两位公子若是跟着我们前行,难免会受委屈。他们是侯爷精心培养的子嗣,我怕我们思虑不周,耽误了两位公子。”

    定北侯立刻接话道:“王妃放心,我这两个孙儿皮实,您和王爷可以随意差遣。”许家两位公子也应声跪下:“单凭王妃差遣,我们绝无怨言!”

    温珣笑吟吟对着秦阙道:“王爷您看,两位公子仰慕您,又有侯爷作保,您就收下他们吧。”

    秦阙皱眉想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秦甲崔昊,带两位公子下去修整。”

    定北侯不止留下了两位公子,还将公子带来的那五百多府兵也一并留下了。他老人家留下粮草骏马之后,干脆利落的走了,连头也没回。

    眼看阳曲城被抛在了身后,许府的老管家终于红了眼:“侯爷,我们就这样把公子们给留下了?那端王明明不想要两位公子,我们为何不将公子带回来啊?”

    定北侯勒马回首,凝神看向阳曲城的方向,眼底终于露出了几丝痛楚:“你当我愿意?清儿和澈儿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当我愿意看到他们送死?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啊!”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后,老侯爷咬牙:“嫡支的那些人撺掇我孙儿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以为自己就能逃脱干系?这笔账,老夫迟早和他们清算!”

    老管家抽了抽鼻子,认同道:“对,这些年来嫡支做事越发过分,所有的好处他们沾了,难事恶事就让我们分支来承担。侯爷,您放心,等过些日子事情消停了,老奴立刻派人去幽州接回公子。”

    说起接回公子的话,定北侯的眼底反而露出了几丝困惑:“这事倒不着急,老夫有一种感觉,经历这一遭,对于清儿和澈儿而言未必是坏事。那端王……”

    老管家眉头皱起:“端王怎么了?”

    定北侯吸了一口气,迟疑地说道:“先前觉得他是个不堪大用的莽夫,可如今,老夫却有些看不透他了。他身侧那人是他的王妃?就是他吗?章淮的关门弟子。”

    老管家应了一声:“应当是他了,这人怎么了?”

    定北侯摸了摸白胡子语重心长道:“此子不简单哪……若是有他在,端王或许会成为一方霸主。”

    方才伤口处理得粗糙,等定北侯走了之后,大夫再一次拆开了纱布,细细清理着创口。温珣的双手轻轻颤抖着,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秦阙轻轻握着温珣的手腕,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地有些难受:“你也真是的,许泰要杀他自己的孙儿,你去凑什么热闹?”

    温珣唇色有些发白,因为疼痛,语气也变得虚弱了起来:“许湛清和许湛澈可以死,但是他们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死在王爷的眼皮底下。自古贤士择主都会精挑细选,试炼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虽然许氏子选用的法子不对,给你造成了损失,难道你就能要他们的命了吗?”

    秦阙不服气:“哎?不对啊,他们哪里是试炼?他们分明是伏击和偷袭啊!”

    温珣浅浅笑了:“我们知道是偷袭,定北侯也知道是偷袭,可是他却一口咬定自己的孙儿仰慕你要投奔你。加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泪交加教训自己的孙儿,甚至不惜痛下杀手。你不妨想想,若是今天许氏两兄弟真的死于定北侯之手会发生什么事?”

    秦阙皱眉一言不发,温珣也不卖关子,缓缓说道:“一对投奔你的兄弟,因为选用的方法有问题,惊扰了你,就被你冠上了截杀皇子的罪名,定北侯忠心耿耿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孙儿以证许氏清白,为了抚平你的怒火,他还赔了粮草和银钱。事情传出去,你就是一个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小人,而他并州许氏分支深明大义。”

    温珣睫毛轻颤,悠悠道:“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世人不在意真相如何,只会认定损失大的那一方是弱者。你说许氏子伏击你,可是你全身而退了,而许氏子却没了命,你就算说破天,他们也觉得是你仗势欺人,定北侯无辜。”

    话音落下,秦阙和屋中的几个部曲齐齐变了脸色:“草他娘的!”“定北侯这个狗贼,挖了这么大的坑来坑我们?!他娘一点血脉亲情都不讲啊,那可是他亲孙子,他竟然用亲孙子来做局?”

    温珣苦笑道:“是啊,经此一事我也发现了世家的狠心和果决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王爷,我并非是一个精于策算之人,我的能力并没有强悍到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我只有管好我那一亩三分地的能力,更多的事情,我想不到也做不出。”

    “王爷,你身边需要更多更好的人来为你谋算。”

    秦阙张张口,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方才听温珣分析之后,他的后背已经汗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谁能想到许泰为了推掉截杀皇子的罪名,不惜对自己的亲孙儿下手?这等狠心和决断,别说是温珣,就连身为皇子的他也没想到。

    震撼惊怒之余,秦阙又开始后怕,若是今日没有温珣挡下那一剑,此刻他就是一个被万人唾骂的小人。众人不会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只会看到许氏死了一对亲兄弟,而他秦阙却得了实在的好处。将来还有谁愿意投奔他?还有谁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听温珣说这话,秦阙并没有被宽慰道。端王爷粗糙的拇指在温珣的手腕上摩挲着,看似平静的神色下,那双眼睛像是要落泪一般。秦阙懊恼又自责道:“是本王不好,本王应该比你先察觉到定北侯的目的和意图。平白让你造了难,对不起温琼琅,我没保护好你。”

    “你……别放弃我,我知道我很多时候不开窍,很多事情想不到那么深刻。可是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学,我会去改。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温珣被秦阙这神奇的脑回路给惊到了,他怔怔地看着秦阙,虽说在秦阙真情流露时候不该打断他,可是见秦阙越说越离谱,温珣还是忍不住了:“咳,王爷,你从哪里得出我会离开你的结论的?”

    秦阙伤感的话语卡在喉咙口,他抬起双眼同温珣对视,见温珣眼神清澈并没有失望之类的情绪,秦阙的视线不好意思地飘到了一边,耳根通红道:“就……你说你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身边需要更多更好的人来为我筹划,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温珣:……

    无奈的温珣不得不再次重申道:“王爷,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不是你随时能离开的幕僚,虽然我也想,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懂吗?除非某一天我们能和离,不然我都是你的侧妃,明白不?”

    秦阙眼神左右漂移,闭着嘴巴死活不回应。温珣好笑道:“换句话说,就算王爷身边有千百个比我聪明比我会策算的人在,我也是王爷身边最独特的那个存在。”

    “哎对!”秦阙还没响应,秦甲憨厚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王爷您放心吧,王妃他走不了。他就算想走,兄弟们也会把他提溜回来。我们的王妃是最独特的存在,兄弟们只认你!”

    秦阙这才发现房间中还杵着几个部曲,他老脸通红,手背到身后摆了摆,语气粗鲁地驱逐着部曲们:“一边去,本王和王妃说话,你们打什么岔。”

    第32章

    在阳曲短暂停留一晚后,众人启程转向东出发。其实顺着阳曲城向北的官道直行也能到达幽州,只是接下来都是难行的山路,而且靠近驻军的边塞,若是再遭伏击就不是小打小闹了。

    车队东行第四天时,众人欣喜地发现——变天了!这可真是北上迄今除了吃肉那次最开心的事了。铅云低垂,若是这场雨能落下,就能解了并州和冀州的大旱,对于两周百姓而言,这是一场救命雨。

    早在开始变天时,部曲们就选好了扎营的地址,等大雨落下时,部曲们早已搭好了营账。大家没有选择躲在营账下避雨,而是冲到了雨幕中脱下衣衫痛快地搓洗起来。

    潮湿的水汽压下了连日的燥热,欢笑声从账外传来,引得温珣频频看向了账外。这时耳边传来了秦阙的调笑声:“别看了,你那手沾不得水。若是实在难受,一会儿让他们打些干净水来,我给你搓搓身体。”

    温珣素来爱干净,在长安时,每日睡前都要洗个澡。北上途中清水不足,他也会每日匀一些水擦擦身体。可偏偏这几日伤了手,稍稍动弹就扯得伤口裂开,擦身体这事也就只能罢了。天知道这对温珣而言是多痛苦的折磨,这两天他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

    能洗澡是好事,但是让秦阙帮自己搓背,这……温珣友善地拒绝道:“还是让韩恬来吧,王爷金尊玉贵,怎能让你给我搓背?”

    秦阙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满地嫌弃:“韩恬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搓干净吗?你放心吧,本王手劲儿大,让他们多烧点水,保证给你搓得清清爽爽。”说罢端王爷竟然拍了拍胸脯,骄傲道:“你只管放心,一切交给本王。”

    营账中摆上了大木桶,木桶中盛了大半桶热水,听说是王妃要洗澡,部曲们特意接了最干净的雨水烧开。怕温珣害羞,秦阙还特意让部曲们在浴桶外挂了一张布帘子,此刻秦阙站在布帘子外,隔着薄薄的帘子等温珣宽衣。

    “要我帮你脱衣服吗?”见里面迟迟没动静,秦阙垫脚从布帘子上方探出脑袋看了进去。见温珣背对着他,没受伤的手指还在和衣带纠缠,端王爷这暴脾气就上来了:“你说说你,大热天里三层外三层,你不热吗?”

    话音一落,温珣只觉得眼前一暗,秦阙高大的身影已经蹿到了他身前,三两下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轻薄的衣衫松垮垮敞开,身前的风光一览无余,温珣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王爷,剩下的衣衫我自己能脱。”

    虽然温珣转身的动作很快,可秦阙该看到的还是都看到了。秦阙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琼琅平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趴着,看着文弱,身上竟然有腹肌?”

    温珣愣了一下:“哈?”他成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趴着?秦阙眼中的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突然觉得腰间一轻。低头看时,两条大白腿明晃晃,两腿间秦阙的大手正拽着裤腰。秦阙坦然道:“你双手因为我而受伤,我该照顾你。别墨迹了,进去好好泡一泡。”

    秦阙这么坦荡,温珣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扭捏了。应了一声后,他跨进了浴桶,身上轻薄的衣衫被秦阙顺势带下。秦阙随手将换下的衣衫挂在了布帘上,随口关照道:“你手搁浴桶两边,别碰水,要做什么事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瓢泼大雨落在帐篷顶上,篷布衔接处开始向下渗水。漏水声混着浴桶中的水声,听起来让人无比放松。温珣半身靠在浴桶上,眯着眼感受着热水拂过身体的松弛感,秦阙搓背的手法虽然有些笨拙,可是瑕不掩瑜。

    可是搓着搓着,温珣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秦阙的动作越来越慢了?此刻湿热的毛巾停在了自己的侧腰处,秦阙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温珣狐疑抬头看去:“王爷?”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秦阙低着头满脸通红,鼻孔中两管血滴滴答答挂下,有几滴血甚至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温珣大惊:“王爷!”

    秦阙手忙脚乱地摆摆手,又捏紧鼻孔抬起头瓮声瓮气道:“不碍事,就是有些上火。你先泡着,本王处理一下就来。”说罢摸索着向帐篷外走了去,背影竟然有几分慌乱。

    雨水兜头砸下,秦阙捏着鼻子擤了一手的血。没人知晓方才他经历了什么。

    浴桶中的青年半身趴在了浴桶前方,柔顺的长发捋到了左耳旁,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和大片的后背。温热的毛巾下是温珣光洁的皮肤,随着毛巾的搓动,掌心能感觉到皮肤下每一块肌肉的弹性。荡漾的水波下,腰身曲线若隐若现……

    最初时秦阙还能保持冷静,忽视身体的异样。可是越是帮温珣搓身体,他脑海中刻意被他遗忘的那事越发清晰,然后他的身体像是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看到王爷满手的血,赤着身的秦甲冲破雨幕跑了过来:“王爷您怎么啦?哎哟,流鼻血了?上火了吗?”

    秦阙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秦甲,当看清秦甲光着的身体时,端王爷虎躯一震咬牙切齿:“你给我遮一遮!真不害臊。”

    秦甲被骂得很委屈,但是也老实的展开汗巾在腰上围了一圈:“王爷,属下给您找大夫。”王爷果然上火了,先前在凉州卫的时候,兄弟们光着屁股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从不生气,现在自己只是像之前那般坦诚相待,王爷就莫名生气了。

    一时间秦甲有些想骂天,都怪贼老天热了这么久,愣是把王爷的火气给勾起来了。

    秦阙神色莫名地摆摆手:“没事,就是上火了,一会儿熬点降火的茶来就行。”说完这话后,秦阙眯眼看向雨幕中正在洗刷刷的部曲们,深深浅浅的白立了满眼,秦阙却觉得自己宁愿去看一条条挂着的猪肉。

    这个认知让秦阙有些慌乱更有些挫败,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对着同样是男人的温珣,有感觉了。而且只有温珣,对着其他人断没有这种反应。

    思考片刻后,心烦的秦阙忍不住对秦甲说道:“你们去旁边洗,这几个帐篷里有女眷,也不知道避讳!”

    秦甲恍然大悟:“王爷您说得对,属下这就让兄弟们走远些!”

    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清净了起来,秦阙看着白茫茫的雨水眼神有些许无辜和茫然。

    摸了摸胸口,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温珣沐浴的场面,胸腔中的心脏跳动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端王爷“啧”了一声,擦去鼻孔中涌出的血水:“娘的,贼老天。”

    秦阙这一去果然没回来,后来帮温珣搓背的人换成了韩恬。伺候温珣起身后,韩恬还端来了一大碗漆黑的凉茶:“王爷说了,最近天热,大家火气大,喝点凉茶降降火。这是给您特别熬的,里面加了蜂蜜。”

    温珣笑了笑:“行,先放着。对了,你去通知王爷一声,就说雨势比较大,让兄弟们注意山洪或者泥石流。”

    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才逐渐转小。温珣在帐篷中转了几圈,只觉得有些奇怪。北上至今,基本上每个时辰都能看到秦阙,今天洗完澡后秦阙却像失踪了一般,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想了想后,温珣决定不等了,他起身招呼韩恬:“撑伞,我去找一找王爷。”

    问了几个部曲之后,温珣得知秦阙竟然去了随行大夫所在的帐篷中。听到这话,他突然想到了秦阙的那两管鼻血,顿时心中一惊:莫非秦阙生病了?

    就在温珣要去看个究竟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叫骂声:“狗贼,你有本事杀了我们,何必折磨我们?!”“对!大不了一死,也省得跟着你受罪!”

    听声音像是许氏两位公子的声音,循声看去,就见秦阙双手捏着许氏两位公子的脖颈,像拎着两只小鸡崽一样着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听见叫骂声,秦甲等人也钻出了帐篷。不等众人询问,秦阙便幽幽道:“这二人浪费粮食。”

    许湛清很不服气:“那也叫粮食?给狗,狗都不吃!”许湛澈应和道:“想要折磨我们直说便是,用不着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再一问,原来今日下大雨,部曲们无法生火做饭,只能用先前做的面饼子对付一顿。许氏两位公子什么时候见过那么粗糙的面饼?联想到最近每一日吃的饭食都难以下咽,再加上许氏府兵被分散开来各自有了任务,唯独他们二人无人问津,两位公子认定:这就是秦阙在指示下面的人磋磨他们!

    气恼的两位公子掀开帘子,将面饼丢入了水坑中。这一幕好巧不巧正好被路过的秦阙看到了,于是就有了众人看到的这一幕。

    两位公子叫嚷得厉害,秦阙脸也黑得厉害。他推搡着许湛清和许湛澈往部曲将领们的帐篷中走来,路过温珣身前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面色柔和了几分:“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雨水重,别弄湿了伤口,先回帐篷中去。”

    说完又拎着两个公子阔步走进了帐篷,一进帐篷,秦阙便松开了二人,又在二人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中,从怀里掏出了三个面饼搁在了秦甲等人当成桌子的破木板上。饼子呈现黑黄色,黑色是沾染的泥,黄色是面饼的原本颜色。

    许湛清像是炸毛的公鸡,怒气十足地吼道:“看!一连数日都是这样的面饼,爷爷明明送了那么多粮草,你们却日日让我们兄弟吃这样的面饼,还说不是在欺辱我们!”

    秦阙不动声色地扫了部曲将领们一眼,沉声问道:“你们欺辱他们了吗?”

    秦甲不解地看了看面饼,又看了看秦阙的面色,有些委屈地说道:“没有啊王爷,我们都是依照您的指示分配的粮食,这……病残食用白面饼,健壮的部将黑麦饼和白面饼参半。这二人尚未弱冠,又受了点伤,符合病弱的条件,因而分得白面饼。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秦阙微微颔首:“分配得很好,没有问题。”

    说完秦阙看向了许氏两位少年,沉着脸指了指破木板:“这是本王的部曲将领们的膳食,你们自己看,有没有欺辱你们。”

    此时正当部曲们用餐时间,秦甲等人当成餐桌用的破木板的一角上搁着几个黑白色的圆饼。白色的圆饼和秦阙拿出来的一样,黑色饼子月牙形的断口上,能看到野菜的纤维。黑麦口感本就不如白面,里面又加了野菜和粗盐,光是看一眼,就知道这饼粗糙得难以下咽。

    许湛清肿胀的双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原以为秦阙的部将们躲在旁边吃香喝辣,看着他们凄凄惨惨啃饼子。可看秦甲等人的膳食,这才是狗都不吃的东西。虽然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了,但是许湛清还是不肯低头,嘴硬地嗫喏着:“我怎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

    秦阙冷笑一声,随手取过了案桌上的水壶。他当着两兄弟的面拿起了被泥水污了的面饼,一口凉水一口面饼,就这样将三块饼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吃完饼后,秦阙放下水壶擦了擦唇角,眼神鄙夷道:“你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本王做样子?别忘了,你们已经投奔了本王,生死已经掌握在本王手里,还以为自己是许氏分支千娇万宠的公子哥吗?”

    “早在你们发誓要投奔本王的那一日,王妃就告诉过你们,北上之路难行,幽州荒僻,你们会吃苦。你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才过了几日你们就将当日的话忘了个光。”

    “当然,你们可以忘,本王却没忘记和定北侯的保证。本王说过,只要你们跟着本王一日,就会将你们当成自己的部曲。你们可以自己出去问一问,这几日你们是不是被苛待了?若是找到真凭实据,本王愿意同你们二人赔不是。”

    秦阙的话音落下,许氏两位公子心虚又震惊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嫌弃的饼子,端王竟然面不改色的吃完了,端王都能吃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能吃?事到如今二人不得不正视两件事,其一,他们之所以觉得自己被苛待了,是因为端王的队伍只有这个条件。其二,饼子并不是不能吃,而是他们在发泄心中的无名怒火。

    刺头兵秦阙并不是没遇到过,比兄弟二人难缠的多了去了。秦阙目光沉沉地从二人面上扫过:“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作为本王的部曲,浪费粮食领十军棍,三日不得食。第二个选择,本王派人将你们二人送回许氏分支,许家公子矜贵不凡,本王不敢用你们。”

    “本王数道三,你们给答案。”

    “一。”

    “二。”

    从定北侯留下二人的性命开始,许氏两兄弟就不能再回头了。就算秦阙将他们送回家,许氏也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不等秦阙数道三,二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垂下了尊贵的脑袋:“我们要做王爷的部曲。”

    秦阙沉着脸对秦甲和崔昊点点头:“你们亲自行刑,让所有部曲都来看,这边是浪费粮食的下场。”

    说完又转头看向了许氏两兄弟,语重心长道:“你们嫌弃的白面饼,是并州百姓一年到头都难以吃到的美味。并州大旱饿殍遍野,你们可知这三个饼关键时候能救命?你们身为世家子,生来锦衣玉食,这些是并州百姓供养你们的结果,你们不能踩在骸骨上肆意挥霍浪费。本王不知你们的长辈是如何教导你们的,但是本王知晓:身居高位者当承担更多的责任,当身先士卒体察民情。若是这点都做不到,本王觉得你们的教养狗屁不是。”

    不知是秦阙的话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两位公子害怕被秦阙送回老家,行刑时,二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十棍过后,二人屁股鲜血淋漓,却还能跪下谢恩。

    瞅着两兄弟被搀扶下去的背影,温珣缓声道:“让医者为他们医治一番吧,还有那三日不得食,也先缓一缓。这二人身娇体弱,万一折腾狠反倒是拖累大家。”

    秦阙应了一声:“这是自然,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定北侯的亲孙子,总不能死得这么快。”

    部曲们回到帐篷和马车上后,世界变得安静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了温珣头顶的雨伞上,秦阙转头看时,就见伞下的青年眉眼弯弯,漂亮得像是一副精细描绘的工笔画。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又冲到了大脑里,呼吸又乱了。

    温珣温和的声音响起:“对了王爷,听闻你去看大夫了,大夫怎么说了?流鼻血的事情严重吗?”

    秦阙随手接过韩恬手中的伞,用眼神挥退韩恬后,他微微侧伞挡住了温珣头顶的雨丝:“不碍事,大夫说就是上火,多喝几幅凉茶就好了。对了,跟你说个好消息,到了冀州有人来接我们。就是我那堂侄儿,最近得了常山国的一座城……”

    韩恬歪着头杵在帐篷外,呆呆地着王爷和王妃离开的背影。秦甲啃着黑麦饼从旁边悄咪咪探出头来:“小韩恬你看什么呢?”

    韩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傻乎乎地笑道:“就是觉得王爷和王妃站在一起的时候,好看。”

    秦甲顺着韩恬的目光看去,就见倾斜的雨伞下王爷和王妃并肩而立,一高一低,一个霸气一个柔和。秦甲没什么文化,咬了几口饼子后,他认同地点了点头:“对,怪好看的来!”

    自从在晋阳城和秦阙同床共枕之后,每天晚上不管温珣睡在哪里,不管天气有多热,秦阙都会舔着个大脸凑过来同温珣挤在一起。可今夜真是见鬼了,秦阙竟然在帐篷中隔了一张小床,自己拎着个薄毯子躺上去了。

    瞅着秦阙高大的身影委屈巴巴地缩在小床上,温珣有些纳闷地问道:“王爷,要不你还是睡上来吧?今夜不热。”

    黑暗中看不见秦阙的表情,温珣只能听见秦阙的嗓音传来:“不用了,前几日一起睡时,本王总是会碰到你的伤口。今天凉快,你可以安心睡一觉。”

    温珣张张嘴,很想告诉秦阙,前几日晚上秦阙并没弄疼他。可是见秦阙态度如此坚定,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琼琅,你说……要是你没出那破事,现在会是什么样?”怀里少了一个人,秦阙总觉得空荡荡的,嗓音中也带了几分落寞,“我这是问的什么傻话。你有恩师推荐,又是举荐第一名,怕是早就到任大展拳脚了。”

    秦阙翻了个身,面向着温琼悠悠道:“你先前对我说什么来着?盐铁使?”

    温珣浅笑一声:“恩师的意思是说,希望我能找个轻松安逸的差事,扬州盐铁业发达,他有可能会让我接手盐铁事务。不过我祖籍在扬州府,即便有恩师帮衬,也需要在别处先历练三年。你还记得我的那两个同窗王楮和杜白吗?其实凭他们的能力,去扬州府的其他县城做个县官也是没问题的……”

    说了一阵后,温珣竟然没听见秦阙的响应。就在他觉得秦阙睡着时,听到了秦阙叹气声:“总之就算去别的州府历练,也远好过跟着本王风餐露宿。琼琅,本王先前和你不熟,总觉得你跟着本王也不亏。可是现在我真觉得,我亏待你了。”

    “秦睿和秦璟都欣赏你,若是没有本王参和,凭你的能力必定能前途无量。”

    端王爷今夜格外多愁善感,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辗转反侧了:“你说……等到了幽州,本王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你只管开口,本王一定给你安排。”

    雨声淅淅沥沥,秦阙低沉的声音无比催眠,哪怕此刻他正在努力给自己画饼,温珣也觉得眼皮开始沉重:“官职啊……”

    “对,你本就品性端正学富五车,本王觉得封你做个太尉都委屈了你。啊,不对,太尉管军权,你烦争斗。要不封个司徒?司徒成天要看账本子,你又不喜欢。要不……司空如何?”

    “封你做大司空,给本王建城墙,你不是喜欢养花种草吗?等城墙建好了之后,可以在城里安心种地。”

    秦阙越说越觉得温琼适合司空一职,随着自己的饼越画越大,端王爷兴奋地坐了起来:“对!就做大司空!”

    回应他的是温珣绵长的呼吸声,秦阙兴奋的话语声顿时像被扼住了。许久后他起身走到了温珣的床榻边,借着微光,他看清了温珣舒展的睡颜。若是温珣此时还醒着,会发现秦阙眼底的隐忍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秦阙气息一样的声音响起:“大司空也委屈了你。睡吧琼琅。”

    第33章

    一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住,雨过后的天空像是洗过似的碧蓝,空气也变得清新了起来,困扰了众人大半个月的燥热终于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官道上的泥土被雨水浸湿,这给车队出行带来了一些麻烦,每前行数里,部曲们就得停车将附着在车轮上的泥土剔除。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两日后,众人终于进入了冀州境。冀州常山国的灵寿王秦淳谙早早地守在了边境上,一见秦阙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看着头发花白能当秦阙爹的灵寿王拉着秦阙左一声“五叔您辛苦了”右一句“五叔您受累了”,不止是秦阙的部曲们恍惚了,就连温珣都懵了。

    先前秦阙只对他提了一句,说到了冀州境内有人接他们,可看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一时间温珣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了。于是温珣悄悄问吴伯:“吴伯,这灵寿王是什么情况?为何对王爷如此热情?”

    吴伯先前听秦阙提过一嘴,斟酌片刻后,他缓声解释道:“去年王爷奉旨平叛时,救过灵寿王的命。”

    听吴伯这么一说,温珣便了然地点了点头。冀州这块不大的土地上经常战火纷飞,同室操戈最为凶猛也最为致命,打红了眼的诸侯王们根本不顾血脉亲情,逮住了就是往死里揍。

    去年灵寿王就被隔壁的郡王揍了,连府邸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要不是秦阙来得及时,灵寿王和他儿孙后辈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能过悠哉日子?

    秦淳谙本想接秦阙一行去他的府邸小住一段时日,可是得知秦阙他们急着赶路,也就歇了这个心思。思索一番后,他决定亲自护送秦阙一行斜穿过常山国直到中山国边境。

    这一路上,温珣的耳朵都快长茧了,秦淳谙是个热情的话痨,明明已经年过半百,一个人说的话却比秦阙和温珣加起来还要多几倍,一路上光听他重复着叨叨他的新宅院有多豪华,隔壁揍他的那个郡主有多缺德……

    最后温珣实在扛不住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找了个理由从车上溜了下去,耳根这才清净了下来。

    车队到常山郡停下过夜,灵寿王包下了常山郡最好的酒楼,让秦阙和他的部曲们住下。温珣作为侧妃,自然要住最好的房间。就在他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欣赏常山郡夜景时,就见秦阙俊脸发黑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

    看到温珣幸灾乐祸的笑脸,端王爷咬牙切齿:“本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来接我。”

    这一路耳朵太受罪了,偏偏他还要顾忌秦淳谙百里相迎的情谊笑脸相迎。端王爷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疲惫的喘了一口气:“他方才还想拉着本王去喝酒,本王实在遭不住了,这比我酣战一整日还要累。”

    温珣还是第一次见秦阙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一时间他差点笑出声。见秦阙实在可怜,他软言宽慰道:“明日到了正定,灵寿王就折返了。王爷你再忍忍,看在他对王爷这么热情的份上,多陪他说说话吧。”

    秦阙这次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本王说不动了。”话音刚落,秦阙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他来了,本王避一避。”

    说罢秦阙身形一闪,钻入了回廊后方吴伯的房间中,还顺势关上了门。就在秦阙进门后不久,回廊上果然响起了脚步声,循声看去,灵寿王圆润的身体正快步走来。

    一见温珣,灵寿王便热情地挥了挥手:“五婶!哎呀,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你见我五叔了吗?哎呀,没见着啊?没见着也没事,我没什么事啊哈哈哈哈。”“对了五婶,这是我们常山郡最好的一家酒楼,这家的驴肉你一定要试试。哎呀别客气,本王已经给你们点了!若是喜欢这个味道,明日走时,再带几头驴上路!”

    只是一个照面,温珣已经体会到了秦阙的痛苦,他左右环视,很好,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转移灵寿王目标的人物。难道这陪聊的任务只能自己接下了吗?好你个秦阙,竟然祸水东引。

    就在温珣思考着要不要出卖秦阙时,就见崔昊大步走了上来。行了个礼后,崔昊面色迟疑道:“王妃,就楼外有个人找你,他说他叫长福,是您的仆从?”

    温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了一般,额头上的碎发甚至立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你说……谁?”

    崔昊眉头微皱,却还是老实地重复道:“他说他叫长福,来自吴郡,是您的仆从。”

    温珣的身体踉跄了一下,眼中渗出了水光,面上的神色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他在哪里?在哪里?”

    崔昊道:“在酒楼南门外。”

    话音刚落,温珣便冲了出去,等崔昊和灵寿王看去时,温珣已经从二楼冲到了一楼。灵寿王竖起拇指表扬道:“嘿,你看到了吗?我五婶跑得真快!”

    酒楼南门外,有一辆驴车被部曲们拦住了。驴车就是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种驴车,只是拉车的那头驴子比别的驴子大了一圈,体型都快赶上骡子了。

    大黑驴旁边站着一个肤色黝黑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生了一张和气的圆脸,哪怕此刻抿着唇眼神急迫,也给人一种温厚可靠的感觉。

    男人身侧坐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白面的黄狗吐着舌头轻轻摇着尾巴,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酒楼的方向。当看到温珣的身形出现时,黄狗猛地站了起来,卷曲的尾巴摇出了风:“汪汪——”

    叫了两声后,黄狗四肢发力,化成了黄色的风朝着温珣的方向冲了过去。男人脸上迸发出了惊人的喜色,明明自己也想跑,却伸手对温珣摆了摆,柔软的吴语脱口而出:“阿熏——覅波——”【阿珣别跑】

    听到熟悉的狗叫声和乡音,温珣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大黄狗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温珣扯着唇角笑了笑,伸出双手熟练地揉了揉黄狗的面颊:“大黄,大黄你也来了。”

    黄狗口中嘤嘤作响,等温珣放下它后,它快乐地在温珣身边跳跃着,用大大的脑袋去拱温珣的掌心,用温暖的身体去蹭温珣的衣衫。

    温珣站直身体隔着酒楼的大门同男人对望着,视线中,亲人熟悉的面容变得模糊。他抬手擦去眼中的泪,可是那眼泪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怎么都止不住。温珣张张口,干涩的吼间挤出了沙哑的呼唤声:“阿兄。”

    门外的男人急急迎了上来:“哎!”

    下一刻,温珣冲着男人张开了双臂,他仰起了头,憋在胸腔中的那一口闷气终于化成了嚎啕的哭声:“阿兄啊——”

    这一刻温珣不是谦谦君子,也不是端王府明媚端庄的侧妃,更不是满身心眼的幕僚,他卸去了强撑的伪装,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终于被家里人找到了,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宣泄心中的委屈。

    “哎哎,阿兄来了,不哭,小阿珣不哭。”长福急忙上前,笨拙地将温珣搂在了怀里,温柔地轻拍着温珣颤抖的后背。长福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们小阿珣受委屈了,阿兄来了,阿兄来了,阿珣不怕。”

    温珣哭狠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肿胀了起来。这会儿他形象全无的蹲坐在驴车旁的台阶上,缠着纱布的手握着一枚温热的鸡蛋笨拙地在眼皮上滚着,没滚鸡蛋的那只眼睛还不忘盯着长福卸货。

    驴车上塞得满满当当,长福一边卸货一边用方言骂着温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写什么‘我回不来了,家中所有的物产留给阿兄,愿阿兄无病无灾健康顺遂’。看到你那信,我吓得魂都飞了,几宿没睡着。不就是做不成官了吗?这天下做不成官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个。”

    温珣好脾气地笑着,点头“嗯嗯”地回应着兄长的责骂。长福最见不得温珣这样,叹了一口气后,他伸手摸了摸温珣的脑袋:“入长安之前再三保证说会将自己照顾好,可是你再看看你现在,瘦成了什么样。你放心吧,阿兄已经安顿好了家里,以后阿兄跟着你照顾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温珣懵了:“啊?!阿兄你不回吴郡了吗?”

    长福语重心长:“回什么回,早在你出发去长安之前阿兄就计划好了,我们家小阿珣有才学,做官肯定没问题。新官要被分配到其他州府去,你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在你离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处理家产了。”

    说着长福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补充道:“你放心吧,我就把酒楼盘出去了,庄子还留着。将来若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还能有个归处。”说完话长福怀念地叹了一口气:“若是现在我们在家里,地里的东西也该收了。”

    温珣唇角下撇,眼看着又要哭了:“可如果这样,阿兄你怎么办?你喜欢的姑娘怎么办?我将产业留给你,是想让你好好地生活,而不是跟着我一路奔波。”

    长福嘿嘿一笑,洒脱道:“对我而言,跟在你身边,日日看到你,确认你吃饱了穿暖了,这就是好日子。”

    温珣头一低又没出息地开始抹眼泪了,大黄见小主人低着头掉泪,立刻站起来舔了舔温珣的脸颊。一时间温珣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推开大黄还是该继续抹泪。长福站在旁边哈哈大笑,用家乡话说道:“对对,大黄做得好,就该这样!”

    秦阙站在高楼上,神情落寞地看着下方边哭边笑的温珣。自从认识温珣起,温珣就是温和而克制的,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露出孩童一般天真黏人的一面。可现在他亲眼见到了温珣嚎啕大哭放肆又欢喜的样子,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温珣套上了厚厚的伪装,只有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才会卸下伪装露出真实的性情。

    温珣脸上灿烂的笑容让秦阙心中酸涩,端王爷唇角绷直,眼神黯淡:“吴伯,琼琅从没对我们露出这样的笑容。”这样纯粹的,直率的,毫不遮掩的快乐笑容……

    吴伯心酸道:“第一次见到琼琅时,那孩子刚刚苏醒,满眼的惊惶和恐惧。明明害怕得止不住地颤抖,却还要强撑着笑容同我道谢。离了家的孩子,没有亲人照拂,遭了罪又没了前途,若是再学不会伪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琼琅是个聪明孩子,哪怕是伪装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

    秦阙苦笑一声:“原来吴伯早就知道琼琅在强装冷静和坚强,我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难怪你先前总是对我说:对琼琅好一些。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若不是父皇赐婚,琼琅这样的贤才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

    吴伯闻言却皱起了眉,缓缓摇了摇头:“王爷,您说错了。老奴让您善待琼琅,并不是因为老奴觉得他聪明会伪装,而是他让老奴想起了您的母妃柔美人。”

    秦阙瞳孔巨震:“怎么说?!”

    吴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的母妃入宫时只是个在后宫掌灯的小宫女,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几年宫女攒一些银钱,到时候出宫去寻一个安生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生得美,做事也细致,在后宫掌了几年的灯,就得了贵人赏识被调去了御书房继续掌灯。”

    “老奴始终记得她的笑脸,她对我说‘忠哥,去御书房当差真好,每个月有一两银子。在御书房当差一年,抵得过在后宫当差三年,等我多攒点钱,咱以后可以买个带院子的房子。’老奴当时也为她高兴,一个劲对她说,让她好好办差,不要出错。”

    “她确实没出错,可是架不住帝王出了错。圣上见她貌美如花,宠幸了她,任凭她挣扎哭喊都无济于事。第二日老奴再见她时,她一边哭一边发抖,整个人像是被冰雹子打过的花,眼睛里面的光都没了。”

    “没有人为她讨公道,没有人去问她是否乐意留在宫里,她的那些女伴儿嘴上说着恭喜的话,背后只说她是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一个孤苦无依的宫女,能被圣上宠幸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飞上了枝头,可没人看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王爷,皇权大过天哪,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随意的言语随手的举动就能让下面的人万劫不复。哪怕奴们被上面的人欺负了,也只能笑着磕头谢恩。不敢哪,不敢反抗啊,不敢说一句真心话,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都有家人朋友啊,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身边亲近之人强咽下那口怨气。”

    “能认清形势咽得下这口气的人,还能有一条生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没了也就没了。这世道没几个人太正常了,无权无势的人连猪狗都不如,不会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讨公道。”

    吴伯的话久久回荡在秦阙脑海中,秦阙垂着眼眸紧紧盯着搂着黄狗和兄长谈笑的青年,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低声道:“温琼琅你说得对,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细聊之后才知道,原来长福在接到温珣传讯之后就收拾家当出发了,那时候他以为温珣在长安端王府,于是直奔长安而来。可到了长安才知道,端王带着温珣去了封地幽州,等长福到达时,端王一行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关键时刻长福也不含糊,他在长安找了个靠谱的镖局,砸了钱请了几个镖师,护送着他往幽州蓟县的方向走。沿途虽然有些小波折,总体也算顺畅,没想到在常山郡能和温珣一行碰见。

    第二日一早,长福就给几个镖师结算了银钱,又采买了不少东西,正式加入了端王一行。身为温珣的兄长,长福理所当然地爬上了温珣所在的马车。一上车后他就开始忙碌,没过多久,温珣的马车上就传出了浓郁的肉香味。

    等温珣嗅着肉香从车中钻出时,就见车厢前的栏杆下支起了一个小碳锅,不大的锅子“咕嘟”作响,陶锅的锅盖下方不时冒出酱色的泡泡。

    温珣深吸一口气:“好香啊,红烧肉的味道!”

    长福笑眯眯揭开了锅盖,露出了几块比拳头还要大的捆扎着稻草的红烧肉:“猜对了!是我们阿珣最喜欢的红烧肉!”说罢长福取了个大粗碗,从锅中戳了一块肉放到碗里递给了温珣:“尝尝,不知道常山郡的猪比起吴郡的猪会不会逊色?”

    温珣双手接过碗筷,笑吟吟道:“阿兄的手艺自然没话说。”浓油赤酱炖得酥烂的红烧肉入口,温珣舒畅地眯起了双眼,满足道:“好吃!我惦记这一口好久了。”

    长福哈哈笑了:“那是,越往北走,路上的饭菜就越咸。咱吴郡的口味和别处不一样,好吃就多吃几块。阿兄做了一锅呢,一会儿你给关照过你的那些人送些。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长福侧过身,露出了身边的木盆,盆中浸泡着一把墨绿色的细杆,“你离家之前不是说吃不到今年的泥蒿了吗?阿兄我想了个办法,我把嫩泥蒿用开水汆烫晒干了,吃的时候泡一泡,虽然比不得新鲜泥蒿鲜嫩,但是也有泥蒿的味道,一会儿你试试。”

    温珣吃肉的动作放慢了,心中五味杂陈。若是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待他,那一定是长福了,也只有长福会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记在心上。泥蒿不难找,可是要一根根折干净,汆烫好,晒干,再带到自己身边……长福要花多少时间和心血?

    “阿兄,谢谢你。”温珣放下碗筷,眼眶泛红道。

    长福顿时不乐意了:“你这孩子这么见外做什么?谢什么谢,你喜欢就是最好的!快别和我客套,多吃点!”

    兄弟二人正在谈笑时,秦阙骑着马来到了温珣的马车边。一看到秦阙到来,长福眼疾手快盖上了砂锅盖子,根本不给秦阙打量的机会。

    秦阙扫了一眼貌似恭敬的长福,又对着温珣缓声道:“灵寿王要折返,你随我一同送送他。”

    温珣放下碗筷,捋顺了衣襟,扶正发冠:“这就来。”

    眼看温珣被秦阙叫走,长福看了看碗中没吃完的肉,又盯着秦阙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了一丝冷意。

    灵寿王真不是一般的啰嗦,一个简单的告别在他的操作下硬生生拖了小半个时辰。他老人家抱着秦阙的腿嗷嗷大哭:“五叔,以后咱就是邻居了,您若是有空,一定要来看侄儿啊!”

    哭完了秦阙之后,灵寿王还对着温珣再次表达了不舍:“五婶,仓促见面,侄儿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将来若是你和五叔需要侄儿的帮忙,只要修书一封,侄儿哪怕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不容易告别了灵寿王,温珣和秦阙二人的神情都有些恍惚。秦阙心有余悸:“将来本王就算有十万火急之事,也绝不向灵寿王寻求帮助。”这遭罪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温珣则有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将来我们可以多招几个像灵寿王这样能说又能哭的臣子,这要是组成了外交团,能省去不少事。”别国使团一见到这群人就两股战战眼神发直,想想都值得期待。

    甩了甩脑袋,将残留在耳朵中的魔音甩去后,秦阙深吸一口气对部曲们说道:“继续前行,注意警戒。”侧头看了看温珣后,秦阙缓声道:“你兄长千里迢迢来寻你,本王也不会亏待他。不过目前本王不知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等到了幽州后,你若是看到合适的告诉本王一声便是。”

    温珣倒是没想到秦阙会对他说这事,想了想后他笑道:“多谢王爷关心,只是我家阿兄闲散惯了,真给他一个官职,他反而不自在。王爷不必在意阿兄,阿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秦阙偏过头,口中嘟囔着:“不是麻烦……”他只是觉得自己亏待了温珣,想到长福是温珣唯一的家人,便想着多关照长福,让自己心里平衡一些。

    不过温珣既然这么说了,秦阙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思考一阵后,他对秦甲说道,“传本王口令,温长福有便宜行事之权,他想做什么,不必阻拦。”

    听到这话,温珣眉头皱起,便宜行事之权其实很大的权利了,即便是他也没有随意离开车队的自由,而秦阙却给了阿兄这样的权利……也罢,阿兄这人最温厚,即便给他权利,他也不会用。

    再向前走就是中山国的地界了,秦阙一行准备花上三日的时间穿过中山国。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进入中山国境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眼看雨势越下越大,车队被迫在官道旁的一处树林中停下扎营。

    夜色降临,温珣正在营账中看书,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叫骂声:“夯撒泥各细宗桑!”【夯死你个小畜生】

    温珣一怔,是阿兄的声音,阿兄和谁打起来了吗?!

    这时秦甲急匆匆掀开帘子闯了进来:“王妃,您快去看看吧!长福把王爷撵树上去了!”

    温珣:???

    温珣:!!!

    温珣:……

    第34章

    年幼时,秦阙曾经被秦睿和秦璟捉弄过,他被二人骗到冷宫和精神错乱的妃子关了半日,也被二人推入池塘中险些溺死。离开长安去凉州卫时,他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逼入死角。为此他在凉州卫中拼死苦练,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个毫无武术根基没有半点技巧的人拿着个棍子撵上了树。全身上下只有腰间裹着一条汗巾的端王爷脚踩树枝,居高临下看着树下正在跳脚的长福,眼神中有惊讶也有无奈,唯独没有想象中的杀意。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秦阙低头细细复盘着。

    哦,想起来了,今天晚上长福给他送了一块红烧肉。他第一次吃到甜口的红烧肉,怎么说呢,挺特别的味道。见自己吃完了肉,长福看着很高兴,对自己也亲近了起来,他跟着自己走了半个营房,还主动给自己打好了洗澡水。

    就在自己迈进浴桶洗澡时,长福大大方方走了进来,抱走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最初时自己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可是当长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棍子时,他终于回过神来了。

    长福好计谋,他知道自己不好接近,于是故意讨好自己让自己降低戒心。等自己对他没有防备之后,这厮就出手了。

    吴郡方言晦涩难懂,长福跳着脚叫骂着,秦阙听了一阵,只听清了“细宗桑”“小册老”几个词语。眼见长福一边叫骂一边抹泪,秦阙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说官话,方言我听不明白!”“你对本王有什么意见好好说便是,偷袭算什么本事?”

    长福气坏了,他涨红着脸将方言硬生生改成了官话:“你当我们家阿珣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就随便欺负他吗?小畜生,你他妈的想错了!你对阿珣不好,老子夯死你!”

    “你就这么强了我家阿珣,你他妈还是个人哇?!阿珣喝了一个月的五红汤,晕了那么多次,你理都不理,看也不看!怎么啦?!阿珣他倒霉遇到了你这个畜生,你得了好处还卖乖!他跟着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你当阿珣离了你吃不饱饭吗?!”

    “他跟着你,睡不好吃不好,好好一个人被你折腾成这样,你一点都不心疼他!老子今天和你拼了,细宗桑,你他妈听好了,老子是阿珣的兄长,我们老温家还有人!你欺负阿珣,老子不答应!”

    长福每叫骂一句,大黄就朝着树上叫一声,一时间人骂声狗叫声响成一片。部曲们散落在林间各处,乍一看在忙着自己的事,实则都悄咪咪观察着这边的动静。王爷不下令,他们也不能贸然上前。

    秦阙抿了抿唇,认真解释道:“长福,我并没有欺负温珣,也没有对他不好。”

    长福压根儿不信,他激动地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双眼:“你说了不算!我看到的才是真的!你唤阿珣的时候像唤小猫小狗似的,不管阿珣在做什么,你一句话他就放下自己的事颠颠跟着你。我们阿珣也是人!”

    温珣跟着秦甲等人来到树旁边时,就见长福用木棍指着树上跳着脚骂着:“王爷了不起啊,有我在你别想欺负阿珣!”

    秦甲摸了摸鼻尖,同看热闹的其他部曲统领们对视一眼,有些尴尬道:“这……算是王爷的家事,我们这些做部曲的,没有得到王爷的命令也不方便出手。王妃您看,让您家阿兄冷静冷静,先让王爷从树上下来好吗?”

    长福有多少本事,温珣岂会不知?秦阙若是动真格,长福根本没办法接下秦阙的一招,更别说将秦阙撵上树了。他之所以还能在树下跳脚,还是秦阙没和他计较。

    温珣急忙上前劝住了长福:“阿兄,阿兄你误会了,王爷没欺负我,真的。”

    长福压根儿不信,他提着棍子指着树上的秦阙,用吴郡方言对温珣说道:“他那东西驴似的,我看了都怕。阿珣哪,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还说他没欺负你?你别怕他,阿兄打听过了,夯了亲王也就是杀头的罪,阿兄是个孤儿,就算要杀也只会杀我一个,连累不到你!”

    温珣又感动又焦急,“阿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爷对我挺好的。你只是对他不了解,我和他也是被人算计了,事后王爷也尽量补偿我了。阿兄,你真的误会他了。”

    长福将信将疑:“真的?你不骗我?你这么委屈真的不是畏惧他?”

    温珣指天发誓:“阿兄,我就算骗别人也不会骗你。最初时我确实很怕他喜怒无常杀了我,可是后来越和他相处,越觉得他人好。阿兄我知道你为我难过为我鸣不平,其实那事王爷也是被人害了,我们已经连手对付了那些害我们的人。你若是想听,一会儿回去我对你细说。”

    长福皱着眉歪着头,一会儿看看温珣的脸,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树:“我……冤枉他啦?”

    温珣哭笑不得地点头:“是啊,而且他来寻我的时候都是因为有急事,我之所以跟他走,也是因为我的事情没有他面对的事情紧急。阿兄,我和王爷因为误会被捆绑在一起,但是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意料之外的尊重。”

    “阿兄,王爷是个好人,你觉得他对我不好,是因为你和他接触的时间短。等再相处相处,你会喜欢他的,作为一个皇子,他没有架子,没有因为你对着他举棍子就让部曲砍杀了你。你想想,咱吴郡的县令出行,都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你对着王爷喊打喊杀,王爷都没还手,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虽然听不懂温珣在说什么,但是从长福明显松动的表情不难看出,温珣正在帮他说话。秦阙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长福讪讪放下长棍对着自己讨好地笑了,他才无奈地对温珣说道:“你还说你兄长温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倒是觉得你这兄长挺会用战术。你们老温家的人都是这样吗?”

    温珣仰头看去,不小心看到了汗巾下悬吊的风景,一时间他只觉得头疼,只能挪开视线干涩地说道:“王爷,阿兄先前对你有些误会,这犯下大错。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王爷要罚就罚我吧,别惩罚我阿兄。”

    秦阙叹了一声,低头道:“阿兄也是为你出头,他能有这种勇气也实属难得,我不会怪他。对了,先让舅兄回避一下,树上有蚂蚁,本王身上被咬了好几个包。”

    顿了顿后,端王爷委屈极了:“温琼琅,本王遭受无妄之灾,一会儿你给我抹药。”

    树上不止有蚂蚁,还有蚊子,饶是秦阙皮糙肉厚,也被叮得不轻。温珣手中拿着绿色的小药膏,借着微弱的烛光认真寻找着端王身上的鼓包。

    感受温珣的发丝拂过后背的酥痒,嗅着温珣身上的香味和药膏中薄荷香,秦阙突然笑了出来:“好神奇,我以为我会很生气,可是现在却没什么感觉,还觉得有点高兴?”

    温珣指尖一顿,绿色的药膏在指尖和秦阙的皮肤上悄悄融化:“嗯?王爷真不生气吗?”

    秦阙侧过身,起伏的肌肉在精壮的腰身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端王爷素来冷俊的面色中带了几分柔和:“看到长福提着棍子跳脚的模样,我想到了小时候我被秦璟宫中的人欺负时,吴伯也是同样的反应。”

    温珣眉头轻扬,他明白秦阙为什么会对长福的冒犯不在意了。原来吴伯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回头得给吴伯炖一锅红烧肉,好好感谢他。

    秦阙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了几丝怀念:“深宫中不受宠的皇子其实很惨,我也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哪里都不缺捧高踩低的小人,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感知到人情冷暖。有个人能不顾一切地护着自己,是一件幸事。”

    秦阙眯着眼笑道:“琼琅,你和我都被人认真地爱护着,你看,这是不是我们的相似之处?”

    温珣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虽然秦阙这么说,温珣也知晓长福的行为不对,想了想后,他斟酌道:“王爷,回头我会好好教阿兄规矩,下次再也不让他冒犯……”

    话音未落,秦阙抬手捂住了温珣的双眼:“琼琅,不要用这种语调和眼神同我说话。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更坦率一些,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甚至可以揍我一顿泄愤。日子很长,你别委屈着自己。”

    “我……我没什么心眼,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嗯……”杀伐果断的端王爷语调中带了几分忐忑,“这几日我想了很久,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藏不住话,所以有些事我就直白地说了。琼琅,你很好,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注你不去喜欢你。琼华院玉兰树下,我曾经允诺你,不强迫你,现在这个承诺依然有用。”

    “琼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我,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温珣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秦阙的掌心将他的视线牢牢遮住,他能感觉到掌心炙热的温度,能听见秦阙浑厚的嗓音。他不傻,他明白秦阙的意思。

    这一刻秦阙先前的所有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晋阳城后他每日都会想办法钻到自己车上和自己同塌而眠,有几天温珣昏昏沉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秦阙怀中。

    可自从上次秦阙给自己搓澡流鼻血之后,温珣发现秦阙和自己说话时会古怪地停下,晚上睡觉时也会刻意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还会找各种奇怪的话题和自己叨叨一阵。

    原来秦阙是对自己有感觉了?他又想接近自己,又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

    “小学鸡……”温珣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词,不只是秦阙迟钝,他也同样迟钝,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竟然要等秦阙挑明了才明白。

    等秦阙松开手后,温珣捏着药膏静静看了秦阙许久,直到秦阙被他看的面红耳赤无处安放四肢,他才郑重开口:“王爷看重我,我很感激。王爷先前对我说,不会强迫于我,那我必须坦率地告诉王爷我的真实感受。”

    “王爷也许是觉得我长得好看,也许是觉得我性子柔顺,又或许是帮王爷解决了几件棘手的事,王爷觉得我是个人才对我另眼相待……可是在我看来,王爷对我不一般的情绪来得突然,可能很快就会消散。这不是爱,只是一时兴起。”

    秦阙眼中出现了几分急切:“不,不是这样的。”他问过身边的人,也确认过自己的心意,他对温珣不只是身体上的喜欢,也是心理上的喜爱。

    温珣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你先不要着急,先听我说一说。”

    秦阙点点头,沉声道:“嗯,你说。”

    温珣深吸一口气:“王爷,我是个对感情很专一也很重视的人,虽然目前以我的身份说这话有些可笑,我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之所以跟着王爷,不止是因为我被圣上指婚成了你的侧妃,更是希望能在你身边发挥自己的作用,为自己谋划将来。我原本想着,等将来王爷羽翼丰满大业已成时,问王爷讨个恩典,求你放了我,让我摆脱侧妃身份,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王爷,你有高贵的身份,锦绣的前程。将来会有更多更好的人出现在你身边,你会遇到比温珣更聪慧更美丽更能体贴照顾你的人,到了那时候,你可以广开后宫,拥尽天下美色。而我是无法接受枕边人如此行事的。”

    “我想要的是一份安心稳定的情感,我会对伴侣忠贞不二,我会尊他敬他爱他呵护他,反之我也希望我的伴侣能像我对待他那般回馈于我。”

    “王爷想要的是一时新鲜,你说的过日子可能只是你宏图霸业途中的一个片段,于琼琅而言却是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遇到的诱惑太多了,王爷走得越高就会出现越多身不由己的情况。”

    顿了顿后,温珣苦笑着垂眸:“因而,恕我不能响应王爷的期待。王爷,至少现在的你,不是我想要的伴侣。”

    秦阙沉默了,眼神也暗淡了下去。昏暗的帐篷中只能听见他和温珣的呼吸声,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秦阙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那么远。

    “还是那句话,王爷只是不了解我,被我的表象暂时迷惑了。再过一段时日,王爷有了很多更好的选择,或许您会忘记今日对我说的话。”温珣抬起双眼,眉眼依然温柔如初。

    秦阙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这样的,琼琅。”

    他很想告诉温珣,温珣说的这一切他在开口说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他虽然愚钝却也没傻到认不清本心看不清大势的地步。说到底还是他和琼琅相遇时不美好,相处的时间又短,琼琅才会对他没有信心。

    想了想后,秦阙坐直了身体,呼出一口浊气,眼神柔和地看着温珣:“今日是我唐突了,琼琅拒绝我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来日方长,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决心和信心。我就是想说,如果你不反感我的话,能不能看我将来的表现,给我一个正大光明追求你的权利?”

    温珣怔了一刻,随即笑道:“那是自然,王爷在琼琅心中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第二日车队继续出发,才行了半日,红玉他们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王爷今日……跑得有点勤快。”

    往常赶路时,秦阙会和部曲将领们轮流在车队前方带路,只有休息或者遇到事情时,他才会打马折返到温珣车架中同他商议什么。可今日……

    袖青认同地点点头:“平均半个时辰同琼琅说五次话。”最初时袖青还以为是行军路上出现了阻碍,王爷需要和琼琅商议,可是看着王爷时不时递到车厢中的各种小物件,袖青不是很确定了。

    红玉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轻轻抚摸着下颚线,秀美的眼睛眯起:“可疑~”

    袖青翻了翻手中账册,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缓声道:“别乱想了,穿过中山国就到幽州境了。还不知幽州是什么情况,你别这么放松。”

    红玉不在意地“哈”了一声:“幽州是王爷封地啊!都到家门口了还能有什么事?我可听说了,幽州铁骑已经在等着我们了,有了铁骑护送,我倒是要看看谁敢生事。”

    袖青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道:“有时候我真觉得,傻人有傻福。”

    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路上的景色逐渐荒凉,最初时还能见到衣不蔽体的灾民,等靠近幽州时,官道两侧连灾民都见不着了。秦阙震惊:“幽州竟然荒僻至此?连灾民都不愿意投奔了吗?”

    大咧咧的秦甲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顺着秦阙的话说道:“对啊!幽州确实荒僻啊,咱朝廷发配犯人的地方,灾民又不傻,没事往幽州跑做什么?”

    秦甲不说话也就罢了,话音落下后,成功将端王爷搞自闭了。

    幽州铁骑在涿郡治下的北新城县迎接端王一行,眼看北新县城近在眼线,众人却遇遇到了北上最难过的一道关:只见一条浊浪滚滚的河流横在了车队之前,河上的桥被水流冲垮。

    部曲们看着三丈多宽的河水傻了眼,恨不得自己肩上生了翅膀能飞过去。然而人是不能长出翅膀的,想要到蓟县,要么绕路要么想办法渡河。

    秦阙咬牙:“早不断晚不断,本王的前哨路过是不断,偏偏本王从此过的时候,桥没了。这要是巧合,本王倒立一个时辰!”一路走来,秦阙根本不信所谓的巧合,他怀疑眼前的断桥是幽州的那些达官贵人给他的一个下马威。

    温珣收好幽州舆图,柔声劝道:“没有证据的事情,王爷还是别胡乱猜疑。夏季本就是雨水多发季,前段时间一场大雨缓了旱灾,却也带来了过量的雨水。雹水河穿过山岭,山上的水流注入河中导致水量暴涨也是没办法的事。天色已晚,我们先在扎营,再想办法渡河。”

    秦阙目光沉沉地看着河对岸,唇角紧绷:“等本王过了岸,一定要揪出那些看戏之人。”

    从没想过北上之路会被一条河拦住,秦阙神情严肃,吃饭的兴致都没了。抬眼看了一圈,只见部曲统领们大眼瞪小眼,都在眼巴巴看着自己,等自己拿主意。

    秦阙若是知晓如何是好,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干瞪眼了。这时他发现温珣竟然不在,于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王妃呢?”

    崔昊回应道:“王妃去部曲中找工匠了。”

    温珣坚信高手在民间,自己搞不定的问题总有人能知晓答案。于是他问了部曲统领:部曲中可有木工瓦工,最好能建过桥撘过梁的人。问了一圈后,还真被他找到了几人。这几人不是秦阙从长安带来的部曲,而是后来在阳曲城收编的许氏府兵。

    当得知王妃找他们请教问题时,这几人说话都开始打哆嗦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也就跟着家里长辈建过几座桥撘过几座屋子,怎么能教王妃呢?万一说错了话,引得王妃不高兴,小命不就没了吗?

    可是当他们看到温珣态度温和,问出的问题也不是那么难时,他们的忐忑逐渐消失,说话的声音也不磕磕碰碰了。大家围绕着温珣提出的问题畅所欲言,热烈的气氛甚至引来了不少部曲围观。

    当秦阙找来时,就见温珣所在的地方被部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温珣身边立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几张黄麻纸。随着部曲们的热议声,温珣时不时转身在黄麻纸上写写画画,秦阙眯眼看去,发现出现在黄麻纸上的像是一座桥?只是那桥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的。

    见秦阙到来,温珣眉眼弯弯招手道:“王爷,或许我们的困境有解法了。这几位师傅提出了很棒的意见,王爷不妨听一听?”

    秦阙应了一声,阔步走到了温珣身边。端王爷一出现,部曲们像是被扼住了咽喉的小鹌鹑,有一些外围的人甚至趁着夜色想要撤离了。也不能怪他们如此胆小,他们还记得秦阙举手抬足就灭了他们两百多伙伴的场面。

    温珣留意到了这种景象,便侧头低声对秦阙说道:“王爷,不要因为部曲们身份低微就看不起他们,高手在民间。”

    秦阙怎会不知温珣的意思,他对着部曲们笑了笑:“本王就是个旁听的,大伙儿不用管我,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就是。”顿了顿后,秦阙决定抛个重磅的:“若是大伙儿提的意见好,帮我们解决了眼前的困境,本王重重有赏!”

    混在人群中的端王旧部们起哄道:“那王爷先说说赏什么!”

    秦阙哈哈一笑:“先赏白银十两,等到了幽州,再赏个官儿!”

    “喔——王爷一言九鼎,大伙们谁要是有好主意别掖着藏着啊!赶紧上来说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温珣眯眼看了看人群中起哄的那个端王旧部,见小伙子浓眉大眼精神饱满,便小声对秦阙说道:“那人是谁?将来到了幽州把他交给我,他适合进宣传部。”

    秦阙眉头一挑:“你挺会挑,他叫范祁,能识文断字,胆儿也大。也不用等到幽州,稍后本王就让他去你那边给你打杂。”

    第35章

    工匠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在雹水河上搭建一座浮桥供车马过河。浮桥并不难搭,难的是水流太急,若是对岸无人接应,放下去做支撑的浮木会被水冲走。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确定了方法:让部曲中善射的人先往对岸射出捆了绳索的羽箭,待羽箭固定住,再让擅长浮水的部曲牵着绳索过河。大家可以利用河面不宽的优势,在两岸牵引浮木到指定位置。再加上水下本就有旧桥留下的桥墩,善加利用能事半功倍。

    温珣握着碳笔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兄弟们,从长安到幽州,我们走了上千里路。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大伙儿能让一条只有区区三丈的河难住吗?”

    “不能!!”部曲们的情绪方才就已经被充分的调动了起来,此时正是热血之际,听到温珣这么说,众人眼睛都红了,“三丈绝不能阻拦我们的脚步!”

    温珣满意地敲木板:“对!我们不能让一条河给难住了。现在方法就在我们眼前,大伙儿拿出看家的本事,早一刻渡河,我们就能早一刻到家!”

    “喔——”

    秦阙从没见他的部曲们如此积极地做一件事,往常都是他指了某个部曲,那部曲领命行事。可现在环视一圈,在场的部曲们神情激动每个人眼中都带着光。不用他和温珣特意吩咐,他们已经自发组成了各个小分队,有去搜寻合适的树木做浮木的,有自告奋勇浮水的,有去寻坚固轻便绳索的……就连屁股依然肿着的许氏两兄弟,都一瘸一拐加入了搓麻绳大军。

    部曲们集思广益,上千人的队伍迸发出了惊人的凝聚力和团结力。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端王部曲中没有姓名的部曲,而是张师傅,李师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热情的笑意,王妃说了,早些搭好桥,早些回家。

    现场人声鼎沸,乍一看很混乱,可是乱中却很有序。若是再细看,会发现温珣如定海针一般,经过他的调配,松散的部曲们拧成了一股绳。

    时不时就有部曲汇报任务进度,温珣接到回馈后,就用颜色不同的笔记录下来。黄麻纸上罗列着不断出现的问题,每一个问题后面都会跟着一个解决方案,而方案之后则写着负责执行的部曲名字。

    已经完成的任务用绿色标记,遇到卡顿的任务标红。不大的黄麻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字,任务推进到哪一步一目了然。秦阙看着五颜六色的文字,震惊之余有有些想笑:“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颜色的炭笔?”

    温珣不好意思地笑了:“从红玉和袖青的胭脂里扣出来的,等到了幽州,我得加倍还她们。”

    秦阙双手抱胸认真看着温珣临时摆出的小木板,佩服道:“这让我想到了在凉州卫中林帅行军布阵的场面,回头我也让部曲们做个更大的板立在营账中。遇到什么困难,解决到哪一步了,也能做到一目了然。”

    温珣应了一声:“好,我支持王爷。”

    二人正在说话时,就见方才领了射箭任务的部曲小将红着脸挠着头走了过来,惭愧道:“王妃,山间起风了,羽箭上绑了绳索,兄弟们臂力不足总是射歪了。对不起王妃,我们耽误进度了。”

    温珣连忙安慰道:“没事,让部曲们别着急先缓一缓,休息片刻吃点东西。今日不行就等明日,等风小了之后再试试也可以的,不急一时。”

    听了温珣的话,那部曲小将头都快垂到地上了:“可是其他兄弟们就等着我们射箭出去……”

    话音刚落,就听秦阙笑道:“多大点事,本王去试试。”向前走了几步之后,秦阙转头:“走啊琼琅,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箭术。”

    温珣哭笑不得地将手中的炭笔交给了韩恬:“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主公要秀技能,做部下的哪能不给面子呢?

    到了夜晚,山间的风就会变得猛烈,站在雹水河南岸的温珣被山风吹得睁不开眼,更别说在黑灯瞎火的对岸找到能射箭的位置了。秦阙脊背挺直,凝视着对岸,而后侧头问那小将:“是北岸东侧的那棵歪脖子树吗?”

    温珣:!!!

    哪里有歪脖子树?对面不是一片黑吗?!

    秦阙转身时,就见温珣面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端王爷摸了摸鼻梁,软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温珣莫名有些心酸:“早知道前些年我就不熬灯苦读了。”

    秦阙一愣:“嗯?何出此言?”

    温珣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我只是有轻微近视,现在发现,原来我还有夜盲症。对岸是什么,我完全看不见。”温珣忧伤地嘀咕着:“不知道现在做眼保健操,吃胡萝卜能不能补救一些?”

    秦阙:……

    玩笑归玩笑,秦阙既然主动出手,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他让秦甲取来了车队中最大的一把弓,这是他从凉州卫带出来的三石弓,对射手的臂力要求比较高,迄今为止能拉开这张弓的人屈指可数。

    弓箭的尾部捆扎着麻绳,因为要牵引着人过河,麻绳肯定不能细。之前的部曲小将们已经试了很多次,战绩最好的也只是堪堪将羽箭射到了对岸的树下,麻绳落在水中浸湿,无疑又给准头增加了难度。

    秦阙扎了个马步,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长弓,锋利的箭头在火光下折射着寒光,温珣却觉得秦阙眼中的光比箭矢上的光还要亮。随着秦阙双臂发力,弓弦逐渐弯成了满月。弓把向着弓弦的方向弯去,温珣听见了弓把中传来了拉扯时的钝响。

    就在温珣担心木质的弓把不堪重负时,秦阙眼睛微微眯起,下一瞬,他猛地松开了弓弦。弓弦瞬间绷直,发出“嘣”的一声脆响,羽箭破空而出,眨眼间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温珣只来得及看到羽箭后方捆绑着的麻绳“咻”地起飞,长长的麻绳被山风带起向着对岸飞去。

    温珣看不见对岸的情况,但是部曲小将们眼力都不错,静等片刻后,小将们发出了惊天的欢呼声:“射中了!”“王爷好箭术!”

    原本堆成一堆的麻绳此时只剩了最后几圈盘在秦阙脚下,秦阙眼疾手快踩住了麻绳的尾端。伸手拽了拽麻绳后,麻绳另一端传来了强劲的拉力。

    秦阙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麻绳交给了等在一边的部曲,而后他对着温珣笑了,眼神中有着不容忽视的骄傲。温珣眉眼弯弯竖起了拇指:“原来只知王爷鞭法出众,却不知王爷箭术也如此高超,琼琅佩服。”

    被温珣夸了的秦阙耳根又红了,他直视着温珣的双眼认真道:“这不算什么,本王还会一些剑法和拳法,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幽州,本王教你。”

    温珣认真地点点头:“一言为定。”

    秦阙的那一只箭解了最难的一关,很快就有部曲顺着麻绳顺利渡过了河,没多久对岸也亮起了火把,部曲们按照先前的方案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浮桥建设。

    往日到了晚上,除了值守的部曲,其他的人便会早早入睡,可是今夜大家像是不知疲倦似的,一个劲地往上冲。秦阙也不会让大家白辛苦,他吩咐部曲取出了白面,确保每一个从河上撤下来的部曲都能吃到鲜美的宽面条。

    众人一鼓作气,工程进度前所未有的顺利。到了后半夜,雹水河上竟然横起了一座结实的浮桥。

    看到浮桥建成的那一刻,两岸的部曲们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下午时分他们还因为无法渡河而愁眉苦脸,可现在他们凭着团队合作,凭借着每个人的参与,硬生生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上搭起了一座能通行的浮桥!

    区区三丈河面,怎能抵挡他们前行的脚步!

    秦甲亲自牵着一辆满载粮草的马车上了浮桥,怕马儿惊恐,部曲们已经提前蒙住了马匹的双眼。踩上浮桥时,秦甲最初还有些担忧,生怕浮桥摇晃,马车半路坠入河水中,众人忙碌了大半夜的心血付之东流。

    可是他越走,脚下的浮桥给他的感觉越稳当,听着河水哗哗的声响。秦甲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情: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他亲自参与搭建的浮桥,桥下的几根浮木还是他亲手拉来的。若是连自己都不信,还能信谁?!

    秦甲挺直了腰杆,赶着马车稳稳从雹水河南岸走到了北岸。当他到达北岸的那一刻,两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成功了!”

    秦阙大手一挥,豪迈道:“渡河!”

    *

    北新城县中,幽州铁骑统领之一的卫平西正在喝茶。他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坐在上首座时像是一头蛰伏的熊。他的下方坐了七八人,其中有跟着他一同来北新城的将领,也有北新城县的官员。

    卫平西有个习惯,他喝茶时不喜欢人说话。天大的事情要等他喝完水再说,因而下方的人一言不发,静默着看卫平西喝水。卫平西抱着水壶鲸吞牛饮,一口气灌了三壶水后,他撂下水壶扬起脖颈仰天打了个巨大的嗝。

    虽然卫平西举止粗鲁,可是在场的人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不只是因为卫平西实力强悍,更因为他是幽州大将军王卫椋的义子。得罪了卫平西或许能一死平事,可是惹了卫椋,只要还站在幽州的土地上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折磨。

    见卫平西喝完了水,北新城县令恭敬地拱拱手,笑道:“得知大统领即将启程,下官准备了一点心意,还请大统领笑纳。”

    卫平西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县令,左边唇角向上翘起,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倒是挺激灵。”

    县令陪着笑:“大统领谬赞,统领能莅临我这小小的县城,是我们全城上下的荣光啊!”说这话时,县令背心里的冷汗已经唰唰冒了出来,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引得大统领不痛快。

    昨日大统领带人往南,捣毁了从中山国往县城路上的一座桥。当时县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晓,原来是端王一行要到幽州了,大统领捣毁桥梁是为了给端王一个下马威!

    卫平西舒了一口气,推开身前的案桌起身:“既然这么聪明,那之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知道了吗?”

    县令和下面的属官连连作揖:“知道知道,大统领尽管放心。”

    卫平西呵呵笑了一声,轻蔑道:“我管他是端王还是敬王,入了我们幽州,是龙他得给我盘着。”

    县令连连应道:“对对,大统领说得对。”

    卫平西阔步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几个将领连忙跟上。其中一位面容白净神情中带着几分忧虑的将领说道:“统领,我们不再等一等了吗?就真的这么回去了吗?”

    卫平西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雹水河正当汛期,他秦阙就算生了翅膀也飞不过来。想要入幽州,必定要绕路。当然,不管他重新往哪里走,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接到的军令是:在北新城县恭候端王一行,并护送他们去蓟县。他们人不到,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这话,卫平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义父也太谨慎了些,区区一个端王,竟然也值得他放在心上。朝廷的那些个皇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都是些没胆儿的东西。那秦阙若是聪明,夹着尾巴做人做事,我们倒也不是不能容他。他若是想要摆出皇子架势,就别怪我削他了。”

    听卫平西说完这话,几个将领笑出了声:“统领说得对,那雹水河出了名的水急。想必现在那秦阙正在河滩上急得团团转。想要绕路可不容易,这一耽搁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蓟县了。”

    卫平西回头看时,就见方才发问的那将领依然皱着眉,当下心中有些不快:“萧将军若是觉得本统领的做法不妥,大可以留在此处等候端王一行。你看看那端王会不会因为你留在这里而对你青眼相待。”

    闻言那将军连忙低头抱拳,口中念着:“属下不敢。”

    卫平西翻身上马,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个箱子满意地点点头:“这县令做事有分寸,不错。都别愣着了,返程还需要一段时日,不要让义父久等了。”

    就在卫平西要打马时,随行的斥候疾驰而来:“大统领!端王一行到县城东门了!”

    卫平西一愣,随即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端王一行?你可看清楚了?!”

    斥候正色道:“属下看得真切,是端王一行,从雹水河方向而来。”

    卫平西这下真愣了:“不可能啊,本王亲眼看着桥塌,一宿的时间,他就算生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他秦阙成神啦?怎么过来的?”

    远远的,秦阙便看到了北新城县东门外的幽州铁骑,瞧着那烈烈的旌旗在风中飘扬着,他忍不住冷笑道:“好一个幽州铁骑,说好了在边境在线候着,结果不见人也就罢了,他们倒是先进城享受起来了。”

    温珣软声宽慰道:“王爷心中就算不快,也不能表露出来。王爷须知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从长安而来,幽州的各路形势我们都不清楚。即便知道他们轻慢我们,也要忍着。”

    秦阙无奈地转头叹气:“一路上你已经对我说了无数遍了,再说下去,我的耳朵就要长茧子了。你放心吧,本王只是不屑于逢场作戏,不代表不会做戏。”

    听见秦阙和温珣的对话,秦甲等部曲偏过头去憋笑。曾经的秦阙多么骄傲,宁可断头流血也绝不说句软化,只有在长公主面前,秦阙才会软和一些。结果遇到了王妃,满身刺儿的王爷也知道逢场作戏了。

    温珣转头看向了秦甲等人:“还有你们,也要憋着忍着。有再多不快,回家之后我们关上门慢慢泄气,但是决不能在外面树敌。”

    秦甲和崔昊等人正色道:“属下明白!”

    入幽州境之前,温珣就将一些事情和他们说明白了。幽州是对外的门户,朝廷对这片土地处于放任不管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幽州目前的掌权者不是朝廷,秦阙虽然是朝廷亲封的王爷,名义上整个幽州都是王爷的,可是当地盘踞百年的世家豪强和在幽州驻守多年的将领不会轻易承认秦阙。

    “忍字心头一把刀,大伙儿打起精神来。”

    说话间,北新城县的城门近在眼前。秦阙翻身下马,快步迎向了领头的卫平西,人还未至,夸奖声已经传了出来:“这便是幽州铁骑的大统领卫平西卫统领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卫平西年少时去过长安,确实和几个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见过面。在他的印象中,皇室子弟都是些身材羸弱贪生怕死之辈,而眼前的秦阙却身姿挺拔精神饱满声如洪钟,见到自己脸上的欣喜之色不似作假。一时间卫平西有点懵,这就是端王秦阙吗?

    看着并不像个酒囊饭袋?

    待卫平西行礼之后,秦阙双手扶他起身,情真意切道:“本王来得急,辛苦卫统领接应。哎呀……”秦阙的大手重重在卫平西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赞美之色溢于言表:“本王先前在凉州卫呆过几年,见到卫统领这般杰出的将领,实在是喜欢得紧。走走走,秦甲崔昊,进城找最好的酒楼,今日本王做东,和幽州铁骑兄弟们把酒言欢!”

    卫平西一听乐了:这端王爷上道啊!

    这顿酒宴持续了很长时间,秦甲等部曲轮番上阵各种彩虹屁吹得幽州铁骑的几个将领晕头转向,等喝光了酒楼中的酒水之后,幽州铁骑的将领们烂醉如泥倒在桌子下方不省人事。

    秦阙一身都是酒味,部曲们搀扶着他回房时,他口中还叫嚷着“上酒,上酒!”结果等到了房中,他原本朦胧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清明,见温珣要来搀扶他,秦阙摆摆手:“要吐……”说着踉跄着扑到了桌边抱着土瓮吐了出来。

    见秦阙吐得难受,温珣上前轻轻拍着秦阙的后背,眼神不忍道:“王爷何必如此拼命?往后的时间很长,就算要打探消息,也不必急于一时。”

    吐过一轮后,秦阙感觉肠胃中轻松了许多,只是受酒精影响,说话时总有些大舌头:“卫平西这样的武将我经常接触,我知道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和他们结交宜早不宜迟。武将没有文臣那么多的弯弯绕,喝高了之后想问什么都能问出来。”

    秦甲挑选了几个酒量好的部曲,专门围着幽州铁骑的几个将领灌酒,主打一个让他们无从沟通各个击破。果然,几轮下去,除非口风特别紧的,其他人都大着嗓子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吐了个干净。

    眼见秦阙身体开始摇晃,温珣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半身,让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秦阙的发冠散落下来,乌黑的长发顺着温珣的衣衫铺开,素来强硬的端王爷此时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秦阙仰面凝视着温珣,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温珣的面颊,可是就在要触碰到温珣时却又慢慢收回了手。秦阙轻声道:“琼琅,你又说对了,雹水河上的桥,还真是卫平西捣的。我们进了别人的地盘,主人家要给我们下马威。”

    见秦阙这般,温珣心中酸涩,却不知如何安慰秦阙。这时就见秦阙闭上眼,不在意道:“他们排斥我很正常,如果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土皇帝,我也不希望上面来个人对我颐指气使。再说了,这么多年他们镇守幽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怪他们。”

    “你不必担心我,我不是第一次遭遇这些,先前去凉州卫时,我也受过别人的冷脸。”秦阙的声音越发低沉,“若是我一人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么多部曲跟着我,他们要安身立命要养家糊口,我不能像在凉州卫那般不争不抢,一心闷着头攒军功了。”

    “琼琅,我其实和你一样,不擅长争抢算计。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未必容得下我。”

    “琼琅,我要让大家跟着我过好日子,我要让你过好日子……”

    温珣竖起耳朵细听,只听见了秦阙比平时稍显粗重的呼吸,再一看秦阙已经睡着了,眼眶下浅浅的青黑越发明显。

    长叹一声后,温珣轻轻抚摸着秦阙的额头,修长的手指从散乱的鬓发间穿过:“睡吧,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

    第36章

    幽州的酒性子烈,一晚上过去,秦阙依然觉得头昏脑涨。好在温珣提前准备了醒酒汤,昨夜参加酒宴的人手一份。

    趁着温珣离开的空档,长福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王爷,请用醒酒汤。”

    看着木托盘上在粗瓷大碗中摇曳的醒酒汤,又看看长福脸上憨憨的笑容,秦阙突然想到了长福第一次给自己送红烧肉的场景。那时的长福也是笑得那般人畜无害,结果转头就对自己下了黑手。秦阙深吸一口气,揶揄道:“舅兄又想夯本王一顿了吗?”

    长福讨好地笑着:“没有,没有。”

    那天长福也是酒壮怂人胆,拎着一条棍子就把秦阙给逼上了树。后来经过温珣和他细细一分析,他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可怕。要不是王爷对他家小阿珣另眼相待,那天他的行为就足够将他和阿珣一起逼上死路了。

    胆气散掉后,长福怂了,不敢到秦阙面前晃悠。这几天他躲在暗处观察了很久,发现阿珣说得是真的,端王爷比起其他达官贵人真的好了很多。他不会仗势欺人,也没有皇子的架子,虽然有时候脾气急了点,但是其实挺好说话的。

    秦阙并没接这碗汤,而是好笑地说道:“对了,还没请教舅兄,这‘细宗桑’、‘小册老’是什么意思?”那天长福骂了很多,只有这两个词因为频繁出现并且好记,从而成功让端王爷记下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意思,秦阙却能认定这两个词不是什么好话。

    长福面色一僵,放下醒酒汤后老老实实跪在了秦阙面前,低着头自我检讨:“王爷,小人错了。小人不该不知事情的真相就对王爷下手,小人不该凭着自己的臆断就觉得王爷对阿珣不好。还请王爷大人大量,原谅小人的无礼。”做错了事总要道歉的,于是长福精心熬制了醒酒汤,想借着这碗汤表达自己的歉意。

    秦阙轻笑一声,起身将长福扶起来:“好了,我是在同你说笑,一家人不要跪来跪去。其实我也能理解你的做法,若是我捧在手心中的亲人遇到这种糟心事,我也会和你一样行事,说不定比你骂得还要凶,跳得还要高。身为男人,若是不能奋起守护自己的亲近之人,那是无能。”

    长福认同地点点头:“王爷能理解小人的心情真是太好了,我那时候真的很生气,觉得阿珣被你糟蹋了,才会有过激的举动。这几天我看得明白,王爷是个君子,对我家阿珣也很好,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长这么大,秦阙听很多人骂过自己,也听很多人夸过自己。那些人大多夸自己“孔武有力”“智勇双全”,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是“君子”。

    秦阙笑着抬起手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砸吧了一下嘴后,意犹未尽道:“今天的醒酒汤挺好喝的?”

    见秦阙喝完了醒酒汤,长福就知道之前的事情已经翻页了,他咧着嘴笑道:“里面加了蜂蜜和薄荷,除了醒酒之外,还能提神醒脑。我们家阿珣苦夏的时候,我就熬这个给他喝。王爷若是喜欢,以后我也常给你熬。”

    秦阙谢道:“那就有劳舅兄了。对了舅兄,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

    长福敏锐的捕捉到了“舅兄”二字,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秦阙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联想到最近秦阙的举动,长福哪里会不明白秦阙的意图?

    温珣进门时,就见秦阙和长福二人坐在一处叽叽咕咕,长福说得眉飞色舞,秦阙应和地点头。乍一看二人相处得挺不错?温珣笑道:“说什么呢?”

    长福嘿嘿笑了两声,老实交代道:“没什么,王爷向我打听你小时候的事情。”

    秦阙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原来琼琅幼时比我还要调皮,长见识了。”

    温珣清清嗓子,半点没有老底被人揭穿的窘迫。他友善地提醒道:“王爷,幽州铁骑的将领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等你收拾好,我们就能出发了。”

    谈笑归谈笑,秦阙并没忘记过正事。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挺直脊背阔步向外走去:“走,本王要在幽州铁骑的护送下直奔蓟县,会一会我们幽州的各路英才。”

    昨夜的那顿酒宴喝得无比尽兴,在行伍中摸爬滚打数年的秦阙知道怎么才能拉拢率直的武将。果然一夜过去,卫平西的态度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幽州铁骑的弟兄们更是和端王府的部曲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这时候就能凸显出当地人和外地人的区别了,有幽州铁骑开道,接下来的行程又快又稳。有些事情不用部曲们操心,只要铁骑去通传一声,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当一行人到达蓟县时,竟然比预期的时间提前了几日。

    作为朝廷亲封的王爷,端王一行进蓟县的那一天,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了。乌压压的人群挨挨挤挤的站在蓟县南门外,看起来壮观极了。

    红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穿官服的大人们,见到他们对秦阙点头哈腰的模样,她兴致勃勃地戳了戳袖青:“袖青,按道理说,咱王爷是幽州之主了吧?那王爷会不会像圣上一样,每日上朝?”

    袖青想了想后说道:“王爷为了了解幽州各郡县情况,可能会开设小朝堂。就是不知道他会每日都让官员上朝,还是隔一段时间了解一下状况。”

    红玉已经开始期待上了:“哇,上朝啊,那我岂不是可以看到幽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了?”

    袖青摇了摇头,缓声劝慰道:“你真以为王爷现在能把控幽州全境?醒醒吧,我们的苦日子刚开始。”

    红玉撇了撇嘴,不在意道:“苦日子?有王爷和琼琅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能顶着。”

    到场的官员太多,秦阙只记下了官最大的几人。同官员们打了个照面,认了个熟脸后,秦阙便带着一行人入了蓟县,直奔端王府而去。

    原本幽州铁骑的兄弟们送端王到蓟县就算任务完成可以折返了,可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卫平西觉得秦阙实在对他胃口。加上秦阙盛情相邀,他便带着铁骑兄弟跟着秦阙一同到了端王府的大门前。

    当看到端王府的大门时,秦阙和温珣都有些惊讶。原以为幽州的这些官员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新的端王府可能不咋地。可是眼前的宅子端庄大气,光看门脸,比长安的端王府还要阔气。这一路走来,蓟县能比新端王府看着气派的宅子没有几间。

    秦阙同温珣对视一眼,低声道:“看来幽州的这些官员挺激灵。”

    温珣抿唇轻笑,小声回应道:“是呀,哪里都有聪明人。不明情况时,幽州官员也不敢随便得罪一州之主。”可能是他想多了,先前一直将幽州想得太可怕了。

    思考片刻后,温珣提醒道:“王爷,卫统领一路护送我们辛苦了,如今到了家里,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秦阙明白温珣的意思,“行,正好我还有事情想打听。”

    说罢秦阙翻身下马,热情走向了卫平西:“这一路护送我们,卫兄和弟兄们辛苦了。现在到了家里,我终于能坐下和大伙吃一顿安心酒了。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进新家,新宅子迎贵客,卫兄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都到兄弟相称的程度了,卫平西要是不给秦阙这个面子,自己都过不去。他大手一挥招呼兄弟们:“兄弟们,王爷新家落成,我们进去沾沾喜气!”

    和端王府隔了几条街的幽州州牧韩靖的府邸中,几个刚刚和秦阙见过面的官员正神情凝重,完全不见方才的的笑脸。偌大的厅堂中安静得能听见针落下的声音,过了许久,坐在上首的韩靖开口了:“卫平西跟着秦阙进了端王府这事,大家怎么看?”

    涿郡郡守年纪有些大,说话声音稍许含糊,表达出来的意思也同样含糊:“听说端王混迹行伍,可能他和卫平西有私交?”

    话音一落,渔阳郡守不赞同地说道:“那卫平西长这么大连幽州都没出过,端王先前去的是凉州卫,呆的是京畿大营,怎会和卫平西那种粗人有私交?照我看,卫平西和端王交好,是那一位的意思……”

    “呵,那一位有多高傲你我又不是不知晓,别说一个皇子了,就算是圣上来了,他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若说别人有可能会钻营拉拢秦阙我还相信,但是你说大将军王拉拢秦阙,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眼见下面的官员吵吵闹闹谁也不服谁,韩靖眉头皱起,敲了敲身边的桌子:“别吵了。不管怎么说,端王和幽州铁骑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平日里我们就已经被大将军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若是再加一个能自由任免官员的端王,我们这些朝廷命官日子会更加艰难。”

    “这段时间大家警醒着些,先摸一摸端王的脾性和底子,别触了霉头。”韩靖摸了摸胡须,眼神锐利地扫过下面的官员,“都清楚了吗?”

    *

    等幽州铁骑的将领们从端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卫平西又喝大了,他面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道:“王爷,我在居庸关等你,你早些来嗷。”

    火把下,秦阙重重拍着卫平西的肩膀,眼神不舍道:“一定,一定!对了卫兄,这些东西是给你和大将军王的,东西不多一点心意,卫兄千万不要推辞。我本该在入幽州的第一时间去拜访大将军王,只是初来乍到被很多事情绊住,等忙完了这阵,我就去找你们。到时候你可不能藏私,得和我好好切磋切磋!”

    卫平西扭头看去,就见他们身后放了两个大箱子。早在接应秦阙的当天,卫平西就看到过这些箱子,也知晓箱子中放着的是什么,当下心中感慨不已:“王爷,你是个好人。”

    “他们都说我们幽州铁骑是一群蛮子,莽汉,幽州那些世家贵族,从来不正眼看我。你不一样,你知道我们辛苦,你懂我们!”

    卫平西“砰砰”拍着秦阙后背,喝高了的卫统领真情流露:“兄弟!哥哥我在居庸关等你!”

    眼见卫平西一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中,秦阙挺直的脊背瞬间弯了下来,呲牙咧嘴地触碰方才被卫平西拍打过的后背:“嘶……”

    站在秦阙身后的部曲们忍不住笑了出来,先前看王爷身姿如松,他们还以为王爷天赋异禀,被打拍成那样都不疼。原来王爷不是不疼,而是一直强忍着。

    听见部曲们的笑声,秦阙忍不住抱怨着:“笑什么笑,你们要是谁有卫平西那手劲儿,本王直接给你们封将军。”

    秦甲讨饶道:“王爷,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那卫统领天生神力臂力惊人,就连王爷你掰手腕也输给他了。我寻思着我们这群人里面,只有刑武有这个臂力能同他一战。”

    说起刑武这人,秦阙想了想:“也是,下次本王要带着刑武去会会卫平西,本王倒是……”话没说完,秦阙双眼一亮,说话的语调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哎,琼琅你来啦?琼琅你快来看看我后背,我后背一定被卫平西拍青了。快,快给我上药!”

    秦甲转头看去,果然见王妃从王府大门中走了出来。再看王爷这幅没皮没脸的模样,秦甲觉得牙酸:“噫……”王爷最近是越来越没节操了,看到王妃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温珣今日也很忙碌,又是安顿部曲,又是收拾王府……幸亏有吴伯和袖青他们帮忙,要不然凭他一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忙好。

    见到温珣,秦阙就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东西送出去了,趁热打铁,过几天我就打算去拜访卫椋。虽然幽州铁骑的人都说卫椋人不错,不过还是要眼见为实。到时候你与我一起,你看人的眼光准,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也有人能商量。”

    温珣应了一声,然后笑着说道:“王爷,我有个惊喜想给你看。”

    秦阙被酒精冲得晕乎乎的头脑瞬间清醒:“嗯?什么惊喜?莫非你们在宅子里面发现官员们送来的银子了?”

    温珣哈哈笑了几声,淡定道:“比官员进贡更让人开心。”说着他眯眼看向秦阙:“你张开手心。”

    秦阙对着温珣伸出手,好笑道:“有什么惊喜还要遮遮掩掩,直接告诉我就是。”正说着,他感觉掌心中多出了一个温热的物体,垫一垫还挺有分量。定睛一看,那东西色泽嫩黄,像不规则的圆球,有半个巴掌大,闻一闻还有一股植物根茎的味道。

    不等秦阙发问,温珣便解释道:“这是土豆,是一种很高产的作物,不但能吃,而且味道很好。我先前还在担心一路奔波,它们长势不好,今天扒开土看了看,就发现了它。”

    秦阙捏着土豆细细端详了起来,半晌后难以置信道:“能吃?还很好吃?这玩意亩产多少?”

    温珣柔和的笑脸中隐藏着难以言说的骄傲:“管理得当可达三四百担。”

    秦阙瞳孔一缩,“三,三四百担?这么多?!”

    据他所知,目前的粮食亩产能达三四担都是高产了,往往百亩之收不过三百担。眼前这玩意要是真如温珣所言能高产,哪怕难吃点,也能救活多少性命啊!

    温珣眉眼弯弯:“这批土豆种得晚,一路颠簸长势也不太好。不过我等不及了,走啊王爷,我请你吃烤土豆去。”

    温珣起了一棵土豆,收获了一小捧大大小小的土豆,粗粗一称竟然有近三斤斤重。如果按照温珣所言,让土豆再长一阵,一颗土豆岂不是能收获七八斤?看来亩产三四百担不是假话。

    二人在院中点上了炭盆,火红的木炭烤得小土豆表皮皲裂开来,一股土豆独有的香味慢慢变得浓郁。温珣用长筷轻轻翻转着土豆,力求每一棵土豆都受热均匀。秦阙蹲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眼神却紧紧盯着温珣的每个动作。

    火盆上不止有土豆,还有几个三寸长一指粗的红绿色长条。见长条表面起了焦糊,秦阙忍不住提醒道:“琼琅,这个是什么?要烤焦了。”

    温珣随手夹起长条放在一边的碗中:“你还记得见圣上那一日的帕子吗?上面沾着的就是这玩意稀释后的汁水。我种了三个品种的辣椒,朝天椒个头最小却最辛辣,这个品种辣度没有朝天椒那么强,用来烧着吃味道不错。”

    端王爷再一次想起了被朝天椒支配的恐惧,他向后挪了两步,眼神中出现了些许抗拒:“噫,我不吃。”

    温珣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不要小看辣椒,这东西关键时刻能救命。”

    “辣椒口感辛辣,可以做调味料,也可以入馔,吃了之后身体火热。若是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嚼上半根辣椒,身体就能暖起来。行军打仗时带上几根干辣椒,可以暖身可以调味,实在不行揉碎了撒敌人眼里也是好的……”

    听温珣这么解释,秦阙觉得这几根辣椒莫名地顺眼了起来:“嗯,这个撒敌人眼里肯定厉害。”

    温珣用长筷剔除了辣椒外面的焦糊,又将柔嫩的烤青辣椒递给了秦阙,鼓励道:“先前是我不对,让你用蘸了辣椒液的帕子擦眼睛。现在我不骗你,烧辣椒很不错的,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秦阙夹着三寸长的青辣椒有些犹豫,然后就见温珣递过了一碟子细盐:“蘸这个更好吃。”

    烧辣椒入口,秦阙只品尝到了软嫩的辣椒肉。这味道倒是独特,混着细盐的滋味吃起来像是某种多汁的瓜?再嚼了几下,口腔中升出了绵密的辣意,像是山茱萸的感觉,可是又要比山茱萸的味道更加直接明快。

    “嚯,这东西……这东西……”秦阙细细品着辣椒,想给辣椒找个合适的形容词,“我嘴里着火了。”说话间,秦阙只觉得口腔中的火焰蔓延到了全身,天气本就热,没一会儿他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温珣乐道:“味道不错吧?我阿兄做的皮蛋擂辣椒很好吃。对了,他还做了一坛子剁椒,有空让你尝尝剁椒入馔的菜肴。辣椒是个宝贝,种下一茬能收好几个月,嫩辣椒能当菜,能做调味。老辣椒还能做辣椒油,啊,辣椒油……”

    说着温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了筷子急匆匆跑入了房中,没一会儿他捏了几只干辣椒和一小盏豆油出来,兴致勃勃道:“给你做个辣椒油。”

    干辣椒在炭火上烘烤一阵后变得酥脆,轻轻一碾就成了粉末。往辣椒粉中加入细盐,浇上烧热的豆油,“刺啦——”一声后,辣椒的呛人的辛辣变成了醇厚的芳香。

    秦阙只是闻了闻那味道便确认了:“香,这东西一定好吃。”

    这时土豆也烤熟了,温珣将辣椒油和筷子递给了秦阙:“来,蘸着吃,小心烫。”

    秦阙小心夹起烘烤得焦黄的土豆,在辣椒油中滚了一圈后,小心翼翼放入了口中。舌尖一抿,土豆顺势化开,新土豆水份足,却也有绵密的口感。这是前所未有的滋味,不酸不涩,绵软香甜,混杂着辣椒油的香味,让秦阙一口就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端王爷端着辣椒油小碟子,蹲在碳炉旁,一口气吃了三只小土豆。珍惜地将最大的土豆剥了皮放在温珣身前后,秦阙放下碟子和筷子,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彩:“琼琅,我可以让秦甲他们来尝一尝这个味道吗?”

    温珣颔首:“当然可以。”他带着这些东西长途跋涉,是为了让种子在幽州扎根繁衍,让更多的人认识并接收他们。这是能让穷苦的百姓活下去的食物,也是秦阙在幽州站稳脚跟的关键。

    部曲们和秦阙一样,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但是这味道太香太上头了,让人根本停不下来。得知这是车队中的那些花草结出来的果实,土豆亩产能到达三四百担,辣椒更是种下一茬后能采摘数月,部曲们震惊又狂喜。

    秦甲直拍大腿:“我说什么来着!咱王妃这么靠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带没用的东西!”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秦阙唤他们来的意图,部曲将领们拍着胸脯保证道:“王爷王妃请放心,属下一定保护好珍贵的种子!”

    秦阙严肃道:“对,今日起十二个时辰,必须留人看守那些粮食。等种子成熟之后,拿去城郊庄子试种。王妃带来的种子只有这些,多一粒都没有了,因而这事必须谨慎,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是!属下发誓,用性命看护这些种子!少了一粒,王爷可以砍我脑袋!”

    一直坐在旁边看秦阙他们反应的温珣终于慢悠悠开口了:“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见众人看向了自己,温珣笑眯眯道:“我在吴郡老家的庄子上种了不少,除了土豆辣椒之外,还有玉米南瓜等作物。若是现在派人去吴郡的话,应该能运好几十车种子来?”

    众人:!!!

    第37章

    几日后,秦阙在蓟县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参会的官员并不多,只有幽州州牧和各郡郡守。会议的内容很简单,初来乍到,秦阙只是想了解一下幽州的底子到底有多厚。结果问了一圈下来,他听了满耳朵的诉苦声。

    无论是富裕的涿郡还是偏远的玄菟郡,郡守们见到秦阙第一反应都是在哭穷。什么位置偏僻不易耕种啦,什么人口稀少无人可用啦,一个字——穷。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秦阙还是被官员们的厚脸皮惊得说不出话来。堂堂幽州两百五十多万的人口,去年只缴纳了八十万两的赋税。

    等送走了这群官员后,秦阙就忍不住找温珣吐槽去了:“那涿郡、广阳、渔阳几个郡,虽比不得南方郡县,但是好歹也有几十万人定居,那几个郡守看到本王嗷嗷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要把他们怎么了。那辽东属国、玄菟郡和乐浪郡的郡守,到现在不会说本朝官话。琼琅你是不知道,本王和他们说话糟心又遭罪。”

    “本王还什么都没说,只问了有多少人,多少地,他们就这幅模样了,等本王要他们上缴赋税时,他们岂不是要找根绳吊死在端王府门前?一个个的太没出息了!”

    温珣笑吟吟地听着秦阙抱怨着,直到秦阙一口气骂完,他才慢声细语地宽慰道:“他们也是怕王爷向他们伸手要钱,先哭一哭,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辽东属国安置的是归顺大景的乌桓人,玄菟郡和乐浪郡定居着高丽人和朝鲜人,就算他们想学大景官话,也要有人教啊。”

    “幽州‘卫范刘萧’四大世家,把控着幽州的军权教育矿产等资源,占幽州人口不到十分之一的世家占了幽州十分之九的良田。这些人是不会把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的,即便我们急需银钱,幽州的官员也只会急需压榨穷苦的百姓。”

    “我看了一下前些年幽州上缴给朝堂的赋税,去年偌大的幽州只交出了八十多万白银。这笔钱世家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拿出来,可最终还是百姓们承担了一切。王爷,咱要在夹缝中生存并不容易,多一些耐心可好?”

    听见温珣的声音,秦阙才觉得心情好受一些,他缓声道:“我当然知晓一两日很难摆脱困境,这不是憋屈么,找你说说话,虽然知道说出来的也只是抱怨的废话,可对你说出来之后心里舒服了很多。”

    温珣眯眼笑着看了秦阙一眼:“嗯,能得王爷看重,是琼琅的荣幸。”

    心情舒缓下来的秦阙这才注意到温珣在看幽州舆图,他起身站到温珣身侧,好奇地问道:“在看什么?”

    温珣慢悠悠解释道:“我想找一块地用来种粮食。”

    秦阙愣了一下:“嗯?蓟县郊外那么大地方,不能种吗?随便圈个几百亩的地种就是了。”

    温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王爷,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知道蓟县是幽州的治所,围着蓟县的几个郡县人口众多。当然,这有优势,我们能找到很多人帮忙耕种,但是弊端也很大,我们种下去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被附近的世家发现。”

    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他们带来的好东西就不能被对手发现。

    秦阙顿时就明白了温珣的顾虑,想了想后他说道:“这好办,辽东辽西两郡地广人稀,地形平坦水源也足,等种子运到了之后,派几百个部曲去开一片地就是。”

    温珣眉眼弯弯:“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已经让人出发了。”

    秦阙随口问道:“哦?领头的是谁?我看秦甲和崔昊他们都在。”

    温珣狡黠地眨了眨眼:“许家两兄弟。”

    许湛清和许湛澈二人挨了几军棍之后消停多了,温珣想着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本是世家弟子,虽有些骄傲不逊,可本事也还是有的。我给他们分了几个部曲,让他们去辽东辽西两郡找一片无主之地应该没问题。等确定了位置之后,再让范祁在城中找一些流民去开垦耕种。我们不压榨百姓,他们为我们忙碌一日,就给他们一日的饭食和工钱。”

    听温珣这么一说,秦阙有些担忧:“流民能行吗?万一那些人是世家安插的眼线……”

    温珣笑了笑:“等到那时,我们端王府的大部队也该到了。到时候将一部分部曲和他们的家眷分配过去,看一些流民应该没问题。”

    “而且今年种植的面积不会太多,去除坏了的种子,我估计也就只能耕种百亩左右。若是一切顺利,要等到明年的现在,我们手头做种子的粮食才能形成规模。而到了那时,我们能否在幽州站稳脚跟也该明了了。”

    秦阙应了一声:“对,你说得对。若是能顺利拿下幽州的兵权,本王根本不会畏惧所谓的四大家。”

    想了想后,秦阙自己都笑了:“他娘的,谁不想要兵权啊,本王想要,世家也不会放手。”

    笑了一阵后,秦阙清清嗓子,“今日我对幽州的那些官员们说了,除非有急事,否则不用事事向我汇报。本王没来幽州之前,他们做得挺好,本王来了,他们继续做好他们的工作就行了。”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本王有空了。我们去见一见幽州真正的王。”

    *

    大将军王卫椋常年驻守居庸关,这里是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交汇处,两山交汇处的峡谷成了异族侵扰大景的主要通道。前朝皇帝就在此处修了长城设了关卡阻拦外族,年年征战后居庸关已经成了大景第一要塞。

    出了蓟县沿着官道直奔西北,走上半日,温珣便看到了依山而建的雄伟长城,一时间他忘记了言语,盯着巨龙一般盘桓的长城失了神。

    直到秦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温珣才回过神来:“嗯?王爷方才说了什么?”

    秦阙笑道:“我说,是不是第一次看到长城被惊到了?是不是难以想象前朝就能修建如此雄伟的建筑了?几百年了,它依然屹立不倒,还在阻拦着外敌的脚步。不过这些年,幽州的军民也在维护,我想若是不出意外,它还能再坚持几百年。”

    温珣佩服地颔首:“何止几百年,我觉得它能屹立千万年。”

    秦阙哈哈笑了两声:“琼琅说笑了,这毕竟是石头搭建的东西,哪怕是高山历经千万年也会腐朽,何况是石头?”

    温珣笑而不语,眼神复杂又怀念地继续看着绵延的长城。他对秦阙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因为他曾在另一个世界,见过屹立数千年不倒的城墙。那是一个和平的世界,百姓们经历了混乱和苦楚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人人安居乐业,每一日都会有百姓登上城墙,欢笑着眺望四周的风景。

    这时守在马车旁边的秦甲提醒道:“王爷王妃,刑武来了。”

    秦阙掀开车帘钻出车外,探头看去,就见后方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刑武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抱着他那宝贝大刀。明明只有一人赶路,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温珣佩服道:“真稳。”这年头的悍将们是真厉害,没有马鞍,没有马镫,凭着一块布几根绳就能稳坐马上长途跋涉。如果换成他,双腿内侧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说起马鞍这事,温珣侧头对秦阙说道:“王爷,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我给你一个惊喜。”到了那时,红玉那边应该也做出个雏形来了。

    秦阙如今一听温珣说“惊喜”两个字,笑容就压不住了:“哎?什么惊喜?快告诉我,让我提前快乐一下?”

    温珣偏过头去不理他:“刑武来了。”

    骏马飞奔到马车旁,刑武翻身下马,带着一身尘土味对着秦阙和温珣重重磕了三个头,声如洪钟道:“王爷,王妃,属下归队。”

    秦阙上前扶起了刑武,笑问道:“长安之行,大仇得报了吗?”

    刑武独眼中冒出了精光:“谢王爷成全!属下大仇已报,从此便可心安了。”投奔王爷这个决定是刑武有生之年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若不是王爷出手,此时的他还像无头苍蝇一般在长安城流浪,找不到仇人的踪迹。

    秦甲满意地拍拍刑武的肩膀:“心安了就好。本王估摸着你也快回来了,你来得好,这次本王有重任要交给你。”

    刑武行了个礼后回到了部曲队伍中,秦甲和崔昊早就见识过他的身手,所谓英雄相见惺惺相惜,没一会儿这三人就好得像兄弟一般。

    温珣瞅着三人的身形,若有所思道:“我发现了,王爷喜欢悍将。”无论是秦甲还是刑武,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大块头,一拳下去能将人夯死。

    秦阙倒也没否认:“是的,上战场的时候,力气大一些,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一些,时间长了总会对孔武有力的将领偏爱些许。不过我也知晓,一个人的力气再大也难挡千军万马,真正厉害的是端坐帐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

    “之前张岩总是对我说,将才易得,帅才难寻。可是他不知道,冲锋陷阵时能多几名悍将,战局有可能会被改写。”说起张岩,秦阙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也黯淡,“其实……他说得对,是我无能,遇不到好帅才。我也想要决胜千里的帅才,可是一个人的身材样貌容易分辨,但是脑子里的东西看不出来。就算有人投奔我,想要做我的军师,我也无法准确地判断他们的真实水平。若是错信了他们,导致战场失利,死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兄弟。”

    温珣眉头一挑,他只是随意说了一句话,秦阙怎么反应这么大?见秦阙有些丧气的模样,温珣笑着拍了拍秦阙的手背:“王爷,琼琅倒是觉得有秦甲崔昊这样的悍将在,非常安心。”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战局随时都有可能扭转。上了战场,无论是王侯还是小兵都是命,能活下去才是真理。而且帅才是可以培养出来的,等咱以后稳定了,没事的时候就让将士们多操练操练,多练练说不定就发现奇才了呢。”

    秦阙有点懵,能做军师帅才的人都是勤学苦练或者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什么样的训练能练出帅才来?不过见温珣眼神关切,端王爷又开心起来了:“嗯,琼琅说得对!”

    说话间秦甲又来通传了:“王爷,卫统领来接咱们了!”

    卫平西远远的就看到了马车上悬挂的端王府的旗帜,他点了几名将领,出城迎接秦阙一行。双方一见面,寒暄声此起彼伏。

    得知秦阙这次前来首先要拜访大将军王,卫平西直接打马走在前头:“义父去了马场,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幽州铁骑的汗血宝马去。”

    说实话,见景瑞帝时温珣都没紧张,然而此时他竟然有些忐忑了。不只是因为他们要从卫椋手中争夺幽州军权,更是因为来之前,他们打探过卫椋的情况。

    卫家先祖有从龙之功,大景立朝之处,卫椋的先祖便跟着太、祖帝东奔西走,后来江山初定,太、祖帝给卫家先祖封了王,告诉他只要在大景境内,可以随便选择一块封地。卫家先祖没有选择南方富饶的郡县,而是选择了幽州上谷郡,镇守居庸关。

    那之后的数百年间,卫家出了无数的将帅,到了卫椋这一代,卫家已经成了幽州一霸。然而卫椋子嗣缘分却不好,他辛苦培养的三个儿子先后战死沙场,去年仅剩的小孙儿被生锈的兵刃割伤,高烧不退没几日就没了。

    偌大的卫家嫡支只剩下了卫椋一人,虽然卫椋还收了四个义子,可温珣知晓没了软肋和牵挂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如今他只希望前段时间卫平西帮他们说了好话,好让卫椋对秦阙有个好一些的印象,能让他们徐徐图之。

    马场很大,随处可见肆意奔跑的骏马,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居庸关的马匹身形高大健美,每一匹都是千金难求的战马。若是平时,温珣和秦阙早已看直了眼,可今日两人闷着头格外沉默。

    卫平西带着秦阙一行横穿过马场,停在了马房前方,高声呼唤道:“义父,义父!端王和他的王妃来拜见您了!”

    温珣袖中的手不由得攒成了拳,心跳也加快了起来。秦阙敏锐地捕捉到了温珣的不适,他上前一步挡在温珣身前,挺直腰杆,目视着马房敞开的窗。

    这时就见马房中走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老者身上穿着最常见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衣襟的部分磨损得发白,前胸和腋下被汗水浸湿颜色变深。他的左手提着一把铲子,铲子尖头还沾着马粪。

    乍一看,这老者和幽州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农没什么两样,可众人都知晓,他就是卫椋。

    卫椋微微勾着后背,身量却不比秦阙矮多少。刚打了个照面,锐利的目光已经在秦阙身上转了好几圈。

    秦阙上前恭敬弯腰行礼:“晚辈秦阙,拜见大将军王。”

    异姓王和亲王之间,哪个更大?毋庸置疑,身份上秦阙更尊贵,按道理说应该是卫椋先给秦阙行礼。秦阙主动行礼,还称自己为晚辈,给足了卫椋面子。

    果然,卫椋微微颔首,皱皮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笑容,他放下铲子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秦阙的胳膊,语气中多了几分柔和:“端王爷不必客气。”

    空荡荡的袖管从秦阙他们面前晃过,直到此时端王一行才发现,卫椋右边的袖管下竟然没有右胳膊。这么重要的事情,先前竟然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震惊归震惊,秦阙脸上却半点不显,他只当自己是来拜访一位长者,言语间满是敬重:“先前在凉州卫时,听说过大将军王很多调兵遣将的故事,秦阙心中仰慕,如今终于能见到您了。”

    卫椋笑了,不等秦阙继续绞尽脑汁讲客套话,他沉声道:“老夫是个粗人,不喜欢弯弯绕绕更喜欢直来直去。你小子看着是个练家子,你说你在凉州卫呆过,那林老狗的剑术可曾学过?”

    秦阙老实回答:“学过。”

    卫椋对着卫平西抬了抬下颚,吩咐道:“取把剑来,本王要同端王爷过过招。”

    温珣站在一边头皮发麻,一时间想不明白卫椋的目的。他究竟是想试一试秦阙的身手,还是想直接解决了秦阙这个隐患?

    秦阙坦荡地接过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请前辈赐教!”

    卫椋左手握住铲子,左脚在铲子尖头用力一跺,铁制的尖头就和木质的把手分离了开来。老将军随手挽了个棍法:“老夫试试你的身手,说好了,点到为止。但是你也得拿出真本事来,若是让老夫看到你放水,这居庸关以后你就别来了。”

    说话间三尺多长的木把手在卫椋手中甩出了残影,棍子和剑接触的瞬间,秦阙就感觉到了卫椋的力道,当下心中再也不敢轻敌。

    温珣对棍法和剑术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这一老一少缠斗在一起,长剑和棍子接触发出了密集的声响。凭他的眼力,他还真不知道谁能赢。于是他靠近秦甲,小声问道:“咱王爷能赢吗?”

    秦甲老实道:“很难,就像那一日我用长枪对战刑武的大刀,咱王爷箭术再高,他手短哪。”

    果然没多久,秦阙就被眼花缭乱的棍法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在众人以为秦阙输定了时,秦阙顺势往地上一滚,瞬间滚到了卫椋身前。下一刻端王爷抬起了他的大长腿,一脚踹到了卫椋胸口位置。

    卫椋捂着胸踉跄后退好几步,等稳住身形后,他似有懊恼之色:“真是林老狗真传,这招兔子蹬鹰,每次都无法破解。”

    说着卫椋无奈叹了一声:“年纪大了,身手也不利落了,我输了。”

    秦阙从地上爬起,恭敬道:“是晚辈讨巧了,若只是比拼剑术,晚辈不如前辈。”

    卫椋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别谦虚,你小子身手可以,整个居庸关,能在老夫棍下过五十招的屈指可数,你能破了我棍法,很好!”

    直到这时卫平西才笑了出来:“义父,儿子没骗您吧?端王爷是条汉子,您看了就知道了。”

    卫椋笑着点点头,就在温珣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就见卫椋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你就是温珣?”

    温珣站直身体客气行礼:“晚辈温珣,见过大将军王。”

    卫椋摆摆手随意道:“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你得唤我一声师伯。我和你的恩师章淮师出同门,我们都是范阳范栗的弟子。”

    “你恩师数日前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这个做师伯的多关照你一些,他说你虽然有些娇气,可却是个顶好的孩子。没了前途遭了难日子可能不好过,他让我留意一下,若是你过得不好,得想办法救你出来。如今见着了你,老夫倒是觉得你恩师想多了,你这不是过得挺好吗?”

    温珣心头巨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是想破头都没想到,他的师门里面竟然有个武将,那武将竟然还是他们视为最大对手的大将军王!

    想到先前他和秦阙二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谋算计划,合着算计了半天,竟然算计了自家人?

    第38章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大将军王是个冷酷无情凶狠暴戾的枭雄。事实上他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当他想要做一件事时,就算天塌下来,他都会坚持做完。证据就是,试完了秦阙的身手后,老将军又继续将铁铲给装上了,一扭头又钻到了马房中继续铲屎。

    这可将秦阙和温珣看傻了,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这时他们就听见马房中传来了卫椋的声音:“平西,你去把你大哥二哥和四弟叫上,好好招待端王两口子,老夫忙完马房这边的事就回去。”

    卫平西应了一声,而后招呼秦阙:“王爷,请随我来。”见秦阙眼神震惊地盯着马房的方向,他又解释道:“义父不是不看重你,他就是这个性子,等他忙完马房的事就来了。王爷还没见过我的其他几位兄弟吧,他们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一定与王爷投缘。”

    话音没落,卫平西就见温珣走到了马房中。卫统领连忙伸手“哎哎”了两声,想要阻拦温珣,就见温珣脱下了华丽的外袍挂在了马厩上,又随手拎起了靠在墙角的铁锹,跨进了栅格内一声不吭铲起了马粪。

    卫椋诧异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偏过头隔着几道栅栏惊讶地看着温珣。过了一阵后,他满意地笑了:“哪里娇气了?这不是有模有样吗?”

    门外的卫平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啊,这……”平日里他们几兄弟就算想给义父帮忙,只要一踏进马房就会被义父轰出来,义父总是嫌弃他们粗手笨脚,少不了一顿臭骂。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端王妃进了马房竟然没挨骂,还被表扬了?

    见温珣这么做,秦阙也想进去搭把手,可是前脚刚踏进马房,后脚就听到了卫椋警告的声音:“我这马房小,容不下这么多人,王爷最好跟着卫平西走,不然别怪老夫用粪叉戳你。”

    秦阙:……

    可怜的端王委委屈屈退出了房间,这时他听见了温珣柔软的声音:“王爷去见见其他统领吧,忙完后我去找你。”

    秦阙爽快应了一声:“那行,我先过去了。”

    卫平西翻身上马,走了一段路后才转头难以置信地问秦阙:“端王妃给了义父什么好处?王爷你见义父刚刚那个笑脸了吗?我跟着义父这么多年,没见他这么对我笑过。”

    说完后卫平西自我检讨着:“难道真是我做事粗心入不了义父的眼?那也不对啊,我大哥,卫震东做事最妥帖,也经常被义父骂啊?”

    见卫平西一脸见鬼的模样,秦阙还能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问题。”端王爷语气骄傲道:“我家琼琅人美心善,大将军王看他顺眼吧。”

    还真被秦阙说中了,卫椋是越看温珣越顺眼,瞅着温珣打扫过的干干净净的马舍,卫椋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先前照顾过马?”

    温珣手中动作不停,轻声细语道:“并没有。不过晚辈家中养着一头黑驴,有时候会和阿兄一起照顾驴子做些农活。晚辈笨手笨脚,做事情总没阿兄做得利落。”

    卫椋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可不像笨手笨脚的样子。好啦,收拾完这间马舍,你就出来吧。老夫在井里泡了个甜瓜,一会儿我们把瓜分了,不告诉他们。”

    温珣眉眼弯弯:“嗯!”

    被井水浸过的甜瓜冰凉清甜,劳累之后吃起来特别带劲。卫椋和温珣一人拿着一半甜瓜,坐在井旁的树下,二人大咧咧地啃着甜瓜。

    “从吴郡到幽州,不习惯吧?”卫椋的声音传来。

    如果不知道卫椋和恩师的关系,温珣此时必定会细细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可是自从知道他是自己的师伯后,说话间也多了几分随意:“嗯,不太习惯。不过还行?”

    卫椋用一副“你别骗我,我都知道”的眼神瞅着温珣,笑道:“章淮刚到扬州的时候不适应了很久,说什么饭菜是甜的,被褥是湿的,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水。那时候他也是你这般年纪,我当时笑了他许久,觉得他娇气。现在看来,果然是他娇气。”

    温珣没想到自家恩师也有告状的时候,一时间笑了出来:“是嘛?没想到恩师也有抱怨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天塌了他都能扛的模样。”

    “那都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的,他什么狗样我能不清楚?哎,说起来,我们师兄弟也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自从他授官去了南边之后,一开始还经常写信聊聊近况,后来信件是越来越少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五年来,他只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让我多关照你。”

    “我也知晓他的意思,他就是怕给我惹事,我这个位置啊,看起来威武霸气,十万铁骑的掌控者,就连帝王都会忌惮我三分。章淮也成了一州之首,扬州富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他怕和我来往过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哪。”

    温珣若有所思:“难怪,我拜师八年,不知自己有个师伯。师父从没对我们说过他的师门,也没说过师伯的事。”

    卫椋笑道:“他那个死性子,告诉你们这群孩子才有问题了。若不是你到了我的地盘,这辈子除非他卸任,不然他都不会给我写信。”

    温珣心中感慨,难过道:“是我无能,让恩师担忧了。”

    卫椋怔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无能?你知道你师父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有治世之才,若是那端王能发现你的才能好好利用,他会成为一方霸主。若是他欺辱你,就让我好好用你。他说,有你在,大业可守。”

    “治世之臣,大业可守,琼琅呀,你师父对你寄予了很高的威望。师伯我当时看到你师父对你的评价,还有些不信,可如今我信了。卫平西捣了雹水河上桥是我授意的,我就是想看看,有你在,队伍是绕道还是直行,你没让我失望。”

    顿了顿后,卫椋眯着眼悠闲道:“见到你本人,再看到端王和他身边人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章淮会如此看重你。那秦阙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我本以为他到幽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我面前向我讨要军权。现在看来,你们两磨合得不错。”

    “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多岁,即便挖空心思,我也会将你挖到我身边。若是得不到你,我也会毁了你,不让别人得到。”

    说完这话,卫椋特意停了下来,细细观察着温珣的反应。如他所料那般,温珣没有露出半点惊慌,反而笑吟吟地反问自己:“那现在呢?师伯还有这个打算吗?”

    卫椋摆了摆手:“哎哟,老夫今年已经五十八啦,黄土都要埋到脖子的人,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锐气和心气了。下半生若是幸运,还能看看我们幽州年轻人搅弄风云。若是运气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

    温珣想了想后,慢慢说道:“师伯,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琼琅今日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卫椋许久没对小辈说这么多话了,也许久没有如此轻快过,因而他心情极好地点了点头:“嗯,你说。”

    “你觉得我们王爷如何?”

    卫椋睿智的眼神中闪过了几次揶揄:“好小子,在这里等着你师伯。那混小子倒是有点能力,不过还得再看看。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兵权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得拿出真本事来。”

    “幽州不比别处,别的州府驻军多半是装装样子,处理一下州府之内的内乱。而幽州和凉州铁骑,面对的是凶悍的外族。若是幽州失守,外族长驱直入,到时候我大景生灵涂炭。秦阙想要兵权,本王给他机会,他拿战果说话。”

    温珣双目灼灼看着卫椋,卫椋忍不住笑道:“你别笑得这么灿烂,若是秦阙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以后这居庸关他别想靠近一步。”

    温珣压了压唇角:“好,谢谢师伯!”

    卫椋轻笑一声:“与其放你们在外头挖空心思算计着怎么搞我,还不如把你们放我眼皮底下。嘿。”

    温珣跟着笑了笑,根本没有被戳穿心思的窘迫。

    卫椋盯着温珣看了看后,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认了端王了?不再看看?你若是顾忌身份,师伯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回归朝堂。”

    温珣摇了摇头,咬了一口甜瓜后,慢悠悠说道:“前段时间因为因缘际会,我有幸见了圣上所有的子嗣,那可真是……”后面的话温珣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在我深陷泥潭时,只有王爷倾听了我的心愿,给予了我尊重。”

    卫椋闻言沉默了许久,头发花白的老者轻叹一声:“是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

    大将军王收了四个义子,从大到小分别赐名“震东、向南、平西、定北”,这四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和他们站在一处,就连秦阙都显得文弱了。

    在卫平西的大力推荐下,其他三人对秦阙的印象不错,见面之后更是一见如故。等卫椋带着温珣入将军府时,这群人已经脱了衣裳赤着膀子在花园中打过好几轮了。有了刑武的加入,两方人马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卫椋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他站在廊檐下轻轻咳了两声,众人便停下了比试站稳了身体。卫椋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而后侧头对温珣一一介绍道:“平西你是见过的,我就不多说了。往那边看,脸上有道疤的是震东,腰上别着铜锤的是向南,最黑那个是定北。都是些莽汉,你同他们说话时不用太客气,可以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

    被卫椋点到名字的统领们惊讶地对视一眼,看来卫平西方才说得有些保守了,义父不只是看端王妃顺眼,这是明显的偏爱啊。当年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话是语调都没这么柔和。这端王妃究竟是什么来头?

    卫椋将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里,锐利的眼神一凝:“琼琅是你们师叔的关门弟子,虽然这么说有些牵强,但是算起来他也是你们的师弟。”

    卫震东不愧是跟着卫椋时间最长的义子,他站直腰杆对着温珣拱拱手:“见过小师弟。”有了兄长做示范,剩下的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见过师弟。”“师弟好!”

    秦阙默默对温珣竖起了拇指,不愧是他的王妃,和卫椋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快拉近了关系。

    秦甲等人更是用星星眼瞅着温珣:“王妃厉害了啊!”秦阙尚且没能搞定这几个统帅,王妃却能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果然跟着王妃有前途。

    入座后寒暄客套一阵后,卫椋看向了秦阙:“你有多少部曲?”

    秦阙沉声道:“离开长安时,父皇额外赏了一千人,加上我原有的部曲,一共有三千人。”其实一共有三千五百多人,其中五百多人是从许家顺来的,只是那些人比不得正规训练出来的部曲,还需要再练练。

    卫椋摸着下颚想了想:“三千人有些少了,我再给你三千人,凑足六千,你带回去训练。”

    秦阙有些不解:“大将军王这是何意?”

    卫椋也不绕关子:“若是我猜得没错,今年秋收之际,外族会南下抢掠,到时候你需要带着这六千人冲锋陷阵。端王爷,并非是老夫不舍得放权,更不是老夫轻视于你,幽州不比别处,想要在军中立足,你要拿出实力来服众。六千人,人数不少了,我要看看这六千人在你手里能发挥出多大的战斗力。”

    秦阙震惊地看向了温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卫椋说他要看自己的实力?不仅如此,卫椋他甚至还给了自己三千人!

    见温珣笑着点点头,秦阙才恍惚地转过头去。回过神后,他二话不说起身行礼:“谢大将军王!”

    卫椋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地看向了温珣:“琼琅,你初来乍到,师伯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样,我给你个见面礼。”

    温珣刚想客套一番,就见卫椋对卫向南说道:“稍后你带一队人马,护送你师弟去范家一趟。”

    温珣眉头一挑,范家?幽州世家中排名第二的范家?也是恩师和师伯求学的夫子家,师伯送自己去范家……难道是去认个熟脸吗?

    这时就听卫椋道:“范家人多,你和端王做事需要人手,去看看有没有你们需要的人。不过这些年范家下面的小辈不太象话,你要是看不上也没关系……”

    卫椋抬起左手竖在唇边,轻声说道:“我那便宜师父今年八十八了,你去套套近乎,总能掏些好东西出来。”

    温珣:……

    突然有些心疼范家老爷子,他那从没见过面的便宜师祖。万万没想到他老人家老了老了,还被徒弟和徒孙连手坑。

    第39章

    秦阙向来烦那些通过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他曾经当着温珣的面表达过对这些人的厌恶和轻视。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裙带关系的获益者。他深知,若温珣不是卫椋的师侄,若自己没有得到过林帅指点,这会儿他还在居庸关内头疼该如何讨得卫椋的好感。

    这种感觉挺神奇的,秦阙眼神微妙地对温珣说道:“我们这一趟是不是太顺利了?”没有想象中的唇枪舌战,没有拐弯抹角,他们甚至还没有将自己的意图表露出来,就已经达成心愿了。

    温珣其实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先前英贵妃给我们一封有关国公爷旧友的信件,我迄今不敢打开看。谢世卿给我塞了一封信,对我说北行路上若是有困难,可以去并州谢家,说不定能帮上忙,我也没有绕路去谢家。我深知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我和王爷势单力薄,能在我们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的亲友不多,因而不到山穷水尽时,我不想动用这些关系。”

    “可没想到,原来真正关爱我们的人,不需要我们费尽心思去谋划……”

    阿兄为了他放弃安稳的日子,奔走千里来照顾他。恩师怕他困于泥潭,早早的写信给师伯让师伯想办法捞捞他。师伯不用他们说明来意,直接在他们的荆棘之路上铺好了通天大道。

    “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愧。我害怕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怕我行差踏错让他们失望了。”

    秦阙也有同样的感觉,思考许久后,秦阙轻叹一声,伸出双手握住了温珣的手:“你不是常对我说,未来事不可知吗?我们尽力就好。”

    温珣眉头舒展开来:“对,王爷说得是。如今的情况比我们预计得好了千万倍,我们不要浪费机会,该争取的一定要争取。”

    隐约的说话声从马车中传来,卫向南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后什么都没听清,他偏过头对身边的崔昊说道:“老崔,你家王爷一直都是这么黏糊的吗?”

    这一路走来,秦阙的心是半点都不静。走上一阵他就要钻到马车中和温珣叽叽咕咕一阵,每次从车厢中钻出来时,嘴角那个笑容他都没眼看。虽说王爷和小师弟的感情好是好事,但是这么黏黏糊糊的,确实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话音未落,崔昊立刻抬手竖在唇边嘘声道:“卫统领,你声音低一些。你没看出来吗?王爷正在努力追王妃,你可别坏了他的姻缘!”

    卫向南一脸懵逼,古铜色的老脸上,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比他腰间的两把铜锤大了:“哈?”

    什么情况?

    崔昊小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王妃是被奸人害了才被迫成了我们的王妃,说白了,如果是你,你能安心跟着王爷吗?”

    卫向南呵呵冷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腰间铜锤,咬牙道:“白天没空,晚上我也要锤烂那厮的狗头。”

    崔昊吸了一口冷气:“那不就是了,卫统领艺高人胆大才能反抗。你想想我们王妃,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如卫统领一般反抗?这是王妃性子柔和,换了刚烈之人早就寻死去了。”

    卫向南眼珠子一瞪:“王爷还敢强迫我小师弟?!”

    崔昊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求饶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王爷当然不会强迫王妃!你也看出来了,王妃是多好的人哪,王爷喜欢他还来不及。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正大光明地同王妃出双入对。说白了,圣上赐婚是一根绳,牢牢把王爷和王妃捆在了一起。可是王爷想要和王妃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这不是正在努力中么!”

    卫向南神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我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我和我府中的那几个侍妾从没搞过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如果王爷是在追求小师弟,那我……就多忍一忍吧。”

    卫向南本以为自己应该很能忍,就算敌人在他身上劈两刀,他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忍。

    秦阙最初只是往马车上钻,后来他干脆将温珣从车中唤了出来,打着教温珣骑马的幌子二人同乘一骑。看着秦阙的爪子“不经意”擦过温珣的腰身前胸,卫向南忍无可忍打马走到了队伍前方:“不行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珣如今的马术已经练得挺不错的了,至少上马下马的时候不用秦阙在下面搀扶一把了。和秦阙共乘一骑时,也能分散精力和秦阙商谈别的事情了。

    “想来秦甲和刑武他们已经带人到蓟县了,这么多人,我们已经建好的营房怕是有些住不下。”先前在长安时,秦阙将大部分部曲分散在了城郊的庄子中,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集合部曲。

    这次来幽州,他先带了五百精兵做先锋,本想着在蓟县站稳脚跟之后,剩下的部曲再带着家眷来幽州。到时候先来的部曲已经建好了营房,后来的人也有能安置的地方。现在卫椋给了他们三千人马,秦阙突然感觉到了甜蜜的负担。

    温珣笑了:“王爷不用担心,再多三千人,也能安置得下。那是三千个活人,拿上兵器可以作战,放下兵器可以做很多的事。没有营房我们可以慢慢搭建,粮草不足,我已经让袖青安排人去采买了。只要能撑过这段时间就是胜利。”

    秦阙双手环着温珣的腰,下颚顺势轻轻搁在了温珣肩头,为自己能贴琼琅的时间长了点而暗自欢喜:“对,琼琅说得对。前面就是范阳了,快要回自己的师门了,是不是有些激动?”

    温珣抿唇笑了笑:“自然是有些激动和紧张的,我也没想过师父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范栗的弟子。恩师从不对我说师门的事情,其实现在想来有不少事情可见端倪,而我粗心竟然忽视了。”

    秦阙随口问道:“嗯?什么端倪?”

    温珣眯着眼细细说道:“恩师书房中收录了不少范氏弟子的著作,却鲜少点评一二。又比如逢年过节时,他都会让家中下人往北边寄东西。现在想来,师父虽然数十年没有回幽州,却还一直惦记着师祖。”

    想了想后温珣有些不解:“师父和师伯不敢常联系,这点我能明白。可为什么师父要隐瞒和师祖的关系呢?范氏是从前朝就有的氏族,数百年下来在范氏求学的弟子成千上万,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一行人向着范阳的方向疾驰而去。范阳在北新县城北边,秦阙他们初入幽州时曾经从范阳城边擦过,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又回来了。

    一入范阳城,众人便感觉到了浓郁的学术气氛,随处可见身着青衿的学子手拿书本高谈阔论。他们三五成群,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采。温珣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侧头对秦阙笑道:“吴郡也有很多这样的学子。”

    秦阙应了一声,目光深深地看着温珣,他家琼琅曾经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员。

    范阳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幽州治所在哪里,却没人不知道范府的位置。这里有着幽州最大的范氏书院,而正对着范氏书院大门的,便是范府。

    卫向南早早让将士给范府的人递了折子,可是当他们来到范府时,却见范家大门紧闭,没有一人迎客。卫向南对此毫不意外:“又来这招,烦不烦哪。”

    说完卫向南大手一挥,吩咐身后的将帅:“砸门。”

    温珣:……

    这场景,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向南翻身下马,对温珣解释道:“小师弟莫要慌,这都是常规操作了。义父派我来,就是因为我砸门最利落,你放心,一会就让你进门。”

    幽州铁骑砸门的动静不小,很快对面的范氏书院中飞奔出来数十名书生。他们将端王府一行团团围住口诛笔伐,叫骂声不绝于耳:“同胞们!大将军王又来挑事了!”“对对!我们和他们拼了!”“竖子,受死吧!”

    卫向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就当外头的叫骂声是放屁,他呲着大牙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义父明明和范家主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故意搞出一些动静。就不能不来这一套吗?”

    温珣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想他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对他说师门的事情了。师父不止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想给师伯,给师祖招惹麻烦。

    当今圣上喜欢搞制衡之术,他喜欢看到一个地方几股势力互相争斗保持平衡。若是让他看到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共同进退,他心中必定不快。相反,若是卫家和范家闹得凶狠,圣上心中就安心了。

    想到这点,温珣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对着卫向南拱拱手:“师兄,有劳了。”

    卫向南的大铜锤果然管用,在范氏学子的叫骂声中,他抡着两柄铁锤对着大门“哐哐”两下。大门应声而破,范府中的家丁们再也不能装死,他们聚拢上来摆出一副要和卫向南拼命的架势。

    眼看双方人马要打起来了,这时就见范府中跑出了一位身材矮壮的管事。管事的拖长声音,看着秦阙一行咬牙切齿道:“奉家主命令,迎贵客进门。”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大门,板着脸站在大门边,“家主说,我们范家有书魂,见不得杀伐之人,因而只请贵客入内,兵甲在门外候着——”

    卫向南皮笑肉不笑,对着管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铜锤,呲着大牙道:“你猜猜我这铜锤落到你脑瓜上,你的脑浆能溅多远?”

    管事的瑟缩了一下,显然看到了铜锤钉下干涸的血迹。他张张嘴,声音弱了些:“家主清修,一次最多见二人。”说话时他求助地瞟了一下温珣的方向。

    温珣接收到了管事的目光,他和秦阙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兄,劳烦你稍稍等候我们二人。”

    卫向南应了一声,威胁地对着管事挥了挥铜锤:“你他娘的最好给老子仔细着些,若是被老子知道你怠慢了贵客,老子把你肠子扯出来挂你脖子上。”

    卫统领的话还是给管事的造成了精神攻击,带领秦阙二人前行的路上,可怜的管事缩着脖子,像是一只安静的老鹌鹑。秦阙和温珣倒是很轻松,二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范府的景色,看到美景时甚至还会停下来欣赏一阵。

    范府雅致,不比江南的私家园林差到哪里去。温珣一边看一边眼馋:“等将来忙完了,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宅子。最好能有个小池塘,里面养几尾鱼。”

    秦阙乐了:“你说的不就是长安的端王府吗?”

    闲谈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敲击声,随之一同传来了还有清越的吟唱声。那声音忽高忽低,传入耳中有种空灵的感觉,温珣竖着耳朵细听,发现那声音吟唱的是诗经的一个篇章《蓼莪》。

    “管家,这是谁在吟唱?”温珣话音刚落,就见管家面色变了又变,脚步也加快了起来。

    温珣和秦阙二人对视一眼,压下了心中疑问,跟着管家继续向前。没多久管家就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院中传来的吟唱声更加清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

    循声看去,就见一青年正跪在院中的地上背对着院门的方向,他怀抱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瓮,唱一句敲一下。终于青年对面小楼中的人受不了了,伴随着一声怒喝声:“够了——”

    一只草鞋从楼中飞出,直奔青年脑门而去。青年身体一偏,草鞋从他身边飞过,落到了身后的地上。

    青年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嗷嗷哭着:“太爷爷——求求您疼一疼您这无父无母的可怜重孙吧。求求您,给我十两银子吧,没有银子,重孙儿进不去望月楼,看不到心爱的姑娘。太爷爷~~您忍心看着重孙儿我心碎而死吗?”

    那哭声哭得比方才唱得还要百转千回,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许是被那青年哭得头疼,楼中终于丢出了两块碎银子:“老夫作了什么孽,竟然有你这种不肖子孙。滚!别让老夫再看到你!”

    那青年飞身而起扑向落在了地上的两块碎银,“谢太爷爷赏!太爷爷福如东海,太爷爷厚德载物~”

    这时就见楼中冲出了一个满头银发手握戒尺的老者:“还不快滚!”

    青年连滚带爬地跑了,冲出院门时还重重撞了一下温珣,撞得温珣身体踉跄,险些摔了。“小心!”秦阙眼疾手快搂住了温珣的腰,等二人站稳身形看向始作俑者时,就见那青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哎呀对不住啦!”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按下不悦,看向了院内。那老者显然被青年气得不轻,他握着戒尺骂骂咧咧,“孽障!”

    穿好鞋子后,老者一抬头,才发现院门口站着的二人。暴躁的老者身形猛的一震,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四目相对的瞬间,温珣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掀起袍子,跪在了院门外对着老者认真磕了三个头:“徒孙温珣,拜见师祖。”

    秦阙恭敬弯腰行礼:“秦阙见过范先生。”

    范栗顿时慌了,他抖着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衫和发冠,发现戒尺碍事,又重重将戒尺丢在一边。确认自己仪态没问题后,他快步上前,颤抖着扶起了温珣,声音哽咽着:“温珣?是怀实的弟子温珣吗?”

    怀实,是章淮的字。温珣重重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恩师是章淮。师祖,我是您的徒孙温琼琅。”

    名震大景的大儒眼眶湿润,扶起温珣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哎,哎,好孩子,好,好,好啊!”

    范栗将秦阙二人请到了他的小楼中,一进楼,秦阙就被密密麻麻的竹简书籍给惊到了。就算是景瑞帝的藏书,也没有眼前的十分之一。

    明明在自己的地盘上,范栗却显得有些慌乱。他弯腰在书柜中翻找着,“先前他们送我的茶具和茶叶哪里去了?”书柜上的藏书因为震动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范栗一边翻着,温珣一边捡。

    当今世上,应该已经没人值得范栗亲手煮茶了,可是今日,他却认真摆放好了茶具招待客人。当然,秦阙只是顺带的,温珣才是范栗要招待的人。

    久未煮茶,范栗手脚已然生疏,最后还是温珣接过了茶具,煮好了茶水,给自家师祖奉上了一杯香浓的茶水。范栗抿着茶,长了老人斑的脸上满是笑容:“哎,好,好。”

    见到温珣,他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被重孙气得憋闷的胸口也舒畅了。端看着温珣的眉眼和动作,范栗笑得合不拢嘴:“你来得不凑巧,你的几位师伯都不在家,要不然非得让他们看看你。”

    温珣顺手给秦阙递上了一杯茶水,眉眼弯弯道:“先前师父没对我说过师门的事情,以前不知道我还有师祖,现在知道了,以后师祖只要不嫌琼琅麻烦,琼琅会时常来探望您。琼琅以后就跟着王爷留在幽州了,以后总有机会拜见我的师叔师伯们。”

    范栗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秦阙身上,秦阙连忙放下茶盏,挺直了脊背接受大儒的目光审视。范栗看了秦阙许久后,微微颔首:“嗯,王爷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话虽如此,秦阙却捕捉到了范栗眼底的那点嫌弃。可怜的端王爷老老实实端起了茶杯,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也是,大儒范栗的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善待。琼琅还是大儒引以为傲的弟子的弟子,在长辈眼中,自家的徒孙都是贤才,跟着他这个倒霉王爷,属实是浪费了。

    茶香氤氲,闲聊许久的范栗终于切入了正题:“你是个聪明孩子,能让卫椋派兵送你来范府,想必幽州的情况你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老夫对你说句实话,范家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但是比起其他的世家,师祖其实帮不了你太多。”

    “范家的田产和银钱不多,这些年家中的银钱也多半投在了书院中。书院里面倒是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才,若是你们需要,只管拿去用就行了。”

    有了范栗这句话,温珣心头大定:“多谢师祖。”

    范栗眼神柔和地长叹一声,有些抱歉道:“说起来我们范家也是幽州排名第二的世家,可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卫椋照拂,范氏书院可能都开不下去了……”

    “端王爷是幽州之主,看起来也不像软弱无能之辈,老夫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幽州这块地方有太多人盯着了,外面有异族,上面有朝廷,走出了范家的大门,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在外行走时,该装的样子一定要装。”

    秦阙认真道:“多谢范先生教诲,晚辈一定稳重行事。”

    范栗满意地点点头:“对,对,稳,一定要稳。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王爷千万记得就是了。”

    三人聊得正在兴头上,就见管事地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小公子和萧家的公子又打起来了。”

    温珣感慨道:“韬光隐晦真不容易。”

    旁人只知道幽州四大世家互相看不对眼,又怎会知晓这其中有多少是表象?就比如卫家和范家,表面看着不和,背地里却互相扶持。范家的人看到卫家的人眼珠子瞪得像乌眼鸡似的,谁知道范家的小少爷和萧家的小公子是不是也是在人前装做不和的样子?

    范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韬光隐晦。”

    老大儒神情疲惫:“这是……家门不幸啊。”

    第40章

    说起自家的重孙范岭,大儒惭愧内疚又无奈:“我那长孙建文是个好孩子,弱冠之后去长安参加考核,考了第五名,去了荆州做了别驾从事史。那孩子模样出挑性子又好,去了荆州谁都喜欢他,荆州太守甚至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了他……”

    想到孙儿,范栗眼神中满是怀念和骄傲:“他做事也稳妥,在荆州风评很好。原本三年后他就能被调至司州,可是那边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荆州的同僚们,就在那边三年又三年。多好的孩子啊,谁知道一场风寒就带走了他。”

    说起伤心处,范栗眼中泛起了泪花:“孙媳接受不了现实,没多久也跟着走了,留下了年幼的岭儿。原本这孩子要被送到他亲爷爷那里去,可是他爷爷四处游学怕孩子跟着他受苦就送到了我身边。我想着岭儿是个可怜孩子,无父无母,加上隔代亲,看到他时心中实在喜欢,就骄纵了些许。”

    “孩子是不能骄纵的,这些年我经常反思,若是当年把岭儿送去他爷爷身边,哪怕吃苦受累,至少也不会长偏。可如今他这幅模样,怕是拧不回来了。”

    三天两头喝花酒惹事,结交一帮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范栗沉重地撸了一把脸:“我对不起建文和他的夫人,也对不起我的长子啊。”

    叹了几口气后,范栗狠下心对管事地交代道:“不用管他,就算是打残打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

    别人的家事,温珣本不该多嘴,可是见范栗实在难过的模样,他软声宽慰道:“方才我听……师侄唱的那首《蓼莪》倒是很不错,声音清越悠扬,听起来有几分韵味。”

    范栗都快气笑了:“他也就这点本事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就搞这些小把戏。”

    温珣笑道:“说来徒孙一直有个想法,我想组建一支文艺兵。师伯给了王爷三千兵甲,加上我们原有的部曲,人数已有六七千人,这支队伍迟早会发展壮大。我朝治军严谨,军人们日日镇守在营账中,除了作战之外,甚少离开驻地,长期下来精神紧绷士气低迷。”

    “师祖,军人也是人,就算是牛马,也需要休息。我和王爷商量过了,我们想要组建一支不一样的队伍。我们的将士冲锋陷阵上马杀敌,离开战场之后也有休息和娱乐的时间。”

    “文艺兵的将士们重心不在保家卫国上,而是给将士们提供情绪价值。吹拉弹唱说学逗笑,我希望他们能成为将士们的开心果,让大家心情愉悦的同时也能鼓舞士气。”

    范栗的表情变了又变,联系温珣说的话,他老人家有些不认同道:“那……不就是伶人吗?”

    温珣笑着摇了摇头:“师祖此言差矣,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第二位。伶人做的是倚门卖笑的勾当,文艺兵不卖艺也不卖身,平日里他们也要和其他将士一样操练,关键时刻他们也要披甲上阵。”

    “能入我们端王府文艺兵的将士,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考核。除了能歌善舞之外,他们还要外形俊美,形象气质极佳,当然,能识文断字也是必须的。不要小看文艺兵的将士们,他们和军中的医者一样重要,医者治疗的是将士的身躯,他们治愈的是将士的灵魂和精神。”

    “而且,我们文艺兵团的将士待遇很好,哪怕是普通队员也和百夫长一个级别。若是表现优异,还能向上晋级,王爷你说对不对?”

    秦阙回过神来,接话道:“对,琼琅说得对。师祖,我入凉州卫也上过战场,战场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很多将士们即便身体无恙,到了夜晚也会惊恐得无法入眠。我和琼琅商量过,觉得将士们也是凡人,需要合理的放松。”

    “当然,文艺兵现在还没有正式组建,目前只是我们的一个设想。可能组建后会遇到一些困难,不过我们相信,大家同心协力之下,一定能克服万难。”

    范栗眉头紧锁,想到自家那除了惹是生非之外无所事事的重孙儿,最终他老人家长叹一口气:“也好,只要在范阳城,岭儿始终觉得自己有所依仗放浪形骸。跟着你们二人若是能帮上忙也是一件好事,只是……”

    温珣知晓范栗的意思,他坐直了身体,眼神真诚道:“师祖放心,论辈分范岭是我的小师侄,我会好好关照他,不让他以身涉险。”

    范栗不好意思地看向二人,有些惭愧道:“是我教子无方,给你们二人添麻烦了。岭儿顽劣,只要不伤他性命,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秦阙二人离开范府时,随行的部曲们从府中拖了十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范栗这些年收录的孤本,其中不乏兵书和医术。

    范家管事面色难看地站在大门口,当热心的学子询问时,管家一言不发,只低着头一个劲叹气。没多久范阳城就传出了流言:端王仗着自己一州之主的身份,到范家来打劫了。

    很快更加细致的流言传了出去:端王最先去的是居庸关卫家,大将军王迫于他的淫威,被迫给了他三千人马。丢了人马之后的大将军王心情不爽,于是派幽州铁骑护送着端王一行到范家继续打劫。

    学子们气愤不已,一个个撸着袖子恨不得上前和端王部曲们拼了。可是看到铁骑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刃,他们只敢骂骂咧咧几句:“还有王法吗?!”“仗势欺人!”

    温珣根本不在意外面的学子怎么叫骂,智者向来不会被流言蒙蔽双眼,总会有聪明人发现真相。而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群能洞察背后真相的聪明人。

    关上车帘后,温珣笑吟吟对秦阙说道:“师祖这次真要被我薅秃了,这么多兵法和医术,足够我们慢慢消化了。”范栗给的藏书比金银还要珍贵,在这个时代,教育资源才是最稀缺的资源。

    秦阙应了一声:“不止如此,你和师祖还故意放出流言,就是要让幽州剩余的世家知晓:端王连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都不怕,还在他们身上薅到了好处,他们就会收敛一些,掂量着给我们一些好处。”

    温珣惊讶地睁大双眼:“王爷,我发现你进步很快!”

    秦阙对着温珣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温先生教导有方。”

    温珣笑得更灿烂:“是啊,居庸关中的眼线和探子不多,传讯也不方便,可是范阳城有很多世家弟子。我们走这么一遭,他们就要警醒一些了。有时候聪明人会多想,他们会自己在自己脑门上悬上一柄剑。”

    秦阙好笑道:“是啊,他们假象中的我们,就是这柄剑。我若是其他世家的家主,可能现在就会思考:端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我们家?他们到底想要多少好处?给少了惹恼了端王不好收场,给多了自己又扛不住……”

    想到高兴的事情,秦阙的笑容也变得生动了起来:“本王还就不着急,让他们先急一阵。”

    温珣点了点头:“王爷所言极是,就是这个理。”

    闲谈间,崔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王妃,望月楼到了。”没错,端王府一行出了范府后没有直奔城门的方向,反而拐了个弯,直奔城中最大的花楼而去了。

    秦阙顺手握住了温珣的手,声音柔软道:“走啊王妃,让我们去接我们文艺兵第一人。”

    *

    世家弟子发生争执的时候其实没什么看头,他们往往先打一阵嘴炮,看似骂得凶,实则遇到脸皮厚的半点伤害都不会留。如果骂战没分出个彼此来,性情凶的会开始动手,但是他们动手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你揪着我衣襟,我扯着你发冠,你来我往地拉扯一阵。三脚猫功夫抖一抖,抖完了就在众人的劝和下歇手了。

    当温珣和秦阙二人进入望月楼时,范岭和萧家公子的拉锯战已经接近尾声了。即便没有范家人出马,范公子依然全身而退,只是脸上多了两道红痕。

    身上只揣着十两银子的范岭像是打赢了胜仗的公鸡,他双手叉腰笑容嚣张:“呵,和小爷我斗!姓萧的,你回去再练十年吧!和我抢翠娘,呵忒——”叫骂一阵后,范岭整理了一下衣衫,兴致勃勃就要往楼上跑:“哎呀,翠娘,我来了~”

    没等范岭跑到楼上,望月楼的大门中突然涌入了一队身穿甲胄的精兵。将士们身姿矫健,很快占据了有利地势,将惊慌失措的客人逼到了角落。

    范岭也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客人之一,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酒楼大门的方向:“怎么了?外族打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二人携手走到了楼中。一人身穿紫色的袍子,眉眼俊朗身形高大健美,另一人身形稍矮,可眉眼如画,他光是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都抵得过望月楼所有的美人使出浑身解数搔首弄姿。

    这两人来头不小啊,谁啊?逛个花楼还带兵,都是出来寻乐子的,摆什么架子。

    范岭不敢骂出声,只敢蹲着小声嘀嘀咕咕。就在这时,身量高的那人对着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就是他。”

    随即站在范岭身前的两个将士弯腰提住了范岭的两条胳膊,像提小鸡一样将范岭提下了楼。范岭整个人都是懵的,不过他依然不忘问上一句:“这两位大人,不知草民做错了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范岭将一个月中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全部在脑海中翻腾了一遍,越想越迷糊:难道是姓萧的回家搬救兵了?

    不,不对,这些人是幽州铁骑,难道是爷爷说了什么话,得罪了卫椋?!是了,方才他从侧门溜出来时,看见前门外有精兵把守。

    虽然平日里仗着爷爷的身份胡作非为,可范岭毕竟是世家子。此时他面色惨白,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话:完了,卫家终于无法忍受范家了,范家百年基业要毁于一旦了!

    见范岭眼神呆愣,秦阙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他板着脸慢悠悠道:“你就是范岭?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

    范岭眼神绝望语气飘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已经被你逮住了,你说我做了什么那我便做了什么。”

    秦阙冷笑一声,起了逗弄之心:“你方才撞到我的王妃了,我的王妃身娇体弱被你撞伤。你太爷爷说你万死难辞其咎,让我们带走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范岭眼神迷茫地看向了温珣的方向,撞人?他什么时候撞人了?见温珣眼神柔和似笑非笑的模样,范岭焕然大悟。想起来了,方才他揣着银子出门的时候,确实撞到了人。

    天杀的!他在自己家里跑,哪里冒出来的王妃?

    范岭大脑转得飞快,突然间混沌的大脑中灵光一现:端王爷来幽州了!眼前这两人,正是端王和端王妃!

    当他想明白秦阙和温珣的身份后,可怜的范家小少爷两眼一翻险些要厥过去了。都说端王爷最宠爱他的侧妃,他撞谁不好,偏偏要撞了秦阙心尖宠?!

    温珣瞅着翻白眼的范岭,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胆子不行,还得练练。”

    秦阙见怪不怪:“毕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孩子,没经历过风浪,多练练就好。”说罢他抬手命令道:“带走。”

    部曲们得令,拖着已经半晕的范岭出了望月楼。

    幽州铁骑来得快去得也快,将士们飞快从楼内退了出去。目睹这一切的终于敢小声议论了:“好吓人,我的娘耶,我差点尿裤子了。”“可不是,这可是幽州铁骑,先前只是有所耳闻,亲眼所见怎么这么渗人呢……”

    就在温珣和秦阙转身准备离开时,楼上传出了开心至极的笑声:“哈哈哈哈,范岭!你这厚颜无耻之人也有今日!你活该,你成日仗着你太爷爷的名声在外面为非作歹,撞铁板上了吧!哈哈哈哈哈!活该!”

    温珣停下脚步循声看去,只见二楼的栏杆旁边有个脸上挂彩的青年正捧腹大笑。看到这青年,温珣脚步顿了一下,没别的,主要是这青年长得过分俊秀。

    联想到方才管家说的话,温珣若有所思:“萧家子?”

    幽州四大世家之一的萧家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萧家人以容貌和才情出名,这个家族容易出美人。不要小看美人的力量,短短百年的时间,萧家走出去的美人成了家族拉拢士族的关键。牢靠的姻亲关系,让萧家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眼前的青年若是所料不错,应当是萧家人了。温珣侧头对秦阙笑道:“王爷看见那个捧腹大笑的青年了吗?一起带走。”这么漂亮的脸这么会骂人的嘴,不用来搞外交太浪费了。

    秦阙抬头看了看,虽然不明白温珣为什么会对一个满身脂粉的青年青眼有加,但是依然又对身边的部曲说道:“把那厚颜无耻的一并带走。”

    正在幸灾乐祸的萧家子做梦都没想到,就是因为他这一笑,自己也被端王部曲提着膀子塞入了马车中。看着逐渐远离的范阳城,萧家子萧奕紧紧抓着车窗上的铁栅栏,瞳孔巨震。

    温珣将范岭和萧奕关在了同一辆马车中,让这两个犯冲的人面对面尽情发泄着情绪,用他的话说:“将来二人是同僚,有什么话敞开说就是。”然而这二人离开范阳城之后就成了蔫吧的小鹌鹑,别说吵架动手了,两人全程安静如鸡。

    第二天傍晚时分,秦阙等人终于回到了蓟县。一行人没有选择进城,而是直奔蓟县以北的部曲大营。远远的,温珣就听见了马匹嘶鸣的声音,看到了端王府的旌旗在营房上空飘扬。

    正在建设的营房热火朝天,随处可以见到拖拽着木材和石料的马车,能看到赤着膀子正在工匠们指挥下搭建营房的部曲们。太阳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可部曲们就像不知疲倦一般铆足了劲。

    这一切都是因为温珣提前贴在部曲大营进门处的布局图的关系,每一个进大营的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张五尺宽一丈长的营房布局图。这张图上清晰画着每一栋营房的位置,操练场、灶膛、膳食堂、马场、兵器存放处……等等,一目了然。

    对于温珣而言,这图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对于部曲和幽州铁骑的将士们而言,这张图描绘出的画面太美好了。

    为了方便拔营,将士们往往会居住在简单容易拆卸的帐篷中,不大的帐篷中挤上一二十人,晚上睡觉时,翻个身都能滚到同伴身上。半夜起夜回来时,自己的床位说不定就被睡姿不好的同伴占了。

    帐篷夏热冬凉,夏天时蚊虫滋扰,一入帐篷就像上了火炕,同伴们的汗臭味脚臭味扑面而来辣眼睛。冬天时又冻得抖抖索索,手脚上长满了冻疮。

    而现在正在建设的营房,没有帐篷,每一间屋子都是用石头木料搭建出来的宽敞大房间。上下两层的营房被分割成了二十多个房间,每一栋营房只住两百人。这就意味着每十个人就能分得一个大房间。

    最妙的是房间中不是大通铺,而是打了床,宽四尺长七尺的大床。不仅如此,屋子中还有能存放对象的柜子,每一座营房两头还设置了旱厕。终于不用大半夜穿过半个军营去上厕所了!

    秦甲带着幽州铁骑的兄弟们去参观了一下最先建成的那座营房,铁骑的兄弟们伸手一遍遍在大床和柜子上抚摸着,在得知所有将士都能住上这么好的营房后,他们二话不说脱下了盔甲就开始建房子。

    将士们如此卖力,后勤保障当然也要跟上。伙夫们搭建了简易的炉灶,数十口锅日夜炖煮着汤料。只要有人肚子饿了,走到灶台旁边就能喝上一大碗混杂了蔬菜鲜香味美的疙瘩汤。

    神仙一样的日子激励着众人,大家铆足了劲儿,只想着快一点将军营建好,快一些从帐篷里搬到宽大的营房里。

    秦阙环视一圈,发现营房的建设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可以啊!按照这个进度,不用多久,部曲大营就能建成了。果然,人多力量大。”

    温珣笑着应了一声:“第一批搭建的营房有三十五座,不出意外能容纳七千人。日后若是扩营也好安排,我们已经预留出足够的空地了,若是大营全部建好,能容两万人。”

    秦阙环视四周,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大营建成时的壮观模样,他难掩心中激动:“日后若是再建军营,我们就按照现在的营房样式来!建它五个十个!”

    就在秦阙放出豪言壮语时,身后的车厢中传出了崔昊诧异的声音:“哎呀,跑了——”

    温珣二人转身看时,就见范岭和萧奕二人形象全无地向着大营门口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着,口中还在嗷嗷直喊:“休想让我们束手就擒!”“呜呜呜,狗贼,我要回去告诉我爹,你完了——”

    秦阙瞅着两人狼狈的背影,有些没眼看:“他们是不是傻?先前怎么不跑?”都到大营中了,他们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别的不说,守门的将士都能摁住他们。

    温珣哭笑不得:“王爷你要理解,孩子没见过世面,多练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