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坏种 > 60-70
    第61章

    薛野望着眼前肖似故人的男子,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死了吗?”

    而被称作是宋邈的男子在看清了薛野的长相之后便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向着一边撇过了头,极力隐藏起了自己的面貌,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变得瑟缩,像是这样就能隐藏自己拿庞大的孕肚一般。

    男子明显有些心虚地对薛野说道:“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宋邈。”

    旁人若是遇见认人被否认的情况,或许尚且会犹豫上片刻,但薛野压根不吃这一套,他不依不饶地说:“屁,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薛野的声音可能大了一些,竟吓得宋邈缩了缩脖子,俨然就是一副小媳妇受气敢怒不敢言的状态。

    按照之前宋邈的性格,薛野也要是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被打了。但今日,宋邈听了这话,却只是委屈地瘪了瘪嘴,连出声反驳都不敢。

    可以想见,宋邈流落在外的这段时间,被生活锤炼了不少。

    但装可怜对薛野可没用,他威胁宋邈道:“快说,不然徐白的剑可不长眼。”说着,薛野示意宋邈看向还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黑剑。

    薛野虽然收剑走到了宋邈的面前同他说话,但是徐白却没有。此刻,徐白依然站在宋邈的身后,用玄天架着宋邈的脖子。

    “徐白?”从薛野口中听到这个久违名字之后,宋邈突然抬起了低垂的头颅,他的眼眶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裹挟着浓浓的恨意。

    宋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他甚至都没有管架在脖子上的剑,猛地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徐白,恶狠狠地说道:“徐白!果然是你!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说着,宋邈变要伸手去掐徐白的脖子。

    玄天锋利的剑刃宋邈的脖子上留下了浅浅的血痕,再深半寸便可直取他的性命。

    但宋邈浑然不在意,他一心只想与徐白同归于尽。

    只是,宋邈虽然声势浩大,但却根本没能对徐白造成任何的实质性伤害。从宋邈的行动便可以看出,他的金丹被破之后,并没有找到恢复修为的办法,与一般修士相比,他的动作明显迟缓许多。徐白甚至都不用还手,他只是带着玄天后退了一步,宋邈便因为重心不稳而自行倒在了地上。

    倒地之后,宋邈便立刻好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地上,双目垂泪,更因为那看上去已经有七八个月大的孕肚,而显得弱柳扶风。

    至此,事情便逐渐开始显现出吊诡的地方——若说宋邈还是当年那个欺行霸市的纨绔,那想要问话,薛野和徐白只要打到他招供便是了,两人对此事驾轻就熟,必然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可如今宋邈一旁身怀有孕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却显得薛野和徐白更像是在欺凌弱小。

    还好薛野的道德底线低,不然此时他便应该已经开始内疚了。

    薛野等宋邈哭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停下的打算,这才不耐烦开口问道:“别来这套。问你话呢,你要是还想离开这里的话,就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了薛野的话,止住了哭声,转而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抬头看向薛野。他苦笑了一下,说道:“离开这里?我现在这个样子,离开了这里,这还能去哪?”

    宋邈原本也是在上清宗呼风唤雨的人物,他本身天赋不差,更是凭着他那地位卓然的父亲日日指使着薛野端茶倒水。可自从被徐白一剑废了金丹之后,便成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宋邈那无用的自尊心让他在得知自己的金丹被毁之后,便毫无计划地便独自离开了上清宗。到最后,还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宋邈心中只觉得无言面对旧时旧人,就是凭着他如今这副身子,他也没脸出去见人啊。

    不如烂死在这薄命司里,一了百了。

    见宋邈看向自己的肚子,薛野便立时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适时说道:“你只管说你想不想走,旁的你就不用担心了。若是你担心……”薛野顿了顿,看向了宋邈的肚子,“现在修真界跟你一样怀胎十月的男子多的是。”

    多的是?

    听了这话,原本还痛苦不堪的宋邈猛然抬起了头,看着薛野,惶惶不安地询问道:“真,真的吗?”

    不知道为何,哪怕有天大的苦难,在得知自己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无端被消解上许多。

    薛野道:“当然是真的。”

    怕宋邈不信,薛野还特地走到了徐白的身边,指着徐白对宋邈说道:“不信你问徐白,徐白什么死德性你也是清楚的,他总不会骗你吧。”

    如同应和薛野的话一般,徐白漠然地点了点头。

    听了这话,宋邈不由地喃喃自语道:“所以,她真的成功了?”

    薛野敏锐地捕捉到了宋邈话里的重点,抓紧向宋邈询问道:“谁?”

    宋邈刚要回答薛野的问题,几人就乍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女子的调笑声。

    有人来了。

    宋邈当即闭上了嘴,急匆匆地对薛野和徐白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你们跟我来。”

    说完,宋邈带着徐白和薛野七拐八绕,终于避开了所有人拐进了一件小院子。宋邈似乎是在听见薛野的话之后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连走路的步伐都比之前快上了许多。

    看着伸头往外左右观察,确定没有人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院门给落锁的宋邈,薛野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说的‘她’是谁。”

    宋邈转过身,欲言又止地看向了薛野,似乎显得不知如何开口。

    薛野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的‘她’,是不是阿芜?”

    宋邈听了这话,显得很是吃惊,他道:“你也认得阿芜?”

    看他这个反应,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薛野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认得不认得的,我还差点为她侍寝呢。”

    谁料薛野刚刚说完这句话,就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脖子一凉,他警惕地回头查看,却发现自己的身后除了面无表情的徐白之外,一无所有。

    “奇怪了。”薛野忍不住在心里直犯嘀咕,“难道是着凉了?”

    而另一头,受到薛野的影响,宋邈已经开始讲述起了他的故事:“那是我离开上清宗之后,想本想找个深山老林了结性命的,却不想还没找到地方,便被一伙散修给盯上了。”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修真界中的散修,无门无派,也没有固定的天材地宝来源,若是心性纯正的,便会选择终日奔波在凶险的秘境之中,自给自足。但若是心术不正,则免不了走上一些歪路,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怕的是,修真界中心术不正的散修,并不在少数。

    劫掠,便是想要走捷径的散修最常做的事情。

    宋邈在离开上清宗以前简直就是笼中的金丝雀,不知世情疾苦,只知伸手讨要资源。盖因活在上层的人并不需要争夺资源,他们从出生起所能看见的,便只有被双手奉上的宝物,所以才可以轻易转身嘲笑底层的人,终日为一些蝇头小利打生打死。

    何不食肉糜,大抵如此。

    而当宋邈脱出了这个金笼之后,他依旧习惯性地穿着华贵的织物,腰挂着罕见的法器,却不想他用这一派作态走在外面的时候,简直就是把“快来抢我”四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

    四周的散修都像是看见了肉块的猎狗一般闻风而至。

    宋邈现在想想那段经历还觉得心有余悸。

    他道:“幸好阿芜救了我。”

    听到宋邈这么说,薛野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也就是说,当年在淮水发现的所谓“宋邈的遗体”,实际上是强夺了宋邈的宝物之后遇难的散修,因为被水泡的时间太长了,面目全非,这才会被误认为是宋邈本人。

    又因为这个乌龙事件,导致宋思远发了疯,而薛野与发疯的宋思远打了一架之后,直接叛逃下了山。

    想到此处,薛野不由地暗暗啐了一口:“真是他娘的无妄之灾。”

    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薛野还是专注起了眼前的事宜,接着向宋邈询问道:“所以,阿芜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从宋邈的说法来看,那水月观音曾救过他一名,算不得什么坏人,可是眼下——

    薛野打量了一下宋邈所在的这个院落,偏僻且荒凉,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说好听了是宋邈住得简陋,说难听,这水月观音不就是将宋邈幽囚在这人迹罕至之处了吗?而宋邈,也很明显是被那血肉灵芝给寄生了……

    如此来看,要说那水月观音却也不像个好人。

    想到这里,薛野立刻继续追问道:“然后呢?她救了你之后,又为什么把你变成了这种样子?”

    宋邈谈了一口气,说道:“我金丹已毁,体内灵力横行,本便是将死之人,阿芜却说她如今要找的正是我这样的人,问我愿不愿意帮她。我点头之后,她便取来了一件鲜红的物什让我吞下,我依言照做之后,体内乱窜的灵力竟全都被镇压了下来。只是那物什日渐增长,搅得我腹内苦不堪言。最后,更是因为灵力不继,险些被活活吸干。”

    这血肉灵芝竟然这般霸道!

    “那你最后怎么活下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宋邈不由地红了脸,说道:“阿芜为了救我,便收我……做了她的炉鼎。”

    说到这里,宋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一般,露出了个甜蜜的笑容,而后对着薛野和徐白强调道:“我与阿芜是真心相爱的。”

    闻言,薛野不由地冷哼一声,他毫不吝啬地将一盆冷水尽数浇在了宋邈的头上,道:“真心相爱?那你可知道阿芜的底细是什么,真名叫什么?家里几口人?曾经做过什么?”

    这一连串的提问将宋邈问得愣住了,只见他呆呆地盯着薛野看了几秒,而后嗫嚅着嘴唇说道:“我……我只听她说过她之前嫁过人,丈夫待她不好,她便与丈夫和离逃了出来,她也同我说过她和她的前夫,有过一个孩子。”

    这便是宋邈知道的全部了,薛野还想问些旁的什么,宋邈确实一样也答不出来了。

    末了,宋邈低下了头,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道:“我与阿芜是真心相爱的。”

    这话他在凄冷的小院里,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可是除了他肚子里那一团叫人闻风丧胆的血肉灵芝之外,再无旁人听到过。

    却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徐白突然开了口。

    他问宋邈,道:“你刚刚说的‘她真的成功了’,又是什么意思?”徐白话里的重音放在了“成功”两字上。

    薛野这才如同被提醒一般想起宋邈之前说过的话——若要用到“成功”二字的话,前提必然是有一个亟待成功的计划才对。

    初见的时候宋邈心绪激荡,尚且还有几分胆子敢与徐白鱼死网破,如今冷静下来之后,许是因为曾经被徐白废过金丹的关系,一听徐白说话就不可避免地有些犯怵。

    徐白一开口,宋邈便下意识地往薛野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斟酌着字句,对面前这个气势更胜从前的徐白说道:“这件事我起先以为阿芜不过是在开玩笑,不曾当过真。但你们一提,我便想起阿芜曾经同我提起过,她要……要向世上所有的男人报复,让他们尝尝世上最锥心蚀骨的疼痛。”

    报复所有的男人?也就是说,阿芜最终的目的,是要打破修真界来之不易的宁静。

    只是这方法——

    薛野忍不住感到头疼。

    事实上,修真界每隔几年都会涌现出几个想要灭世的奇才。毕竟修士嘛,全是一群活得又长、本事又强的人,这种人只要精神状态一不稳定,就容易干出一些危害天下苍生的大事来。

    但薛野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这么倒霉,只是想赚点外快,搞几颗养灵丹吃吃,也能好死不死地遇上一个灭世大能,更离谱的是,这个灭世大能选择的报复社会的办法,是培育一种蘑菇,进而让世上所有的男性修士都体验一把生孩子的痛苦。

    薛野感觉额角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他不由地从内心里发出了一句感慨:“这该死的修真界,难道就没有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吗?”

    第62章

    薛野听宋邈说完这个故事后, 第一反应是:“要不然就别管了吧。”

    毕竟这事本来听起来便是一地鸡毛,况且一个用“让男人生孩子”的办法当灭世手段的人,心眼能坏到哪里去呢?

    薛野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浑水摸鱼,隔岸观火,由得徐白一人出生入死。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薛野自己给否定掉了,因为仔细想来,薛野自己也是男人,真的放任血肉灵芝不管,等到这东西充斥着修真界的那一天,早晚薛野的肚子里也能揣上蘑菇。

    薛野向来奉行一个原则:旁人的事情可以不管不顾,自己的事情必须重拳出击。

    想到这里,薛野立即摩拳擦掌地向宋邈询问道:“阿芜收藏母菌的地方在哪里?”

    宋邈自从来了这薄命司就待在这座小院里,哪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宋邈实话实说:“只是见过有人用板车往后山拉过什么东西。”

    薛野记得,从寒山镇出发的时候,薄命司的人便是用板车拉的人。

    于是薛野当机立断地对徐白说道:“走去后山。”

    宋邈一听两人要走,当场急了。他顾不上害怕,往前走了半步,急切地询问道:“你们去后山了,那……那我呢?”

    薛野闻言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怕什么,还能不管你了不成?现下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暂且留在此处。等我们的事情办妥了,定然是会带上你一起离开的。”

    宋邈看上去有些犹豫,显然他也并不是很相信薛野:“真的吗?”

    薛野笃定地说道:“自然是真的。”

    薛野虽然生平撒过无数的谎,但今日说的却句句属实。

    因为把宋邈送回上清宗,是一项不错的报复手段。宋思远向来最宝贝宋邈这个独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光成了炉鼎,肚子里还怀了蘑菇,岂不是当场就能被气炸。薛野与宋思远又有旧怨,这等好事怎么能错过,自然更是应该想方设法把他怀孕的儿子全须全尾地送还回去,最好还要让宋思远亲自给他的宝贝儿子接生。就是怕宋思远一气之下又短命上几年,那便得不偿失了。

    毕竟,痛快地死哪比得上痛苦地活呢。

    薛野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宋邈一个修为全无的“孕妇”,就算不同意也没有什么旁的阻止手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野和徐白朝外走去。

    临走的时候,薛野落后了徐白半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看着身后的宋邈,询问道:“阿芜是怎么把那血肉灵芝放到你肚子里的?”

    宋邈被他问得一愣,而后回忆道:“她当时,将一朵赤红色的蘑菇揉碎在了我的面前,叫我使劲闻味道。”

    味道?

    难道这血肉灵芝是通过气味传播的?

    薛野不由地好奇道:“那么,那东西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宋邈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没有味道。”

    就像是在闻一团棉花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薛野闻言,朝宋邈点了点头,而后一边思索一边赶上了已经跨出门口的徐白。

    徐白见他出来,二话不说便御剑飞了起来,二人飞行的高度不低,恰好能避开薄命司中其他人的视线。

    在往后山赶的路上,薛野也没停下琢磨着血肉灵芝的事情,他忍不住跟身边唯一的活人徐白搭话,道:“你说,阿芜不会真的以为,能靠让男人生孩子就覆灭整个修真界吧?”

    徐白虽然两眼目视前方,但嘴上却不咸不淡地提醒起了薛野:“血肉灵芝脱离宿主之后,会让宿主暂时失去一段时间的灵力。”

    言下之意,如果修真界的所有男人都被血肉灵芝寄生了的话,那么只要有心人时间掐得够准,就可以同时让所有修士都一齐失去灵力,变得毫无还手之力。

    到时,还不是任凭有心之人为所欲为吗?

    这也正是上清宗对这件如此荒诞的事情这么上心的原因。

    “上清宗如此看重这件事情,却将徐白和楚平派了来,想来对着两人极为信任。”

    想到这里,薛野看着御剑飞在自己前方的徐白,阴阳怪气地道:“听说最近,修真界的那些人都开始叫你玄天剑君了?名头不小啊?”

    三年不见,徐白修为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到了元婴后期,隐隐有冲击化神期的架势;而薛野由于资源匮乏,哪怕夙兴夜寐,也只堪堪将修为提升到了元婴中期。这点在御剑上便能体现出来,徐白的剑明显比薛野的剑快上了半个剑身,薛野已经尽了全力追赶,却始终弥补不了这一步之遥的差距。

    虽然听薛野的语气里体现不出一丝一毫的急迫,反而趾高气扬,说得如同兴师问罪,但其实,薛野的心内早就已经气急败坏了。

    “该死的,照这么下去,我和徐白的差距岂不是越拉越大?”

    前方的徐白没有理会薛野的挑衅,只是沉默地御着剑。

    薛野看着徐白那挺阔的背脊,放任心中的黑暗情绪涌上心头,慢慢地,一个并不光彩的想法涌上了薛野的心头。

    薛野还在东想西想的时候,后山便到了。

    事实上,血肉灵芝的母菌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难找。它们就在后山的树林里,靠近一片安静的湖泊。阳光透过乔木的缝隙,如同一缕缕绸缎一样洒落在厚厚的青苔上。

    可如此美丽的地方,却诡异地坐着好几十个年龄层不同的男人,他们衣衫褴褛,头发打绺,看得出有很长的时间没有清理过自己了。事实上,别说清理自己了,从他们身体旁边杂草的生长状态来看,他们甚至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过位置了。

    他们的眼睛呆呆地目视前方,嘴角挂着晶莹的唾液,一副痴傻的样子。最可怕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顶上,都顶着一颗或大或小的赤色蘑菇。而这些人中,竟还有几个薛野的熟面孔熟面孔,正是不久前还同薛野和黎阳一道在酒楼里报名的那群“歪瓜裂枣”。当时在酒楼里的时候,这些人明明还个个都能言善辩的,没想到如今却全都成这样。

    不用说,肯定就是长在他们头上的赤色蘑菇引起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些赤色蘑菇应该就是母菌了。

    薛野看着这些人,不确定地说道:“这些人不会是死了吧。”

    徐白往前靠近了两步,保持着一段距离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片刻后,他道:“这些人的胸腔尚在起伏,明显还是活着的。”

    薛野落后他两步,躲在徐白的背后,伸长脖子默默观察着。他不敢离这些人太近,生怕他们会突然暴起咬人。

    薛野离徐白有些近了,导致徐白都不自觉地侧过头看他,道:“怎么,你怕?”

    只是把徐白当做盾牌的薛野听了这话显得十分不服气,道:“你才怕呢。”

    说着,薛野退后了两步,又接着问道:“不是说,这血肉灵芝喜欢吃修者的灵力吗?但我先前见过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不光寄生对象不一样,连寄生的位置也全然不同。

    徐白闻言,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看来这母菌和血肉灵芝的生长条件完全不同,需要以凡人的血肉做条件。”

    “那他们不吃不喝怎么活下来的?”

    “应该是服用了什么辟谷的丹药。”

    两人正在讨论着呢,却见突然吹来了一阵不小的山风,而那群培育母菌的人中,竟然有一名男子头顶上的蘑菇竟然被这风吹动,凭空从那人的头顶上掉了下来。

    伴随着那赤色蘑菇的哐当落地,原本培育蘑菇的那名男子也如梦初醒一般眨了眨眼睛。

    只见原本还痴痴傻傻的男子竟然好似一下子恢复了清明一般,“噌”地一下站来起来,他望向面前的薛野和徐白,问道:“我娘子呢?”

    薛野让他问得一懵:“什么娘子?”

    那名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片痴迷的神色,道:“我刚刚我分明还与我的娘子在一起。我娘子与我十分恩爱,昨夜还说要给我生个孩子。我今早出门耕地,怎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出现在了这里?你们使得什么妖术?快将我娘子交出来!”

    薛野看看那名不停叫嚣的男子,又看看落在地上的那朵赤色母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野于是指了指地上的母菌,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对那名男子说道:“喏,你的娘子。”

    男子低头,却只在地上看见了一朵赤色的蘑菇。他将那蘑菇捡了起来,左看右看,却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只能疑惑地说道:“这不是蘑菇吗?”

    薛野坦然道:“对啊,这就是你娘子变得,你娘子其实是千年蘑菇精,你往身后看看,这些人都是你娘子抓来的。”

    那男子闻言,回头一看,便看见乌央乌央的人群头顶蘑菇坐在树林之中。他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连手上的蘑菇也握不住了,随手一人,便逃也似地往下山的方向跑去了。

    薛野见着了那名男子的丑态,笑得十分开怀,他一边坏笑,一边展开一张绢布,隔着绢布将那蘑菇捡了起来,朝着那名男子脱逃的背影说道:“喂!你的娘子!”

    却不想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那名男子竟是跑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而薛野笑够了之后,看了看手里的蘑菇,又看了看背对着他,正在查看着没能清醒的那些人的徐白,心中的恶念再次涌现了出来——他记得,宋邈说过,将这蘑菇碾碎了,给人闻一闻,便能使人怀孕。

    于是,薛野看着手里的蘑菇,装模作样地惊讶道:“徐白,这蘑菇好像有些奇怪。”

    薛野说着,便举起了手中的蘑菇,想要靠近徐白的脸。

    却不想下一秒,徐白好似有准备一般,眼疾手快地便赶在薛野动手之前反身握住了薛野的手腕。只见徐白的手掌微微一用力,薛野便疼得握不住手中的蘑菇了。

    蘑菇掉在了地上,但是徐白却没有做罢。他就这握住薛野手腕的架势,顺势用另一只手一把掐住了薛野的脖子,将他重重抵在了树干上。

    徐白说:“你以为你的小心思永远都能管用吗?”

    虽然干坏事被抓包了,连脖子都落入了徐白的手里,但薛野丝毫没有应有的恐惧。他恶狠狠地盯着徐白,没有丝毫悔意地低喝道:“放手!”

    第63章

    徐白对薛野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他皱着眉头,用凌厉的眼神看着薛野,那表情与其说是对薛野想要偷袭自己的事情感到气愤,不如说是早有预料般地淡定。

    而薛野作为施暴者,不光没有丝毫的心虚,竟然还表现出了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他不忿地看着徐白,他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的主张:“放手!”

    虽然薛野的脖子和右手被徐白禁锢住了,但他的左手还处在自由的状态下。于是,薛野便用自己的左手用力地去抓挠徐白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结果当然是蚍蜉撼树。

    元婴后期修士的皮肤堪比精钢,便是一般的刀刃都砍不断。

    但好在徐白确实也没有要掐死薛野的打算,片刻之后,徐白就直接松开了薛野的脖子,而后,趁着薛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白长袖一拂,一道闪着银光的锁链便从徐白的袖口钻了出来,如同一尾小蛇一般死死攀上了薛野的躯体,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光芒散去,薛野身上多了一条银色的锁链,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严严实实。

    而在薛野看来,就是不过面前银光一闪的功夫,他的身体就被捆上了。

    薛野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身上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薛野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从来没见过。

    徐白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专门用来治你的东西。”

    事实上,这银色锁链可不常见,这东西名叫缠魂锁,据说与缠丝缚同源,只要被这东西捆住,便是大罗金仙也插翅难飞。相传,曾经有一个大乘期的大能,被这缠魂锁锁在了一棵古木上,强行挣脱不得。随着那古木的生长,等后人发现再发现那大能的时候,他已经长进了那棵树里,与古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割不了了。

    这缠魂锁可不是一般东西,徐白为了弄到这东西吃了不少苦头,但如今看来,倒也值得。

    锁链与薛野,确是极为相称的。

    而已经被锁上的薛野自然不懂徐白脑中的众多弯弯绕绕,他只是看着身上的锁链,在心中暗暗揣度道:“坏了,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徐白这小子身上,又是囚珠又是锁链的,不知道究竟还备着多少不曾展现出来的宝物,就等着一一试验在自己身上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是薛野果断递出了一个台阶,道:“我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开个玩笑?”徐白看向了掉在地上的那朵赤色母菌,问道,“哪种玩笑?”

    “让你怀孕的那种玩笑。”薛野在心中如是想到。

    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薛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说完,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般,薛野还配合地干笑了两声。

    但看得出来,徐白并不觉得这个玩笑有多好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冷漠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不等薛野回答,徐白接着说道:“既是如此,不如我亦同你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吧。就像这样——”

    这么说的同时,徐白将两指并拢,抵上了薛野的下颚,他的手指沿着薛野的食道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了薛野胸口上方约三寸的地方。

    徐白不咸不淡地对薛野说道:“让你吃下那赤色的母菌,然后那血肉灵芝便会在你的肚子里生根发芽。”

    徐白一边说着一边操作着自己的手,让手指不断顺着薛野的肌肤不断下移。那手指一路向下,来到的薛野的肚脐上方。徐白停了下来,他摊开了手掌,拢上了薛野的腹部。

    徐白说:“接着,那东西便会在你的腹腔之中扎下根来。”

    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的手还停在薛野的腹部没有动,他的体温比薛野要高上不少,手上的热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了薛野的皮肤上,让薛野腹部的肌肉也跟着一起变得发烫。那一刻,薛野觉得自己腹部的存在感变得尤为强烈,让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肚子里可能真的被徐白放入了血肉灵芝”的错觉。

    而徐白依旧没有停下他的叙述,他的手开始绕到薛野的腰侧,朝着薛野的臀部移动。

    徐白接着说道:“最后,等到十个月以后,这些血肉灵芝便会撑开你的后窍,如同婴儿一样呱呱坠地。”

    徐白垂着眼帘,一边用手专心地在薛野身上游走,一边为薛野讲解着被血肉灵芝寄生之后身体将会产生的变化——

    “到那时候,你的行动会变得非常艰难,原本坚实的胸肌会变得柔软,经历磨难的谷道也会变得难以合拢。只能每天都躺在床上,等着……”

    等着什么?

    但徐白没有说下去,他止住了话头,垂眸看着地面上的那朵母菌,眼睛一眨也不眨。

    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

    也是在那一瞬间,动物的本能占据了薛野的大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薛野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让徐白继续这么想下去了。

    于是薛野赶紧出声打断了徐白的思考:“徐白,你敢!”

    尽管薛野的语气依旧凶狠,却实际上却已经是色厉内荏了。

    要知道,虽然旁人都觉得徐白既正经又正直,但薛野却只觉得徐白根本就是道貌岸然,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毕竟,徐白曾经为了向宋邈复仇,就当着整个上清宗的人的面,一剑废掉了宋邈的金丹。

    不留余地,不讲情面。

    平常人根本做不到这个份上。但徐白不光睚眦必报,还喜欢赶尽杀绝。若是真的把徐白得罪得狠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也是薛野在坑徐白的时候从不手软的原因。薛野很清楚,要是不能将徐白斩草除根,那么徐白迟早会死灰复燃,甚至加倍偿还。

    但徐白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他的手坚定不移地行进着,笔直地往他口中所述的,血肉灵芝将会脱胎而出的地方而去。

    这回薛野是真的急了,他刚刚才在孽海情天中让徐白给打了三巴掌,到现在那处还在胀痛,如今徐白又要伸手关照,薛野简直是怕极了:这家伙心狠手辣,弄不好是打算彻底打废了自己。

    情急之下,薛野难得地服了软:“你别!我错了还不行吗!”

    听了这话,徐白的手果然停住了。

    得到了喘息之机,薛野赶紧趁热打铁,他生怕徐白又像上回那样,张口就问自己“错哪里了”,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徐白,便用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徐白的嘴。

    薛野说道:“我不该跟你对着干。”他努力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诚心悔过了一般,说道,“徐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太长时间没见你了,想开个玩笑同你再熟络熟络,绝对不是想要害你。”

    才怪。

    薛野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违心的话。他需要极力忍耐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恶寒,勉强把糊弄徐白的话说完。薛野努力扮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看向徐白,希望可以将徐白给稳住。

    薛野在心中盘算着徐白可能会说的各种话,并预设起了各种各样完美的应对方法。

    没想到,徐白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是吗,你有多长时间没见我了?”

    “啊?”

    薛野成功被问懵了,他心道:“这徐白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薛野自从离开上清宗之后,不是忙着修炼就是忙着赚取天材地宝,哪里有空算日子。他只能估算了一下大概时间,道:“三年多吧。”

    再说了,正常人哪会去算这个时间?

    却不想下一秒,薛野便听见徐白克制而又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道:“一千一百七十五天。”

    竟然还真有这么无聊的。

    薛野赶紧殷勤地拍起了徐白的马屁:“哈哈,你记性真好。”说着,薛野假笑着看向了徐白,却陡然发现徐白的眼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眼神冰冷地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嘚,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于是薛野复又转变了策略,他立马憋出了两滴眼泪,装出一副伤怀的样子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徐白当然不可能薛野那拙劣的演技所蒙蔽。他望向了薛野的那双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两滴被硬生生挤出来的眼泪;而后,是躲藏在眼泪后面的算计。那算计明晃晃的,像一把刀子一样摆放在薛野的眼神里。但哪怕明知道只要给薛野任何一丝喘息的可能,那刀子便会让自己头破血流,徐白却依然还是不自觉地每次都想要再给薛野一次机会。

    纵他,容他,放虎归山。

    就算吃过了苦头,徐白依然偏爱着看薛野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比火炽热,比血鲜活。

    有时候徐白觉得自己大抵是上辈子杀业造得太多了,才会这辈子不幸遇上了薛野。

    而没心没肺的薛野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博取徐白的同情:“你权且放心,以后你往东,我绝不往西,你……”

    徐白则干脆利落地无视了薛野那些夸张而又违心的表演:“噤声。”

    一声令下,薛野便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徐白又道:“闭上眼睛。”

    这没头没尾的命令弄得薛野摸不着头脑:“啊?”

    徐白冷脸看他,问道:“不是说都听我的吗?”

    薛野只能照做:“哦。”他不甘愿地闭上了眼睛,心想着,“徐白又要搞什么鬼?”

    但薛野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徐白有什么动作。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冠的声音传到了薛野的耳朵里。他感到有些疑惑,于是悄悄地将眼皮睁开了一条缝,打算暗中观察徐白的动向。

    却不想映入眼帘的正是徐白面无表情盯着他的脸。徐白精准地与薛野四目相对,目光正对上他悄悄张开的那条缝隙,像是早就预料到薛野不会乖乖听话一般,徐白正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乍然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薛野离被吓个半死简直只有一步之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趁着徐白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之前,又快速地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甚至用力得连眼睑都被挤出了褶皱。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里面。

    徐白静静地看着薛野的那张脸:在那双充满谎言的眼睛闭上之后,薛野无端看起来乖顺了许多。但另一方面,在失去了那双狡黠的眼睛之后,这张脸也变得不再那么生动。

    薛野的那双眼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让人禁不住又爱又恨。

    想到这里,像是为了防止薛野偷看一般,徐白伸了出手,默默地遮住了薛野的眼睛。然后,徐白低下头,在自己遮住薛野眼睛的那只手背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第64章

    话分两头,就在徐白与薛野纠缠不休的时候,楚平和黎阳那边的进展也算不上顺利。

    从离开孽海情天开始,黎阳就什么都不跟楚平说,只一个劲地带着楚平在薄命司中东逃西窜,美其名曰避人耳目。他既不通知楚平要去哪里,也不告知楚平他们在找什么,导致十分想帮忙的楚平只能跟在黎阳后面干着急。

    终于,在黎阳带着楚平再一次从一扇窗户翻进一间无人的房间之后,楚平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了准备观察屋内环境的黎阳,认真地询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从前在上清宗一同学艺,乃至是一起去东海秘境的途中,黎阳都表现得十分有耐心,他会不厌其烦地回答楚平的问题,还会在薛野刁难楚平的时候偷偷给他提供正确答案。

    但如今,恢复了真实身份的黎阳如同褪去了一层皮一般,露出了冷漠的内里。

    他言简意赅地对楚平说道:“你不用管。”

    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暂且不论他们如今是同伴,便是同行的陌生人,在前路不明的情况下互通下有无也是应该的吧。

    楚平有些不满,但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对黎阳解释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忙?”

    却没想到楚平的好意只换来了黎阳的一句:“我并不需要帮忙。”

    这样的话,楚平自然是不信的。

    楚平据理力争道:“你骗人,你如果真的不需要帮忙,又怎么会带着薛师兄一起来?”

    但黎阳却没有回答楚平的打算,他已经转过了身,开始观察起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黎阳不说,楚平便只能自己想,但他天生就不是个动脑筋的料字,抓耳挠腮半天也没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

    楚平心想:“要是薛师兄或者小师叔在这里就好了,他们想事情总是特别快,每次我连问题都听不明白的时候,他们总是能一句话就把解决办法都给说清楚。”

    可惜,薛野和徐白都听不见楚平的呼唤,所以楚平只能自己一个人想得脑袋都憋大了。

    而另一边,黎阳已经粗略地将着屋子里的陈设看了一圈:简陋却舒适。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多么重要。

    不重要就意味着,这屋子里既不危险也无法得到有用信息。

    也就是说,黎阳可以选择带着楚平立刻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但黎阳并没有那么着急,他抱臂看着楚平,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做算术题的猴子一样。

    说实话,从认识楚平的那天起,黎阳就觉得,楚平并不适合修仙。

    修仙,说好听了是求长生,说难听了,其实就是人吃人。修者想要爬到最高处,就必须处心积虑地去争夺天地间本就稀薄的资源,一个人修成了,便注定有更多的人修不成。灵气、法宝、机缘……修行的本质,便是将旁人的毕生努力一口吞下,而后全部变化成为修者自己的寿数。

    就拿上清宗举例好了,上清宗屹立近千年,每十年便有数以百计的新弟子入门,但数百年下来,能走到修真界顶端的寥寥无几,能叫得上名号的,便只有一个伯清和一个仲简。

    其他上清宗的修者去哪里了?

    说到底,能活下来,且活得很好的,哪一个能是善茬。

    楚平太正直,也太痴傻,他在人吃人的世界里活不下来。没人会告诉他残酷的真相——他就算努力到最后,也只能沦为别人的垫脚石。

    但这样的话,上清宗的师长不会跟楚平说,薛野和徐白也想不到跟楚平说。修真界更像是巨大的染缸,楚平就像是在染缸边缘负隅顽抗的白纸。每时每刻,都是如履薄冰。

    但“白纸”并不知晓,“白纸”甚至还在朝着黎阳挥舞自己的手掌,试图唤起黎阳的注意:“说呀,你为什么说你不需要帮助?”

    黎阳没有回答楚平的话,而是突然对楚平说道:“你走吧,回上清宗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成功让楚平本就想不清楚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虽然楚平想不明白黎阳这么说话的来龙去脉,但对于黎阳的这个提议本身,楚平还是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薛师兄要看着你,而且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全身而退?”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话题。

    对话似乎陷入了僵局,到了这时,黎阳才终于明白,对待楚平这样的直肠子,他需要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于是黎阳说:“我不需要全身而退。”

    楚平闻言,禁不住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这叫什么话!

    行走在外,什么天材地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自身安危是重中之重,再重要的东西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哪有人会不想全身而退的?

    楚平不由得觉得有些失落,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薛师兄才能帮到你,而我本事不济,真出了什么乱子,也实在是帮不了你。”

    一个热衷于问东问西的楚平本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一个情绪低落还热衷于问东问西的楚平简直是烦上加烦。

    为了防止楚平继续胡思乱想拖了自己的后腿,黎阳只能透露道:“不是。你不用多想。我找薛师兄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让他来保护我的。”

    楚平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心道:“不是保护?那是为什么?可薛师兄除了使得一手好剑法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了呀,难道——”

    那一瞬间,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他吃惊地看向了黎阳,说道:“你带薛师兄来,根本就是想要薛师兄替你惹出乱子来。”

    黎阳没有说话,算作是默认了楚平的话。

    猜想得到验证之后,楚平感到十分气愤,他怒斥黎阳道:“你根本就是想要薛师兄替你当靶子,你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坏!”

    对此,黎阳显得不可置否,他道:“我本来就这么坏。”

    楚平怒道:“不行,你今天必须把你的目的告诉我,不然我是不会帮你的。”

    说着,楚平向着黎阳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步子迈的有点大,一不小心撞到了身旁案几的一角,案几上的茶具霎时之间全都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声响。

    楚平害怕这声音会把门外的人引来,僵直了身体动也不敢动,黎阳也停下了说话声,看向了一旁紧闭的大门。

    好在,没有人被这声音惊动。

    然而还没等两人放下心来,里屋的床底下却突然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下撞到了床板一样。

    那声音一响,黎阳便二话不说朝着床的方向伸出了手,倏忽间,一根长长的红绳直直地从黎阳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嗖”地一声便钻到了床底下去。

    不消片刻,伴随着一阵清脆而短促的尖叫声,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被黎阳的缠丝缚给勾住了后衣领,硬生生从床底下拉了出来。那名女童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她那莲藕一般短而粗的四肢,试图对抗缠丝缚的拉力,但毫无作用。她害怕极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挣扎还一边大喊着:“放开我!”

    正常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被激起恻隐之心。

    但黎阳是个例外,他可没有尊老爱幼的闲心。

    只见黎阳的食指随意地在空中画了一画,缠丝缚便如同得到了命令一般,在转瞬之间便将那名女童五花大绑,甚至因为嫌弃那名女童哭得太吵,缠丝缚还贴心地将她的嘴也连带着一起绑了起来。

    眨眼之间,那孩子就被绑成了一个粽子,只能哀哀切切地躺在黎阳的脚边不停挣扎蠕动。

    楚平见了,震惊地看向了黎阳,满脸不赞同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防止她告密。”

    楚平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他不可置信地对这黎阳强调道:“她还是个孩子。”

    黎阳很自然地顺着楚平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所以千万不能放过她。”

    黎阳的话或许有一半开玩笑的意思在里面,但楚平多年来听得耳朵生茧的那些大道理,让他不敢苟同黎阳的说话,他毫不犹豫地蹲到了女孩的面前,用手开始拉扯女孩身上的缠丝缚。

    楚平一边拉一边对黎阳说道:“你快解开。”

    黎阳不为所动。

    只要黎阳不想解开缠丝缚,楚平的一切努力就都是浪费力气。要知道,缠丝缚比玄铁还硬,根本不可能依靠人力拉开,更糟糕的是,缠丝缚有一个特点,就是越挣扎就会缠得越紧。

    这直接导致楚平好心办了坏事,因为在他坚持不懈的拉扯之下,缠丝缚开始向内收缩。

    这可苦了被缠丝缚紧紧裹住的女童。

    楚平眼睁睁看着逐渐收紧的缠丝缚在那女童稚嫩的脸颊上勒出了淡淡的血痕。见状,他直接慌了神,他回头看向了黎阳,焦急地说道:“快解开,不解开的话,他会死的。”

    黎阳看向了地上的女童,皱了皱眉头:确实,而且死状不会太美观,但是——

    “但是解开的话,她就跑了。”

    见这种时候黎阳还在迟疑,楚平彻底急坏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气势汹汹地架到了黎阳的脖子上,怒斥道:“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在那一瞬间,黎阳无比后悔答应在行动的时候带着楚平:“唉。”

    天真的人最难缠,而楚平更糟糕,他既天真又愚蠢。

    当剑搁到黎阳脖子上的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楚平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黎阳不放人,他就不会善罢甘休。

    黎阳感到有些苦恼,其实他也可以不放人,而是选择直接杀掉聒噪的楚平。但是想要做到让楚平在临死前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怕是要费上一番不小的功夫。

    权衡之下,黎阳只能选择了妥协。

    他对楚平说:“希望你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黎阳朝着地上不断挣扎的女童伸出了自己的手,瞬间,女童身上的缠丝缚便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听从召唤回到了黎阳的袖子之中。

    而再看那女童,便可看见她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中,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留下了好几道血印子,看上去好不凄惨。

    缠丝缚一撤,堵住那孩子嘴巴的障碍便没有了,于是那女童当即便要张嘴嚎啕大哭。

    幸好,楚平早有准备,他心中记挂着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刚一见到女童有张嘴的迹象就立刻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触碰之后,女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楚平,明显是被吓到了。她满身的血印子,眼睛里又含着泪花,身体不住地发抖,看上去委实有些凄惨。

    楚平心有不忍,于是便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对那名女童说道:“这是上号的灵药,专门用来治疗外伤的,涂上之后就不会留疤了。刚刚那位哥哥不是故意把你弄伤的,你原谅他好不好?”

    说着,楚平将瓷瓶放进了女童的手中。

    那确实是上号的灵药,是楚平用来保命的东西,平常自己受了伤都舍不得轻易使用。就连装药的瓷器,都是一等一上品,入手便可感受到一片难得的细腻温润。

    似乎是手中瓷器的质感太过有人,那女童在拿到那瓶灵药之后,身体竟然真的停止了颤抖,整个人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她不确定地看向了手中的小瓷瓶,又她抬起头看了看楚平的脸,最终,迟疑着点了点头。

    意思是她愿意听从楚平的话,原谅黎阳用缠丝缚伤到自己的行为。

    楚平见她点头,很是开心,他露出了一个憨笑,而后再接再厉地说道:“一会儿我放开了你,你不要叫好不好?”

    楚平毕竟一会儿还要跟随黎阳行动,不能一直捂着女童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成功劝服女童乖乖配合。

    谁料女童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黎阳却抢先说道:“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她打晕过去就行了。”

    楚平闻言,抬起头用谴责的眼神望向了毫无怜惜之情的黎阳,道:“不行,她还小,根本受不住修士的一击。”

    这女童,既是凡人,又是孩子,黎阳和楚平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在不伤到她的前提下将她打晕过去。

    说完,楚平又看向了面前的女童,再次询问道:“你可以办到吗?”

    那女童刚刚听过两人的对话,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见她愿意配合,楚平很是高兴,他心无城府地相信了女孩的保证,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捂住女童嘴巴的手。

    却不想下一个瞬间,异变陡生。

    那女孩直接出尔反尔,在摆脱束缚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径直尖叫了起来:“救命啊!”

    稚儿的声音尖细且嘹亮,简直可以震耳欲聋来形容。

    楚平手忙脚乱地想要接着去捂女童的嘴,但是为时已晚,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便有一群女修一脚踹开了房门,鱼贯而入。

    那群女修年龄各异,却个个凤眉倒竖,她们提着武器朝向楚平和黎阳,怒斥道:“哪里来的歹人,竟然到薄命司来抓小孩子,真是好生歹毒!”

    楚平还想解释:“我们不是——”

    女修明显没有听他解释的打算,手中刀剑眨眼间便已至楚平的身前。

    好在黎阳本就没有抱着和平解决此事的妄念,在楚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快速出了手。一名离楚平最近的女修被缠丝缚成功控制,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调转枪头,对着同伴刀剑相向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连楚平这个榆木脑袋都知道:现下任何出口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楚平索性不再解释,一把抱起了女童。他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提着自己的剑,尽力与黎阳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是在不伤人的前提之下。

    霎时间,一阵缠斗之声在原本不大的房间内响起。

    前来救人的这些女修修为并不高,她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不过元婴初期,在黎阳和楚平的眼里很好对付。半晌之后,最后一名女修撞破门扉后跌倒在了室外,这场战斗也随之平息。

    没想到的是,一场战斗的结束却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透过纷纷扬扬落下的门扉碎片,楚平和黎阳都能清晰地看见门外站着一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美少妇,她轻施粉黛,广袖流裙,虽然算不得年轻,却更显风韵,叫人挪不开眼睛。

    那美少妇面色冷然地看向了室内的一地狼藉,又将目光移向了楚平单手抱着的那名女童,面露不屑地说道:“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不择手段,要拿小孩子做挡箭牌了吗?”

    楚平绝无此意。

    他忙不迭地将女童放在了地上,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打算,是怕刀剑无眼伤了她,才将她贴身保护的。”

    而那女童甫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名美少妇的怀里,哭喊道:“阿芜!”

    美少妇,也就是阿芜,低下了头,抚摸着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阿芜很快就会解决的,你先躲到一边去,好不好?”

    那女童闻言,乖巧点头:“好。”然后便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见女童跑远,阿芜才将视线移回了站在对面的黎阳和楚平身上,她挑了挑眉,说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楚平还没来得及开口否认,却听见一旁的黎阳说道:“当然不是。”他顿了顿,恭敬地称呼阿芜道,“母亲。”

    第65章

    黎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和阿芜的表情都显得十分淡定,似乎两人都不觉得彼此的关系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但楚平听完黎阳的话之后,完全是一副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状态。他看看面前的阿芜,又看看自己身旁的黎阳,十分震惊地再次重复起了黎阳刚刚说过的话:“母亲?她,她,她是你母亲?”

    因为太过惊讶,楚平甚至有些口吃。

    可尽管楚平的表情可以用夸张来形容,也依然没有引起黎阳和阿芜的注意。他们俩完全没有要回答楚平的打算,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向楚平,只是看着彼此的脸,默不作声。

    单看黎阳和阿芜的样子,根本感觉不到母子久别重逢的欢欣,有的只是无尽的冰冷与沉默。他们就这么相顾无言,仿佛只要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良久之后,终究是阿芜率先选择了妥协,她对黎阳说:“你长得越发像你的父亲了。”

    阿芜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既有不舍和怜惜,也有厌恶和仇恨,那些情绪糅杂在一起,显得浓重又压抑。连她眸中潋滟的波光都无法完全遮盖住,几乎要从她的眼眶中满溢出来。

    黎阳没有否认阿芜的话,他漠然地回答道:“我不光长得像他,手段也越发像他了。”

    听了这话,阿芜却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父亲的手段我可太清楚了,他今日若是现身在此处,必然是为了来杀我。他不会容许一个逃离他的人活下去。”

    黎阳就事论事地说道:“父亲前两年便已经知道薄命司的存在了,却从来没有派人来过。”

    听了这话,阿芜挑眉道:“所以,我还应该感谢他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敌意昭然若揭。

    话到这里,便已经是说死了。

    但黎阳没有丝毫的尴尬,他甚至选择在这个时候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是为了‘栖寒枝’来的。”

    对于黎阳的这个目的,阿芜似乎早有预料,她说道:“你知道栖寒枝的来历,也应该知道,我不会给你。”

    “我知道。”黎阳说道。

    “所以我不是奢望您将栖寒枝给我,我本来是打算想办法偷出来的。但如今,偷怕是偷不到了,所以——”说到这里,黎阳眸中的精光一闪,道,“我会自己想办法抢过来的。”

    这本是十分冒犯的话语,但是直到听了这话以后,方才一直面色不善的阿芜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她说:“这倒是有几分我儿子的样子了。”语气里竟莫名地透出了几分欣慰来。

    边说着,阿芜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白的瓶子来。

    那是个白玉做成的净瓶,瓶口被一丛绿色的灵植给封上了。在阳光下,那净瓶晶莹剔透,十分精美。这是阿芜的法器,同时也是黎阳口中的“栖寒枝”。盖因阿芜长长带着这白玉净瓶现身,她的身份才会被人谣传作是“水月观音”。

    只见阿芜把手轻轻地放在了瓶口那从翠绿的灵植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她意气风发地看着黎阳说道:“可是阳儿,你需要知道,便是你父亲想从我手里抢东西,也尚且需要掂量掂量。”

    这便是不打算留手的意思了。

    对此,黎阳淡定地回应道:“我知道。”

    黎阳这么说的时候,无数鲜红的缠丝缚正从他的袖口,领口,甚至裤管底下钻出来,这些红绳如同有生命力的蠕虫一般,围绕着黎阳的身体升腾而起,像是依附着黎阳的无数触手,看上去无比骇人。

    那纠结扭曲的红线围绕着黎阳扩散开来,连离黎阳最近的楚平都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别说楚平了,连阿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故而见识不多的楚平对着这密密麻麻的缠丝缚,不免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饶是见多识广的阿芜,都不免皱起了眉头,道:“你竟然把缠丝缚种进了自己的心脉之中?”

    缠丝缚虽是一件十分强力的法宝,但因为其特殊的炼制过程而导致缠丝缚此物自身的煞气太重。故此,虽然古往今来有无数的修者试图驾驭它,却最终都是功败垂成。本来,黎阳也不能免俗,但他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他割开了自己的心脉,将一缕缠丝缚放了进去。

    自此,缠丝缚便是黎阳,黎阳便是缠丝缚。

    到了此刻,阿芜才终于透露出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担忧来,她道:“你若是不与缠丝缚分开,早晚将会煞气入体,药石枉然。”

    药石枉然?

    听见这四个字,楚平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侧过头,看向了立在他身边的黎阳。

    黎阳却如同早就知道了这惨烈的结果一般,表情十分平静。而黎阳身后的缠丝缚,竟像是有意识一样,猛地发难,径直朝着阿芜冲了过去。

    战事就此一触即发。

    真正打将起来的时候,阿芜也不再手软,她倏地一下打开了手中的小瓶子,骤然间,一阵紫色的云雾从瓶口升腾而出。

    只见那紫色云雾不仅在空中不断变换着形态,甚至在阳光照射下还会折射出不同的颜色。

    再细细一瞧,这哪里是什么云雾,分明就是无数聚在一起飞行的紫色小甲虫,看上去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楚平虽然不怕虫子,但乍然看见这么多虫子聚在一处,说心里不膈应是假的。他忍不住小声对黎阳说道:“你们母子俩的招数怎么一个比一个吓人。”

    言罢,楚平深呼吸了一口,他拔出本命剑来,刚想要投身加入战局,却听一旁的黎阳说道:“你要是不想尸骨无存的话,最好不要往前再走一步了。”

    闻言,楚平紧急收回了自己已经迈出去的脚步,不确定地说道:“你是说,那些小虫子,吃,吃人?”

    黎阳看着那群小虫,喊出了它们的名字:“紫云蛊。”

    “蛊?”

    黎阳点了点头,他示意楚平看向阿芜手中的净瓶:“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那血肉灵芝是什么吗?那东西跟那群小虫是一样的东西,都是她养在栖寒枝里的蛊。”

    阿芜,或者说水月观音,在嫁给魔尊之前曾是世上最天赋卓绝的蛊师。

    鲜红的缠丝缚如同一张大网一样朝着阿芜冲了过去,却在遇见那群紫色小虫的时候被抵挡了下来。两者力量相当,僵持在了半空之中。而一道道缠丝缚顺着黎阳的心念,开始向着四面八方散开,想要找到空隙突围。却没想到那些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小虫动作更快,它们不光追上了逃窜的缠丝缚,甚至还一个个张开了小小的口器,啃噬起了那鲜红的绳索。

    眨眼之间,缠丝缚便被那群紫色小虫消耗掉了一大丛。

    而缠丝缚连着黎阳的心脉,缠丝缚一被吃掉,黎阳亦会受到牵连,他几乎是当即便“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看上去竟是支撑不住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还好楚平眼疾手快,及时撑住了黎阳的身躯。

    阿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万蛊噬心的滋味,不好受吧。”

    阿芜问的是黎阳,紫云蛊如同烟雾一般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现下的她到底是因为战斗的胜利而感到欢愉,还是因为儿子的受伤而感到担心。

    阿芜清楚地知道,缠丝缚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这东西若是碰不到目标的身上,便无法对目标造成威胁。

    黎阳料到了阿芜要用紫云蛊对付缠丝缚,却没料到阿芜养的紫云蛊不光族群壮大了,牙口竟也变好了,连缠丝缚都能轻易吞噬。

    楚平有些担忧地看着不远处那团飘动的紫云,道:“你说这些虫子吃完了绳子,不会转头就来吃我们吧?”

    但转念一想,楚平又觉得不可能:“但你毕竟是她的儿子……”正在这么说的时候,楚平却眼睁睁地看着紫云蛊竟慢慢离两人越来越近,他一把拉住了黎阳的胳膊,惊恐地说道,“咱俩还是跑吧。”

    却不想那紫云蛊似乎听懂了楚平想要逃跑的意图,它们骤然聚拢成了一团,而后如同一柄利箭一般朝着楚平和黎阳冲了过去。

    “糟了!糟了!”楚平架起黎阳就想跑,但他御剑的架势还没来得及摆好,那紫云蛊便已至身前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凌冽的霜寒之气从楚平和黎阳的身后吹来。

    那些紫云蛊虽然见什么吃什么,但是一遇上霜雪,便夏虫遇冰即亡,立时就被冻僵了,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浅紫色的虫子雨。

    而那霜寒之气,楚平极为熟悉,他惊喜地转过头,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薛师兄!”

    薛野听到了楚平都呼喊,却不看他,他一边在嘴上嫌弃着:“不是让你不要喊师兄吗?”一边用目光紧紧地盯着目前的阿芜。

    薛野张口便道:“阿芜,你我好歹相好一场,不如卖我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阿芜却不认这话:“呸,谁与你相好一场。”她刚要抬手打开净瓶继续放蛊,却突然感觉身后传来了一阵凛然威压,阿芜惊讶回头,却见两道剑意凭空袭来,目标正是她手中的“栖寒枝”。

    阿芜矮身避过,便看见黑色的玄天已至身前。

    原是徐白趁着薛野吸引阿芜注意的当口,偷偷绕到了她的身后,打算一举拿下。

    但阿芜亦不是好欺负的,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她的嘴角旋即带上了一抹笑意——她竟然笑着迎上了徐白的剑刃。

    徐白心中觉得有异,却听一旁因为负伤已经气喘吁吁的黎阳大喊道:“别靠近她!”

    徐白闻言,立刻一个闪身后撤,回到了薛野的身前,与阿芜拉开了一段不远的距离。

    薛野皱眉问黎阳,道:“怎么回事?”

    黎阳想要开口回答,但他确实伤得不轻,刚刚那声大喊已经用了不小的力气,如今甫一开口,便只能脱口而出一阵咳嗽声。

    楚平见黎阳这样,只能开口替他补充道:“她是蛊师。”他说完这话后,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还是黎阳的母亲。”

    蛊师常年隐于深山,虽然罕见,却并不是多么难寻,但是——

    “母亲?!”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薛野比楚平还要震惊,他瞪大眼睛看向黎阳,不敢置信地说道,“你竟然让我去勾引你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对薛野这类人来说,也委实有些过于耸人听闻了。

    黎阳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不远处的阿芜率先说道:“就是啊阳儿,你难得带着朋友来看我,不如还是不要再想什么‘栖寒枝’的事情了,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喝杯茶吧。”

    说完,阿芜又摆出一副慈爱面孔,对着薛野等人说道:“我自小不在阳儿身边教导,所以他为人处事有所欠缺,不太明白怎么同人相处,还请几位多多包涵。”

    明明是刀剑相向的场面,在阿芜的叙述下竟显得有些莫名亲切了起来。

    但亲切的表象很快就被黎阳的话语给撕开了。

    黎阳看着阿芜,说道:“是,我不明白。我到今天都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跟父亲分开?他明明把所有美丽的绸缎、所有华贵的首饰都给了您,他对您那么好,从渊城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其实黎阳并不喜欢他的父亲,他甚至对他父亲的许多举动都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此时,他却莫名地说出了和他父亲观点一致的话。

    “他对您那么好,您为什么要逃?”

    阿芜听了这话,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黎阳甚至认为她可能不会回应。

    但阿芜却突然开口了,她说:“爱而不敬,便只是宠。他不是爱我,他是宠我。他如何对他的灵宠,便是如何对我的,那不是爱,至少不是我要的爱。”

    阿芜问黎阳:“阳儿,所以连你也觉得,女修便应当甘愿为了几件美丽的衣服,几套名贵的首饰就束之闺阁吗?”

    黎阳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是说:“可父亲从来没有苛责过您。”

    “嫁给你父亲之前,我可以踏遍山河,恣意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事情。而嫁给他之后,我每日除了修炼,干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绣花。他是没有苛责过我,他对我向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我扮演好道侣的角色。”说到这里,阿芜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掷地有声地说道,“但我不愿意。”

    听到阿芜如此坚定的回答,黎阳罕见地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他近乎质问地对着阿芜说道:“但你与父亲已经相濡以沫二十余载,为什么……”

    阿芜却打断了黎阳的叙述,她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来找我讨要你缺失的童年的吗?”

    当然不是。

    听了这话之后,黎阳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他原本因为愤怒而生动起来的表情渐渐收敛了,如同一只沙滩上的贝类生物一样,好不容易向四周舒展开柔软的内里之后,却又因为经历过一次海浪的拍打,就慌忙地缩回到了坚硬的壳里。

    黎阳又成了那个宛如木偶一样无悲无喜的假面人。

    阿芜见他如此,眼中竟泛起了莹莹的泪光来:“此事,确是我对不起你。”

    阿芜自问这一生对得起任何人,却唯有这个儿子,她从一开始就亏欠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弥补,只是缺失的陪伴无法填补,只能越积越多,等到再回头的时候,稚儿已经变成了少年,牙牙学语已经变成了刀剑相向。

    遗憾无法消弭,只能被尽可能地忽略。而同遗憾一起被忽略的,还有他们之间那越来越稀薄的亲情。

    阿芜不说话,黎阳也不说话。他们俩不说话之后,剩下的三人便突然显得好似是插入旁人家务事中的局外人,无从开口。

    正在这沉默的当口,之前已经躲起来的那名女童突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

    她嘴里大喊着“坏蛋”就只管蒙头往前冲,竟然成功瞎猫碰上死耗子般撞到了薛野的身上。

    那女童的个头只到薛野膝盖的位置,但是她没有丝毫的畏惧,她攥紧了小拳头,不痛不痒的攻击如同暴风骤雨般砸到了薛野的小腿上:“打死你,打死你,叫你欺负阿芜!”

    那女童只是打了个头阵,片刻之后,一大群女修也冲到了场地中央,尽管她们各个都握着兵刃,但明显修为低下,且有好几个女修明显连握剑的姿势都是错的。

    很明显,这些女修并不善于战斗。

    但她们无所畏惧地站在了阿芜的身前,各个目露凶光地看着薛野等人,道:“尔等贼匪休要猖狂!今日,我们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断断不会让你们动尊上一根寒毛!”

    这些女修都是阿芜这些年在人间捡来的。

    她们或是孤女,或被娘家苛待,或遭婆家不喜……

    总之,她们俱是身世凄苦,为世所不容的人。阿芜在游历中州的途中救下了她们,让她们自己选择去留。她们无一例外,选择了留在阿芜身边,潜心修习。于是,阿芜便开始带着她们在中州各处游历。可近些年,女修的队伍逐渐壮大,且老弱妇孺过多,再想带着四处走动有些麻烦,阿芜才终于建立起了这座山庄,并取名“薄命司”。

    看着她们,原本还在伤怀的阿芜擦了擦眼中的泪光,看着黎阳正色道:“阳儿,你问我,明明我有了你父亲,有了你,为什么还要执意离开,甚至为此,不惜和你父亲闹翻。”

    阿芜看着面前的这些依靠自己的意志站起来的女修们,说道:“因我想做我自己。”

    她说:“我想继续走遍三山五岳,寰宇大地,做我年少时未竟的事情,而不是日日关在那从渊城里,等你父亲闲暇时的游戏。”

    第66章

    这场架终究是没打起来。

    一是因为徐白和楚平只是来找血肉灵芝的解药,没必要非要弄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有了一层亲缘关系,能坐下来谈反而更好。

    二是因为薛野与黎阳本来是为了来偷东西才进薄命司的,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没能说清楚的家事,既是家事便没必要一言不合就开打。

    三是因为他们一群修真界中喊得出名字的青年才俊,总不能真的对着一群老弱妇孺出手吧。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计较,局面便陷入了僵持阶段。

    而唯一心中没有计较的楚平,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趁机开口劝道:“大家不要激动,我们没有恶意的,就不能坐下来谈谈吗?”

    说实话,楚平嘴笨,他说的话,向来不是被人无视就是叫人跳脚,从没被真正采纳过。但世上的事情,总不能因为知道没用就连试都不试了吧。

    楚平虽然总是做事缺一根筋,但也可算是一片赤诚。

    就像此刻,所有人都在迟疑着如何让一场干戈平息得足够自然的时候,楚平的粗神经就起到了作用。他这突兀的一句话,就像是给两边的众人递上了期盼已久的台阶一样。

    本就已经没了战斗心思的两方听了这话之后,竟然同时点头道:“好,就坐下来谈谈。”

    “啊?”楚平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劝动对方,一时之间愣住了。

    在他还愣着的时候,众人便被招待着进入了一间宴会厅之中,再回过神,面前的桌面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味,手中已经被送进了一大杯酒。楚平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便被面前拿着酒杯站起来的薛野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薛野看着面前的美少妇举起了酒杯,道:“阿芜……”

    话音刚落,却听见坐在一边的黎阳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薛野便又改口道:“伯母。”

    薛野丝毫没有被打断说话的尴尬感,气定神闲地对着阿芜说道:“伯母真乃女中豪杰,一手建起了这薄命司不说,竟然还凭借一己之力弄大了修真界那么多男修的肚子,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佩服。”

    薛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令人佩服,更令人佩服的是,哪怕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黎阳连脸都绿了,他也一样视若无物。

    薛野哪里会管黎阳的死活呢,事实上,他说这话的主要目的就是恶心黎阳。黎阳雇他来偷东西,却又瞒着他“薄命司的那位尊上实际上是黎阳自己的母亲”这件事,可谓是彻底把薛野得罪狠了。

    本质上,薛野是个十分记仇的人。

    为此,薛野还特地把被安置在偏僻小院子里的宋邈一起喊了过来,美其名曰:“怎么说都是你小爹,一家人嘛,不要见外。”

    小爹这称呼,可不怎么美妙。

    但宋邈也是个缺心眼的,他是真的认为阿芜与他乃是真心相爱。甚至在得了消息之后,不知道从哪里裁了一小块红布,匆忙间便用红布包了一小颗灵丹递给黎阳,说道:“第一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一副第一次见小辈的后爹做派。

    黎阳听了这话,已经开始磨牙了,他凶神恶煞地看着宋邈,一字一句道:“多谢宋——师——兄——”黎阳故意把“宋师兄”三个字拉得很长,为的就是提醒宋邈他们之间的辈分可不能按照薛野说的“小爹”来。

    但宋邈显然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阿芜身上,并没有领会黎阳话里的意思。他专心致志地给阿芜夹着菜,桌上的各色菜肴已经在阿芜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但阿芜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只一门心思地慢慢喝着手里的酒。

    宋邈在阿芜心里的地位,由此可知。

    而一旁的薛野看着这一幕“父子相认”的场景,心里很是快意:

    这样正好,支使过自己的宋邈不光苦于单相思,不日还将大着肚子回上清宗,转着圈地丢人;而暗害过自己的宋思远,一看见自己死而复生却又身怀有孕的儿子,弄不好连仅剩的几年光景都将一口气用尽;再加上坑过自己的黎阳,不明不白地收获了一个没用的“野爹”——

    那场面,真是想想都觉得开心。

    薛野嘴角含笑,可扭过头,却看见徐白端正地坐在一旁。徐白可能是因为上次喝醉的事情学乖了,所以这回他并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面目清俊,似一尊白玉制成的雕塑,在这喧闹的酒席上倒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薛野最见不得徐白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们明明同是泥潭出生的野鸭,为何独独徐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于是薛野不自觉地就想给徐白找不痛快:“徐白,你怎么不喝,是不是不给伯母面子?”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禁一下子汇聚到了徐白的身上。

    徐白没有丝毫的不适,他对酒席和攀亲戚没有任何兴趣,见众人看向自己,便顺势淡淡地询问道:“血肉灵芝的事情,应当如何解决?”

    酒酣意浓的时候提起这事,多少有些煞风景了。

    但徐白向来对人情世故不感兴趣,他来这里,是为了办正事的。

    原本含笑的阿芜听见这话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向徐白,说道:“这血肉灵芝是我精心培育的,你空口白牙便想要解药,想得有点太美了吧。”

    说着,阿芜搁下了酒杯。酒杯的底面砸在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脆响,这声音如同一声信号一般,让原本还算轻松愉快的气氛就这么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

    徐白却似乎成竹在握,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我们能查到血肉灵芝出自薄命司,旁人也迟早能查到。”

    说到这里,徐白用凉薄的眼神看向了席间坐着的那几名老弱妇孺。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若是不交出血肉灵芝的解药,愤怒的修真界人早晚会杀上薄命司,到时候就算阿芜本事通天,也一样护不住所有人。

    领会了其中含义的阿芜,霎时间拍案而起:“我看谁敢!”巨大的冲击让桌上的餐盘剧烈晃动,无数美食落到了桌面上,叫场面看着有些狼藉。

    面对突然发难的阿芜,徐白却依旧是那一副淡然的表情,他保持着那挺拔的坐姿看向阿芜,意有所指地说道:“在你的计划和你身边的人中间,你总要做出选择。”

    阿芜的计划十分宏大,叫修真界的众人惧怕。但同样的,她的软肋太过明显,轻易便可叫人连根拔起。

    阿芜无法不有所顾忌。

    要叫恶人停手,最好的办法便是要叫他们知道,挥起的屠刀早晚回落到自己的头上。

    听了徐白的话,阿芜果然迟疑了,她脸上愤怒的神情渐渐隐去,身体也慢慢落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片刻后,阿芜说道:“若是你能答应我不将薄命司的事情说出去,我便告诉你解除菌胎蛊的办法。”

    阿芜口中的菌胎蛊,指的就是如今在修真界中泛滥成灾的“血肉灵芝”。

    阿芜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些老弱妇孺。

    对于阿芜的提出的要求,徐白不可置否:“这个自然。”

    得了徐白的允诺,阿芜终于再次在手中变幻出了那尊白玉净瓶。

    阿芜看着手中的白玉净瓶,朝众人询问道:“你们可识得此物?”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黎阳断断不可能认错,他就是为阿芜手中的这样东西来的。

    于是黎阳抢在所有人说话之前,强答道:“栖寒枝。”

    阿芜点了点头:“不错,栖寒枝是我的毕生心血,也是我养的所有蛊的来源与归宿。若是想要去除已经生根的菌胎蛊,需将子菌尽数收入我的‘栖寒枝’之中。”

    也就是说,想要彻底根除血肉灵芝,少不了要用到阿芜的法器栖寒枝。

    但众人还没讨论到该怎么借用栖寒枝的时候,黎阳却已经等不及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行。事有轻重缓急,栖寒枝我有急用。”

    黎阳所说的“急用”,薛野也有所疑惑:“你本来是打算要这东西做什么?”

    黎阳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也只能在沉吟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我想要用栖寒枝,来杀死我的父亲。”

    说这话的时候,黎阳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就像是在说着今天午饭该吃什么,但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那么惊世骇俗而又大逆不道。

    黎阳顿了顿,再次强调道:“用来杀死从渊城的魔尊。”

    此话一出口,在座的众人皆是大骇。

    杀谁?

    但最应该惊讶的阿芜却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她叹了一口气,开口对黎阳说道:“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黎阳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阿芜没有再劝黎阳,她只是说:“栖寒枝我不能给你,你若是真心想要杀你的父亲,还需另外想办法。”说完,阿芜又看向了徐白,直接说道,“我可以把栖寒枝借给你,用来收回菌胎蛊。”

    黎阳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他猛然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洞开的堂屋外面。

    众人循着黎阳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椋鸟竟乍然间“扑棱棱”地飞进了宴会厅里来,它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沿着一条直线飞行,然后倏地直直撞向了堂前的房梁。

    房梁是金丝木制成的,坚硬无比,那椋鸟甚至连鸣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接撞断了脖子,“啪”地一声落到了众人的面前。

    薛野敏锐地察觉到,阿芜和黎阳同时盯着那只死去的椋鸟,表情很不好看。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便看见有一个好心的女修想要上前将椋鸟的尸体收拾掉。

    却不想那女修刚刚走近那死去的椋鸟,刚要伸手触碰的时候,那死去椋鸟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它开始猛烈地扇动起了翅膀,断了的脖子扭曲着流出汩汩的鲜血。

    那女修哪里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直接尖叫着远远跑开。楚平更是反应迅速地地捂住了坐在他身边的女童的眼睛。薛野和徐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他们皱眉戒备着地上那只古怪的椋鸟,心中明白这定然不是普通的禽鸟。

    只见椋鸟那已经没有了光彩的眼睛略过了面前的众人,直愣愣地看向了坐在席间的黎阳。它张开了鸟喙,发出的却不是鸟叫声,而男子嘶哑低沉的嗓音。

    “黎阳吾儿,速回从渊城。”

    第67章

    椋鸟口中的男声薛野曾在幽鹿泽里听见过,当时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如同现在一般,潜藏在暗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是那位从渊城的魔尊。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么想着,薛野和徐白不约而同地看着地上那只诈尸的椋鸟皱起了眉头。

    这显然应是魔尊用来传话的一个化身。

    而那椋鸟说完了给黎阳的传信,便立时发出了一身刺耳难听的叫声,接着如同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啪”地一声倒回了地上,再无声息。一旁的女修迟疑了片刻之后,壮着胆子上前查看了一番。她细细查验之后,对着阿芜摇了摇头。

    看来,那椋鸟这回方才是终于真的一命呜呼了。

    至此,场面安静了下来,但目睹了如此血腥的一幕之后,众人的心绪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女修们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剩下的众人,也是愁眉紧锁,神色各异。

    这场原本尚算宾主尽欢的宴席最终不得不不欢而散。

    女修们自发地留了下来打扫场地,而徐白和楚平走到了阿芜的面前——先前关于“栖寒枝”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谈妥。

    尽管从渊城魔尊的化身是个十分巨大的威胁,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今徐楚二人的当务之急依然是菌胎蛊的解药。

    故此,宴会虽已结束,人群却滞留在了宴会厅里。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却有一个人特立独行地独自朝着宴会厅的外面走。

    正是黎阳。

    黎阳逆着光,走得很慢。

    突然,黎阳的身后传来了阿芜的声音,阿芜问他:“阳儿,你打算怎么办?”

    听见问话的黎阳回过头看向了阿芜。面对魔尊这诡异的召见,黎阳的神色很是平静,甚至平静地有些异常,他对阿芜说道:“自然是回去,我若不回去,下一此到这里来的,怕是便不会再只是一只小小的化身了。”

    黎阳说完这句话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头继续往外走,他停在了那里,似乎在等阿芜开口挽留他。

    黎阳多希望他的母亲能开口留他啊,哪怕只是客套话也好。他希望他的母亲可以告诉他,他不是非得回到那如同血池地狱一般的从渊城里去的。

    可惜阿芜每沉默片刻,黎阳的心便冷上了半分,直到他的心彻底凉透了,阿芜也依然没有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

    阿芜并不是不想留住她唯一的儿子,她只是做出了取舍,在做母亲和做她自己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是无可厚非的,算不上是错误的选择,只不过,这并非是黎阳所期望的选择罢了。

    黎阳失望地回过了头,继续朝着屋外走去。

    屋外分明天光正亮,刺目的阳光把一切都照亮得如同白茫茫的一片,可向着那片白光走去的黎阳却始终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不可避免地步入黑暗中去。

    跨出宴会厅的门槛的时候,黎阳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出了一颗血红色的珠子,那珠子乍一看似是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便可看见其内,似有无边无际的血海正在翻腾。

    当黎阳正盯着手中的珠子出神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薛野的问询声:“这是什么?”

    被吓了一跳的黎阳侧身看去,发现薛野竟然和他并肩走出了宴会厅。

    黎阳感到震惊,他问薛野:“你怎么……”

    怎么会跟着我?

    回头望去,徐白和楚平不忘初心,正在与阿芜继续谈论着栖寒枝的租借方式。

    当然,徐白虽然办着正事,但是对于薛野的动向,徐白却也没有丝毫的马虎,他一直在谈判的间隙中抽空观察着薛野的走位。

    因为薛野与黎阳此刻离徐白的距离算不上多远,若有异动,徐白瞬息之间便能反应过来,所以对于薛野的举动,他并没有制止。

    但这也不意味着徐白就会听之任之,他侧目,提醒道:“薛野。”

    薛野回过头看向徐白,不耐烦地说道“干什么?”

    徐白再次重申了一下自己的主张:“你哪儿也不能去,需得随我回上清宗。”

    这话说得几位不近人情,简直就是把薛野当做是囚犯对待。

    对此,薛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怼道:“你急什么,怎么说黎阳也是我的雇主,我讨要报酬顺便送送他怎么了?”

    徐白没有接话,他微微颔首,而后又继续跟阿芜商量起了栖寒枝的事宜。

    简直就像是一个上位者在给下属发布许可一般

    徐白这该死的态度让薛野气得牙痒痒的,他刚想回身与徐白吵上一架,却见一个布袋子被黎阳朝着自己的方向丢了过来。

    薛野条件反射一般地顺手结果,一边打开口袋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黎阳直言:“养灵丹。”

    确实,那口袋里躺着九颗色泽光润的养灵丹,看样子应该是上品。

    薛野不由地挑了挑眉,他对黎阳说道:“你倒是大方,事情没办成也支付酬劳。”

    黎阳闻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本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再说了,你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跟着我往外走的吗?”

    黎阳不光是从渊城少君,还是一个资质卓绝的丹修,养灵丹这种东西,薛野虽然需要出生入死才能得到,但对黎阳来说,却并不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儿,随手赠与他人亦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话说的虽然是事实,但多少有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味道。【注】

    薛野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黎阳:“可恶的世家子!”

    但表面上,薛野却还是一副笑语盈盈的友善面目看着黎阳。他先是给两人偷偷地施加了一个隔绝声音的法术,然而,才不紧不慢地否决了刚刚黎阳说的话:““我当然不是为了养灵丹才来找你的。我来,是想再找你谈一笔买卖的。”

    说这话的时候,薛野笑得十分殷勤,若是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徐白,便定会在看见这个笑容的第一时间就本能地反应过来:薛野肯定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但可惜,黎阳没有那么了解薛野。

    薛野就如同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一样,笃定地望着黎阳,眼中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仿佛料定了这桩买卖肯定能成一般。

    于是,面对薛野如此胸有成竹的表现,黎阳果然上了钩,他狐疑地看着薛野,询问道:“什么买卖?”

    听见黎阳这么问,薛野便知道事情的走向已经来到了自己的掌握之中,他陡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一瞬不眨地盯着黎阳,说道:“你不是要杀魔尊吗?”

    黎阳骇然。

    这话虽是黎阳自己说出口的,但他却从来不敢想竟然真的有人敢与他合谋。

    连黎阳自己的没有发觉,他正因为紧张而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黎阳艰涩地开口道:“你可以知道……”

    你可知道从渊城魔尊之所以到现在没死,不是因为没人想杀他,而是因为没人杀得了他。他少年时便可独自一人斩杀从极之渊的守渊恶兽,而后三百年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对抗了众多与魔道势不两立的修仙大派。同时,从渊城里伺机篡位的人不在少数,却无一例外全都被他强行武力镇压。

    他是,是从极之渊的开拓者,是众多魔修的统领人,是彻彻底底的暴君。

    便是上清宗的剑圣仲简,昔年在幽鹿泽遇上魔尊亦是以求和为主,不敢妄动干戈。而如今,薛野不过元婴,却竟然敢做“杀死魔尊”这样的春秋大梦。

    然而黎阳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遭到了薛野的打断:“我不用知道。”薛野说道,“左右我如今不过是一介散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如索性豁出性命却,搏上一搏,若是输了,除了一条命倒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侥幸赢了的话——”

    说道这里,薛野停顿了一下。

    薛野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他与黎阳的一桩买卖。既然是买卖,那么价码便应该开诚布公地摆在台面上。薛野能卖的货已经说完了,那么下一步,他便要开出自己想要的价格了。

    这点规矩黎阳还是懂的,他也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地向薛野询问道:“你要什么?”

    薛野道:“我要半座从渊城。”

    这话说得好生狂妄。

    今日若是换个人对黎阳说要用魔尊的一条命换从极之渊的半座城,黎阳都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如今,黎阳看向薛野的眼睛,只看见了不加掩饰的野心。

    “昭然若揭的野心”这种东西,在修真界可并不多见。虽然修者崇尚顺应天道自然,但实际上,只是约定俗成地不明争而已,私底下的暗抢可是一点都不少。像薛野这样把野心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的修者,不能说不多,只能说没有。毕竟,锋芒太露,容易招致攻讦。

    但作为魔修,黎阳却持有不同的观点,在他看来,野心不过是没有实现的雄心罢了。

    所以难得的,在这么个时候,黎阳竟然还能笑出来,甚至还笑得十分开怀。

    虽然黎阳光顾着笑,但薛野也没有急着催他,他抱臂站在一边,一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黎阳,一边等着黎阳的答复。

    片刻后,黎阳止住了笑声,一锤定音道:“好,那我便恭候佳音了——”

    说到这里,黎阳顿了顿,称呼薛野道:“薛城主。”

    别管黎阳这话说得是真心还是假意的,但这声恭维确实说得薛野是极为舒坦的。

    于是薛野也礼尚往来,说道:“客气客气。既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还请少君大人不吝赐教——您这是打算怎么回从渊城。”

    黎阳示意薛野看向他手中的那颗红色珠子,他解释道:“这颗珠子里面有从极之渊特有的传送秘阵,持有这颗珠子的人想要回到从极之渊,只需捏碎它,阵法便会立时发动,将珠子的持有人传送到从极之渊的最外围。”

    也就是说,这颗珠子便是一个能随身携带的传送阵。

    了解了珠子的妙用之后,一个堪称铤而走险的计划慢慢地在薛野的脑海中成型了。他的眼珠子不由地转了转,对黎阳说道:“你一会儿听我指挥,我一喊你的名字,你便立刻捏碎这颗珠子,知道吗?”

    黎阳配合地点了点头。

    就在薛野交代完黎阳注意事项的时候,恰逢已经将宴会厅里收拾干净了的众多女修们也带着一摞摞的碗碟三五成群地走了出来。

    薛野一看,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吗?他立刻跟着女修门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巧妙地混入了人群中,并趁着被人群掩映的时候,偷偷施展起了先前所学习的隐迹法。

    不得不说这隐迹法倒确实是宋思远留给薛野的一套不错的功法,虽然想当初在剑冢中想依靠隐迹法坑害徐白不成,但如今亦可有不错的妙用。

    趁着众人不注意,用起了隐迹法的薛野便好似在众人的眼中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但是薛野忘了,隐迹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施展此术的时候,施术者不能被人注意到。

    否则,平白无故消失了一个大活人,很难不被发现。

    而不幸的是,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薛野。

    正是徐白。

    他虽然一直在和阿芜就栖寒枝的事情讨价还价,却依然没有忽略关注薛野的动向。在被薛野坑过这么多次之后,徐白早就不再轻易相信薛野了,当然也根本不信薛野所说的“只是想找黎阳要回报酬”的话术。

    所以徐白一边跟阿芜说着话,一边还在用余光注意着薛野。

    他料定了薛野必然要逃跑。

    当薛野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女修群中的时候,徐白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薛野的异常。

    在阿芜的眼中看来,便是面前清冷出尘且不苟言笑的青年不知看见了什么,而后突然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下一瞬,他便一言不发地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朝着女修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徐白一个闪身便落到了薛野消失的地方,衣袂翻飞之间,整个人如同一朵盛放的莲花。他突然的举动让一旁的楚平、阿芜和宋邈都被吓了一跳。

    但徐白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与他们,只是兀自在薛野隐去踪迹的地方,不慌不忙地挥动起了手中的玄天。

    虽然隐迹法难以破除,但终究只是掩藏起了施术者的气息,并不能隐藏施术者的本体。所以徐白只消用玄天的剑刃查探一番薛野的必经之路,就必然能将他给抓出来。

    可惜,徐白选定的必经之路是一条逃离薄命司的路。

    而薛野从一开始就没有逃跑的打算。

    徐白快要出院门的时候,乍然听见站在宴会厅门口的阿芜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徐白定睛望去,竟是阿芜手中的栖寒枝竟然凭空浮了起来。他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这定然是薛野的杰作。

    于是,徐白沉着冷静地开口:“楚平。”

    楚平明白,这是让自己拦住薛师兄的意思。但是楚平想来与薛野交好。他怕刀剑无眼伤了薛野,所以迟迟不敢拔剑,只徒劳地挥动着双拳在空中摸索着探寻薛野的踪迹。

    薛野见状,当即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哼,妇人之仁。”

    楚平心疼薛野,薛野却是丝毫不曾怜惜过楚平,他毫不留情地朝着楚平的胸口重重踢了一脚。

    为了叫楚平长长记性,薛野甚至连一点力气都没收。

    毫无防备的楚平猝不及防地吃了薛野用尽全力的一脚,只来得及发出“啊呀”的一声惨叫,便人仰马翻地倒在了一边。

    薛野看也没看楚平,他在迅速地矮身躲过阿芜的一击之后,立刻带着栖寒枝往黎阳的方向赶了过去。

    这就不得不提到隐迹法的第二个弱点了,那就是只有施术者在施展隐迹法时佩戴的物品,才会与施术者一同享有隐迹法的功效。也就是说,如今薛野虽然隐去了踪迹,但在他施展隐迹法之后才与他接触的栖寒枝却是明晃晃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瓷白的净瓶无所依凭地在空中飘来荡去,简直就是一个最完美的靶子。

    转瞬之间,风雷和寒霜两道剑意便浮现在了徐白的身侧,并且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栖寒枝的方向汇聚而去。

    薛野一看,这还得了:徐白分明是要来真的!

    那风雷剑意雷霆万钧,寒霜剑意凌厉刺骨,这两道剑意甚至都不需要击中薛野的要害,只要轻轻给薛野造成一道不小的伤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限制住他的行动。

    薛野还有理智,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用血肉之躯硬抗这样的伤害,他刚想解除隐迹法,用寒江雪正面抵抗徐白的剑意的时候,就听见阿芜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话是对徐白说的:“不可以打碎净瓶!”

    那白玉净瓶,也就是栖寒枝里存放着种类繁多的蛊毒。一旦栖寒枝被打碎,其内无穷无尽的蛊毒便将会全都逃逸出来。这些蛊毒厉害异常,届时,将整个薄命司变成人间烈狱。

    而徐白在听到了阿芜的喊声之后,剑意果然迟疑了片刻,也正是这迟疑的片刻,为薛野争取到了时间。

    薛野当机立断,将手中栖寒枝直直地抛向了黎阳所在的方向。

    没了栖寒枝这个靶子,薛野的位置就变得极其难以捉摸了。

    但徐白瞬间洞悉了薛野的意图,他立刻调转了剑意的朝向,驱策着风雷和寒霜朝黎阳奔袭而去。

    黎阳看到栖寒枝朝自己飞过来的时候反应也很快,他一把接住了那白玉净瓶,刚想反手释放出自己身上的缠丝缚来抵挡徐白的剑意的时候,便听见薛野的声音在自己的炸响:“黎阳!”

    黎阳想起了先前薛野关照自己的话,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二话不说地捏碎了手中紧紧攥着的珠子。

    霎时间,一阵血雾四散开来,在弥漫开去的血雾之中,一道虚空裂缝犹如一只眼睛一样缓缓张开。

    这便是从渊城的传送大阵。

    血雾阻挡了众人前进的脚步。因此,在徐白靠近之前,黎阳成功地迈步进去了那道缝隙之中,而他的身旁,站着解除了隐迹法后正在慢慢显出身姿的薛野。

    传送裂缝的下半部分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闭合了,此刻,就算徐白想要跟着进入这道传送阵也来不及了。

    故此,夺得了初步胜利的薛野侧过头,挑衅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徐白。他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有恃无恐地用口型对徐白说道:“又是我赢了。”

    可这份喜悦并没有在薛野脸上停留太久。

    下一个瞬间,薛野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突然感觉肩头传来了一阵剧痛,他侧目一看,竟是徐白的风雷剑意。

    那剑意冲进了传送裂缝之后,并且如同切菜一般贯穿了薛野的肩膀,一阵剧痛夺走了薛野的全部感官,更糟糕的是,难捱疼痛中还伴随着雷息所带来的麻痹之感。

    倏忽间,冷汗浸透了薛野的后背。

    好在薛野这些年受伤的频率不算低,处理起伤口来很有经验。他想也不想便撕开了自己衣服的下摆,用布料牢牢捂住了肩头的出血口,整个过程动作迅速利落,不消片刻便止住了肩头的血。

    到了这时候,薛野那咬紧的牙关才终于有所放松,他忍不住咒骂道:“该死的徐白。”

    说完,薛野皱着眉头看向了那罪魁祸首所在的方向,这时他才发现,透过缓缓闭合的裂缝,徐白那不带温度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第68章

    传送阵所开辟出的裂缝之内,只有一片黑暗。这片黑暗之中没有方向,只有无穷无尽的红雾。

    而这些红雾虽然遮天蔽日,却有一片区域完全不会涉足,如同有意识一般,清晰地在薛野和黎阳的面前让出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羊肠小道。

    实际上,这黑暗虚空便是人们常说的芥子空间,芥子空间无有穷极,却又连通须弥,可去往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只是常人在这里面辨不清楚方向,若是贸然闯入,必然少不得迷失在其间。

    而所谓的传送阵,其实就是前人经由术法在芥子空间中打通的道路。这些路都是固定的,千万不能走错,一旦走岔了,便会迷失在无穷世界之中,再也不得出路。

    薛野知道这一点,所以尽管身上的伤口疼痛,薛野依然坚持紧紧跟在黎阳身后,防止出现意外。他已经吃下了先前从蓬莱宝库中寻到的疗伤灵药,灵药开始慢慢起效,伤口的情况也已经明显有所好转。

    只是风雷携带的雷息似乎又再次残留在了薛野的身体里,叫他的伤口时不时泛起一阵细小的刺痛之感。

    薛野一边走,一边还在不住地皱着眉头咒骂着徐白:“徐白这个废物,竟敢暗算我,他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否则,我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前方的黎阳在黑暗中并没有走多久,就停下了脚步。

    黎阳盯着虚空端详了一会儿,而后说道:“到了。”

    说罢,他用手在虚空中轻轻挥动了两下,便见虚空中再次出现了一道裂缝。

    日光透过那道缝隙射了进来,与日光一起透进来的,还有温热的风。

    紧接着,薛野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风一起被吹到了自己的脸上,于是他便伸出了自己没有负伤的那只手往自己的脸上摸索,他摸到了一些细小的颗粒,拿到眼前仔细查探才发现,那些细小的颗粒竟然是砂砾。

    薛野尚在疑惑的时候,黎阳已经带头从裂缝中钻了出去,薛野见状,赶紧跟上。

    等他到了裂缝之外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被吹到他脸上的砂砾是从哪里来的——薛野和黎阳正处在一片沙漠之中,而他们的面前矗立这一座不小的城池。

    这座城池的建筑都是用巨型的浅色砖石垒砌而成的。那些石块折射着阳光,看上去熠熠生辉,如同坐落在沙漠中的明珠一般。

    这地方倒是与薛野想象中的魔修汇集之地有很大区别,他发问道:“这便是从渊城?”

    却见黎阳摇了摇头,解释道:“这只是从极之渊的外围。”

    从渊城只占了从极之渊的很小一块地方,它在从极之渊的正中间,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城池。

    魔尊发放传送阵的同时,一样在提防着传送阵被心怀不轨之徒利用。为了防止某天一睁开眼睛敌兵天降的事情发生,每个传送阵的设定的最终传送地点都不是从渊城,而只是从极之渊外围的城池。比如薛野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叫做烬花城。这些目的地都已经到了从渊城的势力范围之内,把传送阵的终点设在这里,一来可以提防敌人出其不意的偷袭,二来也能为同伴提供必要的武力支援。

    一举两得。

    事实上,从极之渊里像烬花城这样的城池还有很多,它们虽然长得不尽相同,但是都有一个特点——全都围绕着从渊城分布。

    这些城池的城主也都是魔修,而之所以会离开从渊城重新建立新的城池,也无怪乎两个原因:一是建城的人是个与世无争的魔修,厌恶与旁人发生冲突,所以修建城池,远离权力的中心“从渊城”,自此安贫乐道;二是城主实际上是个看不上魔尊的魔修,这种魔修往往桀骜不驯,不愿遵从魔尊的号令又不得不仰仗魔尊的庇佑,所以干脆挑了个离从渊城不远的地方,自立门户。

    这些城池也需要定期向从渊城上供。

    当然,初来乍到的薛野是没法弄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在他眼中看来,眼前的烬花城虽然风土人情有异,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城池。

    但当薛野真正进到烬花城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城池其实内有乾坤——这城池虽然修建在黄沙之中,但城中各处却奇异地开满了中州才有的桃花。桃花扎根在黄沙之中,生长环境分明极为险恶,但每一朵桃花都盛开得极为绚烂。

    城池的正中间有一条巨大的水道穿城而过,薛野他们来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小贩们乘着小舟,顺着河道漂流,在城内穿梭,叫卖着商品,让这座城市看起来散发出了无穷的生命力。

    薛野尚在观察着烬花城的风土人情之时,便看见乍然风起,那一城的桃花被风吹乱,花瓣如细雪般飘散,有的落到河面上,有的落到黄沙里,还有的,落到了薛野的手指间。

    薛野捻了捻那花瓣,发现居然是真花,他看向黎阳,询问道:“这桃花……?”

    黎阳知道他想问什么,直言道:“是术法。”

    闻言,薛野感到不解:“这么要维持这么一城的桃花常开不败,怕是需要不少灵力吧。”

    虽然开花之术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法术,但将灵力浪费在这种地方,未免有些铺张浪费了。

    黎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引着薛野向前走,同时在嘴里反问道:“你知道从渊城最不缺的是什么吗?”

    “什么?”

    黎阳言简意赅的吐出了两个字:“魔修。”

    从极之渊的每一个魔修,都是不远千里前来寻求魔尊庇佑的,他们虽然同样为世所不容,但却有的强大,有的弱小。魔尊的庇护并不是没有条件的,想要留在从极之渊,就必须证明自己是对从极之渊有用的人。强大的人可以上阵厮杀,弱小的人便只能找些自己擅长的活计了。

    恰好,魔尊爱看从极之渊无法盛开的桃花。

    对于从极之渊的魔修来说,只要能继续留在这里,别说是维护桃花的花期了,便是做一只烛台,亦是义不容辞。

    薛野也没有细究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心中想到:这黄沙灼桃还挺好看,等他杀了魔尊,将从极之渊拿到手以后,不如便也一切照旧吧。

    想到这里,薛野决定加急把杀魔尊的事情提上日程。当务之急便是赶紧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已完全的状态赢战魔尊。

    薛野这么想着,伤口有泛起了新一轮的疼痛,他催促黎阳道:“算了算了,我懒得听你讲这些,我肩上的伤还疼着,还是快给我找个医修来吧。”

    黎阳对着烬花城似乎极为熟悉,他带着薛野沿着主河道一路往前走,口中说道:“你且随我来。”

    而后,黎阳将薛野带入了全程最大的一座府邸之中。

    薛野进来之后才发现,这座府邸,竟然就是烬花城的城主府。烬花城的城主一听说少君到此,几乎是跑着来到了两人面前。那城主约莫四五十岁,出现在薛野面前的时候,正在气喘吁吁地擦着脑袋上的汗。他头上的头发已经十分稀疏了,身体却吃得十分敦实,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正直壮年的土财主。

    黎阳指着那名城主,向薛野介绍道:“这是霍伏,是我的心腹,在从极之渊的这些日子,你可暂时借住在他这里。”

    黎阳让薛野借宿,却没有谈及自己,明显是话里有话,于是薛野问他:“那你呢。”

    “父亲唤我,耽搁不得,我需要马上赶回从渊城。”

    看得出来,黎阳应当十分忌惮自己的父亲,否则怎么会刚一收到传信,便不管不顾地往从渊城赶?而这份匆忙本身,又暗含着一份欲言又止的畏惧。

    心存畏惧本身算不上是多么坏的事情,但是过多的畏惧却容易让人故步自封,止步不前。

    于是,薛野再次向黎阳确认起了他的决心:“那我们的交易怎么办?”

    薛野指的是杀死魔尊的事情。

    看了一旁的霍伏一眼,而后隐晦地朝薛野表示道:“等我回来,就进行交易。”

    黎阳的意思是:我没有忘。

    是薛野想要的答案。

    薛野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站在一旁的霍伏一眼——黎阳没有当着霍伏的面与薛野讨论合谋魔尊的事情,而只是语焉不详地让薛野等,便意味着,黎阳连对他这个所谓的心腹,也只能给予十分有限的信任。

    为了安同伙的心,黎阳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栖寒枝可以先放在你那里。”

    说罢,黎阳将那个白玉净瓶递给了薛野。

    薛野当然是毫不客气地将栖寒枝接了过来,当着黎阳的面放进了自己的芥子囊中。

    黎阳很快便行色匆匆地启程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指着薛野提醒霍伏:“好生招待。”

    霍伏满口答应了下来。

    霍伏对薛野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即便黎阳走了,霍伏依然客气地招呼着薛野坐了下来,而后又让侍女上了茶。

    出于谨慎考虑薛野并没喝,但看那茶叶的色泽,应该是好茶。

    倒是不曾有丝毫怠慢的意思。

    霍伏囫囵地喝了一口茶盏里的热茶,咂摸了两下落进嘴里的茶叶,而后才看向薛野问道:“小仙君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您既然是少君的朋友,那么必然也是我的朋友,对了,还不知道小仙君贵姓?”

    这话显然是在打探薛野的来历,只是问得太直接,就像对方说实话似的。

    薛野听完,端起茶盏拢了两下茶盖,而后朝霍伏露出了个罕见的温和笑容,眼睛都不眨地撒谎道:“我叫徐白。”

    薛野和黎阳此行是来杀魔尊的,古往今来也不曾见过哪个杀人放火的行家会在干坏事的时候留下真实姓名。黎阳是从渊城少君伪造不了身份,他薛野一个陌生散修,说自己叫什么不无从考据。

    所以,薛野报给霍伏的,是他走南闯北的惯用姓名。

    这城主虽是黎阳的心腹,但魔修之间从来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推心置腹,有的只是利益一致,为虎作伥而已。不过,黎阳既然能把薛野留在烬花城,便说明,无论这里的人怀着什么样的鬼胎,薛野留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却不想薛野一说出“徐白”这个名字的时候,霍伏的眼睛却霎时间亮了,他急忙方向茶盏,惊喜地朝薛野确认道:“可是上清宗的玄天剑君徐白?”

    霍伏的这个反应倒是出乎了薛野的意料,他忍不住看着面前这个高兴的胖子挑了挑眉,心道:“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还有人认识徐白?”

    薛野不说自己是,也不说自己不是,只静静地看着霍伏。

    而霍伏见薛野不说话,便顺理成章地将他这种反应看做是默认了。于是霍伏立时便欢天喜地地对着薛野作了个揖,口中道:“拜见玄天剑君。”

    薛野一看,哟,还挺虔诚。

    只是从“霍伏连自己要拜见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点来看,他应该也不曾见过徐白本人。

    “否则怎么能将玉树临风的我和那形容猥琐的徐白混作一团?”薛野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名城主,见他恭敬的样子不似作伪,

    想到这里,薛野咳嗽了一声,对着那城主问道:“咳咳,你何以认识我?”

    “小女逃逸来从极之渊的时候,曾在红菱山上受过剑君的救命之恩,我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霍伏当年是因为被仇家追杀才不得不到从极之渊来的,逃命路上与妻女不慎走散,历经多年也没能寻到,半年前霍伏终于派人寻到了自己的女儿,得知她一路历尽艰险,在红菱山上更是差点罹难,多亏被路过的徐白顺手救了下来。

    薛野听完,心道:“这听起来倒像是徐白的行事作风,徐白这人最好多管闲事,终日四处见义勇为。”

    嘴上却说道:“大恩大德不敢说,现下有一件事你倒是能帮我。”

    霍伏听了,很是认真地说道:“剑君大人但说无妨。”

    薛野指了指自己血迹已经干涸了的肩膀,道:“先为我找个医修来。”

    修士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加上修士的体质异于常人,只要能跑能跳,多半便没什么大碍,所以一开始霍伏虽然看见了薛野的剑伤,却并没有多当回事,而如今薛野主动提出,霍伏赶紧拍了拍脑袋,自谦道:“瞧我这没用的这猪脑子,我这就为剑君安顿好房间养伤,医修也会在晚些时候来为剑君看诊。”

    霍伏的动作很快,立马就把薛野安置进了东边的一处院落里,薛野进房间还没多久,一名女医修也随后赶到。

    女医修细细地查探过薛野的伤势过后,说道:“剑君大人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也没有发炎的迹象,恢复地很好,只是——

    薛野道:“那我的伤口怎么还会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这一点女医修也已经注意到了:“里面似乎有一股极为细小的雷息,那雷息虽然很弱,但是触及伤口处尚未愈合的皮肉,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果然又是那劳什子的雷息搞的鬼!

    薛野听见这两个字就冒火,徐白先前就留了一缕雷息在他的气海之内,那雷息演化而成的花纹如今还盘踞在他的元婴上呢,如今竟然还敢再往他的伤口里放一道。

    简直是无法无天!

    许是薛野此刻的脸色过于难看,那名女医修见了也不由地后退了半步,生怕薛野突然爆发殃及自己。

    但好在薛野虽然脾气不好,倒也没有四处朝陌生人泄愤的爱好,他只是顺着女修的话询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去掉雷息?”

    女医修摇了摇头,她刚刚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去除雷息,只是没能成功而已。

    “这雷息刚猛,我修为太低,实在是没有办法。”女医修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雷息的气息还算浅淡,应当并不能够长存,相信假以时日,便会自行消散的。”

    先前徐白留在薛野身体里的雷息,力量便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减弱的,所以女医修的这个说法在薛野听来,确实也有道理。

    只是旧仇未报,又添新仇,这口气,薛野怎么能忍得下!

    薛野忍不住在心中再次咒骂了一声:“该死的徐白。”

    女医修又叮嘱了薛野一些护理伤口的注意事项,见薛野一一点头答应之后,才拜别了薛野,匆匆往外面走去了。

    而那女修走了没多久之后,薛野才刚刚穿好衣服,便看见一个肥硕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

    霍伏见薛野看向自己,露出了个友善的笑容,道:“剑君。”

    对比热情的霍伏,薛野的态度看上去就很是敷衍了。

    “什么事?”

    倒别说,薛野冷淡的态度倒是把“他是玄天剑君”这件事的可信度又加深了不少。

    霍伏对薛野说道:“我心知剑君乃是初到此地,故此特地备好了一桌酒宴,也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剑君可否赏脸?”

    薛野原是想要拒绝的,但他突然想到:这宴席本是为了徐白准备的。

    薛野总是不可避免地会对本属于徐白的东西产生兴趣。

    本属于徐白的剑,本属于徐白的机缘,甚至是本属于徐白的宴席。

    于是薛野改变了主意,他对着霍伏说道:“带路罢。”

    这一夜,薛野喝着城主珍藏的美酒,看着面前成群的美姬起舞,好不快活。

    也是在这一夜,烬花城刮起了一场几年难得一遇的大风,纷纷扬扬地黄沙被吹至天际,四围的一切都如同起雾了一般难以看清。

    乘着这一阵巨大的沙尘,烬花城中久违地混入了两个生人。

    第69章

    烬花城的旧岁客栈里,一名小二正在心不在焉地扫着地。

    他一边扫地,一边偷偷地瞄着二楼最东边的两间房间,那里面的客人已经住进去两天了,但这两天里这两位客人却从来没有再在小二面前露过面。

    说起来,小二接待这二名客人住进店里的那天,烬花城正好起了大沙尘。当时小二看着天色,料想应当不会有远行人到此,打算早点打烊偷个懒,却不想刚刚关了半扇门,便看见两道颀长的身影站在了自家门前。

    是两个不曾在城中见过的陌生面孔。

    小二原是个散修,年纪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个富家公子,终日逗猫遛狗无所事事,觉得日子过得十分舒坦。不料有一日见着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老道士告诉他:自己已经活了三百年有余,还能活得更长,便是等小二死了,老道士还能接着活。听了这话,小二回去之后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他心想着:等他百年之后,这庞大的家产不是要落入旁人之手,为他人作嫁衣?

    这还得了。

    小二越想越难受,最后急得整晚都没能睡着。第二天天一亮,他便打算同老道士一样求取长生,却因为资质差被各家名门大派拒之门外,后来散尽家财买了本秘籍,隐匿在深山中潜心修炼,终于花了三十年筑基了,才发现自己当初买的,竟是本魔修秘籍。成了魔修之后,小二在中州可谓是人人喊打。他本来就没什么本事,再一遭人排挤更是无处容身。

    辗转流离,最后只能在这烬花城里当了个小二。

    虽然世人皆道从极之渊是魔修汇集之地,为世所不容,但实际上,这烬花城里同小二一样的魔修比比皆是,他们自保能力极弱,所奢求的,不过是一个容身之所。

    那日小二看着面前的两名生人,有些吃不准他们的修为高低,但他看外面风沙那么大,这两人身上却没有沾上一点沙尘,一看便知道本事不低。且他二人走路带风,看上去不像是一般散修,倒更像是世家大派的弟子。

    但那也与小二无关,毕竟,在这烬花城里,来历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因着城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无论是被灭门的遗孤,还是灭人满门的凶手,烬花城全都一视同仁的敞开城门,凡事修者进城,从来无人阻拦。

    所以小二也早就练就了一副见怪不怪的本事,无论见到怎样的客人都能安之若素地笑脸相迎。

    小二看着面前这两位不明身份的客人,询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小二这话是对着走在前面的那名客人说的,因为走在后面的那名少年修士虽然长得浓眉大眼的,但看着神情憨憨的,一看便知道做不了主,小二送来迎往惯了,最是知道这种时候,便要同能做主的说话。

    果然,如同印证小二的心中所想一般,站在前面的那位那名客人回答道:“住店,两间上房。”

    说这话的时候,那名客人也顺势望向了小二,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便就此定定地落到了小二的身上。接触但那视线的一瞬间,小二想到了月光。这位客人的目光,就像是寂静旷野之中,孤高的山月骤然撒下了清辉一般。

    美丽,但冰凉。

    饶是小二这么多年来见过无数的人,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这位客人的长相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但比长相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客人身上那不染尘俗的气质。

    小二一边喜滋滋地将人引上了东边的两间上房,一边在心中漫不经心地想道:“真正得道的仙人,怕是也不过如此吧。”

    做成了一单生意,小二显得很是开怀,将两人带进了房间之后,还特地贴心地询问道:“客官可还需要吃些什么东西?”

    那名清俊的客人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用。”

    记忆中,这便是那位客人这两天来同小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

    小二边扫地,边看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不由地想道:“也不知道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在干什么?”

    而与此同时,东面的其中一间上房内,那名气质清冷的客人,也就是徐白,正坐在窗边。

    房里雕花的窗户大开着,窗外正是一树盛开的桃花。徐白却完全没有欣赏这等美景的兴致,他神情冷淡地倚在窗边。

    人面桃花,几可入画。

    片刻之后,徐白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便转头看向窗外,同时朝着窗外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很快,一只白色的纸鹤便忽忽悠悠地停在了他的手指尖上。

    这纸鹤是上清宗门人特有的使役,专门用来找人。

    事实上,徐白前两日便顺着薛野肩头残留的风雷气息寻到了这烬花城里。

    雷息与徐白同源,故而他可以感应到顺着剑意附着在薛野身体里的风雷气息,寻找薛野的踪迹,但是雷息会随着时间慢慢变弱,当雷息变弱之后,薛野的具体位置就开始变得模糊。

    但徐白可以肯定的是,薛野此刻定然还在这座烬花城里,这也是他将寻踪纸鹤放出的原因。

    但很可惜,飞回来的寻踪纸鹤在接触到徐白手指的一瞬间便化作了灰烬。

    这说明它们并没有找到薛野的踪迹。

    楚平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旁边,他用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结果,不解地问道:“小师叔,你说薛师兄真的在这座城里吗?”

    徐白道:“风雷的气息落在了这附近,必然没有错。放出去的纸鹤没有消息,应当是因为薛野的踪迹被什么阻挡住了。”

    听了这话,楚平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道:“薛师兄也真是的,想帮黎阳也不能这么帮呀,我们还需要栖寒枝来治疗菌胎蛊呢,薛师兄想帮黎阳明明可以等到我们用完之后嘛。”

    楚平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成功让向来面无表情的徐白都难得地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徐白扭头看向楚平,询问道:“你觉得薛野抢栖寒枝,是想助人为乐?”

    楚平点了点头,笃定地说道:“对啊,薛师兄人那么好,肯定是想帮忙吧。”

    徐白不知道楚平为什么会对薛野有如此离谱的误解,他无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艰涩地朝楚平吐出了一个字:“你……”

    话到此处,徐白又顿住了,他向来不屑于在背后说人是非,就算那人是薛野亦是如此。

    于是,徐白只是隐晦地对楚平说道:“你以后还是离薛野远点吧。”

    不然小心被他骗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徐白说这话,全然是出于好意,却不知道楚平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但徐白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楚平到底听不听得明白了,如今纸鹤探寻不到薛野的消息,便说明薛野极有可能躲在纸鹤到达不了的地方,那些地方,一般都被结界保护了起来。

    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是极为险要之地,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薛野的踪迹便也应当一清二楚了。

    想到这里,一个新的办法出现在了徐白的脑海中,于是,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楚平还在思索徐白刚刚同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见徐白开门要走,不由地询问道:“小师叔,你去干嘛?”

    “去找小二打探消息。”

    徐白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直接下了楼。

    小二终日抛头露面与人交谈,应该对着城里大大小小的结界所在之地有所耳闻,向其打探消息,应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徐白房间的窗户不靠近主街,所以平日里异常幽静,此刻下了楼,他才发现这件客栈的大门正对着主街。主街可算得是行人如织,街上的推搡声、叫卖声可说得上是震耳欲聋。

    徐白走到小二身边,询问道:“这里平常也这么热闹吗?”

    徐白修为比小二高出太多,他走近的时候,小二甚至没有发现。小二原本正在擦桌子,听见有人问话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他刚才还在念叨的那位客人。

    小二拍着胸口安抚了一下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脏,口里还不忘对徐白说道:“您不知道吗?”

    说完这话小二就后悔了,他十分想打自己的嘴,他心道:“这位客官哪里能知道,他前日进店之后便不曾出过房间,确实无从知晓。”

    于是小二赶紧补充说道:“城主前日便放出了消息,说是上清宗的玄天剑君,竟来到了这烬花城之中,说不定正打算要弃道入魔呢。”

    之前也曾说过,烬花城只是从渊城外围的小城池而已,城中拿得出手的魔修其实并不算多,守备力量着实不强,故此烬花城出身的魔修,在这从极之渊中的地位也并不高,处处受到掣肘。如今乍然听说要来一位剑君,便可以起到壮大烬花城力量的作用,城中的百姓自然都很期待。

    想到这里,小二的脸上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来。

    相比较于眼角带笑的小二,徐白的脸色看上去就很不好看了:“玄天剑君?”

    小二以为徐白这话问的是玄天剑君的身份,于是尽责地向徐白解释了起来:“客官您不知道?就是上清宗的剑圣首徒徐白呀,他可是如今修真界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说他将来说不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师父剑圣还强呢。”

    这么一个大人物要加入烬花城,真是想想就高兴。

    “徐白来了烬花城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当然,问这话的时候,徐白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答案。

    没想到当徐白问完这话之后,小二竟表现出了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样子,他道:“什么传出去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说着,小二看着徐白,露出了一副茫然的神情。

    闻言,徐白不由地皱了皱眉头:难道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毕竟在魔修的地盘,确实不宜太过声张。

    可正当徐白这么想着的时候,却看见小二指向了门外不远的地方,说道:“刚刚城主不就带着玄天剑君从门前走了过去吗?”

    徐白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往外一看,正看见薛野带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招摇过市。

    薛野正在一个小商贩的摊上细细品鉴着一把匕首,显得很是认真,片刻后,他似乎对着身旁的中年人说了什么,然后中年人掏出了一袋子灵石,爽快地递给了那摆摊的小贩,薛野便笑着将那把匕首收进了芥子囊里。

    真是好不惬意。

    徐白将目光放到了薛野的肩头,却发现无法从那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风雷之息,雷息消散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快,所以很明显,薛野不知道又用什么坑蒙拐骗的办法弄到了能隔绝气息的法宝,这也正是寻踪纸鹤无法找到他的原因。

    那一头,薛野不花一分灵石便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快活着呢,笑得牙不见眼。

    而这一头的徐白,看着那一口白晃晃的牙,只觉得极为刺眼。

    第70章

    薛野这几天在烬花城过得十分滋润。这烬花城的城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自从听说他是徐白本人之后,就一个劲地向他献殷勤。

    天材地宝,要什么给什么。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薛野对于烬花城城主送来的东西,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与其说,他是在城主府做客,不如说,他是在城主府进货。

    不过,城主府再大,天材地宝的种类终究有限。

    适逢这一日,连日的沙尘暴终于停了下来,霍伏一大早便兴冲冲地邀请薛野去烬花城里逛逛。

    用霍伏的原话来说:“剑君,咱们烬花城虽然不大,但城中的修士却是个顶个的卧虎藏龙,有不少本领高强的器修和丹修。更重要的是,从极之渊里有不少稀有的灵旷,有些灵旷的种类甚至连中州都没有。故此,从极之渊里出产的灵器颇具特色,甚至更胜中州,剑君不一同去逛逛吗?”

    薛野实际上是不想逛街的,他这回是来暗杀魔尊的,又不是来从极之渊体验风土人情的,能少露面最好还是少露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城主府里静静地蛰伏起来,等着黎阳回来共谋大事。

    但话又说回来了,薛野这两年都在当散修,当初从蓬莱搜刮来的宝贝都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混得要多穷有多穷。所以,趁此机会能多捞油水,他自然也不愿随便放过。

    既然城主府搜刮得差不多了,再去烬花城里转转也未尝不可。

    薛野想得挺美的,就算徐白知道自己和黎阳定是到了从极之渊来,按照寻常人的想法,也应当是以为他们会直奔从渊城而去,而不是寻到这烬花城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徐白发现薛野的时候,薛野正看中了一个街边商贩手里的匕首。

    那匕首小巧精致,且通体漆黑,长得很像缩小版的玄天。

    薛野对玄天还是一直有些不为人知的妄念的。

    因此,当看见面前这把匕首的时候,薛野不由地感到有些伤怀:虽然徐白可恶,但是玄天是无辜的。这么多年,薛野一直都在后悔当初没能在剑冢里杀了徐白,不然,玄天早该为他所得,而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徐白助纣为虐。

    这么想着,薛野情不自禁地将那把匕首拿到手里,细细打量了起来。

    那小商贩是认识城主的,自然也听闻了“最近城主将要招揽中州风头正盛的玄天剑君入烬花城”的传言。如今,见到城主殷勤地带着一名陌生青年逛街,再结合先前的传言,心中便也明白了这陌生青年定然便是传说中的玄天剑君。

    剑不剑君的,商贩不清楚,但是他向来是个会做人的,心知若是能讨得剑君的欢心,也算是帮了城主一个大忙,到时候自然不愁得不到城主的青眼。

    想通了这一层的商贩格外重视面前的薛野,简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朝着薛野介绍起了他看中的这把匕首:“剑君真是好眼光,这把匕首乃是用从极之渊特有的黑水铁铸造而成的,削铁如泥。而且当初铸造这把匕首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小意外,锻造师竟然不慎死在了这把匕首手里。锻造师的怨念也因此附着在了这把匕首之上,导致被它划伤造成的伤口都会血流不止,实在是杀人越货的好帮手啊。”

    虽然小商贩的前半段介绍听着是不错的优点,但到了后半段的时候,却似乎莫名地暴露了一些什么不可深究的事情。于是,这小商贩话说到一半,霍伏便已经开始拼命假装起了咳嗽,到最后,装得简直都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了。

    霍伏心中不断在哀嚎着:“万不可在剑君面前透露出从极之渊凶残的一面,应当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才是。”

    但小商贩完全不明白霍伏的意图,只当他是受了风寒。小商贩用的是从极之渊特有的推销话术,以往在生意场上可谓是无往不利。这也不能怪小商贩,他从出生起就住在从极之渊,从小便见惯了魔修之间的喊打喊杀,从来不觉得杀人越货是什么坏事。所以,小商贩不光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甚至还给霍伏递了个“您就看我的吧”的眼神。

    霍伏简直亲自上手捂住小商贩的嘴的心都有了,他见咳嗽已经止不住小贩滔滔不绝的话头了,便赶紧出声打圆场道:“其实……”

    不曾想霍伏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薛野打断了,只见薛野看着这把据说被怨念附着了的匕首,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不错。”

    叠加了血流不止的效果,一听就十分实用。

    霍伏多有眼力劲啊,他一听薛野的评价,就知道他肯定是特别喜欢这把匕首。于是,霍伏二话不说,当即便掏出了一袋子灵石,他一边将那袋子灵石递给小商贩,一边对薛野说道:“那这把匕首便归剑君了。”

    薛野闻言,佯做客气地推搡了一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薛野的话虽然在推辞,动作却一点也没有耽误。只见他说这话的同时,便已经将匕首塞进了自己的芥子囊中,动作行云流水,可谓是一气呵成。

    霍伏便也陪着干笑了起来。

    他之所以讨好薛野,一是因为他确实希望薛野作为修为高深的“玄天剑君”能够加入烬花城,壮大烬花城的力量;二来,薛野是少君带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然需要好生照顾着。

    正当薛野和霍伏两个人各怀鬼胎地有说有笑的时候,一旁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父亲!”

    那声音虽然嘹亮,但也能很明显地听出来是个略显苍老的女声。

    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薛野便看见人群中挤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那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朝着薛野和霍伏走了过来。

    霍伏见了那老太太,急忙迎了上去,他如同长辈一般高兴地抚摸着老太太的发顶,关切地询问道:“小玉,今天怎么出来了?”

    问完,也不等老太太回答,就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薛野,向他介绍道:“这是小女霍小玉,先前承蒙剑君相救,我们才能侥幸父女团聚,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薛野觉得,徐白救下这老太太的恩德难不难忘不好说,但她似乎已经真的没齿了。

    薛野禁不住打量起了面前的霍小玉。要知道,霍伏看上去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前的霍小玉却起码有七八十岁了。单从长相上看,要说霍小玉是霍伏的母亲亦是有人相信的。

    似乎看出了薛野的不解,霍伏笑着解释道:“我未曾准许小玉修行,所以她只有凡人的寿数。”

    也就是说,霍小玉会像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薛野问霍伏:“为何不让?”

    却见霍伏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这人生烦恼,都是自长生始。当初要是没有求这什么劳什子的长生,早就颐养天年了,哪里会有那之后的许多波折。所以啊,自那之后,我也看开了,只教我的女儿老老实实做个凡人,百年之后,又可换作一个新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的。”

    说完,霍伏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补充道:“我也不打算接着修了,等我寿元用尽,便可下去一家团聚了。”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人与天争寿,有人却觉得,长生长恨。

    只论好恶,无有对错。

    薛野和霍伏在讨论霍小玉的时候,霍小玉也在打量着薛野。

    片刻之后,霍小玉扯着嗓子向霍伏询问道:“父亲,这位是谁?”

    薛野发现,虽然霍小玉离他和霍伏的距离变得近了,但她说话的音量却丝毫没有减小,还是同刚刚在远处叫人的时候一般大。

    那声音在两人耳边乍然响起,甚至有点扎耳朵,霍伏见状对薛野抱歉地笑了笑,道:“小女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

    说完这话,霍伏扬起了声音,对霍小玉说:“这是当年救你的玄天剑君啊,还不快些来拜见。”

    却听霍小玉扯着嗓子大喊道:“可是父亲,他不是玄天剑君啊,剑君哪有这么黑?”

    别说,霍小玉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十分硬朗,说话中气十足,嗓音十分嘹亮。

    由于人类的本质是八卦,所以今日市集上的所有人,实际上都在明里暗里地窥探着薛野和霍伏这边的动静,如今霍小玉音量这么大,当然成功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这句话。

    一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市集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转而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到了薛野的身上。片刻之后,窃窃私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些私语声混杂在一起,让薛野辨不分明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用脚指头想薛野都知道,这些声音定然是在议论他假扮徐白的事情。

    “没关系,霍小玉空口白牙,算不得证据。”薛野想,“而且我脸皮够厚。”

    但虽然薛野能泰然处之,与他站在一处的霍伏却可算得上是汗流浃背了。

    霍伏少见地呵斥起了他十分疼爱的独女:“你可看清楚了,这怎么会不是剑君呢?”

    这人是少君带到烬花城的,若是平白无故地当众指责此人是骗子,怕是少君那边,不好交代啊。

    霍小玉却不管霍伏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都活了八十有七了,早活够本了,如今半只脚入土的人,根本不会去管旁人怎么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管着从心所欲。

    于是,大嗓门的霍小玉再次答复了她的父亲,道:“真不是。”但说到这里,霍小玉顿了顿,她道,“不过我刚刚来的时候,好像看见真的玄天剑君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薛野心念一动:“真的玄天剑君?难道是徐白?”

    霍伏赶紧问她:“在哪里?”

    霍小玉伸出如同树皮一般枯槁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旧岁客栈的方向,道:“喏。”

    果然是徐白。

    薛野顺着霍小玉指的方向看去,正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徐白。

    只见因为霍小玉的指认,站在徐白身前的人群不自觉地向两边分开,正好在薛野和徐白之间留出了一条小径,而徐白就站在小径的尽头,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面目看着薛野。

    几瓣桃花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徐白的鬓发间,为他清冷得近乎不近人情的脸上,添上了几分艳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野的错觉,他总觉得徐白今次虽然看着冷静,但实则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徐白会来这里,就说明他定是为了栖寒枝而来的。逃是没用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薛野终归是要在这烬花城里等着黎阳碰面的。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个能稳住徐白的办法,尽量不同他起正面冲突。

    薛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徐白面前,低声询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白没想到薛野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将自己得罪得那么彻底之后,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靠近自己。就像是,身处在危险中不自知,还在不知死活地逗弄猫咪胡须的小老鼠。徐白垂眸看向薛野,他的喉结似乎并不明显地动了两下,但却没有说话。

    几天不见,徐白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对此,薛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对徐白说道:“你一会儿别拆穿我。”

    这回,徐白倒是开口了。他问薛野:“我为什么不能拆穿你。”

    当然是因为薛野不想放弃从他城主府里搜刮来的那些宝贝。

    但薛野肯定不能告诉徐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只是语焉不详地嘟囔着对徐白说:“算我欠你一次,行了吧?”

    薛野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嘟起,显得丰润而又晶莹。徐白看着他红润的嘴唇,内心不由自主地想到:“既是欠的,那又该如何还呢?”

    而在薛野在试图说服徐白的时候,身后的霍伏和霍小玉也在不停交头接耳。

    霍伏问道:“小玉,你会不会是年纪大看错了?”

    霍小玉答道:“爹啊,就算女儿眼神不好,黑的和白还是分得清的吧?”

    霍伏:“……”

    霍伏和霍小玉一路走一路商量,等薛野同徐白说完话的时候,霍伏和霍小玉也正好走到了两人的身边。

    霍伏看看薛野,又看看徐白,看上去十分为难。这两位明显是认识的,但是霍伏也吃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霍伏谁也不想得罪,只能艰涩地开口朝薛野说道:“您看这……”

    薛野注意到,霍伏不再称呼他为剑君,而是改用“您”来指代,说明在霍伏的心里,还是自己亲生女儿的话更有说服力一些。

    见状,薛野假装咳嗽了一声,他斜睨了徐白一眼,而后装腔作势地向徐白问道:“咳咳,我难道不是玄天剑君吗?”

    徐白没有回话,他的下巴扬起了一个高傲的弧度,用睥睨众生的眼神冷漠地望着薛野,一脸不打算配合的样子。

    以徐白时至今日在上清宗中的地位,要是换作旁人,只怕早就被他的这个眼神给吓退了。但薛野却完全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他认识徐白太久了,久到知根知底,久到不以为意。薛野实在是没法将徐白当做是高高在上的剑君,毕竟,从头到尾,薛野也只是把徐白看作是一个运气稍微比自己好一点的废物罢了。

    虽然薛野现在打不过徐白,但是那只是因为徐白的运势好。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徐白总不可能一辈子交好运吧。薛野相信,只要等到了时运眷顾自己的那一天,徐白便是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于是,看见徐白瞪自己,不甘示弱的薛野便也同样用凶恶的眼神瞪起了徐白。

    良久之后,终究是徐白在这场对望中败下了阵来。

    徐白开口,低沉磁性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来,他对薛野说:“你是。”

    闻言,薛野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个得意的弧度,他甚至得寸进尺地接着向徐白提问道:“那我的玄天剑呢?”

    小人得志在这一刻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但徐白还是配合地摊开了手掌,倏忽间,通体漆黑的玄天出现在了徐白的手中。

    他把剑递给薛野,冷着脸说道:“玄天在此。”

    薛野自然是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

    于是乎,薛野肖想已久的事情终于得偿所愿,他终是心满意足地将玄天给抱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