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也许她不想……
周棠说“回家”, 指的当然不是空置已久的老宅,也不是买在监察部附近的那间公寓。
第二天一早,她就出现在了裴家。
整个轴心区都被气候管理系统覆盖, 虽然已是深冬,但这里仍然温暖如春,抬起头来,能看见落在人造穹顶上的一层薄雪。
周棠盯着一枝垂在栏杆外的蔷薇花看了一会儿, 终于抬手按响了门铃。
来之前, 她犹豫了半晌, 还是没提前打探裴寂容的行踪。
如果在这里遇到,未免有点尴尬, 但是提前询问、刻意避开,又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何况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逢年过节,她总是得来裴家拜访的。
之后该如何相处?
周棠一直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时, 脑海里闪出的默认方案是“正常对待”,但事到眼前, 她再把这四个字仔细想了一遍, 才发现这个简单的方案并不可取。
裴家和寻常家庭不太一样, 从长到幼都格外内敛, 不是那种很亲近的关系, 就算是血缘至亲,相处时也有几分客气,开玩笑撒娇之类的情况从来没有。
正因如此,更显得她与裴寂容的亲近格外特殊。
假如突然冷淡下来, 所有人都会发觉异常,如果有一天被问起,该怎么说?用什么理由才比较自然?
周棠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就像在卷子上遇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知识点,冥思苦想却毫无作用,只等徒劳地等着收卷铃响起,能拿几分全交给命运。
她有点儿紧张了。
进了客厅,先四下扫视一圈,和几个长辈问过好,简单聊了聊近况之后,周棠装作不经意地问:“哥哥不在家吗?”
“你们没联系吗?”长辈有点儿惊讶,说道,“寂容最近一直住在那边。”
那边?
周棠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水来喝。
然而暗语一般的词已像烛火一样滴落下来,烧在记忆里,过去太久的往事因而死灰复燃。
她开始觉得手里的杯子有一点烫。
……
三年前刚进监察部的时候,周棠年轻气盛过分自负,在和警务部一起追查一个案子的时候着了道,差点被一颗迎面袭来的子弹穿过眉心,哪怕及时躲避还击,太阳穴还是被擦了一道血痕,肩胛骨几乎被子弹贯穿。
交完任务刚一到家,裴寂容就把她抓进了法院审卷宗。
表面上说是帮忙,实际就是惩罚,卷宗根本没什么可看的,坐在那里只是发呆,最高法院不比监察部清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棠一开始也抗争过,觉得这只是意外,自己并没有错。
但裴寂容的脸色太难看。
从接到消息开始,他就没再和她说过话,冷淡的像块冰,就连和许寒山通话时也很不客气,有点迁怒的意思。
周棠构思好了大段的抗议小作文,但只起了个头,就和那双寒冰一样的眼睛一同冻结了。
她老实下来,乖乖在办公室里发了一整天呆。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这么多年来,裴寂容从没对她冷过脸,哪怕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说的话、做的事有些过界,也没有被责备过。
这一次好像真的很严重。
周棠苦恼了很久,想好要低头却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比被枪指着的时候还要更空白,冥思苦想一整天,连开场白都没想好,恨不得用脑袋撞墙。
但当天晚上,她熬到下班,推开办公室门,竟然看见裴寂容在门外等。
他的脸色照旧很冷淡,被法院的制服映衬着,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严肃,但听见开门的声音,竟然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当做没听见,抬起头来看她。
周棠顿时停在原地,门只开了一半,另一半迟迟未动。
僵持半晌,裴寂容微微叹了口气,主动问:“你没有话要说吗?”
周棠满腹的草稿里只有一句确定的话。
她迟疑地说:“我错了。”
裴寂容蹙了蹙眉,对这种犹豫的态度不是很满意,正想再问一句“错在哪儿”了,但看周棠的表情忐忑,最终并没追问,只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
“今天怎么样?”他问,“在法院还习惯吗?”
周棠没想到这件事能被如此轻轻放下,被敲了敲额头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像不倒翁似的往后退了一下才又站稳,慢半拍地抓住悬在额前的手。
回神之后,她知道他大概是消气了,一点不客气立刻顺杆爬,说道:“不习惯。”
裴寂容:“哪里不习惯?”
“哪里都不习惯。”周棠几乎要掰着指头数,“太无聊了,没人跟我说话,回部里……回家也不方便。”
裴寂容将手挣开,语气又冷下来:“还想着回监察部?你的伤好了吗?”
周棠闭上嘴,摇了摇头。
裴寂容又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周棠在心里暗叫一声坏了,正在思考对策时,又听见他说:“过来。”
这回她终于管住自己,一个字也没问,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顶层的办公室。
“伤好彻底之前,留在这里当我的助手。”
裴寂容点了点旁边的桌子,说道:“明天把东西搬过来。”
周棠下意识拒绝:“这不合规定,部长不会答应的”
裴寂容:“这就是许部长提出的。”
周棠:“啊?”
“正好有几个公诉案件,是监察部那边的。”裴寂容将一沓卷宗放在那张桌子上,说道,“全部结案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周棠看了看那张桌子,又看了看裴寂容,有点张口结舌了:“但……这些……”
借调?
这倒也算是传统,但平常都是偏文职的监察官在做,而且……而且办案真的很枯燥啊!
周棠不死心地想着推脱的借口,但是另一边,裴寂容显然没有她这么为难,很快接着说道:“如果还是觉得无聊,你可以找我说话,至于通勤……”
他垂着眼想了想,然后说道:“你和我一起住。”
周棠:“……”
她满腔的震惊终于化为一片空白,浮现在了脸上。
到了地方之后,周棠才知道裴寂容说的是他当年入职时法院分配的住处。
这几年间,最高法院虽然迁址过一次,但仍然在中心地带,从这里到法院,通勤时间能缩短到五分钟。
——步行。
裴寂容问:“还有什么问题?”
到了这一步,周棠只能摇头。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下来,她每日跟着裴寂容一块儿上班,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旁人只以为她是监察部为公事派来的,唯一疑惑的只有为什么大法官对这次的监察官如此随和。
直到两个月后养好伤,周棠才重新回到监察部,之后因为繁忙和避嫌,没有再去过那边。
……
久违地回想起这些事,周棠的心情有些复杂。
半晌之后,她终于将攥了半天的杯子又放回桌上,然后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如果她真与裴寂容是兄妹就好了。
这次的争吵若放在朋友——甚至亲人身上,都不是一个无可转圜的大错,就算生气,吵一架道个歉也就过了,又不是真成了仇人,还能怄气一辈子吗?
说到底,是因为她把他看得太重,也把自己看的太重。
假如是平常,她不会为了那些事情和裴寂容争执,就算有点情绪,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是因为他那时的表现给了一点期待,让她不由自主地将对待爱人的要求放在他身上,最后才闹到这一步。
如果真是兄妹,如果能只做兄妹,这都不算什么。
也许这就是正确的解法。
周棠一边走神,一边偶尔接着长辈的话说两句,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起身说有事要忙,很快就离开了,但临走之前,让周棠别客气留在家吃饭。
离饭点其实还有一段时间,但她在这里住了多年,倒也没有什么客气的说法,将他们送到门外,又折回来坐下。
和她一块儿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同样是来做客的小女孩,名叫裴年,算下来是裴寂容的表侄女。
小姑娘很喜欢周棠,也对监察部很感兴趣,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然后很兴奋地说想让周棠看看她自己做的小手工,又哒哒哒地跑回了楼上。
周棠看着她跑上楼,收回目光。
被这样打了个岔,她的情绪截断了一小会儿,再回想起刚才的诸多念头时,心情竟然变得平静了很多,渐渐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复杂。
当兄妹总比暗恋好多了。
周棠把这个念头细细想了好几遍,暗下决心时,忽然感到手腕上的终端震动了一下,她低头去看,通知栏里是两条新信息。
【林鹤:你昨天要的资料查到了,化验报告也出来了】
随后是一份加密文件。
周棠微微眯起眼睛。
昨晚临走前,她让林鹤调查一下顾云杉那个所谓的“商业项目”,看看究竟有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有结果。
没有刻意隐瞒的部分吗?
……
周棠的房间在二楼。
几个月前离开时,她没有把东西全部带走,少年时期穿过的衣服,看过的书与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都还留在这里,进了监察部之后她就天天穿制服,衣帽间里都还是读书时候的衣服。
如今再回来,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是原模原样,因为佣人每日打扫,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
一眼看去,像一个装在玻璃盒里的纪念品。
周棠在房间门口站了几秒,把这个古怪的想法压下去,走进去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低头开始看林鹤发来的资料。
公开的信息里没有明显的问题。
顾云杉的确是两年前才到轴心区来的,信息素香水也是一个很久之前就宣传过的商业项目,而且已经有成品在售卖了,现在的研究只是研发新香型而已。因为调香原料太贵,开销颇大,投资方的确催的很紧。
昨天留在她衣服上的一点点原液残余,经过鉴定,也并没有成分上的问题。
周棠从头看到尾,在“调香原料”上画了个圈,然后给林鹤打了通讯。
对面很快就接了。
“你看完了?怎么样?”林鹤说,“流程是合法合规的,方案也一直由科研学会在跟进。”
周棠问:“科研学会没有徇私的嫌疑吗?”
科研学会比监察部还像铁板,几乎垄断了所有相关资源,已经形成派系,即使是监察官也从不参与其中,对内部的情况没有多少了解。
但林鹤的家人是大学教师,所以清楚一些内情。
“不会的。”林鹤解释着,“科研学会内部有那种……鄙视链?大概是这个情况吧,这种纯商业目的的研究属于最底层,一直有人提议要把它排除在科研的范畴之外。学术监督是不会替他们隐瞒的,如果出了问题,后面就没法混了。”
周棠思索着:“嗯……”
林鹤问:“你有什么猜测吗?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查什么。”
“算是有点思路吧。”
“他太着急了,想让我尽快接手,又不希望我插手太多。”周棠说,“假如产品没有问题,那多半就是原料,想让监察官来做担保……走私?”
林鹤努力跟上思路:“你想的好多。”
周棠:“不排除是我瞎猜。”
她经手的走私案实在太多了,工作占比可能得有百分之五十,无论遇到什么疑点,下意识就会先往这方面猜测。
“但是,等等,让我想想。”林鹤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从一开始就觉得疑惑的点,问道,“可是如果是这样,这件事跟你——跟我们没有关系啊,如果不涉及贪腐,就应该交给警务部。”
周棠:“……所以说是班在后面追我。”
“等我下午去看看,找到证据吧。”她有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然后再交给警务部。”
林鹤趁机邀功:“我现在可是在陪你一起给警务部打工诶。”
“万分感谢。”周棠又看了眼那些资料,注意到顾云杉是从十二区调进来的,说道,“等下顺便帮我申请调用十二区的案卷,先要近两年的。”
林鹤秒拒:“不行,没权限。”
周棠:“没权限?”
“是啊,你忘记重构法案了吗?”林鹤说,“最高法院把案卷查阅权限收回了,你要看的话只能去那边申请,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最近对十到二十二区的案子都看得很紧,最好得现场去看才行。”
周棠听得头疼:“这么麻烦?”
林鹤:“嗯哼。”
周棠有点儿想放弃了。
要不然,还是从头开始推给警务部算了。
她略微烦躁地敲了敲桌面,刚要开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响,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无意识的回头看。
下一秒,她猛地停住动作,然后很快站了起来。
“哥哥。”
裴寂容站在门边。
他穿着法院的制服,脸色被黑衣衬得格外苍白,神色很安静,但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似的。
“您……”
周棠的反应速度很快,很快就想张口打招呼,全然忘记了通讯还没挂断,她没带耳机,这边的动静没被终端的收音孔收入,林鹤一无所知,还在一句句地提建议。
“如果要申请调阅的话,耗时可能太长了,除非你在最高法院有熟人,趁他们办案的时候一起看一下,不过那也很累啊,要不还是放弃算了。”
“说到最高……”
周棠啪地挂断了通讯。
她有点生硬地说:“您回来了。”
不是说不在这边吗……恰巧有事回家,还是……?
裴寂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积着一层雾气,薄而轻,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泪水流出眼眶。
过了很久。
“……周棠。”
裴寂容轻轻念她的名字,梦游似的,语气如同幻觉缠绕之下的一声轻叹。
“哥哥。”周棠冷静下来,说,“好久不见。”
裴寂容没有开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她和桌上的终端间徘徊了一会,才惊醒似的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周棠极快地否认,“只是一点小事。”
真正见面时,她才发现要面对并不如想象中容易,走一步看一步——根本不成立,最后的结果就是尴尬相对。
她可能还是需要做点准备。
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周棠一把抓起终端,边往门外走边说:“部里有事,我得先走了,下次见。”
说完,她就绕开裴寂容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像阵雨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裴寂容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怔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虚握了一下,微微地发起抖来,不得不扶住墙壁。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
周棠返回轴心区的事没有保密,整个最高法院都在密切关注几位统括监察候选的动向,她刚离开四十六区,裴寂容就收到了消息。
他很想问问她这段时间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反复点来很多次聊天框,最终也没有把编辑好的消息发出去。
能不能问,该不该问,周棠……想不想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呢?
她不主动说,也许是根本不希望他知道,甚至是希望他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好让他们不需要见面。
也许她不想见他。
想到这里,裴寂容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
多年以来,虽然他更加年长,但大多数时候,主动权却反而掌握在周棠手里,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不答应也不拒绝,态度只能说是默认。
或者其实是放任。
但即使他不给出任何态度,一切也仍然照常,他们的关系仍在正常的发展着,他就以为这不是重要的事。
身处沙漠的人才知道水的宝贵,裴寂容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
周棠……
当她不再主动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怎样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裴寂容用了一些时间平复心情,家里人多眼杂,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出自己的异常。
但是终于能保持住冷静的神色,走出门去之后,他在走廊上迎面撞上一个小孩子。
“……裴年?”
天色明亮,但裴寂容莫名感觉视野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路,那孩子撞上来几秒之后,他才看清对方的长相,问:“怎么了?”
裴年往日里很会察言观色,如果这时是在餐桌上,肯定能看出裴寂容的神色不对,但她这时全部心思都放在别处,因此仍然失望地扁着嘴。
“姐姐怎么走了,不是说要留下来吃饭的吗?”她抱紧了手里的模型,有点难过地说,“我还没让她看我的作品呢……”
裴寂容微微一僵,手指痉挛似的发起抖来。
周棠果然是……
不愿意见他。
……
急匆匆的离开裴家后,周棠一下钻进车里,在终端上给林鹤回了句“有事晚点说”,就把它往副驾上一扔,焦躁地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真要命。
她设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情况。
裴寂容可能已经放下了那份情势所致的心动,不再在意那些事,也可能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她太冒犯,从此冷脸相待。
也可能,他知道了她对重构法案的态度,完全放下心来,不再管她的事了。
随便哪一种,都不是多么难以应对。
结束是最简单的,快刀斩乱麻,无论如何,总会回到最初——但没想到是藕断丝连。
周棠随手从车上的文件堆里拿出一份,打开来将脸遮住。
……他竟然会露出那种表情。
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一样。
没办法应对。
完全。
周棠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遮着脸的资料拿了下来,在光线重新照进眼里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先不管了。
正事要紧。
就按照林鹤说的办法,去最高法院查一查案卷,索性她还有其他熟人在那里。
只要避开裴寂容,别让他发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