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狩猎(下)
“仲华。”上将军乐易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女眷。
“父亲。”乐华走到父亲身侧。
“你去陪同长公子。”乐易吩咐道。
然而乐华看着已经盛情相邀于王后的长公子,心中多有不情愿,但还是应下了父亲的话,“是。”
此次公子冉立功回朝,她们的婚事,便也要提上议程。
王后姬蘅回到了内帐更换戎服,乐华听从父亲之意来到公子冉的身边,“边关大捷,还没有来得及恭喜长公子,立下奇功。”
公子冉转过身,“恭喜什么的,说与不说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很快你我便要成为夫妻,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我们的共有,谁能说丈夫的功劳,不是妻子的呢。”
就在公子冉的话说完,身为王后的姬蘅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乐华略过公子冉看向王后,她似明白了公子冉这反常的话,于是回道:“希望长公子的心,也如身一般所想。”
“不,”子冉却反驳道,“我的心可比身干净。”
“我身在浑浊的世间,唯有一颗心是干净的。”她又道,“我不会轻易示人,也不会容人轻易染指。”
“看来,乐华已经被长公子拒之门外了。”乐华顺着子冉的话回道,“长公子的心,是在身后吗?”
子冉转过身,与姬蘅四目相对,她没有回答,但眼睛里的光似乎给出了答案。
一旁的昭阳公主看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于是走到乐华身侧说道:“乐华姐姐,昭阳也想学弓马之术,趁着冬猎的机会,想向您讨教。”
“好。”乐华应道,她本也不在意公子冉的所思所想,只是因为政治需要,她才听从父亲的话主动问好。
但通过几番接触下来,她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不好看公子冉成为国君后,国家会走向繁荣。
只是现在所有的势,都偏向着公子冉,也正因为此,过刚易折。
种种事迹,都成为了她并不看好公子冉的原因。
昭阳公主拉着乐华选了两匹狩猎的骏马。
“公主小心。”乐华小心翼翼的将昭阳公主扶上马背,随后跨上了自己的马,二人向林中走去。
“阿兄就是那个性子,但是她本意…”昭阳公主想向乐华解释什么,毕竟二人已有婚约,日后总要相处。
“我知道公主想要说什么。”乐华打断道。
“乐华姐姐如此聪慧,有些话必不用昭阳多说的。”昭阳公主点头道,“我知道朝中都不看好阿兄,乐华姐姐也是吧。”她的脸色忽然有些失落。
被猜中心思的乐华,很是惊讶的看着这位尚未成年的昭阳公主,“公主何以有此言,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未来的夫君。”
“姐姐和兄长的亲事,是君父之意,由不得你们自己。”昭阳公主道,“我看得出来,姐姐和兄长并非一类人。”
“或者说,乐华姐姐很讨厌兄长。”昭阳公主又道,“不想承担责任,没有担当,这是世人眼里的兄长。”
“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吧。”昭阳公主看向乐华道。
“公主…”乐华勒住缰绳,毕竟这门联姻对于家族至关重要,而昭阳公主又是公子冉的嫡亲妹妹,即便她真的不满公子冉的种种,也不愿意破坏这门亲事。
“姐姐不用担心,也无需解释什么,任何的疑虑与不满,都没有错。”昭阳公主笑眯眯的说道,“因为要嫁给兄长的,是姐姐。”
“趋利避害,是我们的本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论与批判你。”昭阳公主又道。
乐华紧紧握着缰绳,眼里充满了震惊,她看着昭阳公主,“公主,让我我很是惊喜。”
“如果这个世间能让女子成为国君,那么公主一定是燕国最好的人选,没有之一。”乐华又叹息道。
“姐姐的才华,也不输其兄吧。”昭阳公主看着乐华道,“乐家最像上将军的人,其实不是乐长公子,而是姐姐你。”
乐华拉着缰绳,轻轻策马在昭阳公主的身侧转悠,“怎么,公主打探过臣吗?”
昭阳公主忽然脸红的低下头,“只是那天在都城的街道上,看到姐姐的身手后,突然有些好奇,算不得打探的。”
“只是公主的好奇吗,难道不是因为公主的聪慧,”乐华笑了笑,“所以对自己即将入门的嫂嫂,当然要打探个究竟。”
昭阳公主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也越来越红,在乐华策马凑近后,便慌张的驾马逃走了,“阿兄还在前面等我呢。”
看着昭阳公主离去的方向,乐华沉下了脸色,若有所思,“这对兄妹…”
林间道路上的积雪都已被卫兵提前清理干净,但松木上积压的一些雪会时而坠落,砸到入林狩猎的人马。
禁军打开笼子将一些飞禽与走兽放入林中,并驱散开来。
随着一声声箭响,在雪地中无处躲藏的走兽,接连倒地。
“云中君入了林,却又一箭不发,是想与渔阳君一同刁难于吾吗?”入林许久,期间遇到的走兽,都被其他一些武臣所猎得,姬蘅便开口问道。
“臣怎敢刁难王后,难得可以出宫,王后难道就只想呆在那个沉闷的帐子里吗?”子冉问道。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姬蘅问道。
“狩猎当然是打猎了。”子冉的话音刚落,便伸手张开了弓箭。
啾!——随着一声箭响,山脚冰雪融化的溪流旁传来了鹿的哀鸣。
跟随的侍从一路小跑,将猎得的鹿奉上,“恭喜长公子猎得梅花鹿一头。”
“母后难道不想尝一尝,新鲜的炙肉吗?”子冉抬头问道。
“我很好奇,云中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姬蘅满脸疑惑的看着子冉。
“什么?”
“疑心与欢心,并存。”姬蘅道。
子冉放下手中的弓,捏了捏光滑的下巴,“可不可以是如此?”
“如此?”姬蘅不解。
“疑心是仇,欢心是喜,所以,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中。”子冉解释道,“如此而已。”
姬蘅身侧跟随的侍女很快就对公子冉起了警惕之心。
“那么,我想问问云中君,”而姬蘅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与害怕,“吾,何时死呢。”
子冉侧头看着林木上空的日照,“当太阳不再升起时,恨意将我淹没。”
话音刚落下,林中传来一阵响动,快马奔腾,似在追赶一只受惊的野兔。
“大夫,是王后与长公子。”侍从提醒道。
御史大夫姬於只得放弃追赶,打马上前行礼道:“见过王后,长公子。”
子冉看着姬於,随后又看了一眼姬蘅,“看来御史大夫的弓马之术,丝毫不逊于武将,此次冬猎,收获颇丰呢。”
“君子六艺,长公子可不要小瞧读书人。”姬於回道。
“尤其是燕国的读书人,”子冉意有所指的盯着姬於说道,“是吗。”
“…”
“不过呢,杀生太多,这可不好。”子冉又道,“长夜漫漫,上大夫可千万要当心呐。”
姬於看着公子冉,无法看透她心中所想,心中便泛起了一阵嘀咕,“多谢长公子提醒。”
“公子心慈,不过对于下官,不过是些牲畜罢了。”姬於又道。
子冉看着姬於,“也对,不过是些牲畜,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生来就力弱,只能任人宰割。”
姬於听出了公子冉的敌意,但仍旧笑脸相迎,“下官与秋官还有比试的赌约,就不叨扰王后与公子了。”
说罢,姬於便驾着马离开了,一路上总是心绪不宁。
“这个公子冉…”姬於握着缰绳。
“大夫,那儿有一只鹿。”侍从指着山脚提醒道。
姬於遂举弓,但侍从的声音似乎惊吓到了小鹿,又逢山中起雾,尽管姬於的视线一直盯着,但还是让其逃脱。
就在全神贯注时,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将他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箭也脱了弦。
等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想要看清时,却又消失不见,“活见鬼。”
姬於拉着缰绳,调转方向,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大夫。”侍从们赶紧上前将他扶起。
姬於指着起雾的地方,正是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你们看见了什么没有。”
“好像是个侍女,往云中君与王后所在的方向去了。”侍从们回道。
“她…”姬於整个人变得无比僵硬,因为那个身影太过熟悉了,并且让他感到无比的惊恐。
想到适才公子冉的一番言语,他便越来越恐慌,内心越发的不安,就连走路都双腿发软。
侍从们将他扶稳,“大夫。”
他捧着侍从的双臂,怒目圆睁道:“她不是死了吗?”
“大夫在说谁?”侍从们相互对视,却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姬於的话。
“不,不,不,”姬於将他们推开,踉踉跄跄的走到马侧,握紧了缰绳翻身上马,“我要问个明白。”
“她明明死了。”姬於回到马背上,浑浑噩噩的说道,眼中恐慌的,似做了什么亏心之事,即将被人揭穿一般,六神无主。
第042章 旧案(上)
——燕王宫——
至黄昏时刻,冬猎结束,群臣随公子由回到宫中,为凯旋的功臣举行庆宴。
而燕王裕也撑着病体,从寝宫之中沐浴更衣,来到了庆宴上。
“大王到!”
嘈杂的宴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本在交谈中的群臣纷纷离开席座,面北而立。
燕王裕由左右寺人搀扶着从西侧进入殿中,公子还的生母刘氏遂殷勤上前,“大王。”
然而燕王裕却略过刘夫人看向了王后,“大王。”明白意思的姬蘅遂走上前。
燕王裕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姬蘅的脸色平静,将燕王裕扶入了宴殿。
“寡人听说,王后今日也下场狩猎了?”燕王裕侧头问道。
“妾哪里会狩猎,不过是曾在学宫跟随先生学过一些骑射,但也只是一些皮毛,让大王见笑了。”姬蘅回道。
燕王裕未在说什么,只是缓缓走到了座上。
而这一幕,都被子冉看在了眼里,他站在离御座最近,众公子之首的位置上,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以及母后。
姬蘅扶着燕王裕缓缓坐下,群臣遂叩拜道:“大王万年。”
燕王裕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谢大王。”群臣入席落座。
“让寡人看看,你们狩猎的成果。”燕王裕倚坐在御座上。
数名卫士将宗室与群臣白日猎得的走兽与飞禽带入殿内。
“大王,今日冬猎,以渔阳君所猎最多。”徐德将数量清点之后向燕王裕奏道。
“好好好,不愧是吾儿。”燕王裕开怀大笑,“寡人要重赏你。”
“儿臣不求赏赐,唯愿将今日所猎,悉数献与父王,恭祝父王身体康泰,千秋万岁。”公子还趁机献言道。
“渔阳君有心了。”燕王裕收下了公子还的进献,并赐下了一把宝弓。
而后便是其他几位公子,“大王,长公子云中君猎得梅花鹿一头,新昌君…未有获猎。”
对于长子,燕王裕另有重赏,于是便略过,但对于新昌君的成绩,燕王裕很是不满,“新昌君?”
新昌君公子由走上前,解释道:“宫中狩猎,是为告诫宗室与群臣不可忘本,然社稷已固,频繁的兵事,只会使国家疲惫不堪,使百姓受苦,儿臣,不忍杀生。”
公子由的话,获得了文臣的认可与赞赏,燕王裕听到后也逐渐收回了不满,现在的燕国,治理国家需要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你倒是仁德。”
“虚伪之徒。”一旁的公子还暗骂道。
“好了,今夜主要是嘉奖边境的战功。”燕王裕看向武将的席座,“来人,赐酒。”
宫人入殿将一众功臣的酒杯斟满御赐的美酒。
“东胡盘踞燕北数百年之久,上将军临危受命,重创于东胡,边境得以安宁,此功不可不赏。”燕王裕挥了挥手。
除了爵禄之外,禁军抬来了珍宝,还有宫中的侍女,也被当做了赏赐。
“此次退敌,云中君助军斩杀敌将,功不可没。”乐易谢恩的同时还不忘提及子冉的功劳。
“云中君作为寡人的长子,于军中立下如此大功,自然要赏。”燕王裕说道,“如今既然已经及冠,便早早入朝替寡人分忧吧。”
子冉拱手,“是。”
“至于军功的赏赐,”燕王裕摸着胡须,犹豫的看着子冉,“寡人许你一个要求,凡是燕国,寡人能拿得出来的,无有不应。”
燕王裕的话,引来了宗室与群臣的震惊议论。
“大王将赏赐之权给了云中君,任由云中君所提,当真是宠爱至极。”
“可是自古臣子,岂敢向君王所求,即便是施恩。”
“大王看似赏赐,实则不过是试探罢了。”
“这份赏赐,可不好要啊。”
“看来这一朝,因为夺嫡之争,也要掀起惊涛骇浪。”
在群臣的议论声中,公子冉抬起了头,燕王裕的这份赏赐,在众人眼里,如烫手的山芋,并且有公子还的推恩在先,作为长子,公子冉又怎敢真的提出要求。
然而公子冉却勾起了嘴角,她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君王的承诺下,百官的目光中,“臣要什么都可以吗?”她开口问道。
“当然,君无戏言。”燕王裕道。
“今日百官齐聚,”子冉忽然直起腰身走到大殿中央,“臣想要,”她向燕王裕弓腰拱手,而后抬头道:“彻查冠礼姚氏一案,与前相国辛吾之死。”
公子冉的话音刚落,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变得死寂,几乎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公子冉,不敢相信自己所听。
这两桩案子已过去数月,朝廷早已对外宣告终结,而作为刚刚立了军功的长公子,如今被授予了入朝参政的资格,前途一片光明,却在庆功宴上突然提起旧案,群臣莫不惊愕。
短短片刻,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公子冉的身上,有震惊的中立派,也有恐慌的扶持者,更有暗自窃喜的竞争之人。
他们用着同样注视的目光,却是不一样的心里,而这个国家的主人,坐在高位之上,脸色阴沉得几乎不见光。
他在压抑心中的怒火,可那双布满血丝的鹰眼,似在告诉所有人,下一刻,整座大殿将要迎来君王的雷霆之怒。
这一刻的宴殿最为安宁,却也最为汹涌与可怕。
所有人都不敢有言语与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安静的注视着,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这就是你前日告诉寡人的?”燕王裕看着子冉,他再一次沉住了气,因为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动怒,“你可知道,什么是欺君。”
可是这个台阶,公子冉并没有接下,“儿臣并没有欺君,儿臣已经说过了,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燕王裕彻底愣了,他忽然仰头大笑,“好啊,好啊。”
“还请父王应允。”公子冉再次请求道。
燕王裕瞪直了双眼,当着群臣的面,他最终忍住了怒火,随后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好。”
“也不用去廷尉了,就在这里。”燕王裕睁眼道,“寡人倒要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儿臣不想做什么,只想要一个说法,让有罪之人,罪有应得。”子冉还道,“既然律法没有办法肃清歪风,那就只能用权力。”
公子冉的话,再次令群臣震惊,他们无不觉得,云中君从边关回来之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
“毒害君王之子,是什么样的罪?”子冉看向廷尉。
廷尉一众官员无人敢作答,唯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依燕律,此为弑君之罪,当诛九族。”
“诸位都听见了。”子冉向群臣说道,随后将目光定在了御史大夫姬於的身上。
本就因狩猎场上的所见而惊魂未定的姬於,被这样的目光凝视后,更加的慌张与害怕了。
“姚氏为内廷掌香案的女官,于冠礼的帐中投毒,致使我生幻,迷失神智,又于城楼上吟诵禁歌,最终畏罪跳楼。”子冉继续说道,“这才是冠礼那天的真相,但却并不是最后的真相。”
公子冉的话引起了一阵议论,“姚氏作为宫人,何故要加害于我,自然是受人指使。”她再次将目光看向御史大夫。
群臣顺着公子冉的视线,纷纷将目光投向姬於,姬於慌道:“云中君这是何意?”
“上大夫以为呢?”子冉反问。
“云中君该不会以为是下官吧,下官与云中君素无交集,无凭无证,云中君难道还想栽赃不成。”姬於直着腰身说道。
“既然不是,上大夫为何一脸慌张,再者,上大夫是朝廷重臣,若没有凭据,我又怎敢。”子冉盯着姬於,语气里充满了把握。
“云中君…”姬於皱眉。
“冠礼一案,一直是前相国辛吾在处理,不过,御史大夫知道吗。当时已经被断定死亡的姚氏,没有死呢。”子冉看着姬於说道,“而且她现在就在宫外候命。”
“那个坠楼的宫人竟然没有死。”
“我记得尸身是被廷尉带走了。”
“明明是被辛相带走的,廷尉也不曾有验尸。”
“看来并没有气绝,而是被辛相藏起来了。”
群臣的议论声充斥在姬於的耳侧,他看着公子冉志在必得的模样,以及今日在林中所见。
恐慌,将他全部的理智吞噬殆尽,“不,不是我,不是我!”
“是不是你,一问姚氏自然可知。”子冉继续说道。
“不,不!”姬於看着周围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
“大王,臣请将姚氏带入内。”子冉向燕王裕请求道。
姬於看着公子冉,又看着御座上面目狰狞的君王,心中的恐惧到达了极点,“是公子还!”
“是公子还指使臣,收买与威胁姚氏。”
“姬於!”公子还大惊,“我何时让你做过这些。”旋即向燕王裕奏道,“父王,姬於在冠礼上谋害长兄,其罪当诛。”
姬於见公子还想要撇清关系,于是便道:“渔阳君,是您亲口承诺,说会保下官周全,待日后继承国君之位,许下官国相之位的。”
第043章 旧案(中)
日前
“公子,我看到了姚氏。”姬於看着一年轻的背影恐慌道,并且夸大了自己的所见,“就在公子冉的身侧。”
“姚氏不是已经死了吗?”年轻公子回过头,“此案已经了结。”
“是啊,姚氏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的,”姬於低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刚刚却看到了她,还与公子冉一起。”
“你确定?”年轻公子皱眉问道,似乎不太相信。
姬於一口咬定,“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这个案子是辛吾一手所办,一定是他隐瞒了姚氏的死,偷偷藏起来,在临死前将人交给了公子冉。”他又低头喃喃道。
“怪不得我找不到姚氏的尸体,连廷尉都没有记录,”他的眼里越来越惊恐,“如果公子冉揪着此事不放,公子,那我…”
“你怕什么。”年轻公子冷下脸。
“这可是杀头之罪啊。”姬於害怕道。
“此案过去数月,早已了结,而且辛吾已死,姚氏是否还活着尚无法确定,倘若姚氏真的还活着,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去做,我自可保你性命无虞,待日后我得到国君之位,你的罪自然可以赦免。”
“姬於,你要明白,无论出了什么事,只有我能救你,只有我。”
“我若也出了事,将再没有转还的余地。”他警告道。
——————
“胡说!”渔阳君子还大惊失色,连忙否认道,“我根本就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
“这一切都是渔阳君指使的臣。”姬於扑通一声跪下,旋即爬到殿阶底下,声泪俱下,“臣是被逼无奈,请大王明查。”
几个卫士持戈将他拦住,姬於遂握着长戈,抬头向燕王诉苦道:“渔阳君是燕国的公子,又是大王的爱子,以名利相诱,以权势相逼,臣以卑贱之身,不敢违抗。”
“姬於!”公子还暴跳如雷,便想冲上去制止,旋即也被禁卫拦下。
“大王。”刘氏夫人为子求情,“子还虽然有些顽劣,但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她跪在御前,“御史大夫如此出言污蔑,还请大王明察。”
而此时的燕王裕,面如死灰的注视着这一切。
“父王儿臣根本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公子还急切道。
“渔阳君敢做却不敢认吗?”姬於回头厉呵,“渔阳君觊觎王位,害怕云中君成功举行冠礼之后,便再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于是指使我做了这一切,一旦事成,云中君必成众矢之的,届时便以渔阳君独大,并许诺,得国君之位后,许我卿相之位。”
“你胡说!”公子还甩袖道。
“难道渔阳君没有说过这种话吗?”姬於反问道,“下官这里可是有来往的简书。”
公子还听后满脸惊慌,于是着急的向燕王裕解释道:“父王,不是儿臣。”
“明明是你找的我!”公子还指着姬於骂道,在这样的逼迫下,他便将实情全部脱出,“是你向我献的计策,是你告诉我,只要这样做,云中君就会受到惩处,并遭到大王的舍弃,到时候继承人一定会是我。”
“而不是你现在所说的,是我指使你。”公子还否定道。
公子还的这番话,让一众宗室与文物百官,包括他的母族刘氏一族都无比震惊。
一场冠礼,竟然牵扯出了王室的手足相残。
“渔阳君是公子,想怎么说都可以。”姬於又道,“做臣下的,又岂敢反抗。”
面对姬於的死咬,公子还简直要气炸,他挣脱左右禁卫,“姬於…”
“大王,大王,子还不可能做这些事的,一定是那姬於…”刘氏极力为自己的儿子辩解。
“闭嘴!”同样要气炸的,还有燕王裕,当着群臣的面,自己的儿子勾结重臣算计手足兄弟,无论是作为君还是父,都让他颜面尽失,“还嫌不够丢人吗。”
“父王,父王!”公子还跑到殿阶下,痛哭流涕的解释道,“儿臣是受了这个奸人的蒙蔽与教唆,这些都不是儿臣的本意,儿臣从未想过要害长兄。”
然而此时不管公子还说什么,都已经坐实了他与姬於的勾结。
“大宗伯。”燕王裕看向掌管宗室的大宗伯子呈,似乎是想要依法办事。
“等等。”公子冉再次站了出来,她看着姬於,“御史大夫可要想好了,自己说的,可是全部实情。”
“知瞒不报,可是欺君,数罪并罚,御史大夫可要想清楚了。”子冉又道。
姬於回头看向公子冉,“云中君,你还想要做什么?”随后他忽然意识了过来,环顾四周大殿,一直不见人证的到来,“姚氏呢?”
“什么姚氏。”公子冉勾笑道。
他这才明白,公子冉口中的姚氏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一切都是他心中的恐慌在作祟,“你诈我?”
“姬於,你这个蠢货!”公子还听着二人的对话,眼里直冒怒火,他嫉妒公子冉所拥有的一切,于是剑走偏锋,却没有想到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的耻辱,是他无法容忍的。
“你给我闭嘴!”愤怒至极的姬於瞪向公子还,“是谁仰仗自己公子的身份和母族的势力,信誓旦旦的和我说,能够处理好那具尸首,即便有辛吾在。”
“可是尸首呢?”姬於质问道,“为何不见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此案根本就没有经过廷尉之手!”公子还也怒道,二人当廷对骂了起来,然而他的话,却让在廷尉当差的刘氏宗亲感到无比恐慌。
“还儿。”刘夫人神色慌张的喊道。
“夫人急什么。”公子冉却横阻在母子二人中间,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你贪得无厌,想取代辛吾成为国相,所以才来攀附我。”公子还又道。
“难道不是因为你觊觎王位,所以才起了谋害之心吗?”姬於也反问。
“够了!”燕王裕坐在高位,看着台下被戏耍的二人,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君王的愤怒,让整座大殿再次变得安静,所有人都害怕得不敢再吱声,只有子冉顶着怒火再一次开口。
“看来御史大夫,是不肯说出真正的实情了。”子冉看着姬於,随后将视线落到了父亲的第二个儿子身上,公子由。
公子还听着子冉的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公子由,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
他挣脱禁卫,指着公子由,“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随后又指着周围的众人,“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
即便只是一个眼神,公子还竟深信不疑的觉得是公子由所为,“怪不得冠礼出事时,你的第一反应是疑心我,原来真的是你做的,你想反咬我。”
“渔阳君是不是言重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向新昌君。”宗室中有大臣开口辩护道。
除了一些支持其他公子,以及中立的大臣外,宗室与一少部分臣子都不相信公子由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言重?”公子还看着宗室中的一众长辈,“你们都被子由欺骗了,他才是所有人当中最虚伪的。”
“子由。”子冉开口道,她看着公子由,“你不为自己辩解吗?”
公子由镇定自若的走上前,轻声反问,“辩解什么?”
“你觉得呢。”子冉道。
公子由闭上双眼,“兄长今夜如此,想必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那么无论何种辩解,还有用吗?”他反问。
公子由的这番话,便使得风向迅速倒戈,“今夜长公子该不会是想要借用旧案制造莫须有的罪名,来铲除对自己有威胁的至亲手足吧。”
“你很聪明,比我们任何人都要聪明。”面对公子由的镇定,子冉并没有慌张,“也懂得利用人心,制造言论。”
“长兄又何尝不是呢。”公子由道。
“可我偏不怕猜忌与疑心。”公子冉的眼色瞬变,看向充满议论的群臣与宗室时,竟带有几分威慑,使得众人纷纷闭了嘴,“我从来就不需要无知之人的认可。”
“贪婪又虚伪的人,眼里永远只能看到利益。”
“你能给他带来利益,那么你就是对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是好还是坏。”
“这世间值得我在乎的,绝不会是这些人。”
子冉最后将目光挪回到公子由身上,“黑暗侵蚀不了我,人心也无法淹没我,言论更杀不死我。”
公子由睁开双眼,这一刻,他的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连同他的心,开始生畏。
“作为王的儿子,你可以争夺,你有权力争夺,但是你不该动了那样的心思。”子冉又道。
“大王,长公子说的人证到了。”禁卫将子冉所说等候在宫城外的证人带入宴殿。
殿内再次响起了议论,“不是说,姚氏已经真的死了吗,怎么回事?”
“就算押姚氏入内,也只是有了证实而已,但这都已经招供了。”
姬於也是一脸惊讶,包括公子还,只见禁军押着一个被灰布盖住了脑袋的人入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佝偻着背,衣衫破烂的人证。
“凭借一个姚氏,又能说明什么?”姬於道。
“我可没说,他是姚氏。”公子冉道。
公子冉的话,便让众人再次将目光汇聚在了人证身上。
“这似乎,是男子?”就在他们猜测时,禁卫在燕王裕的眼神示意下揭开了裹头。
“李覃!”
第044章 旧案(下)
【“公子冉,你怎能言而无信!”见公子冉套出了自己的话,却又没有任何的表示,李覃便愤怒的指责道。
“我所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骗我!”
“你根本就没有想要救我出去。”见公子冉要走,李覃开始嘶吼。
子冉遂顿步,背对着李覃沉闷的说了一句,“是吗?”
李覃忽然怔住,他看着公子冉的背影,感觉到一丝的压迫,于是不自觉的往后撤了一步。
“李覃,你当吾是什么人,蓟城街头的三岁稚子吗,如此好糊弄?”
“我是大王的长子,就算没有了辛吾,但是辛氏与卫氏一族仍在,我即将跟随上将军前往长城,届时我将是本朝第一位拥有军功的公子,而在不久后,我将迎娶上将军之女,与乐氏一族结为姻亲,你曾是大王最宠信的臣子,常伴于君前,而我在大王心中的分量与其他公子相比何如,你应该最是清楚。”
“我所有拥有的东西,是你们一生也无法企及与撼动的。”
“是你投靠我,能让你活下去的机会大,还是继续倚靠你现在所倚仗的人,你自行掂量吧。”说罢,子冉提步向前。
“哦,对了。”子冉再次顿步,“王,会知道我今日的来了廷尉狱,为了平息事件,他一定会提前将你,”她侧过头,嘴角露着阴险,“赐死。”
“你身后的人,在你入狱后,可曾想过法子救你吗。”
“他救不了你,因为,他根本就不敢在君王手中救下你。”
李覃看着即将远离的公子冉,脑海中深思着他的话,求生的欲望,让他不再犹豫,于是他惊恐的走上前,大声说道:“我说,我全都说。 ”】
众人见李覃,无不震惊失色,“前御史大夫李覃。”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早在几个月前,李覃便因罪而被燕王裕赐死于廷尉狱中,辛吾一案,就此了结。
本已死去之人,如今却站在了王宫会宴群臣的大殿之上。
而此时,燕王裕的脸色已经阴沉得不能在阴沉,今天,注定是一个暴风雨之夜,君王的怒火已在暗自积蓄。
“公子冉。”燕王裕开了口。
子冉不慌不忙的拱手道:“请大王准允李覃将实情说出,而李覃之事,臣之后会承担自己相应的罪责,绝不推脱。”
李覃缓缓跪了下来,对着自己曾侍奉过的王,泪流面目的忏悔道:“罪臣李覃,因与辛吾的过节,遂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于是暗中与上大夫姬於扶持…”李覃回过头,将目光看向了子由,“公子由。”
李覃的话,让原本安静下来的宴殿瞬间变得嘈杂,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公子由的身上。
“辛吾虽遭罢相,但其威望与势力,却非寻常人可比,即便辞官,可仍然能够影响朝中,此人不除,王长子的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私心。”
“当年,罪臣之子犯下重罪,幸得君上垂怜,念我至中年,膝下只此一儿,遂赦死罪,然辛吾却不愿罢休…”李覃越发的哽咽,“令我痛失爱子,我遂怀恨在心。”
“恰逢新昌君授意永除后患,于是便借此机会,痛下杀手,然臣所收买的亡徒赶至渔阳时,辛吾早已死去,而后我才得知,上大夫姬於也同样受了指令,那时,我不明白新昌君之意,如今想来,是为脱罪,作诱饵替罪之用罢。”李覃重重叩首,“刺杀功臣,无可饶恕,罪臣不求大王能够开恩赦免,唯愿将真相澄清,感念君恩,勿受小人蒙蔽。”
“好啊!”公子还听后,气急败坏的看向姬於,“原来你和李覃都是子由的人。”
“说,你接近我,是不是也是受了子由的指使?”公子还愤懑的指着姬於道。
“李覃,你休要满口胡言。”姬於朝李覃说道,似乎并不想承认李覃的话,“我与你并无来往,又怎会暗中共事。”
“是吗?”李覃反问姬於,“大夫家中,应有不少证物吧。”
“李覃,公子冉是辛吾的外甥,你如此痛恨辛吾,如今却如此帮衬公子冉,你以为他真的会救你吗。”被逼急后的姬於开始恼羞成怒的攻击与指责李覃。
“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未有想过苟活,只是感念大王的知遇之恩,不愿明珠蒙尘,自逆子死后,终日惶惶难安,我与辛吾死仇已结,若他日公子冉得登王位,我李氏满门必受其害,于是这才暗中择主。”
“罪臣有愧大王之恩。”
“是非曲折,公道自在人心,有罪之人当受诛罚,如我儿,如我,及公子,大夫,无一可免。”李覃再一次重重叩首,并闭上了双眼。
李覃的一番话,让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作为阴阳家的大司徒邹衍摸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许久没有听到李大夫的这般言论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邹衍回想着,“失去本心,又或者,这才是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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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廷尉狱
“王若要杀我,公子由没有办法保全我,难道你就有办法吗?”李覃不信任的问道。
“没有。”公子冉直言不讳道。
“…”再一次受到欺骗的李覃皱起了眉头。
“但是可以赌一把。”公子冉又道。
“赌?”李覃不解。
“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针对我的对手,但是我了解我的父亲。”公子冉道,“这才是我手中最大的筹码,而非你们所认为的,我拥有的背景。”
“因为,我们都在王权之下。”子冉负手说道。
李覃万分震惊的看着公子冉,牢狱中照进来的唯一光束,打在了她的脚下。
“我不明白。”活了半辈子,却仍然糊涂的李覃瘫坐了下来。
“李覃,你出身并不算高,以下士的身份成为卿,最后位居上大夫,你知道为什么吗?”子冉问道。
“因为辛吾的光芒过于耀眼,几乎要掩盖住君王,他的权与势,危及到了王权。”李覃回道,“所以,王需要一个人帮他制衡,所以,王纵容我,所以王给了我一切,身份与权力。”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换做是谁都可以。”子冉没有否认,但也并不是完全认可,“李覃,你参与过燕律的制定,当廷驳回过宗室重臣的言论,公然对抗过国相,这些早年所为,难道都是倚仗了王的威严吗?”
公子冉的话,一下说进了李覃的内心深处,“我…”
“君王站在高位,最不缺阿谀奉承之辈。”子冉又道。
“但你却因为你的儿子走上了歧路,从你摈弃自己的忠良开始,你就失去了君王所需的价值,因为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开始讨好,你害怕落得同样的下场,心里有了对死亡的畏惧,它吞噬了你的忠诚,你开始寻求其它的庇佑,开始另外倾注赌注。”
“你的不忠诚与不坚定,早已被上位者洞悉,这才是你被抛弃的真正原因。”
“你欲弃人,还妄想人待你始终如一吗。”
“人人之心如镜,可以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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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公子冉于狱中的提醒,李覃再次睁眼,“罪臣李覃,实有愧于大王苦心。”
垂坐于高台上的君王,看着曾经无比信任的臣子,沉默的闭上了双眼。
“父王,这些案子都已经很明显了,都是子由策划的这一切,他还指使姬於接近儿臣,就是想把儿臣也拉下水,子由身为公子,不仅残害忠良,还想暗害手足,如此歹毒的心思,应该就地处决!”公子还向燕王裕跪奏道。
姬於过激的攻击,李覃镇定的辩解,加上公子还的急切,为这两桩案子又添了一把火,让燕王裕头痛至极。
可在宗室与百官的注目之下,即便是君王,也没有办法再忽视与搪塞。
“新昌君。”燕王裕睁开双眼,看向公子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殿内的灯火闪烁,公子由站在人群中间,被灯火与目光注视着。
原本应该出现的慌张神情,却并没有显现在公子由的脸上。
他抱着长袖,身长玉立,片刻后低下头失声而笑。
他笑的诡异,可笑声里又充满了心酸与苦涩。
渐渐的,笑声停止,他看着子冉,由衷的道了一句,“长兄好生聪慧。”
“通过姚氏诈出姬於,又策反李覃。”
“其实,你才是最像父亲的那个人。”公子由又道,“不过也是,只有你常伴父亲身侧,也只有你,了解父亲。”
“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你父子二人的陪衬罢了。”
“走到今天,”公子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燕王裕,“儿子这块磨刀石,父亲可还满意?”
燕王裕的脸色阴沉,呵斥道:“孽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公子由大声回道,他指着子冉质问燕王,“十八年了,你唯一投来的关怀,也不过是因为他。”
“把他押下去。”燕王裕下令道。
子由旋即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开,扫过姬蘅时做了片刻停留,最终又落在了子冉的身上,“我输了,你也不会赢。”
“因为我和你,都输给了你。”
第045章 尘埃落定
对于公子由的话,子冉看着他,随后将目光转向来了明台上与君王并坐之人。
子冉没有说话,禁卫上前将公子由从殿阶下带走,至子冉身侧时,公子由忽然停下了脚步,并变了一副脸色。
那是从前不曾显露的阴险,他看着子冉,在他耳侧小声道:“我在狱中等你。”随后便被禁卫带出了宴殿。
子冉挺直腰杆立于殿内,停留的目光未有变动。
王后姬蘅,跪坐在君王身侧,面对台阶下投来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的神色起伏与波动。
她看着今夜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作为王的正妻,就如一个外人一般,没有丝毫的关心,她漠视着所有。
这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她对视着子冉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露怯。
“此案真相已清,余下的,交由有司去办。”徐德领了燕王裕的命令,走上前道。
当着群臣与宗室的面,人证物证几乎齐全,结党营私,残害手足,刺杀朝廷功臣,桩桩件件都是重罪。
燕王裕将公子由与公子还交给了宗室处理,而将两位官居上大夫的臣子交给了廷尉。
“父王,父王!”公子还收敛了身上的锐气,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您一定要相信儿臣是受了小人的蒙蔽,儿臣虽对长兄不满,可也不敢真的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这一切都是姬於,都是子由在搞鬼。”
“子由不仅勾结朝臣,还效仿长兄,私下见了王后。”子还继续说道。
燕王裕闭上了眼,此乃家丑,他的脸上自然挂不住,“够了!”遂挥手示意。
禁卫上前,公子还极力挣脱,一路爬到殿阶下,试图离自己的父亲更近一些,“父王,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今后一定好好听父王的话,再也不和长兄争夺王位了,儿臣只想留在父王的身边。”
“父王。”禁军将公子还拉住,他痛哭流涕的向自己的父亲喊道,“难道连您也不要儿臣了吗?”
燕王裕侧着头,不再去看任何人,今日,他作为君王,如此的家丑,让他颜面尽失。
一种无力之感,涌上心头,拥有了最高的权力,却依旧没有办法随心所欲,百官制约着他,万民制约着他,但真正约束他的,是他手中的权力。
比起国家失序和失衡,政权被推翻,舍弃骨肉,在他看来无疑是最小的代价。
这场庆功宴,变成了重审旧案,处置公子与重臣的刑场,并改变了燕国现有的局势。
让燕王裕没有想到的是,辛吾都没能扭转的局面,竟然会出现在了自己的长子手中。
但同时,也再一次的印证了,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他的子嗣中,只有长子最像自己,他在满意的同时,也害怕着。
徐德命人将燕王裕扶下了明台,封赏不再继续,罪责也没有宣布,但是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庆宴也就此结束。
“都散去吧。”徐德最后传达了王的意思。
群臣紧绷着的弦,终于得以放松,他们震惊的同时又唏嘘不已。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究竟是公子由和公子还利欲熏心,还是公子冉手段高明呢。”
“这是一个疯子可以做出来的谋略吗?”
“如此精心与巧妙的安排,这般的洞察人心。”
“疯子怎么会隐忍,怎么会蛰伏呢。”
“难道说,他一直在装疯?”
“不管怎么样,他们的罪责难逃,而今公子冉作为长公子又立军功,关于国君继任者的人选,怕是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哎。”
“倒头来,什么都没有变啊。”
“哪里没有变。”大司徒邹衍站在空旷的庭院中,他看着天上的夜色与忽暗忽明的北斗七星,“明明就是天象变了,燕国的天,也要变了。”
殿内,子冉看着王后陪同自己的父亲离去的身影,良久后准备转身离开。
“长公子留步。”徐德折回殿内唤道。
上将军乐易多留了一个心眼,于是也作了停留。
“大王请长公子去一趟阳华殿,大王有事要与长公子单独说。”徐德特意将单独二字说得尤为大声。
“好。”子冉应道,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都是她一手造成,单独面见君王,必不可免。
“公子。”乐易有些担忧,因为子冉的锋芒太过于耀眼,即便除去了手足的威胁,可是她最大的威胁根本就不是他们。
“上将军放心吧。”子冉却并不担忧,“他是我的父亲,他了解我,我当然也了解他。”
“公子,过刚易折。”乐易提醒道。
“比起这个,我所获得的君王之爱,难道不是捧杀?”子冉问道,“我可以死在自己的自作聪明以及愚昧与无知下,但绝不会屈服于他的刚愎自用。”
“即使他将我囚禁起来,我也知道我的母亲…”子冉的言语变得有些哽咽。
乐易听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父子之间的隔阂似乎太过深远,“公子,其实大王对你…”
“我知道上将军想表达什么,我恨他,却也不恨他。”子冉道,“无论是作为君王,还是作为丈夫与父亲,他都有着自己的私心,可这个世间谁没有私心。”
“然即便我能够理解,也绝不是我可以原谅的理由。”子冉又道。
作为长者的乐易被子冉这番话所惊,他愣看着公子冉,“或许,您像的,并不是王,而是您的母亲。”
子冉回过头盯着乐易,每当提及自己的母亲时,他的眼里,总是闪现着不一样的神色。
而子冉的容貌与母亲十分相似,眉宇又有几分像燕王裕。
他看着乐易,早有察觉他对自己的母亲,有着不一样的情感,但究竟是敬仰还是爱慕,这个答案,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子冉可以知道的是,乐易有着绝对的忠诚,对于她的母亲,包括她所留下来的子嗣。
但这份忠诚,似乎超出了一个臣子所为,这也是子冉一开始并不太愿意接近乐易的原因。
“我不像任何人,我仅是我自己,我是母亲的孩子,但不是她。”子冉向乐易说道。
“臣,明白了。”乐易遂拱手。
——阳华殿——
子冉来到了阳华殿的门前,恰逢王后从殿内走出。
姬蘅见到子冉,稍做了停留。
“今日没能让母后吃到新鲜的炙肉,冉,深感抱歉。”子冉亦停留,但却说的是今日狩猎之事。
“很快,公子便将权势在握,还在乎那几块炙肉吗?”姬蘅反问道。
“母后怎知,于我而言,不会是炙肉更为重要呢。”子冉又问道。
“想必今夜过后,公子将震惊整个燕国,乃至大周。”姬蘅道。
“大周…”子冉抬起头,望着黯淡的紫微星,“母后也在猜测吧,”随后她回过头,“我的疯,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以为我有了答案。”姬蘅道,“但今日我似乎又无法确定了。”
“云中君的聪慧,不禁让人惊喜,还有些让人害怕呢。”姬蘅又道。
“旁人可以害怕,但是母后,”子冉看着姬蘅,眼里充满了真切与诚意,“母后可以永远相信子冉。”
“永远。”
殿内,燕王裕还宫后,身体状态便急剧下降,还是随着一同入内的御医,用了些药才稳定住。
燕王裕躺在榻上,等着子冉的入见。
“大王,云中君到了。”
子冉脱去朝靴跨入殿内,行着与从前无二致的礼仪,“臣,子冉,拜见大王。”
燕王裕屏退殿内众人,没有立即让子冉起身,只是阴沉着脸色盯着她。
就这样过去片刻后,他才开口问道:“这下,可满你的意了?”他仍未让子冉起身。
“这都是大王的恩赏。”子冉回道。
“我的恩赏。”燕王裕低头苦笑,“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你会借这个机会。”
对于徐德出的主意,燕王裕并没有加以怪罪,而今日宴殿上,也没有出现不可控的局面,君王没有震怒。
很显然,对于这个结果,燕王裕的内心,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大王是国君,如果不想要这个结果,大王早在一开始就可以阻止。”子冉说道,“大王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们吧。”
“看一看他们是否有能力承担得起这个风雨飘渺的国家。”
燕王裕冷着双眼,“我没有想到,李覃会被你救走,是假死么,你舅舅生前惯用的手段。”
“所以这个结局,还是让大王有些意外。”子冉解读着父亲的心思,“子由的事,您一早就知道吧,您对他的能力似乎有着自信。”
“可惜他和您的想法,并不相通,您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想做的又是什么。”
“所以他今天才会有那样的神情流露出来,他不是悲于自己的失败。”
“父亲,您到底想要什么?”子冉抬起头,质问着自己的父亲,“您真的…”
“有把我们当成您的儿子吗?”
第046章 子由之死
“还是说,我们从来都只是你为了巩固权力的工具。”子冉又道。
被长子如此质问着,燕王裕的脸色逐渐难堪,“子由或许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你不应该说。”
“所以我应该感谢您吗?”子冉反问道,“父亲。”
“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一直站在这里。”子冉又道。
燕王裕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问道:“这个结局你以为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它超出了您的预料。”子冉回道,“您想铲除的,是以姬於为首的,在燕国的姬姓一族。”
“说到底,我不过也只是您手中的刀而已。”子冉又道。
“你是燕国的公子,你应该明白燕国现在最大的敌人。”燕王裕说道,“这样的提醒,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子冉闭上眼睛,“我知道。”她回道,不知缘何,她缓和了自己的语气与态度。
或是觉察到了燕王裕的心思,无法掌控的危机感涌入了她的心中。
燕王裕挥了挥手,示意子冉退下,今日的夜宴,他并未对子冉做出惩处。
“臣告退。”
子冉离开了阳华殿,燕王裕倚在榻上,瘫软着身子,喟然长叹。
入殿来的徐德遂跪在了榻前,磕头请罪道:“大王,今日之事,都是小人之过,还请大王责罚。”
燕王裕侧过头,看着这个自幼陪伴在自己身侧的近侍,“你不过只是一个奴仆而已,何罪之有呢。”
“若非小人献言,今夜的宫宴也不会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徐德内疚道,“还涉及了两位公子。”
燕王裕听后,忽然颤笑了起来,适才长子的质问再次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是你进献的计策又如何,采纳的,是寡人,做最终决策的也是寡人。”
“若要说罪,是寡人之罪才对。”燕王裕又道。
徐德惊慌的抬起头,“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燕王裕的神色黯淡,身体无力带来的恐慌使他满腹猜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疑心占据了我的全部。”
“就连我的儿子们,我也感到不信任。”燕王裕躺了下去,怅然若失,“可是我是一个父亲,有谁愿意舍弃自己的儿子呢。”
徐德看着燕王裕,越发的觉得他陌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大王能够完全左右的,公子们都长大了。”作为奴仆,他只能尽力安抚。
然而却事与愿违,“是啊,他们长大了,开始觊觎父亲的一切,开始不受我掌控。”燕王裕说道。
“…”徐德沉默住了,他总觉得燕王裕越来越怪异,或许是因为病痛的原因,太医每每用的都是强药,治疗病痛的同时,也在损害着他的神智。
“夜深了,大王。”徐德于是提醒道,他将榻上的被褥盖到燕王裕的身上。
然而却被燕王裕一把拽住,“你说子冉,会不会也做出当年的事?”
徐德被吓了一跳,而后屈膝跪下,声音颤抖的说道:“长公子自幼陪伴于大王身侧,他的品性,没有人比大王更清楚了。”
“至于当年,小人斗胆一问。”徐德又道,“大王与公子之父子情深,可同大王与先王相比?”
“先王于大王,父子情分浅薄,以至于大王早早离宫。”
“然大王与夫人伉俪情深,对长公子疼爱有加,使凉薄之王室,存少有温情。”
徐德苦心相劝,“大王万不可因先王之事,而疑心于公子啊。”
燕王裕听后,稍稍冷静了些许,“罢了。”他挥了挥手,“寡人乏了。”
“小人告退。”徐德这才起身离去,至香案旁,案上的香炉正飘着一股青烟,整个大殿内都有一股宁神的幽香。
“哎!”徐德看着香炉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翌日
燕国冬天的夜晚十分漫长,晨钟响起时,天还未亮。
——牢狱——
廷尉的牢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扣押普通的卿士,而另一部分则是身份贵重的贵族。
狱卒提着灯笼,点头哈腰的将人迎入狱中,“公子,这边。”
几只老鼠听到动静声后,便从排泄污水的阴沟中窜了出来。
漆黑阴暗的牢狱中,突然有火光闪动,被囚于狱中的公子由静坐在牢房中。
火光停下后,他将头抬起,“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子冉站定在狱前,向狱卒挥了挥手,狱卒遂将灯笼挂了起来,向子冉行礼后退去。
“我本是不想来的,但是父亲单独见了我。”子冉回道。
“所以你代父亲而来?”子由疑惑道,“这可不像你。”
“当然不是。”子冉否定道,“我只是替你悲哀。”
子由听后忽然颤笑不止,“悲哀…”他看着子由,眼里充满了凄凉,“长兄这是在可怜我吗。”
子冉看着在阴暗灯火下,如此神情的弟弟,“子由,这些年我与你还算亲近,你为什么…”
“长兄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子由打断道。
子冉顿住,自己的亲弟弟暗中指使人杀了自己的舅舅,她本该有恨,可是恨意却被怜悯之心驱散。
“你感受过痛苦吗,我的痛苦。”子由又道。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但是舅舅的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子冉说道。
“是吗?”子由似乎有些质疑,“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吧。”他的脸色渐渐阴冷下,“这件事的背后还有谁。”
子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注视着子由,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子由缓缓靠近,二人隔着牢狱的门,他忽然一把拽住了子冉的胳膊,双目涨红,“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你去见过她?”子冉用力将手挣脱。
“怎么,都是做儿子的,难道就只允许你这个长子去见母后吗?”子由反问。
“你当然可以。”子冉显得漠不关心。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见她吗?”子由却看出了子冉漠不关心背后的恐慌,“我不信你不好奇。”
子冉抬起头,“这就是你要见我的目的?”惊恐的背后,似乎是已确定的答案,“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了,与其说是你去见她,不如说,是她见的你。”
“可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子冉又道。“还是说你想凭借这个,摧毁我与击垮我。”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子由道,“因为昨夜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只想让世人知道,父亲的选择是错误的。”子由看着子冉又道。
“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的呢。”子冉问道,“变得像父亲一样狠心,为了国家,抛妻弃子吗。”
“那不是国家,那是为了他自己。”子冉又道。
“那么你现在做的,难道就不是为了自己吗?”子由也问道。
子冉再一次停顿下来,“我不否认。”随后她转过身,“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谁又不是为了自己呢,你,我,还是他们。”
“但,都已经不重要了。”子冉向前迈步。
“希望你不会后悔。”子由看着子冉离去的背影说道。
“那么,”子冉侧过头,用余光扫视着,“你后悔了吗?”
“愚蠢的搭上了自己的全部,去求一个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
子由后撤了几步,忽然弯腰大笑了起来,但这样的笑只有短暂的片刻,他看着子冉的背影,越发觉得可笑,“多年以后,你会有答案。”
子由离开了大狱,此时天色已经亮了,章平见她出来,于是提醒道:“公子,您今日得去一趟天官,开始学习处理政务了。”
天官为六官之首,天官之长为太宰,称天官冢宰,即国相,原为辛吾担任,但自辛吾罢相后,此官便不再设立,只存副官与机构,直隶君王。
子冉看着屋顶上厚厚的积雪,即使是升起的朝阳,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章平。”她忽然唤道。
“小人在。”寺人上前一步,弓着腰。
“我做得对吗?”她低头问道。
章平先是一愣,而后回道:“相国是国家的栋梁,不应枉死,任何有罪之人,都该受到相应的惩罚才是。”他理解了公子冉问话的意思,却并不透彻,“不管是谁。”
“你说的对,不管是谁。”子冉听后,越发的愁容满面。
章平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似乎并不准确,于是圆滑道:“礼法无情,人有情,公子慈悲,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与决断。”
“至于旁人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章平又道,“这是公子常与小人说的话。”
“你倒是记得清楚。”一直犹豫不决的子冉向前迈出了步伐,“天官不着急去,先回一趟宅邸。”
“是。”
一个时辰后
——蓟城——
“公子。”章平与一名侍从低声交谈了片刻后,匆匆踏入书房找到子冉。
子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准备入朝,见章平行色匆匆,“怎么了?”
“公子由在狱中…自尽了。”章平拱手回道。
子冉拿着一简半开的竹书凝神呆滞,随后又低下头继续观看,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了。”
第047章 晚景
——阳华殿——
“关于公子还昨夜于夜宴中所言,公子由私下与王后相见之事,确有此事。”掌管内廷的掌侍曹芷跪伏于燕王裕的榻前密奏道,“只不过,是王后主动邀之。”
“王后知道燕国的宗室不会选择太子兴,所以便想寻求另外的倚靠,因为辛吾之事,公子冉与王后有了不小的隔阂,于是便找上了公子由。”
听得曹氏的话,燕王裕沉思了片刻,“他国联姻的后妃,在入国之后寻求倚靠,这无可厚非。”
“不过子由公子,似乎对争夺大位没有兴趣。”曹氏接着又道,“他拒绝了王后的拉拢。”
燕王裕愣了片刻,对于曹氏的话,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因为子由的想法,他已清楚,“你继续留在她的身侧监视,如有异动,随时告于寡人。”
“是。”
“关于内厨进与中宫的药…”燕王裕稍稍抬眼。
“王后通岐黄之术,对此药有所起疑,但仍是每日不误。”曹氏回道。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燕王裕道,“此药虽有毒害,却不致命。”
燕王裕挥了挥手,曹氏遂起身,而后走到香炉旁,将适才回话时打断的安神香重新点燃,而后退出了燕王的寝殿。
“王。”徐德匆匆跨入殿。
曹氏遂福身行礼,“徐…”
徐德却直接略过了她,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立马汇报燕王裕。
而就在王城的另一端,关押罪犯的大狱中也同样陷入了匆忙与恐慌。
公子冉从狱中离开不久后,大狱中就传来了一道死讯,即便公子由身负罪责,但是作为王的公子,身份也非寻常人可比。
消息很快便传入了宫中,徐德迈着沉重的步伐,一脸悲伤的说道:“大王,新昌君子由在狱中…自尽了。”
燕王裕听后,躺在榻上沉默了良久,他望着榻前燃烧旺盛的炉火,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怎么就变成了如此呢。”但他的眼里似乎不见悲伤,有的只是对局面失控的哀愁。
这是他没有预料的结局,包括子由的死,他回想起祭祀之前,子由在他跟前的控诉。
“子由的死,非寡人之意,却是寡人之过。”燕王裕叹道,也许心底有过一丝的懊悔。
徐德想开口说什么,但是燕王裕的神态似乎不太好,昨夜勉强支撑夜宴,也都是靠着药物。
“大王,宗室和廷尉在问,关于公子还的处置。”徐德于是便奏道。
因为子由的死,让燕王裕的心底生有悲凉,而子还毕竟是这几年当中陪伴自己这个父亲最多的孩子。
“除去他的封君,贬为庶人,燕王室将不再承认他的身份。”燕王裕说道,“并永远的圈禁。”
子还所犯之罪,本为死罪,燕王裕顾及父子情分,最终留了他的性命,但也为了他的性命而严惩了他。
徐德听后抬起了头,“大王的惩处,是否过重了一些。”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寡人如此,是在救他,否则朝中那些士与大夫岂能罢休。”燕王裕道,“寡人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至此,他的眼里才流露出悲伤。
身处在这个偌大的宫殿中,他唯一感受到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孤寂无不笼罩着他,妻与子的相继离去,曾经并肩的挚友也已不在。
这一刻他才真正的体会到,寡家孤人。
“大司徒问,长公子的婚事。”燕王裕身体不适之后,诏令都由徐德在传达,包括朝中一些事宜,也是徐德与两名谒者在奔走。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缓一缓吧。”对于婚事,燕王裕又有了重新的考量,遂挥手道。
徐德明白燕王的意思,于是拱手,“是。”
一场夜宴,让存有争议的夺嫡尘埃落定,那些抱有幻想的宗室与朝臣,一夜之间也都陷入了沉默,有的甚至倒戈。
以姬於为首的姬姓一族,因姬於之案,被尽数根除,先王后所诞下的太子兴,虽有太子的名号,却彻底失去了扶持。
王位的最终落定,已再无悬念。
燕王裕十五年冬,新昌君子由于狱中自尽,渔阳君子还被废,并处终身幽禁。
燕王与十六年,春,云中君子冉正式入朝辅政。
数日后
——中宫——
至春,庭前积雪已逐渐消融,立于陶盆内的寒梅仍然傲立着。
“王后,内厨送来的汤药。”曹氏从宫人手中接过托盘,走到姬蘅的身后。
精致的器皿内,盛满了刺鼻的汤药,从内厨送至中宫的药,经过路程的颠簸,温度刚刚好。
她转过身,从曹氏手中接过汤药,未有丝毫犹豫的饮下。
低头站立的宫人,微微抬起双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直至曹氏将空碗递还给她,并向她使了使,“小人告退。”她才福身离去。
“燕王下令所送的滋补之药,对王后并无益处,反而有损身体,不利子嗣,您…”曹氏皱着眉头。
“以燕王的疑心连自己的子嗣都可以不在乎,不舍弃一些东西,他怎么能够对我放心呢。”姬蘅回道,“况且…”
“我本就不会有子嗣。”她又道,“将阿姊的孩子抚育成人,对我来说足矣。”
曹氏看着姬蘅,很是心疼的说道:“您还如此的年轻,若是先王后知道了,她的妹妹为了她如此,又该是何等的自责与心疼。”
“是我没得选啊。”姬蘅叹道,“不管是来到燕国,还是留在燕国。”
“现在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也就只有阿姊了。”她又道。
曹氏看着心中已被仇恨填满的人,恨意,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支撑,“臣知道,王后与先王后的感情极好,先王后生前也常常提起她的妹妹,小人可以感受得到,先王后很珍视您,在这座不得自由的四方城内,这样的手足之情,弥足珍贵,小人想,如果先王后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也许就会奋力一搏,她一定,不愿让您陷入如此境地。”
【“阿芷,私下里,就不要叫我王后了,说起来,我还比你大一岁呢。”中宫的庭院里,宫殿的主人正在修剪栽种的盆栽。
“这怎么可以呢,王后,我只是您的奴仆。”随在她身后提着竹篮的侍女惊慌道。
“我从来也没有将你视作奴仆,”她直起腰身,将剪下的残枝放进侍女手中的提竹篮内,脸上充满了祥和,“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在这个偌大的王宫中,能陪我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被上位者如此温柔相待,侍女的眼里出现了动容,“能一直陪着您,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有你陪着,又何尝不是我的荣幸呢。”她回过头温柔的笑道。
侍女看着她的笑,竟陷入了呆愣,开始心慌了起来。
“说起来,我有一个妹妹,与我相差了不少岁,她不爱与生人与说话,总喜欢跟在我的身后,很聪慧,每次还未张口,她便能猜到我要说什么。”提到妹妹时,她的愁容才稍得舒展些许。
“王后的妹妹,内心一定如王后这般善良,温柔。”侍女道。
“齐国的宗室充满了争斗,不像燕国还存有一些父子与手足之情。”她却摇了摇头,“因此,比起善良这样的品性,我更希望她能有自保的手段。”】
看着眼前的盆栽,听着姐姐在燕国时的往事,姬蘅轻轻闭眼,“她还是这个样子,即便远在燕国这样的地方,也还是喜欢替人操心。”
“燕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小人担心他会在死前,对您下重手。”曹氏小声提醒道。
“他的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姬蘅睁开眼,脸色瞬间阴暗下。
——阳华殿——
“大王,云中君到了。”
燕王裕半趟着挥了挥手,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卷竹书在翻阅。
身侧的案几上堆满了已经处理过的公文以及朝臣的上奏。
子冉刚一踏入殿内,便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父王。”
燕王裕正在阅览一些交由她处理的政务,或许是因为气色极差的缘故,便显得有些冷漠。
“你虽初涉朝政,但处事还算沉稳,想来先前你舅舅在时,没少受他的教诲与熏陶。”燕王裕道。
“儿臣是在父王膝下长大的。”子冉回道,“在舅舅家中时,只论亲疏,不谈朝政。”
燕王裕放下竹简,想说什么,却总是感到一阵乏力,“你…”
“寡人会将朝政逐渐转交到你的手中。”最终燕王裕也只是说了关于政务的一些事宜,他向徐德招了招手。
徐德遂奉上一简竹书,“公子。”
“这是你舅舅辞官前留下来的,关于燕国的一些时弊。”燕王裕道。
子冉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就像是权力的交接,“是。”她双手捧过。
“寡人该教你的,先前都已经说过了,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燕王裕说罢,便挥了挥手,“你去吧,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徐德赶紧上前将他扶着躺下。
子冉双手抱着竹书,看着榻上的父亲如此模样,欲想关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也只领了命令,“儿臣告退。”
她从父亲的寝宫退出,至香炉旁时闻到了一股清香,遂侧头多望了一眼,但也只是撇了一眼,未做过多的停留。
第048章 摄政
十六年,盛春,燕王裕寿诞,寒冬已逝,但国君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在长久的用药镇压下,药力渐渐失去了作用,被病痛折磨的人,痛不欲生,至春,预感大限将至的燕王裕,为自己举办了一场寿宴。
久病缠身的君王,还未至天命,便如甲子年岁般苍老无力。
对于权力的无法割舍与迷恋,强撑着燕王裕坐在了王座之上。
这座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中心的宫殿内,群臣看着国君的脸色,无不为之感到担忧。
“恭贺大王千秋寿诞。”
“大王万年,燕国隆昌。”
燕王裕强撑病体,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他端坐在大殿北端最高的位置上,俯视着群臣。
回顾自己的半生,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即便成为了王,也终日处在担惊受怕中。
可是,享受过权力带来的虚荣,让他越发的贪婪与不肯放手,对于长生的执念,让他在病痛中不断求医问药,以至于病情不断加重。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充满了不舍,权力的交割,并非出自他的真心,而只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无奈。
随着各种礼仪的进行,渐渐的,他的身体越来越乏力,生命似乎在迅速流失,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燕国不再设立国相,便由云中君子冉领群臣进献贺表。
“儿臣恭贺父王上寿。”子冉举着酒杯走到殿阶下,“祝父王…”
然而祝福的言语还没有说出口,燕王裕便从御座上栽了下来。
“大王!”徐德大惊道。
酒杯落地,子冉撩起裙摆飞奔走上殿阶,“父王。”
庄严沉重的礼乐声停止,原本肃穆的大殿,变得哄闹了起来。
看着从王座上摔下来的君王,群臣们纷纷感到不安与惶恐。
今日的情形,似乎要更为严重,因为燕王裕陷入了昏迷,气若游丝。
“先扶大王回阳华殿。”子冉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向徐德说道,“这里有我。”
“是。”
寿宴被终止,群臣望着燕王裕离开的方向,议论纷纷。
“今日的情形,诸位也都看到了。”子冉站在殿陛上,向百官说道,“大王的身体欠恙,但国家不会停止运转,你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收起那些心思。”
“这段时间,吾会暂摄朝政。”子冉又道,“直到大王康健为止。”
大臣们低着脑袋左顾右盼,因为子冉所言,乃是摄政,而先前,不过都是辅政,虽然能够参与其中,但最终决策,仍在她的父亲,燕王裕的手中。
“我等谨遵云中君教诲。”群臣中响起了回应的声音,紧接着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就连掌管王都城防的都尉范梁,似乎都投靠了子冉,或许是因为乐易的缘故,但范梁原本与辛吾有嫌隙,却也倒戈了公子冉。
短短片刻,子冉的支持者,便占据了半个朝堂,以子呈为首的宗室大臣们,看着这样的局面,也不得不低下头附和,“我等谨遵云中君教诲。”
——阳华殿——
处理完外朝的哄乱,子冉便前往了阳华殿探望燕王裕。
整个王宫中最好的御医几乎全聚齐了,在忙碌了半天后,仍然束手无策。
妃嫔们聚在庭院里啼哭,尤其是没有诞育过子嗣的后妃。
唯有王后一人,神色异常平静,但作为妻子,便显得过于的冷漠。
公子冉的到来,所有人都变得恭敬至极,包括这些妃嫔,因为她们清楚的知道,这将是燕国的下一任君主,毋庸置疑。
子冉没有理会她们,从外殿进入内宫,眼里的镇定便被急切所取代,平静的内心也被恐慌所淹没。
“怎么样了。”子冉踏入殿中。
几个胡须发白的御医跪在地上磕头请罪,“我等已穷尽一生的医术,仍然回天乏力,还请云中君降罪。”
听到御医的话,子冉僵在了原地,跳动的心也逐渐变得麻木,“还有多久?”她开口问道。
“我等医术,最多维持半月。”御医磕头道。
“两年前,大王不听规劝,派人求仙问药,那些所谓的仙药,在短时间内虽可强健身体,然却是以损耗根底为代价,名为仙药,实则不过是毒药,只是今年似乎…发作得更快了。”害怕被降罪责罚的医者们连连解释。
子冉只是挥了挥手,“余下的半月,仍要辛苦你们。”
“尽量让他少一些痛苦吧。”她又道。
“是。”
“我等必然竭尽全力。”御医们叩首道。
“告诉殿外的妃嫔,就说大王无碍,让她们散去吧。”她又道。
“是。”
子冉踏入寝宫的内殿,徐德正候在燕王裕的榻前,“大王,长公子来了。”他俯身小声提醒道。
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燕王裕,就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通过动着手指头来发号指令,徐德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起身离开了内殿。
徐德离殿时,带走了殿内所有侍奉的宫人,并将殿门合拢。
“王后?”徐德一愣。
“吾来探望大王。”姬蘅道。
徐德回身,对于王后的意思,他不敢公然违背,于是小声提醒道:“大王在和公子谈话。”
“我知道,我不入殿就是了。”姬蘅道。
徐德思索了半天,将门开了一条缝,殿内的子冉听到声响后,往门口撇了一眼,于是便与姬蘅对上。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身走到了父亲的榻前,随后跪了下来,“父王。”
这段时日,预感到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燕王裕,思索了许多事,“你不是想知道,你的母亲为何会突然亡故。”
子冉征的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你想得没有错,你母亲的死,的确与我有关。”燕王裕毫不遮掩的说道,“你还未去往齐国前,你母亲便时常疯言疯语,自你去往齐国后,便愈发,直至你差点殒命齐国,见你满身伤痕回来,你的母亲便彻底疯了。”
“而我未能察觉与体会…她的神志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逐渐崩溃。”燕王裕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他忽然哽咽,“她因无法承受而彻底疯了,最终自缢于殿中。”
“我之所以将你和昭阳囚禁,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同时也害怕,你们的母亲会真的把你们一起带走。”
“辛氏一族死于此症的,非你母亲一人。”
“封锁消息,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咱们家中的事,你的母亲又是一个极要强的人,这样的死,太过屈辱。”
“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私心。”
“我不否认我的过错,也自知对你们母子三人有所亏欠。”
听到这些,子冉的双目早已红润,她或许对父亲有所埋怨,但更多的是自责,“为什么我这个做儿女的,没有发现。”
燕王裕的眼里留着泪,泪水沾湿了头底的枕头,“现在,燕国…是你的了。”
“在交付到你的手中前,寡人希望能够看到你成婚。”他吃力的侧过头,看着自己的长子,似在哀求,弥留之际的哀求,“我将不久于人世,父死子丧,三年斩衰,不可婚嫁。”
知道自己将死,于是心中那份恐惧逐渐被渴望又缺失已久的亲情所驱散。
“你已及冠,我不希望我的死,将你的婚事耽搁,那样,我就没有办法去见你的母亲了。”
子冉抬起头,乐易早已择主,即便没有联姻,也不会改变什么,“好。”然而她却答应了父亲的恳求。
燕王裕十六年,三月十七日,燕国王室以为燕王祈福之名,为王长子举行大婚。
——中宫——
“王后。”曹氏将消息带入了中宫,“燕王要为长子…”
“我知道。”姬蘅平静的回道,“那日我都听到了,是她亲口应下的。”
“中宫需要做些什么吗?”她问。
“云中君已经成年开府,婚仪由外朝操办,不归内廷管辖。”曹氏回道。
“我好歹也是她的嫡母。”姬蘅又道。
“…”曹氏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脸色,“您曾说,他是您的退路。”
“现在的燕国,可以说已经是他的燕国了。”曹氏又道,“您不做一些什么吗?”
“要我做什么?”姬蘅回过头,“跪下来乞求她吗,乞求杀人凶手的儿子。”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曹氏连忙解释道,“只是觉得,您虽与长公子有着不同其她人的情分,但是,君心难测,人一旦得到权力…”
“要变的,迟早会变,想走的,迟早要走,你留不住的。”姬蘅说道,“我们连自己都不能完全掌控自己,又怎么能够掌控她人呢。”
“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欣然接受。”
曹氏抬起手,悬停于半空,仿佛看到了悲剧即将再一次重演。
——阳华殿——
燕王裕病重后,子冉每日都会入宫探望。
“长公子。”
准备入殿的子冉,却突然在宫城的夹道听到了叫唤。
“曹掌侍?”子冉撇了她一眼,知道她是王后的人,“曹掌侍怎在此。”
“小人在此等候公子已经很久了。”曹氏回道。
子冉愣了愣,随后面向她,“等我?”
“是关于王后。”曹氏道。
子冉盯着曹氏片刻,便明其意,于是说道:“曹掌侍也侍奉过我的母亲吧,虽然没有在殿中当值过,但是我却记得很清楚,我虽然不喜欢先王后,但也知道她是个很温和的人,你给我送过很多来自齐国的点心。”
“是的。”曹氏回道。
“那曹掌侍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子冉又道。
曹氏忽然一顿,而后闭眼拱手,“小人明白了。”
第049章 大婚
燕王裕十六年,暮春三月,燕王室为王长子举行大婚。
婚事在简单的筹备了三日后,于十九日黄昏,行亲迎礼。
是日黄昏,子冉在妹妹昭阳公主的宫殿内更换礼服。
“兄长是为了父亲,才迎娶的乐华姐姐吗?”昭阳公主跪坐在席垫上,看着正在更衣的子冉问道。
“怎么了?”子冉回过头,“昭阳,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啊。”
“没,没。”昭阳公主连忙否认。
子冉遂走上前俯身凑近道:“你有心事?”
“没有。”昭阳公主背过身去,“兄长想什么呢。”
“哦?”子冉直起腰身,“那你问我。”
“我只是觉得,兄长不应该为了父亲而如此委屈自己,兄长有自己真正想娶的人吧。”昭阳公主道。
“所以我没打算娶她呀。”子冉笑眯眯道,“但这样的做法,对于你的乐华姐姐,并不好,她毕竟是个女儿家。”
“兄长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对她来说不公平。”昭阳公主抬起头看着姐姐,似乎有所埋怨。
“哎呀,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连阿兄都不要了?”子冉看着妹妹调侃的笑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嘛,只是兄长明明都知道,还要那样做。”昭阳公主低下头道。
“你放心,我事先问过她了。”子冉宽慰妹妹道,“不过呢,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去见了乐华姐姐?”昭阳公主愣道,“什么时候。”
“当然,就在前不久,现在燕国的军政都在我的手中,她的父亲又掌管着燕国的兵事,我想见她,轻而易举。”子冉回道。
“你和她接触的不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才是。”子冉又道。
“什么呀。”昭阳公主再一次转过身,似乎有些羞涩。
“你说呢,”子冉道,“她可不是寻常的女子,又怎会甘愿困在内宅当中。”
这一点,昭阳公主与其接触后便也能感受到,“乐华姐姐的心胸与志向,不止在一方小家。”她顺着姐姐的话说道。
“可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女子出头。”子冉说道,“即便她的父亲是燕国的上将军。”
“所以,乐华姐姐答应了你,以损毁名声来博取自由?”昭阳公主问道。
“名声和自由哪一个更重要呢?”子冉低头问着妹妹。
昭阳公主思索了片刻,“我知道了。”而后答道:“自由才是属于自己的,而名声却别人的眼光里,是别人强加而来的。”
“是啊,自由是自己的,是好是坏,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们的感受永远会不会欺瞒自己,”子冉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目光与看法当中呢。”
“这是你的乐华姐姐告诉我的。”子冉又道,“所以,这是她的请求,而不是为了答应父亲而做出的决定。”
“名誉困住了她的身,但她的心却是自由的。”
昭阳公主抬头看着姐姐,“那么兄长,需要我做的,是什么?”
半个时辰后
钟鼓楼上的暮鼓敲响,春风拂过蓟城上空,吹起了桃园内掉落的花瓣。
子冉的亲迎礼,从王宫出发,先是于阳华殿请示作为父亲的燕王。
“孩儿即将前往亲迎,前来告知父亲。”子冉踏入殿内,跪于燕王裕的榻前。
早已病入膏肓的燕王裕,如今连言语也十分的困难,徐德在他的示意下将他扶了起来,倚靠在榻边。
“今日…”燕王裕吃力的开着口,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只能勉强的咬着字,“是你…”
“大喜之日,也是你成家的日子。”
“所以不论君臣,只论父子。”
短短几句话,便用了比寻常人多数倍的时间,子冉跪在他的膝前耐心的听着。
“乐氏贤良,定能助你治理好社稷,望你好生善待,宜室宜家。”
“孩儿谨遵父命。”子冉叩首道。
燕王裕半躺在榻上,吃力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小冉…”
子冉遂起身上前,握住了父亲的手,“阿父,孩儿在。”
“燕国就交付给你了。”燕王裕紧紧攥住了子冉的手,“你阿母一定会欣慰的。”
“父亲,您好好歇息,三日后孩儿带着新妇来向您请安。”子冉说道。
城楼
子冉的亲迎队伍从阳华殿出,整齐的穿梭在两座宫殿的夹道中。
中宫看不到亲迎的队伍,但是内宫的城楼上能够清晰的看到一切。
“燕王的病情,其主要原因是一些丹药所致。”曹氏说道。
“他太想活下去了。”姬蘅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队伍。
“为什么统治者,都渴望长生呢。”曹氏说道,“连是毒药还是良药都无法辨别的东西都要不惜代价去尝试。”
“因为贪婪。”姬蘅道,“其实人人都贪婪,但只是大多人都力弱,拥有与可以得到的少而已,但只要拥有得越多,人,便会越贪心。”
“拥有了国家还不够吗。”曹氏又道。
“当然不够。”姬蘅道,“拥有了国家,拥有了权力,享受过了这些所带来的虚荣,便会想要一直的长久下去。”
“想要长生与巩固手中的权力,这本没有错,但是这不应该成为他剥夺其她人性命的理由。”姬蘅冷下眼道,“我本该亲手才对。”
“但为什么…”姬蘅看着自己的双手,它在颤抖,在迟疑,“我会犹豫。”而后脑海中便想起了几日前在燕王的寝宫中所看到的那一幕。
曹氏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作为旁观之人,这半年来她看得最为清楚,“他毕竟是公子冉的亲生父亲。”
“所以王后心中,才会有所不忍。”
“不,不。”姬蘅否定道,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早已远离的队伍,转而下了城楼,“不是这样的。”
“不是。”
“否则…”曹氏看着她,叹息了一口气,“您今日未何要登上城楼,这里可看不到燕国的日落。”
“曹掌侍怎么变成云中君的说客了?”姬蘅转身问道,她的心,似乎乱了。
“小人从来都不是谁的说客,之所以还留在宫中,一部分是为了先王后,还有就是您。”曹氏回道,“小人不想看着您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那么,你相信她?”姬蘅又问道。
“说实话,小人与云中君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是辛夫人之子。”曹氏回道。
姬蘅听后,对于子冉的母亲,越发的好奇了起来,“怎么,你们燕人,都喜欢活在过去当中吗。”
“这一座城的人,都对着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果然。”姬蘅顿步,轻闭双眼,“人总是在怀念,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
“永远失去,便永远无法忘怀,”姬蘅睁开眼,“或许死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曹氏瞬间惊慌,“王后…”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姬蘅安抚道,“那是怯懦者的抉择。”
曹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跟随姬蘅回到中宫,却在中宫的大殿内看到了今夜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曹氏抬头望见,于是识趣了主动退下,“小人先行告退。”
这一次,轮到姬蘅站在殿外的阶梯下,驻足相望。
“你不是去迎亲了吗?”她对视着殿内的人说道,因为她身上穿的并不是迎亲的礼服。
“母后怎么知道我去迎亲了?”子冉踏出门槛,看着姬蘅反问道,“难道母后偷偷去看我亲迎了。”
“我分明看到迎亲的队伍离开了你父亲的宫殿。”姬蘅没有正面回复,但这些话,便已是答案,“难道刚刚亲迎的不是你。”
“那是谁?”
——上将军乐易宅——
宅中张灯结彩,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事宜,只等黄昏时的亲迎礼。
宅邸的主人乐易,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盼望了好几年,不光是因为自己选定了子冉辅佐,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也希望自己的儿女觅得良缘。
门外传来了乐器的声响,乐易亲自出门迎接,然而刚刚踏出大门,便让他傻了眼。
因为马背上的人,并非今日要与自己女儿成婚的迎亲者,甚至连亲迎使都不是。
“昭阳公主?”他惊愕道。
昭阳公主坐在了亲迎者的马背上,并且穿着礼服,这一幕引来了围观众人的议论,也让乐易脸上有些挂不住。
于是连忙将昭阳公主迎了进去,“公主这是何意?”
昭阳公主便将姐姐交给她的绢书递给了乐易,“上将军请看。”
“让我驳回这门亲事?”乐易大惊道,“可是我的女儿…”
“这是女儿自己向长公子请求的。”同样穿着礼服的乐华走了出来,向父亲解释道。
至此,乐易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女儿,“长公子将来是要做国君的,你们已有婚约在先,你如果此时嫁不成他,将来也不会有人敢娶你。”他忧虑道。
“难道父亲的府邸,容不下女儿吗。”乐华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乐易回道。
“兄长今日之所以举行大婚,是因为父王,”昭阳公主走到乐华的身侧,连忙开口道,“父王病重,希望看到兄长成家,如此草率的决定,连累了上将军与您的女儿,兄长也很过意不去,于是差我来向上将军说一声抱歉。”
“此事,也可以算做是兄长对乐家亏欠的一个人情。”昭阳公主又道。
第050章 悔婚
——中宫——
“所以代你起亲迎的,是你的妹妹,昭阳公主。”姬蘅道,“你既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娶她,又为什么还要应下你父亲的请求,让女方如此难堪。”
“在外人眼里,被男方当众悔婚,这的确是耻辱与难堪。”子冉回道,“可是比起身与心的受困,这点只是于外人眼里的难堪又算得了什么呢。”
“难道,乐氏也不想与你成婚?”姬蘅似乎听懂了什么,“我明白了,婚事从来都由不得女子自己做主。”她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姐姐。
“乐氏孤傲,她应该从未看上我。”子冉又说道,“之所以答应,也不过是因为长辈的意思。”
“云中君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姬蘅道,“你身为公子,更是将来的王,也不恼怒。”
“我为什么要恼怒。”子冉反问,“因为别人看不上我,又或者不喜欢我,我就要恼怒吗。”
“这是什么道理。”子冉又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这才是正常的,况且这不是正好吗。”
“这不是道理,这是上位者想要掌控的一切,你可以认为是狂妄与自大。”姬蘅回道,“因为接受不了被否定。”
子冉听后放声大笑了起来,“只有不够坚定与不够自信的人,才害怕被别人否定。”
“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了。”子冉停止了笑,“我不需要那些人。”
“云中君还真是豁达。”姬蘅闭眼道,“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那是因为母后没有看到我的在意。”子冉说道,“而这些身外之事,都是无关紧要的。”
姬蘅睁开双眼,对视着子冉清澈的双眸,随后提步迈上了阶梯,她继续向前迈步,至子冉身侧时停留,“你不怕后悔吗?”
“自我入燕以来,所有人都在劝你。”她又道。
“怕。”子冉毫不遮掩的回道,“但那又怎样呢。”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只知道我想怎么做。”她又道,“我想到了,却不去做,这才会后悔。”
“也许她们是对的。”姬蘅继续道。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标准答案是什么?”子冉反问,“她们可以看到我,可是看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是什么样的,只有我自己知道,而那些提醒与干预,动摇不了我的心。”
姬蘅侧过头,她看着子冉已经泛红的眼睛,那颗冰冷坚硬的心忽然被愧疚填满,“阿冉,你知道吗。”
“我也想劝你。”她道,但声音很小,是不甘的害怕,与身处困境的无可奈何。
听到这句话,子冉转过身面对着她,而原本只是泛红的双眼,已是泪流满面,“所有人的话,我都可以不在乎。”
“因为我不在乎。”
“可唯独你的话。”子冉越发的哽咽,“我无法忽视。”
“因为我在乎。”
“我在乎啊。”
她看着她,时间仿佛在此时凝滞,混乱的思绪影响了她的思考与内心的坚定。
“天快黑了。”最终,姬蘅闭眼踏入了殿中,“中宫就不留宿云中君了。”
“我会一直等。”子冉转过身看着姬蘅的背影。
姬蘅忽然顿住,停顿的片刻,即是内心的犹豫所致,但这样的犹豫,也仅仅只有片刻而已。
子冉看着姬蘅决然的身影,心中充满了苦涩,可这片刻的停顿,又仿佛给了她一丝的希望。
侍女青荷紧跟着姬蘅入了殿,“公主。”
“公主,您适才和长公子在说什么呀。”青荷看着姬蘅,虽然一直在旁侧,但没有听懂她们的对话,不过她能感受得到姬蘅的悲伤,又或者是心中的痛苦。
姬蘅跪坐了下来,心中充满了罪孽感,“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产生。”
“您好像…”青荷呆愣的看着她,“受到了长公子的影响。”
“他今日大婚,却没有去,您…”青荷犹豫了片刻,“是高兴的吧。”但最终还是将主人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这几日,公主总是心绪不宁,因为外朝在筹备长公子的婚事。”
“虽然哦,在齐国的时候他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比公子高好。”青荷又道。
“我从没有否定过她。”姬蘅忽然开口道,“我只是…”
“要怎么面对呢。”她挑眉道,“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
“我明明,什么都知道。”
——上将军乐易宅——
这场婚事,因亲迎者的缺席而作罢,乐易遂向一众宾客赔礼道歉。
“亲迎之时悔婚?”
“看来是长公子不愿迎娶乐家的女儿。”
乐易的宾客,几乎都燕国的最上层,他们纷纷猜测拒婚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之时,按道理,长公子迎娶上将军的女儿,可以稳固自己在朝的地位,这怎么…”
“大王病重,膝下成年的公子,如今就只剩长公子,有没有上将军,他最后都会成为王。”
猜测与议论,经过人言的不断相传,渐渐偏离,最后转变成为了对乐氏名声的损毁,并出现了谴责。
传达完兄长的话,昭阳公主没有当即离去,乐易将她留了下来招待。
满堂宾客,在短短半个时辰便人去楼空,听到一些言论的乐易,虽然气愤,却也无奈。
“父亲不必忧愁,乐家得了长公子一个许诺,女儿私以为很是值得。”乐华宽慰父亲道。
“这可是你的终生大事,我今后要怎么和你阿母交代呢。”乐易道。
“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阿母知道原委,不会责怪您的。”乐华道。
“上将军,乐华姐姐虽然没有嫁与我的兄长成为我的嫂嫂,但此事对于乐家,必然是有益处的。”昭阳公主似在向乐易保证什么,“至于是什么,上将军今后便能知晓。”
“罢了。”乐易长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
半刻钟后
乐华的闺房内,昭阳公主疲惫的躺在一张榻上,并侧着脑袋,看着正在卸妆的人。
“你阿兄为何会让你来?”乐华将大婚的妆容一一卸下,看着铜镜里反衬的人问道,“好歹也是堂堂的公主。”
“如果说,是我自己要来的呢。”昭阳公主回道。
乐华跪坐着转过身,她看着榻上的昭阳公主,但没有说话。
昭阳公主有些不自在的坐了起来,连忙改口道:“是兄长托我来的,虽然只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但也不想显得太过轻视。”
“到底是你,还是你的兄长。”对于昭阳公主紧张下的言语,乐华歪着头疑惑道。
“哎呀,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至于是我还是兄长的意思,有那么重要吗。”
“有。”乐华回道。
“啊?”昭阳公主惊道。
“不然,我怎么知道公主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乐华又道。
是夜
——蓟城——
“公子冉与上将军之女的婚事,诸位可听说了吗?”
“听说上将军觉得有损颜面,很是不满。”
“当然会有不满,一心一意要辅佐的人,竟在这样的场合中当众羞辱。”
“公子冉能这般拆台辅佐之人,他日若继承王位,我等宗室恐怕…”
宗室大臣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着燕国与他们的处境。
“既然公子由不在了,那我们能否扶持太子兴,他毕竟是嫡子,又是储君。”有宗室大臣提出道。
大宗伯子呈当即反对,“不行,太子兴的母亲是齐女。”
“可他毕竟也是大王的子嗣。”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死在了燕人的手中呢。”子呈又道,“况且现在公子冉的势力,已非宗室可以撼动。”
“太子兴也是燕人,如果我们可以拉拢上将军,再请周天子出手干预呢。”
子呈听后,开始有所动摇。
“对,公子冉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哪有嫡子尚在,让庶子继位的。”
“可是即便我们成功了,但少主年幼,王后那边…”
“我这里倒是有大王先前交予我的一份遗诏。”子呈说道,“恐怕大王一早就想到了此事。”
“关于王后吗?”
“嗯。”子呈点头。
“可是据我们所知,公子冉与王后之情,非同一般。”他们仍然担忧道。
“那再好不过了。”知道遗诏内容的子呈说道,“如果他想保全王后,那便要以王位作为代价。”
“谁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手中的权力呢。”
翌日
自燕王裕病重之后,子冉便完全的接管了朝政,并恢复了朝议之制,又通过辛吾所留下来的书简,迅速掌握了朝中的局势。
然而,半月未到,燕王裕的病情突然急剧加重,甚至无法言语。
“云中君。”徐德匆匆走进朝堂,并走到子冉身侧,压低声音,“大王…”
“余下之事,等我回来再议。”子冉起来离殿,朝议遂被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