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再度失控
“这是当年辛氏夫人在内宫为长公子唱的吧。”宫人跟随在一名年长的女官身后。
女官看着冠礼,以及城头,脸色沉重,“燕国,要变天了。”
“何人这么大胆,敢在王长子的冠礼上唱禁歌。”群臣议论纷纷。
城头的歌声温柔细腻,伴随着钟鼓楼上铜铃的清脆声响,传至殿庭,就好像是一个母亲在安抚自己的孩子,哄她入睡。
不知情的年轻官员,发出了赞赏,“赵乐多慷慨,没有想到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而宫中一些年长的内官听到这样的歌曲,满脸震惊,因为这首曾经流传在燕国宫廷内的歌谣,在一场葬礼过后,便被明令禁止。
几年过去,从未有人再提起与传诵,而在今日,王的长子,云中君的冠礼上,却忽然传出。
听到这首歌谣之时,姬蘅瞪着双眼看向声音传出的城头,因为她对这首歌并不陌生,在入燕的那段日子里,子冉曾向她教授过,并且在大婚的那天晚上,在火海中,她用这首歌谣成功安抚了子冉的失控。
然而辛吾赶到后,便向她发出了提醒与警告,因为这是燕国宫廷的禁歌。
既然是禁歌,又为何会突然传出,姬蘅下意识的将目光挪回子冉的身上。
只见还未加第三次爵冠的子冉,整个上唇与额头都布满了汗水,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但对这首歌反应最大的,似乎是子冉的父亲,燕王裕,即便是在身体无法负荷过激的情绪下,燕王裕也发出了一声怒吼,“是谁!”
禁令是他下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在听到这首熟悉的歌谣时,燕王裕的眼里充满了慌张与愤怒。
有人在挑战他的权威,以及制造与引起混乱,这是他所不容许的。
而他的这一反应,使得子冉心中的执念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
子冉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模样,被抹去的东西突然出现的惊恐。
这些都太过刻意,让她不得不想,并深深刺痛着她的内心。
子冉没有继续受冠,并从草席上缓缓起身,“告诉我答案!”
她走到父亲的身前,眼里充满了怒火,对于父亲的做法与隐瞒,还有现在的闭口不答,她再也无法忍耐,“为什么?”
在愤怒之下,燕王裕的身体极为虚弱,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想要说话,却无力开口。
“到底是为什么?”她不明白,也不理解。
“如果母亲不是你害的,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子冉的双目越来越红,情绪也逐渐失控。
因为得不到回复与答案,所以一些最坏的想法与结果充斥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越来越不受控制。
燕王裕看着自己的长子如此仇视自己,很是不满,“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想知道!”子冉回道。
然而子冉越是如此,燕王裕便越是不满,越不想给她回答。
歌声仍未停止,加上在长子的逼问下,燕王裕的愤怒也达到了顶峰,“卫兵!”
“找到那个人,一定!”燕王裕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
这一刻,父子似乎成仇,而他也后悔将燕王剑交到子冉的手中。
就这样,原本维护冠礼的卫兵开始登上城楼搜寻那个唱歌的女子。
冠礼的突然中止,与台上的父子对峙,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姬蘅看着子冉与燕王裕,站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本作为代替燕王,要为子冉受冠的长辈,面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出手劝阻。
“公子。”只有辛吾赶了上来,但此时的子冉显然因为燕王裕的态度而彻底失去了理智。
卫士将她拦住,她便拔出了卫士腰间的佩剑。
“护驾!”众人惊恐。
王驾之前,以剑相对,这是谋逆的大罪,辛吾慌张的握住了子冉手中的利刃。
锋利的剑身,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滴落在冠者的玄衣之上,染红了衣袍,“公子!”
然而无论辛吾怎么呼喊,子冉愤怒的眼里,始终只有燕王裕,心中的执着,将她的理智一点一点吞噬。
已成年的子冉,拥有了与舅舅辛吾对抗的力量,“王后。”此时,辛吾突然想起了王后姬蘅。
他希望姬蘅能像那天晚上一样出手,安抚住子冉,将局面控下。
可是,作为王后的姬蘅,就站在一旁,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公子冉的一举一动与神色。
对于辛吾的恳求,她无动于衷,并且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她在观望着什么,又或者是在考察,离开齐国后,她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子冉。
就在辛吾分神之时,子冉持剑将他砍伤,没有任何的意识,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
辛吾受伤后,这才意识到,王后姬蘅作为齐国来的公主,又怎可能真的会帮助子冉。
“孽畜!”燕王裕躺在御座上,极为疲态的看着子冉,似乎已经忘了她的病情,“你想要弑父吗?”
为了防止事件进一步恶化,辛吾只得用刀背,狠心将子冉敲晕。
“大王,长公子她…”辛吾忍着伤痛,想解释什么。
但燕王裕的身体似乎已经不支,而台下的百官都在观望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辛吾扶着子冉,迅速冷静了下来,并命人将昏厥的燕王裕送回寝宫医治。
而后又命卫士抓了几个内臣,押入廷尉的大狱中,但却没有给出缘由。
只有那几个内臣明白,自己被当做了平息纷乱的替罪羊,于是大声哭喊与求助,但却无果。
辛吾忍着胳膊上的剑伤,向所有人声明了燕王裕的真实病情。
自燕王裕病重以来,便不再有朝议,除了重臣之外,若不是这次云中君的冠礼,许多大臣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国君了。
对于国君的病情,朝野上下各有各的猜疑,争论不休,直到今日辛吾的告知,使得百官感到惊慌。
因为对于燕国而言,燕王裕算得上是几代君王当中最贤明的君主,也是燕国的希望。
因此在燕国臣民的心中,燕王裕有着极高的威望,现在的燕国并没有完全从困境当中走出来,倘若在此时,燕王裕忽然崩逝,那么对于燕国来说,将会是一次浩劫。
因为南边的齐国一直虎视眈眈,燕王裕所选定的继承人,云中君子冉,因为病情,在这几年当中,备受争议。
而在今日的冠礼上,子冉当着君父的面拔剑相向,更是让群臣感到惊恐。
这样一位性情极其不稳定的继承人,是他们最为恐慌的,君王的暴戾,会将国家带向衰亡,甚至是毁灭。
“长公子怎在大王跟前夺了卫士的佩剑。”
“大王的气色看起来不对劲。”
“难道长公子要在冠礼之上弑君吗。”
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引诱下,对于台上的各种猜忌与言论纷至。
“不会是因为这首歌谣吧。”
“这是赵地的歌谣,当年是辛夫人传入宫中的。”
“难道长公子的疯症根本就没有好?”
“大王迎娶王后的那天夜里,云中君府邸的火,看起来和当年一样…”
“这样的人即便是成人及冠,又怎可担当治人的重任。”
原本子冉在群臣中便逐渐失去了信任,而今日的冠礼,便让他们更加笃定,云中君性情暴戾,且有隐疾,是没有资格作为王储的。
不过这样混乱的场面,很快就被辛吾镇压了下去,因为在台上,群臣离得远,所以并不清楚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对峙的言语,所有言论,都靠猜测。
而至于台上的侍从,今夜过后,便会彻底消失。
“国君玉体抱恙,诸臣在此时,岂能自乱阵脚。”
在辛吾的安抚之下,冠礼场地恢复了安静,他与燕王裕自幼一同长大,为官数十载,为相十五载,辅佐燕王裕处理过燕国大大小小无数的纷乱。
“相邦。”乐易作为上将军,带着人马赶到了台下。
“务必要将歌唱者找出来,要活口。”辛吾向乐易说道。
“好。”
辛吾与乐易是燕王裕的左膀右臂,也是燕国的支柱,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姬蘅看到了,燕相辛吾的实力与地位。
绝不是上大夫姬於一人就可以动摇的,她想要利用姬於去抗衡辛吾,其希望微乎及微。
处理完变故之后,辛吾将自己流血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而后便看了姬蘅一眼。
因为那天晚上,他亲耳听见身为王后的姬蘅为子冉唱了这首赵乐,而后子冉才安静下来。
再加上适才子冉出现失控时,她的袖手旁观,所以辛吾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
“相邦如此眼神,该不会以为,这是我做的吧。”姬蘅也毫不遮掩的直言说道。
“臣怎敢怀疑王后呢。”辛吾低头道,她毕竟是齐国的公主,有齐国撑腰。
“是吗?”姬蘅看着辛吾,眼里并没有慌张,“那相邦,可要好好搜查一番。”
“臣明白。”辛吾回道。
姬蘅又看了子冉一眼,关于对她的疯症的猜忌,至此,她才有了确切的答案。
而她所看到的,也都是真的。
第022章 王后的关怀
在燕国卫士的搜寻下,终于在城楼之上找到了唱歌的女子。
由于辛吾下令要抓活口,所以卫士们找到她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上将军,唱歌之人就在城头。”
乐易迅速登楼,跟随着引路的卫士,然而他刚赶到时,城头的女子便纵身一跃,从城楼上跳下。
“不要!”乐易跑到城头伸出脑袋,而那坠楼的女子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
“为什么不抓住她?”他向城楼上的卫士怒斥道。
“将军,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便想要跳下,您下令要活人,我们不敢妄动。”一名军官低头说道。
乐易匆匆跑下城楼,“快,通知医师,看看她还活着吗。”
他看着躺在血泊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女子,皱眉道:“内廷的宫人?”
女子身上的穿着,是内廷宫人的服饰。
由于人没有找到,所以辛吾将冠礼现场封锁,所有人员都不得进出,百官也都在原位上候着。
女子从城楼上跳下的这一幕,使得群臣纷纷惊恐。
“快看城头。”
“好好的一个冠礼,怎成了凶案现场?”
“我就说过,云中君的性情不定,不过是一首歌谣,便能乱了他的心智,一个疯子,怎么能够继承国君之位,治理国家呢。”身穿冕服,站在群臣最前端的公子还,幸灾乐祸的说道,“若是今日过后,父王还要传位给他…”
“云中君是长子,继承大统无可厚非,并且手足兄弟一场,渔阳君怎能对自己的长兄,如此言语。”子由冷下双眼,对于子还的嘴脸感到厌恶。
“长兄?”子还却不改自己的态度,“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哪点像长兄,又何曾真的将我们当做手足兄弟。”
“我很好奇,云中君究竟给了兄长什么好处,让兄长这般处处维护于他。”子还看着新昌君子由,由于他一直在帮衬子冉,并且生母身份低微,所以对于子由,子还打心底是瞧不上的。
尽管子由有出众的才能,并受到了群臣的认可,但在子还的眼里,仍是不足为惧的。
在燕国,除了君主之外,朝政一直由贵族把控,子由的身后没有任何势力扶持,这也是他一直没有争夺之心的最大缘由。
“难道在渔阳君的心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有利益与价值才去做的吗?”对于充满了功利与贪婪的子还,子由也充满了鄙夷。
比起毫不关注手足相争的子冉,这兄弟二人才是真正的相互嫌弃与不满。
因为对于公子冉而言,她最大的敌人,便是一直扶持自己又警惕与提防自己的父亲。
“莫不是…”公子由突然变了脸色,“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吧?”
公子还被吓了一跳,脸色骤变,连忙撇清道:“跟你才有关呢!”
王室的冠礼,其重要性,公子还自然知道,加上城头这一幕,涉及了命案,这样的牵扯,所带来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所以当他听到公子由怀疑他时,他下意识想要的撇清。
“这首歌可是父王明令禁止的,宫中谁人不知。”公子还又道,“我可不会蠢到明知故犯。”
“是吗?”公子由一脸的不相信。
公子还便有些慌了,“子由,你安的什么心,莫不是你做的吧。”
“冠礼被终止,今日之事,朝廷一定会彻查,究竟是谁做的,到时候自然能够知道。”子由说道。
公子还越听越恐慌,因为从公子由的口吻中,似乎认定了他就是幕后指使的凶手。
“那就等朝廷的调查结果。”公子还挺直腰杆道,“看看到底是谁。”
“将长公子扶回内宫昭阳公主的住所。”辛吾将子冉抱上步辇,吩咐左右道。
“是。”
公子冉与燕王都被送回了内宫,但是辛吾仍然没有让群臣散去。
他走到女子坠楼的地方,“相邦。”众人行礼。
“这不是内官中负责香案的宫人姚氏吗?”有认识的寺人说道。
“她是内廷的宫人?”辛吾蹲下身子,在她鼻头探了探气息,随后皱紧了眉头。
“是,相邦。”寺人回道,并且压低声音,“她曾经还侍奉过辛夫人。”
“什么?”辛吾大惊。
“姚氏曾在辛夫人宫中当差,但并没有多久,之后便调往了先王后宫中一直至如今。”寺人回道。
王后居中宫,而今中宫之主,是先王后的胞妹。
辛吾想到此,于是惊慌的往内宫中赶去,并嘱托上将军乐易处理现场,“这里就拜托将军了。”
“相邦放心。”乐易回道。
子冉被送回内宫,作为王后的姬蘅也一并回到了内宫之中。
但她并没有前往燕王裕的寝宫照看,也没有去中宫,而是去了昭阳公主的宫室。
因为子冉被送去了那里。
想要观看兄长冠礼的昭阳公主因为不被允许,而在自己的宫殿内赌气。
直到殿外传来了响动,她看着被入宫中,躺在步辇上昏迷不醒的兄长,连声质问左右,“今日不是兄长的冠礼吗,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子冉穿着与爵弁等阶的玄衣,但是并未加冠,也就是说,冠礼似乎被终止了。
侍奉子冉的寺人章平便向昭阳公主解释道:“就在冠礼三加时,城楼上突然传出了一阵歌声,而且还是大王禁止传唱的,之后公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在自己的冠礼之上,质问着自己的父亲,明明已经得到了象征权力与继承的王剑,这在其他人看来,子冉的做法无疑是在自毁,将即将到手的王位拱手送人。
“快抬进来吧。”昭阳公主吩咐道,随后又腾出了自己的床榻,将兄长扶到了榻上。
子冉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包括手心,这让昭阳公主感到有些异常,她是见过兄长发病的,但绝不是如此。
“舅舅呢?”昭阳公主侧头问道。
“公子在冠礼上突然和大王争执,大王身体不适先回了宫,相邦在处理后事。”章平回道。
昭阳公主紧锁着眉头,因为这是第二次了,兄长的疯病也影响到了父亲的病情。
宫室外,王后姬蘅走到了宫墙的门口,她站在殿门前,想要入内,却又有所犹豫。
想要,是因为确定了子冉的病情,心中生有怜悯,而犹豫则是害怕自己的过分主动,会引来猜忌。
但不管她是否主动,今日的事,扶持子冉的人,必然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昨日种种,浮现脑海,思索了片刻后,姬蘅还是走了进去。
王后的驾临,让整座宫室中的人都打起了精神。
“见过王后。”
昭阳公主对于这位嫡母并不太熟悉,没有好感,但也不厌恶,毕竟她是兄长一直护着的人。
“王后,兄长的病情会有医师照料。”面对姬蘅的接近,昭阳公主十分警惕。
因为子冉的身份过于特殊,在其生母故去后,所有的起居,几乎都是辛吾在安排。
“她身上有别的症状,而城头上那首歌谣,只是一个诱因。”姬蘅说道。
“什么意思?”昭阳公主看着姬蘅问道。
“云中君的病情不是突然发作的,应该是有蓄谋。”姬蘅回道,随后走到子冉的榻前。
昭阳公主本想阻拦,姬蘅也看出了她的防备,于是说道:“我和你的兄长曾是同窗,不仅如此,也曾同处一室,同…床…近一载,你是她的嫡亲妹妹,我想她是什么的样人你应该清楚,她的选择,一定不是盲目的。”
“…”昭阳公主仍然有些犹豫。
“我会害她吗?”姬蘅便又问道。
“兄长选择你,一定有她的理由,但是这不足以证明,你和兄长有着同样的心思,同样的坦诚。”昭阳公主皱眉道。
姬蘅看着她,仔细打量着,她知道子冉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但让她意外的是,这个妹妹的聪慧与敏锐,并不比子冉少。
昭阳公主虽然并没有完全的信任,但也还是让了出来,并说道:“但是我相信兄长。”
她的让步,并非是因为姬蘅,而是出自于对兄长的信任。
在这一刻,姬蘅的内心里生出了羡慕之情,对于子冉,有这样一个相互信任与支持的嫡亲妹妹在身侧陪伴。
以及,曾经辛夫人对子冉的那种无私的疼爱,包括就连身为君主的燕王裕,也对子冉这个长子有着不同于其他公子的疼爱。
尽管有着来自于君王的多疑,但作为父亲,那丝仁慈与偏爱,在姬蘅眼里,是那么的真实,同时也不可思议。
这是她在齐国从未感受过的,君父的冷漠与自私,眼里永远只有利益。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棋子,包括他的子嗣。
姬蘅在子冉身侧坐下,随后摸上了她的脉搏。
“你会医术?”昭阳公主问道。
“公子…”辛吾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但是见到榻前的一幕后他又放慢了脚步,眼里充满了谨慎。
“辛吾,见过王后。”
“或许相邦应该去查查,今日云中君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姬蘅睁开眼说道。
她将搭在子冉手腕上的手收回,又替子冉盖好被褥。
第023章 中毒
对于王后的举动,辛吾的警惕之心越来越重,适才冠礼上的无动于衷,而今回到内宫又如此的关怀,这样刻意的行为,也让他越来越怀疑。
他知道齐国的目的,但是关于王后,他并不清楚,但在他的心里,即便不是敌人,也绝非会是友。
“王后对于长公子的关怀,臣感激不尽,但这些年都是由臣在照料公子,公子的病情,不可再耽搁,还请王后通融。”辛吾拱手说道。
姬蘅回过头看着辛吾,以及辛吾带来的医师,所谓的医治,不过是用药。
“适才我已经看过了,也给出了提醒。”姬蘅说道。
“王后是认为,公子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其它的原因吗?”辛吾抬头问道。
“她的脉搏紊乱,而且在冠礼初次加冠时,便显露了异常,是她为了冠礼在克制与强忍自己。”姬蘅说道,“相邦离得如此近,难道没有察觉吗?”
辛吾忽然愣住,因为他的关注都在子冉的冠礼上,以及冠礼能否顺利举行。
“王后这是何意?”面对指责的问话,辛吾皱起眉头道。
“相邦心中应该比我清楚吧。”姬蘅回道,“也是,相邦在意的是这场冠礼,而非公子本身,相邦看中的,也只是他长公子的身份,血亲关系,只是你们建联的纽带。”
“不过,又因为不可分割,你们之间便多加了一份信任,但这并不纯粹。”姬蘅又道。
某些时候,她很同情子冉,因为她所获得的关怀,都充斥着利益,也因为价值。
“纯粹…”辛吾看着王后,“难道王后对于公子就有纯粹吗?”
“当然没有。”姬蘅道,“血亲尚且做不到,相邦怎么会以为我一个外人可以如此呢。”
姬蘅毫不遮掩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
“相邦想知道,她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吗。”姬蘅看着辛吾,缓缓说道。
“因为她知道你们都有所图,所以才会对往事如此执着,因为她清醒的明白,这世上不会再有如辛氏夫人那般对她的人了。”
“你们想方设法的为她治病,通过可以麻痹意识的药物,来控制她的病情,却从未想过,她的病因,也从未去思考过,她为什么会如此。”
“你们所想的,永远都是她能否控制好自己,下一次的发病又会是什么时候,她能否安然的一直下去。”
“这不是真正的为她,而是你们需要一个健全与合格的继承人而已。”
辛吾听后,内心大为震撼,他看着姬蘅久久不敢言语,但作为长者,作为治理国家多年的国相,辛吾并没有被惊吓到,“对于这些事,对于长公子,王后又了解多少呢。”他用着反问的语气与之博弈。
“王后虽与公子曾有过建交,但也只是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已,如今所知晓的,也不过都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
“我确实没有相邦了解她,但我却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能够理解她。”姬蘅看着辛吾回道,“而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的人,却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去尝试着理解她,反而一步步将她逼进深渊中,看着她在泥潭中挣扎与痛苦。”
辛吾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他不曾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口中说出。
这位年轻的王后,身上有着与年龄极为不相符的沉稳与城府,给他的感觉,与公子由十分相似。
但越是这样的人,便越不容易掌控,威胁也就越大,在他看来,子冉与她走得越近,处境便越危险。
“辛吾不知道王后想传达什么,不过王后所说的,并不全吧,即便不会去理解,但因为血亲的关系,也绝不会加害。”辛吾向姬蘅说道,“至于王后,王后究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辛吾就不得而知了。”
“不愧是燕国的相。”姬蘅起身说道。
在最后撇了一眼子冉后,姬蘅便离开了昭阳公主的寝殿,“我希望相邦能记住我说的那些话。”
“大王病重,如果需要调查内廷,相邦可以随时开口。”
王后作为六宫之首,掌管着整个内宫,而出事的宫人姚氏,便是中宫的侍女。
“多谢王后。”
姬蘅走后,辛吾便让医师重新看诊,所得的结果相差无几。
“相邦,长公子有中毒的迹象。”医师向辛吾提醒道,“此毒非毒,寻常人可能无事,但是却会加重长公子心中的躁郁。”
听着医师的话,辛吾的思绪凝重了起来,并再一次的将疑点,放到了王后的身上。
“城头上的那首歌…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吧。”辛吾皱着眉头道。
“公主。”
辛吾走到殿外,昭阳公主便也跟着出了殿,“舅舅。”
“往后不要让王后再有这般机会接近你阿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辛吾提醒道。
昭阳公主犹豫了片刻,随后说道:“舅舅是想让昭阳多多防备吗,可是昭阳觉得,王后对于兄长,并没有恶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辛吾道,“不管她有没有恶意,都不能放松警惕,你兄长的身份太特殊了,你明白吗。”
“昭阳清楚舅舅的意思,但是既然这是兄长的选择,那么昭阳所做的,就只是相信兄长。”昭阳公主回道。
辛吾忽然想起来姬蘅说的话,随后长叹了一声,“或许真的是我不理解你们吧,我不知道王后的企图是什么,在她没有暴露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昭阳知道的,兄长也一定知道,舅舅不用管王后说了什么,因为昭阳和兄长都明白,无论如何,舅舅是不会害我们的。”昭阳公主笑眯眯的向舅舅说道。
辛吾看着昭阳,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妹妹,“这几天,你阿兄就交给你了。”
“舅舅放心,昭阳会照顾好兄长了。”
尽管辛吾下令封锁消息,但是仅仅过去半天,冠礼上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王城,关于先前猜测的疯症,似乎在这次冠礼得到了证实,随之而来的,便是百姓们对于云中君的质疑与恐慌,加上燕王裕病重,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辛吾出殿后,命廷尉开始着手调查公子冉中毒之事,最后在冠礼更衣的帐中找到了可疑。
“相邦。”上将军乐易指着帐内焚香的铜炉,“下官让人来验过了。”
“在香中做了手脚吗?”辛吾打开铜炉,但是却没有发现异样。
“寻常人是闻不出来的。”乐易说道,“而那个姚氏,恰好就是内宫掌香案之人。”
“今日帐中侍奉的宫人与寺人,我也都盘问了。”乐易又道,“长公子在举行冠礼之前,特意让姚氏侍奉。”
“据辅佐王后的女官曹氏说,姚氏曾侍奉过辛夫人与长公子,也就是说,在冠礼开始之前,长公子就已经不对劲了。”乐易继续推测道,“所有的一切都和姚氏有关。”
“可是姚氏死了。”辛吾皱眉道。
“投毒,禁歌,破坏冠礼,让公子冉在所有人面前成为众矢之的,一个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乐易说道,“辛夫人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当不会有宫人忌恨才是,所以我推测她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辛吾摸着长须思索了片刻,“长公子的冠礼,是王位之争啊。”他与乐易对视了一眼。
“会不会是其他几位公子。”乐易压低声音道。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辛吾道,“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一个人。”
“谁?”乐易瞪着眼睛问道。
“王后。”
——内宫·阳华殿——
姬蘅从昭阳公主的宫殿中离去后,便来到了燕王裕的寝宫,阳华殿。
一众御医正在为昏迷当中的燕王裕施诊。
“王后。”
“大王如何了?”姬蘅走进殿内,问道为首的御医。
“大王的脉象已经平稳下来,只是何时醒来…”
“我知道了。”
姬蘅没有离去,而是守在了阳华殿内,一直至深夜,直到燕王裕从昏迷中醒来。
“你…”看到这位年轻的王后,竟坐在自己身侧,燕王裕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大王不必惊疑。”姬蘅回道,“妾,只是代替阿姊,做好一个继室该做的本分而已。”
此时的燕王裕心乱如麻,因为身体的缘故,太多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同时他也开始深思,一旦自己真的出事,那么眼前这个齐国公主作为王后,便拥有极大的权力,这是周王朝的礼制所赋予的权力。
“寡人记得今日…”燕王裕突然想起来什么,“冠礼。”
“公子冉呢?”他问道姬蘅。
姬蘅看着燕王裕眼里的怒火,于是回道:“长公子在昭阳公主哪里。”
“昭阳?”
“今日冠礼,她怎会在昭阳那里。”
“她中毒了。”姬蘅回道,“所以才有今日大王看到的那一切。”
第024章 旧梦
“母亲…”
【在灯火摇曳的宫殿中,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年,隐隐约约听见了父母的争执声。
“冉儿都已经伤成这样了,”一向和善的母亲,眼里却充满了愤怒,似乎已经到达了她不可忍耐的极限,“这个伤会永远伴随着她,就像噩梦一样,会让她时常想起,大王还要继续隐忍吗?”除了愤怒,还有埋怨,埋怨丈夫的退缩。
“夫人,齐国现在称霸九州,就算我们有证据…”尽管丈夫也十分心疼,但是出于对国家利益的考量,他的理智战胜了那份对子嗣的情感。
“他只是诸侯王,我们可以向掌管天下的周王室请求主持公道。”她再次向丈夫提出了建议,希望可以得到回应。
“没有用的,齐国既然敢向周王室问鼎,便可见天子势微。”
“究竟是没有用,还是你不敢!”面对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畏缩,她彻底怒了,并大声吼道,“面对齐国,你一忍再忍,承诺我们母子的事永远都在往后延。”
“这件事明明知道原因,明明知道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够为她主持公道,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她的心结,她会被永远困在那里的。”她流着泪,伤痕累累的心口,在滴着血,她希望丈夫能够理解,“就像你和我一样,被一些过往牢牢缠住,永远活在痛苦当中。”
“君子,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那样。”她拽着他的衣袖,似在哀求,“哪怕只是求得一个说法,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胡人犯境,我不能拿燕国来冒险,即便他是我的孩子。”丈夫却狠狠的向她浇了一盆冷水。
在这一刻,那颗早已凉透的心,彻底死去。
“我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说法,可你就连尝试都不愿意。”她绝望的看着丈夫,往日被辜负的种种在这一刻全部忆起。
“我可以从其他的地方补偿你们。”丈夫不忍她如此伤心,于是想要补救,“我替子冉选了一块封地,在云中,我会提前为他封君,举行冠礼,向朝野宣告,由他作为燕国的继承人。”
“可你明明知道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她红着双眼怒道,“你自以为是的那些恩赐,没有人稀罕。”
“够了!”他皱起厌烦的眉头,开始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我才是够了,我受够了,忍够了。”她反驳道,怨恨道,绝望道,“你连公道都不敢争取,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样的话,无疑是刺激到了他作为王的自尊,强忍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
啪!——
巴掌的声音响遍了整座宫殿,而这样的争执,就发生在她的榻前。
他看着摔倒在地的妻子,忽然有些后悔,这是第一次动手,他本想要去搀扶,但是却被心中的怒火压制住了,这一刻,他以君王的姿态冷漠道:“你不要仗着我与你的患难之情,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
“寡人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任何事情,我所考虑的,都不会是私情。”
“哈哈哈哈!”她趴在地上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让他错愕,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模样,“阿容?”
就像跌入谷底,侥幸存活下来的残躯,眼眸失去了仅剩的一丝光泽,变得无比黑暗。
他变得惊恐,甚至是有些后悔,于是蹲下来想要安抚,“阿容。”
“别碰我!”
“你得到了你最想要的,却把我们困在这里,只为了成全你自己,成全你的美梦。”
“你在说什么啊?”他看着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的妻子。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要亲手将你的梦…”她瞪着充血的双眼,眼里满是仇恨,“撕碎。”
“我要你后半生,在后悔与痛苦中度过。”】
“不要丢下我。”
“母亲!”
子冉睁开双眼,从噩梦中惊醒。
“阿兄。”一直守在榻前的昭阳公主,许是看出来了她的不安,于是学着母亲的口吻说道:“你不要害怕,是我,没有人会来的。”
子冉这才发现,与母亲如此相似气息的,是自己妹妹昭阳公主。
她伸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现在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手足至亲,随后失声痛哭了起来。
感受到了兄长从心而来的悲痛,昭阳公主同样的也伤心了起来,但她却没有落泪,反而安抚着。
“阿姊。”她用力回应着兄长,在她耳畔轻声喊道,“没关系的,昭阳还在啊,即使她们都离开了,昭阳也不会走的。”
“中毒?”燕王裕大惊,随后拖着病体让自己强行精神起来,“他怎会在冠礼上中毒。”
燕王裕似乎有些不信,对于国家的治理与秩序的维护,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他不相信有人敢在自己的眼底做出这样的事,“他是寡人的长子,何人敢在冠礼上加害于他。”
这样的自信,让姬蘅感到与自己面对父亲时极为相似,作为君主,作为父亲,齐王姬舍与燕王子裕,有着共同之处,那便是在出事后的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永远不会是孩子的安危,而是他们的统治。
准确来说,是他们自己。
因而她既羡慕子冉,也同情于她,得到关爱的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压力。
而这份看似关怀的爱,一直是伴随着有条件的。
又因为子冉的身份,夹在君与臣之间,在这样的逼迫下,变成如今这般,便也不奇怪了。
“大王难道在冠礼上没有发现吗?”姬蘅问道,“云中君中毒的迹象。”
燕王裕是为子冉亲自加冠之人,两次加冠的近距离,他都没有发现子冉身上的异常。
因为他和辛吾一样,所关注的只是冠礼,只不过他比辛吾多了一项观察,那就是子冉的态度与眼神。
选定子冉为继承人的同时,并没有减少他心中的提防与警惕。
“什么样的毒,寡人不曾发现他有异样。”燕王裕说道。
“冠礼时,云中君的冲动,并非出自本意。”姬蘅道。
燕王裕回想起冠礼,脑海里只有长子对自己的质问与不敬,“第二次加冠,寡人将象征燕国王权的宝剑赐与他,可是他却拿这个反过来要挟寡人,向寡人求证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难道你说的中毒,是这个?”
“这怎么可能是中毒。”燕王裕固执己见道。
“有一些草药,可以迷人心魄与致幻。”姬蘅回道,“尤其是对于心神本就不安定的人来说。”
“不过…”姬蘅看着燕王裕,眼神淡漠,“在大王眼里,云中君苦苦哀求而不得的答案,竟是毫无意义的吗。”
“人都死了,往事已不可追,还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燕王裕挑眉回道。
“若所有的事情都要讲究意义,那么世上的人都会被困住,终日郁郁寡欢。”姬蘅说道,“在大王眼里,云中君在冠礼上的所为,是要挟,是藐视君上,是忤逆不孝,可是在云中君的眼里,他就只是想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心结打开而已。”
“如果她真的像大王所提防的那样,就不会在冠礼上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她的眼里,血脉亲情大于一切,包括权力。”
“或者对于云中君而言,权力从来都不是她所需的。”
对于王后的话,燕王裕彻底震惊了,“你…”
挚爱当年的话一直封存在他的脑海中,与今日姬蘅所说的,如出一辙。
他甚至在姬蘅的身上,看到了子冉生母的影子,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摸一样,以至于让他有所恍惚,也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事,包括亏欠与愧疚,“我想,我明白我的儿子,为什么执着于你了。”
燕王裕醒来的第一件事,本是想要严厉惩治子冉,因为冠礼上子冉的表现让他很是不满与生气。
从子冉接剑之前向他发出质问时,他就在压抑心中的愤怒,与后悔自己的抉择,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想让子冉作为继任者了。
甚至已经在心中开始谋划更改继承人选,而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铲除一直拥护子冉的国相辛吾。
但他没有想到,醒来后会看到王后在自己身侧照顾,更没有想到王后会同他说这些话。
尽管他都明白,但从她人之口听到时,他的内心是颤动的。
关于子冉的生母,他更多的是后悔。
【“你疯了吗,她们会死的!”他狰狞的吼道眼里充满了急切。
“对,我就是要把她们一起带走,与其让她们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我要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要让你痛苦。”
“永远。”】
燕王裕忽然感觉头昏脑涨,昏迷时,脑海中的梦一直挥之不去,“他怎样了?我的孩子。”
他看向姬蘅,以一个父亲的口吻问道。
第025章 医术
“昭阳公主在照顾她,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姬蘅回道燕王,“在受到逼迫的同时,幸而她还有一个妹妹能够相互扶持,否则这些年,如果只有她自己,恐怕就不是疯,那么简单了。”
“逼迫?”燕王裕发出了质疑,似乎不太认可姬蘅的话。
“或许大王觉得不是。”姬蘅说道,“包括辛相,你们都是云中君的至亲,可是今日的冠礼,你们有谁是真正在意云中君的,无论是大王,还是辛相,在意的都是冠礼能否顺利举行,也就是冠礼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姬蘅的话,让燕王裕若有所思,但并不是对自己的反思,而是对于子冉的亲舅舅辛吾,在他的眼里,不管辛吾与自己多么交好,但终究都是外人。
而这些年,辛吾对于子冉的关怀,甚至超过了自己这个亲生父亲。
在经历过病痛,知道自己活不长之后,燕王裕的疑心便也越来越重。
“所以妾很想知道,这究竟是大王为了爱子所举行的成人礼,还是为了燕国的长公子。”
“或许都有。”姬蘅又道,“但似乎是礼法在先。”
燕王裕看着姬蘅,神情有些恍惚,以及惊叹,“你…很像子冉的生母,你的言行举止,敏而慧,神态与语气,都太像了。”
“像?”姬蘅闭上眼,“我想没有人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即便这是大王所说的。”
“作为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中的人,我们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些类似的情感,但,我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想成为谁,从没有像谁,我,仅是我。”
这一刻,燕王裕的眼里有了别样的颜色,对于新鲜的事物以及与众人不同的人,人们总是充满了好奇与兴趣。
也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一些往事,“我知道你来我这里,以及说这些话的目的,都是为了子冉。”
“或许当年,我应该做一下尝试。”燕王裕将一些藏在心中不愿说起的话,向这位年轻的王后袒露,“我很后悔,他向我唯一一次提出的要求,便是你,原本,我答应要给他补偿,却没有做到。”
“我亏欠她们母子太多。”燕王裕长叹了一口气,“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如果从国家的层面去考虑,以云中君现在的状况,的确不适合作为继任者。”姬蘅又道,“大王的心中,其实已经存在了偏私,一个父亲对于妻儿的愧疚。”
“这一点,不光是我能想到,我想,云中君心里也清楚。”
“清楚,却并不清醒。”燕王裕道。
“不清醒是因为她始终将大王视作父亲。”姬蘅回道,“大王也有父亲,也面临过选择。”
燕王裕看着姬蘅,随后闭上了双眼,良久才开口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今夜寡人都要感激你,止住了我的冲动。”
姬蘅起身,向燕王裕行了礼,没有多说便退离了寝殿。
空旷而幽暗的寝殿,在姬蘅离去后变得无比安静,这样的静,让燕王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拖着病体,老态龙钟的躺在榻上,泪水沾湿了靠枕。
“大王。”心腹内官近到榻前,并将燕王裕昏迷之后,辛吾做的一切都如数说了出来。
“今日长公子在冠礼上拔剑对君王,并伤了国相,朝野沸腾,现在民间都在议论长公子。”
“在大王静养的期间,国相与上将军封锁了冠礼现场,并找到了那名唱禁歌的女子,但是她跳楼了。”
燕王裕听着内官的叙述,却将关注点都放在了辛吾今日的应对上。
案件自然是要查的,毕竟这是王长子的冠礼,作为君王,他不允许有人在他的眼底行谋害之事,而且此事必然与争夺权力有关。
这是他最忌讳,也是一直在提防的。
至于辛吾,辛吾在燕国的影响力仅次于燕王裕,这也是燕王裕在病重后越来越担忧的,他在,燕国朝堂的局面还可控,但若他真的死去,那么燕国,很可能就会彻底落入辛吾的手中,并且架空王权。
“倘若寡人万岁之后,燕国会如何?”燕王裕问道心腹内臣。
内臣跟随他多年,从来不敢妄议朝政,于是连忙跪伏,“大王,大王正值盛年,不久便能痊愈,而小人粗鄙,不懂朝政,不敢妄论。”
“你跟了寡人这么多年,哪里会不懂呢。”燕王裕又道。
内臣吓得连连叩首,这些年燕王裕因为疑心,已经杀了不少心腹侍从,“大王…”
“说!”燕王裕失去了耐心。
“小人斗胆,今日冠礼的局面,在大王离开后便陷入了混乱,辛相仅凭几句话就安抚住了百官,百官也对相国唯命是从,如若大王万岁之后,燕国的朝堂,必然为辛氏一手掌控。”
“长公子才及冠,不曾参与过朝政,除了辛相之外,毫无其他根基。”
“大王万岁之后,废立只在…”内官小心翼翼的抬起双眼观察着燕王裕的脸色,“辛相。”
燕王裕听后,脸色瞬间大变,“子冉镇压不住辛吾。”
“不光是长公子,眼下没有任何一位公子,能压过相国。”内官又道。
“与乐家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燕王裕道。
之所以替子冉挑选上将军乐易之女,其目的便是获得乐易的支持,从而能够与辛吾抗衡。
因为燕王裕知道,纵使辛吾是子冉的亲舅舅,但在权力之下,即便是亲父子也会反目,更何况只是这样的表亲呢。
辛吾为相多年,到那时,必然不肯放弃权力,燕国必然又会经历一场腥风血雨,而今还参杂了齐国的势力,便更加复杂了,偏偏又是自己病重之时。
“再给寡人,多一些时间吧,燕国…”燕王裕躺在榻上,脸色惨白,“燕国。”
姬蘅从燕王裕的宫殿中出来,便碰到了辅佐她执掌六宫的女官曹氏。
“王后。”
“曹掌侍。”姬蘅看着她,又回头望了一眼燕王的寝殿,“听说今日城头上唱歌的,是中宫女官?”
“回王后,是掌香案的姚氏。”女官低头回道。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姬蘅问道。
女官摇头,“小人也不知,不过今日长公子许是因为冠礼想到了生母,所以突然指了姚氏,因为姚氏曾侍奉过长公子的生母。”
“但这并不是理由。”姬蘅道。
“现在廷尉还在调查。”女官又道。
“如果廷尉要调查内宫,你便协同他们。”姬蘅吩咐道。
“是。”女官点头,“王后,长公子在昭阳公主殿中醒来了。”
“我知道了。”
随后姬蘅便带着人马离开了,但跟随的侍从,却有一人偷偷折返燕王裕的寝宫。
——昭阳公主处——
姬蘅出殿时,已是深夜,燕国的秋夜,十分的寒冷,片刻功夫,她的手便已经冻得冰凉。
“王后到!”
寺人的通传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子冉连忙擦了擦泪眼。
“王后怎么又来了。”昭阳公主道。
“又?”子冉不解。
“阿兄昏迷时,王后来替阿兄诊了脉。”昭阳公主解释道,“说阿兄是中了毒,被迷了心智,所以让舅舅去调查。”
“她什么时候会医术了?”子冉翻遍了脑海中的记忆,却丝毫没有想起来关于医术之事。
“之后舅舅让医师替阿兄诊脉,结果和王后说的一样。”昭阳公主道。
“我认识她时明明并不会。”子冉说道,随后她又想起了迎亲之时,姬蘅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娴熟,“…”突然便想到了什么。
【“好端端的,爬什么树啊,知道疼了吧。”
“都是姜慈他们在那儿弹鸟,将幼鸟从巢穴打落,我还不是为了将它送回去。”
“你说你是燕国的公子,但是你的父亲并不知情,那你是怎么瞒过的,像这样受了伤,或者是生病了又怎么办?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些都有阿母安排,我一直跟着阿母,大王从不会过问这些。”
“那如果有一天你阿母不在了呢…”
“不可能!”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
“或许我可以学习岐黄之术,倘若我真的能去往燕国。”】
“我知道了。”子冉道。
“这么快就醒了?”姬蘅踏入殿内。
昭阳公主起身行礼,“王后。”
“公主,我可以与你兄长单独说说话么?”姬蘅向昭阳公主轻声询问道。
昭阳公主呆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低头道:“当然。”
姬蘅走上前,并顺着榻沿坐下,“把手拿出来。”
“母后要做什么?”子冉将手拿出来,不忘问道。
姬蘅便摸上了她的脉搏,比之前已经平稳了不少,“看来这毒,还不算太重。”
“母后什么时候学了医术,莫不是那次我在稷下学宫从树上摔下来,母后心疼于我,才想要学这医术。”子冉凑近姬蘅问道。
姬蘅将她推开,“云中君未免想得有些多了吧。”
“是吗?”子冉被推着半躺在榻上,抬头看着姬蘅笑道:“嘴上说着不愿意和不相信,可是母后的心里,诚实着呢。”
第026章 子冉的价值
“儿臣刚认识母后的时候,母后可是连包扎伤口都不会。”子冉笑眯眯的说道。
“随你怎么想,我反正是说不过你的。”姬蘅不愿承认,但又似乎拿子冉没有办法。
“母后若真的想要反驳,恐怕整座燕王宫中都没有人能赢过母后。”子冉说道。
“当年,你不是赢了么?”姬蘅反问道。
“是吗?”子冉看着姬蘅,眼里充满了认真,“可我为何觉得,是因为当时母后与我争论一番后,觉得我不可理喻所以不想争论了,才做了放弃,并非是说不过。”
“…”姬蘅盯着子冉迟疑了片刻,对于不在意的人和事,她一向不喜欢纠缠,可偏偏眼前这人不依不饶,“原来你都知道,怪不得要一直缠着我,原来是妄想真的说服我。”
高兴过后,子冉的脸色很快就沉下,“你怨我吗?”她自责的问道。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姬蘅看着她道。
“答应你的事情,却没有办到。”子冉回道,“我不信你不在意,不信你不期待,否则又为何要去学医,总要有个缘由的,你不肯承认,我也知道。”
“彼时我们都还年少,权当是戏言不行吗?”姬蘅说道。
“可你明明就知道,对我们来说,这从来都不是儿时的戏言。”子冉又道。
“…”姬蘅沉默了片刻,“以你当年的身份,我想你一定不是空口承诺,只是很多时候,变数来得太过突然,是你我始料未及的,明白这些,也就没有什么怨不怨的了。”
“比起你的理解,我宁愿你有所埋怨。”子冉说道,“因为忍耐,总有一天会将人逼疯,那是失望的累积。”
“阿冉,你太容易执着过去了。”姬蘅说道,“忍耐与宽容是不一样的,他在于能否做到真正理解。”
子冉看着姬蘅,“难道母后,真的能放下一切?”她不相信,即便姬蘅表现的从容不迫,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沉稳与城府。
“放不下,也要逼自己放下。”姬蘅回道,“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并没有什么。”
子冉还想说什么,却被姬蘅抬手制止,“好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今日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姬蘅又道,“你在冠礼上,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嗯。”子冉点头,“在帐内的时候就有些心神不宁,总会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到了冠礼上,就有些不可控了,心里很烦躁,也很难受。”
“因为有人在香炉里做了手脚。”姬蘅说道,“那个姚氏,你认识?”
子冉抬起双眼,“她曾是我母亲的侍女,怎么了?”
“她死了。”姬蘅道。
由于刚刚苏醒,所以昭阳公主并没有将冠礼上的所有事都告诉子冉。
“什么?”子冉情绪激动,与母亲有关的人,突然的死讯让她无法接受。
“今日城头上唱歌的,就是姚氏,她在禁卫的抓捕下跳楼了。”姬蘅说道。
“为什么…”子冉皱着眉头。
“你的舅舅现在正在搜查。”姬蘅继续说道,“至于你的父亲…”
“现在朝野对你的议论声很大,你要考虑的是这个。”姬蘅又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眼下最该做的,是如何补救。”
“不管臣民如何争论,如何的抵抗你,但最终的决策权都在你的父亲手中。”
“他才是燕国的真正掌权人。”
对于姬蘅提醒的话,子冉迟疑的看着她,“母后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姬蘅看着子冉,拽起她的手腕回道。
子冉对视着姬蘅,“看来母后之前并没有坚定的选择我。”
“你是燕国的公子,我是齐国公主,你我注定立场不相同,你要我如何坚定?”姬蘅反问,“难道公子要让我相信,公子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所图吗?”
“反过来,公子又是否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呢。”姬蘅又道。
“母后现在可以不相信,我也没有理由能够让母后相信。”子冉说道,“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一直等待。”
姬蘅看着子冉,眼神很是犹豫,“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吗?”
“那就利用好了。”子冉回道,“至少在你心里,我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姬蘅皱起眉头,她们之间,仿佛回到了学宫的那片竹林,“云中君还真是…”
“真是什么?”子冉爬向前,好奇的问道。
“笨蛋。”她闭眼道,但是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因为,这是心声。
“啊?”子冉听得很模糊,“什么啊。”
“好了,云中君还是多想想今日的冠礼吧。”对于她的靠近,姬蘅再次将她推开,“冠礼被终止,你应该有所担心才是。”
“舅舅不是正在调查么。”子冉说道。
“难道你要倚靠他一辈子吗?”姬蘅问道。
子冉顿住,“你过于重情,这是王室最忌讳的。”姬蘅又道,“你的父亲一定也明白。”
“倘若燕王百年之后,公子继承大统,会如何处置国相呢?”不等子冉说话,她又连着问道,“或许公子根本就没有处置的机会。”
“国相,是权臣,唯有你父亲这样的雄主才可以镇压,而你,倚靠着权臣上位,一旦失去他,你也就失去了一切,可若继续倚靠,他日你若上位,便只能作为傀儡。”
“所以你父亲才会替你挑选了上将军之女作为妻子。”
“他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扶持你,同时也是让你可以拥有与你舅舅抗衡的力量,又或者是,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舅舅这个靠山,还有上将军辅佐你。”
“你的父亲,不仅仅是在提防他的长子,更是在提防权臣。”
子冉呆坐在榻上,对于这样长远的分析,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但就像姬蘅所说的,她太过重情。
“我今日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有个心里准备。”姬蘅又道,“因为你的父亲,已经在忧虑后事了。”
“作为君主,他所想的,只会比我更加长远。”
“难道没有办法从中调和吗?”子冉问道。
“调和?”姬蘅看着子冉,“那么请问公子,现在可有可以与相国抗衡的力量吗?”
“可我相信我的舅舅…”子冉道。
“那是你相信。”姬蘅打断道,“从父兄手中篡夺王位的你的父亲,他会相信吗。”
“一旦你的父亲驾崩,便再没有人可以镇压住你的舅舅。”
“权力会将人改变,无论从前你们的关系有多紧密与要好,你的父亲应该很明白,这是他经历过的,所以他不会相信。”
“今日冠礼的纷乱,是你舅舅在全权处理,包括城头的那个血案。”
“如果你舅舅拿这个案子来铲除异己…”姬蘅看着子冉的神色,“你的父亲必会起杀心。”
“你…”子冉满眼的震惊。
“我刚从你父亲那儿出来。”姬蘅解释道。
听到姬蘅的话,子冉的眼色瞬间变得低落,“母后现在是大王的正妻。”
“我要告诉你的不是…”
“我知道。”子冉打断道,她当然清楚姬蘅的意思,“朝中的势力错综复杂,但是没有人能撼动舅舅,除了大王。”
“王权与相权之争,自古有之。”姬蘅道,“我只是给你一个提醒,毕竟我改变了主意,但听与不听,全由你自己。”
“就像你说的,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权人是王,他拥有绝对的权力,而我的一切也都是他所赋予的,力量…我能拥有吗,又或者是,如此疑心的他,会赋予吗。”子冉说道。
“有些东西是可以借助的。”姬蘅回道。
“什么?”
“听从你父亲的话,迎娶乐氏之女。”姬蘅说道,“我听说你一直在抗婚。”
“…”子冉的脸色比适才还要更差,“这是母后希望的吗?”她问道。
姬蘅犹豫了片刻,说道:“是。”
“好。”子冉应下。
这样的回答,让姬蘅猝不及防,她本该镇定,本该若无其事,却在听到答案的瞬间迟疑与犹豫了。
但仅仅只有片刻,随后起身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至于信与不信,以及怎么做,都由公子自己决定。”
“我相信你,也相信舅舅。”子冉回道。
“…”姬蘅对视着子冉,“好好休息吧。”没有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阿兄。”昭阳公主进入殿内,“阿兄和王后足足说了半个时辰之久。”
“昭阳,”子冉抓着妹妹的胳膊,“明日宫门开启,要第一时间找到舅舅。”
“怎么了?”昭阳公主不解道,“该不会是王后说了什么吧。”她警惕的看着兄长,“舅舅说了,让咱们不要和王后走得太近。”
“先别管这些。”子冉道,“你只要按我的话提醒舅舅就行了。”
“噢。”
翌日
——阳华殿——
天亮后,燕王裕召见了辛吾。
辛吾入殿后便向燕王呈上了昨日冠礼,廷尉调查出来的结果。
“大王,长公子是因为帐中香,而导致病发,而那城头唱歌的宫人姚氏,正是掌香的女官,并且侍奉于中宫。”
“就在大王大婚那天晚上,王后从宫中出来,用此歌成功安抚住了长公子,这是禁歌,王后作为齐女,何以知道。”
燕王裕看着竹简上的刻字,廷尉的线索,种种都指向中宫。
“你应该知道,王后的身份吧,她的身后。”燕王裕合起竹简,看着辛吾道。
对于燕王裕的态度,辛吾察觉到了不对劲,“是,王后的身后是齐国。”
“寡人召你来,不是为了这个案子。”燕王裕盯着辛吾说道,“而是朝野对于公子冉的议论。”
第027章 答案
几刻钟前
随着一声沉长的钟声响起,紧闭而沉重的宫门被数人推开,一辆马车从宫中驶出。
官员入朝的必经之路,满是车马与行人。
“吁。”辛吾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于是骑着马向其靠近,“公主。”
昭阳公主掀开车帘,“舅舅。”
“宫规森严,公主怎么出来了?”辛吾问道,“难道是公子?”
“是兄长让昭阳来找舅舅的。”昭阳公主解释道,“兄长说关于冠礼的案子,希望舅舅可以放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什么意思?”辛吾看着昭阳公主,迟疑道,“这桩案子,关乎着夺嫡之争,冠礼对长公子的影响,不仅仅是未能加冠这般简单。”
“兄长说是为了舅舅。”昭阳公主回道,“能在冠礼上做手脚的,整座王宫也没有几人。”
“如果不查清这个案子,长公子的事就没有办法解释清楚。”辛吾说道,此刻他还不清楚,因为王后的缘故,燕王裕对子冉的怒火已经消散了大半,而他查案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并稳住子冉的地位。
“可是舅舅…”未能说服舅舅,昭阳公主便还想继续劝阻。
“是不是有谁同你兄长说了什么?”辛吾起了疑心,于是追问道,“是王后吗,她又见了长公子?”
昭阳公主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辛吾便猜测到了,“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别有目的。”
“她知道我在追查她,也会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那么就只能从你兄长身上下手,才能洗脱自己。”辛吾又道,“你们都被她迷了心智。”
“这样的女人,心机太重,城府太深,绝不是你兄长能够驾驭的。”辛吾又道。
“可是我觉得兄长说得有道理。”昭阳公主仍然辩解道,“兄长让我来提醒舅舅,也是怕父王会疑心舅舅。”
“你父亲早就疑心我了。”辛吾说道,“即便我不处理冠礼的哄乱场面。”
“在与我曾是情同手足的至交,在他夺权时,倚靠我辛氏一族的力量,而在他登位后,则需要我辅佐于他,但猜忌也伴随而来。”
“随着我的威望越来越高,手中的权力越来越盛,王的疑心也越来越重。”
“这是我的命,亦或者是所有国相的命。”
“王后虽然看着年轻,但绝不简单,对于你兄长来说,她的威胁,要比那几个手足兄弟更重,倘若大王真的驾崩,燕国的局势就难测了。”
“我必须要防范这些,你和你的兄长不明白,但我必须要做。”
“我不管你的兄长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如此维护她,但是…”
“王后与我,不可并存!”辛吾已经决计要铲除这位年轻的新后,并且没有丝毫犹豫。
昭阳公主瞪着清澈的双眼,果然与兄长说的一样,舅舅在针对王后,“舅舅,或许王后她并不是…”
“够了!”辛吾呵道,子冉与昭阳公主越是替王后说话,辛吾便越发的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你们认识她多久,又了解她什么。”
“你们看不清她,那么就由我这个做舅舅的,来帮你们看清。”
——阳华殿——
君王的猜忌之心,一直不曾打消过,尤其是自燕王裕病重以来,国家的大小事务都是由辛吾在处理,但是决策者一直是君王。
但在辛吾看来,外患远比内忧更让燕王裕提防,当外患出现时,也应当停止一切争斗来对外。
“关于朝野对于长公子的议论,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若是将案件调查清楚,让百官知道长公子是被害,议论自然可以平息。”辛吾拱手回道。
对于辛吾提出的解决方法一直往案件上引,燕王裕尤为不满,他当然清楚辛吾真正的用意,“那么你所谓的真相,就是王后吗?”
燕王裕放下竹简,看着辛吾道。
“除了几个公子,王后的嫌疑是最大的。”辛吾回道,“那天晚上的大火,臣听得千真万确,她是齐女,怎会知道宫中的禁歌,又怎知道此歌可以安抚云中君。”
“王后执掌内宫,而掌香的姚氏为中宫侍女,完全有可能受王后指使或是逼迫。”
“并且在云中君失控后,臣曾恳求过王后,出手安抚,然而王后却无动于衷,当时大王也看到了,王后就站在那里,任由云中君失去理智,可是大婚当日,王后听闻云中君深陷火海,却能从宫中出来。”
“若真是如相国所言,那么那日的大火,王后就不应该出宫。”燕王裕说道,“而是放任子冉失控。”
君王的回答,让辛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沉着下来继续说道:“大婚之时,王后刚刚入燕,与云中君又是旧相识,那首歌谣,臣认为或许是个试探,因为云中君焚烧的是自己的府邸,而火灾可以用理由来堵住世人的嘴,但是冠礼却不一样,燕国宗室,文武百官具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旦出事,便无回旋的余地。”
“王室子弟的冠礼,意味着获得政治权利,如果长公子成功加冠,便拥有了参与政治夺取权力的资格,王后是先王后的胞妹,是太子兴的姨母,所要扶持的,只会是太子兴,这也是齐国的目的。”
“姚氏一死,线索中断,而王后具备动机,并且也是最可疑的,臣斗胆彻查。”辛吾跪奏道。
“彻查王后吗?”燕王裕问道。
“是。”辛吾回道,“王后的心思太过深沉,若是久留,必然不利燕国社稷。”
“王后是什么身份,难道相国不知道?”燕王裕又问道。
“大王,可以将此案奏到天子那里。”辛吾向燕王裕提醒道,“周王室虽然不如从前,但还没有完全没落,而齐国已大不如从前,若交由天子来审判,齐国便没有理由发难。”
辛吾似铁了心要扳倒王后,并通过这个案子来铲除一切于他不利的人和事。
“相国觉得,在齐国和燕国中选择,周天子会帮哪一个?”燕王裕问出了辛吾一个难题。
这让辛吾瞬间呆愣住,因为这不该是燕王裕的态度,作为燕王,面对齐国派来监视的人马,他本该要提防要铲除。
尤其是继任者的力量尚且薄弱,便更要提起防备。
然而燕王裕的回答,却让他大为震惊,“齐国称霸时,有损天子颜面,但两年前新的天子继位,周王室开始有了中兴的迹象,面对当年齐国的羞辱,周王室必然不可能放过。”
“况且齐国真的敢开战吗?”辛吾又道,“赵国不会答应的,现在的齐国已经没有办法以一国之力,对抗两个国家了。”
“这些都只是你一人的猜测。”燕王裕说道,“况且,审讯中宫,如此大的干戈,必招致祸乱,这是发生在王室的丑闻,其他诸侯国会如何看待燕国。”
“大王,这是铲除齐女的最好机会,先王后…”
“够了!”燕王裕打断道,“现在朝臣与宗室的弹劾上书都堆满了,寡人要的,是一个解决的办法。”
“又或者。”燕王裕抬起头,“寡人废了公子冉。”
“不可,大王。”辛吾起身跪了下来。
“他也伤了你,同时剑指寡人。”燕王裕拉沉着脸色道,“这是不争的事实,群臣也都看见了。”
“难道这不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吗?”燕王裕又道。
侍奉与辅佐燕王裕多年,辛吾当然听懂了燕王裕的意思。
他在拿废黜子冉要挟自己,一旦子冉被废,公子由也必然无法登上王位。
以燕王裕的猜忌之心,废黜子冉后,必然也会对自己动手。
“弹劾的上书中,有相国的儿子,辛启所呈,他是纯臣。”
燕王裕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辛吾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一心辅佐,登上王位的挚友,当年的信任,如今只剩猜忌与提防。
“臣明白了。”辛吾闭眼道,因为就在他入殿时,便感受到了殿内有一股肃杀之气。
令燕王裕没有想到的是,辛吾会如此快的妥协,“辛吾,寡人的身体已不如从前,燕国也是,无论是寡人还是燕国,都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臣知道。”辛吾叩首道。
而这样的妥协,也换来了燕王裕的一丝仁慈,“你我相识一场,同风共雨数十年,寡人可以给你一个体面,让你自行选择去留。”
“罪臣,叩谢大王。”辛吾再三叩首,“但离开之前,臣仍然要提醒大王。”
“王后绝非等闲之辈,也非善类,长公子秉性纯良,恐受蒙蔽。”辛吾知道,没了自己,燕王裕就不会再猜忌子冉,于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王后那里,寡人自有分寸。”燕王裕冷冷道。
随后辛吾便被押出了阳华殿,又恰逢子冉到来。
“舅舅。”
此时的辛吾精神全无,只不过半日时间而已,便苍老了十余岁。
看到押解的卫兵,子冉突然顿步,“大王疑心舅舅了?”她问道。
辛吾摇头,红着一双老眼说道:“公子,这就是答案,你还看不明白吗。”
第028章 罢相
子冉的心猛然颤动,她看着舅舅,极力的摇着头,“我不明白。”
辛吾看出了她情绪上的异常,于是一把拽过了她的胳膊,用的力道很大,让子冉感受到了疼痛,束缚。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辛吾皱着银眉,几乎想要吼出来,“公子,臣照顾了你这么多年。”
“你想堵上这一把,臣现在就告诉你答案。”辛吾说道,“不要变成和你母亲那样的人,将真心错付给一个不值得的人。”
子冉听到最后一句话,拼了命的想要抓住,想要确认,“什么意思?”
她看着舅舅,并抓着他的衣角求问,“什么是我母亲那样的人,舅舅在说什么。”
“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控的那一步,大王会告诉你的。”辛吾并没有选择立即为子冉解惑,“他再刻薄寡恩,也是你的父亲,你与我和你母亲对他而言,终究不同。”
“既然舅舅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子冉不明白,自己的至亲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隐瞒自己。
“不。”辛吾摇着头,或许是他太清楚子冉的为人,“公子,或许你心里已然清楚,但是心中仍有一份执念,和你母亲当年的抉择一样。”
“你外祖为了你母亲的选择,举族之力相扶,但是你今日也看到了,我的下场。”
“盛极必衰,我当然也明白。”
关于母亲当初选择自己的父亲,这些往事子冉是知道一些的,但并不全面。
“那不一样。”可她却不认同舅舅的看法,“她不是我父亲那样的人。”
“到现在了,你还不肯相信吗?”辛吾看着子冉,眼里充满了失望,“人都是一样的。”
“不是的,”子冉依旧否定,“我不会将她的自救,认定成父亲那样,她的不由己,是我曾经历过的,舅舅你不会明白。”
辛吾彻底被震惊,他自以为相伴这么多年,看着她长大,自己已足够了解,可在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却觉得异常的陌生。
“自救…”但同时,辛吾也感到无比的心寒。
“舅舅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她,也在谋算,只不过输了而已。”子冉又道,“我给过舅舅提醒了。”
“但舅舅却视作要挟。”子冉的双眼有些泛红,“究竟是我不信任舅舅,还是舅舅始终…不信任我。”
辛吾忽然大笑了起来,子冉的聪慧当中,带着一丝冷漠,如她父亲一样,温情之下,仍然保持着理智的清醒,“看来昭阳说的没有错,的确是我不了解你。”
“这些年,我为了辛氏一族,也为了你。”辛吾看着子冉,“我对得起你母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你长大了,逐渐不再需要倚靠,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我和你父亲,还停留在你的儿时。”
“深知你的秉性与聪慧,却仍然放心不下。”
“你的表兄和舅舅不一样,他是忠于国家的纯臣,如果你还念恩情,就请不要步你父亲的后尘。”
舅舅的话,让子冉感觉到了她们之间越渐生疏,这并非是她想要的结局,但所有人都在逼迫她做选择,她最讨厌的选择。
“舅舅说这些话…”子冉看着辛吾,神情紧绷了起来,“大王会杀舅舅吗?”
“不,大王只是想要褫夺我的权力。”辛吾回道,“但是从今往后的路,就要靠公子自己走了。”
听到这儿,子冉才松了一口气,“如果舅舅能够颐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辛吾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但愿吧。”
燕王裕十五载,九月下旬,因冠礼之事,朝野沸腾,群臣上书弹劾云中君忤逆不孝。
国相辛吾自请降罪,燕王裕当廷罢相,一为震慑,二为警告,三示决心。
“辛相可是大王的臂膀,情同手足,如今大王为了云中君自断一臂,若我等再不识相,恐怕就不止是罢官那么简单了。”
“大王这样做,是铁了心要护着长公子。”
“那天冠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公子为何要拔剑指向大王,这样的罪责…”
“看来情况并非如此,自古以来,有哪个君王能容忍谋逆者呢。”
“可是廷尉那里,只是处置了一些内官,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辛吾为百官之首,燕王裕为保长子,将其罢相,令群臣惊愕,一部分人害怕引火上身,于是纷纷闭言。
“那天的冠礼上,我分明看见是长公子拔出了卫士的剑,并剑指自己的君,自己的父。”
“做出如此谋逆之举,大王竟然还要袒护。”
“相国为了燕国鞠躬尽瘁,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还有一部分忠正的直臣,上书的言论则更加激烈,但只是占据了百官的一少部分人,且并非位高权重的重臣,所以毫无疑问的,他们都受到了燕王裕的惩处。
“启禀大王,孔达、董宣求见。”
燕王裕挥了挥手,众人入殿叩拜,开始了直言。
“大王,云中君作为臣子,在冠礼之上所为,乃大逆不道,即便加冠成人,也难以担当大任。”
“云中君于冠礼之上大不敬,大王却不加惩处,反而罢了出手阻拦与维护的相邦,如此处置,是否有失妥当?”
“辛相辅佐大王十余载,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大王却因为云中君之失而迁怒于辛相,实乃…昏聩之举。”
“放肆!”立于榻前的内官呵斥道。
御史大夫李覃也出言指责,“孔达,你身为人臣,这才是以下犯上。”
“大王闭塞言路,我等今日…”
“说够了吗?”燕王裕半躺在榻上,脸色很是难堪,然而这些官员却不依不饶。
“拖下去!”
十几个颇有力气的内官走进殿中,将将这些官员一一控住。
“燕北的防御工事,燕西与赵国的建交,都是相邦的功绩,相邦乃国之栋梁,是燕国的功臣,如今大王这般对待功臣,不是昏聩又是什么!”
“我等今日便是抱了必死之心,只为燕国。”
“王若执意选择云中君,只会让燕国走向覆灭。”
“燕国数百年基业,岂能交由一个疯子。”
咒骂之声充斥在燕王裕的寝宫之中,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但是却并没有对他们动用严酷的刑法。
只是将为首之人处以流刑,其余之人则被贬去了地方为吏。
“大王不杀你们,是大王的仁德。”内官跟随着走出大殿,向嘈杂的人群厉声提醒道。
“若是怕死,我们今日便不会来了。”
“大王明明看见了云中君的所为,而这些时日,朝野也多有议论,为什么还要这般偏袒。”
“难道就因为云中君是辛夫人所生。”
“大王的想法,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哪能知道呢。”内官回道。
“大王是明主,受臣民敬仰与拥戴,为何在选择继承人上犯了糊涂。”
“那云中君分明就不适合为君。”
“关于继承,历来都是王家之事,汝等身为臣子,岂能僭越,插手立嗣之事。”内官又道。
“王的家事便是头等国事。”
内官闭上眼,不再多言,“带走吧。”
——中宫——
临近冬日,燕国的天越发寒冷,而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更加严寒,就连养在殿外,由宫人精心照料的花草都冻死了大半。
“王后,只剩这一盆白梅了,马上就要进入冬天,是否要搬入殿内?”宫人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凌寒而开的梅花,难道也扛不住燕国的冬天吗?”她却忽然反问道。
“这…”宫人呆愣住,不知道是该搬走,还是搬入殿。
“放在殿外吧。”入殿的女官向宫人说道,“既是梅花,便应应寒而开。”
“曹掌侍。”宫人遂将盆栽搬出了大殿。
“王后。”女官走近了一些,行礼道。
“近日外朝,不太平吧。”姬蘅坐在火炉旁问道。
“是,大王罢了辛吾的相,引来了群臣的不满与恐慌,不过也止住了朝野对云中君的议论。”女官回道。
“他们都怕引火上身,尤其是位高权重者。”姬蘅说道,“位极人臣,还有比辛吾更上一层的吗。”
“不过还有一些人不光没有退缩,反而因为大王的罢相,逼到了御前,似乎是想死谏。”
“云中君的病情,他们亲眼所见,宗室应该更为清楚,燕国本就在风雨飘渺之中,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些安稳,国君却已病重,不光是病重,还挑了一个这样的人作为继承,但凡是真心为国,便应该明白。”姬蘅又道。
“阳华殿内的骂声…整个宫中都听见了,不过大王却没有做严惩。”女官继续说道,“只是将带头的孔达叛了流行,去国三千里,发配到北疆了。”
“这似乎不太像是大王的行事作风。”女官又道。
听着女官的话,姬蘅细思了片刻,“他们维护辛吾,却反对云中君,这说明,他们并不属于任何阵营,也就是说,这些人,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是真正的忠正之臣,你说这不像是燕王裕的作风,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杀他们,就只有一个原因。”
姬蘅抬眼,“先君降下惩处,再由新君施恩,君王的恩情,大于天,他在为继任者铺设道路。”
“果然,”姬蘅看着炭盆里熊熊燃烧的火,“这一家子,都很重情呢。”
“启禀王后,云中君求见。”殿外传来了通禀。
第029章 子冉的心
女官抬头看向姬蘅,小心翼翼的问道:“王后,需要小人回避吗?”
“回避什么?”姬蘅问道。
“若是被云中君撞见小人在此,恐其疑心于王后。”女官回道。
“吾为王后,汝是内宫女官之首,你协理我执掌内廷,她何故要疑心。”姬蘅很是镇定的说道。
“毕竟辛相之事…”女官仍然有所犹豫。
“若真因此而疑心,则说明她从未信任过,疑心与信任都是一点一点堆积而来,绝不会是突然发生。”姬蘅又道,“若因一点疑心而覆满盘信任,则说明此人不可相交。”
“小人明白了。”女官弓腰道。
女官离开了寝殿,出门时恰好碰到了公子冉,“见过公子。”
“曹掌侍?”子冉看着女官,“这个时辰了,内廷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汇报王后的吗。”
“关于冬至的庆宴与祭祀,还有狩猎,因为大王的身体不适。”女官恭敬的回道。
“可是这些都不在内宫所管辖的范围内。”子冉似乎起了疑心。
“外朝庆宴的确不归内廷管辖,但是宴饮之事却归于内宫。”女官向公子冉解释道。
为抵御北方的胡人,燕赵自立国以来便尚武,冬至过后的狩猎便成为了惯例。
只不过这几年燕王裕因病痛缠身而作罢,而今年明显更不如往年,“冬猎不是停了吗?”她看着女官问道。
“往年是的。”女官回道,“不过今年,似乎要照常举办。”
这个消息,倒是让子冉意外,她打量了女官一眼,随后跨入殿内。
屋内烧着炭火,因而入内时,在殿外感受到的严寒很快就被驱散,整个身体也暖和了起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子冉走上前,行礼道。
姬蘅跪坐在炭盆前,“坐吧。”
子冉便在她的对座,屈膝跪坐下,看着铜盆里的炭火,二人久久不语。
“云中君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是想问的,就问吧。”姬蘅将温好的酒从火炉上拿下。
可当子冉要开口时,姬蘅却又自顾自的说起了话。
“这是从齐国带来的酒,可以驱散体内的寒气。”她将樽内的温酒倒入爵中,“酒中我加了一些药材浸泡,不知道你能否喝得惯。”
于是她便只得举杯,浅尝了一口,浓烈的酒与药材的味道夹杂混合在一起,使得味极苦。
子冉眉头轻皱,“这酒,好苦。”
“苦吗?”姬蘅拾杯,用长袖遮掩着饮入口中,“到底是这酒苦,还是公子的心苦。”
她将空杯放下,子冉瞬间呆愣,“自然是酒苦,我总不能因为心苦,便觉得酒也苦吧,心与口怎能混为一谈。”
“因为你不习惯,所以一开始难以忍耐。”姬蘅说道。
子冉思索了片刻,遂再次举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竟少了许多苦涩,反而有一种极微弱的甘甜涌上,这是粮食酿造出来的酒,最原本的味道。
她将空杯置于姬蘅跟前,“母后这酒,果真不同寻常。”
面对子冉的讨酒,姬蘅一边为之斟满,一边劝道:“烈酒伤身,饮多了就只剩害处了。”
“只此一次。”子冉哀求道。
姬蘅将酒递与她,并道:“你心里的疑惑…”
“母后知道我要问什么。”子冉回道,她举起酒杯,“这杯苦酒就是答案。”
“我可没有强逼你饮下,你仍有选择。”姬蘅说道。
“不,”子冉将杯中的酒再次饮下,酒杯落地已经成空,“这是我的答案,给母后的答案。”
姬蘅盯着子冉,封锁的内心,与极度的不安开始有所动摇与犹豫。
“我应该高兴吗?”姬蘅反问道,“公子在众多人当中选择了我。”
“我选择了母后,但不代表我放弃了谁。”子冉回道,“舅舅的结局,是必然,他心里也清楚。”
姬蘅忽然捂嘴笑了起来,“公子的内心深处,到底是重情,还是薄情。”
她盯着子冉,逐渐笑止,“我可看不透了。”
子冉遂立直腰身,向前爬了两步,随后拽起了王后的手腕,“母后想知道吗?”红着一张微醺的脸问道。
“什么?”这样突然的举动,让姬蘅身子一僵。
只见子冉抓着她的手,覆于自己的胸口处,感受着那颗剧烈颤动的心脏,“我的心。”
一颗鲜活跳动,充满生命力的心脏,就在她的手中,“母后是否知道自己,会牵动我所有的情绪。”
而同样的,在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之后,姬蘅的内心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心,也开始加速跳动,但脑海中传递的理智,很快就将心中的悸动强行压下。
她将手迅速抽离,逼迫自己离开那样的状态,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公子此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勾魂夺魄的妖精呢。”
“不,”子冉坐回原位,摇了摇头,“母后什么都没做,也不必做,因为这些,都是我的自愿而已。”
“你身上有很多迷,我看不明白,也无法确信,你到底是聪慧还是愚笨,是善,还是恶,我无法确定了,”姬蘅对视着说道,“但是,我偏偏喜欢解迷。”
“比起你主动献与,我更想亲手解开。”姬蘅又道。
这样的回答,让子冉有些错愕,同时内心里又止不住的欣喜,“好,那我等着母后,”于是高兴的又向王后讨酒,“亲手解开。”
“这酒加了药材,只会更加性烈,你不怕醉吗?”姬蘅问道。
“在母后这里,有什么好怕的。”子冉回道。
姬蘅顿了片刻,于是又替她斟满一杯,“看来云中君的酒量不错。”
“明明是母后亲手酿造的酒,诱人才是。”子冉笑道,“就和母后一样。”
姬蘅听后,脸色便沉了下来,“看来云中君喝醉了,我让人叫昭阳公主来接你回去吧。”
“别…母后,”子冉放下酒杯,变得听话了起来,再也不敢如此轻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说正事。”姬蘅变得严肃。
“刚刚我看见曹掌侍了,她和我说朝廷要举行冬至的祭祀与狩猎。”子冉问道。
“嗯。”姬蘅点头。
“父王的病好些年头了,从前年开始,祭祀与狩猎便停了。”子冉说道,“那日我说的秋猎,也只是说有机会而已。”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以朝廷的名义举行的祭祀与狩猎,几乎都由国君亲自主持,然如今大王病重,却突然要举办,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目的。”姬蘅说道,并且一直盯着子冉。
“其他目的。”子冉看着姬蘅的眼神,“母后是说…”
“儿臣?”子冉指着自己。
“大王是公子的父亲,公子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是。”姬蘅说道,“又怎能推测不出来动机呢。”
“我可没有母后那样的读心术。”子冉回道。
“是吗?”姬蘅凝视着子冉的双眼,看着她已经泛红的脸颊与耳根。
“云中君好像…喝醉了。”
药酒的后劲似乎有些大,才不过三杯,子冉便觉得有些头昏,但是双目又看得极为清晰,于是覆手道:“怎么可能…才…”
然而等她起身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喝醉时,却因为身体的无力,和双腿发软而栽倒。
“小心。”
火炉就在席座旁,姬蘅惊慌失措的起身将她拽了过来,并皱着眉头道:“醉了就醉了,逞什么强。”
“烧火的炉子就在边上,这要是栽进去…”她拽着子冉,训斥道。
子冉靠在她的怀中,看着她脸上和眼底印着的慌张与担忧,笑了笑,“母后在担心我吗。”
姬蘅听后,便松开手将她丢下,无力支撑的人只得瘫倒在席座上,“怎的这样。”
姬蘅站在火炉旁,低头看着躺在脚底的子冉,“公子千金之躯,若是烧坏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子冉听后,神色忽然变得不对劲,她撑着爬起,便想将自己那双如玉一般的手送进火中,幸而被姬蘅提前察觉。
“你做什么?”姬蘅死死拽着她的手腕。
“谁会在意呢。”子冉突然说道。
姬蘅愣住,这样答非所问的话,似乎出自于子冉的内心,但是她却不知道原因,而后又发现了子冉眼角的泪水。
她扶着子冉慢慢躺下,躺在了自己的腿上,随后看了一眼炉火,又低头看向子冉,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轻声喊了一句,“阿冉。”
片刻后,子冉躺在她的怀中睡着了,她静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双腿麻木。
“公主?”侍女青荷走入殿内,看到火炉旁的一幕,惊讶得都不敢上前。
“嘘。”姬蘅抬手示意,并小声道,“你过来,把她扶到我的榻上。”
“啊?”青荷大惊,但还是走上前,小心翼翼的与姬蘅将子冉扶起。
姬蘅起身时,因为下半身的麻木差点没有站稳,青荷一边托着子冉,还不忘伸手扶住主人,“公主,小心。”
“好了。”歇息片刻后,她便将子冉抱进了内殿,让她睡在了自己寝宫的床榻上。
“公主,他是长公子,您将他留宿在宫中,这…”青荷有些担忧主人的声誉。
姬蘅却摇了摇头,“无妨。”
“王后,曹掌侍求见。”
女官再次踏入宫中,且面露难色,“王后。”
“辛吾罢相,在辞官回乡的途中遇刺了。”女官压低声音道。
第030章 旧事
远离燕国都城的一条山路上,家奴们护着一辆马车,而周身都是蒙着脸手持利刃的盗贼。
“什么人如此大胆,连燕国前相邦的车架都敢拦?”家奴们纷纷抽出压在行礼车厢底下的剑,朝盗贼们呵斥道。
“今日我们拦的就是辛吾。”为首的人骑马上前说道。
辛吾从车厢内弓腰走出,辞去官职,布衣还乡,没想到竟然会引来追杀。
“吾虽辞官,但功绩依在,汝等行刺杀之事,就不怕受到朝廷的降罪吗?”辛吾从容的站在车架上质问众贼。
“若是害怕,我们就不会来此。”为首的人用刀指着辛吾说道,“辛吾,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辛吾想了无数可能,曾经遭受自己排挤与打压的政敌,以及如今还在朝的敌对势力。
而要对他痛下杀手的,必然是死敌,但似乎朝中,敢这样与自己的作对的官员,并没有多少,因而他还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们是受何人指使?”辛吾问道,“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我曾是燕国的相,而燕国将要继承国君之位的长公子,是我的亲外甥,如果你们可以归顺我,并供出幕后之人,我可以给你们更多的好处,甚至是赦免你们身上原有的罪责。”
这些盗贼的脸上有刺字,辛吾便明白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所以才有这样的胆量。
“大哥,他能免我们的罪。”一些盗贼听后,似乎有所动摇。
辛吾便接续说道:“我辛吾,从来不说假话。”
“哼!”然而盗贼首领却并不相信辛吾的话,“他都已经遭到燕王罢相,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而已,谁知道他现在说的话,之后会不会反悔呢。”
“我虽罢相,但是辛氏一族仍然在朝…”
“杀了他!”首领不耐烦的下达了命令。
——中宫——
“什么?”一向镇定的姬蘅,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辛吾可是燕国的前相,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刺杀一国之相。”
“辛吾为相十余载,一向专治,所以也树敌众多,会不会是曾经的政敌所为。”女官回道,“虽然辞官,但是威望仍在,而且只要公子冉继承王位,辛吾便很有可能被重新启用。”
“政敌?”姬蘅看着女官,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是在永绝后患。”
“小人能想到的,与辛吾过节比较深之人,只有两个,大王身侧的御史大夫李覃,以及都尉范梁。”女官回道。
“这是燕国的内政,我并不熟悉。”姬蘅说道。
“范梁原是上将军乐易麾下将领,如今领兵镇守王都,但曾经触犯过辛吾,受过鞭罚,至于御史李覃,他的独子曾涉一桩命案,当时辛吾监管廷尉府,由于是公卿之子,便免了死罪,但辛吾仍然重判,施以宫刑,自此之后,李覃便开始与辛吾为敌,处处刁难。”
“辛吾虽为相,但是御史是国君身侧的近臣,深得信任与宠爱,辛吾也不敢做什么。”
“所以御史大夫李覃的可能性更大是吗?”姬蘅问道。
“回王后,是的。”女官回道。
然而姬蘅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但她没有说出来,并将隐忧埋藏于心底。
——阳华殿——
辛吾遇刺的消息很快便传出,燕王裕得知消息后,只有怒火而没有失去好友的悲伤。
“辛吾遇刺了。”燕王裕将密报置于案上,并撇了一眼身侧立候的御史大夫李覃,“李卿。”
他对于辛吾的猜忌,也多受李覃的挑唆,他也知道辛吾与李覃之间的过节。
但为了防止相权过重,所以他才会这般信任李覃。
燕王裕的语气不太对劲,李覃感受到后,小心翼翼的拱手说道:“辛吾才刚辞官,何人有如此胆量,敢对国相下杀手。”
“寡人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敢对燕相动手。”燕王裕半眯着眼睛道,“下一步,是不是该轮到寡人了呢。”
李覃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慌忙跪下,“大王明鉴,臣虽然与辛相有过节,但臣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官场之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犬子无德,理应受刑,是大王降下隆恩,免其一死,至于辛相,他已辞官归隐,而臣得大王信赖,如何会做这样自毁之事。”李覃重重磕头,“还望大王明察。”
“当地的县令已经抓到了凶手,明日便送往王都审讯。”燕王裕说道,随后将地方呈上的密报扔进炭盆中,“卿是良臣,寡人自然相信。”
李覃满头汗水,他深知燕王重用自己,是为了制衡辛吾,而今辛吾不在了,便开始敲打自己。
填满了木炭的铜盆,突然涌出了火焰,并传来竹片燃烧爆裂的响声。
“卿。”燕王裕倚坐在榻上。
李覃猛的一惊,心中很是慌乱,他抬起脑袋,君臣之前隔着炭盆,他的眼里冒着火光,而他的君王,此刻仿佛坐在炭火中,脸色阴沉黑暗。
“大王。”李覃惊恐万分的磕下头,盆中炭火滋滋作响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畔。
明明是即将入冬的严寒之日,而他的前胸与后背却已经湿透。
供暖的火,在灼烧他的恐惧之心。
呼~
大火,冲出了云霄,烟雾弥漫在整个夜色中。
“放火烧山,可是重罪,依照齐律,是要杀头的。”
“放跑了公子冉,你我照样活不成,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能将功抵过。”
“他中了箭,加上这把火,一定走不远。”
大火燃烧了整座大山,将山中的出路全部封锁与堵死,可明知前方是火海,她却不能回头,因为回头便是万丈深渊。
是在火海之中,焚烧而亡,还是死在险恶的人心之下,遭受非人的屈辱,答案显然。
然而刚刚靠近,她便因为无法忍受那样的高温与炙烤而有所退缩。
但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于是她便用淤泥打湿衣衫,头也不回的冲入了火海中。
“驾!”
翻过山头,便是燕国的地界,浓烟给了救援者方向。
“阿冉。”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接住。
“舅舅。”她模糊的喊道。
“我必让齐国付出代价!”接她之人怒吼道。
————————
“热…”
姬蘅回到寝殿,却有所犹豫的站在殿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
内心的不断挣扎,是因生出了一丝愧疚,而此刻子冉还不清楚舅舅辛吾的事,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亦或者,她无法开这个口。
因为辛吾的死,她还想到了一个人,但眼下是深夜,且身份不便,她无法立即求证。
就在她犹豫时,殿内传来了声音,姬蘅推门入内,却发现子冉已从榻上滚落,躺在了取暖的炭盆旁。
三步并做两步,发现还有一些距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幸而离开前,她特意将炭盆挪开了些许,否则便真要掉进火里了,“阿冉。”
姬蘅将子冉重新扶回榻上,随后便听得了梦中的呼喊,“怎出了这么多的汗。”而子冉的衣衫,似乎已被汗水全部浸透。
“难道是在炭火旁的缘故吗。”姬蘅皱了皱眉头,“还是因为做了噩梦?”但她似乎更倾向后者,“梦由心生。”
“阿冉,你在想什么。”姬蘅擦拭着子冉额前的汗水,起身找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想替她将汗湿的衣服换下。
她将她中衣解开,露出了胸口,但在进行下一步动作时,便被醒来的人伸手制止。
非常的迅速与警觉。
子冉撑着身体往后退缩了些许距离,并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怕做什么?”姬蘅看着她反常的模样,疑惑的说道。
“我…我可以自己来。”子冉拿起姬蘅准备的衣裳说道。
“你的酒醒了?”姬蘅问道。
子冉点了点头,姬蘅盯着她的脸,适才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慌张,似乎在害怕与隐藏什么。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出了这么多汗,小心风寒入体。”姬蘅又道。
子冉没有拒绝,姬蘅便将她带进了自己沐浴的偏殿当中,此时的天色仍旧阴暗,还未拂晓。
“我在外面等。”姬蘅说道。
子冉拿着衣服,一只脚跨进了殿门,随后想起了什么,“这里是中宫。”她犹豫道。
“是呢,这里是中宫,王之正妻,后的居所。”姬蘅回道,“怎么,云中君这会儿终于想起了分寸吗?”
“才不。”说罢,子冉跨了进去。
姬蘅看着她的身影,眼眸变得深邃,她在疑惑,子冉身上的迷,她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向子冉开口。
因为适才的呼喊当中,她听到了辛吾。
尽管之前有过罢相辞官,但都只是些身外之物,而现在,突然的死讯,让她一下失去了对子冉的把握。
辛吾的死,对于姬蘅而言,并没有多少触动,而心中生出的怒火,是因为事件将要变得棘手。
殿内,由于是在不熟悉的环境当中,处在紧张之下的子冉并没有在水中待太久。
从池中起身,荡起波纹的水面逐渐平静,于是她便通过池水再一次看到了自己。
她的眼神变得阴暗,愤怒被她埋藏于心底,那是复仇的种子,“齐国,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