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吉
耀日当空,山麓的积雪在悄然融化。
悟一停于潺潺溪水畔饮马,约莫过了半刻,身后便出现了另一道脚步声。
悟一摸了摸手腕上缠绕的佛珠,回头看去,似笑非笑道:“怎么,跟了我这么久,如今舍得出来了?”
来人一袭黑衣,正是多日不见的黎明敦,如今顺教,名义上的“教首”。
黎明敦面上倒不惊讶,只微拱了拱手:“悟一兄弟,别来无恙。”
悟一撇了撇嘴,并不答话,只拿一双眼冷冰冰地凝视着他。
黎明敦笑道:“先生还在等你回去,悟一。”
这个“先生”自然指的是谢朗。
悟一冷笑道:“谢先生贵人多忘事,岂会惦记一个和尚。”
黎明敦道:“悟一不必自谦,你乃教中栋梁,先生素来都记挂你。”
悟一冷哼了一声,耳边听他又问道:“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盘桓,为何不入城,公子呢?”
他也在找高檀。谢朗派黎明敦来北项寻高檀,故技重施。
悟一心中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不晓得公子的下落?”
黎明敦叹了一口气:“公子下落不明,委实不是一桩好事。”
悟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顺教眼下成了逆教,而梁越传得沸沸扬扬,高檀为其教首,欲行刺新帝,因此人人得而诛之。
悟一笑了一声,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缠到了颈上,冷声问道:“哦?你们欲杀高氏的二公子,高恭将军晓得么?他可不是个泥捏的性子。再说,如今高家大公子不是跑了么,高恭在北地取城,不正是倚靠二公子,谢朗说杀就能杀得了么?”
黎明敦不答反问道:“二公子再如何足智多谋,不也将你撇下了么,不若然,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北项荒原游荡,肖旗呢,高檀依旧将他带在身边不是么?就连那个赵若虚,也还留在他身边。我听说,你先前与他生了嫌隙,二公子险些杀了你。”
悟一脸色一变:“你派人监视我?”
黎明敦又道:“悟一,先生真的依旧惦记你,教中尚缺护法,你肯回来,你便还是护法。”
悟一冷笑道:“逆教护法,谁还敢当。”
“今日是逆教,明日如何,还看陛下之意。”黎明敦不疾不徐道。
“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好事。”悟一皮笑肉不笑道,“所以,谢朗请我回去之前,是要我替你们找到高檀,杀了高檀?”
他的话音低沉,几乎被身畔的流水声遮盖了去。
哗啦啦的溪流,越往上行,溪流下行越急。
顾淼用短刀在溪畔的树干上刻下了一道标记。
她扭头去看,高檀亦在道旁的另一棵树干上划下了另一道标记。
这几日下来,他们沿着溪流往上,一路往东南方向寻找出路。
高檀与她的配合也越发默契。
他的伤势好了不少,可是毕竟仍未痊愈,脚程有限。
但他什么都不记得,反而时常露出鲜有的坦然模样。
他不记得从前的她。
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令二人“亲近”了不少。
正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朝她望来,唇角露出一丝浅笑:“李姑娘,要停留此处,稍作歇息么?”
日头高照,他们也已经走了许久的路了。
顾淼于是点了点头。
高檀蹲身,往水囊里灌满了溪水,递给了她。
顾淼接过,道了一声谢。高檀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顾淼便问:“怎么了?”
“李姑娘可知我是哪里人士?”
顾淼摇头道:“并不知晓,不过你倒是没有特别的口音,想来不会是北地人,邺城周边口音极重,等到出了崖底,回到梁越以后,你大概也需往南去寻,说不定就能找到原先的处所。”最好是走得越远越好,离开北项,离开邺城。
高檀听罢,表情未变,嘴角依旧挂着温和笑意:“原来如此,多谢李姑娘指点。”
顾淼应了一声,仰头去看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峰。
飞鸟展翅而过,发出几声清脆鸣叫。
忽然之间,耳畔如有风过。顾淼脸色一变,本能地伏低了哂,扬声对一侧的高檀道:“小心!”二人朝溪畔较远的一侧闪身而去。
话音将落,几支凭空而降的羽箭落在了他们先前站立的位置。
有人!
有埋伏!
什么人!
顾淼立刻摸到了背上挂着的木弓,侧目看去,高檀的目光亦朝羽箭来源处望去。
下一刻,几支羽箭再度朝二人射来。
二人脚下不停,朝林深树密处奔去,虽是初春,但枝杈遮掩下,羽箭也不易射中。
他们疾奔了片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与马蹄声。听上去,来人似乎不少!
顾淼扭头望去,见到了他们身上北项人的装束。
“是北项人。”高檀低声道。
顾淼的确万万没想到,北项人竟真如此穷追不舍,追到此地来。
不过,他们既然能下来,那么也就说明,这条路便是出去的生路!
她加快了脚步,打算绕过树林,朝北项人来的方向奔去。
高檀与她并肩而行,仿佛是知晓了她的意图,跟随着她,往西侧转去。
身后的蹄音越来越近,“站住!”间或传来几声暴露的大吼。
羽箭接踵而至。
顾淼回身拉弓放箭,可她的木箭不快,加之寡不敌众。
马上的北项人险险躲过箭矢,狠夹马腹,朝他们二人冲来。
避无可避,恰在此际,不远处的林中忽地惊起一群黑羽飞鸟,她侧耳倾听,听到马蹄声隆隆作响。
又来了另一伙人!
追赶而来的北项人面上露出惊诧之色。
不是同一伙人!
顾淼侧身望去,一群黑衣人从林中涌出,约莫有数十人,比北项人还多,为首之人,面若美玉,眼波却柔。
高宴!
顾淼不由地瞪大了眼。
他竟真找来了此地!
当日她眼盲之时,见到赵若虚后,她曾悄悄叮嘱他送信去凉危,将她眼盲之事告知于他。
没想到,赵若虚真的差人找到了高宴!
两队人马立刻刀剑相向,北项人见到来者众多,手上又占不到半分便宜,不过小半刻过后,便心生退意,朝东侧撤去。
高宴带来的人并未去追。
马蹄声远去过后,高宴方才翻身落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顾淼。
他笑道:“想来,你的眼睛是好了?”
顾淼颔首,只问:“你如何找到此地?”
高宴不答,目光转向她身侧的高檀。
高檀的表情漠然,眼神陌生地望了他一眼。
高宴笑问:“他又是怎么回事?”
顾淼心头一个激灵,忙道:“坠崖以后,这位高公子便失忆了,他不记得他姓谁名何,又是来自何地。”
高宴“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原来如此。”
高檀不再看他,转而问顾淼道:“李姑娘认识他?”
高宴挑了挑眉,亦望向顾淼:“李姑娘,不若同他说一说,你我二人究竟是何渊源?”
顾淼念头急转,索性答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旧识,今日特来相救。”
高檀听罢,拱手道:“多谢公子大义。”
高宴唇边的笑意淡了,不再多言,让人牵了两匹马给二人。
他带人下了山崖,自然晓得上山的路。
日影缓缓西斜,直至傍晚,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的平地之上。
高宴打马,行到顾淼身侧,回头看了看离他们不近不远的高檀,压低声,笑道:“他现在是个傻子,此时不占他便宜,何时再占?你就甘心这么骗着他,顺着他,你我还不如趁早走了,容他自生自灭。不若然,等他往后想起来了,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第102章 强人所难
高宴引众人去的地方距离渡城不远,同革铎的藏身处类似,这里似乎原来也是一处马堡,只是他们来时,原本的马厩早已空了,早春的浅草稀稀落落。
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帐篷。
顾淼独自住了一处较小的帐篷,其余人,连同高宴的随扈都暂时居在三顶巨大的帐篷中,而高宴说的要占高檀的便宜,也不只是说笑而已。
他在处处刁难高檀。
“高公子,草料仿佛又空了,烦劳你再跑一趟,往马厩再添些干草。”
这样的差事,这几日高宴已经“烦劳”过高檀数回了,而高檀似乎也全盘接受,毫无怨言。
如同他们从前在湖阳一般,高宴在挑刺。
奇怪的是,顾淼看不明白高檀究竟是不是在隐忍,他如此骄矜,从前对于高宴百般忍耐,是迫不得已,可也瞧得出他身上的傲骨。
可是,眼前的高檀似乎波澜不惊,只是平静地朝高宴拱了拱手,便要转身而去。
“等等。”高宴挑了挑眉,又叫住了他,“高公子,打算还要在此地逗留到几时?既已从崖底顺利出来,高公子还是早些南下,兴许能遇到认出公子的人,早日归家。”
这样的说辞,顾淼这几日也听了不少。
说到底,这里是高宴的地盘,他们都是“寄人篱下”。
高檀听罢,面色不变,道:“多谢大公子收留,公子之恩,来日定然相报。只是如今,某伤势初愈,尚需将养,蒙公子不弃。”说着,他扭头看了看身侧的顾淼,“某与李姑娘跌落崖底之下,亦是生死之交,某亦想将李姑娘安全送回李家。”
“不用了。”顾淼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口中这般说辞,也不是第一次直白地拒绝他了。
高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撩开帐帘,朝马厩的方向而去。
“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待到脚步声远了,高宴方问道。
“你们都是姓高的,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起初,顾淼察言观色,无时无刻不在揣测高檀究竟是不是真地失了忆,可是猜来猜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又如同过去一般猜测他的心思。
说起来,如今的高檀失没失忆,又与她有何干系。
高宴笑了一声,审视的目光向她投来,语调嘲讽道:“你到了北项过后就见到了高檀是不是,我猜,是他在小葛木那里救了你,怎么,朝夕相处过后,你们变得难舍难分了?”
顾淼皱了皱眉:“是你没本事打发他走,不必将气撒在我身上,前日我便说了,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你许我一匹马,我自去便是。”
高宴以手扶额,又笑一声:“李姑娘,好大的脾气,唤我来救人的是你,闹着要走的又是你,我一路舟车劳顿,披星戴月,你半分都不感激么?”
“自然感激,如此大恩,改日定要报答,只是我尚还有要事要办,实在无法在此久留。”说着,顾淼朝他抱拳一拜。
高宴敛了笑意:“你还是要去找你爹。”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渡城如今是高恭的人,如此局势,周段陵能来,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他都找不到你爹,你独身一人又要上哪里去找。”
高恭的人来得如此快,令顾淼始料未及,可是转念一想,兴许这也是高宴能够这么快赶来的原因。
他和高恭,不,至少是高恭的人,尚还有联系。
顾淼道:“我得尽快找到他,无论多难,也要去找。”
高宴眯了眯眼:“你觉得他有性命之忧?顾大将军骁勇善战,既然能从北项手中逃出生天,肯定会蛰伏一段时日,重整旧部,难道你要回邺城去等他?”
顾淼最初也是如此打算,可是当日在崖畔,即便匆匆一瞥,她依旧看得清清楚楚,顾闯吞下了白瓶中的药丸,继而狂性大发。
细细想来,前世亦是如此,阿爹不知从何时起,性情大变,阴晴不定,急功近利,暴虐非常。
一念至此,顾淼心中沉沉一落,这其中是不是也是顾闯当年杀害碧阿奴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他执意要杀孔聚的原因……
她不能在此虚度时日,她得尽快找到他。
“我打算先在渡城周围找一找,我与阿爹有我从小约定过的记号,我要寻他,自与周段陵寻他大不相同。”顾淼退后了半步,直直凝视高宴的眼睛,“还是说,你与高恭和好了,此番救我,是为邀功,倘若你手中有我,自然也能钳制阿爹。”
高宴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的神情冷了下来,旋即,却大笑了两声:“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他朝前迈了一步,步步紧逼。
“你的性子倒是和高檀越来越像了,怎么,同他呆在一处呆得久了,也学了他几分狡诈的性子。他不信旁人,李姑娘如今也不肯信我了。”
顾淼后退了一步,高宴再度欺身上前。
“不是你让我来救你么,如今说翻脸就翻脸,李姑娘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顾淼皱紧了眉头,推开了高宴。
“你有恩于我,我自然改日要报,可是当务之急,是我要去寻我阿爹,无论你如何说,我都要走。”
“你……”高宴脸色乍变,正欲再言,却听身侧传来高檀的声音:“李姑娘。”
二人扭头望去,只见高檀不知何时已掀帘而入,神色惊诧地望向顾淼:“李姑娘可是遇到了难处?”
顾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答,不晓得高檀究竟听去了多少。
高檀怀疑的目光转向高宴:“公子,真与李姑娘是旧识?”
高宴笑了一声:“不过是嬉闹几句,高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与李姑娘认识的日子可比你长多了。”
高檀抿了抿唇,再度望向顾淼,语调恳切道:“若是李姑娘真想走,我便与李姑娘一同走,你若寻人,我亦可相助,报答你的恩情。”
顾淼正欲摇头,耳边却听高宴冷笑了一声:“怎么,先前高公子不还说伤势初愈,尚需将养,蒙公子不弃,转眼便要走了。”他的目光在高檀与顾淼间逡巡了片刻,“高公子许是不知,李姑娘可是有婚约之人,孤男寡女,蒙难之时,不提便是,如今你们在一同上路,自然便是于不合了。”
高檀表情未变,只答道:“李姑娘有恩于我,我自要知恩图报,何来于不合。”他扭头,再看顾淼,徐徐道,“想来李姑娘订立婚约之人,亦非气量狭窄之人,倘若真斤斤计较,李姑娘还要三思。”
顾淼狐疑地望了一眼高檀,印象之中的高檀决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对于旁人的事情,过问得甚少,更何况如此肆意地评论他人。
“你不必随我走。你留在此处养伤,养好伤以后,往南去寻亲,知恩图报,倒也不必。”
高檀不答,反而再度望向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高公子又讨了个没趣,李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人,她不肯你跟她走,你也不要勉强。萍水相逢,多些忌讳实乃常事。”
高檀笑了笑,却道:“公子又何苦强人所难。”
话音未落,高宴正欲开口,帘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随扈在外扬声道:“禀公子,五里以外,有北项游兵的踪迹,是往此地而来!”
北项人来了!
高宴虽有人马,可若是对方来者众,也难以应付,莫非是当日崖底的那一伙人又追来了?
高宴闻言,敛了神情,不过片刻,便道:“令人拔营,往南而去。”
众人立刻出发启程。
顾淼翻身上马,仰头望去,黑漆漆的夜空中挂着一轮雾蒙蒙的月亮。
第103章 恶犬
悟一也抬头瞧了一眼天边朦胧的孤月。
转眼再望,黎明敦的身影隐在一众北项游兵之中,骑在马上,不疾不徐地往远处的马堡而去。
据说高大公子的落脚处便在那里。
可是……
悟一左右看了看马上的北项人,他们不是顺教假扮的北项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北项游兵。
谢朗大概是真的疯了,敢如此这般和北项人不明不白地搅在一起。
只是一时半会儿,他还暂时想不透谢朗究竟意欲为何。
耳畔的马蹄声骤然急切了些。
有人用北项语扬声道:“他们好像要跑了!”
悟一立刻抬眼望去,不远处的马堡外果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摇曳曳,状若鬼火。
速度渐渐快了起来,他们在策马而奔。
“快!追上去!”黎明敦催促道。
马蹄声震耳欲聋,回荡在夜中的草原之上。
顾淼循声回头望去,追兵如同黑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高宴抬手示意弓手放弦。
箭雨破空的声音接连响起,不远处传来几声马嘶,仿佛射中了。
可是他们的人马太多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数道铁箭射向他们的马匹。
“前面是岔道。一队往东,一队往西,在夜郎官道外汇合。”高宴吩咐道,他回身看了一眼顾淼,“你随我往东。”
话音将落,数道铁箭接踵而至,打散了马匹。
顾淼闻声,偏身一躲,铁箭险险侧过马身,她只得猛一勒紧缰绳,马头顺势调转,朝西奔去。
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
顾淼回头一望,只见高檀竟不知何时也自岔道往西而来,紧随其后。
“李姑娘。”他唤了她一声。
顾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马后的飞箭又至。
她狠狠一夹马腹,脚下的快马如弦般飞快而出。
身后的马蹄声渐如急雨。
往西的这条岔道,被身后的灯影斜斜罩着,森然若鬼影。
高氏大部似乎都追随高宴往岔道以东而去,西面的林道中,除了她与高檀,剩下的唯有零星的几个高家的随扈。
耳畔箭矢破空声不绝,马蹄声杂乱了一些,一时急一时又缓。
纵然顾淼脚下的黑马狂奔未歇,可是渐渐地,她也被后来者居上,仿若一张黑影似的大网朝他们渐渐围拢。
他们逼停了她与高檀二人。
众人合围,将他们二人二马团团围在当中。
猩红的火光下,顾淼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高坐马上的悟一和尚。
他面无表情,目光阴冷。
她的眉心一跳,连忙转眼去瞧高檀。
他仿佛真的没有认出来人。
高檀的眼神陌生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回到她的脸上。
他的表情凝重,似乎是在为眼下的境况担忧。
“高檀!”人群中传来一道略微厚重的男音。
话音将落,一道人影自人群后缓缓打马而上。
黎明敦!
顾淼认得他,他是谢朗的人,只听他又道:“高檀,逆教贼手,人人当诛!”
他们是冲着高檀来的。
前些时日,街巷流传的顺教在康安意欲行刺新帝,顺教转眼便成“逆教”。
不过,顾淼没料到的是,黎明敦竟然会以这样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追杀高檀。
谢朗真的如此不顾念旧情了么?
顾淼凝眉去看高檀,只见他眉头深锁,问道:“何谓逆教贼首,我与你从前认识,究竟是何干系?”
话音落下,黎明敦脸上出现了瞬间的错愕,不过下一刻,又似了然地笑道:“二公子,眼下是在故意推脱么?”他的视线瞄了瞄一侧的悟一,“二公子不识我便罢了,总该识得这个和尚吧?”
高檀陌生的眼神扫过悟一,并未立刻答话,只听黎明敦又道:“行刺圣上是杀头的大罪,倘若你此时认罪,兴许先生还能为你开脱一二,倘若不肯认罪,我等定要捉你回去认罪。”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缓声道:“实在并非某故意推脱,只是实在不记得从前之事,亦不知我与你究竟有何渊源,逆教又是何教,是否行刺帝王,更无从知晓,我既全然不知,焉能知你是不是在撒谎?”
他说得坦坦荡荡。黎明敦仿佛此时终于觉察出了高檀的不对劲,连同他身旁的悟一似乎也瞬间变了脸色。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你不记得从前之事,为何如此?”
高檀答道:“我自山崖跌落后,受了伤后便不记得前事,你口中所说之事,我一概不知,就连你,于我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黎明敦绷紧了面皮:“当真?”
高檀颔首:“当真。”
他的视线扫过包围他们的追兵,又调转视线,看了看顾淼,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李姑娘,今夜许是某拖累你了。”他垂下眼帘,表情在微火余照下晦暗不明,他们口中所说之事,我亦不知真假,倘若为真,某竟是如此不堪之刃,委实连累了李姑娘。”
顾淼听罢,横眉望向黎明敦,又扫了一眼悟一和尚:“你们今夜是要捉人,这是非捉不可?”
悟一朗声一笑:“李姑娘还是识趣些,莫要与此等逆教贼首纠缠不清了,你若想走,此刻我便做得了主,放你走罢。”
顾淼犹豫了片刻,脑中忽而却想,在崖底之时,高檀虽然全无记忆,却也依旧与她同甘共苦了一段时日,倘若她此时真走了,黎明敦和悟一真会带他回康安么,还是就此杀了他么,
谢朗呢,谢朗为何真要置他于死地?从前师徒情谊,如今全然不顾?这又是何道?
顾淼脑中念头飞驰而过,瞬息万变,可是她的双手紧紧拽住缰绳,脚下的黑马一时纹丝不动。
悟一笑道:“李姑娘不肯走?”
顾淼抬眼,正要答,耳边突然听到一阵树叶轻响,她旋即回过神来,立刻伏低身去摸马鞍上的箭筒与角弓。
嗖嗖几声风响,几道羽箭从天而降。
悟一警觉地仰头而望,数道身影自林间落下。
是高氏的人来了。他们定是从另一处岔道绕了回来,他们来解二人的急困!
想不到高大公子还能这等有情有义。
马群一时而乱,顾淼趁势放了数箭,逼出一条生路,连忙打马而走。
援兵与追兵缠斗在一处。
她再不耽误,飞奔朝先前与高宴约定的汇合处而去。
高檀也跟了上来。
她回身又放数箭,听到几声人仰马翻的动静。
夜色深沉,他们行了约莫三刻,身后的马蹄声才渐渐停歇了。
头顶的月亮自中天慢慢西落。
悟一擦去刀上的血痕,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黎明敦。
高氏的人来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但是高檀和顾家姑娘却跑了。
他打马行过地上的尸首,停至黎明敦身前,问道:“先生在北项,亦是扶持了个二公子?”
黎明敦抬眼,脸上并无多少惊讶,悟一向来是个聪明人。
“你如何猜到的?”
悟一答道:“你带来的人身手不错,可北项人最是忠心,小葛木,老葛木的人不会跟你,只有革铎的人,我猜,是你能使唤的。”
革铎也是“二公子”,谢朗扶持高檀也是“二公子”。
老一套的伎俩,换汤不换药。
悟一冷笑了几声,压低声道:“与外通敌,谢朗真的好大的胆子,敢在北项养狼崽子。”
黎明敦抹了抹脸上飞溅的血迹,徐徐道:“先生胸中有大义,是小舍,而为大得。”
悟一哈哈大笑:“革铎争权,与小葛木内斗,又与南越争斗,死了多少人,死的人莫不都是寻常人,这是小舍?”
问罢,悟一忽而想到高檀说过的话,谢朗以人为棋,以天下为局,何来大义,何来大得。
“没有他,革铎杀不了如此多的人。”悟一似笑非笑地问,“他现在又要做什么,搅乱北项,像扼制恶犬一般,拴着革铎。可革铎不是高二公子,革铎是恶犬,他有恶犬的心思。老葛木死后,你以为他还会听从谢朗的话么?”
第104章 坐忘
月亮坠下云端,东边的天际露出一丝金光。
他们到达了先前与高晏约定的汇合地点。
道中清冷,除了几声马儿的喷鼻声,寂静地再无旁音。
顾淼和高檀在原地等了一阵过后,方听远处传来蹄音。
她忙循声望去,晨光之中,她隐约窥见了高晏的身影。
她不再犹豫,拉过缰绳,掉头朝南侧奔去。
高檀一愣,低声惊道:“李姑娘,你要走?”
顾淼头也不回地道:“你且在此处等他,告诉他我有事先走了,不必来追。”
话音未落,顾淼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高檀并没有停留在原地,依旧紧随其后。
“我与李姑娘一道来的,自要一道走。”
顾淼紧皱眉头,正欲再言,回身却见高宴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无暇再争辩,甩了一记空鞭,催促马儿继续朝前走。
身后不远处的马蹄声乱了一阵,遥遥地,她似乎听见了高宴的声音。
“顾盈盈……”
顾淼又甩了一记空鞭,头也不回地往南疾奔。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他们从旷野到了一座临近的城池外。
石楼高耸,楼门上挂着一块北项语的牌子。
顾淼勒马,拍了拍身上落的灰尘,回头一看,高檀也一身风尘仆仆
“你识得城楼上的字么?”顾淼问。
高檀认识北项文。
可眼前的高檀不认得城门上的字。
他摇了摇头。
顾淼沉默了片刻,听他问道:“李姑娘要进城么,是要寻人?”
顾淼刚一蹙眉,便听他又道:“我是先前无意听见你与高公子说的话,并非有意偷听。”
顾淼垂下眼,冷淡道:“我要进城去寻我阿爹,你自顾自南下吧。”
高檀仿佛苦笑了一下:“李姑娘为何总不肯领情,我先前便说了,某愿意帮姑娘寻人,料想北项以南的城池不少,姑娘一人去寻,不如二人合力去寻?”
顾淼笑了一声:“顺教的人在追杀你,你这样跟着我,真是在报恩?”
高檀语塞了片刻,顾淼又道:“你翻脸若翻书,先前不还信誓旦旦底说,唯恐自己是不堪之人,白白拖累了我,转眼却又纠缠不放,怎么,如今就不怕拖累我了?”
高檀双手紧了紧缰绳,随之一笑道:“李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虽非挚友之交,可亦算彼此扶持过一段时日,我实在是好意,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得罪了姑娘,姑娘要如此三番四次地将我拒之门外。”说着,他抱了抱拳,“倘若真是我无意中得罪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见谅。”
他收敛了笑意,直视她的双眼,坦坦荡荡。
面前的高檀就像一张白纸,而她就像是用过去的恶意平白无故揣测他的那一个人。
顾淼面对失忆的高檀,时常会有一种这样的心虚,尤其是在她说了伤人的话以后。
他现在就像个傻子,一个傻子又能懂什么呢。
顾淼气闷地拍了拍马,再也不看他,转而朝城楼走去。
顾淼打马进城,这座城池很小,亦非坐落要地,因此守备不算森严。
盘查的守卫简单问了两句,得知二人是药商队的人,在此处等人后,便也放了行。
进城过后,顾淼依旧被城中的荒凉吓了一跳。
因为北面在打仗,北项的各处城池都在征兵,城中除了守卫之外,已经几乎看不到太多的年轻男儿,虽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但是街上几乎也见不到人影。
顾闯大概不会躲在这里。
顾淼打马绕着城池寻了一圈。容身的处所自是不少,可是这里不能隐于市,谨慎起见,他应该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
顾淼原本打算就此离开,再往南寻,可是经过一处废旧的石屋时,她忽然看见了斑驳的石墙上刻着一枚瘦月亮。
顺教的标记。
顾淼勒马,翻身而下,进屋去查看。
石墙下落了香灰,几片碎掉的竹箭上,弯弯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若见诸相非相,即见我道。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问道:“你认得这个标记?”
顾淼扭头答道:“这就是那个逆教,你做教首的那个逆教。”
高檀“嗯”了一声,表情漠然地扫过墙上的瘦月亮以及地上的竹简,“这个逆教在北项也有教众?”
顾淼笑道:“从前倒是不知,如今看来,多半如此。”
高檀蹲身,拨弄了一下竹简,在竹简之下,还有几片残破的碎片,上面的字迹愈发渺小,内容却也愈加惊骇:若不得道,便叫我魂飞破灭,度我此道。
他仿佛低叹了一声,又道:“难怪是此逆教。”
顾淼探头细看了一会儿,印象中的顺教并非真的是为修道,更不可能为了得道而真去祭身殉道。
北项的“顺教”不全是顺教。
反倒像是谢朗故意弄出来的“邪道”。
“李姑娘要寻的人,莫非也是逆教的教徒?”
当然不是。
顾淼正欲摇头,脑中却忽然忆起当日顾闯在崖畔服下的白色药丸。
“你听说过顺教有味丹药,唤为坐忘?”
高檀蹙拢了眉:“坐忘?未曾听说过。不过……”他口中复又诵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记得此书。
顾淼默然了片刻,目光方自他的脸上移开。
“没错,坐忘据说是为修道而炼制的丹药,令人暂时忘却肉身凡体。”
高檀起身,轻轻掸了掸袍角,垂首道:“看来,坐忘是味古怪的丹药。”
顾淼抿唇不语,转身,翻身又上了马。
此地有教众,顾闯若真服的是“坐忘”,他定然不会离顺教太远。
因而,她不着急出城,反而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歇脚。
夜幕沉下,打更声过后。
窗外寂然一片,仿佛听不到一点声响。
城中的人果然少得可怜。
顾淼又等了半刻,方才起身,拉开房门,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客栈只有一个小二,此刻正在大门旁打瞌睡。
顾淼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片门,出去后又轻轻地合上,并没有惊动旁人。
客栈外乌漆嘛黑,云后的月光丝线一般得幽亮。
顾淼去马厩牵了马,按照白日的印象,又往那处石屋的方向而去。
还未走到近处,她便见石屋之中似乎隐隐透出亮光。
她连忙勒马而停,侧耳细听那里的动静。
几乎没有人声,唯有夜风卷来几声细碎的轻响。
顾淼下得马来,将角弓与箭筒背在身后,缓步朝石屋而去。
行到近处,她伏低了身,并未走进石屋,而是从一侧的墙缝朝里张望。
石屋的地上,随意摆了三盏白纸灯笼,屋中有两个人,背对着门,半蹲着身,在窃窃私语。
这样的距离,顾淼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
二人说了一小会儿,便见其中一人自腰间摸出了几个白瓷瓶,递给另一个人,而另一个忽然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
顾淼悚然一惊,只见他的脸上竟然戴着一张傩面,青面獠牙,森然可怖。
她自然看不出傩面之下究竟是什么人,只见他将那几个白瓷瓶揣进了身侧的兜中。
二人继而往石屋外走来。
顾淼闪身躲到了另一处石墙之下。
等到二人走得稍有些远后,顾淼才渐渐跟上那个戴傩面的人。
夜色深沉,他徒步而行,拐进一个巷道之后,他才将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月色朦胧,顾淼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孔。
他的步速不快,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顾淼尾随他进了巷道,刚走两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古怪的声响。
有人来了!
她连忙躲闪到一侧檐下,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长巷跑来。
原本戴傩面的人回转身来,低声喝道:“别动,立在原处。”
第105章 试药
闻言,那个半大的身影赫然停下了脚步。
巷道内黑黢黢,顾淼只能勉强分辨他的轮廓。
“带银两来了么?”先前戴傩面的人问道。
“带了。”半大的人影低声回了一句。
顾淼似乎认得这个声音。
“你把钱放在地上。”
“好。”
小路!
顾淼心头一惊,这是小路的声音!
小路怎么会在北项,他从邺城来的么?
他是为谁买丹药?
顾淼抬头再看,只见小路将银两摆在了地上,而戴傩面的那一个人顺势将手中一个的白瓷瓶朝他掷去。
小路慌忙接过。
起初戴傩面的人影便头也不回地朝巷道另一侧快步而走。
顾淼不打算去追他了。
她要跟上小路,可她也不能贸然与小路相认。
且不说她现在是女郎打扮,她得先看明白小路是在为谁买丹药。
小路将丹药瓶塞入怀中,又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才往巷道的来处而去。
待他走得稍远了一些,顾淼才抬步跟上。
夜色昏沉,二人一前一后在森冷的街巷穿行。
这显然不是小路第一次来取丹药了,他似乎对于这里的道路轻车熟路。
顾淼跟着他走了约莫半刻,方见他在一处石宅前停下了脚步。
他轻扣门扉,三声过后,石门便被人从里拉开了。
未见人影,最先从里探出的是一盏白纸灯笼。
小路快步进了院门,门扉便被合上了。
顾淼留心看了看四周,记住了此地的位置。
月影西沉,天色将明。
客栈里渐渐有了人声。
顾淼翻身而起,将洗漱罢,便听敲门声响起。
“李姑娘?”
高檀。
“何事?”
高檀沉默了片刻,方答道:“今日还要去寻人么?”
顾淼思索片刻,抬步拉开了房门。
今日的高檀换了一席月白深衣,他因而看上去略显青涩,往日萦绕眉眼之间的锐利似乎悄然无踪。
他的发顶斜插了一柄玉簪,温润流光。
他的唇角露出一点浅笑:“李姑娘。”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脸庞。
顾淼不由愣了愣,方才答道:“今日你同我去一个地方,但需小心谨慎,暗暗打探。”
高檀颔首,并未多问。
半刻过后,二人出了客栈。
日头渐升,街巷之中,人来人往似乎比昨日热闹了几分。
顾淼按照记忆,走回了昨夜的石宅附近。
隔了一段距离,只见门扉紧锁,门外也无往来人影。
“昨夜你见到的小儿就在此院中?”高檀附耳低声问道。
熟悉的气息拂耳而过,顾淼只觉耳边一麻,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原地站了少顷,一个小小的人影探出身来。
小路。
他换上了北项的服饰,兜帽遮住了大半脸孔,快步出了院门。
顾淼正欲跟上,可小路识得高檀,她转念想道,不过高檀失忆了,应该认不出小路。
她于是侧目,对高檀道:“你先在此地等待片刻,看一看石宅之中,还有没有别的动静,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淼追随小路的脚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快,穿过了几条街巷,便闪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
趁着四下无人,顾淼阔步上前,缓声叫道:“小路!”
小路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转过身来,表情惊惶不定。
顾淼抬手掀开了他的兜帽。
小路原本觉得此声有些熟悉,可没料到眼前立着的赫然是个女郎。
她的身上穿着束腰的黑衣,可是乌发梳髻,分明是女郎的打扮。
小路转身欲逃,却被她提溜住了领口。
“小路。”她又唤了他一声,语含无奈。
“你的声音……”小路扭回头来,停止了挣扎。
他的视线仔细地扫视过她的脸颊,他的脸慢慢地涨得通红。
“远……远哥哥……”
总算认出她了。
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小路转过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语无伦次道:“远哥哥,你怎么变成女人了,不,你是……本来就是远……远姐姐……”
顾淼只点了点头,不答反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你何时从邺城来的?”
小路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一五一十地答了。
原来他是悄悄跟随队伍自邺城而来,来了有月余了。这几日在城中,是为了照料伤患。
“伤患?”顾淼蹙紧了眉,“所以你才去向道士买丹药?”
小路顿时瞪大了眼,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你怎么晓得?”
顾淼追问道:“你口中说的伤患又是何人?”
小路一愣,默然须臾后,咬了咬牙,一脸哭相道:“是将军,远哥哥,是将军。”
阿爹!
阿爹就在城里!
顾淼虽然心中起了疑,可没想到竟然真是顾闯。
阿爹竟然真地在服丹药,在服用“坐忘”。
小路今日出门也是为了取药,倒不是丹药,而是寻常的汤药。
在顾淼同他一道回石宅之前,她又匆匆将高檀失忆了的事情说了。
小路惊道:“檀哥哥不记得我们啦,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顾淼摇头道:“不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由,你一个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待会儿碰上了,你也要装不认识他,便只是说你们是南面来的商队,在此处落脚,商队主人与我是旧相识,因而一道折返。”
小路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石宅附近时,果见高檀还立在原处。
他好奇地细瞧了小路一阵,转而笑问道:“李姑娘原来认识这个小孩?”
顾淼颔首,将先前的商队说辞说了一遍,顿了顿,又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人,便不劳公子费心了,你也该早些离去,去寻你的家人才好。”
高檀皱起了眉头:“李姑娘,为何又要推拒某,何以如此伤人?不过是旧识初见,便要急欲摆脱某?”
顾淼被他坦然的目光一望,不由地生出了一分歉疚。
诚然,如果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绝对不会如此口出恶言。
她正欲再言,不远处的石宅门却忽然大敞,其中一人疾疾奔出,四下张望,终于瞄见了小路。
他扬声急道:“你还愣在那里作什么!伤药去到了么!快快回来!”
小路打了一个激灵,拔腿便往回跑。
顾淼再顾不得许多,也一并跟了上去。
宅门旁的人见到跟来的二人,神色冷然:“你们是什么人!”
顾淼摸出了腰包里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那人立刻认了出来,抱了抱拳。
门扉合上,高檀亦跟随进了院中。
顾淼无暇顾他,只因虽然隔了一重院落,她依旧听到人的惨叫,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是阿爹的声音!
她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小路和那随扈一路小跑着去煎药。
顾淼随即而上,穿过一道拱门,惨叫声从正中的矮屋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声又一声,宛如利刀割伤她的耳朵。
顾淼还欲上前,却被随扈拦住:“你稍留一步,待大人服药过后,再去不迟。”
“他究竟如何了?”她的声音隐隐发颤。
随扈摇摇头,叹息道:“具体某亦不知,不过大人伤得很重。”说罢,他便抬脚往屋中去。
顾淼立在原地,心中愈发忐忑。
伤得很重,如何伤得很重?
此地仍是北项,虽是零落小城,亦有北项游兵,更何况顺教,谢朗……
她不禁扭头又看了一眼高檀。
还有高檀也在此处。
高檀垂眸道:“李姑娘,为何如此防备某,是怕我害了屋中那人?”
顾淼抬眼,眉眼霎时变得锐利,耳边听他又问:“你为何有此顾虑?莫非是我与那人原本就认识?莫非有仇?”
高檀是失了忆,但他不是真的傻子,
她的防备,他都瞧在了眼里。
此刻的顾淼有些后悔,倘若早知道顾闯会在此地,她便早该寻个由头把高檀打发走。
第106章 别鹤
顾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道:“高公子想得太多了。你与商队的主人倒不相识。不过他的伤势不轻,须得安心静养,万不能受了外人影响。我不过是有些担忧。”
高檀随之一笑,眉目舒展,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
屋中传来的尖利嚎叫在此时稍停。
顾淼胸中轻轻一落,顾闯的声音低了下去。
头顶的几缕薄云被风吹散,午后的阳光坠进了院落。
门扉再度被拉开,先前那个随扈去而折返。
顾淼急问道:“如何了?”
“大人服了汤药,终于安睡了。你若要拜见大人,此刻便只能隔着帘纱远远一窥。”
顾淼颔首,抱拳道:“有劳了。”
她跟随来人往矮屋而去。
高檀这一回识趣地没有跟上。
房门推开后,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中的角落还立着四个随扈,面孔陌生,可能是顾闯此番北上新栽培的心腹。
所幸顾淼身上的令牌是顾闯亲自给的,不若然,她应该也进不了院门。
屏风背后便是木榻。灰黄色的纱帘垂下,躺在榻上的人影轻轻起伏。
他的头发披散着,两鬓发色斑白。
他好像老了,不过数月未见,便老得厉害了。
他的双颊微微凹陷,额头依旧红得异常。
阿爹。
顾淼眼眶酸热,暗暗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开口轻声唤道:“将军。”
顾闯并未回应,他似乎睡得很沉。
顾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扈,他们摇了摇头。
顾淼默然地打量着他的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忽而一动。
他侧身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顾淼惊喜道:“将军!”
顾闯的表情隐在纱幔之后,模模糊糊。
他睁着眼睛,在打量着她,一时并未答话。
身后的随扈躬身上前,问道:“将军,可要唤郎中进来?”
顾闯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不必了。”却突然又指了指榻前的顾淼,哑声道,“你,上前来。”
顾淼没有犹豫,两步上前,掀开了纱帘,露出一点微笑道:“将军。”
顾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莫非是在人前不便与她相认?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他的眼睛骤然瞪大,满布血丝的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他低沉地说:“鹤娘,是我对不住你。”
鹤娘。
阿娘!
他竟将她认作了阿娘?
顾淼惊得脸色骤变,顾闯素来不爱提她。
从前她甚至不知她姓何名谁,只是偶然在顾闯的书房中窥见了一幅画像,上面写着“亡羊何可问,别鹤不应孤。”
她才晓得,她的阿娘名中,有一个“鹤”字。
那一幅字画到底有些旧了,亦像被火舌卷过,人像隐约,并不清晰。
原来,她和阿娘生得很像么?
可是此时此刻,顾闯在哭,顾淼一声也不敢应。
顾闯说罢,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下来,仿佛又睡了过去。
屋中静谧无声,顾淼不晓得纱帘外的随扈看见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
不过眼下,他服了药,神志不清,倒也并非异事。
她从纱帘退了出来,回身一望,果然随扈们都埋低了头,一言不发。
丹药,坐忘,看来,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坐忘这一类丹药,初尝令人飘飘欲仙,恍若求道,可用得久了,服丹者便会愈发依赖此丹,最初可能是一月服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一周服食一次,最终可能日日服用,及至万劫不复之地……”
黎明敦捏着那一颗小小的白色丹药,听来人细细禀报这个“坐忘”丹药的来历。
他越是细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另一侧的悟一。
悟一盘腿坐在凳上,手中依旧摩挲着那一串黑色佛珠,表情戏谑地朝他扬眉道:“没想到顺教还有这种玩意,是我先前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先生还能琢磨出这样的好主意。”
拿捏人心,操控教徒的“好主意”。
他的语调令黎明敦心中一沉,不由更感不快。
他摆了摆手,先让随从下去,然后方对悟一道:“莫要胡说,此等歹毒之术,岂能是先生所为,肯定是北项人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悟一听罢,哈哈而笑,显然是不信。
黎明敦只得又道:“若真是顺教所为,为何南面没有,偏偏只有北项才有,我猜定然是革铎自作主张,肆意妄为。”说罢,他自己心中似乎也被这样的说辞说服了。
对,谢朗为人,不可能如此,定是革铎。
悟一敛了笑意,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黎明敦不由生怒,拍案而起道:“你……”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有人慌张来报:“大人,革铎来了!”
黎明敦不由大惊:“什么!”
按照原本的计划,革铎绝无可能来到此地。他应该驻守燎城,拖住顾氏的大部和高氏的援兵。
黎明敦想不通,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又要南下。
更何况,眼下,革铎带了很多人,远胜黎明敦所领的人马。
他在追捕顾闯。
革铎思来想去,为了在老葛木面前立功,他要做的就是捉拿顾闯。
高恭不在北项,不好捉。
可是顾将军在,听说他受了重伤,此时不去捉他,更待何时。
他猜到顺教的人忽然到了此地来,只怕也是有了顾氏的下落。
黎明敦的人,是他的人。
他要找到顺教的落脚处,简直易如反掌。
黎明敦立在院外,被兵卒团团围住。
他不由一声冷笑:“小王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革铎随之一笑:“好久不见,贵客来了,我自然要亲自相迎,先生虽未来,可见到你,便像见到了先生一般。”
“可是你不该来此地,你忤逆了先生的意思,还不速速回去,不然坏了先生的大事。”
革铎大笑道:“先生的大事自然也是我的大事,你们到此地来,自然也是为了先生的大事,按照你们南人的说法,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
黎明敦心头愈沉,转念便想该如何将此消息传回康安。
革铎的目光滑向也被人推了出来的悟一。
“你倒有些面熟,我们从前见过?”
悟一摇头:“运气不好,应该从未见过小王爷。”
“你是顺教的和尚?”
悟一双手合十:“正是。”
革铎不问黎明敦,反而问他道:“你们在寻什么人,寻到了么,住在此地,是等人接应?”
悟一便答:“我们不是找姓顾的,是找一个姓高的,不晓得小王子听过没有,他唤作高檀,是高恭将军的二公子。”
高檀。
革铎缓缓地眨了眨眼,额角突突一跳。
高檀,高家的二公子,单名一个“檀”字。
刘檀。
莫非就是高檀!
当日他谎称“李三”,而高檀自称作“刘檀”。
革铎恨得咬牙切齿,不错,他肯定是高家人,他与小葛木交好,不可能真是个药商。
他背上的旧伤,此时此刻,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右手一翻,将手中长刀直直指向那个缁衣和尚,厉声道:“好好好,我也想要找那个姓高的!”
月夜静谧无声。
白日的喧哗淡去,顾淼住进了顾闯所在的石宅。
按照顾闯的意思,他要在此处服药,将养数日后,便要往北去渡城,将高恭送来的周段陵弄出城去,让他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想得是不错,顾淼心想,可是他服药日深,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以他今日之态,莫说舞刀弄枪,就是辨个东南西北也成问题。
最稳妥之计,当然是劝他先回邺城蛰伏一段时日,待到丹毒清了,伤养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顾淼正想得入神,忽闻耳边风过,桌上的白烛随风摇曳。
她立刻扭头去看窗影。
树影在外招招摇摇,不过小半刻,她便听到了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
听上去,更是来者不善。
第107章 着相
院中灯火次第点亮,人声微弱,可铁器与弓弦的声响在寂夜中格外刺耳。
马蹄声音渐弱,马儿的喷鼻声如同风响,呼呼而鸣。
顾淼捏着角弓,背上箭筒,走到了院中。
随扈们也来到了四方院落,不见顾闯的身影。
顾淼低声问道:“将军呢?”
“将军服了药,仍在昏睡。”
“此处可有暗道?”
顾闯行军多年,落脚之处,大多提前布置了临时脱逃的暗道。
随扈沉吟片刻,审视的目光扫过顾淼的脸庞,方才答道:“有一处,不过眼下不清楚外面究竟有多少人,倘若贸然出去,被人捉住,则更为不妙。”
顾淼明白了,这一处暗道,只怕不如邺城附近的暗道四通八达。
北项小城,暗道的尽头只怕也在城中。
倘若外面人多势众,分头封锁了城镇。便是通过了暗道逃出石宅,也是自投罗网。
顾淼心头愈发沉重,凝神去看院门之下缝隙处透出的火光。
赤色的火焰飘摇,人影与马蹄的影子俱是攒动。
不晓得外面究竟有多少人,但是风响愈烈,倘若一人一马,难说外面没有百人,而石宅之中,连同所有的随扈,小路,顾闯,她,以及高檀,不超过三十人。
顾淼四下而望,终于见到高檀自西侧的一道拱门转了出来。
他披散着乌发,身上穿着黑色深衣,似乎是将从梦中惊醒。
他快步走到她身侧,蹙眉问道:“外面来者是谁?”他又看了看她紧握弓弦的右手,“来者不善?可有胜算?”
顾淼脑中念头转了几轮,答道:“外面不知是北项人,还是南人,若是北项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南人,他们便是来杀人的。”
要杀顾闯的,高恭,顺教,还是谢朗?
顾淼抬眼,定定看了高檀一眼。
他的眸光在微弱的灯火下,晦暗难辨。
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蹙拢的眉头,并非慌乱,而仿佛是一种骤然被人惊扰过后的不耐。
直直迎着她的目光,高檀问道:“怎么,李姑娘还是不肯信我?”
顾淼转开了眼,摇了摇头,只道:“你去寻个称手的刀剑,外面的人破门而入,也只是片刻功夫。”
高檀依言而去,寻了一把长剑。
随扈们将热油与滚火搬到了院中。
他们有弓箭,还有一方小巧的投石器。
外面的羽箭先发,如同铺天盖地的巨网,自黑幕从天而降。
破空声接连不断,众人半伏在厚重的木盾之下。
箭雨稍歇的片刻,投石器将燃烧的草球,投向了院外。
噗噗的坠地声响过后,外面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与嘶鸣声。
“撞门!”有人大喝道。
是北项语!
下一刻,轰隆隆的巨响自院门传来。
两扇门扉被撞得摇摇欲坠。
顾淼扭头便见,两三个随扈往后院疾奔而去。
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将顾闯送进暗道。
顾淼毫无犹豫地回身去追。
恰在此时,两扇大门发出一声巨响,外面的木桩霍然已将大门撞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赤色的火光从外而入,火把顷刻点燃了门畔的木柱。
又是几声巨响,院门轰然而落。
数马齐进。
顾淼再顾不得许多,拉弓放弦,笔直射进了数个马首。
为首的马匹坠地过后,更多的骑兵蜂拥而入。
院中随扈,四散开去。
投石器的火球接连而射,整个院落,燃烧成了一片火海。
红影摇摇曳曳,如同置身地狱业火,顾淼捏着长弓,敏捷地闪避着飞溅的火星,半守半退,朝后院而去,可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晚了。
顾闯是不是已经进了暗道。
她若此刻再去,会不会就此暴露了他的踪迹。
纵然心急如焚,顾淼反而愈发冷静了下来。
北项人,是何人?
她闪身于廊后,透过烈烈火光,辨别马上的人影。
寻常的北项兵卒,如何晓得顾氏的藏身之所。
莫非是他们已经跟随顾氏多日,今晚趁势围剿?
莫非随扈之中,顾闯的心腹之中真有内鬼?
她的目光逡巡中众人的脸庞,直到她看见了革铎。
革铎高坐马上,手持长刀,踏过几具尸身进到了院中。
是革铎!
他先前伤得不轻,没想到竟然还有余力,往南行追捕顾氏。
革铎,正如高檀从前所述,是一头不要命的野狼。
他与高檀,出身类似,性情何其相似。
顾淼抿紧了唇,心跳加快,阿爹要是真落在革铎手中,只怕是活不成了。
他急于建功,恨不能杀几个南越大将,在老葛木面前建功,也要在北项贵族之间立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旧怨。
落到他手中,定然凶险非常。
顾淼一念至此,脑中便开始盘算起了逃生之路。
可是,对了,还有高檀!
若是高檀落到革铎手里,他便知道高檀便是当日的“刘檀”。
新仇旧恨,他定然也会活剥了他。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四下而望。
先前御敌,自然无暇顾及他人。
高檀武功虽不弱,可眼下也不晓得究竟身在何处。
她的视线扫过了整个院落,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似乎没有高檀,可余下的随扈也不多了。
他们虽然骁勇善战,可到底寡不敌众。
当务之急,定要自保。
他们且战且退,有几人已经跃出了院落,抑或是往东侧的马厩而去。
高檀又去了何处?
难道是已经机敏地逃出了生天?
恰在此时,一枚细小的石子忽地落到了顾淼的脚前,发出“滴答”一声轻响,若非细听,转瞬便被院中的其余声响盖了过去。
顾淼心头一惊,不由地仰头望去,却见廊前另一侧的屋檐之上似有一道黑影。
她定睛一看,正是伏低了身的高檀!
他抬手朝东面一指,过后人影便消失在了屋脊之后。
他是指,往马厩而去。
顾淼心领神会,他隐在高处,只怕已经想到了退路。
她思索片刻,便捏紧了弓弦,朝东侧的马厩退去。
夜风呼啸而过,院中的焦油味与血腥味随风飘散。
革铎用长刀翻过了地上的几具尸首,待到看清他们的面目后,兴趣索然。
他脸色铁青,回身去问被人请进来的黎明敦:“姓高的,去哪里了?怎么都是些小兵小卒,高家的公子呢?”
黎明敦晓得顾氏的落脚处是顺教得来的消息,高檀究竟在不在这里,他从来都无把握。
他甚至觉得高檀与顾氏交好,本就是无稽之谈。
高檀离了谢朗,来到北项,自要如同从前一般,攻城略地,建功立业,与高恭联手合谋,瓜分新帝的天下。
他来寻顾闯做什么?
因而,黎明敦不言不语地沉默了下来。
革铎冷哼一声,用长刀一指,他身后的悟一,又道:“那和尚来说,先前不也是你说的,你要来寻高檀?”
悟一双手被缚,不自在地扬了扬手,慢条斯道:“小王爷这样捆着我,我又如何去帮你找什么姓高的。小王爷要寻仇,却又不肯信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革铎大笑:“你们这些和尚惯会油嘴滑舌,怎么,我放了你,你就找得到姓高的?”
悟一点头道:“小王爷,有所不知,我与高檀曾经也情同手足,在他要杀我之前,我们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他为权,我为钱,倒也相得益彰,你将我放了,我以自己为饵,他兴许就能现身了。”
革铎挑眉问道:“他为何要杀你?”
悟一撇撇嘴:“因为我抢了他的女人。”
革铎哈哈大笑,转瞬也想到了当日“刘檀”的“夫人”。
“一个瞎子罢了,脾气也坏透了,居然令你们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哈哈哈哈。”
悟一垂下了眼。
革铎笑罢,索性招了招手,容侍卫解了悟一手上的绳索。
“好,我倒要看看,你今夜如何引高檀现身。”
“多谢小王爷信重。”
悟一动了动手腕,“我与高檀曾有约定,身临万死之险境时,当以口哨为音,倘若一人鸣哨,另一人定要赴约,虽然我与他已反目成仇,可我也曾经救他于水火,今夜我若鸣哨,哪怕他不当即现身,也应回一音,如此一来,你便能辨明他的方位。”
革铎直视悟一道:“你与他是过命之交,你真肯杀了他?”
悟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他欲杀我之时,杀念便起,我与他之间,过去情谊,便如烟云散去。”
革铎敛了笑意:“和尚心最狠。你便鸣哨吧。”
悟一轻轻颔首,继而抬手,双掌相扣,覆于唇前。
他像是轻轻一吹,一阵悦耳的,清脆的鸟鸣便在夜空回荡。
他吹了约有数息。
鸟鸣在烈火中荡得遥远。
悟一吹罢,放下了双手,静立而待。
革铎旋即扬手,四周的兵士原地不动。
嘈杂的声响霎时静了下来,唯有燃烧的枯木时而爆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周遭静得出奇,革铎等了数息,便已失去了耐心。
他正欲开口,忽然之间,另一阵缥缈的,清悦的鸟鸣声好似自遥远的天际传来,宛如将才得鸟鸣,却又不同。
悟一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笑容,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径自朝革铎点了点头。
没错,这一声哨声便是高檀!
他果然就在此时此地!
革铎欣喜若狂,侧耳聆听那鸟鸣,手势翻转,便要领人朝那音源处追去。
黎明敦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向悟一。
他是想让悟一找到高檀,可是从他的本心而言,无非是捉高檀回康安,向谢朗低头认错,就算不能重修旧好,亦可作闲散路人,他绝无杀了高檀的真心。
可是……可是悟一!他竟然真的将高檀的性命交到了北项人手中,交给了革铎。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仇,加之高氏之子的身份。
革铎绝不会轻易放过高檀!
“你……”黎明敦一时心绪大乱,盯向悟一,而悟一只是云淡风轻地瞧了他一眼,淡然道:“教首着相了,人各有命,岂是你我能轻而易举扭转的。”
第108章 骨肉
夜色依旧沉甸甸,天上的阴云遮盖了星月。
地上的马蹄依旧在疾驰。
革铎迫不及待地引人朝那音源处奔去。
夜中的城镇,除非他的兵马,荒无人烟。
夜色中的城墙仿若无言的巨人默然伫立。
高檀应该是想往城外逃去。
“拉开城门!”他大喝道。
三两兵卒先行,拉开了城门。
城外草甸初露,夜色之中,漆黑一片。
兵卒透过越来越大的城门缝隙朝外张望,试图寻找有无慌忙逃奔的身影。
可是,似乎没有,城外黑漆漆,一丝光亮也无,草甸之上,恍惚没有人影,只有魑魅鬼影。
他眨了眨眼,疏忽之间,他仿佛看见了草甸之上亮起了一点星火,如同夏夜里的萤火之虫。
然而,此时尚值春日,草甸之上,何来萤火?
大概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再度向那萤火望去,青色的萤火,忽然变成了赤红,草甸之上,密密麻麻地,腾起了赤红的星火。
不是萤火之虫!
是火把!
城外有埋伏的兵卒!
他回转身,想要朝革铎疾奔而去,禀报军情。
他大喊道:“小王爷……”
话音未落,一道铁箭便从后贯穿了他的胸膛,遽然倒地。
一声闷响,自前方传来,革铎定睛一看,黑色的影子如同潮水一般朝城门涌来。
他们脚跨黑马,手持火把,急速而来。
他们是北项的兵士。
可为首的那个,正是许久不见的小葛木。
他身披铠甲,手持长刀,正是备战之态。
“快!合上城门!”革铎不由大怒道。
但是,已然来不及了。
城门旁的几道身影早已被铁箭贯穿。
如潮的大军涌入。
小葛木带领的兵卒足足有他的两倍。
今夜他就是来杀他的。
两军交战,铁器相撞。
小葛木直朝革铎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革铎的兵卒颓势已现。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素来知进退。
革铎猛一调转马头,挥鞭朝城外奔去。
小葛木慌忙去追,却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
革铎虽然身上受了伤,可论骑术,远在小葛木之上。
他奔出草甸不远,回头望去,似乎已经望不见小葛木的身影了。
废物。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下一刻,一道如山的黑影,却从另一侧打马而来。
他壮如小丘,手中捏着一柄铁锤。
革铎冷笑道:“金果儿,又是你这个废物!”
金果儿,小葛木的跟班。
金果儿打马而来,气呼呼道:“废物?那我这个废物今夜就要杀了你!
上一回,让你侥幸跑了,今夜你插翅难逃!”
金果儿蛮劲如牛,一锤抡去,革铎唯有闪避,两人缠斗了一会儿,难舍难分。
身后的马蹄声近了。
革铎心头一凛,顾不得与金果儿缠斗,打算弃战而走。
他将拽住缰绳,却闻耳畔风过,一道人影自树端坠落,落到了他的马上。
“谁!”
他将一出声,冰凉的珠子便已勒住了他的脖颈。
悟一!
那一串珠子比他想象得结实,他用力去挣,才发现那珠子不是寻常丝线所穿,而是穿在了柔韧的铁丝之上。
缠绕脖颈的念珠越收越紧,革铎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张开了嘴,气息艰涩道:“和……尚……”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小葛木!
悟一的声音冷冷淡淡:“可惜你不中用,没有杀得了顾闯。要是今夜顾闯也死了,往后的事情便好办多了。”
革铎呼吸愈发不畅,脑中却如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
悟一根本就不打算杀高檀。
他大概与那顺教的,姓黎的,也根本不是一伙的!
他说什么鸣哨,说什么与姓高的恩断义绝,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帮的是小葛木,鸣哨诱敌,诱的是他!
刘檀,不,高檀从前帮的也是小葛木。
悟一和尚和高檀根本就是一伙的!
当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身后的马蹄声停了。
“放了他。”恍惚之中,革铎听见了小葛木的声音。
脖子上的珠子骤然一松,革铎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悟一翻身下马。
小葛木继而打马上前,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了革铎的胸膛。
刀尖微微颤抖,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革铎抬眼,眉目锐利地望向了他:“废物。”
革铎在嘲弄他。
革铎又在嘲弄他。
就像北项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觉得他就是个依靠母亲的废物。
小葛木只觉急火攻心,令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用力将长刀向前一递。
噗嗤一声响,革铎竟然没穿甲,他没穿软甲。
长刀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汹涌的血迹喷溅而出,血雾融融。
小葛木手中一抖,长刀又被轻而易举地拔出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液溅了他满身。
“废物。”
革铎像是笑了,可是下一瞬,他便如破布一般栽下了马。
不过数息之后,他起伏的胸膛便不再起伏。
四周静悄悄的,革铎死了。
小葛木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脸,温热的血液喷溅过后,留在脸上,眼帘上,渐渐冷却,粘稠,潮湿,恶心至极。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到,这其实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兄弟的鲜血,是他的父王的骨肉的鲜血。
可是……可是……
哪里来的兄弟,又有什么骨肉。
你死我活,革铎不死,他就会死。
他的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
他还有覃氏,还有父王。
小葛木慢慢地擦却了眼前的血与泪,扭头,直视另一侧立在暗中的悟一和尚,缓缓问道:“好了,既然革铎已经死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高檀想要什么?
顾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脚下的马蹄在飞奔。
此刻,他们已经走在了出城南下的路上。
天上的阴云被风吹散,星子露了出来,闪闪烁烁。
先前,她刚到了马厩不久,正欲出逃,却听到了两声诡异的鸟鸣。
鸟鸣过后,院中的北项人便由此退去。
一切似乎发生得莫名其妙,直到城外又传来了打斗的声响,声震百里,约莫越是数百的兵卒。
他们因此趁势,自另一处城门先往北上,再绕路南下。
顾闯应该也被人送出了暗道。
城中自然不能久留,但那几个随扈晓得轻重,顾闯重伤未愈,丹毒未清,不可能北上,他们也只能南行,往邺城的方向去。
最好便是,他们在道中能相遇,不若然她便只能先去邺城等待。
可是高檀呢?
高檀又想做什么?
更何况,眼下又多了一重顾虑。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坐在高檀身后的小路。
他们先前去马厩之时,恰好碰见了躲在马厩的小路。
顾淼松了一口气,兵荒马乱之时,小路竟然活了下来。
他们自然要带上小路一起出逃。
躲避追兵本就不易,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天际慢慢亮了起来。
他们离那座北项小城已经远了。
天亮之时,他们寻到了一处浅溪饮马。
小路下马后,便好奇地打量起高檀。
他虽没说,但顾淼知道他肯定好奇高檀为何忽然“失了忆”。
“高檀哥哥,你真的连你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么?”
高檀将水囊递给了他,摇头道:“确实想不起来了。”
小路笑眯眯道:“没关系,高檀哥哥,我也不晓得我的爹娘是谁。”
高檀随之笑了笑。
小路随手摘了一片叶子,递给高檀,又问:“高檀哥哥,你会吹叶子么?”
顾淼不由一愣,一时说不清是该说小路聪敏,还是鲁莽。
高檀似乎亦是一愣,接过那片叶子,答道:“我也不知我会不会吹叶子,权且一试吧。”
他轻轻吹起了叶子,虽不成调,可是他的确会吹叶子。
小路拍了拍手:“你原来也会吹叶子!”
顾淼听得眉心一跳,果见高檀顿住了动作,问小路道:“你从前便认识我?”
小路先看了一眼顾淼,立刻摇头道:“当然不认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现在会吹叶子,那么就说明你原来就会吹叶子。我是这个意思。”
勉强能说得通。
顾淼暗舒一口气,只见高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第109章 寻鹤
艳阳升至中天。
他们南行的路上已经途径了几处客栈。
顾淼仔细打听过一圈,并无顾闯等人来过的踪迹。
他们便临时改了官道,沿着密林中的林道沿途寻踪。
他们和顺教的人在林道相遇。
这一伙顺教是北项的顺教。
他们有高檀的画像,奉命捉拿“教中逆徒”。
好在来者唯有十数个,他们二人带着小路,尚能勉强应付。
顾淼万万没想到,顺教对于捉拿高檀竟如此执着。
他们冲出包围圈后,她又回身放了数箭。
人仰马翻,可是他们仍在穷追不舍。
他们在林间穿梭,往西而走。
忽然之间,前面的林地涌出一群大汉。
他们个个身骑高头大马,却并非寻常北项人士的打扮,一身横肉,更像是打家劫舍的豪强土匪。
顾淼想得没错,下一刻,其中一人一挥长刀,大喝道:“留下买路财。”
果真是豪强土匪。
顾淼与高檀勒马,后面的追兵也跟了上来。
见到来者,那一群土匪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为首那个,皱眉,啧了一声:“好生麻烦。”
北项人嚷嚷道:“你们是谁,快点让路。”
土匪们并没有让道,反而拍马而上,与北项人斗在了一处。
顾淼趁势欲溜,却被几个土匪团团围住:“姑娘,这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吧?”
顾淼勒马,朝打斗圈中望去,她此刻才发现,这一群豪强土匪手中倒有几分真功夫,见招拆招,又能趁虚而入,很快便制服了那一群北项人,他们却没有杀人,只是将他们打晕了过去,将他们的财物,铁器和马匹悉数收入囊中。
那个为首的大汉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们二人一阵,笑道:“你们是南人,来北项做什么?来者是客,好久没见到梁越人了,婆婆肯定高兴,你们随我们回去走一遭,若是讨得婆婆欢心,便放你们走罢。”
他们有功夫,人多势众,若是没有小路,顾淼倒也不怕同他们奋力一搏,可是小路在此,就算他们跑了,若是小路被擒,得不偿失。
于是顾淼点了点头,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行三人便被“请”进了这一群豪强土匪的山寨。
说是山寨,但其实更像是一处马堡。
当中有宅院,外围以石墙隔绝了视线。
春日的草甸茂盛,马群足有上百。
可是当中宅院的样式,不是北项马堡一般的圆顶石屋,而是南越一类的木制结构,两进两出的庭院,甚而还种了不少南地常见的白蓝丁香花。
门廊下的白石盆中还生了茂盛的蕉叶,也不晓得在此地他们是如何种活蕉叶的。
这一伙“土匪”与顾淼想象中的土匪比较,相去甚远。
他们的双手被麻绳捆缚,被推到花厅过后,先前那个大汉对顾淼开口道:“待会儿见了婆婆,你嘴巴可得甜点儿,婆婆脾气不好,也不晓得见到你会不会开心。”
顾淼猜他口中的这个“婆婆”大概就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不过年事已高,又是个梁越南人。
顾淼颔首。
大汉留下几人看守他们便转身去寻人了。
他们立在花厅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个“婆婆”才姗姗来迟。
她是个六旬左右的妇人,发髻雪白,可是看得出来,是个习武之人,步伐矫健,背脊挺直,身穿一袭深紫的袍衫。
她的目光尤其凌厉,进屋之中,目光扫过厅中三人,最终落到了顾淼的脸上。
她似是一愣,脚步停下。
眉眼间的凌厉散去,反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的脸,一双黑瞳圆睁。
“怎么了婆婆?”他身后的那个大汉疑道。
婆婆不答,反倒两步走到顾淼身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脸。
顾淼想要后退半步,她离自己不过咫尺之距,近到她能看清她眼角的纹路。
“你……”顾淼迟疑开口道。
“鹤娘!你是鹤娘?”她的话音被婆婆打断,婆婆的眉头依旧紧紧皱着,“不……你不该是鹤娘,你的年岁不对。你……你究竟是谁?”
鹤娘!
顾淼惊道:“你为何晓得我娘?”
她却不答:“是了……对了!你的年岁。”她的双手缓缓摸过了顾淼的脸颊,她的指尖在颤抖,“你的年岁正好,你该是鹤娘的女儿。”
她笑了两声,“你长得真像她,你是是陛下的女儿……”
陛下,谁?
阿爹何时成了陛下?
顾淼张了张嘴,却见面前的婆婆泪流不停,两行清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顾淼嗫嚅道:“你……你是谁?”
“陛下遗孤竟然尚存于世,当年我送鹤娘自青州乘船西去,遇上暴雨,从此之后,她便下落不明。老身每每想起,便觉愧对陛下。”说罢,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青州的陛下?
顾淼转瞬想到了前朝,想到了梁氏一族。
她的声音隐隐发颤:“你是说,我娘是梁颉的……”
婆婆打断了她的话音:“胡说!鹤娘岂会从了那个老糊涂,自然是我们陛下,三殿下,鹤娘是我们三殿下从小便定下的王妃,自然也是皇后。”
梁氏三殿下,粱羽白。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这样的粱羽白。
多荒唐!多无稽!
顾淼脸色煞白,阿娘竟然曾是粱羽白的妻子。
“不可能!”她急道,“我的阿爹姓顾,我也姓顾!”
那个婆婆皱起了眉头,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起了她:“你的年岁正好,又是鹤娘的女儿,当时鹤娘离开青州时,已经身怀六甲。老身不会想错的,你就是陛下的女儿。”
顾淼惊得倒退了一步,她连忙转头,见到了青色的袍角,高檀的右臂垂在身侧,可他的右手的小手指正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目光继而徐徐往上,与他的视线恰巧撞到了一处。
高檀只有在心绪波动之时,才会有如此细微动作。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无不透出震惊。
这样的惊讶之色,他甚至来不及隐藏。
他晓得粱羽白,他晓得鹤娘,他根本就没有失忆。
顾淼不禁握紧了双拳,心头的惊惧瞬时被怒意代替。
高檀果真在骗她!
顾淼心头惊怒交加,恨不能扭头便走,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婆婆远一些,离阴险狡猾的高檀也远一些。
实在太过荒唐,实在是无稽之谈。
她怎么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她的阿娘又可能是粱羽白的妻子。
她的阿爹是顾闯,她的阿爹从来都最爱她阿娘。
阿娘是阿爹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出生在邺城。
只可惜,阿娘身体不好,在她一岁余时,便早早去了。
她根本不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是你在撒谎,你在骗我。”顾淼直直看向婆婆,沉声道。
婆婆徐徐又道:“我乃青州何家后裔,单名一个璇字,倘若你要查证,尽可去青州寻旧人旧事,我是陛下的旧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今日所述之事,一字一句皆是真言,倘若是我骗你,便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婆婆!”一侧的大汉急急劝道。
何璇却又问:“你说你姓顾,你的阿爹是谁,又是何处人士,你若不信,何不问一问你的阿娘。”
顾淼脸色愈沉:“我阿娘已经死了。”
“什么?”何璇的脸色一僵,难以置信道,“鹤娘死了?她……如何死的?”
“我阿娘病死了。”
何璇身影仿佛轻轻一晃。
第110章 假惺惺
“鹤娘死了。”
她脸上的哀伤不似作假。
顾淼只得别过眼去,目光却再度与高檀相碰。
他的神情已经回复了平静,只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在想什么?他又在筹谋什么?
倘若她不是顾闯的女儿了,她是粱羽白的女儿。
他又要对她做什么?
高檀目光一闪,皱起眉头,眉眼郁郁,仿佛忽而担忧地望向了她。
假惺惺!
顾淼扭回了头,突然只觉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尽是谎言,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寻,无一人可倚靠。
唯有她自己,她唯有倚靠她自己。
何璇抹了眼角的泪珠,抬头问顾淼:“你还是不肯信我?”
顾淼摇了摇头:“口说无凭,我自然不能信你。”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粱羽白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如此之人,断然不能是我的阿爹。”
何璇脸上闪过一抹惊怒,她想要说什么,却又深吸了一口气后,方道:“你可知什么是成王败寇?你以为你听到的传言便是真的?”
顾淼不答,她也不恼,继而又道:“皇门之内,手足相残,并非异事。梁颉无道,是死得其所。梁献阳,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要杀陛下在先,而陛下若不自保,死的便是他……”
顾淼冷笑了一声:“那其余皇子与皇孙呢?”
何璇眸色暗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可惜,得位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何璇随之一笑:“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们要的是天下,什么样的借口找不到呢,陛下……”她闭了闭眼,“最后……是陛下他自己想死了。”
顾淼心头一跳,脑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缥缈而过,却又捉摸不住。
她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何璇垂眸看了看她被捆缚的手腕,便动手解开了那一股麻绳,问道:“眼下,你不肯说你那姓顾的阿爹是谁,我自会派人去查,你是鹤娘的女儿,我自要照拂你,旁的,先不必说,你且说一说,你为何会跑到北项这个地方来?”说着,她的目光瞟向高檀与小路,“此二人又与你是什么关系,若是萍水相逢,他们今日晓得此机要,便也只能杀了。”
顾淼忙道:“他们与我是至亲好友,绝不会泄露今日半句。”
小路抬眼,默不作声地把顾淼望着,可他的眼中写满了担忧。
顾淼摸了摸他的发顶,却不再去看高檀,只对何璇道:“我来北项,最初是被人掳来的,后来侥幸跑了出来,眼下要往南去,倘若你是真心照拂我,便容我南去。”
何璇晓得她有所隐瞒,便问:“先前追击你们的似乎是顺教?你与顺教有仇?”
“不算有仇,只是有些过节,我见他们向人兜售‘坐忘’丹药,心中不快,便搅黄了他们的生意,因此有些过节。”
何璇笑了笑:“听说你武功不错,是谁教你的?”
“是我阿爹。”
何璇不再追问,只招了招手,让旁人解开了高檀与小路二人的束缚。
她没有立即开口,要放他们走,反倒让人准备饭菜。
她笑眯眯道:“我也好久没回南地了,恰逢你们来,不如同我说一说南越又有了什么新鲜事。说起来,我倒是听说了,他们在康安新立了一个皇帝,听说还是姓梁的,是什么太子遗孤,不晓得你们有没有去过康安,可曾见过那个太子遗孤?”
康安。
今晨下过一场春雨,午后耀日又露出了云端。
一天更比一天热了起来。
谢朗被人推着,自明敏园里缓缓推了出来,东面的宫阙不日即将完工。
这几日,他都留在园里同众人商议,何时将新帝迎入皇宫。
最好便是,与此同时,能够迎皇后入主东宫。
谢朗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了。
他将进入牛车,便见一个家仆快马而来。
他躬身入辇,低声拜道:“先生,北面传来消息,革铎死了。”
死了?
谢朗面色未变,只问:“如何死了?”
家仆跪伏而答:“据说是被小葛木所杀。如今北项,覃氏风头一时无两。”
小葛木杀得了革铎,倒是小看他了。
谢朗沉吟片刻,缓声道:“晓得了,稍等三日,再报予新帝吧。”
“是,先生。”
牛车缓缓而动。
谢朗闭目养神,家仆依旧跪在车中。
谢朗的神情,分毫不变,可是车中气氛压抑,他的心情并不好。
扶持革铎已逾十载,临到头了,却功亏一篑。
饶是先生心性非常人所及,也定然大为不快。
家仆于是只能一声不吭地跪着。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复又听见谢朗开口问道:“找到高檀了么?”
家仆脸上一僵,答道:“教中似乎还没有他的下落。”
谢朗“嗯”了一声。
下一刻,家仆却听见一声突兀的脆响,几上翻滚的茶炉被摔到了几下,青瓷的茶杯也碎了满地。
谢朗抬手掀翻了小几。
“先生。”家仆立刻伏身而拜。
谢朗失态了。
革铎身死的消息在康安自然瞒不了太久。
当日下午,高恭便收到了革铎身死的消息。
他对着信函,哈哈大笑了数声:“死得好啊,死得妙啊!哈哈哈。”
革铎死了,老葛木老了,小葛木就是个草包。
他放下信函,兴奋地背着手,在厅中踱来踱去。
他又问传信官道:“周段陵还守在渡城么?”
“回将军,正是。”
“找到顾闯了么?”
“回将军,没有,不过周将军说,顾将军似乎在服丹药。”
“哦?”高恭来了兴致,“服丹,什么丹药?”
“是北项顺教的一类妖丹,周将军说,他见过的服丹者最终大多力竭而死,形容枯槁。”
高恭不由大笑:“妙极!”
顾闯,堂堂一个威震四海的大将军,竟然也用上了妖丹。
可笑可悲可怜!
“你确定那个姓顾的就是邺城那个顾闯?”何璇犹不敢信。
自青州到邺城,山远水远,鹤娘如何走了那般远。
可是那个姑娘的样貌的确与鹤娘生得极像。
普天之下,不可能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鹤娘。
负责打探的何卫答道:“婆婆,千真万确,他们不说,可邺城顾闯确有一个女儿,据说养在烛山泊,年岁相当,更何况那个小孩儿的武功招式,虽然稚嫩,也瞧得出来是营里教出来的功夫。”何卫思索片刻,“至于当时娘娘何以到了邺城,兴许是因为当日顾闯亦在青州,彼时豪强揭竿而起,齐聚青州,顾闯身在青州,亦有可能,兴许一开始,便是他强掳了娘娘。”
何璇眼神一暗,颔首道:“那个男人又是何人?”
何卫摇了摇头:“他只怕是个顺教中人,昨日那一伙追击他们的顺教徒身上有他的画像,过两日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再捉几个顺教徒好生问一问。虽然不知,姑娘与顺教有何渊源,不过……我看他与姑娘之间,似乎也生了嫌隙。”
何家人,惯会察言观色,他们能在北项蛰伏日久,而毫发无伤,除却手底的真功夫,更是因为他们个个都是人精。
何卫瞧得明白的事情,何璇更是一清二楚。
昨日来时还不觉得,可用膳之时,二人之间,虽是沉默无语,可唤一声“剑拔弩张”也不为过。
何璇又道:“这几日你好好看着他们,要是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去给她寻来。”
顾淼想要走,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什么北项人,什么粱羽白,什么康安,她通通不想再听,她只想早日回到邺城,找到邺城,回到从前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