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梦魇
惨白月色投照进矮墙之后的石道,墙上窗影变幻,月光透过石窗落到地上,斑驳交错。
孔聚朝后院侧门的方向跑去,刘蝉先前告诉过他,侧门守备最弱。
孔聚扬手摸到了袖中的短刀,刚才的二人识破了他的身份,府苑是不能再留了。
他加快了脚步,耳畔卷过的风声愈发响亮,忽然之间,他又听见了一道清悦的哨音,似啼非啼,婉转而鸣。
孔聚心头一跳,继而发足狂奔,石墙的尽头便是侧门前的小径。
一道昏暗的黑影自墙上跃下,挡住了他的去路,几道黑影自他的身后奔来。
孔聚认出了来人,又是高檀!阴魂不散!
他立刻顿住脚步,掉头而去。
夜风乍起,吹散了浮云。
月光如雪,院中的灯烛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身侧的高恭听门外人来报,翻身而去,刘蝉早已惊醒,待到人声远去。
她便起身,披上衣袍,也朝外走去。
门外的侍女大惊失色道:“夫人,此际早已夜深,府中又有歹人,夫人要去何处?”
刘蝉不答,只朝人声嘈杂的前院疾步而去。
月悬于顶。
顾淼终于等来了罗文皂。
罗文皂自廉州以南归来,亦有两三日,今夜忽然被人叫醒,乍一见到高嬛的伤势,他的眉头便皱得死紧。
“这是怎么回事?”他瞟了一眼身侧的顾淼,不待她答,便将她推远,唤来药童,赶忙蹲身,处高嬛的伤势。
顾淼一见到他,内心稍定。
前院传来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她抱拳一揖道:“烦劳罗大夫了,我先去前院捉拿歹人,待会儿再来瞧她。”
罗文皂无暇他顾,只胡乱点了个头。
顾淼捏着长弓,朝前院奔去。
整个府苑俱被惊醒,带刀的守卫,将前院一方狭小的天地围个水泄不通。
孔聚身穿一袭布袍,披头散发地立在中央,手中执刀,抵挡攻势。
高恭下令活捉,因而,兵士不敢轻易杀他。
孔聚宛如困兽犹斗。
顾淼赶到之时,只见远侧的弓手举起了弓弦,箭头直直地对准了孔聚的头面。
姗姗来迟的顾闯大喝道:“放箭!”
高恭却道:“且慢,顾将军,按照陛下之令,今夜是要活捉孔聚,倘若胡乱放箭,孔氏死了,你我二人如何向圣上交代。”
顾闯的脸色涨红。
顾淼瞧得明白,他是真地要杀孔聚。
弓手大多是高氏的人。
高恭放话之后,诸人一时未再动。
顾闯脸色一变,朝前数步,便要去夺其中一个弓手的角弓。
正在争抢之间,院中的孔聚忽而一动,手中挥刀,挥退诸人,朝另一侧长廊急急奔去。
诸人怔愣一瞬,但见孔聚霍然擒住了自长廊另一侧走来的婀娜身影。
他一把扯住了赶来的刘蝉,牢牢地按住了她,一柄银亮短刀赫然架在了她的脖前。
刘蝉惊声叫嚷:“啊!”
高恭一看,眼皮一跳,沉声道:“孔聚,你这是在做什么?”
孔聚扬唇一笑:“自然是要杀我的嫂嫂啊。你们若是识趣一些,此刻放我离去,过段时日,我再将嫂嫂放回来。”
“嫂嫂”二字,听来犹觉刺耳。
高恭脸色愈暗:“今日便是你出了府门,你以为你还能出得了康安?”说罢,他却见身侧的顾闯忽地一动,高恭狠狠按住了他的手臂,似笑非笑道,“我晓得将军杀人心切,可是此乃某的家事,将军手起刀落,若是伤了夫人,将军要到哪里去赔我一个夫人。”
顾闯面色一僵,沉默不语,却未再动。
此时插手,已是不便,要杀孔聚,未必没有别的机会。
孔聚见状,又是一笑:“将军这几日是不是睡得不好,老作噩梦,兴许待我回了绵州,将军便能睡得好了。”
顾闯抿紧了嘴唇,却听高恭怒道:“你休要胡言,你真以为你还能回得了绵州!”
他以为孔聚口中的“将军”说的是他。
顾淼却听得明白,孔聚口中的“将军”说的是顾闯。
可是为何?
印象中,顾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孔聚,潼南孔氏自是强敌,饶是如此,顾闯为何又要如此着急地杀掉孔聚?
孔聚大笑了一声,手中一紧,银刀在刘蝉的脖子上划出了一小道血痕。
刘蝉痛得皱眉。
高恭脸色一变,连忙喝道:“住手!”
刘蝉抬眼望他一眼,泪眼朦胧说:“将军不必顾及妾身,歹人自要伏诛才是。”
孔聚闻言,在她耳畔冷笑一声道:“嫂嫂好度量。”
刘蝉微微侧转头,刀刃在她的脖上赫然划出了一道更深的血痕。
孔聚似是一怔,不由懈了一丝力道。
怀中刘蝉闭紧双眼,忽地抬手朝他猛然一撞。
孔聚骤然被她撞得半退了一步,手中短刀划过她的手臂,登时鲜血淋漓。
刘蝉却似浑不在意,朝他扑来,二人齐齐摔倒在长廊之上。
刘蝉劈手躲过孔聚手中的短刀,朝他的腹部刺去。
孔聚瞪大了一双眼。
刘蝉披散的乌发垂落在他的脸侧。
她的一滴眼泪滚落到了他的额际。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眉眼,她用潼南语,又轻声说了一遍:“桥郎,我好想你啊。”
她的话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边,乌发遮掩之下,她的冰凉的手指飞快掠过他的耳后,摸到了那一缕细辫,生生拽下了他隐在发间的那一颗细小的银珠。
“夫人!”高恭疾奔上前,扶起了刘蝉,但见她的一只白袖满是血迹,“传大夫来!”
顾闯却在此时,两步上前,抬手要杀孔聚。
孔聚大笑一声,道:“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闯手起剑落,将要刺中孔聚胸膛之时,剑尖却被一枚铁箭打得一偏。
顾闯怒目望去,只见顾淼举弓,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顾闯心头一跳,脸色白了白。
高恭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忙吩咐众人将孔聚抬离此地,好生看管,地牢已废,可城中自有别处可关押孔聚。
刘蝉刺他的那一刀并未杀中要害,可孔聚流血不止,能不能活得下来,也要听天由命了。
诸人散去之后,院中血腥的气味犹在萦绕,顾淼索性两步上前,问顾闯道:“将军为何执意要杀孔聚?”
顾闯的一双眼仿若黯淡无光,他怒而叹道:“此人心机深沉,便是被擒,也断不会束手就擒,此时不杀,难道等他真跑了,再去追么!”说罢,顾闯拂袖而去,分明是不想与她细说。
顾淼立在原地,任由夜风拂面,脑中恍惚之间又清明了几分。
倘若阿爹不肯说,她便只有自己想法子了。
顾淼转瞬想到了赵若虚,如今仍在绵州的赵若虚。
顺安雨汛过去之后,他按照原定计策带人南下,如今仍在绵州。
酒恶花愁梦多魇。
她想,从前,孔聚与阿爹定然是见过的。
月影缓缓西移,东面的天极霞光初露。
罗文皂汗流浃背地自高嬛房中出来。
她的这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药童给他递了一块布巾擦脸。
罗文皂擦过汗,正打算回房睡觉,不料却又被高恭请了去。
他如今声名在外,高将军也晓得了“罗神医”。
昨夜,其实高恭已派人来请了他一回,只是当时高嬛情况紧急,片刻不能离身,他自然没去。
如今,天色将明,高恭竟又派人来请,罗文皂硬着头皮,不得不去了。
高恭面色不济,竟也是一副倦容,彷如一夜未歇。
他笑道:“罗大夫来了,听闻嬛儿的伤已无大碍了。”
罗文皂拜道:“托将军之福,高姑娘确无大碍了,可刀伤严重,亦需好好休养。”
高恭颔首,又道:“想来大夫也已知晓,夫人也被同一个歹人所伤,昨夜的大夫来瞧过了,也包扎了伤口,可我到底不放心,还望罗先生瞧一瞧。”
罗文皂慌忙道:“先生不敢当,某这就去探望夫人。”
刘蝉躺在木榻之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罗文皂行得近了,方见她睁开了眼睛。
一双眼眸明若秋水,静静地望着他。
高恭笑道:“此是罗神医,特来瞧一瞧夫人的伤势。”
刘蝉颔首,侍女轻轻卷起她的袖口,露出了包扎过的伤处。
这样一瞧,罗文皂自觉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于是将一方丝帕搭在了刘蝉的手腕上,低眉却见刘蝉的目光刹那变冷,紧紧地盯着他。
罗文皂心头一惊,抬眼再看,刘蝉又恢复了先前那一副柔软温和的模样。
他轻咳一声:“容某为夫人诊脉。”
他抬手摸到了她的脉搏。
过了小半刻,罗文皂的后背渐渐出了一层冷汗,勉力压抑住心头的惊惶,不由暗暗叹道,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第72章 明敏
“如何了?”刘蝉忽问道。
罗文皂稳了稳心神,收回了手,仔仔细细地叠好了那一方丝帕后,方才答道:“回夫人,夫人失血太多,,伤处虽无大碍,可内里虚亏,需得静心调养。”
刘蝉“嗯”了一声,罗文皂抬眼,只见高恭目光如电,朝他望来:“罗大夫果真医术精湛。”
罗文皂虽有些心虚,可面不改色道:“某自当竭力。”
留下药方,叮嘱过药童之后,罗文皂出了前院,待到走到无人的游廊之上,他才大叹了一口气。
刘蝉,实在是棘手。
她的脉象乍一摸,只是寻常虚亏之象,细察之后,他方才惊觉,刘蝉之身,剧毒入髓,潼南人善用毒,不仅可用于旁人,亦可用于自身。
刘蝉身上的毒日深月久,非是一朝一夕,若非细察,根本无法窥见端倪。
罗文皂先前虽然尽力遮掩,可他依旧害怕被刘蝉瞧出了不妥。
况且,高恭何许人也,若真生疑,他又该如何自保。此事非同小可,他搞不好小命不保。
罗文皂越想越怕,此事还须尽快告予高檀,兴许他能想办法令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想罢,索性疾步去了高檀的住处,不巧高檀此刻不在府中,随从说,高檀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城中陶宅。
东面的旭日虽已生气,可陶氏庭院悄然无声,来往的仆从皆放轻了脚步。
高檀由人引领,来到了谢昭华的门前。
木台之上的格子门半敞,谢昭华一身素衣,跪坐几前。
高檀进得,见到仆从远去过后,谢昭华神色肃肃,抱拳一揖,低声道:“高公子,还望恕罪。”
今日请他来陶府的人是谢昭华,而非谢朗。
高檀低眉看他:“为何要恕罪?”
谢昭华脸上白了白,犹觉难以启齿。
他左顾右盼,终于下定了决心,拜道:“昨日是舍妹唐突了师兄,在下替她向师兄赔罪。”说罢,他依旧保持着躬身之姿,不敢抬头望向高檀。
前几日赏花宴后,谢宝华匆忙回到陶府之后,谢昭华有心问一问高檀的近况,见到她时,却才发现她刻意避开众人,撇下陶玉独自回了府,一双眼看上去红肿,显是哭过。
他一问再问,起初谢宝华自不肯说,他猜到事有蹊跷,连连逼问之下,逼得她掩面而泣,期期艾艾地将事情说了。
虽是奋力一搏,可如此大胆,如此……不堪,他实在无颜面对师兄。
谢昭华辗转反侧了数日,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将高檀请到了陶府,打算负荆请罪。
谢昭华知晓此事,高檀倒不惊讶。
他们兄妹二人素来感情深厚,谢三被谢朗带来康安,他也不忘将谢四娘一并接来。
“你起来罢,你我同门之谊,何至于此。谢四姑娘到底亦未铸成大错。”
谢昭华心头一松,直起身来,耳边却听高檀又道:“不过谢氏有意伴驾,想来谢四娘便是其中的人选,师弟还是好生相劝,勿要再起别的心思。”
高檀的神色淡然,可谢昭华已依然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
他垂低了头,再拜道:“在下自当勉力规劝小妹。”此事,他并未告知谢朗,若是谢朗晓得,谢宝华兴许就会被送回道郡了。
他原本有心问一问师兄是否对四娘哪怕有一丝怜惜。师兄向来好恶不见于面,寡言清冷,除却谢宝华,在他看来,高檀的身侧亦无相熟的女郎。
可是今日一见,他便知晓,高檀绝无此意。
谢昭华心中暗暗叹息,又道:“师傅这几日都在明敏园,过几日,小妹也会一并去园中。”
齐良住在城东的明敏园,此际正是立后之时。
谢朗近日一直留在园中,然而往来园中的也绝非谢氏一族。
午后,顾淼也被人请到了明敏园。
自齐良来了康安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眼前的新帝,面目仿佛毫无悲喜,旒珠之后的一双眼也似乎充盈着漠然。
顾淼心中一沉,从前的齐良断然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看过一眼,便低眉拜道:“参见陛下。”
齐良听罢,无言地起身,行至她身前,先挥退了厅中的侍从。
待到脚步声远去,她的耳边方听齐良道:“你心甘情愿地来拜我么?我算是哪门子的陛下?”
偌大的前厅独独留了她与齐良二人。
顾淼闻到了铜雀烛台飘来的檀香气味。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知陛下今日召臣来,所为何事?”
顾远在军中有衔,自然该称臣。
齐良却是一笑道:“你是朕的故人,朕想见见你,还须缘由么?”
顾淼摇头道:“微臣也挂念陛下。”
齐良又笑一声,忽而扯过顾淼的一边袍袖,登时吓了她一跳。
“陛下?”
齐良将她扯到了桌边,道:“既是叙旧,何不与朕饮上一杯?”
顾淼抬眼,定定瞧他,但见他的一双眼全无笑意。
然而,名义上,君臣有别。君若有令,臣不得不遵。
顾淼双手捧过齐良递来的酒盏。
二人沉默地饮下一杯酒后,齐良又道:“这几日朕总是难以安眠,今日见到你,倒是有了几分困意,这几日,你便留在园中,陪朕几日。”
顾淼抬眼,正欲推脱,却见齐良倏然起身:“你不是想让我做这个皇帝么?千里迢迢地将我送来康安。笼中之鸟,不过也想寻些乐趣。”说罢,他起身便走。
顾淼紧随其后,将出了厅门,却被几个侍卫拦下,一个青衣婢女此时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对她说:“顾姑娘是贵客,随某来,某引你去处所。”
顾淼心头一惊,抬眼只见齐良早已走远。
她扬声问道:“齐大人这是何意?”
齐良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过头来。
明敏园中的侍女为她准备的服侍都是裳与裙。
隔天,顾淼依旧穿着来时的黑袍,前去见了齐良。
他今日依旧高坐厅中,身上的朱袍曳地,脸色瞧上去仿佛却比昨日好上了几分。他抬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袍,未置一词。
顾淼一入前厅,拱手便道:“陛下容禀,微臣府中尚有诸事,唯恐不能再侍奉左右,愿陛下准微臣今日离园。”
齐良笑了笑,指着窗外的一盆花木,却说:“此木以疏瘦为美,今日难得空暇,又有兴致,你来陪朕修剪一番花木。”说罢,他自顾自地临窗而立,早有侍从端着各色托盘,器具,跪在身侧。
他神色悠然,似乎真地只是乘兴而至,修剪起窗畔的几株花木。
深绿的枝叶扑簌簌落了一地,几枝杂乱的嫩枝,被金剪裁去,落到了他的袍边。
齐良不打算让她离园。
其后两日,无论顾淼如何明言暗示,齐良通通当作风过于耳,不予睬,兀自邀她赏花,观月,品茗,仿佛是从前的齐良,可他却再也不观舆图,也不制沙盘。
第三日的清晨,顾淼醒来时,惊觉她穿来的衣装悉数不见了,房中唯余的便是裙装,薄紫的衣裙,木桌之上还留着两个朱漆托盘,尽是朱钗与胭脂水粉。
顾淼心觉悚然,守在门外的侍女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开口道:“顾姑娘醒了,容奴婢侍候顾姑娘更衣。”
顾淼已经有一段时日未着裙装,如今在明敏园中,守备森严,她日常能见到的唯有一个齐良,顾淼思来想去,不得不为了暂时换上了衣裙。
顾淼盯着镜中的人影,既熟悉又陌生,薄紫的轻纱恍若流云,乌发半挽,发上的银簪流光,一端坠着几颗明珠,轻轻一晃,摇曳生辉。
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侍女开口道:“此裙甚是合身,姑娘真是天生丽质。”
顾淼转回头,一笑道:“替我多谢陛下。”
第73章 师徒
明敏园原是一处园艺庭园,规制甚至不及前朝行宫,为了安置新帝,工匠推倒了数面石墙,将明敏园与两侧的院子连成一片,用鹅卵石铺就了石道连接了几段游廊,用时不长,因而景致稍显不伦不类。
真正的宫殿亦尚在修建,再往东数里会有一处更为恢弘的宫殿,而明敏园则会变为庭园。
顾淼由四名侍从引领,徐徐走在石道之上,四周的侍从搬着花木,脚步近乎无声地在园中行走。
他们大多目不斜视,眉眼低垂,训练有素。
可是顾淼瞧得出来,他们之中,大多人俱是武人。
到达前厅的台阶时,侍从先入内通报,顾淼等了一小会儿,才听见齐良的声音:“进来。”
厅中的卧龙香炉袅袅生烟。
齐良抬眼见到一个人影被簇拥着,进来殿中。
他想象过“顾远”真正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想象,依旧远不及眼前之人。
她本就生得秀气,常年习武,又使她身上多了几分英气,骨肉匀停,英英玉立。
齐良心中一动,站起身来。
顾淼抬头,只见齐良目光微闪,神色有一刹那的柔和,仿佛是从前谦和温润的齐良。
顾淼自顾自地拱手而拜:“微臣拜见陛下。”
齐良闻言,面色微僵,转瞬却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顾姑娘生得倒不像将军。”
“微臣生得像阿娘。”
顾淼说罢,厅中复又寂然无声。
侍从退出了厅外,门扉吱呀一响,被人合上。
齐良在厅中踱了几步,走到长案前,忽道:“你来陪我看一看这宫殿的舆图。”
顾淼缓步上前,见到了案上标记的舆图,与她印象中的康安宫殿自不相同。
主人不同,自然不同。
顾淼忽而又想到了高檀。
他竟然真地眼睁睁地看着齐良登基为帝,她还以为,在汨都时,高檀便会趁机杀了齐良,抑或是,他早已断定,即便回了康安,齐良也坐不稳帝位……
“你在神游天外?将才朕的话,你听见了么?”
顾淼耳畔突然听见齐良的声音,她陡然回身,抬眼只见他凝视她。
“陛下恕罪。”她拱手道。
齐良一笑:“如今典仪的人不在,过几日朕寻几个得力的人,教一教顾姑娘。”
顾淼面不改色,不言不语。
齐良又道:“朕将才说,孔聚侥幸又活了下来,他倒是命长。”
孔聚没死。
刘蝉当日果然没刺中要害。
“听闻当日顾将军本欲杀他,却被你一箭拦开,此事是真是假?”
顾淼心头一惊,没料到,齐良竟知此事,转念一想,高恭将此事告予齐良也并不稀奇。
她颔首,“正是微臣。”顿了顿,解释道,“杀了孔聚非是上策,他的部下在绵州作乱,若能招抚孔聚,他自甘为臣,绵州亦可免了战事。”
齐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容之中却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他的五指落在那一卷羊皮舆图上,五指瘦削,手背青筋突起。
齐良瘦了,瘦得形销骨立。
几日以来,顾淼深切地体会到了,他是一个傀儡皇帝,赏花弄玉,即便面对恢弘的宫殿舆图,他真正做得了主的,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典仪。
他宛如置身于偌大的戏台,由观戏之人肆意摆弄。
顾淼沉默了下来,目光垂落于舆图之上。
窗外的日光投照在长案之上,巳时将至,厅外的随扈扬声道:“启禀陛下,谢大人求见。”
谢朗如今身上虽未有一官半职,可明敏园中的随从都唤他为“谢大人”
谢朗来了。
顾淼脸色不禁一变,她不想在明敏园见到旁人,尤其是以眼下的姿态见到旁人。
齐良察觉到了她脸上片刻的紧绷,他定睛瞧了她一眼,却一指八扇屏风后,道:“倘若你不想见谢先生,你可藏于其后。”
顾淼此时已顾不得他眼中的兴味,闪身藏到了描金的屏风之后。
她的耳边很快听到了木轮车咕噜咕噜转动的声响。
谢朗腿脚不便,被人慢慢推了进来。
顾淼躲在屏风之后,见不到他的模样,也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拜新帝,又要如何拜。
“陛下。”谢朗的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
“先生,昨日睡得可好?”齐良缓声问道。
顾淼听二人寒暄了一小会儿后,便听谢朗问道:“前日里微臣拟好的册子,陛下心中可有决断了?”
齐良听后,沉默须臾,答道:“立后一事,自是社稷大事,朕断不能轻易决断,谢氏自是名门,阮氏亦是上选,朕前日里见到高将军,将军亦呈上了数位人选,朕委实难以定夺。”
立后。
谢朗果真是为立后而来。
顾淼想到了身在康安的谢宝华。
她自是有心嫁给高檀,只是谢朗恐怕还不晓得,谢氏为后,是他心中头等大事,无论坐稳帝位的究竟是谁。
康安眼下三足鼎立,齐良言语淡然,可亦在其间挑拨。
她听谢朗道:“将军正是股肱之臣,陛下信重将军,亦是常事,花州以南,湖阳之地,更是富庶之地,陛下倚重高氏,往后关湪二河流域,亦是重地。”
看似是在夸高恭,可暗地里是在说,高恭早已盘踞要地,若再许后位,便是与高氏共天下。
顾淼听齐良低笑了一声:“先生且安心,高氏之女,朕确无意,朕心中还挂念着顾将军,顾将军待朕恩重如山,朕万不能负了将军。”
顾淼脸色愈沉,听谢朗道:“臣闻顾将军亦有一女,可是已与高氏有了婚约,臣不解陛下其意。”
厅中默然片刻,顾淼听见了齐良的脚步声朝她而来。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齐良是何意?
下一刻,他的脚步声却停了,顾淼只听几声轻响,听他问谢朗道:“先生看过此舆图么?”
他似乎是取了舆图,递予谢朗。
二人说起了兴修宫殿一事,立后之后,暂且再未提起。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谢朗终于离去。
屏风外静悄悄的,顾淼探头去看,厅中早已人去楼空,齐良也不见了踪影,唯余两个低眉垂目的青衣女婢。
“容奴引姑娘回去。”
这个“回去”不是回家去,女婢引顾淼到了另一处园子,同她前几日住的院子全然不同,屋前挖了一个小水潭,初夏时节,潭中荷苞亭亭而立。
顾淼心中愈沉,齐良有心提防她。
女婢笑眯眯道:“姑娘,快看,潭中荷花若是开了,过几日可在园子里赏景,若姑娘有兴致,还可寻些伶人来。”
顾淼抬手轻轻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微微一笑:“好啊。”
落日的金辉照亮了狭窄的长巷。
谢朗双目轻合,坐于车中,往陶宅而去。
缓行的牛车忽而停了下来。
侍从低声道:“先生,前面似乎有人。”
谢朗蹙眉:“避让,令其先行。”
“先生,来人是高公子,高檀公子。”
谢朗赫然睁开了眼。
高檀,在汨都城外,黎明敦没能带回高檀,而他的人也没能伤了他。
高檀归来康安后,他还尚未来见自己。
谢朗听见了滴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先生。”高檀的声音落在车前。
谢朗回身,轻轻颔首,一侧立着的带刀守卫,撩开了眼前的半壁车帘。
高檀翻身下马,徐徐行到了车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玉牌,上面刻着一轮弯弯的瘦月亮。
“师傅。”
这是第一次,高檀在旁人面前唤他。
谢朗皱紧了眉头,却见高檀抬手将玉牌奉上,轻轻地搁置在了车辕之上。
“你是何意?”谢朗沉声道。
“师傅于我有大恩,高檀没齿难忘,只是先生欲琢玉成器,我实在是一方朽木,不可雕也,今日特来拜别先生,从此之后,各随其道,不相系属。”
谢朗心中一沉,正欲开口,却见高檀手中翻转,一枚银刀落到了他的掌中。
谢朗面上一惊,身侧的守卫霍然拔刀,又见高檀刀柄一转,划向的却是他袖中手臂。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谢朗眉心一跳,但见高檀抬眼,直直望来,他的一双眼,宛如初见,黑沉如墨。金乌坠地,长巷之中坠入了半面晦冥。
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今日我以血肉还予先生,往日之恩,师徒之情,至此已报。”
第74章 耐心
明敏园的乐伶来得极快。
檐外虽然阴雨绵绵,齐良依旧遣人在顾淼所住的庭院里搭了一座戏台,细雨落了半日,渐渐停了。
数个伶人上了戏台,丝竹之声绵绵不绝。
顾淼临窗而立,恰恰能望见台上全貌,雨后初霁,歌舞升平。
她扭头问身侧的侍婢:“今日陛下未有传唤?”
侍婢愣了愣,刚才答道:“回顾姑娘,今日陛下仿佛有客。”
顾淼“嗯”了一声,扭回头又去看台上的乐伶。
日落之前,顾淼便晓得了今日明敏园缘来客究竟是谁?
她在园子里见到了来人。
乐伶吹奏了半日,顾淼听得烦闷,索性去了园子,丝竹声隔了道道院墙,越来越远。
顾淼走到园中,回身之间,隐约见到树荫之下立着一个人影,不似园中侍从。
她心中一惊,不及闪躲,却听他笑道:“顾姑娘。”
顾淼万没料到此地竟还会有外人,可是乍闻其音,她定睛一看,方才见到他走出了树荫,身上一袭红衣,头竖白玉冠,手持一柄骨扇,信步而来,却是高宴。
自从汨都一别后,顾淼还未在康安见过高宴,先前刘蝉又受了伤,她原以为高宴会去探望刘蝉,可惜他似乎也并没有露面。
此刻,他的一双凤目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衣裙之上。
他上上下下的来回打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顾姑娘换了一身装扮。在下险些没认出来。”
顾淼只道:“你为何在此?你是与将军来的,还是独自来的?”
高宴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骨扇:“姑娘你猜呢?”
顾淼没时间与他周旋,她本就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到她的脸色,高宴反倒一笑,忽地朝前又行数步,停在了她的面前,二人之间不过距离半臂:“我自来拜见新帝,顺道看一看我还未过门的顾家娘子。你可知顾闯将军将独女送进康安,已是人人知晓的事情。”
顾淼脸色愈沉。高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小一会儿,又道:“看来你也不傻,晓得你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话音落下,平日里仆从来来往往的园子此刻却偏偏幽静极了。
明敏园的人自然有对新帝忠心之人,然而更多的,却是高恭的人,谢朗的人,以及顾闯的人。
顾淼心中一清二楚,她进了明敏园后,出不了园子,顾闯应该一清二楚。
她于是多了几分耐心,她想等一等她阿爹,想他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回心转意。
他口口声声答应了自己,不与高氏联姻,同她回邺城去。
一转头,却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齐良,新帝,立后。
顾淼心中一声冷笑。
高宴忽问:“你笑什么?”
顾淼并未察觉到她竟笑出了声。
高宴手中的骨扇合了又开,他的唇角浮出一二分讥讽之意,语调轻飘飘道:“你可晓得陶家陶玉,谢氏宝华,以及城中诸门都将人送进园子里来了?你再不想办法出去,不出半日,你便做不成顾远了。”
顾淼面色不变,高宴忽地蹙眉道:“难不成是你自己不想走,舍不得‘齐大人’?”
顾淼摇摇头,不愿同他多解释,反而一笑:“如今你来了,我自然可以走了?”
她笑得狡黠,不见得笑得真心,可是她的一双明眸微闪,眉睫弯弯如月。
高宴怔了一瞬,假咳一声,方才低声道:“戌时之时,便有人在园中西侧石台接应你,你与她换过装扮后,自然能出去。”
“多谢。”顾淼轻声道。
高宴随之而笑:“你不疑我?如此信我?”
顾淼不答反问道:“出了园子,车马又要往何处行?”
高宴轻摇骨扇说:“出城,我领盈盈出城。”
虽然顾淼早已说过盈盈并非真名,可是此刻高宴依旧如此唤她,既又几分促狭之意,却又是一种试探。
顾淼默然须臾,拱手道:“多谢高公子,今日之恩,往后顾淼定然相报。”
顾淼。
高宴赫然顿住了挥扇的动作,神情似乎慌乱了刹那,惊诧的目光朝她投来。片刻过后,才用扇柄挥开了她的两手:“你记着便是。”
落日坠下云端。
庭院中的乐音终于停了。
戌时将至,顾淼说要去逛园子。
两个侍女提着纸灯笼,行在她的左右。
快到西侧石台的时候,不知是树上,还是空中突地传来一声怪异至极的鸟鸣。
两个侍女纷纷抬头张望。
两道黑影自石台之后急速窜了出来,身法极快地,打晕了两个侍女,圆滚滚的纸灯笼落到地上,灯火骤然熄灭。
其中一个黑衣人脱下了身上的黑衣斗篷递予顾淼。
另一人则抬手一挥,领着顾淼朝侧门而去。
门外几个武人竖戟而立。
他们瞟了一眼,领路的人的腰牌与顾淼便放了行。
齐良终究是个傀儡皇帝。
明敏园亦非密不透风的牢笼。
高宴有法子带她走,是高氏让她走。
她想,高恭绝对也不想顾闯如愿。
一辆黑布马车等在长巷之外,夜色之中,静静而待。
上车之后,顾淼便见高宴端坐其中,而他的身后竟然还有两个小孩儿。
念恩与念慈。
她们睁着两双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念恩不由小小出声道:“顾姑姑。”
话音刚落,念慈便轻轻推了一把念恩。
高宴的脸色也变了变。
念恩吐了吐舌头,又小声说:“我叫错了。”
他们见到的,同顾淼一般岁数的,唯有高嬛,因为高嬛是姑姑,所以念慈便也叫了顾淼姑姑。
同先前不同,她今日穿得是女装,因而念恩才叫了“姑姑”。
高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顾淼却觉愈发忐忑。
若是高宴独自在此,她倒不忧心。
岂料,他竟带着念恩与念慈。
马车行了一段路后,顾淼终究忍不住道:“高公子欲往何处去?”
高宴定定瞧她一眼:“顾淼姑娘莫非忘了,自是出城去。”
“出城之后呢?”
高宴轻笑道:“我往邺城去。”
顾淼心头一跳,不晓得高宴说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自然要回邺城去,高宴带着念恩念慈,难道也要去邺城。
邺城是顾氏的大本营,他一个姓高的,跑去做什么。
顾淼沉默了下来,马车也渐渐缓了下来,帘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公子,到东城门了。”
顾淼立刻警惕了起来。
出明敏园是一回事,出康安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了铁器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宴却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顾淼竖起耳朵,听车夫与盘查的守军一问一答,倒是流畅。
车中之人是高家公子以及亲眷,他们要往湖阳去。
守军见了腰牌,似乎并未不妥,可他们仿佛还要掀开车帘,见一见“贵客”。
顾淼心跳扑通,不晓得今夜这守军是不是顾闯的人。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那个守卫似乎转了身去,顾淼听到几声人声,仿佛是“顺教”,“逆党”一类的字眼,脚步声远了。
马车缓缓地又朝前而行。
夜色愈来愈沉,念恩与念慈靠在车中软垫之上已是昏昏睡去。
他们离康安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顾淼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天亮之时,兴许顾闯或是齐良大概便会知晓她离去的消息。
追兵倘若接踵而至,她一个人逃奔,倒不是难事,只是高宴与念恩念慈同在车中,却是不易。
顾淼想了许久,慢慢地靠着车壁,也半梦半醒地歇息了半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追兵似乎并不大难缠。
他们并没有沿着关河往北,而是借道往西,再往北到了湪河。
途中有几处经过顾氏驻军的关隘之时,顾淼察觉到了途中的盘查,甚至有几回,他们与追兵相距甚近,可是他们屡屡脱险,如有神助。
有几回是追兵遇到了山间匪类,有几回是忽遇了北项游兵。
他们一行,且藏且行,一路上,恍若有一双无形的手,密不透风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夏末时节,顾淼终于到了湪河以南。
北地的河岸深沉的碧色接天连地。
凉危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顾淼并未着急进城。
第75章 扑蝶
凉危城如今是顾氏的地盘。
顾闯虽然远在康安,可此一路行来,他也早就晓得她跑了,顾闯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她会回到邺城。
顾淼于是并不着急进城。
他们一行在城外寻了一处旧宗祠歇脚。
行路虽然未遇多少追兵,但念恩念慈年纪小,从来也没吃过大苦,如今一路行到北地,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都有些灰头土脸。
旧宗祠虽然荒废已久,可后院的水井尚有活水。
高宴纵然是血亲,可毕竟多有不便。
顾淼便领着双生子到了侧屋沐浴。
沐浴过后,二人换了干净衣裳,肩临肩坐在矮凳上,任由顾淼为她们擦头发。
“顾姑姑,你怎么忽然成了女郎?”念恩性子尚还活泼,沐浴过后,她终于憋不住地问顾淼道。
顾淼轻轻擦着头发,答道:“不许胡乱叫,再者,我本来就是女郎。”
念恩眼珠一转,连忙去瞧念慈。
念慈朝她做了个鬼脸,二人又齐齐仰着脑袋去看顾淼。
念恩与念慈,从前在宫中,可不是这样。
在顾淼的印象里,她们乖巧却沉默,她从前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的年龄已经稍大了些,行事规规矩矩,从不错漏分毫,无论是在刘蝉面前,在高檀面前,还是在她面前。
被封作公主之后,二人也曾诚惶诚恐地跪在她的面前,唤过她一声“母后”。
眼下的双生子,兴许是高宴尚在的缘故,二人的性子倒还活泼许多。
顾淼垂下眼,冲她们笑了笑,又仔仔细细地去擦她们的头发。
只是不晓得刘蝉怎么肯放双生子和高宴离开,她虽然受了伤,可也不至于将二人撒开手不管。
她素来把念恩念慈看得比谁都重。
高宴为何又偏偏要带她们离开呢?是提防高恭么?她们无疑是他的软肋,可单单凭他一人之力,真能全身而退,毫无顾忌地带着双生子远走北地?
顾淼一面想,手中一面慢慢地动着。
一小会儿过后,念慈出声道:“我的头发已经干啦,姑姑不用擦啦。”
顾淼回过神来,停下了动作,简单地为她们梳发过后,她便出门去清浴桶。
回到后院之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面天空映照着瑰丽的薄红晚霞。
她抬眼只见,一只浅碧色的蝴蝶向着天空翩翩飞舞而去。
定睛一看,却是一支木蝶。
木蝶轻巧落下,被念恩捉在手中。
直到此时此刻,念恩才注意到她的折返。
她的脸上闪过刹那的惊慌,立刻将木蝶朝身后一藏。
顾淼心中一动,转而笑道:“太阳快要落下了,你们还是快些回屋,莫要在外吹凉风了。”
二人乖巧地答了一声“是”,齐齐回了侧屋。
夜中,天空忽而落下了濛濛细雨。
顾淼翻身而起,换过了一身黑衣,放轻了脚步朝外走。
高宴的房间熄了灯,她隐在窗后,却听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她等了小半刻,方才去了宗祠的后院。被雨冲刷过的泥泞小道上,尚还有马蹄的新鲜印记。
虽然料想周围定然有人暗中守备,可顾淼依旧不愿留双生子独自在宗祠,便只向外追寻了一小段路,待到辨明马行的方向过后,方才折返。
顾淼于是耐着性子,又等了两个夜晚。
他们落脚宗祠的第四四,她终于等来了许久不见的身影。
高宴今夜并未离开宗祠,而来人到了宗祠。
夜中无声,独是清风徐徐。顾淼缓步屏息自墙后转出,恰与来人狭路相逢。
“肖公子。”
来人一身黑衣,正是许久不见的肖旗。
肖旗乍一见到顾淼,仿佛并不惊讶,只半退一步,拱了拱手说:“顾公子。”
顾淼如今穿着黑袍,发上并无朱钗,只扎了个马尾。
可是,肖旗还是唤她“顾公子”。
顾淼开门见山道:“高檀,人在何处?”
肖旗在此,高檀焉能不在此。
她不解的是,高檀为何要来,他既让高宴离开康安,也让自己离了康安,为何还要来,他难道不是为了再做皇帝么?
此紧要关头,他断不能离开康安。
肖旗面上一愣,却答道:“公子在邺城以北,烛山泊下。”
顾淼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想问为何,可面对坦言而待的肖旗,她却问不出口。
她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将军传令各处关隘,追查顾公子的消息,顾公子这几日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多谢。”顾淼拱了拱手,转身便要走。
肖旗心中一沉,索性扬声道:“顾公子有所不知,公子如今身受重伤,一路护送高大公子与顾公子北上,公子受了伤,加之谢氏穷追不舍,顾公子若是有心,不若去探一探公子?”
顾淼脚下一顿,高檀被谢氏追杀?这又是何道,他和谢朗不是师徒么?
若是谢氏杀他,那么顺教如今又在谁的手中?
肖旗说罢,只见她动作一顿,却没回过头来。
他心中哀叹一声,仍旧想不明白公子为何要一意孤行,与谢朗决裂,悟一和尚虽然还与公子一道,可顺教一散,经年的苦心经营化作泡影,换来的又是什么……
一轮冷月高挂天边。
顾淼回到屋中,看了看桌上新制的角弓,灯下的弓弦犹泛冷光。
她喝过一口杯中的凉茶,呆坐了一小会儿,思绪起起伏伏,她闭了闭眼,索性起身,走到了窗前。
正当她收拾完包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顾淼。”是高宴的声音。
顾淼旋身拉开门,见到高宴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庞,落到了她的身后:“你这便要走了?”
顾淼颔首:“我爹要捉我,我便不拖累你们了。你们到了北地,料想高恭暂时也奈何不了你了,天高任鸟飞,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高宴笑意未减:“你是要去见高檀?”
顾淼梗着脖子,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我要往北去。”
高宴慢慢敛住了笑意,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忽问:“你与高檀真是自邺城相识?你们从前并无瓜葛?”
顾淼不愿答,转身要去取她的行囊。
高宴却在她身后徐徐道:“你晓得我最厌恶他哪一点么?”
顾淼并未回头,亦不作答,这个‘他’当然是在说高檀。
她只听高宴说:“高檀出身不显,他的娘亲是奴,是命如草芥的碧阿奴。从一开始,高恭便不想留他。可惜,他还是被留了下来。我在湖阳见到他时,他亦不过十一岁,可是心机深沉,手段狠厉,不仅是别人,还对他自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令我厌恶。在我看来,他与高恭无别。”
当然有别。
顾淼心道,高恭明明是个小人。
她并却转身,耳边却听高宴又道:“可是高恭到底是个活人,高檀却像个活死人。”
夜中寂然,顾淼耳畔唯闻他的声音:“他在湖阳仿佛谨小慎微,是在求权,可孤高自傲,内里似乎又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哪怕你百般折辱他,他亦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说得不错。
面对高檀,无论她是哭是笑,是悲伤,是欢喜,是失望,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是无动于衷,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凝视着你。
她似乎从来都不晓得他的心思。
高宴的脚步忽而响在她的身后。
顾淼立刻回头,见高宴立在她的身后,灯盏落到了他的背后。
他的脸色隐在夜色之中。
“只是,他仿佛对你有些不一样,他似乎不肯放过你?”高宴突地一笑,“你倒说说看,你怎么得罪他了?”
第76章 北项迷踪
耳畔似有夜风卷过。
顾淼微微侧目,避过高宴的视线,利落地将包裹系在背后,抬手取了桌上的角弓。
“你还有别的事情么?倘若没有别的事情,我便要走了。”她敷衍地拱了拱手,“你保重。”本来还想叮嘱两句念恩与念慈,想了想,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高宴闻言,纹丝不动,顾淼只得侧身,绕过他径自往外走。
他却忽而伸手拦她,顾淼自然朝旁侧躲闪,高宴复又抬手,两人一来二去,接连过了数招。
顾淼皱眉,一掌朝他拍去:“你难道还真想拦着我不成。”
高宴一面迎掌,一面答道:“你既然要躲顾闯,留在此地和再往北行,又有何区别?倘若你爹执意要捉你,你与我一道,反而更为稳妥。”
顾淼冷声一笑:“我爹的手段你怕是不晓得,他要来真的,第一要捉的不是我,铁定是念恩与念慈,高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此拜别吧。”顾淼收住掌时,登时朝一侧闪身,躲过高宴的纠缠,疾步跃出了大门。
高宴仿佛笑了一声,忽地顿住了动作,只立在屋中瞧她。
灯盏如豆,他的脸孔亮了起来,面上似笑非笑地说:“好啊,我打算长留此地,如若此时事平息过后,顾姑娘自北地归来,我亦在此处等你。”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顾姑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说话算话。”
顾淼心念一动,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家乱整”,可是今时今日,他摆脱了康安,早已无须做戏。
顾淼忽然想问他一句为何,可话到嘴边,又怕节外生枝,她索性闭上了嘴,不问为妙。
她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径自往后院牵了马,朝北地而去。
*
顾淼绕过了凉危城的地界,取道湪河上游渡河北上。
晨光微露,湪河岸停了一两只渡船。
她付了两文钱,牵马过河。
前往烛山泊的路,她当然记得。
自西侧绕过邺城,从密林穿过,经过十里亭后,再行大半日便能到达。
若是马行速度不减,赶在日落时,她兴许便能见到烛山的连绵山影。
一路行去,顾淼小心地避过士卒可能巡视的地界。
脚下的马儿开始大喘气时,顾淼便寻了一个小水潭饮马,又喂了它一些干草。
日头不似将才热烈,顾淼猜测此刻兴许未时已过大半。
马匹静静地饮水。
顾淼席地而坐,正准备吃些果子,却听,远远地,有马蹄的声音,似乎是朝她的方向而来。
她立刻起身,见饮水的马儿也顿住了动作,扬起马首,似乎也警惕了起来。
顾淼翻身上马,打算另取一道北去,或者暂时往西又行。
她调转了马头,跑了一阵,身后传来的马蹄音却越来越近。
“站住!”她听到一个略微粗嘎的声音,是北项人!
她扭头一看,密林之后露出几道身影,马上之人穿着不显,似乎是灰黑二色的短袍,只是马身上挂着的马鞍,红绿交错,分明是北项人的坐骑。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急速狂奔。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空饷,一道铁箭侧过她的耳畔,笔直射入了前头粗壮的树干。
“站住!”后面的北项人再度扬声喝道。
顾淼利落取下背后角弓,拉弦放箭,箭矢直冲马身而去。
密林之中,树木遮盖,她的箭并没有射中。
她听到了一句高声的咒骂。
她正欲拉弦射出第二箭,身下的马儿却仿佛忽然一惊,高声长嘶,马蹄前扬。
顾淼险些落马,只得牢牢捉住缰绳。
她定睛一看,前面的密林窜出来,两头熊!
不,不是熊!是长得像熊的犬类。
它们通身棕黑,毛发旺盛,一瞥之间,宛如狗熊,可是再一细看,它们矫健的四肢触地,垂耳,长毛,露出尖利的牙齿,口中仿佛低吼,不是犬吠般的低吼,而是宛如野兽的吼叫。
是项獒!
北项人用以狩猎,巡逻的项獒。
它们凶猛异常,对于饲主也忠诚非常。
项獒不常见,哪怕是在北项,亦非寻常人所有。
马匹受到了惊吓,扬蹄过后,动弹不得,而那两只项獒,低声吼叫,亦不上前,只停留在离顾淼约莫两丈之远。
如此距离,项獒若真跃起攻击,不出片刻,马儿便会被它们撕碎。
顾淼的额角缓缓划下一滴细汗。
她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此是何人的项獒,于是屏息而待。
身后的马蹄音近了,前方不远处也终于露出了一道人影。
他策马而来,一身灰袍,头发也像寻常人一般,竖了一个黑冠,可一只耳朵上依旧不伦不类挂着半只金色耳环。
他口中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两只项獒便收起了怒吼的狰狞之色,摇晃着尾巴,朝他奔去。
“奇朵,奇骆,好小伙。”他的一双长眉微弯,拍了拍它们的头颅。
过了小半刻,他才终于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顾淼。
北项小王爷。小葛木,普雷铎,乌兰贺。顾淼犹记得他还给自己取了个梁越的名字,叫做葛木辉。因为乌兰贺就是北项的金辉。
他仔细打量了她一小会儿,问道:“你是谁?为何跑来此地?这可是我们的地方。”
小葛木说得不对。
若轮地界,此地依旧是邺城的地界。
可是,此时此刻,顾淼自然无意与他争辩。
“我只是不慎途径此地,若是惊扰了你,我离开便是。”她微微拱了拱手。
小王爷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你是女人?”
顾淼虽然打扮不显,可是近来由于没了白绫,她都未裹胸,再说裹久了,其实也大不舒服,自从离了康安,她索性也不裹了。
“正是。”
小王爷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角弓,问道:“你是顾氏的兵?”
顾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王爷拍了拍手,他马前蹲伏的两只项獒立刻起身,朝她龇牙咧嘴。
“你不说话,我放狗咬你哦。”
顾淼撇撇嘴道:“不是,我是高氏的兵。”
“高氏?”小王爷抿了抿唇,思考了片刻,惊奇道,“你是高恭派来的探子?”
顾淼沉默以对,权当默认。
小王爷哈哈笑了两声:“狗咬狗真妙啊。”说罢,他还拍了拍两颗狗头。
小王爷脸上笑意荡漾,一双深棕色的眼眸似有流光:“你既然来了,我肯定不能轻易放你走。你们梁越人,爱用探子,这等下作手段,我看你呢,长得也不赖,这难道就是你们常说的美人计。”
说着,他一夹马腹,徐徐向顾淼行来,两只项獒一左一右地跟着他而来。
顾淼的马匹僵立原地,她紧紧捏了捏缰绳,又缓缓松开,脸上露出了恐惧之色。
小王爷见状,又笑:“你莫要害怕,你实话实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顾淼抬起眼,飞快眨了眨眼,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嘛?”小王爷指了指自己,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摇了摇头,耳边的金色圆环晃来晃去,他笑眯眯道,“我当然不能告诉你啦。”
树顶的日影渐渐西移,透过树缝漏下的日光逐渐黯淡。
顾淼被小王爷以及他手下的六个北项人,簇拥着往西走。
她的马匹动弹不得,被留在了林地里,原本他们想杀了那一匹马,将马肉用盐腌了。
顾淼劝说,顾氏的人就在附近巡逻,他们才作罢,马儿不能动,他们嘲笑了一番,便留它在林中,扬长而去。
如今顾淼坐的是北项人的马,她的角弓以及包裹被人尽数收了去。
她的双手被捆在了马鞍上,打了一个硕大的死结。
她虽然低垂着眼,可无时无刻不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知小葛木是要带她去哪里,去北项不大可能,自此地往北项要行十数日。
他们大概在其间有隐匿的落脚之地。
北项南下骚扰邺城是常事。
顾淼依稀记得他们的几处马堡。
并且……她的余光再度瞄向前方,亦步亦趋行在小王爷马后的两只项獒。
项獒凶恶,她若是真中途要跑,也不见得能躲过它们。
可是驯服项獒极其不易,哪怕自幼驯养,亦需要手段。
朵梨木香。
她知道北项人惯用的便是朵梨木香。它取自是一种果类,熬制碾碎成香。
项獒嗅觉灵敏无比,既能分辨它的气味,又会无可控制地被这一类气味吸引。
驯犬时,或是獒类不受控时,北项人多用此香。
小王爷敢领项獒出来,必然也会准备此香。
哪怕他自信非常,不备此物,以为凭他自己便能驯服项獒,可他的随扈,为了北项老葛木心爱的小儿子,也定然会悄悄备了朵梨木香。
与其在半道夺路而奔,凶险异常,不如在他们的落脚处,寻到此香,更有胜算。
第77章 暗潮
一轮皎月升至中天,离开了山间密林,昏暗的山影变得低矮连绵,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不远处果然是一处马堡。
顾淼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几处标记。
小王爷吩咐众人将马牵到马场,指了指顾淼道:“那个探子随我来。”
顾淼双手被缚,被人推进了小王爷的营帐,那两只项獒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它们甫一进帐,帐中空间便变得微微逼仄。
小王爷面露得意地斜睨了顾淼一眼,又扭头自顾自地去喂项獒。
臂长的骨头与带血的牛肉被两只项獒囫囵吞下。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顾淼轻轻蹙了蹙眉。
小王爷见状,登时笑出了声:“女探子倒不多见。”说着,他取过案上匣中的一方白布巾随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水,迈步径自朝顾淼走来。
随着他的动作,两只项獒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
小王爷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忽而拍了拍她的脸颊,顾淼蹙紧了眉,朝后一躲。
“你长得真是细皮嫩肉。”
小王爷收回了手,目光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突然问道。
顾淼心中咯噔一跳。
他们当然是见过的。
烛山泊在邺城北面。
早年顾氏与北项人摩擦不断。
她有一回下了烛山泊,便见到了小王爷,还和他打过一架,当时二人俱是年少,她也是一副男儿身的打扮。
她面不改色道:“未曾有幸见过。”
小王爷定定又看了她一眼,正欲开口,帐外却传来了一道焦急的人声。
顾淼虽然没听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小王爷的脸色登时变了。
下一刻,帐外传来了更多的响动。
有外人来了!
小王爷脸色铁青地撩起帐帘朝外走,两只项獒跟了上去。
夜风吹拂帐帘,起了又落。
顾淼回头见帘影落下,立刻朝前数步,翻身一转,用背后的麻绳摩擦帐中挂着的一弯角弓。
弓弦细韧,顾淼的背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帐外的动静更大了。
她忽觉背后一松,一截麻绳落到了脚边。
顾淼来不及松一口气,一道黑影豁然窜进了营帐,正是去而折返的项獒。
它似乎意识到了她想逃跑,猛地龇牙,朝顾淼扑来。
顾淼心头狂跳,手朝将才小王爷取布帕的匣中伸去,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纸包。
她用力将纸包朝另一侧扔去。
淡淡的果香飘散在空中。
朝她扑来的项獒鼻头一动,猛然转身朝另一侧的小纸包扑去。
她料得不错,将才她看见的果然是朵梨木香!
顾淼发足狂奔,奔出了营帐,心中方觉后怕,若是她刚才猜错了,此时恐怕已是死于獒口之下。
夜色依旧深沉,可先前静谧的马堡已是兵荒马乱。
像是一群强匪误入了马堡,持刀的人追赶着马群朝外而奔。
北项人自然拼尽全力,护住马匹。
顾淼打算趁乱而逃,乱马之中,她打算顺手牵马,如此一来,她才能真正地摆脱北项了,单凭步行,她根本走不了多远。
顾淼疾步穿过草场,地上已有数人落马,她捡起了一柄被人遗落的角弓和箭筒。
“站住!”
她刚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小王爷骑在马上,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目光如鹰一般,狠狠地盯住了她。
顾淼立时旋身疾奔,耳畔听到了一声口哨。
她心头一惊,扭头一看,宛如一道黑色旋风朝她卷来,是另一只项獒!
她的手中已经没有朵梨木香了。
顾淼左右一望,霎时朝西侧的马群奔去。
项獒的速度极快,顾淼狂奔数步,再度回首时,它便要奔到近前。
她抬手拉弓,羽箭离弦而出,擦过它的毛发,朝后飞去。
项獒似乎惊了一瞬,动作稍顿。
顾淼趁机捉过西侧那一匹黑马的缰绳,兀自翻身而起。
“抓住她!”小王爷此时也奔到了不远处,一声暴喝道,“不要让她跑了!”
马前的项獒随之低吼一声,朝她扑将而来。
顾淼正欲举弓,耳边却听一声细碎的风声,一缕清风过耳,一枚铁箭与她擦肩而过,径自射向了本来的项獒。
箭头霍然射中了它的前腿!
项獒发出一声哀嚎,侧卧倒地。
什么人?
顾淼将要扭头去看,到底是何人射出了此箭,杂乱的马蹄音却在另一侧响起。
她侧目望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他手中的长刀,刀柄翻转,朝她击来,力道之大,惊起了一阵疾风。
顾淼立刻避过要害,打算矮身躲过,可那沉重的刀柄,重重地打中了她的后脑勺。
顾淼只听双耳“嗡嗡”一阵乱响,眼前恍若飞星陡转,她的身子像是晃了晃,朝马下坠去,一时天旋地转,漆黑的夜空映在她的眼中,愈发漆黑。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大概今夜是跑不掉了,她不由想道。
眼前黑暗一片,她仿佛马上就要坠于马下了,漆黑的夜色一股脑地涌进了她的眼中。
彻底沉于黑暗之前,她的背心猛然一轻,仿佛一双手忽而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似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以及草药的香气。
昏暗的夜色涌了上来,周遭渐渐归于孤寂。
眼前黑暗无比,恍如黑沉不见底的潮水,紧紧地包裹着她。
她的耳朵里听到了如水流一般的声响,闹一阵,静一阵。
她像是睡了很久,却又像是一直半梦半醒。
直到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终于摆脱了梦境。
她奋力睁开眼,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见天光。
她眨了眨眼,耳边听到了放轻的脚步声。
她试着又眨了眨眼,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帘开合的触觉。
可是……可是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她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
“你……”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伸手朝音源处摸去,摸到了一截冰凉的布料,仿佛是袍袖。
“我盲了?”她的声音不由发颤道,“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热的,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听见了高檀的声音说:“我派人去请罗文皂来了,你会好的。”
顾淼紧紧拽住手中的袍袖:“小葛木呢?”
“他跑了。”
“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在烛山泊,原本的山寨。”
顾淼惊道,“怎么会是这里?”转念一想,又道,“是你占了,原本的人呢?”
高檀的掌心离开了她的额头,她感觉到眼前一痒,似乎是一块柔软的细纱落到了眼前。
“他们自然去了邺城,我来的时候,此地已是空了。”
她感觉到高檀似乎在她的脑后轻轻打了一个绳结,那一层薄纱停留在她的眼前。
冰凉的薄纱柔软地贴着她的眼皮。
“你为何在此?昨夜射中项獒的人是你?”
高檀沉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自你离开凉危城,我便晓得了,只是没料到,你竟会遇到了小葛木。”
顾淼抿了抿唇,眼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墨迹,她看不见高檀的神情,只能极力辨识他的语调。
她的心头恼怒愈增:“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在此地,会在邺城,会在烛山,你为何要离开康安?”
周遭又静了下来,顾淼屏息凝神,细细聆听,听到了窗外的一二声鸟鸣,可是高檀却沉默了下来。
她正欲再问,眼前却吹起了一点清风,她听到了轻轻的呼吸,草药的香气也近了。
顾淼欲退,可她手中冰凉的袖袍却是一落,一只手掌忽地轻柔地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你的身后是一面墙壁,仔细不要磕了脑袋。”
顾淼不再乱动,可高檀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来北地的缘由,莫非你不真晓得?”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晓得。”
第78章 如愿
山间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声似乎响了一阵又停了一阵。
山中微雨的气息,高檀并不陌生。
清冽,多变。榔榆乡野,亦有起伏的山峦。他年幼之时,他们便住在山中略微破败的茅屋之中。
山中总是如此,一时晴,一时雨。
有时雨还未停,雨后便已浮现出了艳阳。
碧阿奴惯爱立在檐下观雨,她朝他招招手,轻声唤道:“阿檀,快来观雨。”
高檀跑得近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珠落在碎了的瓦砾之中,荡起一圈又一圈七彩的涟漪。
碧阿奴伏低身,拉着他的手,微微一笑,她的一双眉眼温柔地注视着他,“阿檀,你看,雨漂不漂亮?”
他彼时似乎是四岁,还是五岁。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漂亮,阿娘,雨很漂亮。”
碧阿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檀,等雨停了,我便带你下山去。”
他记得,她当时好像是这般对他说的。
窗外的雨声稍重了不少。
高檀睁开眼睛,入目依旧是乌沉沉的床帐,他恍然有些分不清,先前究竟是他所想,还是他所梦。
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梦到过碧阿奴了。
风声吹拂格子窗,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他翻身而起,披过架上的白氅,端着烛台,朝外走去。
夜雨吹打,灌进了檐下。
顾淼的住处在他的隔壁,短短一段游廊,不过数步。
烛山泊,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来过。
这里就是顾淼长大的地方。
烛山泊比他预料中的,小的多,独独一个山头,只在山巅修筑了攻势防御。
这是顾闯最初落草的地方。
他曾经也想象过,顾淼自幼在此恣意生长。
可惜,许是年岁久远,烛山泊的器械陈旧,连同曾经的靶场亦破败不堪。
他领着悟一一行人,不过半日便取下了烛山泊。
高檀缓缓地眨了眨眼。
荒唐又可笑,顾闯早已忘了本。
一阵风雨卷来,高檀手中烛台上的火光倏地一摇,他抬手掩住火苗,惊觉手腕刺痛。
白纱缠住的手臂又渗出了斑驳血迹。
此时此刻,对于顾淼而言,是否有此摇曳微光,分毫无别。
高檀索性轻轻一挥,火焰骤然熄灭。
周遭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昏暗,唯有眼下一盏白灯笼尚在随风飘摇。
他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扉。
风雨早已撞开了她的窗棂,可是顾淼喝过药,依旧安稳地躺在木榻之上。
高檀放下烛盏,抬手合上了格子窗,缓缓走到榻前。
顾淼的眼前还遮盖着那一条细长的白纱。
她的呼吸又轻又浅,柔软的胸腔起起伏伏。
高檀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屋中的昏暗,檐下那一点莹白的微光投照进来。
他垂眉而望,俯身细致地端详她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眼前的白纱。
顾淼服下的药剂足以令其昏睡,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安睡着。
顺着冰凉的纹路,他的指腹落到了她温热的颊边。
顾淼盲了,自是棘手的病症。
可是他却觉不尽然是件坏事,若非遇到小葛木,若非顾淼忽而盲了。
她不会留在此地。
她肯北上来见他,兴许是肖旗说了什么,可是顾淼哪怕见了他,也必不会久留。
从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与他再无瓜葛。
她善用弓,她的人亦如一张弓,直来直去,冲动随性,可一旦下了决心,便难以转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颊边,轻轻一颤。
高檀兀自低笑了一声。
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
旭日东升之时,微雨停歇。
湿漉漉的清晨,山间弥漫雾气。
顾淼一觉醒来,闻到的尽是熟悉的气味,她的脑中恍然昏昏,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日。
她眨了眨眼,眼前黑暗一片,她抬手摸到了冰凉的白纱。
对了,她回到了烛山泊。
昨天她头脑昏沉,眼前昏暗如梦一般。
今日她的头脑清明了些,眼前的黑暗似乎才愈发真实。
她真的盲了,不是一场噩梦。
顾淼垂头摸了摸身上的衣袍,是棉布,面料光滑,不是她先前穿的黑袍,况且她当时的黑袍肯定染上了血迹,可身上的衣袍干燥,分明是换过了。
她伸手刚摸到身侧的榻沿,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门响。
“你醒了?”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没来由地紧张了一瞬,五指牢牢地攀住了榻沿。
她朝音源处望去,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的头还疼么?”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顾淼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气息。
黑暗似乎使她的其余感觉更为敏锐。
“不算疼了,比昨日好了一些。”她低声答道。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手背。
顾淼下意识要躲,却被高檀按住。
“你看不见,我引你去梳洗。”
顾淼急道:“这里没有旁的人么?女郎有么?”
高檀笑了一声:“都是儿郎,除却我之外,你打过交道的人,只有悟一。”
她和悟一和尚只算见过数面,何谈交情。
顾淼闻言,掀开身上的锦被,摸索着将双脚落到了地上。
“我自己去就行,你只许告诉往何处去。”她甩开了高檀的手,兀自站了起来,朝前行了数步。
高檀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落在她的背后:“你前面是一张方桌,左侧走过六步,便是一面竹屏,竹屏后摆了木架,架上有一盆清水与澡豆。”
她身上尚算清爽,今日不用沐浴。
顾淼心中微微一松,依言朝前摸索,果然摸到了方桌,她便朝左侧又行六步,抬手摸到了光滑的竹屏。
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就住在原本烛山泊上自己的闺房之中。
眼前虽然漆黑一片,既然是熟识的地方,她不由地也安心了些许。
顾淼缓步绕过屏风,虽然动作不快,可是她依旧独自梳洗罢。
她复又绑好发上的丝带,方从竹屏后转了出来。
高檀虽未再言语,可是她晓得,他并没有离去。
顾淼开口问道“郎中还在么?罗文皂何时能来?”
“用过早膳后,郎中便会来瞧你。罗文皂自康安来,即便日夜兼程,亦要大半月光景,况且,他尚需避人耳目。”
说话间,顾淼又听耳边一声门响,是送膳的人来了。
高檀似乎接过了食盒,门扉再度合上。
“这一段时日,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到你双目痊愈,再做打算。”
顾淼听到了杯盘的数声轻响,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这里的厨子是本地人,做的早膳都是邺城本地菜,你且来尝尝。”
顾淼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此刻,方觉饥肠辘辘。
她徐徐走到桌边,身旁忽有风动,高檀将矮凳移到了她的脚边。
他却避开了她,并未如同先前一般扶住她的手,反而任由她自己摸索。
顾淼心中一动,低声道了一声谢。
“我自己用膳便可,你不必一直看顾我。想来,你也有要事要忙。”顾淼憋住一句没问,那便是高檀究竟要在烛山泊呆到何时?
悟一和尚既然依旧跟着他,那么顺教众人,必然也有人追随他。
肖旗虽说谢氏对他穷追不舍,他似乎是与谢朗决裂,可顺教中人倘若还跟着他,高檀未必不能与之抗衡。
他不必在烛山泊偏安一隅,无端消磨时光。
高檀却答:“无妨,等郎中来瞧过你了,我再走不迟。”
顾淼因而不再言语,只专心用膳。
不能视物,她的动作不得不放慢。
好在,桌上的食物并非滚烫,她骤然摸到杯盏边缘亦不会被烫伤。
足以可见,备膳的人,送膳的人,都用了心思。
高檀,若非为高檀所救,倘若她真落在小葛木的手中,双眼瞎了,处境定然不堪设想。
顾淼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膳。
却听门外传来另一道男音:“公子。”
她分辨得出,是悟一的声音。
“进来吧。”
令她意外的是,高檀似乎没有打算避开她。
悟一一进门,便见高檀端坐桌畔,他的右手臂依旧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可精神却比前几日仿佛好了许多。
而他的身侧坐着那个人,顾远,不,是顾家小姐。
她身上虽穿了素白的襕衫,乌发挽在脑后,全无雕饰,可那模样,一看便知,她是女人。
悟一在马堡乍然见到她时,自然万分惊讶,他实在想不通,原本好端端的,舞刀弄剑的顾远小公子,怎地忽然变成了女郎?
他少时出家,而后还俗,心中倒也不是全不通风花雪月。他将先后事宜相连,细细一想,自然觉察出了其中关窍。
公子恐怕早就晓得顾远非顾远,她是一个女郎,她是顾闯的女儿。
眼下,她瞎了。
悟一扫过一眼她面上遮盖的白纱,转头对高檀道:“小葛木跑了,他往北去了,北面还有几处藏身处,倘若他的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只怕还会折返报仇,公子要派人去追么?”
第79章 平常
顾淼只听高檀沉默了须臾,沉声而答:“不必追了。”
悟一只答了一声“是”。
高檀又道:“肖旗若是来信,邺城凉危一有异动,当以保全此地为先。”
悟一静了静,又答了一声“是”。
他的脚步远了。
顾淼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她听到了杯盘的声音,似乎是高檀又将杯盏放回了食盒。
她自觉赧颜,道了一声谢。
高檀只低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
顾淼忽然惊觉,自从她与高檀相见以来,鲜少有如此沉默的时光,大多时候皆是剑拔弩张,往来试探。
她如今眼瞎了,瞧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她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正欲说话,门外却传来了郎中的声音。
他进门过后,先替顾淼摸了脉,又摘下她眼前的白纱,看了看她的双目。
郎中的话同高檀先前说的无甚区别。
无非是脑后由钝器所伤,因而伤了眼,须得好生将养,先吃几服化瘀的药试一试。
顾淼听罢,沉吟片刻,只问道:“我的眼睛多久才能复原?”
郎中默然了小片刻,叹息道:“老夫无能,实在不好推断,不过姑娘莫要心急,须得平心静气,好生休养,才能真正痊愈。”
顾淼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她的眼睛短时之内怕是好不了了。
“多谢。”
问诊过后,郎中自去煎药。
顾淼兀自起身,要往外走,却听身后的高檀道:“你要去何处?”
“这里是烛山泊,地界我大致熟悉,与其拘在屋子里,不如出去走走。”她行得不快,抬手摸到了门框。
“等等。”
高檀的声音响在她的脑后,眼前复又落下一片冰凉。
他将白纱又覆住了她的双眼。
“你且等等,我去去便来。”高檀与她擦肩而过,径自走了出去。
顾淼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便听见他果然去而折返。
她的手掌忽地碰到了一个光滑圆润的物件。
她的耳边听高檀道:“此为手杖,你不能视物,若要出门行走,前几日有手杖更为方便,等过几日,你熟悉了路径,不再需要它,搁置一旁便是。”
顾淼蹙了蹙眉,仔细地捏了捏掌中的木球,像是被人细细打磨过,毫无棱角。
她的手下一重,似乎是高檀松开了手,任由她全然握住了那一根手杖。
她抬了抬手,听见了木头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
手杖并不沉手。她试着往前探了探,手杖触及地面的一头,似乎亦很光滑,可以在前面探路。
她抬高了手,试着去摸手杖的另一端,果不其然也摸到了另一个光滑的圆木球。
这样的东西,不想是提前备好的,倒像是临时木刻的东西。
顾淼闭上了双眼,道了一声谢,抬脚往外走。
这一回,高檀没再拦她。
她依照记忆,沿着不长不短的游廊,往外走。
走了一小段,她才听到了一些人声和脚步声。
她不清楚眼下的烛山泊上究竟有多少人,但在马堡那一夜,她见到的“强匪”人数多于小王爷的人马,约莫六七十数,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若是邺城来人,高檀的人真能保全烛山泊么?
他们真能鸠占鹊巢么?
顾淼一念至此,轻轻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只专注于脚下,往前走去。
寨中的石道自与府苑无法相比。
石道并不算平坦,坑坑洼洼的地方也多,昨夜似乎落了雨,她走了一小会儿,便觉一双皂靴踩进了好几个软绵绵的泥坑。
她捏着手掌,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顾淼去的地方是靶场。
草靶摆在西侧,早已破败不堪。
高檀顿住脚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
只见顾淼微微侧身,朝着西面的位置望去。
她看了好一会儿,复又转过身来,朝另一侧缓慢行去。
原本在此地练武的教众,见到她,有些好奇地张望。
但当他们注意到高檀的时候,便又散了去。
顾淼杵着手掌,在烛山泊寨中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高檀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眼睛看不见了,却还想着射箭。
高檀暗暗一笑,抬眼见到她徐徐而行的背影,笑意却又难达眼底。
日影缓缓西移,山间吹起了凉风。
顾淼依稀感觉此刻应该已近日落,她竭力朝西边望去,可是她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夕阳之光。
她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接下来数日,她依旧每日都在寨中缓缓而行,到了第五日,她似乎终于摸清了寨中的道路。
这一日清晨,她丢开了手杖,慢慢地摸索着朝靶场而去。
走到中途,她听见了朝她行来的脚步声。
高檀。
一来,她似乎可以准确地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二来,除了他之外,烛山泊上的其他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她在寨中拄着手掌,走来走去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顾淼站定了脚步,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你识得路了?”
顾淼颔首,鼻尖却闻到了一股有些陌生的气味,像是一股奶味。下一刻,她的耳边听到了一声细小的呜咽声。
“是什么东西?”
她感觉到高檀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抬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忽然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顾淼一惊,立刻想要松手,却听高檀道:“这是它的脑袋。”
顾淼手下轻轻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毛绒绒,圆溜溜的头颅。
轻轻的呜咽声就在她的掌下,她继而摸到了它有些长的耳朵,可是那一颗头颅不大,耳朵也不算太长,毛发十分柔软,比之细绵还要软上好几分。
她猜测道:“这是幼犬?”
高檀答道:“是一只将足月的项犬,亦算作项獒的一类,只是它并非纯种,性子亦要温和许多。项犬机敏,
好生驯养,假以时日,它便是你的眼睛。”
顾淼心中一动,是啊,她还不知要盲到何时。
一丝酸涩在心头荡开,无论是手杖,或是项犬,都是高檀予她的善意。
其实,无论高檀如何自矜,他其实骨子里,也是个温柔的人。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它的脑袋,复又问道:“它是什么颜色?”
“白色。”
“它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墨色。”
顾淼终于笑了一声:“好漂亮的小狗。”
她的唇色比前日殷红了一些,面颊亦不如前日苍白。
晨光出现,光圈落在她的发间,几缕碎发落在她的额前。
顾淼的身形却是瘦削了不少。
“你想抱抱它么?”
顾淼点了点头,高檀抬手将幼犬递到了她的怀中。
她唇边的笑意愈深。
高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这只幼犬是从何处来的?”
“往北寥外有一处市集,有北项来的犬贩。”高檀答道。
北寥距离此地亦有百里,一来一回,多则五日,少则三日。
“多谢你。”顾淼垂下眼帘,又道了一声谢。
高檀一时却未答话。
她怀中的幼犬呜咽了一声。
顾淼蹲身,将它放到了地上。
细软的绒毛似乎扫过了她的腿侧,她感觉到幼犬绕着她跑了几圈。
她试着用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可是指尖似乎只触到了它的尾巴,幼犬忽又闪避了开来。
“我要如何驯犬?”
高檀的声音落在耳畔:“此事不急在一时,待我寻到御犬的师傅,便将人请来。”
顾淼点了点头。
当夜幼犬便睡在了她的门外,睡在一个由羊毛制成的窝中。
隔天,高檀又将狗绳,以及喂狗的肉干一并递给了她。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本关于御犬的书册。
顾淼眼睛看不见,便只能听他读了一卷,据说是从前一个宫中专门驯狗的犬人所做。
高檀的声音郎朗,细细读来,不疾不徐。
看不见他的表情,顾淼反而能够听得更为专心致志。
驯狗本就并非易事,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高檀留了下来,起初驯狗的时候,他便是她的眼睛。
他告诉她,幼犬是否按照指令,或坐或卧,或行或停。
项犬果真聪明,虽然将将足月,可是半日之后,它便真学会了依言而坐。
顾淼高兴地喂了它一块肉脯,方才笑道:“我一直你啊你啊的叫你,你还没有名字。你想叫什么?”
她蹙眉想了想:“既然你是白的,那么可以叫白龙?”顿了顿,又说,“你生得像项獒,那么便有些像熊,不然就叫白熊?”话音将落,她听见幼犬呜咽了一声。
“白熊。”她听见高檀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似乎含笑。
幼犬果真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它扬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第80章 实务
烛山泊上平静的时日倏忽而逝,白熊来到烛山泊半月之后,它似乎已经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顾淼也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的听觉与嗅觉似乎也比从前敏锐了许多。
白熊的身量也不知不觉地大了不少。
起初她能感觉到它的脑袋碰到了她的膝盖之下,短短半月,它的头颅扬起时,便已至膝上。
它身上的茸毛也变得更长。
不同于普通项獒,白熊的性子十分温驯。
每当顾淼坐下的时候,它便会安静地趴在她的身侧,将它的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膝盖一侧,宛如一个小小的暖炉。
她行走时,它似乎也学会了在遇到路障之前,出声提醒,它的呜咽声响在耳畔。
唯一的缺陷便是,白熊既知她是饲主,也知高檀是饲主。
尽管顾淼尝试亲力亲为,喂食,训犬,可是目不能视,她并不能全然独立驯养白熊。
在此半月间,每一日高檀都会陪她训犬。
白熊自然也听令于高檀。
今日一早,顾淼再度走到了靶场。
她寻了一柄短弓,尝试朝不远处的草靶射箭。
她将射出一箭,身侧的白熊便高声叫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不是提醒路障,而是它见到了高檀。
顾淼微微侧身,过了一小会儿,果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不由出声问道:“我将才射出的那一箭上靶了么?”
高檀望向不远处的草靶,那一只羽箭并未上靶,只歪斜地落在了靶台的下侧。
“落在了靶缘,并未正中红心。”
顾淼眨了眨眼,心头蓦地一松,练靶多日,今日终于上了靶。
“当真?”
“当真。”
身侧如有风过,高檀似乎与她擦肩而过,朝靶台的方向行去。
走到靶台前,高檀顿住脚步,动作轻缓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羽箭,复又回身,踱步至顾淼身前,将羽箭放回了她身侧的箭筒。
顾淼轻轻皱了皱眉,开口问道:“我将才其实没有上靶,对么?”
高檀嘴角微扬,垂下眼帘,细看她的神情。
她的嘴唇微微绷紧,仿佛起了薄怒,日影之下,颊上飞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确实落在了靶台之下。”
顾淼太阳穴突地一跳,硬声道:“你也不必来哄我,实话实说便是。”
说罢,她却忽觉不对,这样熟稔的语调似乎太过出格,绝不该是她同目前的“高檀”所说的话。
她立刻抿紧了唇。
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嘴唇上,殷红的唇色比之先前好了许多。
顾淼如今服用的药虽不能治本,可似乎真也缓解了她的头疾。
“你这几日头还疼吗?”顾淼听见高檀忽问道。
不疼了,最初的那几日,后脑勺时而隐隐作痛,但这几日她确实不痛了。
她的心中依旧压着一层薄怒,她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匍匐在她脚边的白熊忽而发出一声高扬的叫声。
顾淼立刻朝东望去,警觉地问道:“有人来了?”
高檀顺势看去,见到悟一和尚脚步匆匆而来。
悟一并未着急说话,只抬手指了指顾淼。
高檀心中有了数,便道:“是悟一来寻我,我去去便回。”
顾淼转身兀自又去取箭。
高檀回身又望了她,才朝不远处的悟一走去。
二人沉默地行到了寨中的前院的木楼。
此楼既是议事之所,亦是一处三层木楼,用以远眺。
高檀立在三层的露台前,果见寨门外聚集了四五人。
“是来寻顾远?”
悟一心中奇怪,高檀为何一直称呼顾氏女为顾远,可转念一想兴许是他不晓得她的闺名,抑或是……不想让旁人晓得她的闺名?
他答道:“确是如此,来人唤作赵若虚,听说是顾氏的谋臣,收到顾家公子的口信,特意来烛山泊寻他。”
赵若虚。
高檀心中冷笑了一声,从前顾淼惯来厌恶赵若虚,如今却还想用他,当日甚至特意去壶口关隘救他。
赵氏其人,虽也知恩图报,可亦是识时务之人,多智却也多思。
眼下千里迢迢自南地而来,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攀附顾氏自然无可非议,可是与其找寻顾淼,追随顾闯,如今方为上策。
“他是为何而来?”
悟一见到他的眉眼恍惚锐利了不少,心中微惊,嘴上答道:“他并未明言,只说顾氏公子有令,令他来寻,他亦无须久留,见过公子,知晓他平安便是。”
说罢,高檀却未言语,悟一思索片刻,高檀兴许不愿暴露顾氏公子并非“公子”,于是揣测道:“不如派人打发他走了?”
高檀却摇头道:“不必,引他进来,我见见他。”
*
两人高的寨门终于在赵若虚面前徐徐打开,门上尖利的铁刺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顾远确实在此地,可是赵若虚知晓,定然不只顾远在此地。
无论是烛山泊下,还是寨门前的守备皆是武人,并且不像寻常守备。
他怀疑他们不是顾氏的人。
顾远出了顺安,不回邺城,反倒来了烛山,北上一路,他也察觉到了各处关隘盘查愈严。
他猜,顾远恐怕也不敢真用顾氏的人。
赵若虚随人步行进寨,他不会武,可他带来的四个随扈都被除去了刀剑,上得山巅过后,他们四人被引向了别处。
赵若虚独自进了一处三层高的吊楼。
甫一进门,他先看到了一个和尚,一袭和尚缁衣,虽未剃发,可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串黑色念珠。
他拱了拱手,说:“公子在楼上等待赵大人。”
赵若虚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指路。”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和尚。
顾远真的在楼上?
他忐忑地上了阶梯,行至顶楼,方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高檀,高氏的二公子。
赵若虚脸色一变,强压下心中震惊,垂目拱手拜道:“高公子,别来无恙。”高檀寄居顾氏之时,他自与高檀见过数面。
顾远想来亦与他有些交情,不过他此时此刻,竟在烛山泊,的确令赵若虚始料未及。
“赵公子是来寻顾远?”
“正是,听闻顾公子亦在山中,不知可否一见?”
高檀却轻声一笑:“公子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坐下,饮一杯茶?”说着,高檀径自落座,往桌上的茶盏斟了两盏茶。
赵若虚心头狐疑,只得也撩袍落座。
“多谢高公子。”
“赵公子既能寻到烛山泊来,亦有几分真本事,如今外面既有北项游匪作乱,又有各处关隘盘查,赵公子为了寻顾远,倒是煞费苦心。”
赵若虚从来都不是愚钝之人,他立刻觉察出了高檀口中的不喜。
说来奇怪,他对于这个高公子的印象极淡。
他就像是个淡漠的影子,寡言少语,不似高恭暴虐,亦无高大公子的放肆。
赵若虚晓得他的出身,如今再见他,却觉他的眉目愈发冷然,气度虽也内敛,可气势沉郁,令人不由生畏。
赵若虚低垂了眼,见他的手臂上似乎还有伤,袖下露出了一小截白纱。
他在绵州之时,收到了顾远的传信,让他去榔榆查一查从前的皇太孙旧事,再与他于烛山相会。
他因而晓得了那一年,顾闯竟然亦在道郡,是以他特意赶了过来。
顾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前往烛山,而赵若虚自甘追随顾远,一来,他是顾氏的公子,二来,他对自己亦有救命,知遇之恩。
他直觉,顾远似乎是同顾闯有了嫌隙。
眼下高檀亦在烛山,赵若虚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抬起眼来,只见高檀一双幽暗的凤目依然注视着他。
赵若虚举起茶盏,饮过一口茶后,方道:“顾公子令某往榔榆去探从前旧事,顾公子于某有大恩,某既有所获,自然要来复命。”
“哦?”高檀的表情却不似惊讶,只问,“是有何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