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虽然不懂桑迟怎么连丈夫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但赫尔曼不能容忍她被约书亚夺走。

    他为了解决有可能危害到她的祸端,这段时日几乎不眠不休地奔波在外,一边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一边追查有关她亡夫异常的线索,结果倒被孪生哥哥不声不响哄了她去。

    什么嫂子不嫂子的,她要是真相信了约书亚编造的那套谎言,执意和约书亚当夫妻,他宁可她玉碎在自己手中。

    然而他散发出的杀意,没对桑迟发挥应有的作用。

    因为正处在悲愤交加中的笨蛋小美人忙着难过,哭得脑袋懵懵的。

    且她潜意识里依然记着他是宁可受伤都要保护自己的人,就算他再凶,她也不觉得他会伤害她。

    就像习惯了取食于尼罗鳄巨口中的牙签鸟,不觉得鳄鱼的森然利齿对自己造成威胁一样。

    名为埃及鸻的小小雀鸟甚至会在鳄鱼嘴里蹦蹦跳跳。

    桑迟也是。

    赫尔曼不肯放她落地拿纸巾擦眼泪,她悬空的足尖就在挣扎中踢了几下他的小腿,甚至带着点泄愤意思地埋脸把泪水都蹭到他的领口上。

    她委屈地想,明明是他骗她不好,结果他都不道歉,还要凶她,太坏了,她也要坏,更坏!

    把他的衣领哭湿掉就是她的报复!

    桑迟把想法清晰地写在脸上,还重重“哼”了一声。

    赫尔曼看到衣领上浸出深色一片,被气笑了。

    依然怒火中烧,但就算生气,也情不自禁觉得她蠢得可爱。

    连带发作的可爱摧毁症激得他牙根发痒,恨不得现在在她惹人心怜的脸蛋上狠狠咬一口消解破坏欲。

    不过把她咬疼,她怕是会哭得更厉害。

    他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还是退而求其次,不轻不重地掐着她软乎乎、湿漉漉的腮肉,恶声恶气道:“哭什么,我只会哄自己的老婆,不会哄别人的老婆。”

    他想逼桑迟服软承认她是他的老婆再放开她。

    可笨笨的小美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胁迫,不想脱困,因而顺着他的话含含糊糊地问:“你的孪生哥哥也算别人吗?”

    “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赫尔曼听她又一次提约书亚,忍不住骂骂咧咧。

    但看她水洗过的眼眸透露出清澈的愚蠢,不像故意火上浇油,只是单纯的疑惑,他心头窜起的火苗又降下去了点儿。

    早就知道她是个好骗的笨蛋,没必要冲她发脾气。

    要怪该怪约书亚明知道她已经重要到他特意向家族要人帮忙照顾,还不要脸地挖墙脚。

    于是他重新明确了辱骂对象:“约书亚不但是别人,而且是烂人、人渣!”

    赫尔曼首次体会夺妻之恨,一颗心备受煎熬。

    他不遗余力地翻旧账,抹黑约书亚:“他一直是鬼话连篇的坏种,谁都不放在眼里却喜欢装和善,做出不好解释的坏事就往我身上赖。”

    这可不是他编造的谎言。

    他没对家族里的人下过手却声名狼藉的原因,就是因为约书亚这混蛋上位成为家主前受不了长老会一群老不死的纠缠为难,拿他用过的刀把长老会屠了,然后推说是他冲动犯的事,假模假样地作为兄长维护他。

    当然,赫尔曼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被泼脏水的当晚差点杀死约书亚。

    只是他不想承担家族的责任,也需要人解决他宣泄杀戮欲后的麻烦,到底放开了掐住孪生哥哥脖颈的手,以背杀人黑锅、处理家族脏事交换约书亚帮他收拾烂摊子、提供必要帮助。

    所谓的兄弟情完全基于利益交换。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说出来污了桑迟的耳朵。

    赫尔曼隐瞒后续,手下滑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认真道:“记住了,你就是我老婆,无论他和你说过什么都是在骗你。”

    他是桑迟进小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她对他有雏鸟的滤镜,与他当面又想不明白的情况下,更愿意相信他。

    听赫尔曼说得情真意切,她便忘记先前的委屈,小手揪住他的衣襟,轻声道:“你这次一定得说实话,我真的是你老婆吗?”

    “对。”

    他认定的老婆,怎么不是他老婆,要证的话立刻就能办出来给她看。

    桑迟心里还是没有底,轻咬住下唇,又照着她知道的设定问:“那你是真的很爱我?”

    “当然。”赫尔曼皱起眉,没想到她连爱都不确定,问:“我难道表现得不够明显?”

    “嗯……”桑迟犹豫地沉默了一下,声音软软地嘟囔道,“因为你都没有主动亲过我。”

    她这句话一出,赫尔曼周身笼罩的无形黑雾瞬间散了,心头焚烧的火被天降甘霖浇熄成一片灰烬,又从灰里开出朵小白花:“我可以亲?”

    桑迟迷惑:“我是你老婆的话,你当然可以亲啊,除非你不爱我。”

    赫尔曼凝视着她唇珠微微嘟起的红唇一开一合。

    看起来就很好亲,他要是没有很爱,早顺从自己的心意,乱亲上去了。

    单纯把她当作心怡的猎物时,连撬开她的齿关,捉住她藏匿起来的软舌都想过,后来认真把她当妻子反而不太敢想。

    毕竟他只杀过人,没亲过人。

    知道刀刃把口子开在哪儿能置人于死地,不知道身上哪里都软的小美人能承受多少索取。

    如果不知分寸地直接亲,把她撞疼怎么办?

    况且他肆意惯了,连杀人都念头都不克制,也不太信任自己有多强的自制力。

    一旦亲上去,他肯定会贪婪地想更进一步——抿她的唇珠可不可以,纠缠她的香舌可不可以……

    要是把人这么亲怕了、亲跑了,他不就失去会乖乖撒娇偎进自己怀里的老婆了。

    干脆不亲。

    可现在桑迟说不亲就是不爱她。

    既然是她要求他证明爱的,就算他稍微失控,亲得重了,她也不能太生气,对吧。

    赫尔曼把她放落地面,俯身凑近,左手依旧覆在她腰后,托在她下颌的右手刻意放轻力度,像驯服的巨型兽卸去镣铐前最后讨要一个指令般,说:“那我亲了。”

    桑迟应了一声,正准备提醒他不可以用牙齿咬,叮嘱的话便被侵略口中的舌搅碎。

    概念中该是柔软温和的舌强势地扫过她打开的齿列,竟然探至她上颚后方的软肉,长驱直入触碰到她脆弱敏感的咽喉,掠夺每一寸香甜。

    太超过了。

    小美人莹润的杏眸睁圆,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地自她面颊滑落,一颗颗坠落至地。

    她畏惧地想要后撤,却发现拦在腰后的手一开始就断绝她的退路,宽厚的舌头也完全占据她的口腔,阻断她说出任何讨饶的话。

    至于她抵在他胸口微小的推力,更是被他忽略不计。

    他的吻宛如最残酷的屠城蛮兵,就算她溃不成军了,也不许她逃避或投降。

    桑迟绝望地想,赫尔曼怎么回事啊,他本来连亲都不亲的,为什么一亲起来这么凶啊。

    她的视线都在渐重的窒息感里暗下去,绞尽脑汁想能有什么自救办法,勉强抓住灵光一闪,试探性用舌尖讨好地轻舐回去。

    肆虐的兽终于接收到她甘愿割城求和的信号,在她真正晕厥前鸣金收兵。

    赫尔曼一脸餍足地捞起差点软倒的小美人,按在怀里。

    “我是不是证明了我很爱你?”赫尔曼问。

    桑迟小幅度地上下晃动脑袋。

    证明了,当然证明了,她再也不要这种证明了。

    “那你改口回来,再叫我声老公听听。”赫尔曼得寸进尺。

    桑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即便勉力张口,也只有一些零乱泣音随她呼吸喘出。

    他自她微启的水润红唇,瞥见一小节无力的鲜红软舌,手指动了动,心中浮起些捉出这可爱小东西的冲动。

    但她看起来实在可怜,承受不住更多刺激了,他只好合了合眼,忍住过分的想法,转而弥补性地拭去她眼尾的泪水。

    也不知她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眼泪,应该不至于哭坏眼睛吧。

    总归是该给她补充些水分,他长臂一展,自旁边路过的女仆手中托盘上取来杯给小孩子准备的鲜榨果汁,哺喂桑迟小口小口喝了。

    赫尔曼还是自知这次亲得凶了的。

    为了避免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他准备再说几句哄她的好话。

    可就在这时,他忽有所感,顺着如芒在背的感觉望向宅邸入口,正好与约书亚冰冷的视线撞上。

    约书亚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二人吻得难分难舍的样子,但从桑迟眼神迷离,艰难伏进赫尔曼怀中喘息的状态,不难判断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桑迟不是说赫尔曼没有亲过她吗,怎么聚会上重逢不久就能亲在一起?

    明明他已经花心思让她动摇了谁是她丈夫的问题,结果一遇到赫尔曼,她心里那座天平就会倒向赫尔曼吗?

    先来后到有那么重要?

    约书亚被心头涌上的嫉妒情绪淹没口鼻,随之而来的杀意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膛冲出来。

    他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数数个弯月形的印痕,才强行按捺住现在对准赫尔曼开枪的冲动。

    不一定能打中赫尔曼,有可能牵连到桑迟,一定会让她对自己感到害怕。

    残余的理智判断出开枪的结果,他忍了下来,提步往他们的方向走。

    他走在庄园主的侧前方入场,知道他身份的庄园主面有谄媚之色地跟在他身后说着恭维话。

    不少宾客们因此判断出他的身份不凡,起了与他攀谈的心思,纷纷举杯迎接。

    可惜心情糟糕的约书亚没有半点与人废话的想法,只丢下一句“别挡道。”

    他的几名下属尽职尽责地替他开道至赫尔曼与桑迟身边,辨出这是二少,便在约书亚的眼神示意下散开,不旁听这兄弟两的对话。

    然而跟随前来的庄园主没有眼色。

    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见到金发碧眼的小美人起,便仿佛被摄去大半心神,连吸入空气都变得艰难,须得张嘴辅助呼吸。

    离他较近的约书亚微微侧首,注意到他眼中对桑迟的黏稠痴迷,厌恶地皱起眉。

    想弄死这个蠢货。

    但顾及有桑迟在,约书亚还是维护形象,尽可能用温和的口吻说:“我听说你重病痊愈不久,不舒服的话就去休息吧。”

    “滚。”同样有所察觉的赫尔曼对待路边的杂鱼,态度就只有一个字。

    “我没事……我好得很,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庄园主的脸上浮起红光,不听约书亚的劝说,也无视赫尔曼的斥退,执着地问:“这位小姐是谁,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

    赫尔曼的怀里抱着昏沉的小美人,不方便立刻抽出匕首割破他的喉咙。

    先一步打断庄园主说话的是约书亚上膛的手/枪:“拜托了,不要继续看着我的妻子,惜命一点,滚,好吗。”

    面对黑漆漆的枪口,庄园主在生命威胁下挽回了一些理智,讪笑地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好的,好的,我这就走。”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谁的妻子?”赫尔曼揪着他的用词质问道。

    没有外人在,他可以和约书亚清算这笔帐了。

    约书亚没因庄园主的离开顺势把枪收回去,并不畏惧弟弟的威胁,无所谓地牵动唇角笑了笑:“你确定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谁的妻子——当然是死去的阿德里安的妻子。

    就算现在查出来阿德里安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是非人的怪物,他还活着时也没有表现出异常,在桑迟心中就是对她处处呵护、深爱着她的丈夫。

    她至今为止回应给他们的亲昵都是属于她丈夫的,否则她不会向他们再三确定到底谁是她的丈夫。

    他们两个企图占据桑迟丈夫身份的骗子兼窃贼,分不出谁更卑劣,但即便互相敌对互相攻讦,在涉及阿德里安时也必须拥有默契。

    绝不能提起阿德里安的存在。

    赫尔曼领悟到他话中深意,果然没有究丈夫讨论下去,目光晦暗地问:“你一定要和我争?”

    “不是我想和你争,可我看到她就像色盲突然看见七色彩虹啊,她真的对我很重要。”约书亚看似好说话地说,“要不然你把她让给我,我补偿你别的。”

    可惜赫尔曼清楚自己哥哥是什么货色,不会赏好脸:“做梦!”

    还陷在吻的余韵中的小美人朦朦胧胧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后知后觉是约书亚来了。

    她努力清醒地从赫尔曼胸口抬起脑袋,回望约书亚,懵懵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她本来准备相信赫尔曼是那个爱自己的丈夫了。

    可约书亚一来,与他深情的眼眸对视,想起他那些有理有据的话和对自己的体贴和照顾,又不太确定了。

    “你跟一个不怀好意的女人参加莫名其妙的聚会,我放心不下。”

    约书亚清楚这会儿在她心里该是赫尔曼占了上风,故意使用她丈夫留言里形容怀特太太的词汇,勾得桑迟又一次动摇,心中的天平慢慢恢复公平状态。

    “迟迟,我和你说过了,别听他的花言巧语,他都是为了欺骗你。”赫尔曼试图消解她的迷惑。

    约书亚问:“你敢对你的真心起誓,你至今为止没有对迟迟说过谎言吗?”

    赫尔曼哽住。

    他的真心里现在装着桑迟,不敢随便起假誓。

    桑迟经约书亚这么一说,回忆起赫尔曼没有否定他骗过自己,生气的感觉有点回来了,抬首看了看赫尔曼,又扭头看约书亚,还是拍拍赫尔曼搂住自己的手臂:“你先放开我。”

    约书亚清楚言语的作用到此为止。

    他趁机向无法与他意见达成一致兼落下风的赫尔曼说:“你和我争下去没完没了,最重要得看迟迟的感受,由她做选择。”

    赫尔曼沉默一瞬,的确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于是他放开她,隐去有可能令她联想起阿德里安的丈夫这个词,转而用更恰当的爱人形容问道:“迟迟,你说吧,你愿意相信和接受的爱人是谁?”

    他清楚他自己无法接受被放弃的结果,同是坏种的约书亚一定也一样,一旦被放弃,就会残忍杀死她。

    毕竟他们自私自利,哪怕拉她的尸骨沉沦泥沼,也能保证死后缠绵,好过看她和别人阳光灿烂。

    不过桑迟选他的话,他会护住她。

    赫尔曼抿抿唇,提前将危险的警告传达给她:“好好想,选错的后果很严重。”

    约书亚的目光扫过他,嗤笑一声。

    他看向桑迟,这回也没说类似“尊重她选择”的虚伪大话,而是严肃向她点头,附和道:“对,选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两人都是这个态度,习惯了他们亲昵的桑迟被恐吓得呆住了。

    什么啊,她还没有想明白他们俩到底谁骗自己比较多,为什么要开始做选择。

    他们两都有骗她的话,凭什么一起对她这么凶啊。

    当下她又联系不上系统,成了无枝可依,只能独自盘旋的孤单小雀,委屈地红了眼眶。

    目睹这一幕的系统,忍不住用词汇库里所有负面词汇咒骂这两个给桑迟出无解题的狗东西和拉高桑迟新手世界难度的死对头。

    他已经尝试过在主脑面板上违规输入大量作弊指令提供帮助了。

    可因为她的选择涉及小世界的主线任务【找到爱人】,得到的指令反馈全是无效,连他的权限都被暂时锁定,怕是接下来小世界的进程都无法作弊干涉了。

    使不出机械降神的手段,眼睁睁看着她在两个错误选项之间纠结,还得面对有可能丧命的后果,系统连行为算法都出现运行错误,急得在主空间团团转。

    然后就看到茫然无措的小美人终于凭她自己拿定主意。

    她努力坚强地噙住眼泪,两只手各牵住赫尔曼和约书亚,怯生生地问:“都选的话能算对吗……”

    她把和他们相处的细节回想了一遍,记忆深刻的都是他们对自己的好,到底还是心软,觉得他们表现出的爱都很真,她都能相信和接受。

    既然无论选择哪一个,剩下的那一个都很可怜,所以为了不让人伤心,她全选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约书亚和赫尔曼听到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垂目静默片刻,皆以笑向桑迟表示了肯定。

    然而轮到互相对视时,便都不再克制对对方的森然杀意。

    他们心里浮现的是同样的想法——自己是被她相信和接受的,那么只要解决掉多余的选项,是不是就能独占她的爱了?

    思及这个美好的结果,脆弱得只有浅浅一洼的兄弟情彻底蒸发。

    他们都迫不及待成为唯一,但是清楚先动手的人容易被桑迟责怪,后动手的则可以称为被迫反击,一时没打起来。

    为了打破僵局,更狡猾的约书亚以激怒赫尔曼为目的,微笑着问:“迟迟和赫尔曼亲过了吧,是不是确定他和我的不同在哪儿了?”

    桑迟呆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舌钉。

    她来不及脸红,同样知道两人不同在舌钉的赫尔曼受不住挑衅,以为约书亚比自己先伸舌头亲过,忍无可忍匕首出鞘攻向他。

    “你这个人渣,你肯定问都没问就亲她了!”赫尔曼的匕首直往他要害刺去。

    约书亚清楚自己打不过他,一味闪躲他的攻击,仿佛忘记了手中拿着的枪,其实是为向桑迟演苦肉计,心中正算计受多少伤招呼下属一起射击赫尔曼合适。

    不过怕把桑迟卷进他们的战斗里受伤,两人倒是配合着离她远了些。

    桑迟却没想到她给出答案不久,他们就会闹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以为自己不能这么选。

    正准备上前阻止他们,问问重选可不可以,她的手臂忽然被趁混乱靠近过来的女仆装金发女孩握住。

    女孩压低声音说:“笨蛋迟迟,我来救你了,快跟我走。”

    桑迟第一眼没能认出眼前这个化了妆的女孩是谁。

    她急急撩起金色假发,露出假发下面短短的棕发,提醒道:“是我,安娜,我之前天天给你送餐,你还记得吗。”

    哦,是安娜。

    桑迟当然记得,那是她进入小世界第一天,安娜帮她解围赶走了怀特太太,跟她聊了会儿天。”你记得我就好,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我们快离开这里。”

    “可是……”桑迟犹豫地望向赫尔曼与约书亚的方向,解释不清状况,只好模糊地说,“我的丈夫还在那边打架,我得劝他住手。”

    安娜望向那边已经见血了的两人,接着满脸错愕地看回小美人:“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以为那两个人里有你的丈夫?他们身上没有一点相似——你难道不记得阿德里安的特征了?等等,停止送餐以后这几天,阿德里安没有回家照顾你吗?”

    一连串问题简直把桑迟砸懵了,不知道怎么又从安娜口中蹦出来一个叫阿德里安的丈夫。

    [跟她走,不要管那两个人了。迟迟,你总归要离开这个小世界,没必要和他们纠葛不清,现在跟安娜走比较好。]系统说。

    桑迟的丈夫为她订餐,安娜作为餐厅的送餐女孩认得他很合理,且安娜两次表现出来的友善也值得相信。

    刚才桑迟被迫在两兄弟之间选出爱人,主线任务一多半会判定为失败。

    现在跟安娜走,如果能就此摆脱约书亚和赫尔曼,撑到第十天安全脱出小世界,完成主线任务二,也是不错的选择。

    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档案上会显示新手世界只有百分之五十甚至更低的完成度,但没办法,这个小世界的难度被恶意拉高了,最重要的是她能保住性命。

    “迟迟,这里很危险的,别发呆了,快走!”安娜催促道。

    桑迟长翘的睫羽忽闪,掩住眼中的几分不舍,咬咬下唇,还是听从系统的建议,点头牵住安娜的手。

    从厅室侧面的小门离开时,她回头望了未分出胜负与生死的兄弟俩一眼。

    他们没有发现她的逃离。

    *

    侧面的小门并不是直接通往庄园出入口。

    出入口有不少管家和女仆,有可能把她们拦下来。

    安娜事先想到了那里有可能被堵,进庄园前特意踩过点,为自己另外准备了两条逃生的路,现在带桑迟走的就是其中一条。

    她打开一扇门,招呼桑迟进去。

    这里堆了不少纸箱旧物,是间不常用的杂物间。

    宅邸的仆人对这里打扫得马虎,地面积压了不少灰尘,开门后空气流通,呛得桑迟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稍微忍一下,我们从那扇窗户出去。”安娜指着斜上方位于墙面两米处打开的窗户说。

    桑迟指了一下一米六三的自己,又比划了一下的窗:“怎么出去啊?”

    扒住窗沿引体向上很轻松就出去了。

    安娜看着比自己矮不少的小美人,又看了看她纤细的手臂,把话吞回肚子里重说:“我抱着你的腿把你举到窗边,你试试能不能撑着窗沿坐上去。”

    桑迟自己没主意,自然按她的方法试。

    然而她刚攀住窗沿,还没能试一试行不行得通,抱着她腿的安娜便不知何故突然撒手撤力。

    桑迟的手臂力量不足以支撑起身体,失力摔落地时,不小心崴伤脚踝,却只是脸白了白,咬牙忍住疼,先抬眼看安娜怎么样了。

    一定是出了事,否则安娜不会无故撒手。

    果然,仅有窗户投入光线的昏暗杂物间里,此刻不仅她与安娜两个人。

    怀特太太和另外两个仆人打扮的男人竟然偷偷尾随她们跟了进来。

    怀特太太用浸泡过□□的手帕紧紧捂住安娜的口鼻,而另两人则压制住安娜的手脚,不许她动弹。

    [别冲动,不要和他们起冲突。迟迟,他们有三个人,安娜被控制住,双氧水对付不了,你敌不过,救不下来人。还是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再想办法吧。]

    系统看她想要打开背包,出声阻止她以卵击石。

    桑迟咬住下唇,承认系统说的有道理,停下动作。

    □□见效很快,安娜没法掀开怀特太太,神智渐渐涣散,心中再是不甘也只能合目陷入黑沉的昏迷。

    她没了动静,怀特太太哼笑一声。

    记恨她上次露出甩棍威胁自己,在仆人们松手放任她倒地后,怀特太太还在她小腿重重踢了一脚。

    坚硬的高跟鞋尖轻易在安娜腿上踢出一块青紫淤痕。

    桑迟眼皮一跳,还是鼓起勇气拦在昏迷的安娜面前,声音颤抖地说:“她都昏过去了,你别伤害她了。”

    “你倒喜欢装好人。”怀特太太注意力转移,阴恻恻地看向失去庇护者的柔弱小美人,冷笑着嘲讽道,“偷偷从我身后逃掉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落回我手里了。”

    桑迟皱起眉,弱弱地小声反驳说:“我没有逃呀。”

    是怀特太太在前面走得太快没管她,她中途被赫尔曼拦下来,并不是逃走。

    “少狡辩了,谎话连篇,出尔反尔!”怀特太太最看不惯她无辜的模样。

    抬起手正准备给桑迟点教训,两个仆人按住了她的肩,警告道:“主人吩咐不许伤害这位小姐。”

    他们口中的主人自然就是庄园主。

    怀特太太之前发现桑迟不见以后回来找过,刚好看到约书亚拿枪威胁庄园主离开。

    虽然她不肯放弃桑迟作为自己请求恩赐的贡献,但没胆子上前去吃枪子,一咬牙,承诺让出一半贡献给庄园主,请他提供帮助。

    然后便一直盯着看有没有机会偷走桑迟。

    赫尔曼与约书亚打起来,桑迟跟随安娜离开,倒真叫她捡了漏。

    “别耽搁了,主人让你们下酒窖,快去吧。”仆人们催促道。

    怀特太太面露不爽,但也不好说什么,嘴角下撇地命令桑迟和自己走。

    “那安娜呢?”

    桑迟听她的意思,要下酒窖的似乎只有她和自己,没有安娜,害怕他们会对不省人事的安娜做不好的事。

    仆人们没回答她,怀特太太却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你觉得呢?她心怀不轨在庄园里假扮女仆,现在被拆穿,当然是要处理掉。”

    只有垃圾才该用处理这个词,显然安娜落到他们手里就算不死也会饱受折磨。

    安娜是为了救她离开才被怀特太太他们抓出来的,桑迟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连怀特太太一个都对付不了,何况还有两个仆人在场——不对,他们不是和怀特太太完全一条心的,他们得到命令不能伤害她,也不能看她被伤害。

    桑迟迟钝的小脑袋艰难从他们的言语中抓住这个破绽,眼睛亮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坐到地上,紧紧抱住昏迷的安娜,拿出耍赖的态度:“带上安娜一起,否则我也不去。”

    “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吗?你不肯走,我就拖着你走!”

    怀特太太恐吓她,她有点怕,却咬牙当作没听见,只一味摇头,惹得怀特太太真想付诸行动。

    然而手一动,便又一次被摁住。

    怀特太太气恼地质他们:“你们的主人要她下酒窖,她不去,不拖她去能怎么办!”

    “我没说不去,我说的是得带上安娜一起。”

    桑迟耍起赖来一点儿都不熟练,没学会无理取闹,竟好声好气地解释自己要赖的内容,还保证说:“只要你们同意,就由我背安娜去。”

    两个仆人知道一些她们下酒窖的内情,并不反对安娜同去。

    由桑迟背人却不必。

    他们主人的态度摆在那里,劳累她说不定也会被责问,干脆一人抬起安娜一只胳膊,在后面跟着送她们下酒窖。

    庄园的地下酒窖不小,除去酒架上搁置许多不同年份的好酒外,还有数个横置的巨大橡木酒桶,粗略估计,酒桶的半径就有一米。

    他们走到其中一个酒桶前,怀特太太难以控制激动的情绪,冲上前,在酒桶盖上短敲两下长敲三下,然后退开来等待。

    不一会儿,酒桶的盖子被人从内部推开——更准确说,这就是一扇掩人耳目的门。

    门内人身披纯白的长袍,宽大的兜帽遮去他大半面容。

    他看到桑迟后恍惚了一阵,连佝偻起的身体都挺直起来。

    良久,他重新弯下腰背,用沙哑的声音说:“牧者正在等待你们。”

    他口中这个“你们”不包括安娜和两个仆人。

    不过在桑迟提出必须带上安娜后,他没多考虑,主动担起背负安娜的差使,领路在前。

    酒桶后的通道格外长,且他们下了几次楼梯,说明目的地是比酒窖更深的地方。

    抵达终点,桑迟见到了其他白袍人。

    被他们围在正中间、手持一本白色硬皮书的人最是奇特,不仅衣着是白色,连头发都是白色,脸上还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面具。

    唯一的色彩是他从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那双灰色空洞眼眸。

    他注视着桑迟,他们注视着桑迟。

    桑迟畏惧得不敢动。

    他们应该是人类才对,哪怕信仰邪神,是精神状态异常的邪信徒,至少他们应该还是人类。

    然而在一片静谧中,这种注视不具备多少属于人的情绪,而是如同柔韧的丝线——

    接触、缠绕、包裹,密不透风地将她织入某种非人存在的视线中。

    祂注视着桑迟。

    好在这种诡谲的气氛被怀特太太打破。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对恢复青春的渴望过重,一时竟抗衡住来自本能的恐惧,上前问:“牧者,是我将她带到这里来的,我的贡献足够我获得主的恩赐吗?”

    沐浴过神恩的信众都会对金发碧眼的女人产生偏好,怀特太太搜罗过几个带给他们,得到了神影纹身,得到了进入庄园的邀请函。

    现在他们对桑迟表现得那么痴迷,证明桑迟比之前的女人价值更高,那她作为将桑迟带给牧者的贡献者,应该可以获得神赐吧。

    牧者听到她的话,玻璃珠般的眼球转了转,身上出现了一点儿人的活气:“哦,是的,足够,不止。”

    他双膝屈折,跪倒在地,纯白的面具贴合至地面,虔诚说道:“主在召唤她前往神国,我们获得了朝圣的机会,你要同去吗?”

    怀特太太意外于信徒竟然可以涉足神明的国度,这是她没有听说过的,不免生出几分忐忑。

    但听到其他白袍信徒纷纷附和着“朝圣”和“同去”,想起将近六十岁的奥德莉表现出的风韵,又不肯错失这个机会。

    面见主,她希望不但可以恢复青春,而且可以变得比年轻时更加美丽,让喜新厌旧的丈夫后悔莫及,痛哭流涕地恳求她的原谅。

    “我去,我要前往神国!”怀特太太急急回答。

    牧者直起身体,平淡地点头应好。

    随即,他用匕首割开自己的皮肤,其他白袍信徒也都照做。

    奇怪的是,从他们伤口中流出的并不是血液,而是如同活物般的白色菌丝。

    菌丝融入泥土,片刻后,地面在信众脚下裂开一个个看不见底的大洞,仿佛一张大口将他们一一吞噬,然后洞口重新合闭。

    怀特太太、安娜,依然注视着桑迟的信徒们都消失在桑迟眼前,小美人对这超出想象的场面接受不能。

    什么样的神国会存在于地下啊,无论东西方哪一边,神国都应该在天上,在云间才对啊,地下的不是地府冥渊吗?

    那里会存在多可怕的事物。

    她身体颤抖地盯着脚下,恐惧自己也会掉进突然出现的洞里。

    “这么怕吗……”牧者身上非人感变重,喃喃道,“那么换一种方式好了。”

    他使力切割下自己的左手手掌,依然没有一滴血——他的手掌竟也是由菌丝构成的。

    菌丝落地后开始重构,团团纠缠着织出一朵白色的云,簇拥到桑迟身前。

    牧者说:“坐下吧,不会受伤,很快就到了。”

    桑迟犹豫地坐下。

    菌丝构成的云朵微凉柔软,在与她的手指产生接触时,有一缕缠上来蹭了蹭。

    小美人惊讶地小小呀了一声,菌丝便乖觉地缩回云朵里。

    然后桑迟开始下落。

    原来不是地面裂开洞,而是牧者沟通菌丝通道连通到他们脚下。

    地下的菌丝网络不知铺设得多么广,但一定足够深,因为桑迟快速下落了有好一会儿,视野才重新变得开阔。

    她见到了牧者口中的神国。

    不是她害怕的扭曲、血腥与黑暗,没有怪物,入目是一片纯粹、安静的白色。

    桑迟有些茫然地想,虽然她不信他们的主,但如果是绘本上画出这样一个纯白的国度说是神国,她或许会相信。

    第14章

    到了地方,菌丝云朵扶她站起来,开始瓦解回归。

    不过也有一部分菌丝钻进她的袜口,把袜子卷下来一截,贴上她崴伤红肿的脚踝。

    在她白嫩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一阵,它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渗透进她的皮肤直接治好她的伤,最后只是如同膏药般覆盖住贴了一圈。

    菌丝凉凉的,倒是缓解了她脚踝肿胀发热的不适。

    桑迟打量周围,没看到那些白袍的邪信徒,也没看到怀特太太,只有安娜躺在旁边。

    安娜依然昏迷,好在呼吸平稳,不像有太大问题。

    然而不知道安娜什么时候会醒来,尝试与系统说话也没有得到回应,桑迟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她不喜欢这种孤独,蹲下身,尝试性地摸了摸脚踝处的菌丝膏药,菌丝立刻回应她,摸了摸她的掌心。

    触感像小猫咪用舌头舔。

    这么一想,桑迟就不太害怕它了。

    白色的、柔软的菌丝虽然带她来到这个古怪的神国,但应该不会伤害她吧。

    在其中一小缕菌丝得寸进尺牵绊住她的手指时,她没有把手抽离,由着它在自己食指上打出一个蝴蝶结。

    对称的,还挺好看。

    这时桑迟听到安娜轻轻呻/吟了一声。

    她连忙把袜子重新拉好,凑近到安娜身边。

    见她睁开了眼睛,便动作轻柔地扶她坐起身,紧张地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安娜不像她是坐云朵飘下来的,而是从洞里摔下来的,不知有没有摔伤哪里。

    “还好。”

    安娜试着活动手脚,缓过最开始的麻痹感,发现除了左腿小腿有点疼外,没有其他地方感到疼痛——她褪去过膝袜看了看,确定左腿也就是多了块淤青。

    想到自己昏迷前被怀特太太暗算的情形,她大致猜到淤青该是怀特太太的报复。

    好在这点小伤完全不碍事。

    检查完自己的情况,她抬眼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一看便震惊住了:“这、这是什么地方?”

    她以为她们应当会被关进监牢。

    毕竟她是受老爹托付,担风险来查探这处庄园的邪神信仰会不会危害到他们的社区的,既然被抓就有所觉悟,相关邪神和邪信徒,安娜已经对监牢的恶劣程度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入眼的广阔纯白世界,还是超出了她的认知。

    “是在地下,我亲眼看到地面开了洞,你们掉进去。”桑迟不太确定地说,“听那个打扮古怪的人说这里是什么主的神国,别的我也不知道。”

    “那不是主,就是个邪神,你不要听信他们那一套。”安娜怕她被蛊惑心智,急切地否定了她的说法。

    但掀起眼皮,再看一看四周诡异的白,一时间也没有太深的底气继续说下去。

    管祂是什么,连独属于祂的国度都能开辟,不是她们普通人能应付的,能逃离就很好了。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握实拳头站起身,说:“无论如何,我们得找找看有没有回去的路,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至少先找到食水度日,等待救援。”

    照桑迟所说,她们正在地下,如果没有出口,凭她们两人,想要回到地面怕是不可能。

    至于救援,沦落到这种鬼地方,真的能等到救援吗?

    安娜其实内心忐忑,却怕自己一旦露怯,会惹得柔弱的小美人愈发不安,因而勉力显出自己的可靠,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我们俩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

    她们寻了个方向,一边观察一边警惕地行走,发现这个纯白世界的布局和地上城市没有太大区别。

    平坦的街道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

    虽然店铺的门打不开,没法入内查看,但是外在细节都很还原。

    甚至在转过一个弯后,安娜还从一家店铺的招牌形状上窥出熟悉感。

    在直觉作用下,她走上前,仔细用视线描摹白色招牌上的凸起痕迹。

    成功辨出那几个字,安娜简直难以置信——这就是她熟悉的店铺名!

    她心中浮起一个猜测,为了确定,牵着桑迟向一个方向小跑而去,果然不久就看到了公园广场和喷泉装饰的纯白版本。

    难道所谓的地下神国是整个复刻洛华达吗?

    这有什么意义啊,难道因为邪信徒多是聚集在洛华达,好让他们宾至如归吗?

    可是都神国了,有本事做出纯白之国,可以建电影里那种恢弘天堂嘛,复刻出来一个洛华达简直像是没上色的模型坯。

    一直没遇到危险,安娜的警惕性降低了不少,没忍住回头把想法吐槽给桑迟听。

    桑迟却没法接她的调侃。

    经这阵跑动,她的脚踝即便有菌丝熨帖包裹,也针扎般的疼。

    为免安娜分心,她咬紧下唇忍住了疼,可要再露出个笑脸就难了。

    安娜这才注意到她行走不便,记起自己遭暗算时松手害她摔下来似乎崴伤了脚踝,赶紧按她坐在一边,作势蹲身要褪去她的袜子看看伤势情况。

    但在触碰到桑迟袜口之前,她便停下手,眼中出现少许迷茫,自语般低声道:“是伤得重,不能继续走路了。”

    “我们不是要找出口和食水吗,我没事的。”桑迟觉得只是行走的话,自己还可以坚持。

    安娜没应声。

    连公园的喷泉都只有底座没有水,她已经在怀疑这里存不存在食物和清水了。

    然而讲给桑迟听无用,安娜强行按捺下忧虑,转身背向她:“接下来都由我背你去找吧,这里没有药给你擦,再勉强你走,明天你就彻底没法动了。”

    桑迟没有立刻趴上安娜的背。

    安娜的体力虽然比她好,但再好的体力也是有限会耗空的,她就算帮不上忙,也不想当累赘。

    她摇头正要婉拒,忽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响动。

    两人朝声源处望去,看到神国的天空垂下一大团像是结了茧的菌丝。

    白色的巨茧落地,包裹茧内东西的菌丝纷纷抽离回天空,出现在桑迟和安娜眼前的——是放有各类商品的超市货架?

    接下来连续有数个大茧落地,货架在公园整齐摆开,琳琅满目的商品供她们随意挑选。

    见识这别开生面的过程,安娜瞠目结舌。

    等到一切回归安宁,她大着胆子上前查看货架。

    看清货架上贴的超市标名是她平日挺常去的一家,心情变得一言难尽。

    这里的天空依然属于地下,所以并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那些白色的菌丝把超市的商品连带货架一起抢劫,然后运到她们面前。

    当下的情形,容不得她深思能不能食用“赃物”,她眼神复杂地拿走一袋全麦面包和一瓶水,准备带到桑迟身边一起吃。

    刚转过身,她便看到一缕菌丝卷起货架上一瓶处理外伤的药雾喷剂,殷勤递到小美人身前。

    “谢谢你。”桑迟向它道谢,还捋了捋它,娇声娇气地夸道,“你好乖。”

    白色的菌丝被她触碰过的部分变成淡淡粉红色,也不叫桑迟接过药动手自己喷药了,羞羞答答地挤进她的袜口,露出脚踝,霸道地掀开覆盖其上的无用菌丝膏药,把药雾均匀喷涂在她的伤处。

    另外的菌丝晚了一步,干脆各自从货架卷来不同的食物和饮料供桑迟挑选。

    显得倒还算克制,没有拥堵争抢惊吓小美人,而是排队看她点头还是摇头。

    得不到她夸一句或主动触碰,能有机会蹭一蹭她的掌心也是好的。

    而被迫结束贴贴的菌丝膏药落到地上,立起来像是盯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自己能钻的空子了,才委屈地伏回去,无声无息地重组为神国的地面基石一部分。

    有点可爱,但也有点怪。

    坐到另一张白凳上吃面包的安娜面无表情地想,菌丝如果有自主意识,那她们踩过菌丝地面,坐着菌丝凳子,真的有点怪。

    她这样想着,仰首望向菌丝天空,忽然悚然意识到,如果四面八方一切事物都是由邪神的一部分构成,与其说她们身在宽广的邪神神国,不如说她们是在祂的腹腔中。

    迟来的恐惧感自尾椎骨攀至颈后,安娜全身寒毛直竖,有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间陡然炸开——她为什么现在才感到恐惧?

    她自小在各个街区与不同帮派的人厮混,的确比一般人胆大,却不至于连对非人存在都不知畏惧,何况是落进邪神的神国无路可出。

    身处险境保持冷静是好事,可在全然超出想象的险境里,冷静太过反而是一种异常。

    她怎么能毫无防备地吃菌丝送来的东西,甚至觉得菌丝可爱呢?

    她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

    安娜脸色惨白,额上冒出冷汗,猛地离开凳子上站了起来,把咬过几口的面包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都丢到地上。

    桑迟因她突然的动作微微睁大眼,奇怪地问:“安娜,你怎么了?”

    安娜一颗心剧烈跳动,想要高声大喊让桑迟不要亲近那些诡异的菌丝,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已经被邪神污染了。

    但她听到自己说:“没什么。”

    激烈的情绪被从身体里抽离,连带她刚才萌发的一系列想法都变得模糊。

    不再感到害怕和焦虑。

    沐在桑迟担忧的目光下,她甚至生出几分喜悦,看到组成地面的菌丝把遗弃的面包与矿泉水瓶吞没解决掉也不觉得奇怪,解释说:“我只是不想吃这些了而已。”

    桑迟担心她吃得太少,把菌丝给自己的一盒甜牛奶戳好吸管,问:“你不吃那些,牛奶喝不喝呢?”

    “喝的。”安娜拿走牛奶喝空,向小美人微笑道,“别担心我,迟迟可以慢慢吃。既然有食水了,一会儿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息就没问题了,离开的事慢慢想。”

    桑迟对安娜的提议没有意见,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她总是随遇而安。

    况且菌丝待她友善,比身披白袍的邪信徒或是脾性差的怀特太太都好。

    这个纯白的世界虽然与邪神有关,但在她看来美丽无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她并不排斥,只是需要在小世界规定的十日时限离开。

    还有几天,她不着急。

    要说她现在有什么可惦记的,除了联系不上系统,她还有些担心赫尔曼和约书亚发现自己从聚会上消失后会为自己着急。

    就算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意味着相处时待她的好是假的,她不辞而别,他们应当会寻找她吧。

    桑迟胡思乱想地跟着安娜来到休息的地方。

    这里分不清日夜,光源是天空菌丝散发的光,当她觉得困倦时,那些发光的菌丝便都黯淡下去。

    睡梦中,她感觉自己被轻柔地一层层包裹起来,耳边隐约听到风吟唱的声音。

    包得不算很紧,她不觉得难受,风声也没有很吵,不至于催她醒来。

    她一无所觉地沉溺黑甜梦境,朦胧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好像被身下柔软的床拥抱住了。

    桑迟迷糊地摸索到自己小腹上,抓起拥抱自己的床面银缎。

    类似布料的银缎从她指缝间顺滑地溜下。

    是菌丝。

    但无论是光华,还是触感都与之前不同,她可以清晰感受到生命力在其中流淌。

    她循着流淌的方向望向来源处,看到身侧一张类似王座的高背椅,她捏在手中的菌丝正是王座上那个人如瀑银发。

    银发白眸的青年原来一直注视着她,直到与她对视上,才预备开口说话。

    然而,伴随他唤起“迟迟”,还有许多属于不同男女的声音一齐合音念起她的昵称。

    他面露懊恼地看向那些声音的持有者,桑迟也同样看去。

    王座侧是他为她构筑的床铺,而王座长阶之下,众多白袍邪信徒正以同一个表情仰首静静回望她。

    第15章

    桑迟没想到才醒来就会面对这样的惊吓,长睫一颤,两颗大滴泪珠坠地。

    青年慌神,一时不知所措,想要措辞个最好的说法哄她别害怕,没有立刻开口。

    但阶下那些白袍信徒与他不同,痴望着她开始混乱地窃窃说话。

    桑迟勉强捡了几句不太颠三倒四的话听进耳朵里。

    “迟迟刚睡醒的样子真好看,要记下来,所有角度的都要记下来。”

    “哭得好可怜好可爱,眼泪好热好香,只尝到一点根本不够。”

    “不能叫她再伤心了——怎么哄她,怎么哄她,都没主意说怎么哄她吗,废物,都是废物。”

    一句话并不是由一个人完整说出来的。

    多是一人说了前半句,另一人自然地接后半句,拼凑起来听才能成一句话。

    往往说完以后,其他人还会抠出其中“记下来”、“好可爱”、“哄她”之类的字眼念。

    像是反复咀嚼,就能这些字眼中品到与她相关的甜味般。

    不同的人脸上,一模一样痴迷的表情,桑迟随便扫了一眼便觉得眼晕,不敢再看,啜泣着蜷起身子,垂头慢慢缩到角落。

    她没有看到安娜,处在独自一人的惊恐中,一时间竟忘记自己手中的菌丝其实属于她现在害怕的来源,反而因为菌丝昨日友好亲近的表现,当作救命稻草般握在手中,捂在胸口前。

    一部分垂落的菌丝落在她伶仃纤细的锁骨上。

    接触到馨香的、柔软的、温暖的肌肤,立刻叫嚣着渴望,蠢蠢欲动地想要钻入她的领口,或是与她散下的金灿发丝交缠。

    青年面颊上颜色渐深的红意泄露他的激动,一双白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涌动着想要突破限制生长出来,连带无暇的脸上都裂开一道伤口般的缝隙。

    不过看到小美人瑟瑟落泪,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还是合目下达否决的命令:“停止。”

    那些絮叨的邪信徒表情顿时归于空白,合目闭口。

    较活跃的几人则如同忽然断了电的机器,失去活气,突兀向后倒下去,无声无息地仰面躺倒在地面雪白的菌毯上。

    喋喋不休的讨论终结,出现在青年脸上的异样也恢复如初。

    然而坐在银白菌床正中的桑迟以为他出声同样是在警告自己。

    她看到阶下邪信徒们的下场,努力吸了吸鼻子,喉咙中溢出小小一声哭嗝,怯懦地停下哭泣,只有单薄的肩膀仍然在颤抖,潋滟水光的杏眸泪盈盈地望着他。

    她眼中湿润的恐惧于他如同焚身的焰火,他难以承受毁灭性的幻痛。

    带她转移地点又给她提供一夜安眠的菌床在他的意志下重新化为菌丝回归他,瞬息将可怜的小美人带入他的怀抱。

    “对不起,迟迟,我还没有学好怎么控制。”微凉的唇在她的额角亲了亲,他终于组织好语言,涩声交代自己的私心,“可我看到了你,想要触碰你,忍不住在还不熟练的时候带你来到我身边。”

    他表现出交流的意愿,稍稍溶解了桑迟的恐惧。

    银白色的美丽长发晃在她眼前,颜色与桑迟自己本来的发色一致。

    她坐在他的膝上,脑子清醒了些,意识到他的发丝就是她握在掌心的乖觉菌丝,有些迷惑,放开菌丝,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到他垂落的一缕发上。

    一旦他有异动,她就收回手。

    青年没有异动,或者说,被他囿于怀中的小美人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异动。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所有邪信徒的身体都诡异地抽搐起来,像是木偶的提线被牵扯得一团糟。

    王座也扭曲了一阵,冲她的方向出现大量可怖的锯齿状结构,不复精致华美。

    不过桑迟不知道。

    青年纵容她用小手抓着他的长发,甚至在她轻拉发丝时,顺从地依她的力道垂下头。

    雪色的睫羽下,纯洁无垢的平静白眸倒映她的面容,就算非人感很重,看起来也是美丽且无害的生物。

    因此她敢于说话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杀死那些人了吗?”

    “什么?”他慢慢眨眨眼,迟钝地明白她说的是那些倒下的邪信徒。

    他“喔”了一声,详尽地解释道:“不,我不杀人,我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来到这里,就快成为我了。我可以控制他们,只是还控制得不好。迟迟你不喜欢他们吵,不喜欢他们看,所以我暂时切断他们的感官反应,让他们不吵也不看了。”

    “成为你?”桑迟不理解他的用词,听得一头雾水。

    “嗯,成为我的眷属,我的子体,我的衍生,最后可以完全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是他们的菌主。”

    没有夸张夸耀自身为神而是自称为菌主的青年不吝解答她的疑惑。

    可要解释清楚很难,这些用词都不算太准确。

    他皱起眉,想到她对邪信徒的恐惧,怕坦诚后恐惧会转移到自己身上,试图做出切割。

    “他们是我,我却不是他们,迟迟不要怕我。虽然有的时候他们可以帮上我的忙,但太多的想法很烦,我不喜欢,也不想管他们,我一开始只是想要回收我分出的一部分,找到你。”

    埋首在听懵住的小美人颈侧,他记仇又委屈地低声喃语:“很过分,我分出的那一部分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拥有了和你共度的记忆,就一直违背我,不肯回归我。”

    桑迟依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正用不太灵光的小脑袋琢磨着,忽然听到一声女人极尖锐的喊叫声:“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声音遥遥听着有些耳熟。

    她怕是安娜,试着推了推菌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对方动作微顿,先控制住还在抽搐不停的邪信徒们,复原了王座,密不透风的拥抱才为她让开向外看的空间。

    近乎咆哮的女人自远跑近,坐直身子看过去的桑迟被吓唬得向后重新靠回菌主的胸膛。

    她知道菌主不是人而是邪神,可他的外在至少有个人模样,构造他内在的菌丝不伤害她,他又愿意好声好气和她说话,她其实不是很怕他了。

    那个正向他们这儿跑来的女人却不像人,看起来完全是个怪物——她的全身上下都长出了浓密的头发。

    奔跑时,可以在该是脸的部位看到她赤红得仿佛要流血的眼睛,不止一双,排布也不规律,粗粗一数,就数到了五个眼。

    她也不止两只手了,在胸侧和腰腹旁都多出了两只手。

    总计六只手胡乱挥舞着,一边奔跑一边试图拔掉覆盖在她体表的头发。

    不管不顾的巨力下,那些头发倒真的被扯去一把又一把。

    女人没有流血,但是扯掉的头发很快又会重新生长出来,她除了得到疼痛外,做的全是无用功。

    “为什么,我的贡献不是可以兑换任意神赐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骗子,恶魔!”她大声向王座上的菌主嘶吼。

    撇去音色中的疯狂,能判断出是怀特太太。

    她不在乎她痛斥的对象是她曾经笃信的邪神,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也不畏惧这强大的非人存在。

    毕竟她的虔诚来自于自身的欲望。

    因为见证邪神帮助奥德莉实现重现青春的愿望,所以愿意付出代价努力争取神赐,一旦愿望落空变成一场可怕噩梦,信仰便立刻转为仇恨。

    菌主面对她的斥喝,没有一丝情绪变化,连头都没有抬。

    他认真注视小美人被吓进他怀里,向自己寻求安慰的依赖模样,一直叫嚣的饥饿感得到满足,却还贪婪地渴求更多。

    因此,他没有让怀特太太闭上嘴,只是操控菌丝纠缠她的双腿,不许她继续靠近。

    银白色的菌丝圈住她的小腿向上攀织,隔着她的衣物慢慢描摹出她身体柔韧流畅的曲线。

    他在她耳边无声地叹息,他柔弱可怜的爱人,请多依赖他一些吧。

    ——你的信任和爱恋比阳光、水源和泥土更能滋养我壮大,当我侵蚀同化整个世界,就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不需要别人,我可以扮演你需要的任何角色,你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然而他对未来的美好畅想还是被迫中止了。

    怀特太太叫得累了,又被菌丝绊住无法上前闹,瞪着多只眼睛,愤怒地抓住遮蔽视线的头发定睛一看。

    看到了桑迟没有被遮住的白嫩小脚。

    鞋袜都在睡眠前褪去,相较高大银发青年显得身形娇小的小美人脚触不到地,没有着落感,只能弓起足背紧紧贴踩在菌主纯白的长袍上博一份安心。

    白与白相触,不同于白的颜色是她足趾指甲泛着珠光的柔粉色,以及肌肤下花枝般漫开血管的淡青色。

    怀特太太猜出这该是她为积攒贡献而献出的笨蛋小美人。

    她难以置信桑迟竟然可以肆意坐到邪神膝上,随之而来的怒气便都冲着无辜的小美人去了:“是你!桑迟,一定是你为了报复我,害我变成这样的!”

    熟悉的责难语气,让桑迟悟了这梦魇般的怪物是怀特太太。

    她勉强自己的视线向怀特太太飘了一下,又被吓了回来,脸重新埋进菌主胸口,闷声闷气地否定:“不是我,我没有害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菌主给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点头:“当然不是因为迟迟。”

    他屈尊看向责怪错人的怀特太太。

    他并不觉得她这副怪物的模样和她本身当初人类的模样有什么上下之分,只是单纯想摘掉扣在小美人头上的罪名,疑惑地反问:“这不是你自己希望实现的心愿吗?”

    见到他的脸,怀特太太忍不住惊叫出声:“阿德里安!你怎么会和阿德里安长得一模一样!”

    她之前与其他邪信徒朝圣面见他时,他还是没有人类形态的祂。

    在还仅有菌毯铺开的混沌环境里,雪白的巨茧刚刚模拟出一只白色的眼眸,意志无法用声音传达,语言直接钻进她的脑海:“你把她带给了我,是想要得到什么?”

    很邪神,在狂热的怀特太太看来,这种形态诡异的存在才是能赐予她奇迹的神明。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青春重现的要求,且得寸进尺地要求得到更多美丽。

    “你说的美丽,具体是什么?”祂问。

    怀特太太摸了摸自己稀疏枯败的头发,说:“更多富有光泽的头发。”

    想起年轻时丈夫夸耀自己有一双星辰在其中闪烁的眼眸,而如今照镜时眼睛混沌不堪,补充说:“还有明亮的眼睛。”

    然后她誓言般地欢喜道:“这次我一定紧紧抱住他,让他无法离开我。”

    “好。”祂应承下来。

    着急把自己塑形成桑迟好接受的模样,将她接来自己身边,祂匆匆向怀特太太许诺:“你醒来时,这些都会实现。”

    然后祂吩咐寄生怀特太太体内的菌丝在她昏迷时按照她的愿望改造她的身体,自己则一心一意给自己捏人,改造菌主之间。

    成功把小美人哄进自己怀里,他其实不太想为怀特太太已经实现的愿望费时间,但她的确有带桑迟来的大功劳,他还是决定解答一下售后问题。

    “更多富有光泽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他指了指遍布她体表的头发和脸上足有十个之多的眼睛,“对人类来说应该够多了。”

    “以你的力量,想要抱住成年男性无法离开你,两只手臂是不够的,六只的话勉强。”他皱了下眉,说,“不要贪心更多手了,人类的腿上也长手的话,行走会失去平衡。”

    “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还附赠了你足以活到人类寿数极限的健康,你身上的伤也都会在菌丝作用下快速愈合,你应该知足。”

    他给出结论,不希望她再打扰自己和桑迟,干脆把她送回地面。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长发被桑迟又一次拽住下拉,看到她面色苍白一片地问:“安娜呢,安娜没有向你许愿吧?”

    第16章

    菌主不具备人类拥有的观念和概念。

    这种拥有伟力又非人的存在,即便声称不杀人,对于人类而言也绝不意味良善。

    有怀特太太的可怖例子摆在前,已经证明了哪怕是来自于他的恩赐,同样有可能意味毁灭和绝望。

    一旦深想,足以令人恐慌地避之不及。

    可惜笨笨的小美人仅看到最表面的一层。

    她一心一意忧心安娜在两人分开的时候,由于迟迟无法离开这个世界而向菌主许愿,然后因为用词不够准确,像怀特太太那样变成怪物。

    “这里是你的国度,你应该知道安娜在哪儿吧。”桑迟仰起面,请求他提供信息。

    她醒来时没见到安娜便一直悬心,只是先前被邪信徒们的表现吓住了才没有提。

    现在觉得菌主对自己其实挺好说话,自然想确定同行的安娜平安无恙。

    然而菌主听她问起安娜的下落,却眼神飘忽,许久后才不得不诚实地轻轻“嗯”了一声。

    “你……你伤害她了吗?”桑迟因他明显心虚的表现面露迟疑,对他薄弱的信任有崩毁的倾向,胡思乱想他对安娜做了什么。

    他沉默得越久,想象的画面越糟糕,小美人抿起朱唇,晃着小脚慢慢挪动身体,想要从他膝上蹭下去。

    “不,我没有。”虽然在遍处菌丝的领域,即便离开他的怀抱,也并不意味真正的离开他,但菌主依然不肯看到她有远离的举动,长臂一展,把她重新抱回原位。

    在她逐渐失去信任的注视下,他终于盘算出一个听起来好些的说法,为自己话做注解:“不算是伤害……应该说是给了她一份见面礼?”

    安娜被他同化了。

    同化是他最基础的能力,哪怕他思绪沉入混沌也会本能地同化。

    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但顾虑桑迟有可能不喜欢,不敢解释得太具体。

    对于人类来说,同化算应该算礼物、算赐予吧,至少狂热崇信他的邪信徒们作为人类时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都希望更接近他们的神,经过多年努力,在菌主之间成功面见他时都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一部分,他看在他们将桑迟送来的功劳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同化了他们。

    不过安娜不一样。

    她排斥邪神,不是他的信徒,来到这里是意外,本来不在他同化的选项中——可她拥有桑迟朋友的身份。

    菌主想要得到她的身份,成为桑迟的朋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变成她。

    因此,从安娜进入他的国度始,人尚且处在昏迷中时,就在他的刻意而为下,通过呼吸和皮肤接触被动吸纳了不少肉眼不可见的菌孢子。

    孢子进入她的身体中,以血液为养分生长。

    然后,蔓延在血管的菌丝渗透改造安娜这个人,过程悄无声息,甚至在她初步转变成他的子体时都不一定能意识到她发生了改变。

    菌主成功拥有安娜一切的优先所有权,共享她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行为和思维也受他左右。

    在他尚且没有为自己塑形出人类形象的半日,他作为安娜得到与她笑语嫣然的机会,获知他们饥渴便按照安娜的记忆,席卷带来一部分人类需要的食水。

    “我能不能见见她?”桑迟问。想到他觉得怀特太太的怪物模样理所当然,她还是想要亲眼确认安娜平安无恙。

    菌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同意了。

    安娜的同化程度还不深,外表没有改变,在他放开操控的情况下,她的说话逻辑和语气也与她之前保持相同。

    他怀着侥幸心想,笨笨的小美人未必会发现安娜的不对劲。

    然而安娜走过来,方对桑迟露出个笑,还没有开口说话,她就觉出不对了。

    如果仅是在仍然诡异的环境下看到自己笑,还可以说她乐观。

    可见到雪发白眸不似人类的菌主,她没有半点异样反应,对阶下倒了一片的邪信徒也熟视无睹,就很不正常了。

    她蹙起眉,心情沉重地问:“你是不是动了安娜的脑子,把她变傻了?”

    “没有变傻。”菌主后知后觉自己的子体不会害怕自己的破绽,试探性问,“以后她就是我,不可以吗?”

    “不可以。”桑迟把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安娜变成菌主,那世界上不是没有安娜了?

    然而菌主不在乎世界上有没有安娜。

    他定下的宏伟目标是把除桑迟以外的人都同化成他,试图用好处说服她:“她仍然活着,如果你喜欢她,她可以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与你说笑,这不好吗?”

    但那样的话,陪在她身边的只是拥有安娜空洞躯壳的牵线傀儡,虽然没有失去生命但是失去了灵魂。

    桑迟的面颊被心焦焚出淡淡红色。

    她自知自己的口才不怎么样,抓住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握住,试图借由他对自己的重视,希望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是这样,你会因为想我陪着你,把我也变成你吗?”

    这是个很危险的假设。

    异常又美丽的白眸中翻涌起被他强行压制住的糟糕想法,眼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溃散为无数菌丝蜂拥向她、吞噬她。

    好在来自不同嗓音的疯狂喃语桑迟听不到,只是回荡在菌主的识海:“同化她……融为一体……永不会分离……”

    几个倒在地上的邪信徒伴随喃语声,眼神混沌地站了起来,提步想要迈向桑迟的方向。

    没走出几步,他们脚下的白色地面尽数化为陷落他们的沼泽,在桑迟发现前,无声吞噬掉他们的身影。

    菌主执起她的手贴到脸侧,原本垂落身周的发丝一圈圈绕在她的手腕,紧紧贴近她的肌肤。

    更多地汲取到她的温度,险些突破限制从他眼中长出的菌丝得到暂时的满足,再度回归沉寂。

    他凝视着桑迟纯净的双眸,叹息般警告道:“迟迟,不要挑唆我。”

    因为他真的有同化她的想法,不一定每次都能忍得住。

    她娇小身体里发着光的莹润灵魂,如同黑夜笼罩下无边荒野中忽然出现的一盏烛火,诱惑他不顾一切地奔赴。

    只是与飞蛾扑火不同,他是不灭的、无尽的,即便如飞蛾般遭受焚身之祸,结果也一定是火光湮灭。

    终于来到他面前的唯一的爱人,他不敢赌她消失的可能。

    话说出口后,桑迟被他陡然转变的气场骇住,意识到自己踩上了警戒线,该后退了。

    愚笨的小美人没有自保能力,在遇到危险时是知道该逃跑的,可这一回她没有退让的余地——一旦她逃开了,安娜就没彻底救了。

    咬了咬下唇,她努力按照菌主的思路去想,不再试图说服他,而是不太流畅地说谎:“我不想再和她做朋友,不想再见到她。如果你成为了她,我可能也不想再见到你。”

    菌主的表情和动作都因为她最后一句话僵住了,捧住她的脸与她对视,慌慌道:“不能不想见我,你把话收回去。”

    桑迟看出自己这番话有效了,坚定地说:“如果有一部分你是安娜,我就是会恨屋及乌,连你都不见。”

    她把头偏开,眼睛也闭上。

    菌主说他不杀人,安娜又不像怀特太太那样许了愿,只要他放弃同化她,应该能保住性命、不变成怪物,也维持自我吧。

    哦,对了,还得把安娜送回地面,安娜会来到菌主的世界都是因为她,她有责任把她平安送回去。

    菌主的视线投向被他待机不管的安娜身上,神情晦暗,沉默无言地思考如何处理安娜。

    桑迟偷偷眯眼瞧了瞧,觉得冷硬的话已经发挥足够效果了。

    于是主动投进他怀里,用服软的态度给出解决办法:“她救了我,为了了结她对我的恩情,你把她送回去吧,这样我就能完全不惦记她了。”

    “是这样吗?”菌主招架不住她的撒娇,有些晕乎。

    “就是这样。”小美人闭着眼点头。

    “好吧,那我拿走我想要的,送她离开。”菌主松了口,言语中却依然蕴含不祥的韵味。

    这回桑迟来不及问清他所谓拿走想要的是什么意思,他就直接动手了。

    菌丝在安娜的皮肤下开始快速游走,涌向她存储记忆的脑海,毫不犹豫截取掠走有桑迟出现其中的记忆。

    所幸这个过程极其迅速。

    安娜因无法承受的痛苦从昏茫中恢复清醒,痛呼声还没有出口,损伤的脑部神经就被菌丝修复如初,连带她曾经厮混街头与人争斗留下的暗伤和伤疤都被清除。

    这是菌主认为的公平,既然她不是他了,那么他拿走东西就该回予东西。

    然后她开始剧烈咳嗽,咳出了存在她身体内的白色菌丝。

    它们拥有了和桑迟的记忆,兴高采烈地扭来扭去,形成了不同形状的白花,在菌主的示意下才不甘不愿地融回地面。

    安娜停止了咳嗽。

    她视网膜中最后留存的景象是满目诡谲的白色中,鲜活美丽不似存在这片空间的金发碧眼小美人从高大银发青年膝上坐直身子,伸出手来向她挥了挥作别。

    她的瞳孔放大,迅速跳动的心脏提示她现在有什么必须说出口的话。

    可她连如何称呼小美人都不记得了,只有身体残余的本能指挥泪腺工作流下眼泪,连“再见”都没说出口,周围菌丝已经将她包裹成茧,运往地面,就此远离不想再见到她的桑迟。

    桑迟的目的达成了,目送她消失,松了口气。

    回看菌主,想起先前怀特太太说他和阿德里安长相一模一样,她问:“你同化了我的丈夫吗?”

    第17章

    桑迟在系统为她作弊创造出的世界中,见过自己在这个小世界的丈夫。

    虽然那时候没有看到脸,也不知道名字,但有安娜说阿德里安是她的丈夫,又有怀特太太惊怒之下叫破菌主长相与阿德里安相同,不难辨出菌主与她至今未归家的丈夫有不菲关联。

    结合菌主的能力,她怀疑他同化了阿德里安,合情合理。

    他能将安娜的记忆取走,同化阿德里安后用他的脸也说得通。

    然而菌主听到她的提问后却表现出极深的委屈,纠正道:“不,不是我同化他,是他在失去人类躯壳后只能回归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

    他对人类其实没有太大兴趣。

    盘踞于地下深层的非人之物,菌丝的根基在地下,去往属于人类的地上世界会处处受限,自然无意涉足。

    况且祂之前绝大部分时候都处在混沌而痴愚的沉眠状态,由本能主导。

    不过,偶尔的,祂的梦会与人类产生交汇。

    那部分在幻梦境踏入祂领域中的人类,有的会将祂当做一场梦魇,在梦的保护机制下,醒来不久就会遗忘细节,只当做了一个记不清的噩梦。

    而有一部分本身就在追逐寻觅邪神存在的,则会将梦见祂当作神启,醒来后自发成为祂的信徒,举办各种仪式希冀再度见到祂。

    人类通常难以理解有地面下庞大到难以理解的菌丝网络,所以他们盲人摸象般把在黑沉梦境中见到的一部分扭曲菌丝当作祂的本体,认为祂是地下的蛇蟒之神,以黑蛇印记开辟教派。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中,邪信徒们都以他们自拟的邪典祭祀,觉得人是献给祂的最高规格祭品,自发地用同胞的鲜血与生命作为献给祂的燔祭。

    祂不在乎人类的祭祀,虽然他们的信仰对祂有好处,但被吵醒的感觉不太美妙。

    不过有时从沉眠中苏醒一瞬,自浑噩中判断他们为自己准备了人类的空壳作为礼物,祂倒也不吝投桃报李地升上一缕菌丝随机发放给邪信徒。

    进入人类身体的菌丝可以依照邪信徒的意愿吞噬老化或病变的器官,取代它们供应人体存活,于人类而言,就是恢复青春和治愈病症。

    当然,也可以像对待怀特太太那样把人类变成怪物。

    如果人类要求的不仅是复原他们以前的最佳状态,那么菌丝会随意生长,有可能为人类造出不该存在的更多手脚鼻目嘴耳,也有可能在错误的位置长东西。

    祂不知道人类与怪物的区别,也不感兴趣,给予的是神恩还是神罚,解释权总在人类的牧者口中。

    谁知因为有赏有罚,恩威并济,信仰祂的教派倒因此越发壮大。

    不过祂不关心崇信自己的邪信徒如何,直到祂忽然产生自己命定爱人诞生在人类中的预感。

    苏醒庞大的菌丝网络本体很麻烦,地上世界也不适合祂本体行动,祂干脆匆匆切割了自己的一部分,借由人类燔祭的已死男孩身躯降临人世。

    切割出去的那部分,身负的使命是寻觅爱人。

    找到她之后便可以沟通本体回归,迎她来到祂的国度。

    然而祂遭到了自己的背叛。

    这种背叛就像人类的双手不再听从大脑控制,而是忽然挥拳打向自己的脸一样可笑。

    被切割出来的,活在地面上的祂拥有了阿德里安的名字,也在不久后与她相遇,却因为在人类躯壳中拥有了人类的认知,认为地下之国不适合娇弱的爱人生活。

    因此,阿德里安宁可一次又一次地蒙蔽不清醒的本体说没有找到她,以人类的身份和她拥有了一个家,并以人类的方式学习工作、赚钱养家。

    桑迟听他讲述,不太有实感。

    进入这个小世界时,她只以为丈夫是给自己身份安排的设定。

    她进入无限世界之前自然没有丈夫,仅知道丈夫该是合理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

    在家里寻找线索,看到冰箱上便利贴殷切关心、无微不至的留言时,才感受到来自丈夫的爱,隐约对丈夫有具体的概念,为了回应情谊,做了一碗面。

    就是做出来的面被那时自称是丈夫的赫尔曼吃了。

    而且她后来在系统帮助下经历丈夫的过往,也没能成功分辨出赫尔曼与约书亚皆不是青梅竹马缔结婚姻的丈夫。

    想到这儿,她不禁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对阿德里安亏欠良多。

    既然菌主和阿德里安出自本源,这份亏欠就该赔付给他。

    小美人因为菌主待安娜的残酷态度而生出的畏惧心淡了。

    谁都可以怕他,可她知道他爱他,不该怕。

    桑迟捋了捋他手感极佳的银发,觉得自己该对丈夫有更深了解,因而温声说:“我其实不记得阿德里安的很多事了,你能和我说说吗?”

    菌主抿唇。

    他不大想讲往事。

    主要是他和阿德里安虽然的确不分彼此,但是阿德里安哪怕是回归之后,也私心作祟把相关妻子的具体记忆封存不许他看。

    越是与妻子亲近的记忆,封印得越严实,他只窥见些碎片,没多少能讲的。

    更可气的是他们本属一体,没有高低上下之分,他至今没法像对待安娜那样强行解包拆出记忆。

    在阿德里安回归后的一段时间,因为阿德里安故意为之,他仍然处在混沌,没有发觉古怪。

    接收到阿德里安的执念,循邪信徒们的信仰形态降临,神念游离地去到有桑迟在的家,都因为沉眠状态的痴愚没能认出最重要的爱人,反而陷在一碗出自她手的面上。

    还没吃到。

    被仇恨驱使展开报复,甚至差点把桑迟伤到,他现在犹存后怕心,不敢说出来叫她知道自己是幕后黑手。

    不过在他怀里的桑迟期待地仰面看着他,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像话,只好挑挑拣拣自己知道的说:“阿德里安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离开你,消失时都骗你说出差,你应该不知道真实原委吧。”

    桑迟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嗯”了一声。

    笨蛋小美人明明先前听到丈夫不是人就该有所怀疑,可直到这会儿被点破才知道丈夫离家另有缘故,忐忑地问:“他不是去干坏事吧?”

    被骗就被骗吧,她知道自己笨,要不然赫尔曼和约书亚之前不会简单骗住她,多一个阿德里安更早骗住她也不出奇,她都生不出气了。

    “不是。”菌主解释道,“他用死去男孩的身体早早认识了你,死人的身体却无法生长。他为了长大,得从我这儿接收新的菌丝。特意学生物,学人体构造,就是为了像人类一样循序渐进地长大,不露破绽。等长成年以后不用继续长了,地面供给身体的营养不足,体内菌丝活力殆尽,也得回归我,用新的菌丝捏新身体。”

    本来是沟通地面下本体,一瞬间就能完成的事。

    然而阿德里安不肯叫本体知道桑迟的存在。

    为了瞒天过海,他每次都会认真剔除旧菌丝上相关桑迟的信息,他回归菌丝网络后,都会挑细枝末节、本体不常使用的菌丝换新。

    具备少许自我意识的菌丝经过清理其实也不至于把桑迟全忘了,但都按照阿德里安的想法,默契地向本体隐瞒已经找到桑迟的事,齐齐当了背叛者,只让本体在繁杂梦中窥见金发碧眼小美人的虚幻之影。

    菌主皱起眉,困惑地道出怀疑:“局限在人类形态或许会让我中咒变得不像自己,否则这些年菌丝换新阿德里安无数次,总该有传达消息给我的菌丝。”

    心中有这个怀疑在,就算是见桑迟,他也没有连发色发型都变化得与阿德里安相同,仅是用了同一张脸,保留了其他非人感。

    “那……那阿德里安这次外出没有回来,是因为改变主意决定回归你,要我来地下生活了吗?”桑迟问。

    “不,是因为他玩脱了,把他的新身体玩毁了。”

    菌主嘲讽着违背自己的分身:“本来我们就没有杀伤力,他还为了日常也像人,把人类孱弱的身体内脏都完美模拟出来,连血液都复原,导致自愈力和人类一样,也会像人类一样受伤、死亡了。”

    瞒着本体更换新身体,结果是阿德里安每次重回地面,都无法确定会身在何方。

    这回就不幸出现在赫尔曼和约书亚的狩猎场,属于死亡的劫难到了。

    尸体埋入土中,即便阿德里安不想回归也会被感应到的本体带走吸收。

    “不要谈我的分身了,他是个蠢货。”菌主试图终结有关阿德里安的话题,因为桑迟如果问起夫妻日常,他答不上来。

    桑迟有些失神,心尖怅然感挥之不去:“所以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被杀死了回不来?”

    菌主准备诚实说不是,到底阿德里安是菌丝拟态,并非人类,菌的再生能力强,没有被杀死这一说。

    可想了想,开口时他还是站在分身的立场道:“对,他不回去找你,是因为作为人类的他死了。”

    他不像分身学人类能阴谋算计自己本体那一套,他顺应的是自己对爱人贪婪的天性。

    能够博取桑迟怜悯的机会,他为什么不要呢?

    反正他说的这句话也不算假话。

    “是谁杀了他?”桑迟脑海浮现出赫尔曼与约书亚的身影,他们都试图伪装成她的丈夫,应该就是知道不会被死人拆穿——是他们杀死了阿德里安吗?

    菌主正要说话,忽然如有所感地偏脸看向一个方向,脸上属于人类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有人闯进来了。”

    第18章

    桑迟向菌主望去的方向一看,看到拽着菌丝落地的熟悉身影,单看神情便判断出是双生子中的谁,愕然低声自语:“赫尔曼?他怎么来这里的……”

    她刚被怀特太太逮住带往邪信徒们的祭祀场合时,还暗暗想过赫尔曼与约书亚会不会发现她离开了厅室,来寻找她、解救她。

    等到和安娜一起落入这由菌丝构成的地下之国,一直没找到出口,反倒不是那么期待救援了——怕来救的人同样困在这儿出不去。

    不过眼看赫尔曼为救自己涉险出现在这里,她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别看他。”菌主察觉桑迟倾身看向赫尔曼,披散的银发如帷幕般扬起挡住她的视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第一眼没有认出赫尔曼。

    从混乱无边界的记忆中翻找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出现在他与桑迟家中的男人。

    篡夺了他丈夫的身份,欺骗他分辨不出人的妻子亲昵,还夺走了妻子为他准备的食物。

    他操纵菌丝在地面追杀过赫尔曼却没杀死,没想到他竟还敢到地下自己的领域来夺桑迟。

    这一桩桩、一件件飘在记忆识海不想起时没什么,一经摆到眼前,便如现在重新经历过一遍,新仇旧恨引发的疯狂奔腾如潮,想要化作实体展开报复。

    菌主的胸腔部分裂开了一个口,其内菌丝试图顶破衣衫布料,却在注意到动静的小美人垂目看来时停住,然后迅速缩回去,恢复如常。

    比起向赫尔曼报仇,保持基本的人类外表,避免吓到桑迟更重要。

    理智较疯狂占据上风,他思绪平复,觉察出赫尔曼的不对劲。

    赫尔曼自踏足菌丝地面,就面色难看地保持沉默。

    菌主长睫颤动,察觉到了原因,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向他:“你被菌丝寄生了?”

    菌丝帷幕不会遮蔽他,他认真地观察赫尔曼的情况。

    他自知自己的菌丝同化能力强,但寄生能力不太行。

    除了本身敞开心神接受寄生的邪信徒外,其他人在有所防护的情况下很容易寄生失败,尤其是在地上世界,菌丝远离本体能力弱化,寄生普通人都不易。

    之所以能够寄生安娜,是因为趁她昏迷时填入了大量孢子,这儿又是他的领域,菌丝无处不在。

    至于赫尔曼,他尚且不清醒的时候为了报复就试过用菌丝同化了,哪怕是最开始赫尔曼没防备的情况下都没法成功,否则他根本无需着手其他办法弄死他。

    这回菌丝成功寄生赫尔曼却不是他的命令——是他自己主动植种的菌丝?

    “不感染你的菌丝,怎么找到你这鬼地方。”

    赫尔曼的太阳穴一阵阵针扎般抽疼,反而在疼痛作用下牵扯唇角露出个桀骜的笑,抬手用匕首快准狠地在自己左上臂处划了深深一道。

    鲜红的血液涌出,他无所谓地并指探入伤口里,摸索着夹住其中白色菌丝的一端,硬是把那段菌丝扯了出来弃在地上。

    “真烦啊,还把不杀人的念头往我脑子里塞,你这怪物又不是真把人命当回事,要劝我向善,先把迟迟还给我,她教我才听。”

    他嘴中嘲讽着,眸色却晦暗深沉,清楚感知到植种的菌丝已经在血管中绵延生长,不好解决。

    抽出一段菌丝,仅是去除最限制他的镣铐,要自由行动却还不行,要不然也不会站立原地和菌主废话了。

    菌主并不理他说的话。

    他不亲自杀人,不意味没法让赫尔曼死,面无表情地控制赫尔曼体内剩余的菌丝用他手中匕首往致命的心脏处捅。

    没成功,赫尔曼仅是手指动了动,攥紧了匕首柄。

    菌主的困惑愈深。

    赫尔曼看起来是个人类,可实际接触,与普通人类有很大不同。

    难以寄生,没法被他完全同化,自行植种菌丝竟然能联系他的菌丝网络追进他的国,虽然有他心神都放在桑迟身上大意了的缘故,但也足够奇怪了。

    现在强行抗衡住他对菌丝的操控,也只是脏器轻微损伤,口中被逼出一口血,倒是又连带吐出不少菌丝,让他的控制力减弱。

    赫尔曼身上松快不少,体力恢复到足以行动的程度,便一边大步向菌主与桑迟走来,一边笑着向他道谢:“这就痛快地一刀宰了你当谢礼。”

    菌丝帷幕挡在中间,他看不到桑迟,口齿间满满他自己鲜血的腥甜味,心中混杂烦躁感的杀意根本按捺不住。

    菌主本身没有攻击手段,要对付他,只好操纵傀儡般支使邪信徒们去拦。

    然而他没有战斗经验,受他操纵的邪信徒们唯一的优势只是不知疼痛害怕,勉强纠缠状态不佳的赫尔曼停下脚步。

    可一旦邪信徒们被卸去四肢、割去头颅,就连阻挡赫尔曼都做不到了,就算强迫着他们的头颅用牙齿咬,也会在咬到之前被当足球般一脚踢开。

    被菌主摁在怀里的桑迟却看不到外面其实是赫尔曼占上风。

    她也不知道赫尔曼多能打,印象深刻的只有菌主把怀特太太变成怪物又控制安娜的情形。

    听到外面可怕动静,鼻子闻到血的味道,她睫羽直颤,怕来救自己的赫尔曼敌不过那么多人遭殃受害,连忙求情道:“停手吧,他只是想救我。”

    菌主除去先前忽然记起仇时激动过,之后都神情淡淡。

    就算赫尔曼真突破阻碍过来把桑迟抢走,在他有意控制菌丝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法离开这里。

    哪怕一时敌不过被拆了身体,他也可以恢复。

    慢慢把邪信徒们拼起来重新充当战力,总能有耗尽赫尔曼体力,把桑迟接回来的时候。

    他还是有耐心的。

    可是桑迟对赫尔曼的担忧刺疼了他。

    周遭的菌丝因他动摇都有不稳定的倾向,他涩声问:“迟迟要我停手,是希望他杀了我吗?”

    菌主没有死的概念,哪怕身为人类的他死过一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分身回归本体。

    但现在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会因为小美人给出肯定答案而死过去。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单是想象,他就觉得空、冷。

    他回忆起他在扩张菌网时,曾经于寒冬接触到结冰的地下湖,冰面比起矿脉宝石更加清透无暇,他动了收藏的想法,取走大块储藏,却在入夏后留不住。

    菌丝茧仍然保持包裹冷莹的冰晶时的形状,但他知道里面空了。

    淅淅沥沥的水融入土壤,是能够滋润他生长的成分,只是他没有心思吸收,他想,他喜欢冰的那一部分或许和冰一起消失了。

    他不喜欢那种失去的感觉,明明他是不死的存在。

    于是他切割掉与冰相关的菌丝,再也不往冬日结冰的地下湖扩张。

    现在他的全部都爱桑迟,如果她要他死在赫尔曼手里,他该不该同意割舍掉自己的全部,再也不从沉眠中醒来?

    “因为我不再像人类,所以你不爱我,也不要我了吗。”菌主低声推测,“如果我能重新模拟出阿德里安的形态,你会仍然把我当丈夫吗?”

    完整变成人类,有可能导致他像阿德里安的背叛一样异常,一旦受人类的致命伤也难以简单恢复,可和被桑迟放弃的虚无感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桑迟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双美丽的白眸中蕴满的情绪,是与人类相似的伤心。

    她想起在系统模拟出的婚礼最后,看不清面容的丈夫不安地向她确认,是不是他改变模样,她对他的爱就会消失。

    异于人类的菌丝生物,即便在信徒们口中拥有神明的伟力,也还是会为失去娇弱妻子的爱而忧心忡忡。

    桑迟心软了。

    其实争斗的两方她都在意。

    不希望赫尔曼受伤,也并不是希望菌主死在赫尔曼手上。

    是不是人类在她看来区别不大,人类有会伤害她的,非人类并非都对她不好。

    可她的回答没来得及说出口。

    薄薄的帷幕如同纸般被划开,菌主由菌丝构成的身体着实脆弱,毫无反抗力地轻易被赫尔曼的匕首拆解,扔了一地。

    没有见血,不算太吓人,四散的残肢融于菌毯地面,静静地陷下去消失无踪。

    赫尔曼把匕首往腰间别好,手臂穿过桑迟的膝弯把小美人一把托抱起:“我们换个地方,这鬼东西死在这儿多半也会复生在这儿。”

    他托研究室研究过菌丝,发现它的活性惊人,哪怕切碎成齑粉,给予一定营养就会重组回原样。

    由菌丝构成的怪物杀得这么容易,多半不是被他切碎便彻底死了的,虽说别处不见得安全,但总比留在这儿要好。

    “等等……”桑迟想要去看看菌主的情况,但一侧目看到赫尔曼血迹斑斑的衣服,又不忍心挣扎碰疼了他,只得软声请求,“他很好说话的,没有必要这样,我可以好好和他说。”

    赫尔曼面色不好,不仅因为菌丝寄生和失血,还因为他在桑迟失踪后就没好好休息过,眼下显出淡青。

    他的情绪也濒临极限,吸了口气缓过口出恶言的冲动,问:“它把你拉进这里,不可能好说话到放你走,迟迟难道想永远和怪物在一起?”

    怪物两个字刺耳,桑迟想要赫尔曼换个称呼,却因为“永远”忽然陷入沉默。

    她在这个小世界仅有十天的时间,和谁都保证不了永远,她再为他们心软也总是要走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问。

    “四月二十七日,这里分不清日夜,我来的时候快到晚上了,应该马上就四月二十八日了。”

    进入这个世界是四月二十二日,第十天是五月一日,她最多还有四天。

    第19章

    桑迟还是离开了赫尔曼的怀抱。

    被操控的邪信徒们没对赫尔曼造成多大伤害,但他自己用匕首割出的伤很重。

    尤其是抱起她时,手臂一发力,方止住血的伤口便二度崩裂开。

    他倒硬气得很,哼都没哼一声,抱着惦念了两日的小美人,眉宇间阴鸷散去,连唇边都含了几分笑,闲庭信步不似走在怪异的菌丝世界,而是自家宅院。

    桑迟心思全放在想自己需得离开这个小世界的事上。

    直到指尖触到赫尔曼外衣布料漫开血迹的温热濡湿,才发觉他的伤加重了,连忙轻呼他放下自己。

    她落地站稳,凑上前看到他上臂的狰狞伤口,面色一白,下意识撇开眼,思及他如果不为救自己也不会受伤,又目移回来。

    赫尔曼瞧她为自己紧张又心惊的模样,很是受用。

    他抬起手,像是捏小猫脑袋一样把她转向面对自己:“怕就别看,你看也看不好。反正是我自己下的手,没伤筋骨,皮外伤而已,回去养几天就好。”

    “这儿可能没有出口。”桑迟看了看菌丝铺就的天幕与地面,咬了咬唇,说,“你还是让我和阿德里安好好说,把你送回去吧。”

    赫尔曼听懂她的意思,面上的笑意消失一空,眼中翻起些浓重的煞气:“你什么意思,我回去,把你留在这儿?你不会被那个怪物洗脑了吧。”

    “没有,你也别叫阿德里安怪物了,他……”桑迟犹豫了一下,觉得面对赴险来救自己的赫尔曼这么说有点心虚,顿了顿,还是小声道,“我都知道了,他才是我的丈夫。”

    不必她说,赫尔曼比她更早知道她亡夫死后变成怪物,甚至想在她知道之前解决掉阿德里安,让她再也无从得知。

    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

    他不比约书亚巧舌如簧,现在又被未从身体内抽离的菌丝搅得心烦意乱,懒得编扯一堆谎话再次蒙蔽她。

    因此冷声问:“所以呢?就因为它是你丈夫,所以哪怕知道它是怪物,你也决定和它在这里不见天日地生活下去吗?”

    越问到后面,他越抑不住恼意,只当桑迟对她的那些笑语娇痴只为他占去的丈夫身份,半点不为他这个人,心尖一时颤得发疼,狠咬了咬舌尖以痛止痛:“我来救你,是不是反而打扰你和丈夫团圆?”

    桑迟被他一连串话问得懵然失语。

    其实于她而言,没有完整经历过青梅竹马到相濡以沫,赫尔曼、约书亚或阿德里安都仅几日相处的时间,谁是丈夫只是涉及她任务的答案。

    他们都待她好,认真算下来,她对他们任一都没有偏心。

    就是被另两人骗得晕头转向,接连认错丈夫,面对阿德里安时更多一分愧疚。

    但惹赫尔曼生气也不好。

    她想他走,是觉得他们一起困在这儿,耽误治他身上的伤。

    反正阿德里安待她不差,她可以在剩下时间里尝试说服阿德里安放自己走,就算成功不了,至少先保赫尔曼平安。

    这些心里话搅在一起,难以措辞一股脑倒出来,她好不容易整理好头绪,红唇微启要劝他先别生气,就被他一把捞回怀里吻住。

    想说的话都被嚼碎吞去了,她的脑子也因骤然缺氧成了一团浆糊,勉强记得他左臂伤得厉害,没有撑到他的伤处,只是伏在他胸口喘息。

    “不听你说气人的话了,我就不该问你。”赫尔曼略粗糙的指腹使力抹去她唇角晶莹的水渍,看着娇嫩肌肤上自己摩擦出淡淡红迹,眸色深深显见火气未消,却没了刚才的郁结。

    他想通了,心中气极,反而笑道:“不要我救刚好,我本来就不习惯救人。迟迟想当怪物的妻子还是想当我的嫂子都没关系,无论你在谁身边,我都会把你抢走,强取豪夺说不定更适合我,比较刺激,我就喜欢刺激的。”

    桑迟泪湿了双眼,但也不是第一次被赫尔曼重重亲了,她依然没意识到面临失去主人威胁的兽有多危险,还细细呜咽着不许他说怪话。

    哪知赫尔曼这回是说真的。

    他解下她卫衣上粉红色的软绸抽带,开口同从前哄她的语气相似,内容却截然不同:“我现在真的很生气,不想听你说话,迟迟你自己咬住绸带,我轻些绑好不好。”

    桑迟愣愣看他手上的绸带,继而不可思议地看他。

    “乖一点。”他捏住她的下巴,无需多大力,一个巧劲就迫她张了口。

    被他纠缠得微肿的红舌可怜兮兮吐出小尖,因不适应绸带的压迫翘了翘,却如陷在罗网的漂亮红色小鱼,无法挣脱,只是洇出绸带一截深色。

    赫尔曼仔细把绸带系在她脑后,整理好她的长发,欣赏了一会儿她泪眼瞪着自己的模样,好心情地揉揉她的发顶:“迟迟,你看,不愿意当我的妻子,就只能当被我抢的战利品了。不太舒服对不对,你再好好想一想。”

    他的余光扫到角落处开始异动的菌丝,不再停留菌主之间附近和她废话,一把抱起呆住的小美人,大步离开。

    离开并不是随便挑一个方向乱走。

    他单手抱她,另一只手自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机器看了看,然后径直往上面红点闪烁的西南去。

    桑迟没想到他会绑自己嘴,正生闷气,可注意到他拿出的奇怪机器又不由好奇。

    “想知道这是什么?”

    听不到她提阿德里安那个怪物,赫尔曼的心情好转不少。

    发现她扭身看的小动作,他一边走一边解释:“你忽然不见,但守在庄园周围的人都没见你出去,我和约书亚就抓了庄园主和另外一个邪信徒,使了点手段问,找到了不剩人在的祭祀场,没见到你这笨蛋的尸体,算是不好不坏的发现。”

    他说话时,地面的菌丝不时想要缠住他,可几丝几缕的菌丝显然不够坚韧,无需利器就在他行走间断裂开。

    况且菌主自身没重构完成,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凭思维简单的它们,即便真成气候也难以牵绊他的脚步。

    随着越远离菌主之间,菌丝越是无力,赫尔曼走得越快:“幸而线索没断,从那两个废物口中问不出你的具体下落,但邪信徒们互相之间能感知到一点对方的方位,其他邪信徒都到地下了,便猜你应该和他们一样下到地下了。”

    庄园主死在刑讯了,被抓的那个女邪信徒受刑轻些,装了一阵虚弱,到祭祀场后博了一把呼唤他们的主,在他们面前裂洞消失,进一步确认了他们的猜想。

    “这里没出口无所谓,约书亚在上面用探地雷达稳扎稳打搞通道呢。一码归一码,他能力还是靠谱的,他要连通通道接你不难,我是怕你被邪信徒吓疯或者吓死,先下来陪陪你。”

    赫尔曼轻描淡写地讲,略过他自己为了用邪信徒的办法下来菌丝世界而在身体植种菌丝是多疯狂危险的行为。

    说到陪她,他忽然想起什么,把她放了下来。

    他解开了绑住她口舌的绸带,唇角被勒红险些破皮的小美人清了清嗓子正要指摘他过分,就见他取出大衣内侧口袋装的苹果和几块巧克力:“这里没有食物和水吧,你吃完再说。”

    红彤彤的苹果在桑迟手心沁着凉意,她发作不出来了——赫尔曼奋不顾身来救她,还考虑到她会不会渴会不会饿,她见面就把他往回赶好像更过分。

    “这时候就别娇气让我给你削皮了吧,反正是洗干净了带下来的。”赫尔曼误会了她没有对苹果下口的沉默,“我的匕首砍那么多菌丝,要是削皮不慎把菌粘到苹果上被你吃下去,你变成被控制的笨蛋就完蛋。”

    桑迟觉得不会。

    菌主如果想的话用菌丝寄生安娜时就寄生她了,虽然他说他动过念头,但到底没那么做,现在应该也不会。

    不过想到赫尔曼有多排斥她提及阿德里安,她没把推测说出来,安静地吃掉了苹果,把巧克力都还给了赫尔曼:“我只有一点渴,不觉得饿,你吃吧。”

    赫尔曼眉峰微耸:“你来这应该有两天了,再是胃口小,也不可能不觉得饿吧。”

    他执起她的手腕,手指按在她淡青的血管上,都在考虑要不要浅浅割一道伤口看看她是不是被菌丝寄生却不自知了。

    在把想法付之行动前,他的疑惑就解开了。

    难以形成规模阻挡他的菌丝竟然耗气力结了个茧,把一瓶矿泉水、一罐果汁和一盒牛奶裹起来运到桑迟旁边,然后颜色变得黯淡灰白垂倒,连沉入地面都做不到。

    “喔。”赫尔曼看到这些包装完好、日期很新的饮品,大致猜到是菌主为桑迟特意去地上人类的超市弄来了食品和饮料。

    之前她应该就吃过了,所以不饿。

    他神色不明,讥诮道:“倒是真有那么点儿智慧,没了人类的壳子变回怪物,知道继续用你你丈夫的脸,还会耍这种小手段讨你欢心,不玩直接洗脑那一套,专工心计。”

    桑迟正蹲身摸那些看起来生机殆尽的菌丝。

    没能得到菌丝的回应,不由有些忧心。

    听到赫尔曼的话,她微蹙眉仰面看向他,想说她觉得菌主挺直白简单的,大概没有他想得那么坏。

    然而视线触及赫尔曼因失血而发白的唇,打消了说可能惹他生气的话。

    想了一会儿有什么可以稍微缓解他对菌主敌意的办法,她把果汁启开,问:“你喝一点好不好?”

    赫尔曼喝了的话,是不是也算他接受菌主的礼物了?

    她天真的念头简直写在脸上,赫尔曼觉得好笑,倒真接过了果汁——就要拿,他连老婆都抢,果汁有什么不好拿的,反正也是怪物从不知哪儿抢来的。

    第20章

    一罐果汁不足以讨好怒气未消的赫尔曼。

    不过他用指腹触了触她发红的可怜唇角,听到桑迟疼得轻“嘶”了一声,一扬眉,还是打消了继续绑她的念头。

    那条粉红色的绸带他没有扔,看过一眼后,整齐地叠好放进空了的内兜口袋里。

    桑迟仍记着咬住绸带时的感觉,绸带在赫尔曼手上时,她都看到上面含出的湿印了。

    她觉得叫他把东西收起来实在不妥,羞红着面颊向他讨要:“带子是我的,你还给我。”

    赫尔曼准备当作纪念品,自然摇头不给。

    他捏了捏她手掌的软肉,继续冷声冷语:“不知道你能不能记得教训,会不会再犯,还是放在我这里,需要用的时候直接拿。”

    听他的意思,如果她又讲他不乐意听的话,他还会强制绑住她的嘴不准说。

    太过分了,他完全不觉得是他不听她解释的错!

    小美人把嘴一瘪,眼一瞪,抽回了手,攥紧拳头就要打出去。

    但见他外衣血迹斑斑,根本无从下手,只好空挥一下以示威胁。

    动作完,怕现在凶凶的赫尔曼因此动怒,再一次把自己的嘴绑起来,有些后悔。

    于是气呼呼又带了点怂地快步越过他,往前跑掉了。

    跑的方向没错,赫尔曼没叫停她。

    他瞥了眼她无暇继续关注的菌丝,轻嗤了一声,收回目光几步追上她,捉住她帽子上的兔子耳朵:“想要自己走就节省点体力,要不然就让我抱着。”

    语气有些严厉,桑迟刚被教训过,心有余悸,放慢脚步,乖乖把手递给他牵,嘟囔道:“真凶,明明不让你抱是看你受伤怕你累,你怎么不识好人心。”

    赫尔曼闻言,艰难绷住不近人情的冷酷表情,灰蓝眼眸中的凝冰却化开了。

    他怀疑不管多么冷硬的心都能叫她娇声几句话轻易瓦解,可他刚刚放出强取豪夺的狠话,不能叫她甜言蜜语几句便给好脸色。

    默默回想了一下聚会上她说她是他嫂子的话和刚刚作为阿德里安的妻子赶他走的话,赫尔曼坚定了心意——就得叫她知道点儿怕他。

    否则忘性大的小美人下次还要在他底线上跳来跳去,不把他当作老公,也不把给他戴绿帽子当回事。

    他喜欢杀人归喜欢杀人,总不能以后每次都逮她的情夫杀。

    名头太难听了,也得不到半分快意,他能被气死。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感到些许重量感。

    一侧目,看到桑迟走着走着就依恋地把小脑袋靠到他没受伤的手臂上,又觉得还是愿意主动亲昵他的小美人比较好,如果怕他躲着他就没意思了。

    他亲了亲她的发顶,想,笨蛋不会主动给他戴绿帽子,果然吓她没有用,只能想办法处理掉她身边诡计多端的骗子们。

    走了一阵,赫尔曼望见纯白城市的轮廓。

    最边界处的码头仓库是他初到洛华达那天下午动手杀人的地方,不难认出来。

    不过看到桑迟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他神色微动,问:“迟迟来过这里?”

    “嗯,一开始我和安娜从上面下来,就是落在城市里。”

    “安娜?”

    除了那些衣着一样怪异、傀儡般的邪信徒,他可没见到她附近有别人。

    “唔……”桑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怕他之后找安娜算账,她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是和安娜偷偷离开的,吞吞吐吐地说:“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们俩都被抓了,在城市里一起找了一阵出口没找到,后来便找地方歇下了。”

    在赫尔曼仔细问安娜的身份前,她加快语速:“后来我见到阿德里安,成功说服他把安娜送回地上了,所以……”

    所以她有一定把握可以说服菌主把赫尔曼也送回地面。赫尔曼打断她的话:“我们两绑定,要不然一起走,要不然一起留,你最好别再提送我走。”

    他的目光状似威胁地扫过她的红唇,桑迟立刻止声,用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叉,示意不必赫尔曼动手绑嘴,她自行禁言了。

    跟随他在城市里走出一段,桑迟打量他应该气过了,憋不住小小声地抱怨:“有的人呐,明明是自己主动问我的,我好生答到一半,他还要生气。”

    赫尔曼正分出注意力提防周围有可能突然冒出来的危险呢,听她不太熟练地阴阳怪气自己,半是好笑半是气恼。

    他一伸手,把她嘚吧嘚的小嘴捏成鸭子,压低语调:“迟迟出息啊,会说怪话了,你知道不是我老婆还敢对我指桑骂槐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支持桑迟抱怨的勇气立刻如被戳破的泡泡快速消散,她连连摇头。

    赫尔曼松手,问:“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意思是我下次不敢了。”小美人老老实实地说,颤抖不停的长睫表明她没多大出息。

    赫尔曼轻抬了抬唇角,不与她计较了。

    两人渐行至街道开阔处,桑迟把她和安娜之前的发现和盘托出:“我们发现商铺的门打不开,你不用试了。”

    “你们肯定不是每扇门都试过。”话虽如此,赫尔曼也不打算一扇扇试能不能开门,说,“我们去你和阿德里安居住的家宅看看。”

    地上世界菌主没法在他们的家里动手,地下世界的那个家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算不算安全区,且去看看。

    桑迟本来想说如果要找食物和饮品的话,或许应该去公园,但见他拿定了主意,便没意见地跟着他走。

    可惜她的体能不如常人,更是远低于赫尔曼,走久了路免不了小腿肚酸麻胀痛。

    顾虑他没有处理过的伤,她试图撑住不说,但想瞒住赫尔曼并不容易。

    他由着她逞强一会儿,没等到她主动撒娇要抱,便主动蹲身:“上来吧,我背着你走。”

    桑迟想起他带自己出门那一日,自己被失控的轿车吓着,也是他背的自己,心中盈起暖意,没拒绝,双臂如花藤绕树般柔顺环住他的肩颈。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他们寻到桑迟家宅的大楼前。

    大楼的门与那些商铺不同,可以打开,就是电梯没法坐,得走楼梯,一步步走上11层。

    桑迟疲累得很,但爬11层高楼,怕把赫尔曼这个伤员累坏,还是轻拍拍他的肩,要他放她下来自己走。

    赫尔曼不动声色地把从桑迟视野盲区的墙面探伸出的一只邪信徒的手摁回去,鞋底碾过刚刚自地面浮出一点的邪信徒的额头,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既然已经能操纵邪信徒找来,虽然只是一部分残肢,但作为操纵者的菌主估摸着是恢复了。

    不过桑迟都愿意和自己走了,那个怪物该知道死去的阿德里安在桑迟这儿未必有多大情面,不知这回还有没有花工夫捏阿德里安的脸。

    他一边对付把戏似的拦路手段,心中一边恶意揣度菌主的情况,表现出来却极平静。

    以至于趴在他宽厚背上的小美人丝毫未察。

    现在该是正常时间的凌晨时分了。

    桑迟见他坚持要背她,支不住自己的精神,把下颌压到赫尔曼的肩上,呵气在他颈侧,倦懒地问:“我困了,好困,可以睡一会儿吗?”

    赫尔曼与那些拦路东西的无声争斗停了一停。

    渐成攻势的菌丝们僵持一阵,潮水般褪去无迹,恢复了楼道的样子,除去是纯白色的之外,别无其它异常。

    赫尔曼对它们恼人骚扰的烦躁感一霁。

    他甚至促狭地把怪物拿去和撬自己墙角的孪生哥哥比一比,觉得他宁愿就和怪物斗生斗死,拼出胜者拥有陪伴小妻子的资格,好过被约书亚偷家捡漏。

    当然,斗生斗死的前提是他认为自己不会输。

    “睡吧,迟迟。”赫尔曼说。

    外面天空菌丝的亮度都暗了下来,桑迟无忧无虑地进入黑甜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