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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湿热的呼吸连同那道气音, 一齐落进谢澜安耳朵。

    谢澜安心头就是一跳,眯眼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胤奚手里,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着一汪找不见边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 骨节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攥个严实, 指腹贴合她的脉搏, 揣宝贝似的将人护在怀内。

    他仿佛害怕摔坏了珍宝, 不觉用上了习武之人的力道。

    谢澜安一挣未开,被扑面的酒气笼了怀,其中又掺杂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幽隐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临时起意哄诱又如何,她犯不着和个醉猫认栽。

    胤奚察觉掌心下的挣动,本能便卸去力道,撒开了手。

    他眼睑红红,鼻尖也是红红的,不得其法地拦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么, 衰奴乖的……”

    谢澜安额角发涨, 说他醉了吧, 他还记得自己比她年长一岁, 说他没醉吧,这种话清醒的胤奚决计说不出来。

    不对,他好像也说得出口……

    “我也许学得慢,但我赶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别总看别人……”

    谢澜安不知他在嘟哝什么,只觉这声调快软出水来了。眼瞅着这人又要蹭过来拽她袖子,谢澜安果断后退两步,背过身。

    她冷静地拍拍许是酒热的脸,头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鲸的旧舍:“去。”

    她只求了结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过后,却不得了,睫扇也开扬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递一递亮起来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间房屋,仿佛两边都不舍,最终还是选择磕磕绊绊地绕到谢澜安面前,俯脸一个劲儿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定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女郎对衰奴真好。”胤奚说。

    谢澜安对上那双眼,一静。

    她忽然忆起庙会那一夜,胤奚站在灯火之间,脸覆狐狸面具的样子。

    那夜她便是凭着这双春水含情眼,认出了他。

    此时,男人眼尾含着蜜糖做的钩。

    谢澜安很快瞥开视线,“给你间屋子便是好了,这点出息,随便谁来都能领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认真摇头,“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诗书……女郎,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啊。”

    倏尔,夜风撩动了谢澜安鬓边的花蕊。

    毁誉非赞,她从不在乎,可他甜美温腻的嗓音,实在动听。

    谢澜安捻着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没醉?”

    胤奚一溜烟往东厢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门就钻进去的样子,让谢澜安笑了一声,心想看他明日醒来羞是不羞。

    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忽听东厢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谢澜安无奈地捏捏眉心,进屋后,转过屏风吩咐束梦:“叫两个小厮去照顾一下,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是。”已经在湢室备好热水与巾帨的束梦应了一声,她看向娘子的脸色,轻声询问:“不用叫护卫吗?”

    谢澜安听后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么缠人,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叫护卫来把他赶回幽篁馆一劳永逸。

    也罢,那醉猫儿一身软绵绵,看着无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个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说得也没错,表兄大度能容,想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棂,胤奚在一片头疼欲裂里醒来。

    他睁开饧黏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胤奚瞬间绷紧背脊坐起身,他打量着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间上回忆了一会,眼里的警惕消散,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真的成了?

    怎么成的……

    脑子里还含混着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确定此间便是上房的东屋,头重脚轻地下榻。

    他趿上软舄,才推开门扉,便看见身着朱红大料绣鹤朝服的女郎,从隔壁出门,踏阶而下。

    这不是上房还能是哪里?胤奚眸底浮光跃金,在谢澜安看过来时,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领。

    谢澜安神清气爽地扬扬眉,“醒了?”

    和平时一样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迟疑了瞬息,便沉稳下来,翩翩见礼,宿醉后的妙喉没有丝毫嘶哑:“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后便去孔子巷,往谢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说完颔了颔首,当得起一句姿清气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着。”谢澜安淡淡开腔,瞥向故作镇定的人影。

    想当作无事发生?不知她就等着看他今早醒来的模样么?

    谢澜安压平嘴角,凌凌地走过去,“昨夜的事还记得?”

    胤奚呼吸放轻,凝着女郎的脸吞咽了一下,镇定地点点头。

    谢澜安目光挑剔地审视他,不怎么信。“那拿来吧,”她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只手,随口诈他,“昨天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胤奚抬眼不确定地问:“是……我的心吗?可否容女郎暂借我一世,让衰奴好生为女郎效劳。”

    谢澜安心里不防打了个突,她千想万算,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句话。

    “你这张嘴,”她半气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着说:“我赶着上朝,莫以为花言巧语蒙混得过,等回来与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门。他松下悬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后背和膝盖有些疼,没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还是对醉后的事毫无头绪,猜想应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责打了,又罚了跪?

    但最终女郎还是让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么,她大概并不怎么生气吧。

    *

    八月的最后一个大朝会日,百官肃穆,皇帝身边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撤走了垂帘。

    龙椅居正位。

    谢澜安作为皇殿内唯一的女子,站在文臣队列之中,左右分别是她的兄长与郗氏兄弟。

    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三品绣衣内史,可谁都知道,经过中秋剿叛一事,谢含灵已是鲤鱼跃龙门,更上一层楼了。

    中常侍彧良在御墀上宣读诏书,饬外党之罪,明克谨之法。而后皇帝大封功臣,会稽王护驾有功,加赐亲王封号“襄”;谢策被擢为殿中侍御史,郗符升为司隶校尉,郗歆为中书舍人,卫泽为尚书仆射,尚书令的位置则虚席以待崔膺。

    其余勤王有功者,皆官以光禄卿或中散大夫。至于六部尚书,曾效命于外戚的都革职查办,三省六部各有调动。

    王翱执笏立在文官之首,一直竖着耳朵,知道陛下将谢澜安这个首功之人的封赏留在最后,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只听彧良最后道:“陈郡谢氏澜安珪璋颖达,机警有锋,为除后党痼弊有首策之功,任为御史中丞,钦此!”

    太极殿上臣工觑觑。

    女子御史?而且官居御史台之首!

    王翱心中一沉。

    他本以为陛下会将此女安排在两省,却不想竟然将她放到了清要的御史台。御史中丞是兰台长官,掌弹劾谏议,督察百官风行,是个办实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她所谋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里的权柄了。

    王翱当即出列:“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陛下,”他话音刚落,罕见盛服来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色谨肃:“微臣有一事启奏。”

    陈勍道:“爱卿请讲。”

    荀尤敬正气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脸色,看了看身后姿仪闲习的谢澜安,说道:“圣上明鉴,谢含灵本是微臣的关门弟子,往昔委伺于太后,折冲于势族,皆是卧薪尝胆,司隙除奸。自春日宴以来,外界颇多揣测臣与学生断绝往来,已剔除了她的学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无稽之谈,臣从未,从未怀疑过含灵的德操品性与忠君之心!且容老臣为学生正名!”

    他对谢澜安的态度,便决定了太学的态度,亦即影响到天下学子对她的态度。

    王翱嘴角微微抽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风,怪只怪谢澜安这一手废外戚的计谋实在太漂亮。

    “臣谢陛下厚恩。”谢澜安目光明冽地环视殿宇,见众人再无异议,揖首谢恩。她道:“臣有本上奏,臣请归还骁骑、冘从、立射、积弩指挥之权。”

    场中文武光是听着这一连串的职称,眼皮子就直颤。

    京中一共才六大营,这个女郎一人独掌了四门,太后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宽啊。

    陈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谐的姿态,道:“其余三营兵权交回兵部,重新筛选分编,至于骁骑营,仍归谢中丞调动,配合中丞督察诸事。”

    谢澜安力言此举不合规矩,辞让再三,皇帝坚持,谢澜安方谢恩受纳。

    王翱乜着眼皮就看他们演。

    耳听那女子又道:“臣再奏,臣有感于前车之鉴,请陛下废去世家的给客制与府兵制。”

    此言一出,在场的世家官员不由哗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到底烧到他们身上了。

    谢澜安目光清无纤尘,朗朗的声音在恢弘的宫殿回荡:“凡世家豪阀,族中多是田产万顷,庄园无数,奴婢上千,此实有碍国格。臣以为,世家应消减荫户,上品世族一氏不可过八十户,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户,再次等不可过二十五户,依此类推……再减府兵,上品士族不可过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过一百五十人,依此类推……”

    她显然早有腹稿,说得不急不徐。御史台的朱御史频频点头,世家官员们却被她那一串串数字念得头大如斗。

    世家的荫户,都是用来给自家耕田、服役、打理庄园,而不用给朝廷缴纳税赋,是真正实私户而损国库。

    各家有多少荫户,门客,杂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户之内,一户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这已是谢澜安给世家留了余地,想以此换个两方各退一步,顺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谓由奢入俭难,掉了这么大一块肉,谁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乱初平,正是人心动荡的时候,不宜大改风俗。谢御史如此苛人以严,不知陈郡谢氏是否以身作则啊?”

    谢策道:“我谢氏按此规格,正着手削减荫户与府兵,敬请诸公随时监督。”

    对方一听,便醒悟过来,若谢澜安没有魄力整肃宗族之内,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向世家亮刃!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质疑者没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说句话啊……”

    王翱闭了闭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风光无两,你看大殿上,有几个敢出声反驳的?可谢澜安提议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实时,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吗。

    他且虚与委蛇:“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勍微微点头,尚算满意。谢澜安这时目光轻沉,“陛下,臣还有第三事要奏。”

    “讲。”

    谢澜安:“臣的从叔公谢辛夷,与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伙谋利,致使浮陵铜矿坍塌,导致一百余名匠工及其亲属命丧黄泉。”

    “什么?!”荀尤敬心惊地转过头。

    连陈勍事前也没听谢澜安透过口风,他冠上旒珠轻动,注视神色清毅的谢澜安,“你所言当真?”

    “臣不敢妄言。人证……已死无对证,但臣已收集物证。”

    谢澜安行至中庭过道上,在游龙雕柱之间,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谢家对不起这一百余条冤魂,谢含灵代谢家罪己,愿明告天下,以儆效尤。”

    第52章

    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 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 又汗如浆出, 颤手指着谢澜安,一字未言,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 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 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 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 惊恐不已,“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

    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

    “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

    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

    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二。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二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第53章

    话是这么说, 当日傍晚,一口漆铜圆肚水缸被两个家丁抬进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一直竖起留心着正房的动静。

    到了掌灯时分, 他本以为稳妥了, 忽闻门外响动,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紧:“这是什么?”

    家丁只说, “是家主吩咐抬来的。”

    不一时,又有两个家丁提着水桶入院,往返几次,将水缸注满。

    随后不久,二掌事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鱼篓。

    看见胤郎君,全荣含笑与他招呼一声,将篓里的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胤奚呼吸一抖:“这是……给我的吗?”

    游鱼一入水,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来, 一滴水珠崩溅出来,正落在胤奚眼尾旁。

    像一滴清凉的泪。

    他在暗蓝色的秋暮里, 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设法杀庾洛神的时候, 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 放入韦陀寺的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那时他还未想到火燧粉的办法, 左思右想, 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里见到的金鳞鲤鱼,最符合他的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他拿出全部身家,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那时他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了逃离那个恶魔,胤奚还是咬牙买下了鲤鱼。

    他在羊肠巷的耳室里置了一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着,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着自己终会来临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烧他的家。

    那场始料未及的火,烧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一举烧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深夜,在左邻右舍的指点之中,他从废墟里看到那几条死鱼时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当时如此想。

    他无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的鱼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还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了。

    可是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一种浓烈的不甘又涌上胤衰奴的心头——凭什么他就命如草贱,任人宰割!凭什么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若贼老天是这样不开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处喊冤?!

    ……

    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后夜审他时,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提起。

    原来这样的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见胤奚站在鱼缸旁边愣神,说道:“咱们娘子并没有交代是给谁的,只说是乔迁之礼。”

    胤奚浓密的长睫簌簌一颤。

    蚍蜉试图以小小诡计撼动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镜的天上之人,便当真没有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在她的脚背。

    怎么可以对他这样好。

    夜渐渐黑了下来,拨云校场的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的安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第一日当值的是同壇和陆荷,玄白与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摸进主子的房间!”

    说起来也是让玄白郁闷,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是自家护卫,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谁想就这么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这小子钻了空子,住进了正房!

    两名女卫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来看去,也没见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东屋外的台阶下,捧脸痴痴地看了半宿鱼。

    “娘子,小胤郎君没有过来呀。”

    束梦服侍谢澜安就寝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嘱托,顺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鱼搬进来之后,谢澜安便吩咐束梦,若胤奚过来,不许让他进门。

    她可不想再听他说那些层出不穷,令人招架不住的讨乖话了。

    “没有么。”谢澜安微感意外,朝关闭的菱窗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这样就比较乖了。”

    ·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谢澜安的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的一片称赞。

    士林对谢澜安的风评扭转,骂她的变成了世家。

    他们越不满,谢澜安越是借这个由头拿原家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了原氏的家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有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的余波尚未过去,世家见识了谢澜安的心如铁石,心有戚戚,只得不情不愿裁剪了府兵。

    这第一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在户部那边却碰了壁。

    他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他代理户部诸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凭着裙带关系进来的,但何羡精于数术的本领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这日,他捧着黄白两册的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的宫路,去兰台找谢澜安,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

    “南渡以后,世家与平民一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家的田产置业多半不在京城,而在侨置郡内,地方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有所勾结。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是南渡初时,朝廷在江左为这些渡江避难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设的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安抚世家,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政权,也是给汉室君臣心中留一个念想,以图将来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这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家优享白籍的特权却代代承袭了下来。

    庾太后便曾下令重修户籍,却因世家的阻挠推进不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谢澜安的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了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的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个郡县去统一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的情况拟个折子,与自己的建议一并呈给陛下。

    陈勍阅后,又着吏部尽快拟出下派的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有阻碍。

    谢澜安点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员,而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的官制历来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人。

    这便是“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人法”的互为表里,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不上进一步推行寒人策举了。

    吏部的人推脱,谢澜安寒声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实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办,后面有我谢澜安顶着!我顶不住,还有陛下!”

    有她这番果决的态度,土断的章程才算推进下去。

    长信宫里,枯黄的秋叶落满了萧条庭苑,庾太后握着一只手炉坐在空旷的纹花窗前。

    听到皇帝特意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太后失去精锐气的眼里,目光微微闪动。

    重阳后,荀尤敬登府来拜访崔膺。

    他顺便带来了自家的小孙女荀胧,打算留下交给谢澜安教导。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将自己的孙女交给自己的学生教,既是肯定谢澜安的学识,又是进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对于她在朝中举措的支持。

    书房中雅香宜人,谢澜安为老师奉茶,看着梳着两只包发小鬏,粉润乖巧的小女娘,却有些顾虑:

    “福持机灵乖巧,我自然愿意教她,但老师若因厚爱我,为了给我倚仗,才让福持小小年纪离了家,离开祖父祖母,学生万万不敢受。”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着屏风旁悬挂的水幛字书,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这孩子……唉,你不晓得,鬼灵精一个,撒起娇来能让你师母惯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来了。你能者多劳,不妨收她做个小弟子,空闲时点拨点拨就是了。”

    却不知受不了爱孙撒娇的,究竟是师母还是老师。谢澜安低头一笑。

    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答应下来。

    反正对于撒娇鬼的招数,她也算见多识广了。

    说罢正事,荀尤敬终于忍不住指着屏风问:“这副刘君嗣的行书临字,有六分你的笔意,却醇意不足硬力有余,莫告诉我你的书法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谢澜安一听,转头冲门廊外道:“听见没有,荀夫子夸你了,切不可骄傲啊。”

    荀尤敬的批语对于谢澜安来说自然是批评,可但凡换个人,能得到荀尤敬亲口盖章说,学到了“书道一品谢含灵”的六成笔意,那便是夸奖无疑。

    荀尤敬轻怔,他知道他这个学生向来眼高于顶,不喜与俗人接,什么人的笔墨能够让她乐意挂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才一回头,却见荀胧眨巴着一双眼睛,捂住小嘴,惊艳地看向门外。

    老夫子心觉不好,凝眉转眸,便见一个丰肌雪肤,流风神秀的年轻人脱履来到屏风外。

    年轻人向他执礼,一把嗓音妙遏行云:“弟子多谢祭酒指教,定会克己勉励,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胧神采奕奕地想,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话音才落,书房外传来谢策的声音:“澜安,可是荀夫子来了?神略领舍弟前来拜侯夫子。”

    荀胧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见左边是一个身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子,右边是一个长相俊丽的惨绿少年——有匪君子!都是诗经上说的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嘴角不自如地动了两动,百密一疏,福持这回是掉福窝里头了……他转头看着得意门生,一脸庄肃:

    “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这个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师、老师多谢你!”

    说罢,他实在嫌丢人,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是没训诫小孙女一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的发鬏,横秋长叹着走了。

    谢丰年却还疑问:“是不是我等礼数不周,让夫子不喜了?”

    谢澜安低笑一声,在小女娘眼前轻轻打个响指:“回神。可不是给你白看的,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

    荀胧两手撑着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有比那位天籁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这个,好像不太常有——谢澜安瞧一眼默默立在门边的胤奚,自从她送了那缸鲤鱼,这几日这小郎君反而安静许多,也是让人揣不透。

    她低声道:“多着呢。”

    谢策无奈摇头。

    胤奚站在众人之后,无声地注视那张胜于三春盛景的容颜。

    他们三兄妹在书房说话,胤奚便暂且退了出来。荀胧身边跟着两个傅姆和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小婢子,贴身的卧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束梦正忙着收拾娘子隔壁的厦馆,安顿荀小娘子的行李。

    忙了一通,束梦回身看见胤奚,笑着拍掌:“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来,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胤奚拈了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一声,束梦又自语:“有了人气儿,娘子大抵就不会总是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了。”

    这一句正被胤奚听见,他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想了想,“唔……也不算经常吧,记得宫变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宫变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宫里……”束梦扳着指头数,“那便是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发暗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他离府的那夜……是为了照顾泻肚的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下有浅浅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点就通的人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一说,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后,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是去韦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离开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着浅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没有睡好。

    为什么会这样?

    世上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忆起初相逢时。

    ——“先生是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个朋友……”

    ——“你我之间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过神来,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他迈步进了正房,谢氏兄弟已经离开,荀小娘子也被领去熟悉环境了,女郎独自坐在书案后。

    他只听谢澜安道:“府里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扫帚也接进来,免得你经常记挂。”

    谢澜安说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头,看见胤奚直怔怔望着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着种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错过了很多过错,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气。

    第54章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对上胤奚稠墨似的目光, 有些莫名。

    胤奚默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 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 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可以包容万物。

    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片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抬抬手,又埋头看公务。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退出来后,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小郎君来了?”

    库房不是机要重地, 专管主家屋中日用的张管事认得胤奚, 主动招呼道:“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 谢府上下皆知, 家主娘子身边长久跟着一名容貌出众的郎君, 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底下人听得多了, 也都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大胆。但胤奚为人平易,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而是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

    说着,张管事回身去库房取来记簿。

    胤奚平静地接过,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开簿页。

    簿子上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无非是给各房中更换蜡烛的频次,或者一些采买的账目,张管事也不知上头有什么值得胤小郎君看那么久。

    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吗?”

    “没什么。”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总是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经常夜不安寝,燃灯至天明。

    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而当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燃烛的速度又变勤了。

    何羡曾经说过,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

    离开库房后,胤奚面上不显异色,他还有要务在身,便是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冶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猛又急切。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嫌弃地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赶在戌时之前,胤奚回到乌衣巷,下了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道:“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作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

    允霜见胤奚沉思不语,挑挑眉梢:“感兴趣?一起去?”

    士林馆那日,楚清鸢对胤奚说他不配穿谢澜安旧衣的不屑之态,还历历在目。他却摇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天晚了。”

    他对落井下石没兴趣。

    如果女郎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好啊,那就看看谁更有用。

    允霜去了,胤奚进到内院,看见女郎屋里亮着的灯光,飘浮了一整日的心踏实下来。他回屋换了身洁净衣服,沿着抄手木廊过去。

    将及正屋的门口,斜刺里闪来一道黑影,将他拦了下来。

    “女郎无召。”铁妞儿横着一条手臂,古板平直地说。

    胤奚眉心轻压,他记得这个高个干瘦的姑娘,是锻铁匠户出身,擅使单刀,对练时专爱攻他空门。

    胤奚道:“第一天当值的?我不用通报,别拦我。”

    老实讷言的铁妞儿有些拿不准,“可是池得宝说陆荷说玄白侍卫说……得看着你点。”

    那片温暖静谧的光近在眼前,胤奚耐着最后一点性子:“你听女郎的,还是听他的?”

    铁妞儿一板一眼:“我听女郎的,还是听你的?”

    胤奚按了下指节,恰这时束梦迈出门槛:“女郎让郎君进来。”

    铁妞儿听见,这才撤下手臂让路。胤奚进门,便见谢澜安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语气悠哉:“出息了,你和我的护卫置什么气?”

    胤奚望着她盈盈轻勾的丹唇,眸中的万顷湖光都落了地。

    “女郎”,他说,“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这不是他惯会诱人的侬声软调,只是低沉的一句陈述,却让人无端觉得,说话的人有一腔委屈。

    谢澜安居家趿着一双帛屐,一边回身往书架走,一边扫他几眼,“在外遇着事了?调查得不顺?”

    胤奚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凶手难查,女郎命我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却也不全为了缉凶,而是提醒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盯着,对方便会有所收敛,不敢明着妨碍清田的事宜。”

    谢澜安笑了笑,这个目的她没跟他说过,小郎君脑子挺活。

    她问:“猜得到是谁指使的箭手吗?”

    胤奚心不在焉:“邻居?”

    乌衣巷中的大姓,除了谢便是王。太学前的那一箭,激化了清流与外戚间的矛盾,直接导致宫变的发生,背后之人却一直隐藏在水面之下。谢澜安对胤奚的敏锐暗中点头,他们都怀疑王家,但是尚无证据。

    她偏头才要说话,不防一道高高的人影严实地挡在身后。

    他跟得这样紧,两人的影几乎挨在一起。

    他低低问:“女郎,你困了么,不困的话可否赐教一局棋?”

    谢澜安疑心胤奚好似长高了些,又或者是离得太近,否则那身影罩在头顶,怎会隐有倾压之感。

    她不喜抬头看人,道了声“退后”。胤奚听话地蹭动步子,隔开得却也有限。

    谢澜安这才掀睫看他一眼,“我说不可,你便消停了吗?”

    “不。”一声轻于灯烛爆灯花,带着微微的坚定。

    胤奚眼里水润得一塌糊涂,“女郎,赏了我吧。”

    他查了灯烛簿子,确定女郎的睡眠与他是否在侧有关,却仍不知究竟为何如此——他也没有多费一点精力思考这种事,因为根本不重要。

    他只知道,当他发现了这件事,便不是女郎无法离开他,而是他此后再也离不开女郎了。

    “我若不答应,”谢澜安被他盯得手心发痒,却因骄傲不肯首先避开视线,昂着头行若无事地笑,“你不会哭吧?”

    暧昧的烛光助长了胤奚桃花眸子的迷离。

    他轻轻晃头:“女郎喜欢看,可以哭。女郎不喜,就不会。”

    谢澜安气笑:“想下棋,闭上嘴。”

    胤奚闭上了仰月形状的红唇,轻车熟路地去屉中取出棋盒,在小几上摆好,转头看她。

    谢澜安避开脸:“第二件,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胤奚垂睫盖住了眼神,语声低醇:“下盲棋吗?”

    “第三件,不许讲不好笑的笑话!”

    虽然有这么多限制,二人还是在灯下对坐,手谈了一局。

    自从谢澜安入主御史台以后,已经很久没功夫教胤奚下棋了。胤奚姿态摆得低,盘亘在棋面上的大龙却咬杀得极凶。

    谢澜安对他今夜刚猛的棋路有些诧异,她是最不喜欢下黏棋的,但这局棋,白棋一直被黑棋追缠着拖进了终盘。

    胤奚落子的指尖始终很稳。

    收官数目,黑子仅输白子一目。

    “今日我让了几子?”谢澜安盯着棋枰略有失神。

    胤奚抬起头,眼神学到了她三分精髓,淡而佻薄:“没让。”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或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攻击性。釜底多了一把火,温吞的水也要沸腾。他有了更高的使命,不能再被人视作庸常。

    谢澜安看见他暴露出的白皙喉结,随着话音微微滚动。

    因洁白而显得脆弱,却又如反骨,隐隐透出不驯的痕迹。

    ——激起她掌握征服的欲望。

    “再下一盘。”谢澜安冷静地说。

    胤奚微微一笑,说好。

    反正无论再下多少盘,无论棋里还是棋外,他永远赢不了她。

    第55章

    月明星稀, 允霜趁夜来到谢氏的一处田庄上。

    前头有守夜的庄汉,在昏灯下呷着小酒提神,后院柴房摸黑一片。

    允霜照着之前踩好的点, 掠向柴房方向。及近, 一眼发现那关着楚清鸢的柴门竟是开着的。

    月影下, 一个摇晃的身影踉跄着逃奔出来, 不是楚清鸢又是何人。允霜心中惊异:他被拷打了这么久, 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上前拉住他, 便觉对方浑身一抖,皮肤滚烫,再借月色细看,才发现楚清鸢两手皆是血泥。

    楚清鸢呼吸孱弱,像警惕的野兽般抬起眼,目光森亮如鬼火。

    “楚——”允霜刚道一句,那看守的两个汉子被惊动,“他娘的,那小子跑了, 快追!”

    允霜将楚清鸢拉到身后,当即亮明身份:“家主要带走此人, 谁敢无礼!”

    这田庄本是谢氏三房的产业, 受谢演之命关着楚清鸢的护院闻言, 都不知如何是好, 怔忡原地。

    楚清鸢已站不直了, 听见后反扳过允霜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嘶哑道:“我记得你……你是谢娘子身边的……我要见谢娘子……”

    允霜道:“谢娘子可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她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她早就知道,是不是……”楚清鸢的神志已经接近涣散, “为何不早来,为何要辱我……”

    允霜真是开了眼界,“你一脚踏进鬼门关里,还怪救你的人来晚了?”

    不。楚清鸢呼吸沉促,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有种直觉,谢娘子一直在故意针对他。从春日宴主动问询他、到选白颂做门客、再到斯羽园上忽略他……那若隐若现的钩饵,让他一点点沦落到今日……

    他想知道为什么?

    “我要见谢澜安。”他咬牙,“谢演对学子动用私刑,传出去他落不了好——我要见……”

    “你没资格和谢家谈条件。”

    允霜冷着脸把人敲晕扛走,按主子的吩咐给他去治伤。

    ·

    袁泠君没想到谢澜安会主动下帖邀她到谢府。

    入府之后,这位谢家三夫人发现自己昔日的居所,变成了一群男子的议事厅,文杏馆三个大字就明晃晃挂在匾额上,袁泠君脸色阴晴不定,冷笑一声:

    “原来谢家主今日请我来,是为了耀武扬威。”

    “三婶何出此言啊?”谢澜安身上一袭家常碧水色夹衫裙,手持同色玉扇,望着院中一棵树瘿累累的文杏问。

    袁泠君道:“家主还认我是三婶?当初你将我们三房赶出祖宅,可不是这样和气的。这也罢了,日前家主收拾谢家五房,那边的人来找三爷求情,结果三爷一句:‘她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大家自求多福罢’便给打发了,活似吓破了胆的老鼠,这难道不是家主的好手段吗?”

    谢澜安闲散一笑,比扇请人往客厅走,“三婶过奖,澜安愧领了。”

    袁泠君不料她如此乖张,气得一噎,转念一想,如今此女已经高升为御史中丞,可不是春风得意吗?

    头梳高髻的妇人搴裳迈过垂花月洞门,凉凉说:“今日家主不找我,我也要找来家主。”

    谢澜安:“哦?”

    袁泠君看了这年轻手狠的女娘一眼,“三爷近来行止反常,是在外养了女人吧?你当侄女的,便帮他瞒得严丝合缝,打量我猜不到么?”

    谢澜安今日本来要与袁氏谈一谈谢演做的勾当,听她先提起外室,一口认了:“是有这么回事。”

    “你——”袁泠君欲怒先笑,“这我便不懂了,谢含灵恢复女儿身份后,不是最体谅女子吗?又是千方百计护着小五,又是任用女武将,连那平北侯女儿的婚事你也要管一管……可怎么到了我这儿,你便不体谅我做正室的心,反而要护着那邪门外道的狐媚子了?”

    “三婶,”谢澜安且行且道,“若我知会了你,你会愿意把人接进家门,好生养胎吗?”

    “什么——”袁泠君失神,“养胎……她、那个外边的女人有了?”

    她之前只有些隐约的猜测,却仍不敢相信,她的郎君当真在外面有了骨肉,眼前登时一片眩晕,被身边的红琴连忙扶住。

    袁泠君杏目圆睁,看向谢澜安:“那女人在哪!”

    “三婶知道又如何,杀人灭口吗?”谢澜安停在客厅敞开的雕花门前,转头看她,眼锋湛然。

    袁泠君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

    谢澜安十分清楚,前世谢知秋便没瞒过袁泠君,袁泠君将秋娘接入府中,假借安胎之名,暗中磋磨,致使秋娘最终一尸两命。

    所以她才说,秋娘在她手里,三叔应该多谢她,至少她能保秋娘母子平安。

    什么嫡庶妻妾,道不道德的暂且不论,那女子肚子里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二人入厅分宾主落座,热茶上来,谢澜安的声色也寒了下去:“好似当年三叔在外有了五娘,你不也是在那外室诞下五娘没多久,就着人牙子将人发卖了吗?可你想过没有,男人做的混账事,为何难为女人?

    “你不满意三叔的风流,与他和离不就好了。”

    “和离?”袁泠君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呵,说得好轻松啊,你以为谁都与你和你姑母一样,可以任性妄为吗?我堂堂汝南袁氏女儿,岂能做下堂妇!”

    谢澜安一哂,男人能成日在外招蜂引蝶,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任性妄为了?不过她今日不是请袁氏来说家常的,她拿起盏子,轻轻吹着茗雾:“堂堂汝南袁夫人,眼睛别总盯在夫君身上,也听听你儿谢演闯下的祸事吧。”

    袁泠君眉头一皱,下意识道:“你若攀诬人,阿演好端端的,能有什么祸事?”

    “之前写讨庾檄文的那名书生,三婶听说过吧?连陛下都赞扬他的文采,我那好堂兄却将这人给扣押了,打得不成样子。”谢澜安不紧不慢,“这事若上达天听……”

    袁泠君还没消化谢知秋外室有孕的事,闻此心中惊怔,见谢澜安气定神闲,便知此事多半不假。

    她心里暗骂那小冤家,冷冷凝眸:“你威胁我?”

    谢澜安饮茶不语。

    袁泠君心思电转,霍然,背后出了一层汗:“你想让我去说服袁家,配合你清田改籍?!谢澜安,我是个出嫁女,阿演也不过是袁家的外姓孙——”

    “三婶太妄自菲薄了。”若无袁家在背后为爱女撑腰,袁泠君怎能在夫家有那么硬的腰杆子?

    谢澜安撂下茶杯,“顺便代我给袁老爷子带句话,他外孙的把柄我能拿到,那袁家嫡孙的把柄,自然只多不少。清田是拨乱反治,势在必行,袁氏百年大家,不会不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

    袁泠君被这女娘子盯得手心渗出了冷汗。

    谢澜安看人的眼神和她带笑的语声截然相反,是懒中带煞,宛如一边打着盹一边愚弄猎物的虎狼。

    “我若不答应……”

    “三婶自然可以不应,”谢澜安玩弄着折扇,“左右我大义灭亲是一回生二回熟,如实上书陛下,换个三房剔除族谱的结局,也算皆大欢喜。”

    袁泠君猛地一凛。

    孔子巷的惨况她有所耳闻,若是阿演也被划除士籍,他这辈子便全完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今日从踏进谢府开始,已陷入了谢澜安的圈套。

    袁泠君耳边的玉坠轻轻颤抖,唇角浮上一层青寒,愤懑交加,却也只能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半晌,她道:“那,那个书生呢?我答应你,你将那人交给我。”

    谢澜安才想反问她还打算杀人灭口不成,忽见厅子外走来一道人影。

    穿雁羽纹碧落色秋衫的胤奚,恰与今日她的服色十分般配,男子眉宇间却有急蹙之色。

    胤奚知她有客,停在厅门外。谢澜安心思微转,起身俯视袁泠君:“人在我手里,三婶只管放心,绝对不会乱说话的。束梦,送一送三夫人。”

    这便是逐客了,袁泠君还想与之周旋一番,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手头并无筹码。临走前,她终究不甘,回身问了谢澜安一句:

    “你处处与世家树敌,真不怕被报复吗?”

    谢澜安勾起唇侧:“比我更狠的报复手段,求求你们,快让我见识见识吧。”

    袁泠君走后,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地唤进胤奚,“出什么事了?”

    胤奚绷紧的下颔流利峻毅,没了私闺里的玩色,语声简断:“女郎,刚收到驿卒来报,大司马疑似遇袭。”

    谢澜安霍然抬眼:“何时?何地?具体什么情况?”

    胤奚轻轻摇头:“洛阳离这里千里之遥,女郎安在运资部队中的驿卒一站站回报,语焉不详,只知大司马上月末在黄河边发动一场突袭战……败了。”

    谢澜安听后快步往厅外走,步履急而不乱,凝眉问:“荆州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胤奚随着她的步伐,“谢二爷之前配合北府军,攻下泌阳后判断入冬前不宜再纵线深入,便原地驻扎,尚无讯息。我方才将战报回了大郎君,大郎君正写信寄往荆州去问。”

    谢澜安点头,欲吩咐备车,胤奚便道:“进宫的马车已经备妥,女郎的朝袍也熨好了。”

    谢澜安换衣入宫,兵部突闻前线吃败仗的消息,也正人影惶惶。

    却因大司马领军不受兵部羁縻,不通战报,无从得到详细的斥报。

    陈勍在太极殿心焦如焚,这场战事若被北朝调转了形势,那么推进到虎牢关的战线很可能顷刻即溃,好不容易打下的青州也可能再度沦丧。

    褚啸崖是南朝军中砥柱,凭他多年来凶狠悍利的威名,方能震慑住拓跋氏几分。

    若是大司马折戟,莫说金陵还能按部就班地推进新政,只怕连现有的安稳也难保了。

    谢澜安只得劝皇上稍安勿躁,无论沙场上如何,君主在庙堂不可轻躁使国疑。

    退一万步说,淮、江两道堑险犹在,大玄怎么样也不致大乱。

    ·

    谢澜安沉住气等了三日,第三日等来二叔上书陛下的奏章,说愿整备五万军马北取禹州,接应北府军。

    这让她在担忧战况的同时,又多了层对二叔的挂心。但在皇帝向她询问的时候,谢澜安不露声色,只道了四个字:“理应如此。”

    第四日,乌衣巷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府的门房奔进来高呼:“家主,郎君,阮将军回来了!”

    谢澜安正领着丰年和胤奚在文杏馆与崔膺看沙盘,众人闻言,一齐迎出庭院,只见阮伏鲸布衣披甲,背着一杆长枪大步入府,脸孔冷肃沉毅,臂膀间还挂着几道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谢澜安见到表兄精神一振,把住阮伏鲸的手臂,道:“表兄从何处回?受伤了吗?”

    胤奚上前接过阮伏鲸的红缨枪。

    阮伏鲸一路征尘,见自己七十八斤重的铁枪被这秾丽绝伦的郎君稳稳提在手内,一缕诧异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却也顾不得想这个,先对谢澜安咧开干裂的嘴唇,安抚她道:

    “我无事,我正是从小河隘赶回来的。北地的战况已经传回了吧,表妹莫慌,遇袭的不是大司马。”

    原来阮伏鲸所参伍的豫州军被北府军排外,豫州司马孟坚亦惰战,早早便停在巨野不再进发。

    阮伏鲸主动请缨做斥侯,带领一个小队继续往北收集传送军情。

    孟坚知他为吴郡水军嫡系子弟,又能打敢拼,一杆枪槊可在千百人中取敌将首级,便同意下来。

    “寒露后,黄河沿线下了场冰雹雨,压塌了北朝人的防御驻营。大司马久攻虎牢关不破,便想趁机曲线袭敌,派出一队精锐轻骑偷袭小河隘。”阮伏鲸被拥簇入室,喝干一碗茶,坐定喘了口气,“不想那是敌方示弱诱敌,早有防备,那队轻骑就全被罩了进去……全军覆没。领队的是褚啸崖信重的副将谈鸣,褚啸崖无事,现已带军退守荥阳。”

    厅中沉寂许久。

    “不该啊……”崔膺跌掌太息,声音都发颤,“雹雨后地面湿滑,对以逸待劳的北军尚且如此,对进攻一方同样不利,大司马熟识兵法,怎会如此急进?”

    阮伏鲸叹了口气,看着谢澜安:“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外戚败落了,太后也移宫幽居,是真的吗?也许是大司马听闻此事,怕在朝中失了倚仗,急于立下不世功勋吧。”

    谢澜安一时未语,胤奚看着两人握在一起未松的手,道:

    “江河沿线鲜少有雹雨天气,北方虽不比江南温暖,依旧古怪。今年北边冷得早吗?”

    阮伏鲸颇为惊讶看他一眼。

    他走时,这人还是个内秀寡言的小郎子,不过一季未见,他见识已如此不俗。

    那双异常俊美的眉眼,也像宝剑开了锋一般,焕出冶丽莫方的神彩。

    阮伏鲸看回表妹,挠了下自己风吹日晒的脸颊,道:“不错,今年北边秋风干冷,只怕下雪要早,南人不适应北方的严寒,估计是要休战了。”

    玄军经此一败士气低迷,已无法再争寸地。但尉朝在先前的战事中消耗也不小,想要夺回失地,也要掂量掂量后续的国力支撑。

    休战,是同时给两朝换一口气的契机。

    有了阮伏鲸带回的消息,谢澜安这就入宫向皇上回禀。

    她让表兄先休息治伤,待过后皇帝召抚,他再入宫面圣不迟。

    阮伏鲸对功不功赏的没有太大执念,只是当得知表妹已是二品御史台主时,由衷地为她高兴。谢澜安看着表兄疲惫的脸色,确认再三:

    “表兄,你的伤当真不要紧?”

    阮伏鲸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柔声道:“真没事,你去吧。”

    阮伏鲸没和她说的是,他回来的路上和一小队胡人斥侯正面相遇。

    对方人多,他们一行折了五人,阮伏鲸为抢回战友的头颅,孤身陷阵拼杀,这才受了伤,所幸皆非致命。

    宫中,陈勍得知大司马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与谢澜安和兵部合议后,陈勍发下召令,命大司马回守青州,年前不可再莽撞出动。

    为防大司马在外不受君命,陈勍又接连派督战官发下两道金牌召令。

    这样一来,朝中上下也松了口气。

    他们平时在背后骂褚啸崖“泥腿子”、“恣睢臣”是一码事,可褚啸崖若真死了,南朝的御胡防线保不住,那牵扯的可就是京中这些公卿士族的身家性命了。

    “含灵,你在想什么?”

    内阁的小朝会散后,陈勍独留下谢澜安,褒扬阮氏子回报军情及时,真乃虎胆雄杰。

    谢澜安自然不会为表兄谦逊,尽数接受,只是眉目犹不舒展。

    陈勍这才一问。

    “陛下,经此一事,臣以为吾朝军旅有两患。”

    陈勍神色一动,他正是被这场虚惊吓得不轻,洗耳恭听:“哪两患?”

    “北府军不受兵部管辖,来日若再兴战,难以与其他部旅通力配合,此为一大隐患;”谢澜安的长眉蹙若黛柳,眉梢入鬓,英气绝俗,“二来,除了褚啸崖与谢荆州之外,相比北尉猛将如云,我朝缺少良将啊。”

    谢澜安能一眼望穿大玄的弊政,但饭还是要一口口吃,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无论户籍制还是兵制的改革,不花上三五年时间,都难见成效。

    她看得清楚,北朝也不是睁眼瞎,不会坐视江左休养生息,富强国民。

    是以假使来年再战,便又有一场硬仗好打。

    不能不早作防备。

    回府一路,谢澜安都在马车上思虑此事,进府门时,她还无意识蹙着眉心。

    只是一进上院,她便无奈地儇开眉毛了。

    原因无他,只见阮伏鲸和胤奚正站在东厢门前,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阮伏鲸已经洗过澡上了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儒衫静雅,却难削弱他七尺雄躯的阳刚之气。他本就英健沉稳,经过沙场磨砺,更沉淀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悍劲。

    阮伏鲸看看门前那缸金鲤鱼,再看看敛睫无辜的胤奚,又看看面对此景一脸镇定的表妹。

    原来他感觉这小子比原先变白了,不是错觉。

    世上最养人的风水,便在表妹身边啊。

    阮伏鲸在军中不苟言笑,连同伍者都望之生畏,回到家里看见澜安,他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反而说笑:“怎么办表妹,我没地方住了。”

    胤奚凝望女郎的目光清清白白:“我住哪都可以,我听女郎的,就是在女郎屋子的外隔间打地铺也行。”

    谢澜安被二人一同注视,轻捏眉心,“要不……你俩晚上睡一屋?”

    第56章

    谢府自然不会寒酸到腾不出一间空屋子, 但上房和客房的意义天差地别。

    胤奚体贴伤者,谦逊地说:“这屋子还是给阮郎君住,我这就将枕头被褥搬走。”

    阮伏鲸还能真让他上表妹房里打地铺去?皮笑肉不笑:“不了, 沙场上幕天席地也睡得, 我没那么多讲究。”

    见这俩人还谦让上了, 谢澜安摇摇头, 回了自己屋子。

    阮伏鲸用眼神掂量掂量胤奚的身板, 点了他两点:“怪不得, 身上长功夫了,得空跟你练练。”

    说闹归说闹,胤奚却是真心敬服为国征战之人,躬身颔首:“愿向阮表兄请教。”

    阮伏鲸心说:嗯,这还像点——等等,他叫我什么?

    当夜,阮伏鲸歇到谢丰年隔壁的时候,谢丰年特意到他房间,老气横秋地慰问了一番:“哎, 世兄我懂你,想当初阿姊为了两个粽子罚我的时候, 我就知道, 阿姊的心偏啊!”

    阮伏鲸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关表妹的事, 我让他而已。屋外有鱼太吵, 我睡不着觉。”

    ·

    连续三道金牌发往前线后, 大司马终于领令,退守青州。

    随即,崔膺上表自荐,请求赴青州治理百废待兴的州政。

    少帝一直想让崔先生入朝辅佐他, 虚悬尚书令的位置待他多时,见到奏书,陈勍亦喜亦憾,召崔膺入宫,诚邀他留在金陵。

    “先生既有出山之志,与其远赴边陲,何不留居台鼎?朕愿设西席,恳请先生指教。”

    崔膺却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少帝欣然应允,亲写诏书封崔膺为青州刺史,假黄钺,赐百金,又亲自送出云龙门。

    他道:“草民留任玉阙,可中兴江左,而不能兴天下。苟有用我治青州,锡佑三年有成,草民还陛下一个东州粮仓,百万顺民,以图天下!”

    “何况,朝中已有谢含灵,何用崔膺。”

    崔膺离开谢府的那日,正值一场绵密秋雨。谢澜安携阖府相送。

    崔膺站在学生韩火寓为他撑的伞下,头一次笑呵呵地与青裳黛眉的女郎说话:“在贵府叨扰了这些时日,亏娘子受得了。老夫已见识过谢氏门风,名不虚传,这便去琅琊故地,抖搂抖搂旧学识,娘子不用送了。”

    谢澜安如迎接崔膺那日一般,长揖送别:“先生贞风凌霜,高仪高义,澜安受用终生。偏陲瘠苦,愿先生畅行无碍。”

    崔膺拈须含笑。

    想当日他为北伐而下山,初见此女,尚未完全相信她真能做到信上所言。今日再看,她助力北伐在先,剿除后党在后,扶幼主,改新法,井井有法,诚不欺人。

    年轻人力排万难革故鼎新,他这颓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怎能不打起精神兴废存亡?

    他转头看向为谢澜安打伞的胤奚。

    想他夏天来的时候,这名娈美郎君就在谢娘子身后默默撑伞,这几个月来,崔膺眼看着他一点点进益,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本事长了,这服侍家主的体贴劲儿,竟是一点没变。

    老头子也曾做过毛头小子,崔膺不由露出几分会意笑容,对胤奚道:“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子需勉励!”

    谢府儿郎个个出彩,他唯独青眼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胤奚恭谨回礼。

    要走了,细雨打在伞顶犹如催促,崔膺从没像今天这么啰嗦过,登车前犹回头多叮咛谢澜安一句:“木秀于林,风必催折之。推行新政不易,要小心些。”

    胤奚微微抬高伞檐,目光被雨汽氲得柔润水亮,低头看她。

    心中有两字。

    谢澜安在伞下明朗一笑,回答崔膺:“风摧木折,那就不做林木,做风。”

    胤奚无声微笑。

    谁能捉住风呢?再参天的树木,也只有等着被风捕获。

    目送马车远去,返回府厅后,谢澜安先进门,接过使女奉上的干爽帨巾,掸了掸袖边水汽。她转头看着在门廊上细心抖落伞沿雨珠,收拾雨具的身影,忽道:

    “吏部选出的清田官已下到各州县,但吴兴吴郡的人手还是不足。你纸上的学问学了不少,趁此机会挂个主簿的名头,前去干些实务,历练一番。”

    胤奚放伞的动作微顿,回头声色不露:“女郎要我出远门?”

    谢澜安嗯了一声:“你带着我的手书到阮氏寻我舅父,他自会照应你几分。”

    胤奚怕的哪里是没有照应。

    他听女郎的口吻,已是决意,而非与他商量。胤奚在雨珠成帘的檐下定了定神,进厅来到谢澜安面前,待她喝过茶水,方不急不徐地开口:

    “若说外办事务,我以为,楚堂比我更合适。他有崔膺先生高徒的身份,又学识广博,性格敦稳,正适合主理检括田地。人尽其材,不偏不倚,方为用人之道,这是女郎教过的。”

    崔膺去青州,带走了看似脾气火爆耐不得寂寞的韩火寓,却将默沉寡言的楚堂留在了纷繁喧嚣的金陵。

    君子如磋如磨,他对他这两个学生,实在是各有寄望。

    而楚堂仍愿意留在谢府,便是等着谢澜安用他。

    谢澜安自然明白这一点,从综合层面考量,胤奚的话不算错,楚堂的师传便是他的通行证,旁人得知他是崔膺的弟子,自然会对他多几分敬服。

    可她对自己教出来的人,如琢如磨的期许不输崔膺。

    胤奚只是暂且输在一点出身上,所以他才更需要展露头角的机会。

    她仔细打量胤奚的神色:“你不想去?你可以和楚堂一道前往。”

    “那便更多余了。”胤奚温润的气质如同他腰佩之玉,“女郎教过,一事不谋二主,楚郎君主事,不会用旁人指手画脚,我随他去,便是做个随身护卫,可此事随便谁都可以。胤奚不做鸡肋。”

    不做鸡肋。谢澜安听出点意思,扬起眉梢:“口气不小,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女郎一世的身边人——可若这么说了,她一定觉得他没出息。

    胤奚垂下眉眼,濡墨色的清俊描上他眉梢,蕴藉风流:“女郎智海无涯,跟着女郎,衰奴受用不尽。求女郎再多留我几年吧。”

    谢澜安怔了怔,寻思过味来,这仿佛是家中娇惯女儿、不愿其早早嫁人的人家才会说的话吧……

    怪不得表兄见了那缸鲤鱼后,笑说她哪里是培养门生,活脱脱是养了位娇客。

    她果真过于纵容他了么?

    谢澜安审视眼前这张旖丽的冠玉容颜,越看越有几分悦目,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瑕疵,让她对他不好啊。

    他与楚清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一个,骨子里的底色便是往上爬,没有梯子,他能狠心削自己的骨肉做阶,这一个,却软得仿佛是水做的,对出人头地不甚热衷。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谢澜安听得出来,无非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在拿我和人比较?”

    胤奚注视她的双眸,忽然问。

    谢澜安自在摇扇的手一滞。

    胤奚闲来无事时,喜欢回味谢澜安看他的眼神,用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脑海中。她何时是悠闲,何时是生气,何时是故作生气,何时是逗趣,何时是有点高兴,他都能分辨出来。

    可方才,女郎那双渺若沉雾的眼睛,很像透过他,在追忆别的什么人。

    见谢澜安不语,胤奚很平静地说:“我会比别人更好。”

    不管他是谁。

    假以时日,他不会让女郎在看着他时,再想起别人。

    但他也舍不得对这个眼神说不要也罢,只好将它封存在边角旮旯的记忆里。

    才不会再拿出来温习了。

    谢澜安不说话,是因为她有些吃惊,她不可能真的拿楚清鸢的标准来衡量胤奚,那是抬举了那个狼崽子,侮辱了眼前的小郎君。只不过神思所至,在所难免,她没想到胤奚如此敏锐,连这等细致入微的思绪都能发觉。

    看着那张落寞也落寞得楚楚动人的脸,谢澜安勾唇:“不用比。”

    胤奚睫毛一颤:“……女郎不信我?”

    “你不用和任何人比。”谢澜安转头看着厅外的雨,你是我谢澜安看重的人,他算什么东西?

    她给了个甜枣儿,也不忘告诫,“不出京是不出京,在我身边也休想偷懒。”

    胤奚立即保证:“我今后每日多写二十张字,多读一个时辰书,多向女郎讨教一——三盘棋。”

    “打住打住,”一想到他那不知跟谁学的黏人棋路,谢澜安头疼,“不许得寸进尺,最后一项免了。”

    没功夫跟他缠。

    ·

    “父亲,大司马接了金令,已在班师返回京口的路上了。”

    王道真匆匆走进书房,脱下高齿屐,向王翱回报。“以褚啸崖的跋扈,他这次打下了青兖一带,回来岂不要趁机请赐九锡?”

    王翱身着夹絮衫,麈尾换成了暖手炉,慢声道:“大司马回京有何不好?谢家小女一意孤行,清田,削弱世家,一心打破士庶壁垒。试想世家失势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王道真目光微亮,“父亲的意思是,咱们联合大司马压制那谢澜安?”

    王丞相微微一笑,“大司马之前不是说过吗,等他班师回朝,便要向朝廷求一门婚事。”

    他伸手拿筅子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秋天的蚱蜢,注定过不了冬的。”

    ·

    前方的军情稳定下来没多久,谁知吴郡又出波折。

    据郡守上书,被派去检括户籍土地的几名官员遭山匪劫掠,失去了消息。

    “那万斯春是我推荐的人,家中尚有高堂幼子,如今人不明不白便失踪了……”朱御史在太极殿西阁急得团团转,“这些山越之徒,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勍在御案后面沉着眉头。

    谢澜安是听信后一路快马入宫的,玄青朝袍衬着她雪冷的脸色,她道:“朱老稍安勿躁,依臣看来,敢扣留朝廷命官的也未必是山匪。”

    “不错,”郗歆义愤填膺,“定是当地豪强与山匪勾结,就是为了破坏朝廷检括田地的举措,说不定背后还有京中的——”

    “云亨,慎言。”郗符打断弟弟的话,看向皇上,“依臣之见,是因取法太急,故激起恶变,莫如先暂缓清田事,先派禁卫去吴郡查找几名官员的下落。”

    他一语未完,三道声音同时道:“不可。”

    郗歆年轻气盛,急道:“怎可受那些豪强的胁迫?不如朝中出兵镇压,谁敢违抗,便以抗旨论处。”

    朱御史也道:“改革刚刚有些成效,不能中道夭折。人丢了也不能不找,陛下,臣请命去吴郡!臣不怕与他们硬磕,我倒想看看,那班人敢动底下的小吏,敢不敢动一个三品大臣!”

    谢澜安按住年逾五十火气还这么足的朱御史,又转向郗歆,心平气和道:“清田土断与蠲府兵不同,以田为生的有良民,有佃户,地方大族背后有雇佣流民军,有山越帅,一锅端不下来,反而易致哗变。”

    郗歆连忙心悦诚服地点头,“谢大人说得是。”

    谢澜安最后看向皇上,说:“我去吧。”

    “这怎么行?”陈勍变了颜色,“此行危险,含灵是朝廷股肱,不能以身涉险。”

    谢澜安笑得胸有成竹,“臣之前便答应舅氏要回外祖家探亲,一直未能成行,趁此机会,便向陛下求个假,回吴郡探亲,顺手抓几个小蟊贼。待臣回京之日,便是土断推行无阻之时。陛下毋忧。”

    谢澜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决定去做的事,陈勍劝说不动,只得下诏,着令御史中丞代天子巡察地方。

    又再三叮嘱让她带上骁骑卫,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澜安领命,回到府里,胤奚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

    谢澜安路过东厢,看到这一幕,心里好笑。

    他料事倒准,知道自己进宫后,一定会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吴郡处理。

    只不过,锦衣俊飒的女子往缸里扔几粒饵,隔着窗:“你不是说你不出远门吗?”

    胤奚在榻边细致地系好最后一个包袱,抬眼说:“女郎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第57章

    出京之前, 谢澜安去了趟长信宫。

    宫殿幽深静谧,太后披着旧日臂帛,在书案上写字。纸砚旁边, 放的是谢澜安初次拜见她送上的《月仪帖》。

    殿内的帷幔重重垂着, 快入冬了, 老人家怕寒, 皇上对长信宫的一应供应都如从前, 非但不曾减免, 又着意添了些份例,做足母慈子孝的样态,不让言官拿住话柄。

    可离开了权力的滋养,这位叱咤半生的尊荣妇人还是迅速地苍老下去,谢澜安看见太后的半头霜发,心头亦有几分唏嘘。

    太后抬眼看见女子身上的玄青海水崖纹官袍,又淡若无迹地收回视线。她心平气和地写完一幅字,方放笔道:

    “朱衣鹤补换青衣海崖,看着确实更精神。”

    谢澜安道:“娘娘的气色也好, 只是入冬后昼短夜长,还当多加保养。”

    她的声音里没了刻意营造的恭顺, 清沉冷静, 不看人只听声, 会觉得是个风姿朗彻的男儿。她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换回女装, 也不做扭捏作态,面对强权,也未见卑躬屈膝。

    只是看见她的人,会被她那份独特的遗世清高所蒙骗, 觉得她略微欠一欠身,便已是对自己极大的认可与尊崇;以为自己降驭住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便也成了非凡的人。

    一个面生的宫婢端来热茶,太后没有接。她绕过书案,谢澜安顺势扶着她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开,一股凉风涌入,太后望着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与尉迟老妪争个高下,不承想,先输在一个小女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诏狱里,见到庾松谷万箭穿心的尸体,急痛攻心,呕血病倒,未熬到斩首便郁郁身亡。

    庾家一夜败如山倒,何氏受到牵连,长公主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住回公主府闭门不出。

    太后听到后来,已经近乎麻木。她沉寂在这早已不复往昔繁荣的长信宫,没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后逢春的老树,缓缓回过了生机。

    “听说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后看着窗外花簇落尽的丹桂,那是她多年来想要去做,却始终不能达成的政绩。“放心,哀家会活得很久,哀家会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谢澜安点点头。

    她来也只是看一看旧主,并没有什么交心话可说,她撤回手,要走时,太后忽然转头问:

    “如果当初哀家听你的谏言,约束母族,你会真心辅佐我吗?”

    秋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这一刻,太后终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沧桑的神态。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到如今她还心怀侥幸,活该被这女子耍得团团转。

    何况谢澜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这样设陷的问话,以谢澜安的精明,如何会答。

    “我会。”却听谢澜安平静地说。

    太后箭一样的目光蓦地射向她。

    谢澜安一脸淡然,清峻的双眼如两斗星辰:“娘娘,这么说吧,谢含灵根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陛下还是太后,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国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你怎敢如此嚣——”太后目光震动,话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谢澜安不怕这些,她任用她这么久,从未在谢澜安身上见过一个怕字。

    太后忽又想起谢澜安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过她的底牌,她要以女子身,在这世道上楔进一面不容为任何人忽视的旗帜。

    “你……你好好辅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隐生忧惧,语气似命令又似请求,然而谢澜安已经转身离开了。

    ·

    虎牢关城墙的雉堞之上,一个身披摩羯纹羽缎氅服的妇人眼望山河。

    她颧骨高耸,面容精明,编发上的金珠与耳上一对翡翠大珠珥坠无不显示出她的豪奢身份。

    她眺望洛阳之东的大地,上面还有两军撤退留下的疮痍战痕,问道:“我尉军死了多少人?”

    她身后的一名络腮将官答:“回禀太后,战死八万人,加上重伤者,逾十五万人。”

    “不算多。”尉迟太后手抚冰冷的堞墙,“对方呢?”

    “据军师统算,不过三万。”

    “那就更少了!”尉迟太后笑意冷沉,“听说玄朝开启这场战事,背后的推手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老将迟暮见青壮,美人色衰见新人,是世间第一等无奈事。这话正是出自尉迟太后之口,身后诸将不敢接话。

    尉迟太后自语:“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个盹儿,鸡兔便以为能来拔须了。待来年,我大尉的马儿养得膘肥体壮,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还!”

    ·

    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

    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说,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依旧开放,僚属们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京城这里,谢澜安暂时可以放心了。

    ·

    正院邻旁的厢厦,一个羊角辫女童局促地揪紧身上洗发得白的衣服,声音发抖:“怎么我才住进来你就要走呀?我……我功课不太好的,要是主人家发现我很笨,会不会赶我走啊……”

    “和那个没关系。”胤奚蹲在小扫帚面前,帮她抚平衣褶,“只要你自己想留下,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扫帚还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几日前,她稀里糊涂地跟着小胤来到府上,虽然还不能理解这户人家在金陵的地位意味着什么,却发现这里居然养着传说中的仙鹤!而且,在一处清雅的庭院中,她看见几个同龄人,小女孩绣裙珠鞋,脖戴玉琐,小男孩玉雪俊秀,干净乖巧,就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样。

    当时她就想,大户人家的小孩都这样漂亮,只有胤奚带来的她是个土丫头。这些人会不会嘲笑小胤啊?

    她识了字,已经明白些道理了,小扫帚低头小声说:“我知道,我是沾了你的光才踩上这样天大的好运,我是那个……屋顶上的乌鸦。”

    胤奚愣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没有的事。”

    想当初刚进府时,那个攥着木簪防备了整整一夜的他,并不比今日的小扫帚出息多少。

    士与庶,富与贫,贵与贱的门槛,往往不在表面,而是根植在人心。但,有心怀高远的女郎正要打破这种世道划分的壁垒。

    羊肠巷的孩子,未必生来就比乌衣巷的孩子低贱。

    “你好好读书。这里都是很好的人,不用害怕。”

    ·

    吴郡外祖家听闻谢澜安要南下,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向南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自然,最黏人的那个,她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袭荷花白宝相纹襕衫穿在身,外罩杨梅青的素缎斗篷,斗篷堪到脚踝,长身玉立在甲板上,束发的绫纱发带随着江风飘扬。

    他偏过头,笑不露齿地看着谢澜安,江面粼粼的金光便悉数荡漾在男子眼底。

    谢澜安凭舷看了他几眼。

    是她十八岁裁的衣裳,十七岁做的斗篷,和二十岁认识的人。

    谢澜安的十七八岁并不美好,那时她正经历着隐藏身份与压抑性别的痛苦,并不像世人称赞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胤奚却给它们穿出了新的生机,净肃的衣色衬干净的人,是渊深珠愈媚,石蕴玉自温。

    谢澜安为了出行方便,也着一身男装,这让从未见过女郎穿男衣的贺宝姿等几名女子,看得眼神发直。

    随船来的阮氏管家媳妇姓缪,看见表小姐与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处,又是赞叹又是说笑:

    “哎哟哟,仆妇不说假话,娘子这通身气派,浑似我们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待到回了家,还不知老夫人欢喜成什么样儿呢——别说,娘子与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论,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鲸清了声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会意一乐,不说了。

    胤奚抿起唇,含笑看着谢澜安。

    小狐狸得意就要露尾巴,谢澜安轻悠悠眺望着江水,故意不让他称心,“我倒觉得他习武这段时间,肩臂壮实了些。”

    胤奚脸色果然微变,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女郎不喜吗”卡在喉咙,也不曾问出,扭过头临江看水。

    谢澜安见他吃瘪,眉眼弯弯。

    阮伏鲸不知她二人打什么哑迷,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表妹可觉得晕船?这里风大,不如回舱里坐。”

    按这一世来说,谢澜安是第一次坐远航船,不过在船上微微摇晃的感觉,与游魂飘荡感觉相似,谢澜安很适应,自然没有晕船一说。

    她带出来的人中,只有少数几名女卫是没出过远门的,但也没有晕船的。

    忽听身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谢澜安回头。

    阮伏鲸烦透了地转头盯着胤奚。

    胤奚面露清纯靡丽之态,“我就是有点晕船,喉咙不太舒服,打扰女郎和公子说话了。”

    阮伏鲸大声道:“缪姨,切几片姜给他贴肚脐子上!”

    谢澜安以为胤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到了下半晌,胤奚米水不思,脸色变得煞白,是真的晕船了。

    原来他从上船起便觉得有些晕眩,只以为能凭自己的意志挺过去,结果越捱越严重。

    谢澜安对于他身上不舒服,还有心思乱抛媚眼,也是服气得没话说,板脸勒令:

    “那还晃什么晃,回舱舍躺着休息。”

    缪娘子对这唇红齿白的俊郎君投缘——天下女子无论年岁,有几个不喜欢俊的呢,何况还是俊美成这样的,笑着打圆场:

    “咱们船家有一个说法,这晕船的人呀,是掌控心重的人,总想控制着船只按他的步调行进,小郎君试着闭上眼感受一下,随着船动而动,也许不适便会减轻些。”

    谁也没把这家常的絮叨当真,白着脸的胤奚下意识看女郎一眼,说:“我不是这样的,多谢缪娘子,我躺一躺便好。”

    他便回船尾的舱舍中歇息。

    谢澜安便和阮伏鲸回了自己舱房,向他询问太湖周围的山越流民情况,好对如何寻找那几名失踪官吏有个谱。

    到了晚间,闪亮的星光洒在谧静的河水上,船板的帆杆上挑起了渔灯,缪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暖胃的鸭子汤给大家尝鲜。

    甲板上男女分成两席,谢澜安没有那些繁琐规矩,让大家团围而坐。

    她往隔壁那桌看了眼,胤奚也出来了,坐在表兄身旁,除了比白天沉默些,看不出什么病气,鸭汤也能喝一些。

    她先动筷,众人才敢开吃。贺宝姿觉得那道鸭汤格外清鲜,问缪娘子是怎么做的。

    缪娘子自豪道:“这道菜呀名为酒糟鸭,是仆妇得知来接表小姐,特意从家带上船几坛陈年米酒,这味道……”

    她还没说完,谢澜安心道一声坏了,起身便往男人那一席走。

    周遭一片奇怪,正值胤奚喝完一大碗鸭汤,放下碗,他目光直直盯着阮伏鲸:“伏——”

    才说一个字,嘴就被谢澜安捂上了。

    “伏……唔……哥……你……”胤奚在谢澜安掌心下说得断断续续,被谢澜安冷冷瞪一眼,胤奚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格外甜蜜,神思迷离地老实下来。

    阮伏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理他,你们自便。”谢澜安扯起胤奚,把人往他住的房间里带,回头吩咐肖浪,“煮点醒酒汤送来。”

    “啊……是。”肖浪慢了一拍,心道原来胤郎君喝醉了吗,席上没有酒啊?

    胤奚的底盘功夫被祖遂特训过,本不轻易被人拽动,但拉他的人是谢澜安,他本能地卸了劲,浑身绵若无骨地随着她走。

    进了木柞舱门,胤奚一个趔趄,屈坐在垫子上。他仰头轻唤:“女郎……”

    “你究竟什么酒量?”谢澜安拍开他乱抓乱摸的手。

    她都不必确认他是否真醉,因为清醒的胤奚绝不会当着一船人的面,叫出那声“伏鲸哥哥”。

    而她刚刚反应那样快,急切得连自己都没料到,仿佛是怕他在人前出丑,被别人笑话。

    直到此时,谢澜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很维护这个脸皮薄嫩的小郎君的面子。

    谢澜安低眼看着船板上晕乎乎的人,捻了下指腹,将原因归结为他魅色惑人,并非她错。

    她不多留,淡淡说了句“一会儿把醒酒汤喝了”,也不管胤奚听不听懂,便回甲板去。

    胤奚伸手一下没拉住她,撑着舱壁摇晃着站起来,生气地说:“我不喝,你不许走。”

    谢澜安头也没回,“把你扔江里喂鱼。”

    胤奚低低哼笑了声,晕船加醉酒,让他陷在雾里看花的世界,那点用来佐菜的微不足道的米酒,也足以将他的眼角熏出绯红,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添出姿采。

    他撑着臂,口齿开始不伶俐:“女郎才舍不得。”

    呵,臭美吧。谢澜安背身就要关门。

    身后的声音追上来,带着黏糊的醉腔:“女郎真别走,求你了,你会做噩梦的……”

    谢澜安一下子定住,霍然回眸。

    “你说什么?”

    第58章

    肖浪恰在此时弄好了醒酒汤送来, 快要走到船尾,却见站在舱门处的谢娘子忽然回手将门甩上了。

    “允霜,守着门!”

    允霜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闻声, 当即赶至守在门外, 不许任何人靠近。

    狭窄的船舱里, 谢澜安不再是说笑的神色, 她盯着眼前浑痴似醉的人:“我为何会做噩梦?”

    胤奚见她留下来, 十分开心,有问必答:“我不在女郎身边,女郎会睡不好觉啊。”

    谢澜安心头一凛,近前一步,“我为何会睡不好觉?”

    胤奚后退一步,眼里含着意乱神迷的光影。

    这件事解释起来好麻烦,他不想说那么多话,而且隐隐的私心告诉他,他不能再勾起女郎的伤心事了。

    胤奚垂下鸦翅似的黑睫, 很轻地说:“女郎不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谢澜安寒着声逼近:“我问你为何会知道。说。”

    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梦里为何会有那些总也梦不完的髑髅枯骨……这个秘密, 不该被任何人窥探到。

    她进, 胤奚便随着她后退, 脚下也没磕碰到什么, 自己一晃,就软软地跌坐下去了。

    他觉得这人忽然对他有些凶,鼻间溢出一声气音,言听计从的有点委屈:“……好吧, 我给你说。”

    “我偶尔听人说,女郎晚上休息不好……我便回想女郎看起来没睡好的日子,恰好与我不在府中的时间吻合。”他盘着腿,以肘撑膝支住额角,歪头仰着圆润的桃花眼看人,“我便有猜测,我便去求证。”

    谢澜安怀疑不减:“这怎么能求证?”

    “蜡烛。”板壁上的防风灯在胤奚脸上洒下一片绒光,晕染开他丰神峻丽的眉峰,他仰视着谢澜安出了会儿神。

    “……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夜间无眠便会起身观阅文书。按那采买灯烛的账簿记录……我在府时,女郎屋里三日一换烛,我夜间离开,上房的灯烛便一日一换,无一例外。还有……”

    他口齿清软,条理却奇异地清晰。谢澜安后背罕见地渗出冷汗,紧盯着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孔:“还有什么?”

    “还有……蜡烛,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

    谢澜安睫梢轻动,紧绷的心弦在这一瞬松弛于无形,她捏捏眉心:“这句说过了。”

    “噢……”胤奚觉得身上哪哪都在晃,晃的他发困,他用力撑开眼皮,看女郎的脸色还是冰冰的,只好强打着精神说,“还有,允霜吃凌脆脯。”

    在外守门的允霜被夜里的江风吹出一个喷嚏,揉了下鼻子。

    “什么?”谢澜安觉得他开始胡说八道了。

    胤奚甜甜微笑:“之前女郎的院子由允霜和玄白轮流值夜。允霜值守时,喜欢嚼凌脆脯提精神,所以他腰间的荷包里常备这个。但他在女郎屋里有灯光时,又不会吃,觉得那样对女郎不敬。他不吃,那他买肉脯的频率便会减慢,所以……只消到他常去买的市铺查一查,时间都对得上。”

    谢澜安听罢,紧着呼吸退了一步。

    这些都是小如锱铢的细节,可足够多的细节指向同一个巧合,那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她以为自己掩藏形色的本事很高明,却差点忘了,胤奚是个能蛰伏两年时间,用精确到一粒沙的陷阱去杀庾洛神的人。

    她早已知晓胤奚聪明,但他依旧一次又一次突破她的想象。

    他方才所说的那些,需要敏锐的直觉,精准的记忆力,又用上了何羡的数字推演之法,同时还要对同僚行事的习气了若指掌。

    他蔫声不响地串起这些线索,表面还能若无其事。

    怪不得他费尽心思要搬进内院——不对啊,谢澜安的心险些被他弄乱了,他搬进正院时,应还不知道她失眠之事,那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接近她?

    可他单纯吗?

    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发现她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过她的眼睛,察觉她在回忆别的人,今日又发现了她的安寝与他息息相关,那么日后呢……

    曾听说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资,何况他的容貌又生得这么蛊惑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后,他会不会连她的前世过往也能一点点看透?

    胤奚交代完毕,见女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莫名觉得,那几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身拉过来帮她暖暖。

    他才直起腰,谢澜安的手便动了,她目光剔透无情,将五根冰凉的指头搭在胤奚的脖颈上。

    她自重生以来,从不知心软为何物,一路却为他破了多少例?

    乱我心者,不可留。

    识我秘者,更应杀。

    胤奚保持着在谢澜安面前跪直的姿势,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开的白色荷花。他那漂亮纤细的脖颈,被他最喜欢的人拢在掌心,他心里高兴,无意识地抬高脸来配合她,喉结轻轻吞咽,蹭着她的掌心。

    像灵黠的狐兽放心将致命的软肋袒露给她。

    他的眼波清纯绝艳,出口的话音却黏黏糊糊:“女郎,我好困了……”

    谢澜安心神一颤,下意识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马上掐紧。

    若就此放开手,她知道自己放任的会是什么。

    她已经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她也会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情,预判在先,与之相处;即使是最爱护她的舅父,她亦是因为知道前世他如何为母哭尸,才确认阿舅对自己没有威胁;甚至于玄白、允霜,宝姿、肖浪……无论众人如何信任服从她,她依旧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许程素那话说得很对,她用智太深,冷情入骨,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尽早会对她畏多于敬。

    可她谢澜安就是这样的人,从她重新在这世上睁开眼,她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柔软乖巧,她却对他起了杀心。

    她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依据什么来判断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弥缝她内心冷漠的温柔与驯顺,正因为过于美好,而宛若一个虚假的梦。

    胤奚感到喉咙一点点变得窒紧,有些难受,却没有躲。他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唇瓣轻轻翕张,期待沙哑地问:

    “女郎,你要玩我了吗?”

    “什么?”谢澜安怔住。

    “衰奴给邻居小孩做过一种玩具,外形像竹钉,指哪里便打哪里……”男子红涨的脸孔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窒息,靡丽得像开在峭壁的鲜花,危险又迷人。他说,“衰奴就是女郎的竹钉玩具,我给你玩。”

    谢澜安一下子松开手。

    鲜红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谢澜安眼里的血丝丝毫不比那颜色浅。

    她的指尖颤栗了半晌,才稳稳拢回掌心,始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意。

    呵。

    她至少有一点深信不疑,能说出这种古怪话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她不再看那张绯丽诱人的脸,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一分仓惶。

    “啊……不玩了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遗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吗?”

    谢澜安一声不吭走到门口,临要推门,却顿了顿。

    她知道假使自己不开口命令,这个醉猫能撑着眼皮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想法空穴来风,但她就是知道。

    “睡。”她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门栓。

    胤奚眸色一动,仿佛会错了意,骤然起身掠至谢澜安身前,双臂咣一声落在谢澜安肩膀两侧的门板。

    他倾身低头,慢慢收紧自己圈拢的领地。

    男子前一刻骤起的动势有豹的敏捷,此时低头看人的眼神又像鹰。

    门板的震动引起门外允霜的警觉,若非女郎没有示警,他险些要冲进去。

    允霜不确定地轻问:“女郎?”

    “女郎。”

    门里,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种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气环绕了谢澜安,谢澜安背抵着木门,眯了眯眼,淡定地问:“不让走?”

    如果他给她玩儿装醉勾引人的那套,她会后悔方才没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环着她,小心翼翼地留出两人间的空隙,离得那么近,也丝毫没冒犯到她。他只歪头用鬓丝蹭着她耳廓,漫不经心地问:“我身材练结实了,真的不好看吗?”

    亏他还惦记这个。

    那一瞬,谢澜安简直莫可如何,她掀了掀眼皮,抬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去睡觉。”

    胤奚不动,执拗地看着她。

    船在静夜的江心浅浅摇晃,好半晌,谢澜安偏开脸:“好看。”

    ·

    肖浪端着那碗醒酒汤回到桌上时,玄白还踏踏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吃着饭。

    阮伏鲸撂筷等了一会,不见表妹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过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么事,他再过去未免显得矫情。

    可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鲸横了一眼稀里呼噜扒盘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担心。”玄白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身上那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样的?主子嘴上不承认,偏心着呢!”

    靳长庭年长,吃相也斯文:“还管着文书。”

    玄白:“还没有夜禁。”

    “胤郎君啊,如水不争,如火潜渊。”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望着迥异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着说,“厉害的。”

    第59章

    胤奚喝醉后还算乖,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

    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谢澜安瞥了他一眼, 出门时神色平常, 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 吹了会晚风。

    船上没有更鼓梆子, 星光也岑寂, 分不清时辰。她独自立于夜下,身影峻丽孤傲,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

    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犹豫了下,没有上前。

    他心里清楚,他若此时过去,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转而与他如常说话。

    不会显得那么清寂,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

    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物, 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 还早得很。

    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 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

    万籁俱寂的水声中, 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还是这样顺眼。”

    谢澜安淡淡回头,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钗珥在夜风中轻摇。

    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却都没见过她的面。

    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莫非近乡情怯?”

    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阿母”,阮碧罗恍惚少许。

    “比不得你,”妇人语气生硬,“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茗华说,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数他姿容最出众——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手下,还是入幕之宾?谢澜安,你是何等身份,此子是何等身份,你执意换回女装,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

    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

    谢澜安不是寻常人,哂笑一声。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有的话,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

    她教他,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但能看透她隐秘的,只有一个胤衰奴。

    说到底,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那么,她便是惯着他了,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

    这个人,她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谢澜安负起手,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谁高贵谁下贱?身份?假以时日都是笑话。”

    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勃然欲怒,又勉强忍了下去,她沉默半晌,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

    “你可知,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

    她准备走了,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男人,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国邦是他们建立的,战争是他们发动的,史书是他们书写的。家中有妻有子,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世所罕有。而女人——”

    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牵了牵嘴角,绕到她身前,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肌骨软,心肠便软,这样的人,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学,行到高处回首,总会空虚寂寞。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她们是花,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

    “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吗?”

    谢澜安平静地说:“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那你就不是女人!”阮碧罗笃定道。

    她循循善诱着:“澜安,你是男子啊,你听,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你想做官,你想成事,可以,以男儿的身份做,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她听了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

    她女扮男装五年,虽然艰难,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

    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茗姨,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怎么憋成这样了?”

    “谢澜安!”阮碧罗恼羞成怒。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若女人才是维系人民代代传承的一方,”谢澜安抬眸,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眼里,“那为何女人千年来都匍匐于男人之下?母亲想过吗?”

    她知道阮碧罗听不懂这些,但谢澜安没有火气,她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这只剩血缘而无感情的可怜妇人。

    战乱时有一种‘两脚羊’,那是把女人和小孩的手脚绑起来,串在扁担上论斤售卖,买回去不是养的,是吃的。

    而太平时,女子便是花朵与珠宝了吗?也许有极幸运的姑娘,生在极开明的家庭,可以这般无忧无虑,可大部分的她们,也仍是没有被绑起来的两脚羊罢了。

    人们没有动用绳索,人们只是将她们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割断她们远游四方的心志,也剥夺她们名见于经史的可能。

    史笔是在男人手里,规则是由男人写就,不错。

    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夺过笔来,改一改箴碑上的字?

    “这样的世道,我不喜欢。”在阮碧罗难以理解的神情中,谢澜安如是说。

    江水东流一夜,翌晨,胤奚在缪娘子推门的声音中醒来。

    他饧开的目光扫见一道人影,人还未十分清醒,本能警惕地坐起身来。

    缪娘子反被吓了一跳,歉意道:“哎呦,吵醒小郎君了,仆妇是来看看小郎君醒了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那酒糟鸭里不过兑了几小碗米酒,炖一炖也就没了,她还没见过酒量这么浅的男子。

    幸好这位郎君醉后不吐不闹,省了她不少事。

    “多劳娘子。”胤奚松了后背紧绷的肌肉,无意识地捻了下脖颈。

    他是和衣而卧的,缓了两息,下榻整好衣襟,在船板的轻晃中揉动发胀的额角,回忆昨晚之事。

    昨晚吃饭后,他好像被女郎抓在手里,再然后……再然后……

    完全想不起来。

    胤奚神情放空了一会。

    他问缪娘子是什么时辰了,缪娘子道:“才过辰时,郎君饿了没有,仆妇为郎君备膳。”

    胤奚摇头谢过缪娘子的好意,缪氏出去后,他迟钝地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洗漱一遍,换上干净衣物。

    推开门天光已大亮,今朝有浮云堆白,水色映天,分外悠远。

    船尾没什么人,玄白在前头晃荡着巡值。

    胤奚忍着头重脚轻走去,问:“女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两眼,指指谢澜安的舱室。

    朝食过后,谢澜安便将表兄他们几人叫到屋里,围在木案前,商谈吴中形势。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报是山匪劫持官员,但寻常的山匪哪敢动朝廷命官,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断,那么——”

    胤奚便在此时叩门而入,楚堂话音一顿,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色皎白,一进来,船舱里都亮堂了几分。唯有谢澜安没回头,她捏着折扇,随意点了点扇尖,“坐下听。”

    “……检田官员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楚堂慢吞吞将话补完。

    背后的人抓人与其说震慑,其实还是为了和朝中谈判,真弄死了人,这事情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视线,阮伏鲸还冷着脸抱着臂盯着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长庭捋动他的黑长美髯,眼神玩味。

    贺宝姿瞧着那一脸若无其事的胤郎君,目光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个神色,直把人看得发毛,尤其这人还缺失了一段记忆。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余光轻望了女郎一眼,只要女郎不发落,他便安然地撩袍坐在她身后。

    谢澜安转头问阮伏鲸这个本地的土著,“吴郡的山越流民是什么情况?”

    阮伏鲸眼睛从胤奚的脸上剜回来,想了想说:“三吴地区的山脉水系四通八达,早年间便滋养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密岭中落草。山出铜铁,自铸甲兵,这些山匪民风悍野,不是寻常的草贼可比。

    “宗部的头领被称为‘山越帅’,太湖一带,我知道叫得上名的山越帅就有四五个,其中有两人与我老爹有些来往。我从豫州回来还没回过家,具体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请老爹帮忙盯着检籍之事,便应不是这一伙。余下的……便是硬点子了。”

    阮氏是吴郡豪族,又为世代将门,曾为朝廷训过水师。若是连阮氏都压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插话道:“如此强民,听起来甚有威胁,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长庭笑着接过话头:“吴中的山越流民情况有些复杂,在北为堡坞主,在南为山越帅,北胡南侵之际,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皆是战力啊。

    “只不过大玄承平了这些年,那些山民为逃苛税,不受招安,又隐回了山泽。朝廷若要大规模围剿,一是山势曲折不利出兵,二是当地的士族也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鲸,“若我所猜不错,这些山越流匪平时并不扰民,在深山里结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织,自给自足。有时吴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还会出钱雇佣他们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鲸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与山越帅有来往,指的便是这个了。

    世家盘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镇,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经营,与一些见不得光的械斗吞并。

    靳长庭曾是谢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这样详尽,只因在襄樊以南的荆蜀边界,也常有这类山越隐民出没。

    用兵剿是剿不绝的,若激怒了这些亡命徒,还可能会引发动乱。

    阮伏鲸应了一声。

    谢澜安抖开折扇,眼中精光一现而没,轻道:“雇佣兵啊。”

    阮伏鲸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胤奚,“怎么不言语,尽日跟着你家女郎,总该有些见识吧?”

    胤奚静静看了女郎一眼,她未反对,他才开口:“尝闻江左士族,顾陆朱张是大氏,顾家已被庾党所灭,朱氏是御史台朱公的家族,不会与女郎做难。剩下吴郡陆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皆为江左豪阀,自然,吴郡阮氏更是数一数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当世豪杰,到时可由阮公牵线,约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谈。”

    他目光转向谢澜安,“女郎有官身在,他们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来拜见。”

    谢澜安唇角轻抹,心里点点头。阮伏鲸被他恭维得不上不下的,脸不那么冷了,“你的意思是,设一场宴,给山越帅看?”

    胤奚点头,“若山越匪是受雇于世家,便是与朝官无私仇,而是为利。他们见朝廷下派的巡抚与吴中士族洽谈甚欢,无论真假,都会生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们与这些山越帅并无利益冲突,当地士族能与他们做交易,我们也能。”

    “不成。”

    阮伏鲸第一个否决,这一听便不是书香名门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禅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抚,岂能与山越帅接触?”

    楚堂听胤奚说了半天,沉思细忖,这会儿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面。”

    谢澜安对他们的争辩不置可否,却问阮伏鲸:“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鲸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吴与周边地域的,总要以万数计了!”

    谢澜安霍然收扇,神华内敛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无声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风了。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着起身,跟随谢澜安走出去。留下舱中几人互相看看,贺宝姿忽问:“刚刚娘子听到人数的时候,是不是眼神都发亮了?”

    靳长庭瘦长蓄须的脸上尽显无辜,“在下想确认一下,我等此来,是只为了推进清田检籍一事的吧?”

    楚堂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似的摇摇头。

    到底是文杏馆的旧人有默契,他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曾流传在文杏馆的一个玩笑说法:

    雁过拔毛谢含灵。

    方才女郎在听到山越宗部有万人之数的时候,意气纵横的脸上分明是三个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静地跟在谢澜安身后,长袍翩翩,既不娇羞,也无佻达,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谢澜安忽然回头,看见他脖颈间浮有淡淡的红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稳稳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递去一个眼神,滚咽的喉结不知为何有些疼。

    谢澜安不等他问,又冷又淡地说:“下船后就开始练酒量,别让人哄两句就什么话都套走了。这样的我可不要。”

    她还愿意数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请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来接我吗?”

    谢澜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想……在别处失态。”

    谢澜安盯着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来找她,好顺理成章撒娇是吧?

    那她是给他练酒力呢,还是给自己练定力呢?

    第60章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那个夜晚的阮碧罗像一个幽灵, 咄咄而来,又被谢澜安的几句话击碎了灵魂,其后几日都销声匿迹, 留在房中闭门不出。

    缪娘子不敢再做酒糟鸭了, 这把食髓知味的一干近卫馋得不行, 玄白有段时间见着胤奚就啧啧。

    胤奚安之若素, 调头便找到谢澜安, 睁着水灵灵的桃花眸慢声细语:“我会早日练好酒量的, 不让玄白笑话我。”

    然后玄白就被谢澜安举扇打赏了三颗暴栗。

    “姓胤的你——哎呦主子,我根本没说什么啊,我就啧一声!”

    玄白吱哇乱叫的时候,胤奚就在一旁笑,灵光一闪间想通了什么,轻哦一声:“原来女郎疼我,让我下船再练酒量,是怕我晕船不舒服。”

    这不轻不重的话音正好传进谢澜安的耳朵里,她轻飘飘地调转扇尖, 指着胤奚,警告地瞥他一眼。

    玄白期待地瞪大眼睛——只要女郎打他一下, 哪怕一下, 他这木鱼脑袋也不算白挨!

    可胤奚垂睫歉意一笑, 抿住了唇, 他主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回扇柄, 连句重话也不曾说了。

    没天理了。玄白生无可恋地想。

    吴郡的治所在吴县,阮家则在钱唐,过太湖后仍有百余里水程。楼船到达钱唐这日,已入十月了, 鼓帆的江风拂来湿冷的气息。

    谢澜安的行囊中带着官袍印绶,她下船时穿官衣还是常服,决定了她是以朝官的身份,还是以阮氏表姑娘的身份踏上吴郡的土地。

    这对暗中窥视这位女子巡抚到来的吴中世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最终,谢澜安在下船前改回女装,请缪娘子帮她梳了发髻。

    船靠渡栈,楚鬓云裳的谢澜安当先下船,来渡口接人的却是阮厚雄本人。

    谢澜安一见舅父,快走几步上前见礼,又见他被晨风吹红的鼻尖,不由得过意不去:“岂劳舅父亲来迎接?舅父等久了吧,外祖母一切都好?”

    阮厚雄半个月前就知道谢澜安要乘船南下,这会儿见着外甥女,总算心安了,笑呵呵道:

    “都好都好,你外祖母在家盼你盼得星星月亮似的,总算把囡囡给盼回来了。”

    “阿父,儿也回了。”阮伏鲸下船后,向父亲抱手施礼。

    他从战场回后,为了传递交战地的消息,径入金陵。这也是阮厚雄时隔小半年后再见长子,他嘴上对他严厉,但疆场凶险,他又岂能不惦记。

    前番阮伏鲸致信,说是只受轻伤并无大碍,阮厚雄总怕他报喜不报忧,此时阮厚雄轻轻扳过儿子双肩,仔细打量他被沙场磨砺得更为成熟坚毅的面孔,“好。身上还哪里有伤?回家再让军医为你看看。”

    “都养得差不多了,老爹别担心。”阮伏鲸道了一句,在他身后,阮碧罗由茗华掺扶着慢慢下了船。

    出嫁十几年后重回故乡,阮碧罗素面郁然地立在渡口,恍惚向四方的天望了几望,冷风不住地吹掀她身上的薄缎斗篷,弱似难禁。

    阮厚雄看着心疼,想说什么,又想起她从前行径,最终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其余护卫鱼贯而下,阮厚雄别人没留意,只在胤奚那张分外白皙俊昳的脸晃过眼帘时,顿了一顿。

    但眼下不是说话的地儿,阮厚雄给外甥女挡着风口,“走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知道你要来,母亲早早便让府里准备齐了。”

    随后他压低声音,“那些人你想不想接见,自己拿主意吧。”

    谢澜安下船时便看见了,这渡口上除了阮家来接船的人,不远处还叉手站着几拨人,看上去是吴中几个大世家的管事者,男女皆有,男人便是长史詹事,女人便是管家娘子。

    这是要看她官衣佩印,还是梳髻常服。若是前者,便由长史们代家主前来拜见,若是后者,管家娘子们便可以代主母向她送上一份见面礼,怎么着都不失礼。

    想得真周到。

    至于那些坐镇宗族的世家主,自然不会第一日便亲身前来列队拜见她。都是些自恃身份的名公,哪里会轻易向她这年轻女子低头呢。

    谢澜安扫过一眼便收回视线,“我今日是探望外祖母,恐老人家等急了,不相干的人便不见了。”

    阮厚雄一听便明白了,吩咐带来的管事去与那些人接洽,让他们哪来哪回。

    船上还有谢澜安给阮家上下备的见面礼,她请舅父派人搬下来,一行人便弃船上车,驶往阮家。

    虽然大玄疆域统称江左,钱唐宅邸的建筑风格与金陵又有不同,少飞檐梁藻的浮华,而重黛瓦粉壁的清致。

    马车的鸾铃声停在阮氏阀阅之前。谢澜安下车,便见阮府朱漆铜环的中门大开着,府阶下,立着不少家人仆婢躬首迎接。

    中门开,是迎贵宾的大礼。然谢澜安自诩是晚辈登门,只走了左侧门扇。

    回来探亲带刀佩剑也不成规矩,所以谢澜安将一应武卫皆留在府外,文士仅止在外院休歇。

    胤奚和楚堂、靳长庭等几人留在二院,他注视着女郎走进内院的身影,心里默算着此地与内院的距离,和谢府上房到幽篁馆的距离孰近孰远。

    他可以见不到女郎,但不可以比三进庭院的距离更远了。

    谢澜安一路随着阮厚雄父子,去外祖母所居的上房,眼前但见亭台幽致,楼榭雅美,老人家的院子里喜种一些苍松劲柏,松盖过檐,古意虬然。

    谢澜安过庭走上木柞门廊,入室,先觉一片暖香扑面,扫去了身上冬初的寒气。

    门口的使女口称“表姑娘”,神情恭敬而好奇,这声惊动了屏风内,响起一片环佩之声。

    老夫人的屋里早聚集了阖府亲眷,一屋子广袖博带的男男女女,闻声皆回头。

    谢澜安修静从容地绕过屏风,阮家众人入目便见一名英丽无方的女子,颀长的身段上罩着雪青云纹斗篷,露出一截白玉腰带,斗篷系带之上的玉颈修长优美,眉极长而翠,眸极亮而漆。

    然她令人眼前一亮处还不止于此,而是此女容秀,骨秀,神更秀。她通身的脱俗凌表之气,压得满室一时噤声。

    谢澜安眼里所见,是正坐在上首红木云母榻中的老夫人。

    老人身穿松色织锦罩裼,头戴真珠抹额,背靠倚枕,一双慈祥的眼睛,正带些急切地朝这边看来。

    谢澜安两岁之前被母亲带回来探亲的事,早已不记得,她唯一记得的,却是死后魂魄飘荡至外祖母的灵堂,不见慈容只见棺椁的一幕。

    再对比眼前这慈蔼的老人,阴阳交割于心,谢澜安心头触动,撩袍跪在老夫人身前。

    “不肖外孙女澜安,拜请外祖母福安,多年未曾在外祖母膝前尽孝,澜安之罪!”

    她声音一出,寂静的室宇又像活了过来,几个站在后头,比谢澜安年纪小些的闺中女娘子,惊奇地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表姐。

    尹老夫人早已一叠声地唤她起身,自己拄杖而起,伸过手拉住谢澜安的手,往自己怀里搂,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好囡囡,你那狠心肝的母亲坑苦你了!快来让阿婆看一看……”

    尹氏膝下这些儿女,她最疼的便是小女儿阮碧罗。

    这些年与金陵音信不通,老夫人口中埋怨,心里的记挂却一年深似一年。自从得知澜安是个女娘,老夫人的心更疼惜得无以复加,今日总算把孩子盼来,怎无一场好哭!

    阮碧罗自从踏入府邸,眼见昔年之景,母族之人,神色都木然无感。直到听见母亲说“狠心肝”三字,也流下泪来,不禁泣咽道:“阿娘……”

    老夫人哭得更大声,“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娘!这么些年、这么些年……”娘俩个抱头哭了一场,满室恻然。

    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最忌大喜大悲,谢澜安看了痛哭的母亲一眼,扶着老人道:“我们回来看您是可喜的事,外祖母不要过悲。”

    她声音低低的,在一片凄恻声中格外沉敛冷静。

    阮厚雄夫妇也连忙开口劝解,好不容易止住老夫人的哭声。那身着荷叶色绫装,头戴步摇的妇人拉过谢澜安的手,用帕子揩了揩泪,露出笑意对谢澜安道:

    “澜安,一路舟车累坏了吧,我是你的大舅母,”又指着身旁一对中年夫妇,“这是你二舅、二舅母,”又指着身后一名头戴五兵佩,面容与阮碧罗有五分相似,却更丰腴华雅的妇人,“这是你姨母,听说你来,特意从姑孰赶回来的。”

    谢澜安一一见过,余下的便是与她同辈的表兄弟与表姐妹。认完了亲,她命使女向众人送上礼物。

    姨母阮霞锦带来的女儿常乐是个有话憋不住的,目光闪亮地注视谢澜安半晌,忍不住道:

    “表姐……小妹可以向你求副字么?你不知道,你的墨宝在吴中都卖疯了,一字千金,有价无市!”

    大家一下子笑开,阮霞锦又气又笑地敲敲女儿的脑壳。

    常乐俏皮地吐吐舌,她说的却也半分不夸张,这其中有个缘故,只因先前谢澜安自曝女子身份时,使得江左震惊,人人骂她欺世盗名,故以收藏金陵第一人的墨宝为耻,兴起一阵焚毁其书的风潮。

    等到谢澜安一路扶摇直上,为陛下立下挽宫倾,清君侧的功勋,出任二品御史台主,先前毁书的又悔不当初。

    物以稀为贵,谢澜安的手书价值一霎水涨船高,如今谁家能有一副谢澜安的真迹,倒成了名流间的一桩风雅韵事。

    谢澜安笑说:“我给你写两副。”

    她笑得倜傥风流,又是那般好相貌,常乐一时看痴了。

    这时老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拉谢澜安坐在自己身旁,细细看她,喜爱不尽。

    她问谢府一切可好,谢澜安含笑应答。阮厚雄笑说:“母亲没看到澜安穿官服的样子,那才叫威风凛凛!”

    他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谢澜安是他的亲生女儿。

    二舅父阮端临听了,笑了两声。

    “是啊,怎能不威风,自古闻所未闻女子入台省的,她又是上书去除府兵制,又是请陛下清检世家田产,这次来知道的是探亲,不知道的,还以为带人来阮家抄查呢。”

    阮端临话音落下,满室无声。

    尹老夫人面色不豫,阮厚雄反应过来,喝道:“老二,胡说什么?!”

    阮端临似笑不笑,“我见到多年未见的外甥女高兴,说两句自家实言罢了,大兄何必动怒。”

    方才母亲与小妹抱头对泣之时,阮端临便冷眼旁观此女,却见她无动于衷,泪也不见一滴,便知这是个心硬的人。

    谢澜安此来明着说是探亲,心里还指不定想着怎么拿阮氏开刀,好完成朝廷的政策,向她主子邀功呢。

    母亲和大兄只顾念亲情,忘了宗族扎在钱唐的根才是传家之本,都糊涂了!

    谢澜安坐在榻侧微微一笑。

    涉及利益的地方便有冲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家中尚且有一个三叔不安分,阮氏家族里有人不愿意清田放利,对她心存戒备,再正常不过了。

    她已脱去了披风,一身云缎流裳清冷傲丽,她双手交叠于膝上,口吻老成,不似晚辈:“今日是喜日子,我入府只为探望外祖母,二爷莫多心,不然惹了外祖母生气,便不美了。”

    她三两句话,表明了立场,讨巧了老夫人,阮端临倒被她划拨成外人了,被母亲狠狠瞪上一眼,噎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