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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夏竹筠不爱加班, 也不爱跟人应酬。

    叶满枝给她当了大半年的秘书,只陪她出席过三次饭局,而且都是那种很多人一起出席的聚会。

    领导们坐一桌, 秘书们坐一桌。

    小叶秘书陪着出席饭局的作用是,当领导喝得酒意醺然的时候, 她要将领导安全送回家。

    今天由夏竹筠做东, 饭局的地点就定在工业厅的招待所。

    叶满枝先前还以为又是那种很多人的聚会, 除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 应该还有其他人作陪。她已经做好了去秘书桌大吃大喝的准备,结果到了招待所才得知, 今天的饭局只招待两位客人。

    一位是省商业厅的孙副厅长, 另一位是省供销社的姜副主任。

    作为今天的东道, 夏竹筠提前一刻钟来到招待所, 亲自出面迎接客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孙副厅长的秘书脚步匆匆地赶来。

    在门口见到夏竹筠, 就一迭声地道歉:“夏厅, 真是对不住, 我们孙厅临出门前接到个紧急通知, 跟张厅一起去省人委了。孙厅往您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 就让我赶紧过来跟您解释解释。今天真是突发状况, 孙厅说回头再找个时间, 由他请客向您赔罪。”

    “……”

    夏竹筠笑容微滞, 少顷又换上遗憾神情说:“领导召见是正事,既然孙厅今天没空, 那就改天再找机会吧。”

    陈秘书又帮自家领导说了很多赔罪的客套话,这才与夏竹筠道别。

    叶满枝主动替领导送客,将人送到路口时, 并没有马上离开。

    等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重新返回招待所,对夏竹筠说:“陈主任乘车的方向,不是去省人委的。”

    作为领导秘书,只要领导还在加班,他们就不能离开。

    孙副厅长刚去了省人委,按理说,陈秘书应该赶过去继续待命才是。

    可他乘车的方向,明明是人委的反方向。

    叶满枝怀疑,刚刚那番说辞只是孙厅不来赴约的借口。

    既然不想来赴约,之前干嘛要答应?

    答应了又不来,岂不是更得罪人?

    省厅的领导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

    不过,她这个疑问很快就在供销社的姜副主任那里找到了答案。

    “老孙上辈子肯定是孙猴子,他下班之前给我打电话,听说只有我们俩参加饭局,被吓得不敢来了。”姜主任丝毫没有背后揭人短的不自在,乐呵呵道,“小夏,我要是你,就多请几个人,搞个障眼法,先把人骗来再说。”

    夏竹筠笑道:“他不来正好,今天这个饭桌上全是女同志,咱们好好说说话。”

    她今天请客的目的,是想跟商业厅和供销社,商量一下关停小厂的事宜。

    关停工作开展了三个多月,但她一直掌握着分寸,温水煮青蛙,除了在最开始发了一份通知,省厅再没做其他大动作。

    全省前前后后关停了六百多家小厂,愣是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强烈反响。

    领导小组在这项工作上内紧外松,不特意关注的话,外人甚至看不出这是工业厅近期的重要工作。

    战线拖了三个多月,很多人都放松了警惕,她觉得是时候去啃最难啃的骨头了。

    可是,那孙副厅长是属猴子的,发现她竟然只请了两个人吃饭,立即就联想到了前阵子的关停工作。

    这会儿出尔反尔,找个借口脱身了。

    姜主任大方地入座,往夏竹筠的酒杯里倒了点白酒,感叹道:“小夏,你别觉得老孙不仗义。说实话,我今天也不太想来。你们偷偷摸摸关停了不少工厂的事,我前阵子也有所耳闻。”

    夏竹筠笑:“我们是光明正大关停的,从来没偷偷摸摸过。”

    “我能理解省里要关停这些小厂的初衷,生产原料紧张,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姜主任叹道,“我原则上支持你们这么做,毕竟要以全局为重。但这种事落到自家身上,就变味儿了。拿我们供销社来说,哪个市、县没办工厂?甚至连公社的供销社都有办厂的,你们工业部门的供应不足,我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又不是让你们把所有工厂都关停,”夏竹筠解释说,“已经形成规模的工厂可以继续生产,但挤占原料,又效益差的小厂,这次是必须关停的。”

    姜主任打起了哈哈,“小厂是如何界定的?多少人的厂算是小厂?我听说被你们关停的那些工厂里,有七八人的小厂,也有七八十人的工厂。七八十人不算小了吧?”

    夏竹筠放下筷子,向她大致介绍了关停标准。

    姜主任摆摆手说:“小夏,关停上百家工厂不是小事,即使我今天口头保证,一定关停那些工厂,其实也没什么用。从专区到市,再到县、公社、生产队,供销社的销售网四通八达,你们要办的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领导说一句话就管用的。”

    除非省供销社正式发文,要求各级供销社配合工业厅的工作,关停不合规的小厂。

    可是,省供销社的领导又不是头脑发昏了,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断臂膀、吃里爬外的事?

    由商业部门自己办厂,商品自产自销,供销人员不用看工厂的脸色,还有不菲的额外收入。

    所以,省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绝不可能把这么丰盛的一桌大菜拱手让人。

    虽说这次要关停的只是小厂,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但是现在能关小厂,以后就能关大厂。

    这个口子是绝对不能打开的!

    夏竹筠与姜副主任算是老关系,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但饭局结束后,她今天请客的目的并没达成。

    不过,与临阵变卦的孙副厅长相比,姜主任这样乐意交底说点实话的,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叶满枝跟着领导们混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家写日记总结这顿饭的时候,提笔想了许久。

    最后心有戚戚地总结:“领导也会被人放鸽子。踏实工作,别太把自己当盘菜。”

    她之所以会有这番感慨,主要是自打她当了领导秘书以后,听到的表扬和奉承太多了。

    除了单位同事的,直属局和直属企业领导的,还有她那些校友同学的。

    夏竹筠不喜欢应酬,很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直属企业的经理厂长,给她送礼、请她吃饭的人不在少数。

    虽然她都找借口婉拒了,可是她本就是很会自我欣赏的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她难免有些飘飘然。

    今天目睹夏竹筠接连碰壁,让她快要翘到天上的尾巴,再次耷拉了下来。

    叶满枝自己感叹完,又跟吴峥嵘感慨,然后写了一篇思想汇报,及时反思自己。

    第二天早上送闺女出门上学的时候,她还特意提醒孩子,别再吹嘘她妈妈是横渡滨江的游泳健将了,以后咱们要谦虚点。

    *

    夏竹筠啃硬骨头的过程并不顺利。

    继那天的饭局之后,她又试着联系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其他领导,可惜无一例外被人找借口婉拒了。

    私人关系行不通,她又打算公对公地交涉。

    出面组织了一次几个单位联合参加的座谈会。

    但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派了两个处长来出席会议,没有一个是能拍板拿主意的。

    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事情就这样走进死胡同,彻底僵持了下来。

    厅里只给了领导小组半年的时间,整改关停小厂的工作,最晚要在明年春节前完成。

    可是几个单位之间的交涉陷入僵局,一直到年底都没什么太大进展。

    “小叶,你准备一下领导小组的资料,罗厅从北京回来了,可能要听一下相关汇报。”夏竹筠看了眼手表说,“你留在家里准备资料吧,我开完会就要用。”

    叶满枝点头答应,跟办公室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将这小半年的成果总结了出来。

    她这边准备停当了,领导的碰头会却迟迟不结束。

    一场会议一直开到下班才散场。

    夏竹筠回到办公室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交代,挥手让叶满枝下班,没再提关停小厂的话题。

    叶满枝满腹狐疑,收起资料下班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谢主任那边听到了大新闻。

    罗厅长去北京出差,带回了一个最新消息。

    国家经委有意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成立省制糖工业公司。

    叶满枝那四年的大学没白读,在其他人还没搞明白什么是托拉斯企业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托拉斯是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西方很多国家都有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实行高度垄断。

    如果真要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那这家省制糖工业公司,必然要对全省制糖工业实行集中统一管理。

    到时候全省的所有糖厂,以及跟制糖有关的上下游产业,都要接受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管理!

    作为国家经委的试点,要试办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工业厅的责任和压力不可谓不大。

    领导们不断开会讨论试点工作的时候,小干部们更关心企业负责人的人选问题。

    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的负责人还没敲定,这回又来了一个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空缺。

    一时间,整个工业厅都活跃了起来。

    稍微有点可能去专业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都暗戳戳走起了关系。

    连叶满枝这里都有人打听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

    叶满枝对谁能当官的事不感兴趣,反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

    她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叶,之前让你准备的资料整理好了吧?关于整改关停小厂的。”夏竹筠拉开门问。

    “好了。”叶满枝将资料拿给她,又站在办公室里踌躇了一阵,不知是否要开口。

    “怎么了?”夏竹筠问。

    叶满枝在内心挣扎片刻,试探着问:“领导,关停小厂的工作,咱们能不能用点非常手段啊?”

    夏竹筠扬眉,“你想用什么非常手段?”

    既然是非常手段,八成不太光彩,甚至与暴力关停有关。

    她将材料放到办公桌上,抱臂等着接下来的内容。

    叶满枝挠挠脸解释说:“商业厅和供销社是商业部门,按理说,经营商店和供销社,才是他们的正经工作,认真按职能划分的话,他们其实不应该开办工厂,对吧?”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开了也没人追究。商业部门有钱,咱们要尽量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金办工业。”

    叶满枝说:“我觉得他们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关闭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明明是省里的要求,他们却消极抵抗,拒不合作,至今没有个能说的话的领导与咱们交涉。我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让他们主动上门跟咱们谈合作吧?”

    “嗯,不错,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人家主动上门来?”夏竹筠好奇地问。

    叶满枝压低声音说:“您觉得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样?他们不是开工厂嘛,那咱们就开商店!”

    “……”夏竹筠哭笑不得道,“商业部门可以开工厂,但咱们是工业部门,还真没资格开商店。工业品实行统购统销,要是什么单位都能经营商店,那不就乱套了嘛。”

    “咱们可以先搞一个障眼法,最近国家经委不是要在咱们这里搞托拉斯试点嘛,但西方的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再到销售市场,各个环节都是实行完全垄断的。夏厅,咱们虽然不能开商店,但是能不能以这个托拉斯试点的名义,搞个障眼法?”叶满枝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趁机骗他们说,咱工业部门要开始经营商业了,到时候产供销一条龙,全由咱们自己分配。”

    一旦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她不信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还能坐得住。

    十有八九会主动找上门来打商量。

    工业部门有大量货源,要是再自己开了商店,那还有商业部门什么事啊?

    他们连关闭小厂都不舍得,就更不可能分享商业的经营权了。

    夏竹筠用手指抵着下巴,拧眉思考了一会儿。

    “你这个思路还挺有意思的,”她表情玩味地笑道,“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叶满枝讪笑:“就是骗人家这种事,有点不太厚道。”

    “礼尚往来,这倒没什么。”夏竹筠拿起桌上的资料,“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去跟罗厅商量商量。”

    然而,厅长同志可比秘书同志有魄力多了。

    “骗啥骗?咱不骗人!”罗厅拍着锃亮的脑门说,“既然咱们当了托拉斯企业的试点,那肯定要进行多种尝试的,小叶提的这个主意不错,产供销一条龙,咱们可以‘产’,可以‘供’,现在就差‘销’了。我看咱们就让制糖工业公司,把这个‘销’的工作也抓起来。”

    见他不断划拉脑门,叶满枝有点担心厅长头上那本就不富裕的毛发。

    很想劝他懂得珍惜,别再折磨头发了。

    但罗厅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商战,嘟囔道:“之前老张就说过,把咱们的烟酒业务要过去,放到他们商业厅,成立烟酒专卖公司。我就说嘛,烟酒的生产一直是咱们工业部门组织的,凭什么将业务划拨给他们?即使成立烟酒专卖公司,也应该落在咱们厅里!”

    夏竹筠和叶满枝都没吱声。

    罗厅自顾自地说:“这个时机挺好,成立制糖工业公司,对糖制品实行产供销一条龙,顺便还可以把烟酒加进去。到时候,烟酒糖放在一个门市部里经营,这不是正好吗?”

    叶满枝:“……”

    销售业务向来归商业部门主管,她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吸引来商谈关停小厂的事宜。

    但厅长的胆量和胃口都比她大多了。

    人家这才是真正的以牙还牙,取而代之啊。

    从厅长办公室离开后,叶满枝问:“领导,那关停小厂的工作怎么办啊?咱们要把产供销一条龙的消息放出去吗?”

    “不用,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夏竹筠摇摇头。

    试办托拉斯企业搞全行业垄断,包括垄断销售市场,这项工作显然比关停小厂更重要。

    一旦被商业部门听到风声,很可能向上告状,把他们的尝试扼杀在摇篮里,这已经不是关停几家小厂的事了。

    她打定了主意后,再次强调:“小叶,你这个办法挺好。但要注意保密,先不要跟其他人提及,等待厅里的统一安排吧。”

    “那咱们领导小组的工作怎么办啊?”

    叶满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上层领导的博弈,与她没关系。

    她只关心自己参加的第一个项目能否顺利完成。

    她当了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还想通过这个项目做出成绩呢!

    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好主意,而且被领导采纳了,但领导居然让她保密!

    那还怎么让商业厅和供销社的人主动上门啊?

    夏竹筠沉吟一阵说:“先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函吧,敦促他们将相关小厂关停。不论他们是否关停,都可以着手准备提交给省人委的汇报材料了。”

    叶满枝仔细品了品她这番话的意思。

    就是说,对方是否关停小厂,对工业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是吧?

    她理解了领导的意图,但她觉得这个工作结果对自己还是很重要的。

    因此,接下来的时间,叶满枝没闲着,每隔四五天就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一次函,让人家赶紧把被点名的小厂关掉。

    发了四次,仍然无济于事后,她按照夏竹筠的要求,组织人手撰写交给省人委的工作报告。

    先说成绩。

    关停632家小工厂,大大缓解了大厂生产原料紧缺的情况。

    光是列成绩就列了七八页。

    然后讲这次工作的不足。

    着重强调商业部门搞小山头主意,部分单位拒不配合此次工作,让他们的工作遇到了极大阻力。

    叶满枝彻底放飞自我,在报告中的用词极其犀利,完全没给商业部门留面子。

    反正报告的最终署名是“工业厅整顿关停领导小组”,不写她叶满枝的大名,她不用担心因此得罪人,所以对己方怎么有利,她就怎么写。

    她跟其他成员修修改改写了好几个版本,终于赶在元旦之前,将最满意的一个版本交给了夏竹筠。

    夏竹筠将那份报告看了两遍。

    看第一遍时,她觉得措辞太严厉了,也许不利于团结。

    看第二遍时,想想自己这几个月在商业厅吃到的闭门羹,受到的窝囊气,又觉得小叶这一手还挺解气的。

    “行,暂时用这一版吧。如果春节之前,商业厅和供销社仍然不肯配合,咱们就把这份报告交给省人委!”

    先有商业部门拒绝关停小厂,再有工业厅实行糖制品全行业垄断,搞产供销一条龙。

    即使闹到省委那里,他们也是占着理的!

    *

    写完报告,叶满枝心里松快了不少。

    每次看完自己写的那份报告,她都跟三伏天里喝冰水似的舒坦。

    她甚至矛盾地期盼,商业厅和供销社干脆就强硬到底吧,最好在春节之前都拒不关停小厂。

    到时候领导小组就把这份措辞犀利的报告交给省人委。

    嘿嘿嘿~

    她将报告锁到抽屉里,哼着歌回家过节了。

    今年元旦,市里要举办科教片展览。

    叶满枝刚接到656厂幼儿园园长的电话,她家有言在幼儿园拍摄的那部科教片《从小锻炼身体》,已经正式上映了。

    这次将作为科教宣传片之一,在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中展出。

    园长将电影票交给了经常去接孩子的四哥,家长们可以在元旦放假这天,带着孩子们去电影院观看成片。

    自家孩子第一次拍电影,几个家长都挺重视的。

    问清楚开场时间以后,家长们相约带着孩子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

    吴玉琢小同志,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出租车时,喊着:“车车哥哥,我可想你啦!”

    见到起球时,又换成:“球球哥,我可想你啦,你想我不?”

    只有四五天没见面的三个小朋友,在电影院门口抱成一团。

    叶满枝:“……”

    这感人的兄妹情啊!

    电影开场后,三兄妹坐在一起,其他家长只能自己找座位。

    叶满枝和吴峥嵘坐在闺女后面一排。

    吴峥嵘还带了照相机,准备抓拍一些有他闺女的画面。

    前奏结束后,最先出现的场景是幼儿园的操场。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早上。

    穿着花花绿绿童装的小朋友,全聚在操场上等待做早操。

    这个画面的重点其实是幼儿园老师,但家长们还是一眼就从角落里,精准找到了自家孩子。

    四哥“嘿”了一声说:“我家起球还挺上镜的呢!”

    此时三个孩子正聚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有个小男孩突然跑过去揪了一下吴玉琢的小辫。

    由于这是个远景镜头,几个孩子之间的争执有些看不清。

    但是明显能看到有言生气了,想反手去打那个男孩却没打着。

    瞧着自家闺女被欺负,吴峥嵘下意识皱了眉,然而不等他眉心的褶皱加深,就见起球上前一步挡住了那个男孩,胖墩墩的出租车也伸出手,将小男孩拉了回去。

    虽然镜头很快就晃了过去,但吴大博士眼力不错,分明看到他家吴玉琢也在那个男孩的头发上揪了一下。

    吴峥嵘:“……”

    他前段时间没少听叶来芽念叨,她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意。

    吴玉琢这样,很明显是遗传叶来芽的。

    第142章

    《从小锻炼身体》是科教片, 没什么具体剧情,相对真实地还原了小朋友在幼儿园的日常生活。

    日光浴、空气浴和做体操的部分中规中矩,除了感叹自家崽真可爱, 家长们再无其他感想。

    直到电影来到“水浴”部分,摄像机原原本本记录了两个男孩光屁股洗澡的过程。

    出租车和起球坐在各自的铁皮洗衣盆里, 由幼儿园老师帮着洗澡。

    不知导演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画面上最先出现的是体型标准、瘦溜溜的起球, 镜头持续了七八秒, 然后画面瞬间切换到隔壁,同样的铁盆里坐着身形结实圆润的出租车。

    叶满枝瞪着荧幕感叹:“出租车可真是穿衣显胖, 脱衣更胖啊, 瞧他这一身肥膘儿!起球跟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太吃亏了, 就跟鸭蛋旁边的鹌鹑蛋似的。”

    吴峥嵘被她的形容逗笑, “这话要是被出租车听到,又得绝食。”

    “他绝食顶多少吃一顿, 第二顿又自己上桌了。”叶满枝凑过去小声蛐蛐, “他要是真能绝食, 我三嫂也不至于送他去练体操。”

    家长们关注的是小屁孩胖乎乎的身材, 而孩子们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方面。

    这类科教片不如正经电影受欢迎, 元旦来电影院看《从小锻炼身体》的, 几乎都是656厂幼儿园的家长和小朋友。

    出租车和起球光着屁股从澡盆里站起身时, 放映厅里立即响起小朋友们嘎嘎的笑声。

    “叶起祥和叶起安, 一起光屁股啦!哈哈哈哈~”

    起球没觉得洗澡光屁股有什么,不光屁股还能洗澡吗?

    但出租车比起球大一点, 还有一个来自21世纪的亲妈,自打被送去少年宫练体操,他就被亲妈耳提面命, 不许当着小姑娘的面脱裤子,也不许大庭广众光屁股乱跑。

    他现在已经有羞耻心了,被人嘲笑以后,胖脸蛋上红通通的。

    观众席光线太暗,他没能揪出最先嘲笑他的那个小朋友,只能憋憋屈屈地在座位上抹眼泪。

    吴玉琢对安慰小哥哥很有经验,“车车哥,你光屁股不丑,三舅妈说你婴儿肥,过几年就瘦了。”

    起球也跟着起哄:“对呀,你屁股挺好看的,嘎嘎嘎嘎嘎~”

    出租车刚才没能揪住始作俑者,但身边就有一个正在嘲笑他的。

    所以,他这回二话没说,一把就揪住了起球的袖子。

    小哥俩隔着妹妹,你给我一巴掌,我拧你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起来。

    吴玉琢坐在两人中间,也被不管不顾的小男孩波及了。

    但她经常跟两个哥哥一起玩,在她心里,男孩打架是家常便饭。

    他俩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因此,吴玉琢小同志表现得相当淡定,先战术后仰,让自己的后背紧贴座椅靠背,然后对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大喊:“你们不要再打啦!”

    几个家长都对突然的混乱措手不及,黄黎的座位有点远,正想让老四媳妇帮忙拉开孩子时,就听到了有言的喊声。

    她很自然地联想到后世那句经典的“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然后,不合时宜地笑了场。

    两个臭小子是被吴峥嵘一手一个拉开的。

    面对穿军装的小姑父,俩小孩都挺老实,鹌鹑似的缩回椅子坐好了。

    *

    看完了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三个小屁孩正式开始了快乐的寒假生活。

    工厂幼儿园是没有寒暑假的,但架不住家长不着调,强行给孩子放了寒假。

    四哥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原料都是从农村老家弄来的。

    最近农村要杀年猪,他再去老家进货时,就想带孩子去见识见识。

    吴玉琢也被亲爹塞进了下乡的队伍,跟着四舅和三个哥哥一起去过农村生活了。

    而留在城里的叶满枝和吴峥嵘彻底解放,珍惜难得的二人世界。

    每天下馆子点菜不重样,饭后要么去电影院看电影,要么去青年宫和话剧院看演出。

    有时还一起去冰场滑冰。

    撒欢玩了好几天,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放松,让叶满枝每天神采奕奕。

    夏竹筠对年轻人的精神面貌非常满意,感觉自己也能从年轻人身上汲取到活力。

    然后,她就帮自己的秘书报名参加了单位里的主席著作学习班。

    让年轻人在业余时间多学习,提高政治理论素养,用主席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叶满枝:“……”

    弹琵琶喝小酒的夫妻生活,变成了又红又专的著作学习。

    吴峥嵘翻开著作的红色封皮,笑道:“这样也不错,更像革命夫妻了。”

    “哎,难得有言不在家,我还没享受够呢!”

    叶满枝就这样,一边用理论武装自己,一边盼着过年。

    整顿关停小厂的工作已经彻底结束了,夏竹筠将她撰写的那份总结报告交给了罗厅。

    而罗厅也挺有意思的,看完报告后,一个字没改,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正式提交给了省人委。

    叶满枝当时不在现场,据说罗厅拿着那份报告,在负责这项工作的王副省长那里给商业厅和供销社狠狠告了一状。

    三个单位的领导很不体面地吵起了箩圈仗。

    “叶主任,学习语录呐?”

    叶满枝闻声抬头,发现来人是滨江汽车配件公司的副经理。

    她客气地与对方打了招呼,笑道:“刘经理,夏厅最近不在家,您今天恐怕得白跑一趟了。”

    “呵呵,我知道知道。”刘力笑出一脸褶子,“叶主任,领导什么时候有空?”

    叶满枝面露难色,“刘经理,这还真不好说。快过年了,夏厅陪着赵省去基层慰问了,她的行程要配合领导。”

    这阵子厅里正在酝酿几个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

    凡是有点可能当经理的人,都打着拜早年的旗号往工业厅跑动。

    除了厅机关里那些种子选手,最多的就是像刘力这样的直属企业经理。

    夏竹筠在工业厅深耕多年,身边自然有一批拥趸。

    但职位只有那么多,四个厅长副厅长,都有自己的考量。

    而夏竹筠是排名最末的副厅长,在这次的人事调整中,顶多能推一两人。

    这么多人跑来跟她表忠心,她到时候选谁不选谁?

    最近陪赵省去基层慰问,也是她留给自己梳理人选的时间。

    叶满枝被她留在家里当门神,挡住这些想要找她汇报工作的人。

    刘力笑容和蔼,言辞恳切,“叶主任,无论夏厅什么时候有空,你帮我约第一个,只要领导召见,我肯定随时待命!”

    叶满枝点头,笑着将人送出了门。

    这次要调整的干部全是正科级以上的,从正科一步跨到副处需要契机,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坎儿。

    很多经理厂长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十来年,是人家不想进步吗?

    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啊。

    如今厅里要给三家直属的专业公司调整干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机会,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坐不住了。

    叶满枝拿出笔记本,在八个人名后面,写下了刘力的名字。

    ……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人事调整会在春节前完成,可是,几位厅长频频出差和下基层,事情从春节前推迟到春节后。

    春节期间,叶满枝也不得消停。她这个秘书,不但要陪领导参加团拜会,慰问厅机关和直属局的值班同志,还得负责帮领导拦住各地跑来省城拜年送礼的人。

    她不当这个秘书,都不知道省里居然有这么多种土特产,而送礼人的说辞和花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

    1964年的一整个春节,她跟夏竹筠都不得消停,两人都没能陪家人好好过年。

    这种忙忙碌碌的状态持续了大半个月。

    正月十五的时候,人民公园举办了元宵游园会。

    她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人民公园看花灯,猜灯谜。

    吴玉琢去年也看过花灯,让爸爸帮她猜过灯谜。

    今年的一部分灯谜与去年差不多。

    叶满枝没想到,这小不点居然对去年的灯谜答案还有印象。

    有个兔子灯的谜面是,“井冈山人民盼红军。”

    打王昌龄作的一句唐诗。

    吴玉琢竟然张口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

    然后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巧的小兔子花灯,小兔子似的蹦跳到卖糖葫芦的摊子跟前,用妈妈给她买花灯的钱,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叶满枝骄傲地感叹一句“我闺女真棒”,而后用手肘在男人腰上拐了一下,“你猜她买了糖葫芦以后,先给谁吃?”

    “给你吧。”吴峥嵘完全不纠结。

    叶满枝也觉得会给自己,但她不想打击男人的积极性,安慰道:“不一定啦,你天天去幼儿园接送孩子,亲父女感情非同一般……”

    吴峥嵘笑:“亲生的和亲自生的,还是有区别的。”

    然而,吴玉琢小同志买到糖葫芦以后,颠颠儿地跑回来,居然将糖葫芦递到了爸爸手里。

    “爸爸,你先吃。”

    不等吴峥嵘感动一下,又听他闺女说:“糖葫芦被冻得太硬啦,我跟妈妈都咬不动!你帮我咬一块!”

    叶满枝哈哈笑,催促道:“吴所,别犹豫了,快帮孩子咬一块山楂……”

    不过,她所说的后半句话被一声巨响掩盖了。

    吴玉琢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感叹道:“放鞭炮啦!”

    而叶满枝和吴峥嵘几乎同时皱眉,下意识转向声源的方向。

    “不太像炮仗的声音。”叶满枝说。

    “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吴峥嵘语气笃定。

    夫妻俩相互望向对方。

    看清对面眼中的惶恐,吴峥嵘果断抱起闺女说:“今天玩的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

    吴玉琢还没玩够,抱着爸爸的肩膀央求:“再玩一会儿会儿行不?”

    “再晚就没有公共汽车了。”吴峥嵘一手牵着媳妇,一手抱着闺女,边走边跟她商量,“咱家还有烟花呢,回家在院子里放烟花。”

    有烟花在前方吊着,吴玉琢终于不噘嘴了,老实地被爸爸抱出了公园。

    走出公园大门,能很清晰地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

    叶满枝望着远方喃喃:“那边好像是工厂区啊,不会是哪个工厂爆炸了吧?”

    “有可能,一会儿找个电话,先报火警吧。”

    远方的火光让人心里发毛,来参加游园会的不少市民都提前离场了。

    一家三口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越靠近火灾现场,路上的交通越拥堵。

    因着之前发生过巨响,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地逃离。

    当然,也有人逆向而行,冲进发生火灾的工厂。

    汽车经过时,叶满枝透过窗玻璃,看清了工厂大门上的名字——滨江市第一食品厂。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属工厂,也是工业厅所有直属企业中,唯一的一家食品厂。

    食品工业是轻工业,正是夏竹筠分管的工作。

    她心里突突直跳,与吴峥嵘商量过后,就近下了车。

    她得给夏竹筠打个电话。

    吴峥嵘牵着她的手说:“别慌,这个时间不好找电话,这里距离老宅不远,咱们先去老宅打电话。”

    一家三口赶去吴家老宅,给夏竹筠打过电话,汇报了这边的火势以后,夫妻俩将孩子托付给吴爷爷吴奶奶,然后又套上军大衣,跑回了火灾现场。

    在领导抵达之前,叶满枝必须弄清楚食品厂这场大火的起火点。

    两人进入食品厂的大门,拉住一个刚跑出来的老工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那人脸上都是黑灰,呸呸了两口才说:“是罐头车间起火了,具体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火势挺大的,好几个车间都烧起来了。”

    “车间里有人进行生产吗?”叶满枝连忙问。

    “没有,今天正月十五,晚上没倒班,除了留下值班的工人,全厂工人都放假了。”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员伤亡。

    “厂里应该有值班领导吧?今天是哪个厂长值班?”吴峥嵘问。

    “好像是陈副厂长吧?”老工人摇头,“忘了是谁值班,反正刚才没在现场看到厂长,这帮当厂长的,没一个好……”

    老工人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站在厂门口破口大骂,然后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吓死老子了。”

    叶满枝:“……”

    火警的救援车马上就能到,发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不停召集现场工人,跑进火场救火,叶满枝出面将人拦了下来。

    “车间里随时有可能发生二次爆炸,现在让大家进去救火太危险了!”

    “不救咋办?那里面是刚上马的生产线,那是国家财产,哪能眼睁睁看着机器被烧没了?”

    叶满枝强硬道:“人命关天,万一发生二次爆炸,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你能负责么?”

    “那国家财产被烧没了,你能负责吗?”

    “我不能负责,起火跟我没关系,轮不到我负责,但是让这么多人往火海里冲,真出了人命,就是你的责任!”

    双方在这边吵架时,吴峥嵘不知从哪个干部手里夺过一个大喇叭。

    “所有人听我口令,向后撤退五十米!再说一遍,所有人严禁靠近起火厂房,后撤五十米。火警消防车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保卫科的同志维持现场秩序,还有余力的职工先去工厂门口疏散群众,保证消防车能及时实施救援。”

    他脱下了军大衣,肩章上的星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普通老百姓对军人都有莫名的信任,见到突然冒出来一个军官,要求大家撤退,不少人便不再盲从领导指示,真的后撤了几十米。

    吴峥嵘将铁皮大喇叭给了叶满枝,低声说:“爆炸发生半个多钟头了,现场不见任何一个厂长出现,估计今天没人值班,回家过节去了。”

    叶满枝点点头,举着喇叭疏散人群。

    之前那个小干部还想跟叶满枝争辩,觉得应该组织人手进去救火。

    叶满枝说:“救火得有水源吧?你先带人去找水源吧。”

    她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厂房里又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设备发生了二次爆炸。

    小干部乖觉地闭了嘴,再不敢提让人进去救火的话。

    要是真的造成了死伤,他确实负不起责任。

    夏竹筠接到秘书的电话以后,立即赶往事发现场。

    她住得远,但是几乎是与滨江市的领导、食品厂厂长,以及消防车一起跑进食品厂的。

    今天食品厂没有值班厂长,叶满枝作为在场唯一说得上话的小干部,向夏竹筠和各位领导介绍了眼下的情况,并把她和吴峥嵘的处理办法交代了。

    “火势很大,我们将实施救援的工人拦下了,”叶满枝说,“一刻钟前,发生了二次爆炸。第一次爆炸发生在晚七点半左右,我们赶来现场时是八点五分。在此之后没有工人进入过火场,但更早之前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有工人说今天全厂放假,每个车间只留了几人值班……”

    现场来了不少领导,她将情况详细介绍一遍,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她管了。

    罐头车间是单独建设的,四间厂房连在一起,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食品车间。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终于控制住了火势。

    *

    正月十五这天是2月27号,一场大火不但烧光了罐头车间,造成重大国家财产损失,还有2人遇难,7人受伤。

    两名遇难人员中,有一人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何大力。

    滨江市委和工业厅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专门进行“2.27”火灾事故调查。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领导,都因为这场大火受到了一定的处分和批评。

    经历了一场火灾,让叶满枝心有余悸,彻底清扫了家里的消防隐患。

    而工业厅这边,处理过食品厂的问题后,也终于将几个专业公司的人员调整提上日程了。

    除了省制糖工业公司、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这三大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这次还要研究决定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副厂长人选。

    三楼的会议室里,厅领导们正在听人事处长介绍个人履历和相关情况。

    罗厅长率先发话说:“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何大力同志牺牲了,另外几个厂长因为这次事故受到了处分,厂里的士气比较低迷。但食品厂的重建工作很重要,生产任务不能耽搁,需要尽快给食品厂补足一位能力强,政治素质过硬的副厂长,协助厂领导班子开展工作……”

    孙处长颔首道:“食品厂党委向厅里推荐了供销科长刘胜同志,刘胜同志是第一食品厂培养起来的干部,有很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历任灌装车间工人,供销科业务员,供销科副科长、科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听着刘胜的履历和事迹。

    孙处长的介绍结束后,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没人发言。

    “咳,我说两句,”李副厅长轻咳一声说,“刘胜同志我听说过,在食品厂工作兢兢业业,但我隐约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他好像闹出过什么事情吧?是不是给咱们厅里的同志行贿过?我没记错吧?”

    孙处长说:“前年,省里评选省优产品的时候,他代表食品厂给评委送过礼,后来主动向评审组交代,承认了错误。认错态度还是很好的,据食品厂的几位同志介绍,后来这一年,刘胜在政治素养和业务能力上,都有很明显的进步……”

    李副厅长摇头说:“他行贿的事情才过去不到两年,我觉得不宜太快给这位同志加担子,至少要过了两年观察期。第一食品厂刚经历了火灾,说一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应该任命一位能让大家信服,有能力,有魄力,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同志前往。我给人事部门推荐一个人吧……”

    “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赵桂林同志,非常不错。既是轻工业口出身的,又是大学生,这样年富力强的年轻干部,正适合在危急时刻临危受命……”

    他巴拉巴拉介绍了赵桂林的情况,其他领导却喝水的喝水,放空的放空,没人接他的话茬。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是副处级干部,副厂长是正科级干部。

    而赵桂林是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已经在正科的位置上好几年了。

    同样是正科,从省厅平调到直属企业当副厂长,相当于不升反降。

    孙处长整理着手上的资料,心里也在不断权衡着。

    赵桂林虽然在上次竞争副处长的时候失利了,但他本身能力不错,没什么大毛病,上次完全是被手下人的举报信扯了后腿。

    让他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真不至于。

    不过,食品厂最近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如果领导想安排一个能力强的同志去食品厂搞重建工作,也还算合理。

    就是可惜了赵桂林。

    孙处长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对面的李厅和夏厅。

    赵桂林是由夏竹筠一手提拔上来的干将。

    这次组织部门推荐的名单中有赵桂林,而且暂时推荐到了省皮革工业公司。

    他们通常会为每个岗位推荐2-3名候选人。

    而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另一名候选人,是直属企业处的郭凯。

    郭凯是李厅的老部下。

    一旦赵桂林被安排去第一食品厂当副厂长,那之后为皮革工业公司选人时,赵桂林就直接出局了。

    他又往夏竹筠身上瞟了一眼,赵桂林是她的人,夏厅总要为自己人说说话吧。

    夏竹筠放下茶杯,轻描淡写道:“既然李厅推荐了人选,那我也推荐一个吧。”

    孙处长心里苦笑,这位不会有样学样,推荐郭凯吧?

    夏竹筠只当没看见众人的微妙表情,平静道:“我想推荐办公室的叶满枝同志。”

    第143章

    夏竹筠推荐的人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罗厅长问:“叶满枝同志是你的秘书吧?”

    “对,”夏竹筠笑道,“我这次也算是举贤不避亲了。小叶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高材生, 毕业分配到咱们工业厅的时候,被我点名要去了化轻工业处, 我对她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李副厅长说:“我记得叶满枝这个女同志还不到三十岁, 之前也没在领导岗位上任职过, 这么快就将其提拔到第一食品厂副厂长的位置上, 是不是太草率了?小叶工作表现是不错,但我不建议揠苗助长。”

    孙处长不想掺和两位领导的交锋, 但他作为人事处长, 在有关年轻干部的问题上, 还是要解释一二的。

    “咱们厅里有九名青年后备干部, 其中包括咱们都知道的,罗厅的秘书蒋峰同志, 也包括叶满枝同志。叶满枝同志曾是滨江市正阳区委育苗储备的青年女干部, ”

    尽管人年轻, 但她与同期分配来的大学生不同, 提拔副科已经好几年了。

    夏竹筠接着他的话说:“叶满枝同志曾是正阳区某街道的副主任, 大学期间兼任过省大系办机械厂的副厂长, 基层工作经验是很丰富的。第一食品厂刚经历过一场伤痛, 广大职工和家属的情绪需要安抚, 领导班子里也需要一位能尽快上手参与工作的副厂长。要说专业对口,叶满枝比赵桂林更对口, 她在化轻工业处时,一直是分管食品工业的。”

    工业厅里的副科级干部一抓一大把,连正科级的都不在少数。

    如果只看职级和任职年限的话, 厅里有很多人都能去食品厂当副厂长。

    但是,食品厂的副厂长是实职正科,要参与工厂的经营管理。

    厅机关里,除了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设有科室,有几个科长,其他处室的干部都是非实职正科和副科,很多人缺少基层工作经验和管理经验。

    与其他人相比,叶满枝的年龄是她的短板,可丰富的基层经验却是她的优势。

    大家沉默寻思她推荐的人选时,夏竹筠将目光投向孙处长。

    “我记得第一食品厂的领导班子里似乎是没有女同志的吧?”

    “总工程师是女同志。”孙处长说。

    夏竹筠点点头,“也就是说,一正四副,五个厂长里并没有女同志。咱们这个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位女同志,这番话由我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女同志在工作中有自身优势,情感细腻,亲和力、共情能力都比较强,某些工作由女同志出面,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食品厂女职工的占比不算少,我觉得厅党委可以考虑给第一食品厂的班子里安排一位女干部。”

    很多工厂的领导班子几乎全是男同志,尤其是重工单位,女同志大多在工会、妇联、共青团等部门任职。

    她春节前去几个基层单位慰问,与厂领导班子合影时,很多时候画面里只有她一个女的。

    在个人条件差不多,时机也成熟的时候,她还是希望有更多女同志能走上领导岗位的。

    李副厅长放下茶杯,摇头说:“在任用年轻干部这件事上,我觉得还是要谨慎。叶满枝同志是个好苗子,但还欠缺一些处理复杂问题的经验,可以在厅机关里再沉淀沉淀,多积累一些经验后再加担子。”

    夏竹筠不以为然道:“第一食品厂发生火灾那天,叶满枝同志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通报情况,也是咱们厅里第一个赶到事发现场的同志。当时第一食品厂的领导都不在现场,叶满枝在处理紧急事件时沉着冷静,及时阻止食品厂职工冲进火场抢险,避免了二次爆炸带来的伤害。她不是食品厂的干部,做出这项决定时,其实承担了巨大风险。”

    “这样行事果决,敢于承担责任的干部,别说在青年干部里,就是在老资历的干部中也不常见。要我说,青年后备干部的培养方式肯定要有些不同,孙处长刚才就提到了,蒋峰也是后备干部之一。像蒋峰和叶满枝这样敢于承担责任的青年干部,厅里应该考虑给他们更多的锻炼机会。”

    蒋峰33岁,已经给罗厅当了五年秘书,正科的任职年限也满了三年。

    罗厅近两年内未必有机会调动,如果再让蒋峰给他当两年秘书,从蒋峰的个人发展来看,其实有些耽搁了。

    蒋峰只比赵桂林晚一年分配来工业厅,这会儿赵桂林正酝酿着升实职副处呢。

    而且厅里要根据国家经委的要求,试办托拉斯企业,这个试点非常关键。

    为了能及时了解到试点的真实情况,罗厅必然要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省制糖工业公司守着。

    而有谁能比跟了他五年的蒋峰更值得信任呢?

    制糖工业公司是正处级单位,蒋峰不能当总经理,但是当个副经理还是有可能的。

    孙处长往自己的笔记本上瞄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夏竹筠会把握时机。

    这次人事调整,他与罗厅交流过很多次,尽管罗厅没明说,但他如果不能及时领会贯彻领导意图,这个人事处长的位置是坐不稳的。

    他的笔记本上,确实有蒋峰的名字。

    要是叶满枝那样拥有基层经验的女同志不能当食品厂的副厂长,那让蒋峰这种只有机关任职经历的领导秘书,去试点托拉斯企业当副经理,也没什么说服力。

    等到会议后半程讨论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经理、副经理人选时,蒋峰很可能会坐蜡。

    他用余光瞟向罗厅的方向,见他慢悠悠地吹着茶叶,一副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样,只能在心里腹诽在座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李厅和夏厅的交锋还没见分晓,这会儿又把厅长扯了进来。

    他沉默片刻,主动开口说:“咱们厅里一直提倡让青年走革命的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对于咱们育苗的后备干部,确实要尝试多种培养方式……”

    *

    一场会议进行了一下午,叶满枝在秘书室里整理资料时,完全没料到这次的人事调整会与自己有关。

    出缺的那几个位置,她早就清楚,任职要求至少是正科级干部。

    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根本就没机会上桌。

    而第一食品厂那样的国营工厂,很多时候是论资排辈,从单位内部就地提拔的。

    厂党委给厅里提交人选,厅领导觉得没啥问题,大笔一挥签个字就行了。

    这种好事咋能轮到她呢?

    所以,当她从夏竹筠那里得知,她很可能会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的时候,她人都傻了。

    “怎么是这副表情?”夏竹筠笑道,“去食品厂当副厂长是好事啊,你之前不是说过嘛,想去业务部门锻炼锻炼。”

    “那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呀!”

    叶满枝确实跟领导提过,想去业务部门锻炼。

    她整天陪着夏竹筠东跑西颠,两人私下交谈的机会很多。

    春节前有一次,从重机厂慰问回来的路上,夏竹筠曾跟她闲聊过,问她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规划。

    叶满枝其实没啥规划,她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她能考上大学,进大衙门工作,还给工业厅的副厅长当了秘书,用叶守信的话说,已经是老叶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能发展成啥样,她自己也没数。

    不过,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黄大仙给她的提醒,所以当夏竹筠问起时,她就趁机说,以后想去基层锻炼锻炼,做点具体事务。

    可是,这个“以后”应该是很以后,最起码要像罗厅的秘书蒋峰那样,在夏竹筠身边当三四年的秘书,积攒足够的经验和人脉以后,再被领导放出去。

    上次的谈话距今才几个月啊?

    夏厅怎么这么快就要让她下基层啦?

    夏竹筠推心置腹道:“你有能力,还敢于担事,既然眼下有机会,那就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去基层好好锻炼锻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很可能会像蒋峰那样当五六年的秘书。

    给领导当秘书,有好处,但也有坏处。

    大家都知道秘书是领导的心腹,进步的机会也多。

    可是,越是这样,越要注意影响,以防落人口实,没有特别合适的机会的话,领导们一般不会主动推荐自己的秘书。

    夏竹筠这次之所以会将叶满枝推出去,一则是因为她本身条件足够优秀,除了年龄,没有特别明显的短板,处理2.27大火的紧急情况时,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这让她推荐自己的秘书的时候,不至于底气不足。

    二则是她想搭上提拔蒋峰的顺风车。同样是青年后备干部,有蒋峰在前面顶着,叶满枝的提拔就没那么突兀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叶满枝内心无比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领导,我还想在您身边多学习几年呢,这,这也太快了……”

    “当秘书能学到的东西有限,在具体的工作中学习,才能更快成长。”夏竹筠感叹道,“能当好秘书的人,未必能当好领导,也未必能做好基层工作。我巴不得你们都能在重要岗位上发光发热呢……”

    一个好汉三个帮。

    当了副厅长以后,对这句话更有切身体会。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围在自己身边的应声虫,而是真正能干事、能顶事的人。

    赵桂林、吕健、叶满枝,都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干部,而且有一定的年龄差,属于不同梯队,是她有意培养的班底。

    叶满枝连声保证道:“领导,要是能去食品厂工作,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给您丢脸!”

    她身上贴着夏厅秘书的标签,如果在新单位折戟沉沙了,夏竹筠这个推荐人也会被质疑用人眼光,跟着她一起脸上无光。

    ……

    领导们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所以,会议结束后,会议结果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除了那几个呼声很高的热门人选,罗厅的秘书蒋峰,夏厅的秘书叶满枝,居然也在这次的调整名单中!

    这个结果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蒋峰从厅长秘书,摇身一变成为国家试点托拉斯企业的副经理,集中统一管理全省的制糖工业。

    虽然跨度有点大,但他毕竟给厅长当了五年的秘书,这个结果算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叶满枝才来工业厅工作两年多,她凭啥这么快被提拔,还是去国营工厂当实权副厂长。

    对她的任命,不少人都心存疑惑。

    与她同年被分配来单位的校友邬杰,更是当着叶满枝的面,半真半假地将疑惑问了出来。

    叶满枝早有面对质疑的心理准备,这些质疑,她其实完全不用理会。这是厅党委的决定,你们要是有疑问,就当面去问领导呗。

    不过,邬杰问到她先前的时候,她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了。

    “你知道街道办主任是啥级别不?”

    “正科级。”邬杰说。

    “对啊,我去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是街道副主任了,副科级干部。”叶满枝理所当然道,“我当初是我们区的苗苗班成员,名字被写进了区党委育苗后备干部的名单里。我的副科级任职年限已经有七年了,当初要是不考大学,继续留在街道工作的话,七年的时间,也能当上街道主任了吧?”

    邬杰:“……”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如果叶满枝是区里的后备干部,一直留在本区工作的话,现在确实可能被提拔。

    街道主任和食品厂副厂长,职级相同,说不上哪个更好点。

    叶满枝解释得理直气壮,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的升职机会很难得。

    最起码,光明公社,也就是曾经的光明街道办那边,公社书记还是张勤简。

    只要张勤简不走,她熬多少年都当不上公社书记。

    所以她才会说,这次的任职机会很宝贵,夏厅对她有知遇之恩呐!

    *

    为了不辜负夏厅的信任,在完成组织谈话以后,叶满枝找来不少滨江第一食品厂的资料研读。

    等她提前了解了食品厂的相关情况,又与夏厅的新任秘书交接了工作以后,就在孙处长的陪同下,前往滨江市第一食品厂了。

    正式上任这天是礼拜一,两人来到食品厂时,厂长牛恩久正带着厂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等在大门口。

    见到孙处长,便热情地握手寒暄:“孙处,总算是把您盼来了,为了等厅里给我们输送人才,我老牛的脖子都快抻长了。”

    “哈哈哈,厅党委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非常关心,这次选定的副厂长人选,是经过再三斟酌,深思熟虑的。”孙处长与他握过手,回身介绍道,“这是叶满枝同志,大学学历,省大工业经济系科班毕业,曾是省厅业务部门的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也相当丰富,正是能适应食品厂发展需要的人才。”

    “好好好,太好了!”牛恩久声如洪钟,高声说了几个“好”,用热情饱满的语气欢迎新同志的加入,“叶满枝同志与我们食品厂也算是老熟人了,以前还对口管理过食品厂,这几年咱们没少打交道。”

    叶满枝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列宁装,乌黑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

    闻言,便客气又不失热情地说:“厂长,以后我就是您手下的兵了,还请您多指点多关照!”

    “你是夏厅亲自培养的干部,肯定错不了!”

    牛恩久只在门口短暂寒暄,便将人请进了会议室。

    而队伍里的几位副厂长,相互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跟了上去。

    老何意外牺牲以后,他们都以为工业厅会照顾食品厂干部职工的情绪,从本厂内部提拔一位副厂长。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了叶满枝。

    这位不仅是女同志,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

    混在一众中年男领导中间,显得相当不协调,他们厂里最年轻的陈副厂长都37岁了。

    不过,不论她是否年轻,是否是女同志,是否有能力和真才实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比较敏感——省厅副厅长的前任秘书。

    这个任命,很像是厅领导不满第一食品厂的现状,特意往食品厂安插了一个眼线。

    难怪老牛一大清早就组织人手在工厂门口迎接,把欢迎仪式搞得那么隆重!

    说到底,还是对这个叶满枝不太放心啊。

    ……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孙处长正式宣读了厅党委的任命文件,详细介绍了叶满枝的个人履历。

    因着上午还有生产任务,所以,全体职工大会被安排在午休之后,到时候叶满枝要在全厂职工面前亮相发言。

    厂领导班子的见面会结束后,牛恩久将孙处长请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跟他打听一下厅领导对前阵子那个事故的看法。

    而叶满枝则被厂办的丁主任带去了她的新办公室。

    丁主任走上二楼,介绍道:“这间办公室有些年头了,本来想将墙面重新翻新一下再给您用,但您到任时间比较快,我怕刷了房以后有味道,便暂时耽搁了下来。不过,桌椅和柜子都是新换的。”

    叶满枝笑道:“挺好的,辛苦丁主任了。”

    她听出来了,对方这是在变相跟她透露,这间办公室是刚收拾出来的,不是何大力用过的那间办公室。

    何大力在救火时牺牲,认真说起来算是横祸。

    有些人还是比较忌讳这个的。

    叶满枝胆子不大,晚上去公共厕所都要吴峥嵘陪着。

    厂办能给她换一间新办公室,那是再好不过了。

    见她露出满意神色,丁主任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他这一步走得没错,幸好没听其他人撺掇。

    甭管其他领导对这位省厅空降的女厂长有什么看法,作为厂办主任,他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出错,给人留下话柄。

    叶满枝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快速打量一遍。

    格局与夏厅的办公室差不多,厂长办公室外面套着一间秘书室。

    但面积小了一半。

    除了办公桌椅、文件柜,还有一套茶几和布艺沙发,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丁主任跟在身后问:“叶厂长,您刚来上任,可能需要个秘书帮您熟悉工作环境,对秘书人选有什么要求吗?”

    叶满枝昨天还在给人当秘书,今天就要给自己挑选秘书了。

    一个得力的秘书,能让领导省心不少。

    所以,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秘书,她还是想好好斟酌一下的。

    “丁主任对厂里的情况比我清楚,你帮我推荐几个人选吧。我对秘书没什么要求,最好是女同志,高中以上学历,熟悉厂里的情况。”

    丁主任用钢笔快速记录着,边写边等着她的下文,结果等了好几秒,却迟迟不见她再提其他要求。

    这就完了?

    对方让他推荐几个人选,而不是推荐一个人选,说明叶厂长还是想挑一挑秘书的。

    可是,有高中学历的女同志,这可选择的范围就大了。

    越是这样没什么要求的,反而越难办。

    他点点头,表示会尽快帮她安排秘书,而后又看了眼手表说:“叶厂长,厂里安排了一个小型的欢迎宴,就在咱们职工食堂。欢迎宴结束后,是下午的全体职工大会。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去食堂跟牛厂长他们汇合吧?”

    叶满枝对欢迎宴什么的,没啥期待,她现在只想开完职工大会,尽快熟悉厂里的情况。

    刚才在厂门口那隆重的欢迎仪式,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总觉得厂领导班子的氛围有点奇怪。

    但今天孙处长也在,那所谓的欢迎宴,八成是打着她的幌子,实则宴请孙处长。

    叶满枝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年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

    她没怎么耽搁,就跟丁主任一起出门,与其他几位厂长汇合了。

    牛恩久一边走,一边跟孙处长和叶满枝介绍,最近厂里的一系列大动作。

    “俗话说,机器是工人阶级的田地,必须好好保护。2.27的那场大火,让厂里损失惨重,烧毁了好几套成套机器。厂领导班子痛定思痛,在原有的‘防特、防盗、防火’工作治保小组的基础上,成立了民兵连,负责全厂的安全保卫工作,晚上也有领导班子轮流值班。”

    叶满枝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神色严肃地颔首。

    火灾刚发生不久,厂里在安全保卫方面下功夫,是正常操作。

    叶满枝听着他的介绍,没多久就走到了职工食堂。

    有个办公室小干事先一步拉开了食堂的木门。

    然而,一行人尚未进入,食堂里却忽地冲出两个人来。

    打头一人四十多岁,目光在几个领导身上扫过一圈后,很快就锁定了面生的孙处长。

    “您是省里的领导吧?”

    孙处长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自己被搅进了食品厂的家务事。

    但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能小幅度点了头。

    “领导!”男人不顾小干事的拉扯,大声道,“我要向省领导告状!食品厂领导不看事实,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强行开除了。我要反映厂领导的问题!”

    牛恩久被这突然冒出的男人气得脸色铁青,呵斥道:“刘汉民,你有完没完?你是罐头一车间的安全员吧?2.27大火那天,你本应该在车间里值夜班,却无故旷工离岗,厂里发生了那么大的火灾,你还在家里醉生梦死呢!何大力同志还因此牺牲了,把你开除都是轻的,你哪来的脸跑出来告状!”

    刘汉民高声道:“那天是我的班没错,但那是何大力何副厂长让我先下班回家的,副厂长发话让我离开车间,算什么无故离岗!”

    第144章

    刘汉民的突然出现, 让厂长牛恩久相当恼火。

    前阵子的火灾是敏感话题,他巴不得把这件事赶紧掩饰过去,而刘汉民这王八犊子竟然闹到省厅领导跟前来了!

    他索性当着众人的面说:“对于刘汉民反应的情况, 厂领导班子相当重视。可他空口白牙说是何副厂长让他提前离岗的,而当天的值班表上, 没有他的任何出勤记录。何大力同志已经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 这让我们找谁求证去?”

    副厂长蒋文明跟着附和:“要是放任他打着老何的幌子, 为自己开脱, 那事故的其他责任人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将责任推到已经不能开口的老何身上?”

    刘汉民拽过躲在他身后的男人, 辩解道:“当天离岗的不只我一个人, 我和老郭都是听了何副厂长的话才离开的, 而且我俩都被厂里开除了!”

    在场众人都没言语。

    还是那句话, 死无对证。

    谁能保证不是这两人沆瀣一气,将责任推到何厂长身上的?

    刘汉民看向不为所动的孙处长, 焦急道:“领导, 你可以去查查以前的出勤表, 我刘汉民自打当了这个安全员, 向来坚守岗位, 从没有一天离岗过!2.27那天听了何副厂长的话回家过节, 怎么就正好发生火灾了?”

    “你当安全员也才半年吧?”牛恩久轻哼一声, 对孙处长和叶满枝说, “刘汉民一直将矛头指向何大力同志,但是上级对老何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 他就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刘汉民总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让人家的家属情何以堪?老何家属已经来厂里抗议过好几次了。”

    厂里刚给何大力开过追悼会,还号召全厂职工学习何副厂长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的精神。

    想说何大力有问题, 那得有确凿证据。

    刘汉民拿不出任何有力证据,只管空口白牙说是老何让他回家的,这让厂领导怎么处理?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等人,一会儿还有全厂职工大会。刘汉民,你不是想告厂领导的状吗,我绝不拦着你!你回去写份告状材料交给我,我亲自将材料送到省领导的手里!”

    刘汉民:“……”

    厂长当着孙处长和厂领导班子的面保证,为他告状提供便利。

    然后,招来办公室的小干事,将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劝走了。

    叶满枝心想,牛恩久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处理这种突发状况还是很有经验的。

    他那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表现得光明磊落。

    但刘汉民已经被厂里开除了,经过今天这一出,下次能否进入食品厂的大门还不好说。

    将举报厂长的材料,递到厂长手里,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叶满枝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顿欢迎宴,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她刚上任第一天,太过关心这种举报厂领导的事,会将自己置于其他厂领导的对立面。

    没摸清食品厂这潭水的深浅之前,她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

    孙处长对食品厂的烂摊子心有余悸,生怕再跳出来一个告状的人。

    在食堂吃过欢迎宴,就匆匆前往厂礼堂,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读了厅党委对叶满枝的任命。

    此时的叶满枝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她微笑着站起身,在全厂职工面前亮了相。

    “同志们,接到上级任命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又激动。为了今天的见面,我写了好几个版本的发言稿。”叶满枝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稿纸,笑道,“不过,真正站到第一食品厂的厂区里,有机会与大家面对面交流以后,我又不想念发言稿了,今天只想跟广大工友们说几句真心话。”

    “刚才孙处长向大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我是大学生,之前是省工业厅的干部。但我想强调一点,我其实与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样,出身工农阶级。我的老家在滨江市通兰县红星人民公社东河村大队,我的父兄都在工厂车间的第一线工作。我可以很骄傲地说一句,我是工农阶级的女儿,是农民和工人养育了我,是国家培养了我!”

    台下的工人们拍手鼓掌,为这位同样是工农阶级出身的副厂长献上掌声。

    叶满枝笑道:“对我来说,滨江第一食品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为什么这么说呢?”

    “咱们厂生产的滨江牌黄桃罐头、滨江牌美味黄瓜、长城牌清蒸猪肉罐头、冰花牌饼干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都是高级货,小时候只有生病了,才能央求着父母给我开个水果罐头吃。”

    工人们与有荣焉地鼓掌。

    毫不夸张地说,第一食品厂生产的产品,放在商店里都算是“奢侈品”。

    作为食品厂的职工,每天能接触到这些“奢侈品”,偶尔还能从厂里买些残次品回去打牙祭,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间相当有面子。

    厂里上马的任何新产品,都能成为家庭聚会聊天的谈资。

    食品厂职工的日子,其实是相当滋润的。

    当然了,这是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

    各种罐头产品是食品厂的重要支柱。

    厂里最大的四间罐头车间,被一把大火烧光,灾后重建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大多数工人都停工待产了。

    有人在台下感叹:“哎,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

    “昨天听说新厂长是从工业厅下来的,我还挺高兴的。到时候可以让厅领导拨款,给咱们购买新设备。”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但这叶厂长是个女的,还这么年轻,估计在上面说不上什么话。”

    前排的女工回头反驳:“女的怎么了?我看女厂长挺好的,叶厂长还是咱工人阶级出身呢!妇女能顶半边天,少瞧不起我们女同志!”

    台上叶满枝的讲话还在继续。

    “第一食品厂刚刚经历过一场伤痛,作为老滨江人,我与在座的各位一样心痛。刚刚入场时,我听到有的老同志问,工业厅怎么派了一个女娃娃来当厂长?这么年轻,能把厂里的工作抓起来吗?”

    叶满枝笑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老生常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些比较直观的事情。滨江光明煤炉厂的名字,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眼神放空。

    “没听说也不要紧,咱们全市40%的蜂窝煤炉子都是这家工厂生产的,很多同志家里正在使用的蜂窝煤炉子可能就是这个厂的产品。”叶满枝自豪道,“而我是这家煤炉厂的第一任厂长!”

    哇——

    看来新来的副厂长还是有些东西的。

    最起码有过当厂长的经验。

    “来咱们厂上任之前,组织部门找我谈话,问我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对灾后重建工作有没有信心?”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看好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对重建工作非常有信心!”叶满枝严肃道,“这番话并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喊口号。”

    “2.27火灾那一晚,我就在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火灾现场。大火发生时,咱们厂的很多职工,不顾个人安危,想要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抢救国家财产。”

    “一部分同志可能对我还有印象,我那天把一个名叫方裕的男同志骂了一顿,以防发生二次爆炸,阻止大家进火场冒险,双方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我内心还是相当佩服的。”

    “咱们厂里有一批方裕同志这样,以厂为家,一心为公,坚决保护国家财产安全的同志,拥有这样的意志、决心和行动力,咱们何愁完不成灾后重建工作呢?”

    经她提醒,那天在火灾现场的一些职工终于想起来了。

    “我就说嘛,瞧着叶厂长有点面善!原来她就是那晚那个!”罐头车间的一个小班长后怕道,“幸亏当时听话,没进火场抢救设备。要不然这会儿就该跟何厂长作伴了。”

    “嘘,别胡说!”

    台下职工议论纷纷,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厂长则心思各异。

    别看这新来的叶厂长年轻,但是刁买人心的手腕儿可真不一般。

    先说自己是工农阶级的女儿,又说自己当过煤炉厂的厂长,有相关领导经验,这会儿又把火灾当晚的事情搬了出来。

    还没正式上班,先靠着火灾当天的共同经历,与工人们拉近了距离。

    叶满枝站在话筒前继续着发言。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滨江开埠时期。从最初那个十几人的罐头小工厂,到如今的千人大厂,咱们走了半个世纪之久,承载了滨江人民几代人的记忆。”

    “食品厂脱胎于曾经的小罐头厂,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经历过战火和硝烟,经历过萧条和破产,甚至有很多老工人经历过伤痛和牺牲。”

    “解放后,咱们厂的第一个生产任务是为抗美援朝提供军需物资。全厂职工在危机时刻顶住压力,克服困难,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罐头。”

    “咱们最近正在经历的伤痛,曾经那间小罐头厂也经历过,但是,面对这些苦难,咱们第一食品厂可谓是披荆斩棘,全都挺过来了。”

    “作为全省唯一一家省属食品厂,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个拥有红色印记,拥有革命传统,拥有自力更生、顽强拼搏精神的集体!”

    “同志们,”叶满枝语气振奋道,“还是那句话,我很看好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咱们有方裕、杜晨、蒋桂梅,这样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厂的好同志,也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强大精神力量。只要大家肯干,咱们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最后,我想借用主席同志的两句词作,与大家共勉。”

    “第一句是,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齐声念道:“只争朝夕!”

    叶满枝笑道:“第二句是,数风流人物——”

    众人再次齐声高呼:“还看今朝!”

    *

    叶满枝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鞠躬,结束了在食品厂的首次发言。

    与其他厂领导一起将孙处长送出厂大门,她便独自返回了办公室。

    坐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怦怦乱跳的心跳逐渐平息,她重新复盘了刚刚在台上的表现。

    为了这场首秀,最近几天,她一直在家里偷偷练习。

    除了反复修改发言稿,还要在观众吴峥嵘和吴玉琢面前练习演讲。

    争取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全厂职工。

    虽说她之前也当过厂长,有过一些办厂经历,但前两个厂的规模,都没有第一食品厂的规模大。

    再者,她以前是建厂元老,现在是省厅空降兵。

    身份上有些区别。

    哪怕食品厂刚经历了大火,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但破船还有三斤钉,有些人仍可能将她看成摘桃子的。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回忆了一阵刚刚的表现。

    口号喊得挺响,手臂挥舞得也挺到位。

    完美!

    迈过了上任的第一道坎,叶满枝心情放松,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溜达,查看自己的新办公室。

    她工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独立办公室呢!

    嗯,窗台上可以摆两盆绿植,办公桌上可以摆一张她家大漂亮的相片。

    这回由自己做主,这屋子里,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新上任的小叶厂长在办公室里独自嘚瑟了好长时间,等到那股穷人乍富的新鲜劲儿过去了。

    她终于翻开丁主任送来的资料,了解厂里最近的工作安排。

    口号喊得多响都没用,必须正儿八经解决厂里的困难才行。

    她第一天上任,牛恩久并没安排任何会议,也没进行工作分工。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下午的资料,五点钟刚过,她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第一食品厂有面包车间和糕点车间,生产的面包和糕点,除了供应全市各大副食品商店,还供应本厂的门市部,就在食品厂大门向东20米处。

    叶满枝下班先去门市部买了半斤长白糕、半斤萨其马,又买了两个圆面包。

    然后提着这些东西回了军工大院。

    常月娥刚从肉制品加工厂下班,走到大院门口时,正好遇见了提着大包小裹的闺女。

    “遇上什么好事了?买这么多东西!”常月娥嘟囔道,“你以后少往娘家买东西,家里那么多人,还不够给他们分的!”

    “不给他们分,放你屋里,谁表现好,你就给谁吃一口。”叶满枝挎着她的臂弯笑嘻嘻地催促,“赶紧回家,我今天有个大好消息要公布!”

    常月娥笑着睨她一眼,“就你花样多,整天有大好消息!”

    “这回真是大好消息!”

    母女俩回家时,叶守信刚起床,准备去厂里倒班。

    叶满枝怕耽搁他上班,直接将自己最新的工作证,放到了饭桌上。

    “看看吧,嘿嘿~”

    常月娥拿起那本红色的工作证,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惊讶地问:“来芽,你不在省工业厅工作了?”

    “嗯哼!我现在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叶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那几个油纸包,自得道,“这些都是在我们厂自己的糕点门市部买的!”

    叶守信问:“副厂长买糕点不要钱和票啊?”

    “怎么可能!买东西照样花钱!但厂领导每月有两斤的糕点招待券,糕点票能当粮票使。”

    糕点招待券,就跟当初吴峥嵘在656厂西餐厅的招待券差不多。

    不过,人家那个券不用花钱,她这个还得自掏腰包。

    她没有吴峥嵘的定力,下午刚领了自己的那份福利,就先用了两张半斤的票。

    叶满枝瞅瞅神色全无变化的老叶,狐疑地问:“爸,我都当上副厂长了,咋不见你激动啊?”

    跟她预想中的画面不太一样呢。

    她要调任的消息,暂时只有吴峥嵘和吴玉琢知道。

    以防有其他变故,没正式上任之前,她没跟父母提这一茬。

    今天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她一下班就赶回军工大院显摆。

    可是,老叶咋是这个反应呢?

    叶守信喝了口茶水,呵呵道:“当了副厂长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早就知道了!”

    “……”叶满枝疑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我大孙女跟我说的呗。”叶守信撇嘴说,“全家也就有言最懂事,知道有好事想着她姥爷!”

    叶满枝不可置信地猜测:“有言不会给你打电话了吧?”

    她最近忙着工作交接,没时间带闺女回姥姥家。

    吴玉琢不可能是当面告知她姥爷的。

    八成是打了电话。

    1062研究所刚给几个所长家里安装了电话,这电话成了小屁孩们的新玩具。

    吴玉琢以为电话可以随便打,动不动就拨到总机去了,跟人家接线员聊天,有时候还跟隔壁的伊伊打电话。

    因为她这个话痨属性,吴峥嵘自掏腰包,多花了十几块的电话费。

    吴玉琢小同志被亲爹罚站一个小时,脚丫子都站酸了,才改掉这个乱拨电话的毛病。

    叶守信有点得意地笑道:“你别说,在车间里接到通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我还琢磨谁能给我打电话呀!结果电话接起来,是我大孙女!”

    在车间里得知自家闺女要当食品厂的副厂长时,叶守信险些没激动得厥过去。

    有言还在电话里给他转述了闺女上任演讲的讲话稿呢!

    那个气势,那个威风!

    哎,不愧是他叶守信的闺女!

    他在车间里原地打转好半晌,心脏扑通得他差点去医务室开药。

    平复许久,才哼着歌重新返回车间干活。

    闺女只当个副厂长,他就要吃药,万一以后当了副市长,那他不得住院啊!

    老叶劝自己看淡点,以身体为重。

    所以,叶满枝见到的老叶已经是激动过两三天的老叶了,最初那阵子兴奋劲儿过去以后,这会儿就显得特别淡泊名利。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人淡如菊!

    四哥扛着卖剩的瓜子回家,听说妹妹当了食品厂的副厂长,那反应可就比亲爹激烈多了。

    “叶厂长,你这都当厂长了,总能想办法把你亲哥哥弄进厂里当个工人吧?”

    “你又不想卖瓜子啦?”叶满枝随手抓了把瓜子说,“之前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嘛。”

    “最近没啥好电影,反反复复就是那些片子,我都看腻了。”四哥说,“要是能进厂当个工人,最起码有固定工资和医疗福利啊。”

    正式工人看病吃药都不花钱的。

    食品厂虽然不如656厂规模大,但也是公认的好单位。

    他去了自己妹妹当厂长的厂子工作,那就是有靠山的,日子肯定比卖瓜子滋润。

    叶满枝想了想说:“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厂里的情况还没摸清呢。你先安心卖瓜子吧,我帮你留意一下厂里的招工计划。”

    最近市里的用工指标有所松动,确实可以帮四哥掂量一个靠谱的工作了。

    *

    叶满枝在娘家吃了晚饭,当晚回家后,在吴所长面前,给吴玉琢小同志告了一状。

    “吴所,你闺女又偷偷打电话了!还打去656厂,找她姥爷了!”

    吴峥嵘一边将闺女提溜去墙根站好,一边打听:“有言,你知道姥爷的名字吗?怎么找到姥爷的?”

    幼儿园小孩能记住父母的名字就行,他们从来没教过孩子其他长辈的名讳。

    吴玉琢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瞪着澄亮的眼睛,老实交代:“我说找叶满枝和吴峥嵘的爸爸!”

    吴峥嵘虽然离开656厂了,但总机接线员还是那一批人。

    叶守信与前任军代表的关系人尽皆知,听到电话里小孩的要求后,人家接线员麻利地转接机修车间了。

    “……”

    听了闺女供述的作案经过,叶满枝心情颇为复杂地建议:“吴所,要不咱家也像单位里似的,给电话上个锁吧?”

    吴玉琢无辜道:“上次罚站以后,我就没打过电话啦,给姥爷打电话,是罚站之前的事。”

    所以,现在也不该罚她!

    叶满枝:“……”

    夫妻俩连夜调整了一下作战计划,准备加强对学龄前儿童的管理。

    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叶满枝还在心里嘟哝,小孩长了脑子以后,有点管不住了。

    她提早一刻钟进了办公室,但有人比她来得更早。

    她这边刚放下挎包,丁主任就瞅准时机过来敲门了。

    “叶厂长,九点半有个班子会议,牛厂长可能会进行班子分工调整。”他将几份简历放在桌子上,“这是办公室帮您筛选的秘书人选,一共四位同志,您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行,辛苦丁主任。”

    叶满枝将简历翻了翻,随手放进了抽屉。

    然后拿着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等待开会。

    她以为自己是到会最早的,结果进了会议室以后,除了牛厂长,另外三位副厂长已经到齐了。

    叶满枝下意识看了眼手表,九点一刻。

    距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呢。

    而她这边刚落座,牛厂长就进门了。

    叶满枝:“……”

    她要是不提早一刻钟过来等着,是不是就迟到了?

    食品厂这是啥开会习惯?

    牛恩久坐到主位,直接说:“人都到齐了,那咱们现在就开会。虽然昨天已经欢迎过了,但今天是咱们新班子的第一次会议,我要代表厂党委,再次欢迎叶副厂长到任!”

    叶满枝连忙起身致意。

    “行,那咱们先说正事啊。”牛恩久呷了一口茶,说,“叶厂长,咱们厂里的情况,你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刚经历了一场大火,最重要的四间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剩下一堆破铜烂铁,没几样能用的。”

    “罐头制品一直是咱们食品厂的支柱,咱们厂里也一直是按照重点业务来抓的,好几套生产线都是去年刚添置的,有一条还是进口的。为了买这些设备,咱们还欠银行一大笔钱呢。”

    叶满枝边听边记录,寻思着他这番话的用意。

    “现在厂里大概有三百名职工在等待返岗。”

    “这么多?厂里没给职工安排其他工作吗?”

    “对,形势比较严峻,大部分职工被号召去清理烧毁的厂房了。咱们厂里可以自己想办法重建厂房,但是生产设备却不好购买。”

    叶满枝目光盯着笔记本。

    对方介绍了这么多困难,十有八九是把买设备的主意,打到她头上了。

    牛恩久确实是如此想的,而且说出口的话也特别坦荡。

    “小叶厂长,你既然来了咱们食品厂,那以后就是咱们食品厂的自己人了。大家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我不跟你客气。厂里购买设备的资金短缺,你是从省厅下来的,又当过夏厅长的秘书。叶厂长,你看看,能不能从工业厅想想办法?让厅里给咱们批一笔技改资金?”

    叶满枝放下钢笔,目光从几位副厂长面上扫过。

    然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厂长,我刚才听丁主任说,今天的班子会议要讨论大家的工作分工。您是打算把罐头业务划拨给我负责吗?”

    每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工。

    她当了副厂长,本该为大家谋福利,当然可以出去化缘,但是必须先明确了她的工作分工。

    搞这么大一笔资金不是小事。

    她要是费劲巴拉要回了资金和设备,却为他人做了嫁衣,那她岂不是纯纯的大冤种?

    第145章

    叶满枝的答复, 让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难捱的安静。

    三位副厂长都在暗中观察牛恩久的反应。

    老牛这个人,在外面表现得豪爽谦和,热情亲切, 可他在厂里却是相当强势的。

    按照老牛的话说,食品厂的摊子铺得大、业务杂、人员多, 所以对于厂党委班子的指令, 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方能井然有序。

    简单来说就是, 上级交办的任务,下级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最好不要讨价还价。

    这几年, 食品厂领导班子的人员变动不大, 只有副厂长陈谦是去年提拔上来的。

    可是, 四五年之前,厂领导班子的变动其实是相当频繁的。

    那些调皮捣蛋不听话的, 全被老牛找理由调离食品厂了。

    如今的班子是经过多年磨合, 围绕在老牛周围开展工作的。

    大家各司其职, 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直到2.27发生那场大火, 死了一个老何, 彻底打乱了厂里的平静。

    这会儿听到新来的叶满枝, 竟然在第一次班子会议上, 跟牛恩久讨价还价。

    三位副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从前的平静日子恐怕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

    ……

    叶满枝留意到了另外几位副厂长的眼神, 但她没往心里去。

    她不知道牛恩久性格咋样,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啥作风,但工作分工必须弄清楚, 权责明确。

    食品厂与其他工厂的情况不太一样。

    如今的国营工厂,实行的都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

    大多数工厂的副厂长,都按照生产、经营、技术、设备、安全等分工负责。

    而且还要上下对口。

    比如,经营副厂长,要与市里的财政局、商业局、供销社对口联系。

    生产副厂长,要与市计委、经委联系。

    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专业职能划分,大家各司其职。

    但是,第一食品厂的业务板块比较杂,而且发展不太均衡,牛恩久曾提出厂领导班子要分工定点包干车间。

    这一点与其他工厂是完全不同的。

    就拿刚刚牺牲的何大力来说,他生前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同时还要定点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

    这两个车间的生产情况,也是何大力年终考核的重要内容之一。

    厂外的人很少有机会了解副厂长的工作分工,叶满枝借着在工业厅的工作之便,查看过食品厂提交的工作报告,这才知道副厂长还得定点包干车间。

    她抬头扫了眼陈谦,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才是罐头车间的包干副厂长。

    牛恩久端着茶杯喝茶,始终没表态,会议室里的安静氛围持续了足足两分钟。

    叶满枝如果是那种脸皮薄的女同志,现在可能已经给自己找台阶,转移话题了。

    但她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提起暖瓶帮老牛厂长续了水,也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

    然后将暖瓶放到桌子上,对另外三人说:“我就不一一给大家倒水了,有需要的自己倒吧。厂长,我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有啥说法?我以后负责什么工作啊?”

    四个男同志:“……”

    新来的这个叶厂长,好像有点愣?

    最年轻的陈谦心想,老牛晾了你两分钟,能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不同意呗!

    这个叶满枝好歹是在省厅机关混过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叶满枝给牛厂长续了水,兀自说道:“厂长,我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对咱们厂之前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这几年企业规模不断扩大,产品种类逐年增加,一片欣欣向荣,几乎没怎么让省厅操过心。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与咱们的领导班子是分不开的。一个稳定的,团结的班子,能将企业带上更高的台阶。2.27大火刚过去不久,厂里人心惶惶,我觉得厂领导班子的分工,不宜有太大变动。”

    牛恩久放下茶杯“嗯”了一声。

    这番话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食品厂这些年能一直向上发展,哪怕遇到了饥荒年,依旧成功挺了过来,全靠两个字——稳定。

    他愿意在生产工艺和生产设备上下功夫、搞革新,但从不在管理经营方面,搞花里胡哨的改革。

    领导班子必须稳定团结!

    去年陈谦上任时,班子分工刚刚经历过一次调整,所以这次叶满枝上任,他并不想在短时间内再次调整分工。

    牛恩久看向会议室里唯一的女同志,笑道:“叶厂长看问题还是很透彻的,厂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发展。这样吧,你先接手之前何副厂长的那一摊子事务,分管经营工作,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

    叶满枝也笑着说:“好的,那我好好了解一下何副厂长的工作。”

    牛恩久话音又一转说:“不过,咱们食品厂是一个整体,各项工作交叉的部分比较多。叶厂长从省厅下来,具有先天优势,为罐头车间争取技改资金的事情,你也要多上上心。”

    “行,我尽快去省厅了解一下情况。”叶满枝答应着。

    厅里对技改资金的把控相当严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叶满枝去厅里跑动一下没什么,至于能否跑下来就不好说了。

    闻言,一直保持观望的陈谦突然轻咳一声,插话说:“厂长,我觉得包干车间的分工,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不等牛恩久皱眉,他又快速说道:“重建工作的难点在于采购生产设备,叶厂长要去省厅争取资金支持,不了解罐头车间的情况是不行的。要不就将罐头车间交给叶厂长包干吧,我跟她换换。”

    罐头生产一直是第一食品厂的主要业务。

    他们的罐头车间是全省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

    可是,能有这样的规模,全靠食品厂几十年的积累。

    如今一把大火,让罐头车间一朝回到解放前。

    再想重回往日辉煌已经不可能了。

    罐头属于“奢侈品”,内销市场有限。

    而国家正在集中力量发展重工业和农业。

    这就像一个大家庭,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大哥大姐到了年纪,急需筹款上学。

    但家里存款有限,仅有的这点钱,应该拿给大哥大姐当学费,还是给小妹妹买花裙子?

    显而易见,大哥大姐读书是要紧的,钱得用在刀刃上。

    眼下食品厂的罐头业务,就面临这个尴尬局面。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上级是不可能轻易将大笔资金投入购买罐头生产线的。

    厂里想让叶满枝去省厅要资金,又不肯把这块业务交给她,那人家能真正出力吗?

    老牛不愿将罐头车间交给叶满枝,八成还是顾忌2.27火灾的后续麻烦。

    被开除的那两个安全员,今早还在厂门口要求见厂长呢。

    但陈谦觉得他多虑了,当下还是应该想办法将罐头业务重新发展起来。

    牛恩久皱眉看他一眼,而后沉默良久,问:“叶厂长有什么想法?”

    “所有业务对我来说都是新业务,都得花时间摸索。”叶满枝笑道,“我听厂长的安排吧。”

    牛恩久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沉吟半晌后,点点头说:“那你就负责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吧,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是关键,我跟你一起负责,争取尽快让车间恢复生产。”

    *

    厂里对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显得很急切,恨不得让叶满枝当下就跑去省厅要资金。

    但叶满枝有自己的节奏,并没着急忙慌往省厅跑。

    她才来新单位两天就回省厅要钱,那让领导怎么想她?

    省厅向来提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这话是啥意思?

    当然是让下面的单位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向上伸手要钱。

    叶满枝充分了解厅领导的态度,自然不会上杆子跑去挨批。

    她先花了几天时间,了解自己分管的那一摊子业务。

    了解过情况以后,她回家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我的天呐,我现在回省厅上班还来得及不?我以前只知道罐头车间的规模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啊!这可不是一套两套设备能解决的问题!”

    吴峥嵘笑:“全省最大的罐头生产车间,当然非同凡响。”

    叶来芽接受罐头业务的当天,就回家炫耀了半晚上。

    声称自己接管的是全省最大的罐头车间,比正经的罐头厂还大。

    她要借着罐头业务,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个开门红。

    这话才说了没几天,叶厂长就回家躺平了。

    吴玉琢叼着一块萨其马,扑到妈妈身上说:“妈妈,你就留在食品厂吧!食品厂多好啊!”

    “方便你吃点心是吧?”叶满枝从她嘴里掰下半块萨其马,然后与吴大博士一人一口分着吃了。

    她也挺爱吃糕点的,不能都便宜了小崽。

    叶满枝搂着闺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探头去看吴大博士手里捧着的《青年近卫军》。

    “你现在居然能读俄文原版小说了?当初跟苏联好的时候,你不看苏联小说,如今苏联专家都撤走了,反倒读起来了。你最近工作不忙啦?”

    她调动工作这段时间,吴大博士也挺忙的。

    连续加班好几天,晚上都是隔壁的振芳嫂子帮他们接的孩子。

    吴大博士前天还说可能去上海出差呢。

    “随便消遣一下。”吴峥嵘又被闺女往嘴里怼了一片蛋黄片,先含糊地警告她不要在床上吃东西,又接着之前的话说,“工作也得张弛有度,这个项目年底之前做完就行,不急在一时。”

    叶满枝笑眯眯地说:“这本《青年近卫军》我中学时候就看过了,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故事的结局?我还有印象呢!”

    吴峥嵘没做声,等到闺女再往他嘴里塞不明食物时,他抬手挡了一下,而后吴玉琢手中的江米条硬生生被调转方向,塞进了亲妈的嘴里。

    “……”

    叶厂长叼着江米条想,她也应该给自己的工作定个期限,在什么时间之前完成就行。

    要是按照牛厂长的计划来,她得忙成陀螺。

    叶满枝被悠闲的吴大博士感染,莫名放松了心情。

    再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先找专业人士了解了罐头的生产情况。

    “余工,厂里把罐头车间包干给我了,但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没个头绪。我前天去车间那边看了看,四间厂房并不是完全烧毁了,有些设备看着还挺好的。咱们不能用这些设备开工吗?”

    余幽芳四十多岁,是食品厂的总工艺师。

    厂里的好几种糕点和罐头都是她牵头改良工艺的,在食品厂的地位十分超然。

    余幽芳遗憾叹道:“留下的那些设备,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生产流程。咱们厂的罐头,是从罐头包装开始生产的,有滚筒焊锡机生产空罐,没有注胶机生产罐盖。有烘干箱,没有封罐机。”

    “这些先进设备是去年上马的,那在去年之前,咱们是怎么生产罐头的?能不能用以前的老办法?”叶满枝问。

    “以前的旧设备已经调剂给其他工厂了。”余幽芳说,“更早之前的土办法倒是能用,但技术水平低,尤其杀菌灭菌和罐头密封效果不好,胖听率居高不下,过不了质检那一关。”

    叶满枝点点头。

    罐头密封性太差,造成二次污染,会让罐子膨胀,提高胖听率。

    余幽芳停顿片刻又说:“目前厂里只有一套完整的清蒸猪肉罐头生产线可以用,设备堆在仓库里,这次幸免于难。但是那套生产线是专门为苏联生产出口罐头的,当初还有苏联专家来厂里指导咱们生产。不过,最近两年已经没有对苏联的出口任务了。国内老百姓不习惯清蒸猪肉罐头的口味,猪肉又相当紧缺,所以,这条生产线只能彻底停车。”

    叶满枝问:“反正罐子都是一样的,咱调一调别的口味,生产红烧肉或是水产罐头可行吗?”

    “改动比较大,肯定需要一些时间。”余幽芳权衡一阵说,“咱们今年的生产任务里没有肉类罐头,要想使用那条生产线,必须拿到生产任务,否则上级不会给咱们划拨生猪原料的。”

    叶满枝还想再问问其他问题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秘书周如意推门走了进来。

    “如意,怎么了?”

    周如意是她从罐头车间调来的秘书,24岁的中专生,个子不高,但很有精气神。

    丁主任喊她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罐头车间清理废墟,脸蛋被最近的大太阳晒得有点黑。

    周如意的父母哥嫂都是厂里的职工,周妈妈是在食堂负责打饭的。

    自打闺女给厂长当了秘书,她给叶满枝打菜时,那打菜勺子都是冒尖的。

    周如意瞅了余幽芳一眼,然后在叶满枝的示意下,大方道:“何副厂长的家属来了,还带着罐头车间的安全员刘汉民。他们正在陈副厂长的办公室吵架呢!”

    叶满枝意外地“啊”了一声,“怎么跑到陈厂长那里去了?”

    再说,厂门口的门卫把守严格,已经被开除的刘汉民好像进不来厂区吧?

    周如意答不上来,只能摇摇头。

    余幽芳替她解惑:“2.27那天本应该是陈谦值班,但何大力跟他换了班。所以,老何家属一直觉得是因为跟陈谦换班,才导致老何牺牲的。现在那两个安全员一直给老何泼脏水,到处说老何的坏话,人家家属当然要找陈谦出面负责了。”

    “叶厂长,余工,”周如意小声说,“何厂长的家属挺激动的,牛厂长请您二位女同志,帮忙出面安抚一下家属。”

    第146章

    两人赶到时, 陈谦的办公室里正闹得欢。

    何副厂长的爱人邱艳萍,指着刘汉民说:“厂里到底能不能解决刘汉民的问题?这人像疯子似的,死咬着我家老何不放, 昨天还跑去家属院扯我们老何的横幅!这不是污蔑吗?”

    “嫂子,厂里已经因为他玩忽职守, 将人开除了, ”陈谦赔笑说, “他现在不是厂里的职工, 咱们厂也没资格管他呀!”

    “你少跟我扯那些!陈谦,”邱艳萍红着眼眶说, “老何在的时候, 待你不薄吧?当初你要提拔副厂长, 带着东西去我家找老何说项, 他是不是二话没说就点头了?他当初可没推说没资格管呀!”

    陈谦笑不出来了,“嫂子, 你看你说到哪去了!”

    他以前是生产计划科长, 被提拔之前, 跟当时的每个厂领导都沟通过, 算是拜山头。

    给老何送东西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他可没送什么贵重礼品。

    邱艳萍控诉道:“正月十五那天, 本来应该是你值班, 我们老何可是替你值班才丢了性命的!”

    “嫂子, 这话我可不能认!”陈谦正色道,“换班是何厂长主动提的, 这一点厂办的丁主任可以作证,当时还是他帮着更改的值班表。”

    站在门口专心吃瓜的丁主任:“……”

    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

    面对众人询问的视线,他如实描述当天的情况, “确实是何厂长先提的,他说陈厂长年轻,孩子还小,市里有花灯游园会,让陈厂长带孩子去公园看花灯。”

    邱艳萍立即道:“大家听听吧,老何就是这样心软的人!陈谦,无论如何,老何的牺牲,与你有些关系吧?现在他被人泼脏水,你就这样干看着?”

    陈谦在心里骂了句娘,无奈道:“嫂子,厂里已经把人开除了,我能怎么办?”

    “他的家属不是还在厂里上班吗?如果刘汉民继续污蔑老何,那我强烈要求厂里将他的家属也一并开除!”

    闻言,刘汉民跳起来大骂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你跟何大力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他要挥手打人,邱艳萍的小儿子立马上前一步挡在前面。

    双方就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打了起来。

    二楼所有办公室的大门都被人偷偷打开,有那好奇心重的人,甚至直接跑来陈谦的办公室门口瞧热闹。

    牛恩久没想到事情会愈演愈烈,听到动静赶过来,吩咐秘书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叶满枝也顺势将邱艳萍拉出办公室,劝道:“嫂子,有关何厂长的事情,上级已经定性了,您跟孩子就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吧。真的没必要跟刘汉民纠缠!”

    “他给老何泼脏水就不行!”

    “但是跟刘汉民纠缠,没结果呀!”叶满枝皱眉说,“您仔细想想,他的诉求是恢复原职,重新回厂里上班。只有满足了他的诉求,他才会停止闹腾。可是刘汉民要是真的回来了,就说明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可就是别人了!”

    而这个别人是谁?

    八成就是被他交代出来的何副厂长。

    叶满枝觉得这位邱大姐不太理智,与刘汉民纠缠真的没半分好处!

    邱艳萍却说:“你是没听见那刘汉民都说了些什么,他如果只是抱怨几句,看在他刚被开除的份上,我可以不跟他计较。可他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说老何有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情我能忍吗?”

    老何已经没了,但家属还要继续在厂里工作生活。

    指责他有男女关系问题,不是给老何泼脏水,而是给他们全家泼脏水!

    她儿子还要在厂里工作,这种污名是决不能背的!

    刘汉民冷笑:“我问过那天在火场外面的所有人,谁都没亲眼看见何厂长跑进车间救火。这说明他并不是从外面跑进去的,而是一直待在车间里的!那天一车间的安全员是我和老郭,何厂长让我们回家过节,声称保卫科的人会来巡逻。当时车间里还有值班质检员苏秀,苏秀是个啥风评咱们都知道,厂长大过节的跑来车间值班,能是为了啥?我们咋能那么没眼色,留在车间里碍事!”

    “我回家的时候是六点多,一车间起火的时间是七点半。孤男寡女在一个车间里那么长时间,能是为了什么事?那场火灾正好死了俩人,一个何大力,另一个就是苏秀!”

    众人:“……”

    被他这样一通分析,还真挺容易往男女关系上联想的。

    而且车间值班室里有供安全员休息的简易床。

    连办事地点都有了!

    刘汉民高声道:“厂里失火的时候,我作为安全员没能坚守岗位,确实是我的失职,但我是按照副厂长的要求离开的,何大力是那天的值班副厂长,我听他的话有什么错?厂里可以处分我,批评我,但不能把我开除了吧?”

    自打离开街道办,叶满枝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

    没想到一个失火案竟然能与男女关系联系到一起。

    不过,仍是那句话,口说无凭,死无对证,刘汉民讲的这些全是他的猜测。

    除了给已故的何副厂长泼一盆脏水,他这番猜测啥用没有。

    联合调查组早就给这场火灾定性了,就是电线短路意外失火。

    安全员无故旷工,厂里不可能让他返岗。

    其他人只当听个热闹,但家属邱艳萍却被气得深吸气,指着刘汉民说:“你这番话完全是污蔑!我家老何都五十了,他有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我能不清楚吗?”

    办公室里的一众人:“……”

    艾玛,这信息量有点大。

    刘汉民反应了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嘁道:“他在家不行,不代表在外面不行。跟你不行,不代表跟别人不行!”

    邱艳萍不再与他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医院的诊断,交给了牛恩久。

    “牛厂长,你是厂长,你替老何正个名吧!这是他之前的诊断,吃了好几年中药也没什么起色。这是我们自费看病的,没走单位的报销。刘汉民所说的男女关系问题,根本就不成立!”

    看清诊断上“阳X症”三个字,牛恩久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不走医疗报销,就是不想被人知晓。

    老何要是还活着,兴许宁可沾上点花边新闻,也不愿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公开。

    但是,活人还得过日子,阳X的副厂长总比有作风问题的副厂长光彩些。

    除了老何受伤害,对家属基本没影响。

    牛恩久将诊断给附近几人传递了一下,算是为老何正名了。

    叶满枝多少能猜出个大概,她向后撤了一步,没去看何副厂长的隐私。

    而刚刚还振振有词的刘汉民瞪着那张诊断书,喃喃道:“不是男女关系问题,那他们孤男寡女留在车间里干什么啊?”

    他可没撒谎,真的是何大力让他离开的!

    邱艳萍像是受到了极大羞辱一般,扑上去厮打刘汉民,“他是值班厂长,在车间里守着有什么问题!刘汉民!你要是再敢给我家老何泼脏水,我就报公安!再让厂里开除你的家属!”

    她明知道食品厂不让刘汉民进厂,还坚持将人带进来,就是要跟他当面对质,洗脱老何有作风问题的嫌疑!

    她可以有个X无能的丈夫,但绝不能有个犯了作风问题的丈夫!

    *

    叶满枝出面安慰了伤心的邱大姐,将人送出厂大门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

    看刘汉民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

    何厂长先跟陈谦换班,又将两个安全员劝走,总不会真的是善心泛滥吧?

    反正每逢过年过节,她都祈祷自己千万别被选中值班。

    像何厂长这样,元宵节还主动加班,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之后的几天,她没在厂门口见到闹事的刘汉民,这件事也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她当了经营副厂长,以后少不得要与市里的各部门打交道。

    所以,她找时间去拜访了曾经的老领导和老关系。

    包括正阳区的穆兰穆区长,光明公社的张勤俭,市财政局和工业局一起参加过合作社改革的同事,顺便还在工业局看了老同学陈特冶。

    带孩子回吴家老宅的时候,她还特地去了一趟省大,回校拜访了系主任和欧阳老师。

    吴玉琢跟着她一起蹭吃蹭喝,在省大食堂吃了一顿晚饭。

    叶满枝忙忙碌碌,将该拜访的人都拜访过了,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省工业厅打秋风。

    以食品厂如今的情况,贷款贷不来,借钱更是没指望。

    现在还能用建厂房的借口拖住职工,可是厂房建好以后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停工待产。

    她思来想去,这事还得落到工业厅那笔技改资金上。

    然而,她刚走进省厅的大门,正在品味回到老家的激动心情,迎面就撞上了刚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赵桂林。

    “赵经理,这么巧啊!”叶满枝笑嘻嘻地打招呼,“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办公室咋样?亮堂不?”

    “那肯定要比你们食品厂亮堂!”赵桂林笑问,“叶厂长回来干嘛啊?不会是要钱的吧?”

    叶满枝没瞒着,“确实有这个打算,我们厂里不是刚经历了火灾吗,现在急需技改资金重建。”

    “呵呵,别想了,今年轻工业只有两个技改指标,一个在年初就拨出去了,另一个被这位,”赵桂林竖起一个大拇指,“拨给省制糖工业公司了。咱们来晚一步!”

    叶满枝:“……”

    厅长秘书就是牛啊!

    瞧人家这反应速度,刚上任就给单位带去一笔技改资金。

    在新岗位上站稳脚跟是妥妥的了。

    赵桂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她打马虎眼,连赵桂林都弄不来技改资金,那她就更没必要去领导跟前显眼了。

    她上楼一趟,听说夏竹筠还在开会,便将带来的半斤奶糖留在秘书室,转身打道回府。

    ……

    资金来源一直没有着落,但叶厂长并没有想象中的焦虑。

    吴玉琢小同志在幼儿园兴趣班的学习卓有成效,老师打算让舞蹈班的小朋友,参加今年市里举办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

    舞蹈家吴玉琢正在积极练习老师编排的舞蹈,只等着到时候惊艳亮相。

    这位小同志不但当着爹妈的面练习,去姥姥家和太奶家也要积极展示。

    导致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吴玉琢要登台演出了。

    亲爹亲妈都觉得,搞出这么大的声势,要是不得个第一名,大舞蹈家真的很难收场。

    吴玉琢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周末上午,发现妈妈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她停下跳舞的动作,跟屁虫似的追在身后问:“妈妈,你干嘛去?跟谁一起吃饭?能带我吗?”

    叶满枝最近的饭局多,十次出门有八次是跟人吃饭。

    “跟同学聚餐。”叶满枝看了眼紧闭的书房大门,心知吴大博士又钻研进去了,“你换衣服吧,爸爸没空搭理你,你今天跟我走。”

    吴玉琢今天要蹭吃的对象是叶满枝的大学室友边鹊桥。

    边鹊桥周末要在单位值班,叶满枝带着孩子直接找去了重机厂的大食堂。

    见到今天的“饭票”,吴玉琢喊了声“桥桥姨”,得到她桥桥姨的一个捧脸亲,就乖乖坐在旁边等着开饭。

    希望今天能吃到红烧肉!

    边鹊桥抱着小姑娘稀罕了好一阵,终于埋怨地看了叶满枝一眼,“你跟我提的那个事,有点悬啊!”

    “为什么啊?”

    “你们工业厅刚把我们重机厂开办的罐头厂关停了,这才过了多久啊!就敢跑来跟我们要设备!”

    叶满枝当初在整改关停领导小组,关停了不少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

    其中就包括重机厂的一家小罐头厂。

    她刚关了人家的厂没多久,如今又厚着脸皮上门求合作。

    确实有点那什么。

    但是,都是为了工作嘛,她豁出去舍生取义了。

    “支书,你可千万别跟你们领导说,我以前在工业厅工作啊!”

    第147章

    罐头之所以被老百姓看做“奢侈品”, 不只是因为价格贵,还因为产量低。

    全国所有省市加起来,总共只有五十多家罐头厂, 有的偏远省份,甚至一家罐头厂也没有。

    在这种资源紧缺的条件下, 人家重机厂竟然自己开了一家罐头厂!

    而且人家的罐头并不对外销售, 没有商标、罐贴, 除了一个生产日期, 罐身上啥也没有!

    产品全部供应给本厂职工。

    “当初关停你们的罐头厂,也是逼不得已, 计划内的好多工厂都原料短缺。”叶满枝笑道, “你们那个罐头厂, 虽然只有二十多人, 但是整天咔咔生产,年产量高达250吨。搞完水果罐头, 又搞午餐肉罐头, 是糖、盐、猪肉的消耗大户。关键是产品都是计划外的, 从不在市场上流通!”

    重机厂是中央直管单位, 分属国家重点发展的重工行业, 放在时下就是好单位的典型代表, 在全省的工业系统内, 几乎可以横着走。

    职工福利待遇当然也是数一数二的。

    边鹊桥忙着给小姑娘夹菜, 不满道:“罐头厂红火的时候,我每个月能分到一张罐头票打打牙祭。自打那罐头厂被工业厅勒令关停, 我们全厂上下简直怨声载道。”

    “哎呀,都是为了工作嘛,”叶满枝笑道, “支书,咱到时候就只提食品厂,别提工业厅那一茬!”

    “工业厅关停我们的罐头厂,还不是为了保证其他食品厂的生产!”边鹊桥提醒,“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们厂职工对这事可记仇了!”

    “职工是职工,领导是领导,凡事都可以商量嘛。”

    吴玉琢认真应付着饭盒里的红烧刀鱼,等她将刀鱼两边的小刺全都挑出来,终于分出精力,帮她妈妈敲了一下边鼓,“桥桥姨,都可以商量。”

    “商量什么呀,你能听得懂吗?”边鹊桥在她的羊角辫上摸了摸,又羡慕地说,“有言一直是你自己带的,我家那俩孩子还在老家呢!”

    “姐夫的工作调动还没着落啊?重机厂这边没有空缺吗?”叶满枝问。

    “这几年精简人员,除了应届大学生和中专生,厂里根本没有用人指标。即使有指标也轮不到我们两口子啊!”

    边鹊桥虽然大学毕业就留在了滨江,但她在这边根基浅,其实没什么人脉。

    他爱人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已经在老家酒厂当供销科长了,让他放弃老家的工作,来省城当工人或办事员,他肯定不乐意。

    但是让边鹊桥放弃重机厂的好工作也绝对不可能。

    夫妻俩只能暂时两地分居,孩子由她公婆帮忙带着。

    好在她爱人是跑供销的,有机会来滨江出差,夫妻俩偶尔能团聚一下。

    “我公公上个月还给我拍电报呢,劝我回老家去工作。”

    叶满枝撇嘴说:“回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你回了老家,还能遇上待遇这么好的工作吗?”

    边鹊桥叹道:“从咱们上大学开始,我一走六七年,上次回老家过年,我家老大跟我都有点生分了。”

    “那有啥,反正你租的房子宽敞,不如把俩孩子都接来滨江上学。重机厂子弟校的教学水平比地方上的高了不少,我家有言的幼儿园,还能学跳舞和画画呢。”

    边鹊桥之前也考虑过将孩子接来滨江,可她刚来新单位,工作特别忙,实在没时间独自带孩子。

    叶满枝给她出馊主意,“俩孩子都上学了,白天不用你带着。厂子弟校和幼儿园的作息时间是跟着工人走的。你先将人接来,到时候老婆孩子都在滨江,姐夫肯定得拼命想办法来滨江发展。你们夫妻俩一直僵持着,没有合适的契机改变现状,再蹉跎下去俩孩子就长大不需要妈妈了。”

    边鹊桥望向腮帮子鼓鼓,胃口极佳的吴玉琢小同志,狠狠心说:“我明天去子弟校问问转学条件,先把孩子接来再说。”

    *

    老同学难得能凑在一起聊天,叶满枝在重机厂逍遥了大半天才带着孩子回家。

    次日去单位上班,她先去跟牛恩久介绍了从罐头厂借设备的想法。

    “他们有两套半机械生产线,能生产蔬果罐头和午餐肉罐头。设备不算先进,但进行生产是完全没问题的。”

    牛恩久起身问:“他们真愿意将设备借给咱们?”

    “还不一定,需要咱们派人去谈,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叶满枝低声说,“省厅刚关停了一部分小厂,只要生产材料短缺的问题没解决,他们那家罐头厂就开不起来。设备不怕用,就怕放,那么多设备放上几年就报废了,那还不如转给咱们……”

    “重机厂开办这个罐头厂是为了给职工发福利,罐头厂关停以后,职工福利也停了。我觉得咱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答应他们在未来多少年内,每年免费提供多少箱罐头。用这些罐头,换取那两套生产设备。”

    牛恩久拍掌说:“叶厂长,你这个情报相当有价值,哈哈,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重机厂呢!”

    叶满枝笑道:“他们虽然有设备,但二三十个工人就能完成全年的生产。这两套设备的产量,其实还不够支应咱们的生产任务。”

    食品厂的罐头车间里,正式工有将近五百人,临时工也有一百多。

    这两套设备对他们来说杯水车薪。

    牛恩久爽朗笑道:“先让一部分职工有活干,完成一部分生产任务再说,最近早樱桃成熟了,咱们跟公社果园签了采购协议,我昨天还犯愁今年的樱桃罐头要怎么生产。要是真能把这套设备弄来,咱就三班倒,人停车不停,先把樱桃罐头搞起来!”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不由停下来问:“重机厂那边由谁负责这个事?咱们想办法把人请出来招待一下。”

    “总务处长。”

    重机厂厂长跟省厅领导一个级别,他们这样的小食品厂,跟人家厂长根本搭不上话,能联系到一个总务处长就不错了。

    “那咱们跟总务处长约个时间,将人请到咱食品厂招待所商量一下。”

    叶满枝觉得自己出面很可能会给事情增加难度,甚至肯能将事情搅黄了。

    于是,她摆出绝不贪功,以厂长马首是瞻的姿态,特诚恳地说:“厂长,宴请总务处长的事,还是由您亲自出马吧,我留在厂里组织大家搞厂房建设,给新设备准备场地,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牛恩久意外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竟然在紧要关头退了一步。

    他虽然要在厂里掌握话语权,但自认是能容人的领导。

    只要食品厂能按照他的规划发展,不闹出大乱子,副手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

    他思忖片刻说:“那行吧,咱们分工合作,我出面跟重机厂协调一下。”

    ……

    叶满枝将请客吃饭的事推给了牛厂长,她自己又往工业厅跑了一趟,查看是否还有其他罐头厂被关停。

    然而,像重机厂那样财大气粗的单位,再没有第二家。

    除了重机厂的罐头厂,只有德化专区那边有一家小罐头厂被关停了,但他们的规模太小,罐头生产用的是食品厂早就淘汰的土办法,没什么借用价值。

    她琢磨还能从哪里弄点钱和设备的时候,周如意将几份文件拿进来,然后站在办公桌前,小声透露:“厂长,刚刚刘科长进了陈副厂长的办公室。”

    叶满枝一边在文件上签字,一边问:“哪个刘科长?”

    “就是供销科的科长刘胜!”

    叶满枝点点头没吱声。

    她是经营副厂长,除了包干两个车间,财务科和供销科也由她分管。

    正是供销科长刘胜的顶头上司。

    不过,她跟刘胜之间有些陈年旧账。

    她向来有仇当场就报,刘胜阴了她一次,她当时就还了回去。

    因为给评委行贿的事被曝光,刘胜损失不小,连这次提拔副厂长的机会都错失了。

    叶满枝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挺坦荡的,也没啥怨气,毕竟早就报过仇了。

    但刘胜面对她时,明显带着不自在。

    除了她刚上任的时候,跟财务科长一起来汇报过工作,之后就很少往她的办公室里来了。

    当然,也可能与她经常不在办公室有关。

    谁知道呢。

    见领导没什么反应,周如意继续汇报道:“向前公社那边的早樱桃快熟了,不过我听说今年的樱桃好像有点问题。”

    叶满枝问:“什么问题?产量不足还是什么?”

    “好像是甜度不够,供销科派人去向前公社的果园看过了,虽然还没到能摘的时候,但与往年同期相比,明显要酸得多。做樱桃罐头需要大量白糖,如果樱桃的甜度不够,那需要的白糖可就更多了。”

    叶满枝终于引起重视,停下了动作。

    每个厂的白糖用量是有指标的。

    全年的原料用量早在年初的时候就定了下来,一旦樱桃罐头的白糖用量超标,那今年的定额肯定不够用。

    食品厂是用糖用油大户,但上级对白糖定额把控得相当严。

    每个产品的用糖量会精确到个位数,做计划的时候,想多做点都没啥机会。

    周如意凑近她汇报,“我刚才经过陈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刘科长提到了向前公社,估计与这批早樱桃有些关系。”

    叶满枝下意识蹙眉,供销科由她分管。

    刘胜不找她汇报,反而跑去找陈谦,这是什么操作?

    而且罐头车间的包干工作,早就从陈谦手里转到她这里了。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见周如意还在对面等着,便笑着问:“如意,还有其他事吗?”

    周如意迟疑道:“厂长,除了刘科长的事,其实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嗯?”

    “最近厂里好像有一股不好的流言。”

    “什么流言?”

    “主要是罐头车间的那些职工,有人说厂领导从上面要不来钱,买不到生产设备,罐头车间就重建不起来,最近可能会精简人员。”周如意悄声透露,“有几个工人已经走关系,打算调去其他车间了。”

    “关系走成功了吗?最近有人申请调岗了?”叶满枝问。

    “暂时还没有,他们联系的好像都是其他车间的主任和班长。”周如意说,“但有人觉得罐头车间没指望了,这两天在工地上出工不出力,只等着调岗去其他车间上班。”

    叶满枝选择周如意当秘书的优势,在此时终于凸显出来了。

    她刚上任,还在熟悉环境的阶段,虽然时常找机会下车间,但职工私下的思想动向她是掌握不到的。

    周如意以前是罐头车间的职工,在厂里有不少姻亲故旧。尽管这些亲戚的职务都不高,大多是车间工人,可是关系网几乎遍布全厂,对厂里的各种小道消息非常灵通。

    小周秘书有点像当初的刘金宝。

    叶满枝将自己的派克钢笔拧好,轻轻放到桌面上,而后设想了一下这股流言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新厂房的建设还需要大家一起出力,若是闹得人心惶惶,让工人们到处托关系找下家,确实不利于稳定。

    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了。

    这股歪风必须及时杀一杀。

    “如意,你这个情报提供得非常及时!我这边事情千头万绪,有些细节顾及不到,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叶满枝不吝给秘书一些正向反馈。

    她给夏竹筠当秘书的时候,夏厅就经常表扬她,让她清楚了解哪些该做哪些不用做。

    节省了秘书揣摩领导心思的时间,工作非常高效。

    现成的榜样摆在那里,叶满枝延续夏厅的工作作风,对自己的小秘书也是以夸夸为主的。

    周如意没想到只是一个小道消息,就能得到领导的直接肯定,连忙用力点了点头。

    她只比叶厂长小几岁,但自打当上厂长秘书,她心里始终兴奋又不安。

    自食品厂建厂以来,领导秘书都是从厂部提拔的,厂领导从未在基层车间里选过秘书。

    用她爸妈的话说,周如意从车间调去领导身边,算是一步登天了。

    叶厂长这么年轻就能当副厂长,而且是厂里唯一的女厂长,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跟着领导好好干,以后兴许也能混个主任、科长当当呢!

    “我一会儿去车间看看,如意,你往宣传科跑一趟,让他们派个宣传干事过来。”

    叶满枝暂时不去考虑刘胜的问题。

    从衣架上摘下一件蓝色工作服换上,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径直前往正在建设中的罐头厂房。

    工地上仍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是仔细观察的话,的确能发现一部分职工行动拖沓,工作情绪不高。

    二车间侯主任发现她的身影后,主动跑过来打了招呼。

    “侯主任,这两天厂里有些流言,大家没受什么影响吧?”

    没想到这新厂长的消息竟然这么灵通,侯主任卡壳几秒,答道:“大多数同志比较理智,但有一小撮人比较活跃。”

    叶满枝点点头说:“现在的日头太大了,让大家歇会儿吧。我包干咱们罐头车间以后,还没跟大家正式交流过。正好趁着今天的机会,组织大家一起开个座谈会。”

    “那敢情好,我这就将人召集过来。”

    听说副厂长要开会,大家不用劳动了,几百号人立马放下手上的工作,跑到厂房前的阴凉地席地而坐。

    叶满枝站在空地的最前面,举着大喇叭笑道:“我作为副厂长包干咱们罐头车间,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想把第一次座谈会放到罐头车间重新复产复工那天,但是今天正好有机会,就想趁着休息时间,跟大家聊聊。”

    侯主任回身对职工们说:“叶厂长已经站在大家面前了,有什么问题就当面问!”

    人群里旋即便有人喊道:“厂长,咱们罐头车间什么时候能复工啊?”

    “哎呀,你这问题问的不对,应该问罐头车间还能复工吗?”另一个年轻工人笑着调侃。

    “哈哈哈~”

    他周围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大笑起来。

    叶满枝看向那个提问的工人,笑着问:“这位同志叫什么名字?”

    “马志超!”年轻人昂着下巴说,“咋地,厂长有什么指示?”

    “厂长没什么指示,马志超,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叶满枝笑问,“咱们罐头车间去年的总产量是多少?”

    “一两千吨吧。”

    “嗯,2100吨。”叶满枝看向前方所有职工,继续问,“有谁知道去年全省的罐头产量吗?”

    职工们不关心这些,自然答不上来。

    侯主任稍稍有些了解,主动举手说:“三千多吨吧。”

    “对,1963年,全省共有2家罐头厂,1个罐头车间,罐头总产量是3190吨!”叶满枝举着喇叭高声道,“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就是全省唯一的罐头车间,咱们的产量,占全省罐头产量的三分之二!这是什么概念?”

    有职工与有荣焉道:“咱们是全省的第一呗!”

    “对,在罐头生产这方面,咱们是这个!”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很多同志都知道我之前在省工业厅工作,省厅领导其实一直在扶持咱们本省的名牌产品。第一食品厂有几十年的积累,算得上是老字号,滨江牌和长城牌罐头在外地的知名度相当高,我甚至在北京王府井的柜台里看到过咱们厂的产品。”

    职工们既欣慰又惋惜,有人遗憾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车间都烧了,还提那些有啥用?”

    叶满枝说:“车间烧了,但招牌还在!只要招牌还在,无论是省里,还是厂里,都不可能放弃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咱们厂有成熟的技术,有熟练工人,重建复工,比新建一家罐头厂要划算得多!”

    “最近厂里有一股流言,有人说厂里要精简罐头车间的人员,”叶满枝掷地有声道,“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大家,这股流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几年城里在精简人口,咱们食品厂也精简了一些,大家的担忧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希望大家能与时俱进地看问题,从去年开始,咱们全省乃至全国的经济,已经开始全面复苏了!如今正是要大搞生产,比学赶超的关键时期。”

    “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咱们厂里,不但不会精简职工,时机成熟的时候甚至还要继续扩招工人!”

    人群里的议论声嗡嗡一片。

    “真的假的?咱们厂要招人啊?”

    “需要人手的时候,当然要招人!”叶满枝问,“大家知道上海梅林罐头厂有多少职工吗?”

    侯主任猜测:“以他们的生产规模,至少要有上千人吧?”

    叶满枝伸出两根手指:“梅林有两千名职工!而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有多少人?正式工加上临时工,一共637人!我听说咱们厂有个口号,是什么来着?”

    人群里当即便有人齐声喊道:“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

    “对,咱们的目标就是赶超先进!作为全省最大的罐头生产企业,咱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复产复工,而是赶超全国的先进企业!”

    马志超用大部分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现在连一套完整的生产设备都没有,怎么赶超人家啊?”

    “马志超同志的担忧合理,但在大家热情高涨的时候泼冷水,非常不可取!”叶满枝严肃道,“自打我来到咱们食品厂,一直在想办法联系罐头生产设备,如今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我将情况汇报给了牛厂长,目前厂里正在推进这项工作,相信很快就能听到好消息。”

    “但也希望大家不要着急,给厂领导一些时间,咱们循序渐进地将设备补足,分拨分批地让大家返岗复工!”

    叶满枝回身招手,将宣传干事喊了过来。

    “2.27大火的第二天,有记者拍下了火灾后的画面,我已经联系报社,要来了当时的相片。今天我又请来咱们宣传科的同志,用照相机帮大家记录下今天这一刻!”

    “与2.27相比,今天的罐头车间已经重新焕发生机了!而用不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月后,也许是今年年底,这一片厂房又会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满枝指向身后的工地说:“曾经的罐头车间是经过几十年的积累,从前辈手里继承过来的。而以后的罐头车间,是咱们这批人一砖一瓦,亲手建设起来的。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罐头车间的元老,名字足以写进咱们的厂志里!”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大家也不用刻意打扮了,咱们就在这片空地前,以身后的厂房为背景,拍一张大合影!”

    “叶厂长,真给我们拍照啊?”

    “当然啦!”

    “那我可不直挺挺地站着拍,能拍我劳动的画面吗?”

    “能啊,大家找好各自的位置,一会儿让宣传科的同志,帮咱们拍一张大合照。厂里要将2.27的相片、今天的相片,还有未来正式复工那天的相片,一起交给报社的编辑发表。图片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新生》。”

    有工人起哄道:“哈哈哈,我觉得应该叫《热火朝天》。”

    又有人凑趣说:“不不不,叫《欲火焚身》。”

    “什么《欲火焚身》啊!那叫《浴火重生》!”

    第148章

    叶满枝带着职工在工地上拍照的事, 没两天就在食品厂内部传遍了。

    对于这位年轻的女厂长,许多人都在保持观望,尤其是领导班子里的几位副厂长, 都想看看她新官上任能搞出什么名堂。

    没想到竟然搞了这么一出!

    技术副厂长王士虎,刚听到消息时被茶水呛了一口。

    “她真跑到厂房工地上给工人拍照去了?”

    秘书唐杰解释:“是跟工人一起拍大合照, 带了宣传科的干事。”

    “一起拍个大合照能有什么用, 还不如赶紧弄套设备回来。”

    唐杰笑道:“好像还挺有作用的, 前几天罐头车间的好几个工人想调岗, 这两天又没动静了,在那边的工地上干得挺红火。”

    “……”王士虎放下茶杯, 嘟囔道, “狗长犄角闹洋事儿。”

    这小叶厂长可真能折腾!

    不过, 不在这种事上折腾, 她也确实没什么可折腾的。

    在其他工厂,生产和经营是重要工作, 分管副厂长通常是资历深, 排名又靠前的。

    但在食品厂这边, 生产和经营由牛恩久亲自主抓, 很多科长和车间主任经常越过副厂长, 直接向厂长牛恩久汇报。

    所以, 无论是生产副厂长陈谦, 还是经营副厂长叶满枝, 手中的权利都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大。

    王士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就看这位能折腾的小叶厂长, 有没有本事从老牛手里捞好处了。

    有人觉得小叶厂长能折腾,也有人看到了她身上的闪光点。

    来了一个年轻厂长,似乎确实能给厂里带来一些活力。

    这天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 工会主席皮玉珍主动找到了叶满枝。

    “叶厂长,市里要组织长跑比赛,我帮你报个名咋样?”

    叶满枝颇有兴趣地问:“什么长跑比赛?只需要派几人代表厂里参加,还是要动员职工们积极报名?”

    “咱们市里首次举办庆祝‘五一’、纪念‘五四’环城赛跑,张副市长牵头主抓这次环城赛跑活动,市工会动员各单位的干部职工都要积极参加。”

    “皮主席,”叶满枝问,“咱厂里的报名情况咋样?牛厂长报名了吗?”

    皮玉珍呵呵笑道:“其他人那里我还没问,不过,叶厂长,你是咱们厂最年轻的厂长,在这种活动上可得带个好头!支持一下我们工会的工作!”

    之前的厂领导班子里全是男同志,而且大多是四五十岁的男同志,对于工会组织的文体活动,向来兴趣缺缺。

    他们每次出席活动时,只起到一个看热闹和鼓掌的作用。

    领导们主抓生产和思想政治学习,对文体活动不热衷,导致职工们的参与热情也不高。

    食品厂工会的工作总是不瘟不火的。

    如今来了一个似乎挺能折腾的小叶厂长,终于给食品厂这一潭死水注入了活力。

    让她这个工会主席也看到了一丝曙光。

    小叶厂长果然不负她所望,爽快地答应道:“行,皮主席,您给我报个名吧。锻炼身体是好事,工会应该号召职工们多锻炼锻炼。去年我参加省里组织的横渡滨江游泳比赛,提前练习了两个多月,身体素质确实得到了大幅提高。我刚开始只能游两百多米,后来竟然成功横渡滨江了!”

    皮玉珍惊讶地望向她:“叶厂长,横渡滨江可不简单,你这得算是游泳健将了吧?”

    叶满枝没提自己带着游泳圈,故作谦虚道:“游泳健将谈不上,我当时游得比较慢,能游下来全靠两个字——坚持。咱们干革命工作,有时候就是要有咬牙坚持的毅力……”

    她唱了几句高调,又对皮玉珍说:“皮主席,其他领导那边我就不管了,但我是咱们厂唯一的女厂长,在女工工作这方面肯定要起带头作用。这样吧,请工会和妇联出面,咱们组织一个三八妇女长跑队,专门代表厂里征战这次的环城赛跑。把咱们厂那些身体素质好,有干劲儿的女同志都组织起来,争取为厂里夺得佳绩!”

    “那可太好了!”皮玉珍欣喜道,“这事交给我们工会绝对没问题!”

    别管其他领导是啥态度,哪怕男职工不参加也无所谓,只要有这个三八妇女长跑队,工会的任务基本就完成了。

    叶满枝笑道:“就是要辛苦工会的同志协调一下,生产排班的时候,尽量照顾一下报名参加长跑的女同志。等人员名单定下来以后,咱们抽时间组织大家一起锻炼锻炼。”

    她向来积极参加业余活动,在工业厅的时候,凡是有点名堂的活动她都报过名。

    这次报名参加环城赛跑,除了支持工会工作,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食品厂虽由省工业厅直管,但平时与市里各部门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少。

    副市长牵头组织的活动,不管其他厂领导咋想,她作为副厂长还是要积极支持,动员职工踊跃报名的。

    而且食品厂的女工不算少,多组织女工参加活动,给大家提供展示自我的机会,能慢慢凸显出女同志在厂里的优势和重要性。

    无论对女职工,还是对她这个女厂长,都有积极作用。

    ……

    叶满枝与皮玉珍商量了一些活动细节,下午在车间碰到余幽芳的时候,还主动邀请她加入三八妇女长跑队。

    余幽芳婉拒道:“我哪有你们年轻人的精神头,而且我这两天正为那批早樱桃犯愁,实在没余力考虑其他了。”

    “余工,我听说今年的早樱桃甜度不够?对罐头口味的影响很大吗?”

    余幽芳随手拿过一个罐子,用镊子挑出一颗糖水樱桃给她,“这是按照原来的配方生产的样品。”

    叶满枝将樱桃放进嘴里,然后毫无准备地被那颗樱桃酸得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味道不像樱桃,更像酸李子。

    糖水的那点甜味好像没啥用。

    “这樱桃是不是还没熟啊?”

    “反正果园那边送来的样果就这样,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果子又小又酸,还有点涩口。”余幽芳不满道,“供销部门采购原料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要是真的用这种品质的果子生产樱桃罐头,可就砸了咱们的招牌了!我都怕人家拿着罐头跑来厂里退货!”

    叶满枝眯着眼睛问:“余工,咱们往配方里多加点糖,能有效果吗?”

    “糖水罐头的特点就是既能吃果,又能喝汤,把糖水搞得那么甜,这糖水还怎么喝?”余幽芳皱眉说,“实在不行就改成糖酱樱桃,去掉糖水,对樱桃进行糖渍。”

    虽然不用糖水了,但白糖用量并不会减少。

    到时候白糖用量超过定额,又会带来其他麻烦。

    按照余幽芳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退掉这批樱桃。

    宁可不生产,也不能砸招牌。

    叶满枝从她那里拿了一小罐酸不拉几的糖水樱桃,带回了办公室。

    “如意,我不在的时候,供销科那边有人过来吗?”

    “暂时还没有,”周如意觑着她的神色说,“供销科的刘科长和丛副科长,在上午去了一趟牛厂长的办公室,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供销科向来如此,一般的事情找经营副厂长签字,重要紧急的事情直接汇报给牛厂长。

    当初何大力当经营副厂长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处境。

    叶满枝又往嘴里放了一颗樱桃,酸得眯着眼睛想,要是每次有紧急情况时,供销科和财务科都越过她直接向牛恩久汇报情况,那她这经营副厂长岂不是完全被架空了?

    以后就当个签字副厂长好了。

    可是,对于眼下这种情况,她又暂时找不到打开局面的办法。

    她来食品厂的时间不长,但是多少能看出点牛恩久在厂里的地位。

    食品厂能从一个小罐头厂发展成如今的综合性食品厂,生产近三百种产品,牛恩久这个厂长功不可没。

    他刚当厂长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五计划,省里整合工业资源,将市里的很多小厂并入第一食品厂,让第一食品厂的规模在短时间内膨胀了好几倍。

    这让牛恩久在厂里的威信相当高。

    而且很多科室和车间的主管,都是被他提拔上来的,包括刘胜。

    刘胜不给她汇报工作,一是因为两人之前有些龃龉,二是因为有牛恩久给他撑腰,让他有恃无恐了。

    *

    叶满枝一时半刻想不出改变处境的好办法,而且据她观察,陈谦也没比她好多少,生产计划科长似乎也是直接向牛恩久汇报工作的。

    有个人一起作伴,让她心里好受了不少,在一堆请假条和报销单上签过字,便按时下班回家了。

    明天是周末,厂里没给她安排值班,她打算试跑一下环城赛跑的路线。

    她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不少人都知道她成功横渡过滨江。

    所以,包袱很重的小叶厂长认为,这次环城赛跑绝对不能掉链子,回家就宣布了自己即将参加长跑的消息,并极力动员吴大博士和吴玉琢小同志,跟她一起进行试跑。

    吴玉琢对长跑还没有什么概念,作为亲妈的头号拥趸,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

    顺便提了一个不大的要求,“妈妈,我可以喝汽水吗?就喝两口!”

    “可以。”

    叶满枝宠爱了一下自己的拥趸,又扭头看向还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男人:“吴博士,你明天有什么安排?能参加家庭集体活动,追随你聪明美丽的爱人吗?”

    “……”吴峥嵘还在图纸上画着各种线条,头也不抬地说,“好好说话。”

    叶满枝从善如流地改口:“吴副所长,明天能陪我一起跑步吗?”

    “可以。”

    吴峥嵘比他闺女还痛快,连额外要求都没提。

    小叶厂长感动地想,亲老公比亲闺女靠谱多了,吴大博士真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她当晚就拉着吴峥嵘,在房间里跳了两支交谊舞,夫妻俩罗曼蒂克了一下下。

    然而,次日上午,她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带着男人和孩子出门试跑的时候,吴峥嵘却不知从哪弄来一辆挎斗三轮摩托车。

    骑在摩托车的座椅上问:“小叶厂长,你打算从大院里开始跑,还是从环城赛的起点开始跑?”

    叶满枝:“……”

    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试跑?这爷俩骑车跟着她?

    吴玉琢已经小鸟似的飞扑过去,连声喊爸爸:“爸爸,这辆大车是你的吗?我能坐吗?可以喊上我车车哥和球球哥一起坐吗?”

    “是从省军区借来的车。”吴峥嵘将兴奋的闺女抱进挎斗里。

    研究所最近与军区有合作,他经常两头跑,这车是从军区借来的。

    “你怎么不早说有摩托车呀!”叶满枝也新奇地打量这辆车。

    她在军事学院这边经常能看到挎斗摩托,但是从来没坐过。

    要是早知道吴大博士能弄来摩托车,她就不跑步了。

    “要不咱今天别跑环城赛了,你知道向前公社怎么走吗?那边有个果园的早樱桃熟了,咱带有言去看看咋样?”叶满枝豪气地说,“汽油钱我出!”

    她总觉得厂里那批早樱桃不对劲,那酸度像是没熟的果子。

    兴许人家果园里有更好的樱桃呢,她想去看看。

    吴峥嵘问清向前公社所属的区县,搞明白大致方位后,挥手说:“上车吧!”

    叶满枝回屋装了一饭盒饼干糕点,灌了两壶凉白开,又带上那罐能酸掉牙的糖水樱桃,也挤进了她好奇许久的挎斗里。

    一家三口就这样临时改换路线,去果园春游了。

    能给食品厂提供原料的果园几乎都在厂区10公里以内,骑着挎斗摩托过去,路程不算远。

    来到向前公社境内时,甚至不用刻意打听,只要跟着那些推车和扁担,就能顺利找到那片果园。

    这一片是近郊最大的果园,好几家单位都在这边承包了果树。

    摩托车停在果园外面时,县商业局的小干事正黑着脸从果园里走出来。

    “赵书记,不是我推脱,你们这果子瞧着跟没熟似的,你让我们怎么卖?”

    “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些果子确实熟了,再不采摘就要烂在树上了。”赵书记苦着脸说,“咱之前可是有协议的。”

    “有协议也不能给我们这样的果子呀!这种樱桃拉回去,哪怕价格倒挂也卖不出去。”小干事不顾对方挽留,挥挥手走了。

    见到这种情况,叶满枝心里凉飕飕的,看来今年的果子可能都是那个德行的。

    又酸又涩。

    既然已经来了,总要进去看看。

    叶满枝给果园的工作人员看了自己的工作证,然后被人带去了食品厂承包的那一片区域。

    吴峥嵘随手从树枝上摘下一串半红半黄的樱桃,递给馋得直咽口水的小豆丁。

    出于对亲爹的信任,吴玉琢小同志毫无防备,揪下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

    然后“哎呀”一声,五官都被酸得聚到一起。

    叶满枝还没吃,就已经倒牙了。

    她赶紧捞了一颗糖水樱桃塞进闺女嘴里,而后给吴大博士也怼了一颗,帮闺女报了仇。

    吴峥嵘吐出果核,给出中肯评价,“你们这种罐头适合卖给孕妇或是容易晕车的人。吃一颗樱桃,能把晕车忘了。”

    叶满枝吃了好几颗糖水樱桃,其实已经有点适应这个味道了。

    与其他水果罐头相比,确实酸很多,但是,咋说呢,也算是比较有特色吧。

    就像吴峥嵘说的,有人可能会爱这种酸甜口。

    三人在果园里查看了一圈,其实并不是所有樱桃都特别酸,偶尔能遇上一两棵比较甜的樱桃树。

    夫妻俩试吃了几颗,但是上过一次当的吴玉琢特别记仇,亲爹喂给她的樱桃,她再也不肯吃了。

    只顾噘着嘴生气,也不跟她爹说话。

    吴峥嵘去供销社给她买了瓶橘子汽水,让她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成功将嘴唇和舌头全都染成橘色以后,终于让闹脾气的小豆丁消了气,父女俩重归于好了。

    *

    尽管被城郊的土路弄得灰头土脸,但是能跟父母一起春游,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很满足的。

    回到大院以后,将一捧酸樱桃送给了隔壁的伊伊,然后与小姐妹分享自己一路的见闻。

    而叶满枝心里却并不轻松,那一大片樱桃树都被食品厂承包了。

    这玩意就跟赌博似的,买定离手。

    当初是因为生产原料不好找,才跟果园提前签订供销合同的,无论果子是好是孬,他们都得认账。

    而且食品厂已经交了20%的定金,要是撕毁合同,还得损失上千块。

    她刚在周末摸清了早樱桃的情况,没几天,牛恩久就召集了一次工作会议。

    讨论有关早樱桃的问题。

    除了厂长副厂长,总工余幽芳、供销科长、生产计划科长、罐头车间的四个主任,也全都在座。

    牛恩久将问题抛出来以后,叶满枝先疑惑发言:“厂长,这批早樱桃出现问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有一周了吧。”

    “那之前为什么没人跟我汇报?”叶满枝看向供销科长刘胜,“这么大的事,供销科的同志为什么没跟我提前沟通?”

    刘胜说:“情况紧急,我直接汇报给牛厂长了。”

    “汇报给厂长当然是正确的,但是作为经营副厂长,又包干了罐头车间,我怎么没有听到供销科的任何汇报?如果刘科长没有时间,完全可以让副科长,甚至是办事员跟我介绍一下情况,一周已经过去了,总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吧?如今厂长召开会议,探讨早樱桃的问题,我两眼一抹黑,没有任何准备,这不是耽误工作进度吗?”

    “……”

    会议刚开始,就有了火药味。

    众人都将视线放到了叶满枝和刘胜身上。

    这叶厂长瞧着面嫩,没想到脾气还挺硬的,竟然当众发难刘胜。

    牛恩久轻咳一声,和稀泥道:“供销科这次确实疏忽了,以后注意吧。”

    “我觉得厂长这个用词很对,就是疏忽了。”叶满枝严肃道,“我希望大家对工作上点心,2.27火灾应该引以为鉴,不能疏忽大意。厂长,我比在座的大多数同志都年轻,说话也比较直,但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牛恩久:“……”

    这还没完没了了。

    叶满枝说:“副厂长们都有工作分工,对自己分管的工作,负有领导责任,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之前供销科完全没向我透露一点口风,万一这批樱桃出了问题,给厂里造成了经济损失,我作为分管副厂长是不是要负一定责任?可我现在完全不知情,那到时候由谁负责?供销科能负责吗?”

    既然有好事的时候想不到她,那需要有人负责的时候,最好也别找她。

    余幽芳默默喝着茶,心里感叹,这么年轻就能被省厅调来当副厂长,还是有些原因的。

    她早就将糖水樱桃的样品给叶满枝尝过了,要说她完全不知情,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叶满枝选择在这么多人面前向刘胜发难,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其他人再想忽视她,越级上报的时候,总要顾及一下是否会被叶厂长当众撕下面子。

    叶满枝放缓神色,对牛恩久说:“我有感而发一下,占用了开会时间。希望大家都能对革命工作用点心,别再马马虎虎了。厂长,咱们继续开会吧。”

    与挂相的刘胜相比,牛恩久的养气功夫显然更胜一筹,他没对叶满枝的话有任何评价,平静地将这个小插曲翻篇儿了。

    直接说起今天开会的主题。

    就是这批樱桃要如何处理的问题。

    余幽芳最先发言:“这种酸樱桃对白糖的消耗量太大了,而且咱们的生产设备还没有到位,只靠一台封罐机根本忙不过来。樱桃不耐储存,不及时处理罐装的话,很容易腐烂。我建议放弃这批樱桃,及时止损。”

    牛恩久说:“我这两天正跟重机厂协商,借用他们的罐头生产设备,到时候可以多加一台封口机。”

    “就算有两台封口机也不够用,而且多消耗的白糖从哪里省出来?”

    物资部门按季度拨付生产原料,厂里想挪用其他任务的白糖,寅吃卯粮都没办法。

    刘胜整理好表情说:“余工,早樱桃是咱们早就跟果园签好的合同,如果咱们撕毁合同,公社那边会有很大的损失,以后再想合作就难了。”

    他们跟向前公社的果园合作了三年,只有今年的果子出了问题。

    生产计划科长接话说:“余工,临时采购其他水果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放弃这批樱桃,会影响今年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

    余幽芳:“……”

    一群人讨论了一上午,在放弃早樱桃和增加白糖定额之间,选择了后者。

    为了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樱桃罐头需要继续生产,提高白糖用量以后,将糖水樱桃变成糖酱樱桃,保证罐头风味。

    而超出定额的白糖用量,由供销科去想办法。

    供销科直接向经营副厂长叶满枝汇报。

    会议结束,叶满枝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刘胜想跟她商量商量白糖定额的事,却没能追上她的脚步。

    全省的制糖工业由新成立的省制糖工业公司把控,新上任的副经理是省工业厅的厅长秘书。

    让同为领导秘书的叶满枝出面,显然比他更加事半功倍。

    然而,叶满枝却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应该汇报工作的时候,想不到她,如今要出面求人办事了,反而想推到她身上!

    这刘胜长得不咋地,想得倒挺美!

    她回到办公室,对周如意说,“我这几天要去车间和果园看看,你在办公室看家吧,有事去糖果车间和罐头车间找我。”

    周如意知道她是不想见供销科的人,但是樱桃罐头生产迫在眉睫。

    要是供销科弄不来白糖指标,影响了生产,会不会牵连叶厂长啊?

    她弄不懂领导的想法,只好担忧地点点头。

    ……

    叶满枝并不打算去省制糖工业公司走关系,人家蒋峰也是刚上任的领导。

    她要是突然跑去让蒋峰松松手指缝,给食品厂多分点白糖,就是为难人了。

    无论蒋峰是否答应,她跟蒋峰那点不咋深厚的交情,都有可能消耗殆尽。

    与其到处寻找白糖定额,还不如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找余幽芳要了几罐糖水樱桃的样品,然后往省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

    陈卓越早就接到叶满枝的电话了,这会儿正在单位门口等候。

    见到叶满枝的身影就笑道:“叶厂长,咱们这个月有聚会,有啥急事不能到时候再说?”

    “班长,我这事可等不到月底的聚会,哈哈,我是为了公事来的!”

    陈卓越是吴峥嵘的中学同学,叶满枝与吴峥嵘结婚后,跟他那些同学也有些来往。

    尤其她在省大读大学的那几年,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孩子,经常在吴家老宅那边与这些同学打照面。

    陈卓越在前面带路,带她去自己的办公室,笑着问:“叶厂长有啥公事要跟我谈?”

    “班长,我记得火车上都能卖食品,但咱们码头那边的渡轮上好像什么也不卖吧?”

    “我们其实也有,只不过买的乘客不多。坐轮船容易晕船,有经验的乘客一般不会在船上买东西吃。所以,航政在食品这一块儿的收入,并不如铁路那边多。”

    叶满枝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罐糖水樱桃,递给他说:“班长,给你尝尝我们厂的新产品,这个糖水樱桃,针对晕船、恶心、呕吐,特别管用,要是把这玩意儿放到你们的渡轮上,保管卖脱销!”

    第149章

    杨舒雯是滨江农机学院的大三学生, 从这学期开始,她每周要抽出两天时间,去红星公社进行生产劳动实习, 主要任务是定点帮扶四个生产队维修农用机械。

    生产队的农机工具并不复杂,维修工作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

    她所面临的最大难关, 其实在下乡实习的路上。

    为了能当天去当天回, 不在生产队过夜, 学生们每次都选择走水路。

    从滨江码头登船, 到东源码头下船,全程半小时左右, 方便又快捷。

    然而, 杨舒雯晕船症状严重, 每次坐船都头晕恶心, 脸色煞白。

    往返红星公社一次,简直能要她半条小命。

    “舒雯, 你感觉怎么样?先把这个涂上吧?”赵娟将一小盒清凉油塞进她手里。

    杨舒雯晕船的情况, 同学们都知晓。

    每次上船都帮她抢占甲板的座位, 吹吹江风, 总好过憋在船舱里。

    杨舒雯道了声谢, 在鼻子下面和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清凉油, 恹恹地趴在栏杆上不说话。

    赵娟对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 提议道:“要不咱们下次坐长途汽车吧?大不了就在生产队留宿一晚。”

    长途汽车的速度其实也不慢, 但是中途需要转车,有时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 时间都浪费在等车上了。

    杨舒雯摇摇头。

    这一摇不要紧,那股反胃的感觉更强烈了!

    同是实习小组成员的李卫国从船舱里钻出来,快步走到两人身边道:“刚才那个验票的同志说, 他们船上卖一种糖水樱桃,对晕船有些效果。杨舒雯,你要不要买点樱桃试一试?”

    杨舒雯难受得不想说话,赵娟替她问:“樱桃能治晕船?别是忽悠人的吧?怎么卖啊?”

    “我看有个大娘买了,大娘说樱桃酸甜口的,酸味比较重。”李卫国用手比量了一个大小,“这么大一勺,三毛钱,一勺差不多有十几颗樱桃吧。”

    “多少?三毛钱才给十几颗樱桃?”赵娟好悬没跳起来,“他们怎么不去抢钱呢?我前几天在菜站门口见到卖樱桃的了,五毛八一斤。一斤最起码要有五六十颗樱桃吧?”

    李卫国挠挠头说:“人家用白糖熬了糖水,樱桃还得经过加工,肯定要比鲜樱桃贵嘛。而且这是在渡轮上,东西卖得本就比船下贵一些。”

    轮船和火车一样,为了照顾没有商品粮粮票的农村社员,在船上购买吃食时并不需要粮票肉票,但价格要比外面贵一些。

    乘客觉得划算就买,不划算就忍着,反正都是自愿的。

    赵娟还是认为三毛钱的樱桃贵得离谱,但她瞧一眼脸色煞白的杨舒雯,问:“舒雯,你想试一试嘛?”

    杨舒雯没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给她。

    只要能缓解这股子难受,三毛钱她也认了。

    赵娟留她在甲板上吹风,自己则跟着李卫国一起回了船舱。

    卖樱桃的年轻船员就站在入口处,身前摆着一个五升装的木桶,这会儿正为一个好奇打听的大娘解释价格问题。

    “大娘,我们这可不是普通的糖水樱桃,”船员拿过一个玻璃瓶罐头,“您看到没?这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生产的糖水樱桃,平时都要放在百货商店里销售的。这一罐连汤带水470克,在商店里要卖一块三毛八!”

    “啥罐头呦,咋这么贵呀?”大娘凑近了看那罐头瓶子。

    “嗐,罐头是舶来品,以前全都用于出口创汇,价格一直都这么贵啊!樱桃罐头跟苹果、桃子那样的大路货可不一样。这玩意的鲜果也贵呀,一斤苹果才四毛六,一斤樱桃将近六毛呢!”

    船员指指身前的木桶,“我们这桶里的糖水樱桃是从第一食品厂进货的,跟玻璃罐头的味道一模一样。你去商店问问,那罐头能开罐散卖不?售货员肯定得翻白眼呀!你要想尝个味儿,就得花一块三毛八买一大罐。但是,在咱船上就不一样了!三毛钱一大勺,既能尝个新鲜,又能缓解晕船的症状。”

    赵娟挤进去问:“你们这糖水樱桃真能治晕船吗?”

    年轻船员笑道:“个人体质不一样,因人而异吧。哪怕去医院开药吃,也没有哪种药是对所有人都管用的啊!”

    他是这条航线上口才最好的船员,就因为他口齿伶俐、会推销,领导才将试卖的这一桶糖水樱桃,放到了他们这班船上。

    赵娟问:“一勺有多少樱桃啊?你舀一勺,我看看。”

    船员不疑有他,打开木桶盖子,从里面舀了一勺出来。

    赵娟仔细数了数,这一勺里总共捞出来16颗樱桃。

    她跟船员打商量:“同志,你们这糖水樱桃能少卖点不?我就要5颗樱桃,给你一毛钱行吗?”

    他们买这个糖水樱桃,主要是为了缓解晕船。

    万一对杨舒雯的晕船没效果,那三毛钱不就白花了吗?

    所以,先买一毛钱的试试。

    年轻船员露出为难神色,又是跟同事商量,又是找船长报备,再次返回时,一脸无奈道:“行吧,一毛钱,卖你五颗樱桃。今天第一次试卖,主要是先让大家尝尝。”

    出发之前,领导已经跟他交代过了。

    这一桶糖水樱桃是十斤装的。

    只要能保证有十块钱以上的总收入,就算他完成了任务。

    赵娟回去取了饭盒,从船员这里买了五颗死贵死贵的樱桃。

    盯着饭盒里那小小的五颗樱桃,她不甘心地问:“同志,能给我们打一勺糖水吗?”

    船员挺大方,还真舀了一勺糖水给她。

    赵娟端着饭盒回到甲板上,招呼道:“舒雯,你尝尝这樱桃味道怎么样?反正闻起来是酸甜的。”

    樱桃泡在糖水里不好下手,杨舒雯接过饭盒,先将那一勺子糖水喝了。

    清甜酸涩的味道直击味蕾,酸到她自动分泌唾液的程度。

    “这是樱桃还是山楂啊?”杨舒雯皱着脸问。

    “樱桃呀,售货员说是糖水樱桃。”赵娟担忧地问,“舒雯,这玩意儿好使吗?”

    要是不好使,那一毛钱可就白花了。

    “好像还行,”杨舒雯还有点恶心,含了一颗酸樱桃在嘴里,靠着栏杆说,“我再缓缓。”

    赵娟咽了下口水,没忍住诱惑,将饭盒里剩下的一点糖水倒进了自己嘴里。

    然后,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拿着饭盒跑去了船舱里。

    “同志,能再给我打一勺糖水吗?”

    船员说:“只打糖水可不行啊,我们的糖水和樱桃是一起卖的。”

    “那我不要樱桃,你给我打两勺糖水行不?我给你一毛钱!”

    *

    城市的另一边,叶满枝终于在厂里等到了陈卓越,与他同行的,还有航政管理局运输服务处的柳科长。

    “陈处,我们厂的产品,没让大家失望吧?”叶满枝问。

    “哈哈,目前看来销售效果还是很不错的。”陈卓越笑道,“相比于短途轮渡航线,在长途航线上的销售情况更好一些。”

    叶满枝点点头。

    那天她亲自往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提出将糖水罐头放在轮渡上销售的想法。

    陈卓越虽说跟吴峥嵘是老同学,但公是公私是私,当时并没一口答应下来。

    只说可以从食品厂先进货五十瓶罐头,放到几条航线上试卖一下。

    效果好就继续进货,效果不好就算了。

    叶满枝当然没有异议,水果罐头这种东西,只要有得卖,总会有人好奇想尝尝味道的。

    针对轮渡乘客的特点,叶满枝建议航政方面不要采购罐装罐头,食品厂可以为他们提供同样品质的散装罐头。

    一方面便于乘客小份购买,另一方面,可以降低成本。

    食品厂一罐470克标准装的糖水樱桃,出厂价是1.15元。

    如果只卖散装罐头的话,没有了玻璃罐子、马口铁、软橡胶膜、商标罐贴、人工电费等额外成本。

    一斤糖水罐头的出厂价可以降到八毛以下。

    而且罐头车间的生产设备有限,直接销售散装罐头,既能节约成本,又能缓解生产线上的罐装压力。

    陈卓越说:“我们今天过来,就是谈长期采购的,具体内容,让柳科长跟你们谈。”

    “那可太欢迎了,”叶满枝笑问,“柳科长,航政这边打算怎么拿货?”

    “暂定每天给我们往滨江码头送货一次吧,还是十斤装的散装罐头,每天送十五桶。”

    “要这么多?”

    一百五十斤可不是小数目。

    柳科长解释:“长途客运的消耗量比较大。”

    而且航政的福利待遇比较好,当天卖不掉的食品,职工能以进货价购买。

    这个糖水樱桃里的糖水很受欢迎,上次那五十斤罐头根本不够分。

    思及此,柳科长忙问:“叶厂长,罐头装桶的时候,可不可以多装糖水,少装点樱桃?”

    “这有什么说道吗?”

    叶满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买罐头总不能只买汤吧?

    陈卓越好笑道:“我也没想到那罐头糖水,竟然比樱桃还畅销。糖水黏黏糊糊的,还有点齁嗓子,但是兑点凉白开稀释一下,滋味出奇的不错。一毛钱两勺糖水,能稀释出一罐头瓶子酸甜口的糖水,比喝汽水划算。”

    一瓶汽水一毛钱。

    两勺樱桃糖水也是一毛钱。

    有些乘客花一毛钱买两勺糖水,灌进军用水壶里能兑出一大壶。

    叶满枝:“……”

    竟然还能这样!

    她不知道厂里的糖水够不够用,还得跟车间那边协商一下。

    她打电话,让供销科的刘胜过来,跟柳科长谈谈供货的具体内容。

    办公室里只剩两人时,叶满枝笑着感叹:“班长,这回多亏你帮忙。我刚来食品厂上任,就遇上了灾后重建的烂摊子,日子实在是不好过。”

    “我看你这日子过得挺不错,连秘书都配齐了。”

    陈卓越在航政当个处长,但他们那样的单位,除了局长,其他人都没有资格配秘书。

    “凡事有利有弊嘛,”叶满枝邀请道,“班长,你跟嫂子什么时候有空去我们那边坐坐吧,我给你们露一手,亲自下厨炒几个菜。”

    “哈哈,我最近可不去你们家,”陈卓越趁机告状道,“我昨天给你家吴所长打电话,让他请客吃饭,他倒是答应得挺痛快。不过,没等我高兴呢,人家又说,最近你们那一片要搞什么上下水管道铺设,我去你家吃完饭以后,正好跟他一起干活。”

    叶满枝:“……”

    她怀疑吴峥嵘的老毛病又犯了!

    吴大博士这人就跟动物界里的狮子似的,领地意识极强。

    他俩结婚这些年,她经常在家招待亲朋好友、左邻右里,吴玉琢也常带小伙伴回家玩,但吴峥嵘几乎不怎么在家招待朋友。

    除非叶满枝主动邀请他的朋友上门做客,否则每次同学、战友聚会,要么去别人家里,要么去食堂或饭店,反正他不爱往家里领人。

    这么多年,他在家请客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叶满枝其实还挺喜欢他的家庭观念,但有时对这种撒尿占地盘似的领地意识,也挺无语的。

    不能在家请客,叶满枝索性就请陈卓越和柳科长在食堂吃了一顿小炒。

    送别客人以后,她将刘胜喊来,询问了订货合同的细节。

    刘胜介绍了情况,又说:“厂里每天要生产近两吨的罐头,只靠航政上的150斤,根本就消化不掉。最后可能还要向上申请增加白糖定额……”

    听他讲了一番困难,叶满枝被气笑了:“刘科长,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供销科完全可以照抄作业。有人晕船,那是不是也有人晕车?供销科能不能跑跑长途客运站的门路?跑跑铁路的关系?再不济还可以把这种酸口罐头当成妇幼保健品,卖给孕反严重的孕妇。妇儿用品商店那边,专门有个为孕妇服务的柜台,咱们厂的美味黄瓜和山楂罐头就摆在那个柜台里。给商业部门供货的时候,咱们能不能额外强调一点?这是适合孕妇的酸口配方,可以放进妇儿商店里。”

    刘胜当初能提着礼品去军工大院门口给她送礼,其实是个心思很活络的人。

    可惜就是用不到正地方。

    这是供销科的工作,叶满枝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联系到航政管理局,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就可以将其他业务交给供销科了。

    航政的渠道是她找来的,而且双方之前从未直接合作过,算是在上任后小小地烧了一把火,搞出了一点名堂。

    虽然只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对于罐头车间的影响还挺大的。

    樱桃的选果、洗果、腌制环节需要大量人手。

    糖水樱桃又有了销路以后,四个罐头车间中,有一个车间已经开始恢复生产了。

    叶满枝进入临时车间时,地上铺着小山似的樱桃,工人们聚在一起干得热火朝天。

    “叶厂长,听说咱厂里的樱桃糖水可受欢迎了,是真的吗?”

    叶满枝蹲在地上跟大家一起揪樱桃梗,笑道:“你消息挺灵通呀,咱那樱桃水确实挺畅销的,有单位点名要买咱的樱桃糖水。”

    “叶厂长,车间里每天都能剩下半桶樱桃糖水,咱厂里的职工能买点樱桃水不?”

    “以前是怎么处理剩余糖水的?”叶满枝问。

    “都卖给附近生产队喂牛了。”

    其实最初是当作职工福利,私下分给职工的。

    但是去年有人将这事告到了厂领导那里,一群人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所以后来的糖水就全被近郊生产队以喂牛的名义买走了。

    喂啥牛啊,肯定全被人喝了。

    “白糖这么紧缺,用糖水喂牛也太可惜了,糖水还是留给人喝吧。”

    叶满枝跟厂里提了建议,将罐头车间每天剩余的糖水,放在厂外的糕点门市部销售。

    兑水以后,八分钱一罐头瓶子。

    想喝糖水的人,自己带着罐头瓶子去门市部排队,先到先得。

    而报名参加“五一”环城赛跑的35名女同志,每天训练结束后,可以免费得到一罐头瓶的樱桃糖水。

    费用由厂长备用金和工会负担。

    一时间,食品厂的糕点门市部简直门庭若市。

    每天下班都有大量工人排队去糖水站买糖水。

    有的人想喝冰镇糖水,还会再花一分钱买根盐水冰棍,放进罐头瓶子里。

    叶满枝也是参加环城赛跑的女同志之一,当然也能打一份糖水回家。

    这就导致吴玉琢小同志每天都抻着脖子,期盼妈妈下班。

    叶满枝刚进院子,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你今天带樱桃水回来了吗?”

    “没有。”叶满枝故意拉着脸说,“天天喝糖水,要是长胖了,你可就穿不进演出服了,六一的时候还能上台跳舞吗?”

    吴玉琢每天的运动量很大,暂时没有发胖的迹象。

    但叶满枝怕她天天喝糖水,把牙齿喝坏了。

    吴玉琢不信,鬼灵精似的说:“妈妈你肯定带了,一罐糖水八分钱,不打糖水回来,你今晚就该难受得睡不着觉啦!”

    妈妈前天下班忘了打糖水就直接回家了,晚上一直觉得自己吃亏了,睡不着觉。

    她都听见啦!

    叶满枝在她小辫儿上弹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子给她,“就你懂!喝完赶紧漱口刷牙!”

    厂里的糖水是用水果和白糖熬出来的,再没添加别的东西。

    与其让她喝能给舌头上色的汽水,还不如喝厂里的糖水。

    吴玉琢小同志欢快地点头,跑进屋往茶缸里倒了半杯,留给爸妈。

    而后捧着罐头瓶子飞奔去隔壁,与小伙伴一起分享。

    *

    食品厂的糖水从不对外销售,如今突然开了一家糖水站,专卖当天的剩余糖水,那生意简直可以用火爆来形容。

    渐渐听到风声的外厂人,也提着罐头瓶子过来打糖水了。

    买糖水的市民,比买糕点的多了好几倍。

    陈谦望着前方排队的长龙,遗憾道:“要不是白糖的定额不够用,咱完全可以加大糖水的供应。”

    别看一大罐糖水只卖八分钱,其实还是有得赚的。

    牛恩久背着手轻哼一声,径直回了办公室。

    卖糖水的仨瓜俩枣有什么用?

    尽快恢复罐头车间的正常生产,才是最紧要的!

    那么多工人等待复工呢!

    他不知第几次召开了班子会议,再次召集大家讨论罐头车间的问题。

    通知的会议时间是下午两点,叶满枝提前五分钟来到会议室时,包括牛恩久在内的所有厂长都到齐了,瞧见她进门,蒋文明还特意看了眼手表,好像在说她迟到了。

    叶满枝笑着坐进自己的座位,“刚从车间赶回来,时间有点紧,还好没迟到。”

    通过几次开会,她已经摸清规律了。

    另外三位副厂长,通常会提前一刻钟到场。

    而牛恩久的出场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准时,有时提前十几分钟。

    全看他心情。

    叶满枝是新来的,只当没发现领导层开会的潜规则,最近几次开会都提前五分钟到场。

    她尊重厂长,但不想配合对方搞一言堂。

    既然已经定了开会时间,那就准时出席即可,凭啥提前一刻钟去会议室里迎接他的大驾啊!

    牛恩久轻咳一声说:“人都到齐了,那就说说正事,一起商量一下罐头车间的问题吧。”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他硬逼着大家想办法也无济于事。

    几个副厂长都没发言。

    而且另外三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放到了叶副厂长身上。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又包干了罐头车间,这件事理应由她先发言。

    “我来咱们食品厂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经常下车间了解情况,暂时有些不成熟的看法,可以跟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她示意周如意将几份调研报告分发给各位厂长。

    她是分管副厂长,抓罐头车间的工作责无旁贷。但是总像挤牙膏似的,今天挤出一个主意,明天挤出一个想法,总像是小打小闹。

    明明干了不少事,看在别人眼里却跟啥也没干似的。

    所以,她索性写一份调研报告,系统地分析解决这个问题。

    甭管办法是否可行,至少架势拉满了。

    拿到报告的牛恩久,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认真翻阅了起来。

    叶满枝说:“因为果蔬罐头生产的季节性原因,这两年罐头车间一直是干半年歇半年的,春夏两季加班加点,到了秋冬两季工人们几乎没什么工作。去年咱们的罐头总产量是2100吨,而重机厂下属的那个只有20人的小罐头厂,年产量却高达250吨。咱们罐头车间的职工人数几乎是他们的30倍!”

    “我觉得咱们可以借鉴一下重机厂的生产方式,夏天生产果蔬,冬天生产肉类罐头。”叶满枝提醒道,“牛厂长刚从重机厂弄回两套罐头生产设备,其中一套是生产午餐肉的。如今果蔬罐头的设备严重不足,是否可以考虑同时生产肉类罐头,让职工尽快返岗工作?”

    果蔬罐头的生产设备只有两套,两套放在小厂已经足够搞生产了,但是在2.27大火之前,这样的设备在食品厂一共有八套!

    两套设备根本无法让那么多职工复产复工。

    陈谦问:“肉类罐头大多是用于出口的,咱们没有出口任务,到时候将罐头卖给谁?没有拿到出口订单,猪肉原材料从哪里来?”

    “咱们停止了对苏联的出口,但是不代表就没有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出口任务了,我记得英国和东德每年都会从咱们国家大量进口午餐肉罐头。如今咱们有了一条午餐肉罐头生产线,正应该好好利用起来,主动跟进出口公司联络,申请出口订单。”

    “至于原材料的问题,一靠上级划拨猪肉,二则可以靠咱们自己建设生产基地。”叶满枝严肃道,“我近期研究了几个罐头出口大厂的资料,几乎没有哪个厂是没有原料基地的!但咱们第一食品厂就没有!无论是蔬果,还是猪肉,咱们厂全靠与公社签订承包合同。这种方式确实有一定优势,方便,不用咱们费心打理,可是公社对果园的管理比较粗放,没有相关专家对果树养护进行科学专业的指导,全靠社员凭直觉凭经验。一旦遇到今年早樱桃这种情况,会给咱们的生产造成很大的危机。”

    “所以,我建议厂里考虑在城郊寻找合适的土地,发展咱们自己的种植和养殖基地,同时可以趁此机会,让停工的职工,暂时去原料基地参加劳动。”

    第150章

    牛恩久将这份调研报告反复阅读两遍后, 摘下了眼镜。

    “叶厂长的报告用心了,有很多内容值得拿出来探讨。但是,关于原料基地的事情, 我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59年那会儿全国的工业生产轰轰烈烈,咱们当年生产各种罐头4900吨, 是建厂以来的最高产值。那年厂里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原料短缺, 当时咱们就有过打造原料基地的想法, 而且也跟市里申请了种植用地。”

    “不过,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市里要优先保证粮食供应, 这块地就没有批下来。”牛恩久说, “这些年咱们一直跟公社合作顺利, 也就没再考虑搞原料基地了。”

    陈谦是生产副厂长, 对此很有发言权。

    “这几年的生产任务减少,公社为咱们供应的蔬果, 基本能满足咱们的生产需要, 其实没必要另外搞果蔬基地增加人力成本。”

    “这话我不同意啊, ”蒋文明反对道, “叶厂长提到的这个办法, 非常符合咱们厂的实际情况。咱们与公社签的那个承包合同, 对生产队的约束太低了。遇到品质特别次的原料, 人家只用一句看天吃饭就能把咱们打发了。生产队将主要精力放在粮食种植上, 伺候菜地和果园就是捎带手的事,产量和品质全看天意, 这怎么能行!”

    近郊的几个公社,除了为食品厂提供蔬菜,还要为市果品蔬菜公司供货, 解决市民的日常吃菜问题。

    蒋文明包干的酱菜车间,也是使用蔬菜的大户。

    那些奇形怪状,歪瓜裂枣的萝卜、黄瓜、芥菜、雪里蕻,全被分配来他们酱菜车间了。

    王士虎不赞同道:“成立原料基地,不但需要从市里拿地,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罐头车间刚被烧了,有那搞原料基地的钱,还不如用来买设备。在罐头生产方面投入这么多钱,那其他业务还要不要发展?”

    “我昨天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今年的月饼要退出高价行列了,前两年是3块钱一斤,大多数市民吃不起,今年中秋节,月饼要调回平价8毛5一斤。市里给咱们下了生产20万斤月饼的任务,保障中秋节的月饼供应。七月就要开始采购原料,筹备生产。要是把现金全都投到原料基地上,会不会影响月饼的生产?”

    叶满枝摩挲着钢笔在心里说,2比2。

    她和蒋文明支持打造原料基地。

    陈谦和王士虎反对。

    大家的立场其实挺鲜明的。

    她跟蒋文明分别包干罐头车间和酱菜车间,厂里要是投建专业的原料基地,对这两块业务肯定是有益的。

    而另两位的分管工作与蔬菜水果没啥关系,自然不想让他们占用厂里的现金。

    尤其王士虎。

    他既是技术副厂长,又是糕点技师,庆芳斋食品店并入第一食品厂之前,他是庆芳斋的经理,有一手制作糕点的好手艺。

    月饼退出高价糕点行列,为中秋加大供应,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绝不可能允许其他事情影响月饼的生产。

    针对叶满枝拿出的这份调研报告,几位副厂长探讨得挺激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盘算,每个人也都能给出合理的理由。

    厂里的现金流就那么多,到底如何分配,还得听厂长牛恩久的。

    经过几番讨论和争执以后,牛恩久放下茶杯说:“首先要肯定叶厂长这份调研报告的价值,叶厂长对罐头车间的问题,剖析得很全面。尤其是罐头车间干半年歇半年的情况,应该尽快引起咱们的重视。”

    “咱们从重机厂引进了两套罐头设备,其中一套是生产午餐肉的。既然有了设备,那就没有让它闲置的道理。广州那边的交易会刚结束,我这两天打算往北京跑一趟,亲自去食品进出口总公司,为咱们厂争取午餐肉的出口订单。”

    “生产肉类罐头,原料是关键,总公司分配生产任务的时候,也会考虑当地的原料供应能力。所以,我的意见是,蔬果基地的建设暂缓,毕竟已经跟公社签订合同了,今年的原料供应无忧。咱们先办个小型农场养猪,规模不用太大,暂时先养五十头左右,说明咱们有这个生产条件,让总公司看到咱们的信心和实力。要是以后有了固定订单,咱们再扩大养猪场的规模。”

    闻言,叶满枝立即附和道:“还是厂长的办法好!先抓主要矛盾,拿到午餐肉订单才是关键!”

    另外三个副厂长:“……”

    秘书出身的人,都是拍马屁高手。

    叶满枝笑眯眯道:“办养猪场这事我有经验,光明公社那个养猪场就是我在任时建起来的。近几年市里关了好几家小型养猪场,咱们可以找一家距离最近的,跟市里申请过来。场地是现成的,开销大头是买猪崽,预计一千五百块就能将养猪场建起来,不影响其他业务的生产。”

    一千五对食品厂这种规模的工厂来说,不算是特别大的支出。

    其他副厂长没必要为了一千五百块反对牛恩久的决定。

    见会议室里再无人发言,牛恩久一锤定音道:“那行,我这两天跑一趟北京,为厂里争取订单。叶厂长负责养猪场的建设,尽快安排停工的职工去养猪场工作。”

    *

    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能争取到一个养猪场,已经达到了叶满枝的心理预期。

    食品厂的业务杂,各位厂长分管的工作也多,好处不可能全被她占尽了。

    先把养殖基地搞起来,种植基地可以徐徐图之嘛。

    返回办公室以后,叶满枝先联系了人事科长,为养猪场招聘场长。

    她上任以后,与财务科和供销科的工作往来比较多,从没单独接触过人事科长。

    朱科长被请来办公室的时候,心里还在犯嘀咕。

    这新来的副厂长怎么还开始插手人事问题了?

    叶满枝向他透露了厂里要开办养猪场的消息。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养猪场想办得红火,得找个合适的负责人。朱科长,麻烦你尽快帮养猪场物色一个场长。”

    她停顿片刻,觉得养猪场场长似乎不太威风。

    一般人恐怕不愿意从国营工厂转去养猪场。

    她又改口说:“招聘的时候,别说招养猪场场长,就说咱们招的是养殖基地经理。”

    朱科长:“……”

    经理听上去确实比场长高级一些。

    叶满枝继续道:“咱就不用对外招聘了,先在食品厂内部选拔。全厂各车间,班长以上,有管理经验的同志,均可报名。”

    朱科长边记录边问:“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经理需要有一定的养猪经验,熟悉牲畜禽类习性,可以长期在近郊工作生活,初中以上学历,年龄和性别不限。同等条件下,罐头车间的同志优先,党员优先,复员军人优先,军属烈属优先。”

    朱科长手中的笔尖悬停一阵,委婉道:“学历要求会不会太高了?”

    虽然对外说是养殖基地经理,其实本质还是养猪场场长。

    会养猪才是最主要的。

    食品厂招工的最低门槛是高小毕业,要是将学历定为初中以上,可能会刷掉一大批人。

    “初中学历并不高,”叶满枝说,“养猪也是讲科学的,经理不但要识文断字,还得能接受新的科学知识,会写相关的工作报告。就按这个要求招人吧,厂里要是没有合适的,再对外公开招聘。”

    朱科长点头答应下来,见她没有其他要求了,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没多久,周如意敲门进来汇报道:“朱科长直接去了牛厂长那里。”

    叶满枝点点头。

    党管人事,牛恩久兼任党委书记,人事科直接对厂长负责。

    能在人事科长的位子上坐稳的人,肯定是牛恩久的心腹。

    叶满枝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她没想染指人事,这次招聘养猪场场长只是工作需要而已。

    牛恩久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跟她计较。

    果然,次日一早,这份招聘启示就贴在了各大车间门口,以及厂食堂门口的布告栏前。

    工人们围在告示前热烈讨论。

    “这养殖基地是干什么的啊?经理相当于厂里的什么职位?”

    “估摸是养猪牛鸡鸭的,没见这上面要求熟悉牲畜禽类习性嘛。经理可能与车间主任差不多吧?总不能跟厂长一个级别,哈哈。”

    有人说:“那养殖基地不就是养猪场,养鸡场嘛!好不容易吃上了商品粮,要是去当了经理,岂不是又回农村了?”

    另一人说:“回农村怎么了?你这个思想苗头可不对!再说,人家要招的人至少得是个班长,咱都不符合条件!”

    由于叶满枝对经理人选提了很多要求,不但要有初中文化,还搞什么党员、复原军人、军属烈属优先。

    让这个职位看起来像个抢手的香饽饽。

    所以,自打告示贴出后,不少职工都很关心经理的最终人选。

    告示贴了两天,共有七人报名。

    根据招聘条件,人事科提名了一男二女,共三人,分别是制罐车间、罐头车间、面包车间的班长。

    三人曾经都是农村户口,有过养猪经验。

    与三人分别谈过话以后,牛恩久问:“叶厂长觉得谁比较合适?”

    “我比较看好罐头三车间的戴先花同志。”叶满枝说,“咱们还要组织罐头车间的工人去养猪场劳动,找个熟悉人头的当经理,更方便行事。我与戴班长接触过几次,她性格挺爽气的,在车间的人缘很好。而且她还是党员,养猪场搞起来以后,可以直接成立党支部。”

    人事科的朱科长说:“戴先花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但是有一点,她学历还不太够。招聘条件上,要求初中以上学历,戴先花是高小毕业,最近正在读区里组织的成人夜校,毕业后相当于初中学历,但还有一年才能毕业。”

    叶满枝问:“既然她不符合学历要求,人事科为什么将她放进名单里?”

    朱科长答:“戴先花的嫂子是向前公社的妇女主任。”

    叶满枝和牛恩久:“::::::”

    牛恩久直接拍板说:“三人条件都差不多,戴先花同志主动学习,提高学历,说明这位同志很上进,学历早晚都能拿到,咱们可以在这方面放宽一些要求。叶厂长觉得呢?”

    “我听厂长的。”叶满枝颔首。

    食品厂相中的几个被关停的养猪场中,有一个就在向前公社境内。

    想要拿到这些荒废养猪场的使用权,不但要有市里点头,公社的配合也很重要。

    熟人好办事,戴先花的嫂子在向前公社当妇女主任,好歹能有点面子情。

    于是,在党委班子会议上,通过了对戴先花同志的任命以后,戴经理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乍然从车间小班长变成养殖基地经理,戴先花还不太适应。

    刚接到任命,她就连忙跑来了叶满枝的办公室,询问自己的具体工作。

    “戴经理,当经理跟你当班长差不多,就是组织大家劳动生产,向厂里汇报生产情况。”叶满枝笑道,“你目前最主要的三个工作,一是拿下向前公社东风养猪场的使用权。厂里已经向市里提交申请了,你到时候负责去向前公社接收场地就行。二是组织动员一个车间的工人,去养猪场参加劳动。三是购买猪崽。”

    戴先花想了一阵说:“叶厂长,其他的还好说,就是动员大家去农场干活,可能不太容易。”

    大家都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有几个愿意去农场养猪的?

    叶满枝笑道:“那我请几位车间主任配合一下你的工作。”

    罐头车间一共有四个,目前只有一个车间在生产糖水樱桃,其余三个车间轮流在工地上搬砖。

    叶满枝下午往车间跑了一趟,召集三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开了一个工作会。

    “不知大家都听说没有?咱们厂即将恢复肉类罐头的生产,等咱们从总公司拿到出口订单以后,会先组织一个车间的工人生产午餐肉。”

    “听说了。”几位主任颔首。

    “咱们罐头业务的复工是分批次的,厂里目前的安排是,先分出一个车间熟悉午餐肉生产线的使用,拿到订单以后,咱们就立即开工。”

    “另一个车间的工人,暂时去向前公社的养殖基地劳动,将咱们的养殖基地尽快办起来。最后一个车间,留在厂里继续搞厂房建设。”

    话落,四车间的主任反应极快地举手说:“叶厂长,我们四车间有过生产肉类罐头的经验,之前出口给苏联的大部分肉类罐头都是我们生产的!我们四车间一定能够完成午餐肉的生产任务!”

    叶满枝当即拍板说:“那就先由四车间负责午餐肉生产吧,最近一段时间先组织大家熟悉生产流程和设备。”

    二车间和三车间的主任:“……”

    这也太快了,都不给人反应和争取的时间。

    三车间的副主任在主任脚上碰了一下,连忙抢先说:“叶厂长,我们三车间已经培养了一批建筑熟手,一定能配合建筑队的同志,将厂房建设工作做好!”

    三车间的主任回过神来说:“对对对,我们一定……”

    听他拍胸脯表态一番,叶满枝顺势道:“行,既然三车间主动请缨,那就让三车间留在工地上搞建设吧。”

    见状,反应总是慢人一步的二车间主任叹气道:“叶厂长,不是我们推脱。但是,让大家去养猪场养猪这事,真的不行,工人们要闹情绪的!”

    “侯主任,我知道你的顾虑,不就是怕去了养猪场就回不来嘛!”叶满枝没啥气质地翻个白眼,“各位同志,厂里养猪也是要考虑成本的。一个工人的工资二三十块,怎么可能将几十上百号的工人放到养猪场里?”

    “之所以让一部分工人去养猪场,一是因为厂里没有复工,暂时安排不了那么多岗位,二是因为养猪场初建,正需要大量人手。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咱们尽量使用自己人,就不对外招工了。”

    “但是这种状况顶多持续两三个月,等到设备到位以后,大家必须返厂恢复生产。至于养猪场那边的养殖工作,咱们可以从生产队借几个人。生产队社员比咱们会养猪,而且还不用开工资,到时候生产队负责记工分,咱们只要将猪粪送给生产队浇地就行了。”

    与需要花钱的化肥相比,免费的粪肥显然更受生产队欢迎。

    城里各单位的旱厕都是承包给各公社和生产队的,而且必须是有门路有关系的生产队才能拿得到。

    叶满枝将侯主任单独留下来,低声道:“如果有家庭确实困难,不适合去养猪场劳动的同志,咱们不要强求。养猪场那边至少要留四十人,剩下的人仍留在工地盖厂房。不过,去养猪场劳动的同志,每天会有五分钱的交通补助。”

    听说还有交通补助,侯主任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养猪场离市区不算特别远,步行不到一小时。

    职工们要是能把交通补助省下来,每个月能有一块五的额外收入。

    一块五不多,但是好过啥也没有。在农场和在工地都是劳动,总有人会为了这一块五报名的。

    *

    叶满枝将养猪场的工作交给了新任经理戴先花,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参加“五一”环城赛跑了,叶满枝打算临时抱一抱佛脚。

    下班以后,她先去厂门口的糖水站,打了今天的樱桃糖水,然后颇有雄心壮志地打算一路跑回家去。

    不过,叶厂长觉得自己身上负重太多,鞋子也不合适,所以,吭哧吭哧跑了两站地,就跳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她昨天还在家里吹过牛,这次参加环城赛跑,一定摘回一块奖牌。

    结果今天只跑了两站地,她就喘不上气了。

    回家躺在大床上,叶厂长特要强地说:“不行,我明天要轻装上阵,正式试跑一次!从咱们家跑去军工大院!”

    吴峥嵘瞅瞅她通红的脸蛋,吐槽道:“你能从咱家走到军工大院就不错了。”

    叶满枝:“……”

    她不信邪!

    次日是周末,她一大早就换上运动胶鞋,从家里出发了。

    目的地——娘家。

    吴峥嵘骑着挎斗摩托车跟在她附近,挎斗里装着翘腿喝糖水的吴玉琢,以及送给常月娥的两包糕点。

    “妈妈,你加油跑呀!”吴玉琢大喊,“我已经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好了,到时候把你参加跑步比赛赢的奖牌,借给他们看看!”

    叶满枝:“……”

    吴峥嵘没憋住,笑出了声,帮跑不动的媳妇找个台阶下,“距离正式比赛没几天了,你还是适度运动,留点体力吧。”

    “还是吴博士有经验!我确实得把体力留到正式比赛那天,今天就跑到这里吧。”叶满枝忙顺坡下驴,满头大汗地跳进挎斗里,抱着闺女指挥道,“吴博士,加快速度,前进!”

    第二次试跑再次中道崩殂了。

    一家人骑车回了军工大院,车子还没停稳,吴玉琢就扯着嗓子招呼正在楼下弹玻璃球的“车车哥”和“球球哥”,让两个小哥哥一起来坐车。

    叶满枝将位置让给两个侄子,留吴大博士带着三个小豆丁去街上兜风,她自己则提着两包糕点上楼去了。

    瞧见闺女回来了,常月娥赶紧将人拉进自己屋里。

    “常厂长,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你五哥昨天给我的,让我问问是不是你们厂里的。”

    常月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苹果罐头。

    玻璃瓶上光秃秃的,并没有商标罐贴。

    但第一食品厂的罐头盖子上都印有统一的商标标识,所以叶满枝打眼一看就能确定,这罐头是食品厂生产的。

    厂里最近并没有糖水苹果罐头的生产任务,罐头的保质期一般在两年左右,这瓶苹果罐头应该不是近期生产的。

    她在马口铁上找了一下标号,6402261,这串数字的意思是1964年2月26日,由1班生产。

    望着那一行小字,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2月26号,是2.27那场大火的前一天。

    叶满枝收起脸上的轻松神色,问:“妈,这罐头瓶子上的罐贴呢?被谁撕下去了?”

    “没人撕,你五哥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常月娥小声道,“他说自由市场上有人在卖这种罐头,八毛钱一瓶,全都没有罐贴,库存好像还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