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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吴峥嵘手忙脚乱伺候闺女的时候, 叶满枝已经带着妈妈坐进西餐厅了。

    为了这顿饭,常月娥特意换上了自己压箱底的连衣裙和皮鞋,出门前还涂了一个红嘴唇。

    可是, 真正进入这样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西餐厅时,她整个人还是有些局促的。

    见状, 叶满枝小声取笑道:“妈, 你不是跟着我姥爷见过世面吗?咋还跟我第一次进来时一样, 像个土包子似的!”

    “你姥爷一个做灌肠的, 能带我们去什么好地方?我只去过一次中国大街上的西餐厅,装修可没有这里豪华。”

    见她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 常月娥劝道:“只有咱们两个, 你点那么多菜干什么?”

    “我带了饭盒过来, ”叶满枝压低音量说, “这里的菜虽然贵,但是不要肉票。你女婿说了, 让咱们可劲儿造, 吃不了的给他和我爸带回去。”

    常月娥:“……”

    这女婿哪都好, 就是……

    瞧着跟正人君子似的, 其实也不是啥好东西。

    哎。

    算了。

    常月娥安慰自己, 小夫妻恩恩爱爱的, 总比不温不火, 横眉冷对强多了。

    她暗自腹诽的时候, 叶满枝点的菜也陆续上齐了。

    除了焖罐羊肉、焖罐牛肉、奶汁烤杂拌等必点菜式,她还点了一大盘香肠拼盘。

    “妈, 你觉得他们这里的香肠咋样?”

    “感觉跟咱自家做得差不多吧。”

    叶满枝颔首说:“我上次打听了,这是西餐厅从我姥爷他们灌肠厂订的货。那些苏联专家也没吃出区别,说明我姥爷的配方还是很正宗的。”

    “那当然了, 配方是你姥爷从海参崴带来的,”常月娥眉宇间透出点骄傲,“一个配方就能养活我们一大家子人。”

    叶满枝递给她一块抹了黄油的面包,笑着问:“既然配方这么厉害,那给你开个灌肠厂咋样?让你当厂长!”

    常月娥敬谢不敏,“我明年就可以退休了,还是在纸壳厂糊纸盒吧。”

    女工五十岁就不用上班,她明年正好五十岁。

    只想在纸壳厂把这一年混过去就算了。

    她所在的纸壳厂是发计件工资的,大家都是为了换免费酒糟回家喂猪,才去厂里糊纸盒的。

    所以,常月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什么人管她,不耽误给闺女伺候月子带孩子。

    “再说,现在猪肉供应多紧张啊,哪有肉能用来灌肉肠?”

    “咱们街道不是办了农场嘛,现在那农场规模可不小了,算上帮其他单位代养的,足足有八十多头猪!”叶满枝上身前倾,低声说,“要是把猪全都上交到市里,张勤简肯定不乐意,但是在公社开个小型肉制品加工厂,把生猪送进工厂,搞农副产品,那就不一样了。”

    除了利税,最关键的是,他们能把猪肉留在公社。

    市里对副食品的控制,没有生猪生牛那么严格。

    只要这些灌肠没被列入国家的生产计划,那就是计划外产品,可以由工厂自行联系光明街上的副食品商店,在本街销售。

    到时候整条街的居民都能跟着受益。

    常月娥抿了一口红葡萄酒,不为所动道:“我都一把年纪了,再混一年就可以退休,瞎折腾什么呀!”

    “退休工人指的是国营和公私合营企业的工人,人家退休以后有退休金可以领。你又不是国营单位的工人,工龄也不满十五年,退了休就是回家做饭带孩子,还没有退休金。有啥意思呀!”叶满枝学着吴爷爷的口吻说,“你现在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和精力都很好,正是拼搏事业的年纪!”

    “……”常月娥无语,“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可拼搏的?”

    她并不是真的一辈子没上过班。

    跟第一个男人过日子的时候,她为婆家管过绸缎庄。

    整天累死累活,也没落得什么好,亲儿子还差点被溺死了。

    所以,再婚以后,她就想开了,她有陪嫁,平时吃老叶的喝老叶的,不上班也过得挺好。

    叶满枝叹道:“你不想拼搏,但得为我五哥想想吧?他总不能一辈子当马车夫吧?上次那吴桐月的妈妈来家里闹事,不就是看不起五哥的职业吗?你要是当了肉制品加工厂的厂长,就可以把我五哥安排进去当个配料师傅或是会计了,我五哥的算盘打得那么好,可以让他一展所长。”

    五哥进不去别的单位,亲妈当厂长的单位还能进不去吗?

    常月娥被闺女说得有点动心,放下刀叉认真思索起来。

    琢磨了好一阵后,又摇摇头说:“不行,我看这肉制品加工厂干不长久。听你五哥说,现在农村的公社,又开始鼓励社员在家里搞副业了,不但能养鸡养鸭养猪,还能在自留地里种粮食。公社刚成立那会儿,这些可都是禁止的!如今突然放开,估摸是农村的猪呀鸡呀,也不够供应了。而且我听纸壳厂的同事说,白酒厂酿酒的原料很不好采购,今年的酒糟都少了,要是酒糟供不上,那街道的农场里还怎么养猪啊?”

    常月娥觉得开肉制品加工厂不靠谱。

    搞不好干几个月就黄了。

    做食品加工的,原料才是关键。

    叶满枝小口喝着红菜汤,悄声嘀咕:“去年街道刚开始办工厂的时候,半个月就干黄了七八家。咱们别管它能支应多长时间,先把厂子搞起来,让我哥进去当个技术员或是会计,一是让他混个国营单位的职工身份,二是让他积累一些相关工作经验。他要是能当技术员,哪怕以后厂子开不下去了,也能凭经验去其他工厂上班。最起码可以在我大舅他们单位想想办法。”

    五哥是马车夫,没有技术员或会计方面的学历和经验,腿脚又不利索。

    哪个单位能招他进厂?

    但是如果能在肉制品加工厂给他谋个职位,让他在这里过渡一下,那以后就好办多了。

    叶满枝撇嘴说:“妈,你别总觉得五哥娶不到媳妇,是因为他腿脚不利索。腿脚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他职业前景的问题。当个马车夫,一辈子都能看到头了。娶农村媳妇,你和五哥都不甘心。娶城里媳妇,人家又看不上他的职业。说句难听的,那厂长、主任家的傻儿子都能娶到媳妇,我五哥总不至于连人家的傻儿子都不如吧?”

    “少拿你五哥打趣!”常月娥被女儿说动了心,又犹豫道,“我又没当过厂长,公社凭啥让我当这个厂长啊?”

    她这人的思想觉悟没多高,如果不能当国营厂的厂长,把儿子安排进去当正式职工,那她是不会拿出配方,也不会去给工厂做贡献的。

    叶满枝笑嘻嘻道:“妈,你别总觉得工厂都是656厂这样的大厂,当初我搞煤炉厂的时候,厂里只有七个职工。小厂也是工厂,七八个职工跟咱家的人数差不多,你能管好咱家,就能管好工厂。至于报税啊,利润啊什么的,到时候公社就主动帮你办了。而且如今时机正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旦农场不再养猪,咱们去哪给你找第二个厂长职位?”

    她虽然离开了光明街,对办厂的事没有话语权,但留在原单位的人脉还可以用一用。

    刘金宝一心想升官,她要是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刘金宝,急着出成绩的小刘干部十有八九会帮着想办法。

    抓特务的功劳不是总有的,工作成绩就得靠这些小成绩一点点积累。

    把街道农场和肉制品加工厂结合起来,要是干好了,也能给他的个人履历添上浓重的一笔。

    常月娥被闺女说得心头火热,没想到临老临老,居然还要因为儿子的前途,为事业拼搏一把。

    “我要是去当了厂长,可就没办法给你带孩子了!”

    “没事,工厂不是马上就能办起来的,公社内部扯皮还需要些时间。反正白天有她太爷太奶带着,过一阵子等娃不用吃夜奶了,我跟吴峥嵘也可以带孩子。”

    *

    一顿西餐被母女俩吃了一个多钟头。

    叶满枝带着妈妈在西餐厅和工人俱乐部里参观了一圈,之后又去电影院看了场《永不消逝的电波》。

    她明天还要去省外事办接受外事人员的统一培训,匆匆忙忙赶回家时,吴玉琢小朋友的眼睛都快饿绿了。

    叶满枝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宝宝。

    然而,当她进门的时候,吴玉琢小朋友正被她爹装在脸盆里,搁在脸盆架子上。

    宝宝刚一哼唧出声,亲爹就拉着脸盆架子走几步。

    反反复复好几次,让她一直处于一种要哭不哭的状态。

    叶满枝洗了手,赶忙跑过去给瘪着小嘴的闺女喂奶。

    趁着小宝宝吃奶的时候,她抽空往那脸盆架子上瞅了一眼。

    木质的架子腿上,被吴峥嵘安装了四个滚轮。

    把最上面的毛巾架子当成扶手,一个脸盆架子瞬间就变成了婴儿小推车。

    叶满枝佩服地感叹:“军代表同志,你可太厉害了,搞个多功能脸盆架子,把买小推车的钱都省啦!”

    吴峥嵘摇头:“推车的钱还是别省了。脸盆架子直上直下,重心不稳,在家里的平地上哄孩子还行,出门遇到土路和石子路容易翻车。”

    不知是困的,还是被亲爹晃晕的,小宝宝吃着吃着就开始眼皮打架了。

    叶满枝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亲,赶紧把睡着的娃交给了孩子姥姥。

    然后,将房门一关,做贼似的问吴峥嵘:“脸盆架子结实不?大人能不能坐?”

    吴峥嵘失笑:“要不你试试吧。”

    不等对方回话,他就拦腰将人抱起来,塞进了洗脸盆里。

    “怎么样?”

    “还行,你推着我走两圈。”叶满枝坐在架子上晃腿指挥,“爷爷给咱闺女做了一个能通电的摇床,我早就想试试了,可惜老宅那边一直有人,我没好意思试,不知道摇起来啥感觉。”

    吴峥嵘问:“知道为什么要让床摇起来吗?”

    “哄孩子的呗。”

    吴峥嵘扶着脸盆架子的扶手,推着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颔首说:“摇床是模拟大人怀抱的环境,哄孩子用的。所以躺在摇床里的感觉,应该近似于躺在大人的怀抱里。”

    “那小宝宝躺在大人怀里是啥感觉啊?”叶满枝想让他在家里也搞个电动摇床,哄孩子的同时,也能让她沾光体验一下。

    吴峥嵘当时没给出任何解释,但她当晚洗完澡以后,却得到了孕期那会儿的待遇,被他从浴桶里捞了出来。

    她习惯性地搂上对方的脖子稳住身体,以为会如从前那般,被他用毛巾被裹住,直接放到床上。

    然而,吴峥嵘却像对待小婴儿似的,转而将她抱进怀里左右摇了摇。

    自打懂事以后,叶满枝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瞬间就从头红到了脚。

    连忙手忙脚乱地推他:“你别晃了!快放我下来!”

    男人的怀抱她经常坐,但是像这样哄孩子似的来回摇晃,还是第一次。

    吴峥嵘抱着她晃了一会儿,神色如常地停下动作,随手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躺在摇床里就是这种感觉,别羡慕你闺女了!”

    最初的那阵羞赧过后,叶满枝脸上的潮红终于褪去了一些。

    靠在男人怀里抿着嘴乐,言不由衷地说:“我还想让你跟爷爷学一学,在咱家也做个能通电的摇床呢,结果你抱着我摇两下就把我打发了!”

    吴峥嵘笑:“咱家不是写过《增产节约决心书》吗,这样省电。”

    第112章

    叶满枝体验了一次小宝宝睡摇床的感觉, 但是穿上衣服以后,她还得变回大人。

    她是省大选送的四名翻译之一,参加了省外事办的业务培训, 熟练掌握外事礼仪和外事纪律之后,就要正式上岗了。

    捷克斯洛伐克的交流团要在滨江逗留五天, 但叶满枝等人只负责第一天的翻译工作。

    上午在省大的大礼堂演讲, 之后去滨江重型机械厂、滨江纺织一厂进行参观。

    当天的行程结束后, 他们的翻译工作就可以圆满落幕了。

    叶满枝穿着熨烫妥帖的列宁装, 梳着干练的盘发,在两个院系的所有师生面前, 顺利完成了团长演讲的翻译工作。

    系主任和受邀前来参加活动的吴爷爷, 都对她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肯定。

    叶满枝刚开始还挺激动兴奋的, 可是时间到了下午, 陪着外宾参观完重型机械厂以后,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为了今天的工作, 她特意按照外事办的要求买了一双黑色的方根皮鞋。

    不知是新鞋的问题, 还是她走路走多了, 刚走进纺织厂的大门, 她就感觉脚后跟那里隐隐作痛。

    市工会宣传部的刘部长看出了她的异样, 小声问:“是不是鞋子磨脚了?”

    叶满枝点点头。

    “还能坚持吗?”

    叶满枝再次点头。

    刘部长让后面的翻译先顶上来, 然后拉着她脱离队伍, 翻出两块纱布递给她。

    “以后再出席重要活动的时候, 尽量不要穿新鞋,要是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包里准备两块纱布,以备不时之需。”

    叶满枝知道这是前辈的经验之谈,接过纱布向她道了谢。

    她常穿的那双黑皮鞋鞋跟不符合外事办的要求, 没想到新鞋居然这么打脚!

    叶满枝一边跟她解释自己的情况,一边在花坛旁边垫纱布,余光里却发现纺织厂门口似乎有人起了冲突。

    她抬起头,定睛看过去,果然看到门卫大爷,正在阻拦一个举着横幅的年轻男人。

    刘部长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不由皱眉说:“纺织厂是怎么搞的?明知今天有外宾参观,还能在厂门口闹起来,那横幅上写着什么?”

    因着双方正在争执,叶满枝没看清横幅上的内容,等那年轻人挣脱门卫大爷的阻拦,再次将横幅高举起来,她才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郑国顺是强X犯谷涛的走狗!严惩郑国顺!”叶满枝疑惑道,“谁是郑国顺啊?”

    刘部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骂了句胡闹,才说:“郑国顺是纺织一厂的厂长。”

    一腔孤勇扯横幅的年轻人,像是豁出去一般,不但高高举起了写着大字的横幅,还大声喊出了其上的内容。

    眼见代表团里已经有人听到呼声回头张望了,刘部长拉起刚穿好鞋的叶满枝。

    “不能让他这么闹!被外宾看到以后,像什么样子!”

    叶满枝觉得这年轻人闹事的时机有点微妙。

    今天确实来了不少省里的领导,他把事情闹大,也许能博得领导的关注。

    但也有被人压下去的风险,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叶满枝一边琢磨着,一边快速从旁边的树干上扯下几条欢迎彩旗。

    快步跑到纺织厂门口,将彩旗交到了门卫大爷和两个保卫干事手里。

    “外宾已经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了,你们不要与这位同志发生冲突,他要喊什么,你们就由着他喊,外宾根本听不懂!”叶满枝催促道,“赶紧把彩旗举起来摇晃!喊欢迎!”

    她才不管谁会在省领导和市领导面前出丑,但今天绝不能在外宾面前露怯。

    被分到彩旗的三人怔愣片刻,相互瞅瞅后,年纪最大的门卫率先反应过来。

    不再搭理那个闹事的,高举手臂,挥舞着两片彩纸做的三角旗,声嘶力竭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另两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跟着他一起挥舞一起喊,三人站在闹事的年轻人两边,好似真的是厂里安排的欢迎队伍。

    刘部长和年轻人:“::::::”

    叶满枝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给刘部长使个眼色,便快步返回了代表团队伍,对外宾们用俄语说:“他们在欢迎大家的到来呢!”

    她可没撒谎,那仨人确实在喊欢迎。

    因着交流团已经见识过大学生和重机厂工人的欢迎阵仗,对“欢迎”这个词还是有些耳熟的。

    此时听到门口的口号,不由纷纷向那边挥手示意。

    而在场的己方人员,虽然因为距离远没看清横幅内容,也没听清那人喊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什么欢迎词。

    叶满枝脸上保持着微笑,让人看不出一丝异样,对职级最高的省工业厅副厅长汇报:“门口有位男同志在扯横幅,说他们要工作!要吃饭!郑国顺是强X犯谷涛的走狗!严惩郑国顺!我不知道郑国顺和谷涛是谁,一时半刻又劝不走那位同志,就只能让门卫挥彩旗欢迎外宾了。”

    徐副厅长脸上纹丝未动,甚至还点了点头,笑着向外宾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大家继续进厂参观。

    叶满枝跟着大部队前进,心说,她也只能帮那位老兄做这些了。

    至于后续要如何处理,还得看上面领导的意思。

    这毕竟是人家厂里的事,叶满枝以为之后就与自己无关了。

    然而,当天的外事活动全部结束后,叶满枝作为在场的第三方当事人,与市工会的刘部长一起被请去配合调查了。

    这件事虽然被她遮掩了过去,但这属于外事工作的事故,必须说明情况。

    叶满枝如实介绍了当时的情景,话音刚落,便见到那个闹事的年轻人被两名公安从另一间办公室里带了出来。

    从她身边经过时,像是认出她就是那个搅和了自己好事的人,立即恶狠狠地看向她。

    叶满枝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当着公安同志的面喊住他说:“我今天是在帮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你是厂里的职工吧?要是真的把事情闹到外宾面前,就算那个郑什么被绳之以法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现在省里派了人来调查你的事,事情被闹大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怎么还瞪我呢?”

    她可不想因为随手管个闲事,就惹来一个暗中记恨自己的人。

    年轻男人没出声,收回视线就跟着公安同志离开了。

    刘部长望着他的背影问:“他为什么来闹事啊?”

    有知情的人透露:“他媳妇是纺织厂的女工,被车间主任安排值夜班的时候,差点被主任糟蹋了,他跟媳妇一起来厂里讨说法,厂里不但以没有证据为由,包庇车间主任,还在一个月后,将他媳妇辞退了。”

    叶满枝问:“那郑厂长跟谷涛是什么关系啊?为啥说他是□□X犯的走狗?”

    “谷涛就是那个车间主任,他是郑厂长的大舅哥。”

    叶满枝在调查组听了一肚子纺织厂的八卦,等她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还特意跑去办公室,跟欧阳老师分享了这件事。

    为了观察某些政策和女工保护办法的实行效果,课题组会找几个有代表性的企业持续跟踪。

    纺织厂女工多,而且在保护女工这方面,一直做得比较好,是欧阳老师为课题组选择的科研基地之一。

    昨天发生的事,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跟老师讲讲的。

    欧阳瑾严肃着神情说:“她这件事确实不好办,她拿不出被非礼的证据,除非有人跟她有过相同的遭遇,愿意出面作证,一起向上面反映。不过,那车间主任如果是厂长的亲戚,其他女工未必敢冒头。”

    “我听说,那个女工刚生产完不久,因为一直没被调回原来的岗位,才去找车间主任的。但车间主任以岗位满员为由拒绝了她,还让她多值夜班争取表现,结果在人家值夜班的时候,想糟蹋人家……”

    纺织厂的女工保护工作做得很不错,凡是被确认怀孕的女工,都会从一线重体力岗位调离,去干更轻省的工作。

    但纺织厂是计件工资制,从一线岗位调离后,女工的收入直线下跌。

    所以,很多女工都是生完孩子就立马申请调回原岗位的。

    可是,车间里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她怀孕离开以后,再想回去就难了。

    走门路求车间主任是难免的。

    如果那年轻人所说属实,纺织厂里应该有不少返岗的女工都被车间主任刁难过。

    叶满枝皱眉说:“老师,咱们课题组之前还把纺织厂当做正面典型写进了调研报告里,工会也鼓励其他单位向纺织厂学习这个先进经验,现在市里好几个工厂都响应号召,照搬纺织厂的办法保护女工。但是如今看来,这个办法是否值得推广,还有待商榷,我觉得厂里的初心是好的,但女工返岗是很现实的问题,在这方面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欧阳老师沉吟一阵说:“这个案子咱们持续关注一下,纺织厂是市里树起的保护女工工作的标杆……”

    她给市妇联和市工会女工部打了电话,介绍相关情况。

    叶满枝也觉得这件事比较棘手,纺织厂是标杆,还有外省市的单位去学习交流过,要是真的闹出了大丑闻,那刚有点好转的女工保护工作,至少要倒退五年。

    *

    她在心里捉摸了一下午,傍晚抱着闺女回家时,还在想课题组的事。

    然而,她刚心不在焉地走进自家院子,便见常月娥慌里慌张地推门跑了进来。

    “来芽!不好了,你五哥被公安给抓起来了!”

    叶满枝激灵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抓五哥?”

    “运输队的人来家里说的,区公安分局的人往运输队打电话,说你五哥投机倒把被抓了,让家属去公安局一趟。”

    叶满枝疑惑道:“我五哥怎么可能投机倒把?他在大集上卖的那些东西都是帮生产队代卖的,有生产队和公社的介绍信!他要是投机倒把了,还能在大集上干那么长时间?”

    常月娥焦急道:“那政策一天一个样,人家要是说公社的介绍信不好使,或者是假的,一口咬定他投机倒把,咱也没处说理去!你爸在车间加班呢,我进不去厂里找他。你陪我往公安局去一趟。”

    “要抓他投机倒把,应该由咱们这边的派出所,或者农村公社那边抓现行吧?”叶满枝满心疑惑,“五哥怎么会被区分局抓了?”

    第113章

    五哥被抓得太过突然, 让母女俩都有些慌神。

    将孩子托付给了四嫂,叶满枝带着常月娥匆匆赶往区公安分局。

    区分局的办公室里闹闹哄哄的,堵在门口的全是来捞人的家属。

    见到面前的阵仗, 常月娥不无担忧地说:“看来还真是公安抓投机倒把的时候,把你哥跟这些人一起搂进来了。”

    她想上前找民警问问情况, 叶满枝却将她拦了下来。

    “这么多人排队还得排一会儿呢, 咱先看看其他人是啥情况。”

    他们在后面听了一阵, 这些人大多是在红旗市场被抓的。

    有的是因为倒卖粮食, 有的是因为倒卖土布和食用油,还有的偷运了政府禁止私人出埠的线织手套和铜料……

    倒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但叶满枝觉得五哥与这些人还是有区别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有个固定摊位, 这两年已经培养出了一批回头客, 所以他从农村收上来的东西都在反帝大集上销售, 很少去其他自由市场。

    而且她五哥有公社的介绍信, 可以光明正大帮社员代销小土产,与这些偷偷摸摸投机倒把的人有本质区别。

    她心里有了数, 便上前与负责登记的年轻民警交涉, 说她们是叶满林的家属。

    年轻民警在本子上翻了翻, 偏头与旁边的老民警嘀咕:“叶满林的家属不是来过了吗?”

    老民警放下茶杯, 轻咳了一声说:“我没什么印象, 你看看之前有没有记录吧。”

    本子上并没有记录。

    年轻民警拍拍脑门, 看过叶满枝的学生证和介绍信以后, 向她们说明了情况。

    “叶满林在自由市场上倒卖一类和三类物资, 而且数额巨大,这属于投机倒把行为, 被我们公安抓到了现行。”

    叶满枝连忙解释说:“同志,我哥只是帮生产队代卖小土产的,绝不可能倒卖一类物资!而且他有公社的介绍信, 这怎么能算投机倒把呢?”

    她心里有点着急,倒卖一类物资的罪名绝不能认!

    国家将商品分为三类进行管理。

    第一类是粮食、棉花、棉布等三十多种商品,这些是由国家统购统销的,不允许自销。

    第二类是铁丝、生猪、元钉等将近三百种商品,由国家计划收购,工厂或农场按照计划将商品交售给商业部门以后,如果还有超出生产计划的剩余,可以自销。

    第三类就是没有被列入国家计划的其他商品了,比如扁担、箩筐、在大集上销售的小宗水果蔬菜,还有小药材、手工艺品之类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销售的就是第三类商品。

    他虽然经常偷摸从农村倒腾粮食,但都是帮叶满枝代买的,那些豆子和麦子都堆积在叶满枝的地窖里,五哥自己并没倒卖过粮食。

    而且今年市里对粮食放开以后,不用粮票就能买到口粮,叶满枝已经很久没让五哥帮她带过粮食了。

    五哥明知城里有粮,怎么可能倒卖一类物资?

    民警已经对家属们解释过很多遍了,这会儿就将一份《滨江日报》和一份文件通知一起交到她手里。

    叶满枝按下内心焦虑,仔细阅读了一遍。

    这是市人委发出的《关于加强对初级市场管理的几项临时措施的通知》。

    文件上有一段话被红色墨水笔画了波浪线,“不准一、二类物资进入市场交易;社员个人或集体出售三类物资时,应持有人民公社或单位的证明,一律禁止中间贩卖。”

    叶满枝皱眉思索时,又听那年轻民警说:“市里早就出过文件了,只有社员个人和集体可以出售三类物资,叶满林是城市户口,不是农村社员,他没有资格代卖三类物资。即使有介绍信也算是中间贩卖的,而且他那张介绍信已经过期了。”

    “至于倒卖一类物资,也是证据确凿的,我们抓住他的时候,他的马车上有一大袋小米,足有30多斤。”

    常月娥反应极快地说:“同志,那小米是我让他帮我去粮站代买的。我闺女刚生了孩子,需要吃小米养身体,我们街道上的粮站买小米还要限量,他驾着马车比较方便,所以就让他去指定粮站帮我买了三十斤的小米。”

    在她想来,三十多斤的小米,随便找个借口就遮掩过去了。

    倒卖三类物资是事实,但倒卖粮食的罪名可绝对不能认了!

    叶满枝跟着附和:“同志,那份通知是今年10月13日刚发出来的,这才过了半个月,像我们这样不关注新闻的人,真不知道市里的最新规定。我哥就是个赶车的,没啥文化,平时也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肯定也没听说过人委的最新通知。像他这种情况,应该可以得到一次改正的机会吧?”

    五哥是初犯,又是因为不熟悉政策才犯事的,以她的经验来看,五哥顶多被公安口头批评教育,严重点可能会没收货物,有点经济上的损失。

    她还想给五哥找个体面工作呢,现在绝不能留下案底!

    叶满枝和常月娥都觉得后果不会太严重,大不了就花点钱。

    年轻民警却说:“叶满林正在写认罪书。”

    “写什么认罪书!”常月娥立即激动地反驳,“他根本没有投机倒把,认什么罪!”

    她儿子虽然是个财迷,但不会明目张胆做违法犯罪的事。

    他有很多机会倒卖粮食,可是,至今只帮家人带过粮,从没对外贩售过。

    叶满枝拉住情绪不稳的妈妈,向那年轻民警询问:“同志,我们能见一见叶满林吗?”

    “跟我过来吧。”

    年轻民警将两人带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叶满林正握着铅笔,坐在一张单人桌后面,眼神放空地盯着面前的空白稿纸发呆。

    见状,常月娥快步上前,将那张白纸夺过来,挥手在他肩上捶了几下。

    “你是不是傻?这认罪书是能轻易写的吗?外面那么多人都忙着给自己开脱呢,一个认罪的也没有,你着急认什么罪?这可是投机倒把罪,你有那个胆子投机倒把吗?”

    五哥的样子有点颓废,头发凌乱,眼里有红血丝,被亲妈打了也不知道躲闪。

    叶满枝在一旁观察着五哥的情况,冷不丁地问:“哥,刚才那个民警说,之前有家属来探视过你,谁来过了?”

    五哥没回答。

    但这也说明,确实有人比叶家人更早一步来看过他了。

    “我跟咱妈刚接到通知就来分局捞你了,其他人没下班,还不知道你的事,来看你的人不是咱家人吧?”叶满枝猜测,“是那位吴桐月吗?”

    五哥摇头。

    “不是吴桐月,那就是吴桐月她妈了,她来看你干什么?让你认罪的吗?”

    叶满枝实在想不出,除了自家人,还有谁会这么关心五哥的情况。

    人刚被抓进来就跑来探视了。

    五哥颓唐地坐在椅子里,还是没说话。

    叶满枝抱臂说:“哥,你不会以为投机倒把罪只是罚款或蹲几年班房那么简单吧?你要是真的写了认罪书,留下了案底,将会直接影响咱们全家人。”

    “你这几年只顾着赶马车赚钱,没经历过政审,可能不清楚现在的政审有多严格。除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连姑姑叔伯,大姨小舅的背景都要调查。一旦你留下了投机倒把的案底,咱家下一代所有的孩子不能参军,考大学不能报保密专业,工作不能去关键部门。咱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这一直是让咱全家人骄傲的出身。你要是真的写了这份认罪书,那么从咱爸到咱们这一辈,两辈人的奋斗就全都白费了。”

    五哥:“……”

    吴桐月的妈妈离开以后,他一直在回想对方说的那些话。

    时间仓促,他还没想到这件事会对家人产生什么影响,也没将认罪书与下一代的政审联系到一起。

    常月娥与他差不多,只想到儿子要因此坐牢,暂时没去思考这件事的后续影响。

    这会儿听了闺女的话,她被吓得脸色煞白,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叶满枝扶着她的肩膀,给她顺了顺胸口,扭头问:“哥,那个蔡处长用什么事威胁你了,还是怎么着?”

    五哥沉默好半晌,低声说:“要是不认了投机倒把的罪名,她就要告我耍流氓。”

    常月娥和叶满枝:“::::::”

    “她说耍流氓就耍流氓?”常月娥高声道,“耍流氓总要拿出证据吧?你跟那吴桐月有关系吗?哪有空口白牙就告人耍流氓的!”

    五哥没说话。

    见他这副样子,叶满枝顿觉不妙,头大地问:“哥,你不会真跟她发生了什么吧?”

    五哥垂首坐着,颓丧的脸上带出些许不自然。

    他跟吴桐月之间确实发生了点意外。

    但是,事情已然发生了,他总要负起责任来。

    他俩前几天刚刚商量过之后的安排。

    首先,各自回家告知父母家人他们的关系,然后拿上两人的户口册,挑个好日子把结婚证领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向父母坦白交代,就突然被公安当成投机倒把抓了进来!

    听儿子介绍了大致情况,常月娥惊讶地半张着嘴,愣在原地卡壳许久。

    自己的老实儿子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情!

    还没结婚呢,就跟人家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怔愣了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叶满枝心说,既然蔡处长想告五哥耍流氓,那必然是已经发现两人睡过了。

    年轻人之间有了事实关系,双方感情挺好,又都有组成家庭的意愿,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若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家长们应该赶紧安排两个孩子结婚才是。

    可这蔡处长是怎么想的?咋还把未来姑爷往公安局里塞啊?

    五哥无奈道:“她说只当她女儿被狗咬了一口。”

    反正蔡处长就是铁了心,不想让吴桐月跟他这个跛脚的马车夫在一起。

    “……”常月娥豁出去道:“不管她是啥态度,这个投机倒把罪,你不许认!认罪书也不许写!她不是想告你耍流氓吗?那就让她去告吧,耍流氓总要有个对象吧?她就不怕把她闺女牵扯进来?”

    五哥叹口气,意兴阑珊道:“她不怕。”

    蔡处长确实不怕,她对自己的亲闺女也是这么说的。

    “哪怕你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能让你嫁给一个窝囊男人!”

    吴桐月嘲讽道:“你自己嫁的难道不是窝囊男人?而且同一个窝囊男人你还嫁了两次!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我知道老郑没本事,所以当初离开他,跟了你爸。如今我工作太忙,重新找回老郑,是因为他能帮我照顾家庭。但你跟我一样吗?除了靠着投机倒把赚了几个钱,你还有什么?二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你自己没本事,再找个更没本事的男人,那我情愿你别嫁人了!”

    吴桐月讽刺地想,郑叔是挺会照顾人的,但他照顾的是你俩的家庭和孩子,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她收拾好心情,满不在乎道:“要不是用了我爸留下的人脉,你无依无靠从农村出来,凭什么坐到现在的位置?叶满林不是没本事,他只是没遇到合适的机会!”

    蔡处长鄙夷道:“他妹妹是大学生吧?妹夫是军工厂的军代表吧?靠着这么大的大树,他都不懂得利用,整天苦哈哈地赶马车,投机倒把,完全看不出一点上进心。他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有什么用?”

    “那不是没有上进心,那叫有分寸!他妹妹刚考上大学没多久,嫁给军代表的时候算是高嫁,要是总帮娘家兄弟办事,让婆家人怎么看她?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顾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愿不愿意,方不方便!”

    蔡处长听得出对方话里的奚落,吴桐月还在对她利用前夫人脉资源的事耿耿于怀。

    她不以为然道:“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叶满林是个马车夫是事实吧?现在人家还能看在我和你爸的面子上,让你在单位混饭吃,等你真的嫁给那个叶满林,人家不会说你是蔡处长的女儿,只会说你是马车夫的媳妇!现在你能看着他那张漂亮脸蛋过日子,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等我退休了,你俩在社会上没权没地位,你就只能守着一个残疾又没本事的男人过日子!”

    蔡处长承认,那叶满林确实有些过人之处。

    长得人模狗样,相貌上优于吴桐月。

    但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那张脸只能骗骗吴桐月这样的年轻姑娘。

    吴桐月不为所动道:“叶满林有没有本事,我心里有数,他不会一辈子当马车夫。即使他真的当一辈子马车夫,我也认了。你们单位里,今天这个劳动,明天那个下乡,一直没有消停的时候,我宁可他当个有钱的马车夫,安安心心跟我过日子!”

    “你给我闭嘴!”蔡处长严厉地呵斥。

    吴桐月并没被吓住,继续道:“叶满林是工人家庭出身,也算是根正苗红了,你不是最爱把成分和出身挂在嘴边吗?怎么到了叶满林这里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反正我已经跟他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你同不同意都无所谓,我们会挑个日子把结婚证领了。”

    蔡处长还是那句话:“我只当你被狗咬了一口,离了婚的都能再嫁,何况你这样没结婚的!我宁可让你找个二婚有本事的,也绝不可能同意你嫁个窝囊废,丢人现眼!你要是再敢跟他来往,那下次就不是举报他投机倒把了,我去告他强X,耍流氓!”

    “那你去告吧,我才是当事人,到时候我就跟人家说,是我强X他的!”

    *

    五哥终究没有动笔写那份认罪书。

    被公安喊去批评教育了一顿,没收马车上的全部货物以后,他便与另外几个初犯一起被放了出来。

    叶满枝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吴桐月和她母亲身上。

    她想跟吴桐月谈谈,听听她之后的打算。

    然而,她跟五哥一起找到供销社时,吴桐月的同事却说她请了长假,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得知情况后,常月娥语气肯定道:“八成是拿户口册或是开介绍信的时候,被她妈发现,扣在家里不让出来了。这事你别管了,媳妇是老五自己要娶的,他敢跟人家把生米煮成熟饭,那后续的麻烦也得由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她下定决心不管儿子,让他长长记性。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她心里泛起酸来。

    老三叶满堂的名字和相片,竟然登上报纸了!

    叶满堂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出身,通过656厂的考核以后,从技术工人变成了工程师。

    技术工人也是工人,从技术工人转变成工程师,就像是从泥腿子变成了知识分子。

    市里第一次任命技术工人出身的工程师,全市只有三十人,省委第一书记和市里的领导还出面接见了这批工程师。

    《滨江日报》还发表了《积极从工人中培养提拔红色专家》的社论。

    叶满枝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直到从报纸上看到三哥的名字,她才知道三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工程师了!

    “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瞒得死死的啊?你跟咱爸居然都不跟我们提!这可是登报表扬的红色工程师,多光荣啊,咱家应该置办一桌席面,帮你好好庆祝庆祝呀!”

    能被省市领导接见,还登上了报纸,那三哥被提拔的事,至少得有半个多月了。

    三哥呵呵笑道:“上次去留苏就闹过一次乌龙,这回我哪敢提前说呀!而且我能评上工程师,还多亏了有妹夫帮忙。”

    他其实也挺想回家报喜的,但最近老五刚进过局子,老四也没个正经工作。

    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要是这会儿提出来,难免惹其他人心里不痛快。

    他关起门与媳妇私下庆祝一番也就算了。

    叶满枝将闺女放到床上,与出租车和起球放在一起,让三个小不点排排躺,然后笑道:“吴峥嵘只是借了几本书给你,又不是他推荐你当工程师的,你能通过厂里的考核,主要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说到这里,她不由在心里叹气。

    吴峥嵘当着厂里的军代表,年龄也大一些,虽然经常来老丈人家吃饭,对谁都笑呵呵的,还总是主动抱孩子,但她家这些兄弟姐妹与吴峥嵘其实并不亲近。她四哥、五哥会跟大姐夫、二姐夫开玩笑,却很少跟吴峥嵘嬉闹。

    除了老叶和常月娥,全家只有三哥与吴峥嵘走得最近。

    男人们吃饭喝酒的时候,三哥经常跟吴峥嵘和老叶探讨技术上的问题,三人一聊就能聊到吹熄灯号。

    而且三哥会主动跟吴峥嵘借书看。

    尽管沾了吴峥嵘的光,但她三哥确实争气,自从留苏失利以后,一直憋着一口气认真读书。

    这个红色工程师是他应得的!

    叶满枝一边跟哥嫂聊着天,一边注意着大床上的动静。

    三个孩子的生日只相差一年。

    三哥家的出租车比四哥家的起球大半岁多,起球比她家小漂亮大四个月。

    出租车已经能跑能说话了,不爱一直在床上躺着,大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爬起来蹲在床上,认真观察身边的弟弟妹妹。

    手上还攥着一块饼干,直往小妹妹的嘴里塞。

    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吃奶娃,哪吃过饼干这种高级货,小嘴一努一努地尝试了几次,就咯咯乐了起来,好像她真吃到了似的。

    叶满枝把饼干接过来,塞进自己嘴里。

    饼干里面居然是带奶油夹心的!

    她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黄大仙:“嫂子,你在哪买的饼干啊?怎么还有夹心呢?”

    四嫂沈亮妹率先接话说:“呵呵,这饼干可贵了,八毛钱一包,三嫂买了十几包,咱可吃不起。”

    十几包饼干能花掉她大半个月工资,除了大手大脚的三嫂,谁舍得这样造呀!

    黄黎言简意赅道:“这种饼干有包装,保质期长。”

    叶满枝恍然,赶忙看了看饼干的外包装。

    如今买糕点、面包、饼干不要粮票,但价格比粮食贵多了。

    叶满枝倒不是心疼钱,主要是饼干糕点都是散装的,存放不了多久。

    那种铁皮桶的饼干也不行,她买了两罐,只放半年就受潮了。

    但黄大仙买的这种饼干是塑料皮包装的,保质期也很长,确实很适合用来囤积物资。

    叶满枝问清了地点,听说在中国大街上的百货商店里,周末就带着钞票去中国大街囤货了。

    她让吴峥嵘先带孩子去新城街的院子里等她,今年的柿子树和枣树都没摘呢,他们今天要把院里的果树全部清理干净。

    她自己则气势汹汹地杀进了百货商店的大门,周末的商店里全是人,糖果糕点的柜台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等她在商店里花钱如流水,提着二十包饼干和十来瓶罐头,叮呤咣啷地回家时,吴峥嵘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作妖。

    当爹的坐在树上。

    闺女在满地的大枣上躺着,脑袋上还被亲爹系了一条白毛巾,跟个小农民似的。

    旁边的空地上,用成熟的柿子和大枣摆了“丰收”的字样。

    吴峥嵘在树上举着照相机,她刚走进院门,就听对方笑着哄道:“这样很好,不要动!咱们再拍一张!”

    叶满枝:“……”

    人家小婴儿根本就没动好吧?

    她看看女儿的惨样,只觉眼前一黑,怒喝道:“吴峥嵘,你怎么让闺女躺在地上啊!”

    第114章

    自打吴玉琢小宝宝过了百日, 拍了百日照以后,吴峥嵘和吴爷爷就突然热衷给娃照相了。

    照相机只有一台,借来让去很不方便。

    于是在军代表同志的提醒下, 吴爷爷把那台被他拆坏,至今还没有修复的报废照相机找了出来。

    冒着会失去另一台照相机的风险, 祖孙俩将现有这台完好的照相机也拆了!

    叶满枝听到消息的时候, 感觉两台照相机都凶多吉少。

    然而, 前工学院院长和在读工科副博士, 还算有两把刷子。

    断断续续鼓捣了半个多月后,吴峥嵘成功拥有了一台自己的照相机, 最近总拿媳妇和闺女练手。

    但胶卷和相纸太贵了, 叶满枝不舍得让他拍太多。

    抱着“小农民”在挂满小灯笼的柿子树下, 拍了一张合影, 她便让吴峥嵘将照相机收起来,催促他赶紧干活。

    院子里这棵柿子树每年都能结不少果, 他俩根本吃不完。

    前两年她会将剩下的柿子去皮, 成串成串地挂起来, 晾晒成柿饼储存。

    但今年摘得有点晚, 好多柿子已经熟得软不拉耷。

    他俩把柿子摘下来, 站在树下就直接吃了两个。

    吴峥嵘提议:“我看你今年别晾柿饼了, 把这些柿子给亲戚朋友分一分吧。”

    “我不想分, ”叶满枝吸着黏稠的果肉说, “去年晾的柿饼,我从秋天吃到开春呢。”

    柿饼可以保存好几个月, 她能一直有零嘴吃。

    “柿子都熟透了,还怎么做柿饼?你把东西送上了门,人家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吧?”

    “嗯, 我想想。”

    叶满枝觉得她男人说得很有道理。

    像个守财奴似的,背着手打量那几筐柿子,在心里盘算着哪些亲戚最可能给她回礼。

    她姥姥、三姨、吴奶奶,还有五哥,算是亲戚里最大方的,绝不可能让她空着手离开。

    朋友那边嘛,她每年都给青梅送小半篮,今年肯定也要让她尝尝的。

    至于其他人……

    叶满枝问:“要不要给你小舅家送点?”

    她感觉吴峥嵘的小舅也很大方。

    吴峥嵘婉拒:“他不爱吃柿子。”

    现在正是柿子上市的时节,与其让他跨越大半个城市给小舅送几个柿子,还不如让小舅自己买两个吃。

    夫妻俩商量了送礼的路线,将果树全都摘干净以后,叶满枝又坐在院子里吃了一个柿子。

    她吃东西的时候,吴玉琢小宝宝就瞪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盯着她,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流了一下巴口水。

    叶满枝冲着枣树下的男人喊:“你快过来看,咱闺女馋得流哈喇子了,哈哈哈!”

    吴峥嵘早就发现他闺女喜欢盯着大人吃饭,对付口水娃很有一套。

    他回屋拿了根筷子,当着闺女的面,用筷子尖沾了点柿子果肉,又将筷子伸进茶缸里涮了涮,然后点在了她一动一动的小舌头上。

    吴玉琢小朋友还是容易上当的年纪,舔了几口之后,居然冲爸爸笑了一下!

    叶满枝:“……”

    你爹在忽悠你呢,傻笑什么啊!

    吴峥嵘将筷子递给她,“你跟孩子在家玩吧,我把柿子给姥姥送去。”

    “反正距离不远,我跟你一起去!”叶满枝在闺女的头毛上摸了摸,“你自己去,顶多换两根粉肠回来,要是带上咱家娃,呵呵,你就擎好吧!”

    她对自家姥姥还是很了解的。

    两口子提着半筐柿子和大枣,抱着孩子上门的时候,姥姥姥爷和大舅妈都相当热情。

    他们还得去下一家送柿子,并没留在姥姥家吃饭,但临走的时候,被塞了三根香肠和一斤大米粉。

    米粉是姥姥的口粮,她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大米打成粉以后,每天喝一碗米糊糊。老太太觉得米糊养人,就给同样没牙的重孙女分了一斤。

    在姥姥家开了一个好头,让叶满枝对接下来的送礼活动很有信心。

    返回光明街的时候,她又指挥吴峥嵘将车开去了五哥的院子。

    “这会儿五哥应该在家呢,咱俩先去跟他换点山楂,再晚他就该去财会班上课了。”

    常月娥透露了公社要开肉制品加工厂的消息以后,五哥在配料师傅和会计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从小就擅长算术,以后要是能跟数字打交道,也算是发挥所长。

    光明街的成人教育发展得非常好,接替叶满枝位置的那位陶副主任,似乎也想复制穆兰的成功经验,上任以后大力发展教育工作。

    现在光明街上不但有扫盲班,成人高小班,还开办了职业技能学习班,分了机械维修、电工和财会三个方向,结业时可以颁发毕业证书。

    五哥知道自己有机会去肉制品加工厂当会计以后,就花钱去读了财会班。

    叶满枝掐着时间,赶在五哥出门上课前,赶到大车店。

    一家三口走到门口时,正巧碰到常月娥和五哥送客人出门。

    那女同志与常月娥年纪相仿,梳着利索的齐耳短发,身穿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脚踩千层底黑布鞋。

    尽管衣着打扮十分朴素,但叶满枝如今也算有几分眼力,只凭对方的气质和精神面貌,就看得出人家是当干部的。

    女同志又寒暄了几句,与常月娥握了握手,说了句“常大姐留步吧”,便转身离开了。

    经过抱着孩子的小两口时,还客气地冲他们笑了笑。

    叶满枝等客人走远了才问:“妈,刚刚那是谁啊?”

    “吴桐月的大姑。”

    “啊?”

    常月娥接过女婿手里的篮子,“啊什么啊,她只是亲爹去世了,又不是三亲六故全都没了。她妈不讲理,她家总有能讲理的人。吴大姑接到吴桐月的电报就从外地赶来滨江了。”

    叶满枝留男同志在屋里带孩子,跟在妈妈身后去了后院,忍不住问:“前大姑姐就跟过期的电影票似的,蔡处长都改嫁了,吴大姑说话还能好使么?”

    “好使吧,她以前提拔过那个蔡处长。吴桐月没给她叔叔伯伯拍电报,而是找了亲大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常月娥低声说,“她姑姑比亲妈强,是个明事理的人。据说昨天刚到滨江就跟蔡处长谈过话,做过她的思想工作了,这会儿户口册在吴桐月自己手里。”

    蔡处长改嫁的时候,夫家让她带走了全部遗产和女儿,在事业上也尽量支持她,就是为了让吴桐月在重组家庭里过得舒坦点。

    但是谁也没想到亲妈能把孩子逼成这样。

    吴大姑了解过情况以后,让蔡处长照顾好后生的儿女。

    吴桐月已经成年了,婚姻自由,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如果亲妈不能调和跟女儿的矛盾,以后就由她这个大姑接管侄女的事。

    而老叶家这边,除了老二的对象是亲姥姥给找的,其他孩子全是自由恋爱的,常月娥和叶守信从没在择偶的问题上阻拦过孩子们。

    老五的情况比较特殊,常月娥对他的婚姻也没有太高要求,找个条件差不多的姑娘,能过日子就行。

    要是没有吴妈妈在其中瞎搅和,吴桐月本身的条件其实还挺不错的。

    *

    叶满枝听妈妈介绍了与吴大姑的会面经过以后,总结了两点心得体会。

    第一,她以后绝不能当蔡处长那样的妈妈。

    第二,她要向吴大姑学习!

    如果能像吴大姑那样说话掷地有声,给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撑腰,那她可真是太威风啦!

    叶满枝想象着自己给闺女、麦多、妞妞等小屁孩主持公道的场景,顿时心头火热。

    连夜给党组织写了一篇思想汇报,要求进步!

    说起入党这件事,叶满枝也只能感叹一句有得必有失。

    她在街道上班的时候,感觉入党挺容易的,只要工作努力、思想上要求进步、经常提交思想汇报,到了时间就能入党。

    街上的好几个居委会主任都成为党员了。

    可是大学里发展学生党员的名额十分有限。

    僧多粥少,排队也排不到她。

    她在街道办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至今已经三年多,但她现在还只是入党积极分子呢!

    再去学校上党课的时候,她找边鹊桥打听了一下情况。

    “支书,今年咱们系里有几个入党的名额啊?”

    边鹊桥伸出一个巴掌,“五个,不过现在肯定是可着大三大四的来,尤其是大四的,人家快要毕业分配了,名额竞争得可激烈了。”

    叶满枝羡慕地感叹一声,她也想带着党籍去新单位报到。

    看来这思想汇报还得经常写,学习和工作上也得好好表现呀!

    被吴大姑激励了以后,叶满枝那条自从当了外宾翻译就有些上翘的尾巴,又被她夹了回去。

    她翻出本子罗列了在学习和工作上,可以努力的方向。

    新学年重新选了班委成员以后,她已经不再当班长了,转而把更多课外精力放在系办工厂和欧阳老师的课题组里。

    但物理老师不知咋想的,似乎真的从她每次考试多考一分的试卷上,看到了她学习物理的潜力。

    今年居然点名让她当了物理课代表!

    叶满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不说如丧考妣,但也差不离了。

    班长考个六十多分没什么,要是课代表也考六十分,那可就太难看啦!

    她没啥办法,一边苦读一边祈祷快点把这一年混过去,大三以后就没有物理课了。

    叶满枝在教室里罗列学习和工作计划时,课题组的师姐邱艳趁着课间休息找了过来。

    “叶满枝,欧阳老师让咱们去校门口汇合!”

    “什么事啊?”她背起书包跟着她出门。

    “市工会和市妇联搞了调研组去纺织一厂调研,今天要开报告会,研究纺织厂女工保护工作的情况,欧阳老师让咱们跟着一起去旁听一下。”

    闻言,叶满枝加快了脚步,她其实还挺想知道那个差点糟蹋了女工的车间主任是如何处理的。

    欧阳瑾带着三个学生来到纺织厂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大半。

    纺织厂和市里都派人出席了这次会议。

    走进会议室之前,叶满枝在走廊里发现了与工友站在一起的薛巧儿。

    她与老师打声招呼,调转方向走过去问:“巧儿,你们等在这儿干嘛呢?”

    薛巧儿的人力车被取缔以后,由市里安排来纺织厂当女工了。

    叶满枝前几次来调研的时候,还跟她一起在食堂吃过饭。

    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薛巧儿不在车间里工作,跑来会议室门口干什么?

    薛巧儿与另几名女工的表情都有点忐忑,攥着手指低声说:“是车间副主任让我们来会议室里,跟大家说明情况的。”

    “让你们说明什么情况?”

    “就是谷涛收贿赂的情况。”

    叶满枝下意识皱了眉,“你们要是有情况,应该找公安说,在这种会议上说什么?”

    这样搞不好就得罪哪个领导了。

    那谷涛是厂长的大舅哥,要是被一棒子打死还好,就怕因为证据不足对他不痛不痒地惩罚一下,之后又能回来上班。

    到时候这几个来说明情况的女工,都没有好果子吃。

    薛巧儿说:“谷涛已经被公安喊走了,现在车间里由副主任说了算。而且当初举报谷涛的时候,我们全车间的工友都有份,他应该回不来了。”

    因着女工要求产后返岗,谷涛私下没少收好处,有的给烟有的给酒。

    薛巧儿虽然没有产后返岗的需求,但她以前是特殊从业人员,那谷涛没少暗戳戳找她麻烦,想从她身上占便宜。

    叶满枝踌躇片刻,将薛巧儿拉到一边提醒:“既然领导让你们来说明情况,那你们就如实说谷涛的情况,尽量不要攀扯其他人。你们厂的领导都会出席今天的会议,谷涛有什么背景关系,即使你们不说,大家也清楚。领导层的关系很复杂,咱们基层人员尽量别被牵扯进去。”

    因着大舅哥的问题,厂长郑国顺处于一种墙倒众人推的状态。

    在公安已经了解情况的前提下,车间副主任还要把这几个女工喊来,在会议上公然揭露车间主任的问题,未必没有其他小心思。

    但郑国顺当了那么多年的厂长,不一定会因为大舅哥犯事就被推倒。

    几个女工代表要是被人当了枪使,以后难免被清算。

    薛巧儿没啥政治智慧,但她能从柳梢胡同走出来,该有的脑力还是有的。

    听了叶满枝的劝告,便使劲点点头。

    而且她比叶满枝预期的,表现得更出色。

    会议开始以后,有位副厂长出面汇报了谷涛被举报的后续情况。

    然后就让几个女工代表进来,讲讲谷涛当车间主任时是如何欺负压榨女工的。

    女工代表一共有四个,鱼贯进门以后,像是被会议室里的大阵仗吓到了。

    有的低头,有的瑟缩着肩膀,有的用手揪着麻花辫的发尾。

    车间副主任让她们发言的时候,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薛巧儿在单位表现得比较泼辣,车间副主任直接点她的名让她先说。

    而薛巧儿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女工一样,颤抖着声线,嗫嚅道:“就那么回事呗,领导和公安不是都知道了嘛。”

    然后就低头看脚尖,不敢吱声了。

    空气安静一阵后,市工会的领导开口说:“好了,基本情况咱们都清楚了,让这几位同志先返回岗位工作吧。今天会议的内容还是探讨纺织厂女工保护制度的可行性,会议接着往下走吧。”

    闻言,几个女工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推推搡搡排队走出会议室。

    临出门前,薛巧儿还往叶满枝的方向望了一眼。

    叶满枝见了,便冲她眨眨眼睛。

    会议室另一边,妇联的同志也开口了。

    “纺织厂的女工多,足足占了总人数的65%,在妇女保护方面,纺织一厂的成绩总体还是比较亮眼的。像是设置哺乳室、托儿所、妇女卫生室,还在车间里搞了月经卡制度,让专人记录提醒女工的月经时间,这些都是很好的举措……”

    市工会女工部的同志也很快跟上,表扬了纺织厂对女工的“四期”保护工作。

    叶满枝边听边做着记录,心想今天的会议基调算是定下来了。

    总体还是要肯定纺织厂的成绩。

    这毕竟是省里和市里树立的标杆,要是因为一颗老鼠屎就全盘否定纺织厂的工作,那确实不合理。

    不过,能被老鼠屎钻空子,也有制度上的漏洞。

    会议过半以后,终于有人提起了纺织一厂的问题。

    女工确认怀孕后被调离一线岗位,休完产假以后,要如何保障大家能够及时返回原来的岗位?

    纺织厂工会有人提议:“以防再出现类似情况,可以把安排生产任务的工作交给女性领导。”

    课题组里也有人提出过这种设想,此时听到有人提出来,叶满枝和欧阳瑾同时在心里摇头。

    要是把这项权力向女车间主任倾斜,那些男车间主任肯定得炸庙呀!

    车间主任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生产任务,男同志如果是副主任还好说,要是正主任,他能乐意把这么大的权限交给副主任吗?

    果然,这个办法刚提出来,几个车间主任就跳出来反对了。

    会议室里顿时嗡嗡嗡吵作一团。

    厂长郑国顺一直比较沉默,这会儿就拍了拍桌子说:“咱们的保护制度是好制度,可惜有人念歪嘴经,把好事办砸了。大家都知道,谷涛跟我有亲戚关系,在公安那边没有定论的时候,我不适合说太多。”

    “但无论谷涛是否有问题,这个制度存在监管上的漏洞是肯定的。有的同志说,因为谷涛跟厂长有关系,她不敢跟厂领导反映情况。那么以防再次出现这种事情,我提议在厂里设置一个厂长信箱,另外请市委在厂里设置纪律监察室,给工人们开放一个可以大胆向上级反映的渠道!”

    他这个表态算是很有魄力了,主动为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设立一个监察室,总好过厂长职位不保。

    因为谷涛的事,叶满枝总觉得郑厂长不清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厂长有手腕,应对得很及时。

    至少市工会那边已经有人点头了,会议室里的不少人也都随声附和。

    眼瞅着事情即将按照郑厂长的办法定下来,欧阳瑾举起手臂表示要发言。

    她是市工会女工部的顾问,女工部长见她举手,便问:“欧阳顾问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欧阳瑾点点头说:“我们省大工业经济系针对女工保护的问题,成立了一个课题组,最近课题组也在持续关注纺织一厂的谷涛事件。抛开谷涛同志的情况不谈,纺织一厂为孕期女工调岗是存在一些争议的,我们对这项制度有些不同的看法。”

    张副厂长是主抓这项工作的,客气地说:“欧阳顾问请讲吧。”

    “课题组将纺织厂作为科研基地,已经在厂里调研过很多次了,先让我们课题组的同志,为大家介绍一下,女工们对这个制度的真实想法。”

    叶满枝收到她的眼神示意后,起立说:“课题组在车间随机与25位刚被调岗,或已经返岗的女工进行了交流,25人都对厂里的保护工作表示了肯定。但其中21人表示,被调整工作以后,收入直线下滑,难以为继正常家庭开销。”

    “纺织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为了完成生产任务,实现跃进,保护女工的同时,也要追求产值。将一个劳动力从一线岗位调离,还得在空缺岗位上补充一个劳动力。这就导致,即使只发基本工资,咱们厂的人力成本也相当高。根据课题组研究对比发现,滨江纺织一厂的人力成本比同类型纺织厂高出15%。”

    几个厂领导纷纷点头。

    他们就是管厂子的,自家的情况他们比谁都清楚。

    但是没办法,他们已经被架到模范的位置上了,三天两头有兄弟单位来学习。

    为了搞好女工保护工作,只能在人力上增加成本。

    “车间里有月经卡制度,所以女工怀孕后很快就能被发现。刚怀孕两三个月就被调整到了清闲岗位上,但是根据我们对女工的调研,孕期前七个月,并不影响大家的工作。有80%的女工表示,可以在这段时间坚持完成工作,但孕期七个月以后,则需要在工作间隙进行适当的休息。”

    叶满枝用目光询问欧阳老师,是否还要继续讲下去。

    这个办法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于是欧阳老师点点头,让她继续代表课题组发言。

    “所以,我们课题组给出的建议是,在女工确认怀孕后,并不需要立即调离原岗位,怀孕七个月之前,可以正常工作,七个月后,要每天给孕妇增加一小时的工间休息时间。同时,要避免一刀切,保留怀孕女工随时提出调岗的权利。”

    “不再为怀孕女工调岗后,可以保证女工的收入,减少了工厂人力上的浪费,也避免了女工产假结束后,面临的一系列复杂问题。”

    欧阳瑾补充说:“没有了产后返岗的需求,能从根本上避免有心人钻制度的漏洞。”

    她觉得设立厂长信箱和监察室,都是花里胡哨的办法。

    最初可能管用,日子长了以后,信箱很可能形同虚设,有几个女工敢鼓起勇气状告顶头上司?

    大多都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了。

    *

    报告会上的发言,让省大工业经济系的课题组,在校外小小地露了一次脸。

    尽管纺织厂的领导并没有当场采用课题组的办法,但市工会和妇联的同志,都在会后请欧阳瑾提交报告了。

    欧阳瑾心情好,下班以后决定带着三个学生去国营饭店下馆子,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

    然而,当她们来到最近的国营饭店时,却发现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龙。

    从店门口,一直排到了街拐角。

    叶满枝好奇地问:“这家饭店怎么这么火爆啊?有啥拿手菜吗?”

    排在前面的大姐说:“哈哈,没啥拿手菜,但我们街道刚发通知了,在国营饭店吃饭,不要粮票!那大家肯定拿着饭盒来国营饭店吃饭呀!”

    听说国营饭店不要票了,叶满枝四人也很高兴。

    可惜队伍排得太长了,这顿庆功宴终究没吃成。

    叶满枝回吴奶奶那里抱上自家娃,空着肚子返回光明街的时候,发现光明街上的国营饭店也排着长队。

    她走到正在维持秩序的赵二贺身边问:“咋回事啊?国营饭店怎么突然就不要粮票了?”

    “嗐,”赵二贺掩着嘴小声说,“最近有人质疑粮食增产,这不是为了证明咱丰收了吗,国营饭店就不要票了。”

    叶满枝顾不上探究国营饭店因为啥不要票了,她想回家喊上吴峥嵘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这比去食堂吃饭还划算呢。

    可是,她刚抱着孩子回到大院,就看到张勤俭在东门组织群众大会,动员广大青年和革命干部加入市里的夺煤大会战,去郊区的矿上挖煤。

    作为大院儿居民,吴峥嵘也在大会上听讲呢。

    她挤进人群,站到吴峥嵘身边问:“每家都要去夺煤吗?”

    “好像是吧,现在炼钢缺煤,厂里的煤也不太够用。”吴峥嵘语气轻松道,“咱俩没时间去夺煤,可以把吴玉琢的名字报上去。人家是替父从军,让她去替父夺煤。”

    “讨厌,净出馊主意,”叶满枝用手肘拐他一下,“给她报名,还不如给我四哥报个名呢!”

    第115章

    为了“以煤保钢”, 市里的夺煤大会战开展得如火如荼。

    吴玉琢小朋友并没能加入战斗,但她四舅叶满桂,被全家人推举为夺煤英雄, 去煤场挖煤了!

    四哥以为这场大会战顶多搞一两个月,就能把需要的煤凑齐。

    然而, 煤是机器的源泉, 工业的粮食, 市里正在大力发展重工业, 煤就没有能凑齐的时候!

    他第一次去参加夺煤大会战时,叶满枝还在大学二年级死磕物理。

    后来他又代表全家陆陆续续参加过好几次大会战。

    等他第七次去煤场当夺煤英雄的时候, 叶满枝已经是大四的师姐了。

    “叶来芽, 你跟我说实话, 你一直推脱, 不让妹夫帮我介绍工作,是不是为了让我替你去挖煤?”

    四哥刚从煤场回来, 就跑来了妹妹家里。

    叶满枝在闺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 让她别受干扰, 继续拼七巧板, 瞪四哥一眼说:“咱俩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你去挖煤又不是代表我去的!”

    “那妹夫咋还没给我找到工作?”

    四哥真的快愁死了!

    他以前的日子多逍遥啊, 在家有吃有喝, 还能用兴趣爱好赚钱。

    可是这两年粮食紧张, 他那些老主顾都没心思搞花鸟鱼虫了,这就让他彻底喝起了西北风。

    老叶嫌他在家吃白饭, 所以大院里每次号召夺煤的时候,都让他去当夺煤英雄。

    煤场里的伙食倒是挺好,但架不住挖煤辛苦啊!

    他现在不求别的, 只想赶紧找个正经工作。

    “吴峥嵘介绍你去煤场开车了吧?是你自己干了两天就不干了。”叶满枝斜睨着他说,“咱妈让你去肉制品加工厂当工人了吧?你嫌灌肠的调料味呛得慌,也不肯干。”

    就像老叶说的,她四哥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娇贵毛病忒多了。

    四哥问:“你说我现在去肉制品加工厂上班咋样?”

    “不咋样,晚了!”

    肉制品加工厂的规模不大,常月娥刚带头办厂的时候,厂里只有九个人。

    她想着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既然已经把老五弄去当会计了,那索性把老四也招进来,混个工人身份。

    她这把年纪了,不怕别人蛐蛐她谋私。

    但当时四哥鼓捣花鸟鱼虫还能赚钱,不想进这种小厂苦哈哈地当工人。

    如今四哥反悔,再想进厂,却已经晚了!

    这两年城里粮食短缺,白酒厂的酒糟,榨油厂的豆渣,早就不往街道农场送了。

    农场里的猪,从八十多头锐减到二十多头,而且一个个长得贼苗条。

    没有了生猪来源,肉制品加工厂一直在倒闭的边缘徘徊。

    之所以没能倒闭,是因为五哥劝常月娥转变了经营策略。

    以前他们只为街道农场加工香肠,如今又拓展了为城市居民代加工香肠的业务。

    城里的肉禽水产供应紧张,市里号召市民自力更生想办法,多养多食,少养少食,不养不食。

    光明街上的每个居委会都想办法养了二十多头猪。

    因此,加工厂就开始承接为个人或单位灌制香肠的业务,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将厂子办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常月娥是厂长,也不可能把四哥招进去上班。

    叶满枝埋怨四哥,“谁让你之前一直挑三拣四的!现在大多数单位都在减员增效,人家原有的工人都去农村种地了,咋可能再另外招人!你再等等吧,我跟吴峥嵘都帮你留意合适的工作呢。”

    四哥郁闷地叹口气。

    抓起桌上的橘子,刚要剥皮就被叶满枝一把抢了回去。

    “这是我们有言的橘子,你不许吃。”叶满枝换了一个又小又丑的国光苹果给他。

    四哥咬了口苹果,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眯着眼睛缓了好半晌才问:“有言咋还不会说话啊?我家起球只比她大四五个月吧?现在都能叭叭告状了!”

    “我们有言能说,就是不爱说话!”叶满枝给四哥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他别当着孩子的面乱讲。

    她家吴玉琢小朋友,两岁多还不会说话。

    除了在十个多月的时候,喊过两次妈妈,之后就再没开过口。

    一度让叶满枝怀疑自己当时听错了。

    两岁多的孩子不会说话,放在整个大院都是西洋景。

    原本有个工程师家的男孩,能跟她做伴,俩孩子一起不开口。

    可是那家的孩子突然就在1962年的大年初一开口了。

    这就把吴玉琢衬托成了掉队的落后分子。

    不少人在背后嘀咕她跟吴峥嵘,两个大学生居然生出一个小哑巴!

    他俩带着孩子将滨江的大医院都跑遍了,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让他们回家再观察观察。

    吴玉琢小朋友能听懂大人说话,能给出正确回应,能跑会跳能吃能睡。

    现在还跟着吴爷爷学了认字。

    吴爷爷做了好多识字卡片,问她哪个是“火”,哪个是“我”,她都能准确把卡片指出来。

    在智力上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四哥眯着眼将一个酸苹果啃完了,跷着二郎腿说:“要我说,主要是你俩给孩子取名取错了!叫‘有言’根本没用!”

    “怎么没用,咱妈说我跟五哥改了名以后,效果特别好!”

    五哥小时候胎发少,常月娥给他取个小名叫来毛,现在的头发果然很浓密。

    叶满枝七八个月大的时候还不长牙,常月娥就给她取名叫来芽,如今的牙齿果然洁白整齐。

    轮到吴玉琢这里,她一岁之前都叫小漂亮,果然长得粉雕玉琢,可可爱爱。

    如今最紧要的是让她赶紧开口说话,所以叶满枝与吴峥嵘商量过后,又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叫“有言”。

    期盼她能早点说话。

    四哥在外甥女的小揪揪上弹了一下,惹得有言小朋友赶忙双手护住脑袋,冲他哼了一声。

    “哈哈,你哼什么哼!有本事就骂我两句!”四哥逗了一会儿孩子,又对妹妹说,“你俩就不应该给她改名叫‘有言’!‘有言’这名字虽然不错,但妹夫他姓吴啊,‘吴有言’,那不就是‘没有话’嘛!”

    叶满枝:“……”

    “小名小名,哪有连名带姓喊的?你少挑事了!”

    她在四哥面前理直气壮,但是,吴峥嵘回家以后,却被她埋怨了一通。

    “都怪你姓吴,连累得咱闺女连话都不会说!她这话少的毛病肯定是随你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可爱说话了,跟谁都能聊两句。”

    吴峥嵘觉得闺女不开口,与姓氏无关,姓吴的人那么多,没见耽误谁说话了。

    但媳妇说闺女可能随他这事,他也不好反驳,相较于叶来芽,他的话确实不多。

    “刘工家那小子能在大年初一开口,八成是被炮仗声吓的,公社不是在动员10岁以下儿童去卫生所打防白喉疫苗吗,明天咱们带她去打一针,兴许也能被吓得开口了。”

    叶满枝:“……”

    主意馊了点,但她对女儿开口还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给小宝宝打针,在他们家算是一件大事。

    除了陪叶满枝生产时,请过陪产假,吴峥嵘几乎从没为私事请过假。

    这次为了陪女儿去打疫苗,他特意跟单位请了半小时的事假。

    夫妻俩一起带着吴玉琢小朋友去卫生所了。

    甫一进入卫生所的大门,便能听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干嚎声。

    吴玉琢瞪着眼睛看那些大哭的小朋友,然后又仰头看向牵着她的爸爸。

    尽管没说话,但父女俩已经形成了默契。

    吴峥嵘解释说:“他们饿了。”

    叶满枝:“……”

    她倒宁愿吴峥嵘别太懂孩子。

    不说话就能被大人意会诉求,闺女岂不是更不肯开口了?

    夫妻俩没跟女儿说今天是来打针的,主要是想来个出其不意,刺激她赶紧说话。

    叶满枝帮她露出手臂时,吴玉琢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晃荡着小腿,好奇地盯着卫生员的口罩打量。

    等到针头扎进手臂,痛感侵袭的时候,她终于回过味来,将小脸埋在妈妈怀里,哇一声就哭了。

    夫妻俩都没哄她,就等着她喊妈妈或者爸爸的时候,再上前安抚。

    可惜人家谁也没喊,爹妈不抱她,她打完针以后,便主动环住妈妈的脖子,趴在肩膀上独自抽噎。

    自我疗愈了一阵后,渐渐收了声音。

    吴峥嵘无奈叹气,看来今天的事假算是白请了。

    *

    叶满枝将孩子送给吴爷爷吴奶奶,便转去了系办工厂。

    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工业经济系没有文化课,除了完成毕业论文,就是下工厂劳动实习。

    叶满枝虽然当上了系办工厂的副厂长,但该劳动的时候,还得下车间劳动。

    她今天刚走到车床旁边,就被陈特冶和边鹊桥喊了过去。

    “又有什么新消息啊?”叶满枝笑着问。

    临近毕业分配,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陈特冶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又很能钻营,几乎所有消息都是他打听来的。

    今天这个消息也不例外。

    “系里要从咱们这届本科毕业生中,挑选政治素质过硬,又成绩优异的学生留校任教!”

    叶满枝不怎么意外地点点头。

    选本科生留校不是没有先例的。

    他们这一届的辅导员陈莹就留校了,现在是工业经济系的助教,负责低年级的教学工作。

    但叶满枝觉得这事与他们仨的关系不大。

    在叶满枝看来,给学生当老师,老师自身的专业素养也要十分过硬才行。

    否则怎么教学生啊?

    他们仨作为调干生,成绩都不太突出,叶满枝常年徘徊在班级七八名的位置。

    原本她能用俄文成绩往上拉拉分数,但俄文课在去年就没有了,她的优势随之消失。

    好在物理课也不用上了,最大的劣势也一起没了。

    至于陈特冶和边鹊桥,文化课排名都是倒数的。

    像他们仨这样的,学校咋可能让他们留校任教?

    陈特冶内心清楚自己没什么机会留校,但他极力撺掇叶满枝去试试申请留校。

    “你跟我俩不一样,我们当时是由单位保送的,文化课基础比较差。你是参加高考考进来的,这几年的成绩也名列前茅。而且系里挑人的时候会优先选择政治素质过硬的,我觉得你有很大机会能留下。”

    留在重点大学当老师,对学生来说是个很好的出路。

    陈特冶真心实意地想让叶满枝留校。

    几个调干生的政治素养差不多,都在校做过学生工作,担任过重要职务,今年还都成了预备党员,但叶满枝的成绩比他们好点。

    留校的时候,在大家学习成绩差不多的前提下,要比较政治素养。

    而分配工作单位时,在政治素养差不多的情况下,要比较成绩。

    如果叶满枝能留校,等到毕业分配,用人单位选人的时候,他就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别小看这一个名额。

    多一个人竞争,对分配结果的影响非常大!

    叶满枝从没考虑过留校的可能,她想象不出自己当老师的样子。

    所以这个消息,她听过也就算了,并没放在心上。

    可是没过几天,已经升任机械厂厂长的欧阳老师,却把她喊去了办公室,询问她是否愿意留校。

    “留校有利有弊,但对你来说算是比较保险的选择。”欧阳瑾说,“去年咱们系有两个毕业生被北京的单位要走了,今年会如何分配,谁也说不好。你爱人在滨江工作,孩子又那么小,万一把你分去了外地的单位,你可就难办了……”

    “老师,我真有资格留校啊?”叶满枝面上难掩惊讶。

    “有啊,今年有两个留校名额,你如果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向系里推荐你,到时候让你接替我当机械厂的厂长。”

    如今的大学生,不光看成绩,还得看政治。

    教师也是同理。

    叶满枝在课题组和机械厂都有不错的发挥,又是工农出身的大学生,申请留校的话有一定竞争力的。

    叶满枝被这样的大馅饼砸中,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无法抉择。

    跟老师说要考虑考虑,就匆忙跑回家跟家人商量去了。

    叶守信和常月娥听说闺女能在重点大学当老师,都表现得跟吃了人参果似的。

    大学老师诶,那是只有文化人才能当的!

    老叶家几辈子贫农,从叶守信这一辈才开始认字。

    他原本把希望寄托在脑瓜灵光,又很刻苦的老三身上。

    没想到他这小闺女,接连在学业上放卫星,不但考上了大学,这回还要当大学老师啦!

    叶守信当即就说:“这还有啥可考虑的,教书育人是多光荣的事呀!而且一旦确认留校,你就不用提心吊胆地等待分配了。”

    自打过了年,叶来芽就一直惦记毕业分配的事,生怕像去年那届毕业生似的,被分去外地的单位。

    不但离开了爹妈,还得跟吴峥嵘两地分居。

    这回有了留校的机会,叶守信和常月娥都举双手支持了。

    黄黎原本想提醒一下小姑子,留校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但是想想叶满枝的出身,她又什么也没说。

    也许目前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过个十几二十年,大学教师确实是清贵体面的工作。

    她这小姑子在事业上挺能折腾的,兴许能在改革开放以后,混个重点大学的系主任或是校长当当。

    她这边想通了,自然没啥多余的心理活动。

    因此,叶满枝眼睛都快瞪酸了,也没能从黄大仙那里看到任何有用的提示。

    返回自家以后,她拉着吴峥嵘小声问:“你对我留校有啥看法?”

    吴峥嵘温声说:“单纯只看留校这件事,确实是很好的机会。但是进了教育系统不是能轻易跳出来的,你可能要在学校呆一辈子,对于要做一辈子的事业,没点兴趣很难做出成绩。”

    叶满枝点点头。

    “而且大学教师需要带课题,要有学术产出,你要想好自己能做哪个方向的研究。”

    叶满枝在他面前实话实说,“我没想过当老师,也没想过带课题的事,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要是真当了老师,到时候总能憋出一个研究方向的。只不过,我虽然文化课成绩能排在前十名,但除了俄文和物理,每科的成绩都很平均,不偏科,也没有太突出的特长。”

    她觉得搞科研需要吴爷爷和吴峥嵘这样的天赋型选手。

    像她这样的,在科研上未必能有啥建树,要是留校的话,很可能会走行政的路子。

    见她将漂亮的眉毛纠结到了一起,吴峥嵘将人拉进怀里坐着,安慰道:“工作和学习都得从兴趣出发,你要是对当老师没兴趣,就不必强求。”

    “不留校的话,万一我毕业分配的时候,也像去年那两个毕业生似的,被调去北京的大衙门了,”叶满枝贴着他问,“到时候咱俩怎么办啊?”

    “你就那么自信,能被人选去北京?去年那两个毕业生挺优秀的吧?”

    “我也很优秀啊!”叶满枝自信满满道,“你看着吧,除非我们这届没有进京名额,有的话,必有我的份!”

    她现在可是预备党员啦!

    这就是党籍给她的底气!

    吴峥嵘笑道:“如果你真的被分配去了北京,那我也跟组织上申请一下,调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

    “真的?”

    “嗯。”

    吴峥嵘在军事学院的副博士,读得比较坎坷。

    刚开始是语言不通,与苏联教授交流不畅。

    好不容易过了语言关,研究工作有了些进展,又赶上在华苏联专家被苏联当局全部征召回国。

    带他上课的那两个苏联教授,也毫无预兆地离开了。

    他们本人对这样的突然通知也很无奈,按照上面的要求,所有教材和研究资料都必须带回苏联或销毁。

    吴峥嵘去检查教授的宿舍时,在其中一位的床垫底下,发现了一些没有销毁的数据和图纸。

    不知是对方忘记带走的,还是刻意留下的。

    不过,他也因为这些没来得及销毁的数据资料,在苏联教授离开,又没有其他教授能带教的时候,独立进行了之后的研究。

    苏联专家离开后,北京那边对计算机的研究进度,比滨江这边快一些。

    他要是申请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有一半的可能被批准。

    “所以,你就不要纠结两地分居的事了,尽量按照你的喜好选择工作。一般来说,军属可以跟学校申请特殊照顾。哪怕真的出现了意外,你被分去哪里,我就争取调去哪里。”

    叶满枝当了军嫂,已经有了随军的觉悟,在她想来,肯定是吴峥嵘去哪里,她就要配合对方调去哪里工作。

    然而,她完全没料到,居然还有吴峥嵘追着她跑的这种可能!

    叶满枝心里骤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转身跨坐在男人身上,双手捧住这张英俊的脸蛋,对准嘴唇就啵啵啵了好几口。

    吴峥嵘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与她唇舌交缠,另一手伸进衬衫里,娴熟地解开苏式奶罩的精钢挂钩。

    胸前的放松让叶满枝下意识靠向男人,唇贴着唇说:“没拉窗帘,你先把窗帘拉上。”

    吴峥嵘拖着她的屁股去拉窗帘。

    可是,两人刚来到窗边,叶满枝便用余光瞥见了院子里的小木马,她突然激灵了一下问:“有言呢?”

    “什么?”

    “咱闺女!吴玉琢同志!”

    “……”吴峥嵘回过神来,懊恼道,“好像还在院儿里跟出租车和起球玩呢!”

    他俩一直在考虑留校的问题,竟然把吴玉琢忘到脑后了。

    军工大院里不会出现丢孩子的情况,但他俩也不会心大到留一个不会说话的两岁娃在外面那么长时间。

    夫妻俩赶紧穿好衣服,出门找孩子去了。

    两三岁的孩子活动范围有限,这会儿三兄妹正聚在楼栋附近的大树下。

    叶满枝找过去的时候,吴玉琢正在伤心地抹眼泪。

    三哥家的出租车坐在一个男孩身上不起来,那小男孩躺在地上哇哇哭。

    比起自家闺女,叶满枝更担心被出租车压住的那个男孩。

    军工大院里住的大多是工人,生活条件比外面的人好很多,即使这两年粮食紧缺,大院里的孩子,也没几个特别瘦小的。

    但是,像出租车这样胖乎的,也没见到第二个。

    黄大仙囤积的东西本来藏得挺好,偶尔吃点小灶,外人应该看不出来。

    但也不知她是咋回事,竟然把出租车养得跟重型卡车似的。

    苦苦掩藏的那点存货,全被亲儿子暴露了。

    若不是单独开了小灶,谁家孩子能养的这么壮实啊?

    跟他年龄相仿,吃同样伙食的起球,也没胖成这样呀!

    叶满枝让亲爹哄闺女,她则赶紧把出租车拉起来,真担心这重型卡车把人家孩子坐坏喽!

    “怎么回事啊?”她让口齿最伶俐的起球陈述事实。

    起球先指向那个被压在地上的男孩,“他说我妹妹是小哑巴,把妹妹惹哭了,哥哥就说要一屁股坐死他!”

    叶满枝:“……”

    行了行了,都赶紧回家去吧!

    她不能跟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计较,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每人批评两句,让他们各回各家去。

    她家吴玉琢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脑子不好使。

    当面被人喊小哑巴,能不伤心吗?

    她把小屁孩都撵走了,吴峥嵘则沉着脸将闺女抱回了家。

    吴玉琢这次是真伤心了,趴在爸爸宽阔的肩膀上流眼泪,从姥姥家哭到自己家,泪水还没收住呢。

    吴峥嵘用带着薄茧的指腹给她抹眼泪,“都被人喊小哑巴了,你也不知道回个嘴!自己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就让别人哭!”

    被批评的小朋友,转而张开手投向妈妈的怀抱,小脸上挂着两颗大泪珠。

    “行了,她不是不会说嘛,”叶满枝哄道,“咱们有言就是不会说,等她会说了,肯定有本事让别人哭!”

    小孩子之间难免有小磕绊,她见得多了,随口哄两句,很快就让闺女雨过天晴了。

    叶满枝根本没把小孩的打闹当回事,当晚还跟军代表同志做二休一来着,导致次日的叫起工作困难重重。

    吴峥嵘出完早操,从食堂打了早饭回来,一边喂闺女吃饭,一边喊媳妇起床上班。

    她如今在系办工厂实习,跟正常上班没两样,早上需要去工厂打卡。

    不过,接连喊了好几个回合,床上的叶来芽都一直没动静。

    吴峥嵘吃掉闺女剩下的小半碗鸡蛋糕,又将吃饱喝足的小不点抱到大床上,随口吩咐:“替我把妈妈喊起来!”

    吴玉琢小朋友手脚并用,唰唰爬到枕头旁边,观察一阵就扑到被子上,冷不丁地说:“妈妈,起床上班啦!”

    第116章

    吴玉琢小宝宝突然开口说话, 让毫无准备的爸妈又惊又喜。

    “她刚才喊妈妈了吧?”叶满枝拥着被子问。

    “嗯,”吴峥嵘在一大一小的头毛上都摸了摸,眼里有不容错识的喜悦, “她不但喊妈妈了,还让你起床上班, 赶紧起床吧!”

    叶满枝梦游似的起床洗漱, 被凉水激得彻底清醒以后, 激动地一把将闺女抱进怀里。

    “宝宝你怎么突然就会说话啦?你好厉害呀, 居然会喊妈妈了!”她在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 “我就说嘛, 我们有言会说话, 才不是小哑巴呢!”

    有言双手抱着布老虎, 认真点头,用稚嫩的小嗓子说:“不哑。”

    叶满枝瞅一眼被晾在一旁的军代表同志, 笑着问:“咱闺女开口说话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还那么四平八稳, 一点也不激动啊?”

    “她又没喊我爸爸, 我激动什么?”

    叶满枝推了推闺女, “快喊声爸爸, 你爸都吃醋了!”

    闻言, 吴玉琢小朋友踮着脚尖冲她爸张开了双臂。

    吴峥嵘同志——幼儿神态及肢体语言十级学者——很轻易就读懂了闺女的意思。

    但他这回没动, 只等着女儿开口喊他以后,再给出回应。

    吴玉琢踮着脚尖站了半天, 也不见她爸来抱她,终于开口说:“骑脖脖!”

    叶满枝和吴峥嵘:“::::::”

    “哈哈哈,”叶满枝安慰郁闷的男人, “可能是我总说骑脖脖,她记住了。”

    吴峥嵘在闺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我整天带着你骑脖脖,也不见你喊我一声。”

    叶满枝将孩子交给她,让父女俩私下交流去,她自己坐到桌边,快速吃了早饭。

    “食堂的窝头实在是拉嗓子,咱家还有几袋麦子,找个时间磨成粉,咱们自己蒸点馒头吃吧?”

    大清早就吃干巴巴的窝头,让叶满枝没啥食欲。

    吴峥嵘回头说:“那窝头不是给你吃的,你嫌拉嗓子就吃别的,旁边的油纸包里有个面包。”

    叶满枝打开油纸包,果然看到里面有个圆面包。

    “你疯啦?有买面包的钱,还不如买几个白面馒头呢!”

    市里对糕点面包这类高油高糖,还需要使用细粮的食品,一律实行高价政策。

    前两年买一个圆面包,只需要一毛五和二两/粮票。

    去年开始,圆面包就涨价到一块钱了。

    叶满枝偶尔会嘴馋想吃面包,但她之前囤了不少饼干和水果罐头,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月吃一包饼干和一罐水果罐头的标准,也能靠着这些甜食解解馋。

    “不是你昨天说的想吃面包吗?偶尔吃一次没事,咱吃得起。”吴峥嵘自己对伙食不挑剔,食堂做什么他吃什么。

    656厂食堂能保证每天按三餐供应伙食,已经很不错了。

    但食堂昨天挂出了这个礼拜的菜谱,每天早上的主食都是窝头。

    像叶来芽这样娇气的同志,吃两三天窝头还行,让她连续吃一个礼拜,她肯定不乐意。

    所以,吴峥嵘干脆给她买个面包改善一下伙食。

    既然已经买回来了,叶满枝肯定要好好享受的。

    她给自己泡了碗奶粉,还加了一勺白糖,配着面包吃。

    上次吃这种奢侈品,好像还是沾她闺女的光,吃了吴爷爷给重孙女买的面包和糕点。

    吴爷爷花钱从不抠搜,他觉得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想吃啥就应该吃啥。

    经常和老伴一起带着重孙女,去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转悠。

    吴有言不会说话,但她肢体语言丰富,相中什么就伸手指向柜台。

    托闺女的福,叶满枝吃过吴爷爷买的,五块钱一斤的炉果,三块钱一斤的江米条,两块八一斤的蛋糕。

    号称五块钱的炉果,以前只卖五毛五一斤,要是让她自己花钱买,她绝对舍不得这么奢侈。

    想到这里,叶满枝瞅一眼还在骑脖脖的父女俩。

    大方地把这个昂贵的圆面包,与两位吴姓同志一起分享了。

    *

    吴玉琢小朋友终于开口说话了,对两边的老人来说都是大事。

    叶满枝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吴家二老,请他们尽量多陪孩子练习说话。

    放学以后,又带着闺女回姥姥家,跟叶家人也通报一声。

    然而,母女俩手牵手进门的时候,老叶家的气氛却并不太好。

    她让女儿与两个哥哥一起去屋里玩,然后坐在常月娥身边问:“妈,家里发生啥事了?我爸咋生那么大的气?”

    常月娥悄声说:“老三老四想把自行车卖了!”

    “那自行车不是我三哥三嫂的吗?我爸生什么气啊?”

    三哥成为工程师以后,厂里奖励给他一张自行车票。

    自行车几乎是三转一响中,最受欢迎的产品,多少人都梦想拥有一辆自行车呢!

    有了这张自行车票,三哥两口子大手笔地花了167块,给家里添置了一样大件。

    自行车刚买回来那段时间,三哥对爱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车身被他擦得锃亮,远远瞧见一个水坑都要提前下车,将自行车扛过去。

    常月娥掩着嘴说:“车虽然是老三两口子的,但买车的时候你爸出了50块钱。他寻思大家在一个屋檐下住着,那自行车买回来了,其他人难免要借用,一来二去的容易产生矛盾,所以就出了50块钱。自行车还是老三两口子的,他出50块,以后家里其他人要想借用也好开口。”

    叶满枝了然颔首,老叶这样做确实能提前化解一部分矛盾。

    “那我三哥为啥要把自行车卖了啊?他那么宝贝自行车,怎么突然就要卖了?”

    “你四哥回来说,”常月娥语不惊人死不休,“有人愿意出600块钱,买一辆自行车!”

    “多少?”

    “600块钱!”

    叶满枝瞠目结舌:“我的妈呀,那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四哥听了她的感叹,晃着二郎腿说:“人家没疯也没傻,自行车的市场价就这样!”

    “黑市已经把自行车炒到600块了?”叶满枝的第一反应是,“那工商得管管吧?”

    “呵呵,不是黑市的价格,这就是商店里的正常价格,明码标价,上海永久520元,滨江本地的孔雀牌550元。三哥的自行车是孔雀牌的,零售价550,再加上自行车票的钱,人家出600块,这就是现在的行价!”

    “你弄错了吧?三哥买自行车不是才160多吗?这才两年时间,咋可能变这么多?”

    叶满枝仍是不信。

    计划经济下,商品价格很少会有那么大幅度的波动,米面粮油的价格,七八年都没怎么变过。

    这自行车怎么突然就涨到550块了?

    不过,她想想五块钱一斤的炉果,一块钱一个的圆面包。

    六百块的自行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四哥继续晃着脚说:“这事怎么可能弄错?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商店里看看!要我说三哥这辆自行车还是卖了吧,一转手就能赚四百多块,多划算啊!”

    “划算个屁!”叶守信一拍桌子,“你现在用600把自行车卖了,还能再花600买一辆新的回来不?你有自行车票吗?有工业券吗?买自行车不光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券怎么凑?”

    老三买自行车的时候,只需要钱和自行车票。

    但今年市里搞了工业券,包括自行车在内的很多日常用品都要用工业券购买。

    工业券的数量与工资挂钩,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老叶是七级焊工,工资将近九十块,但每个月也只能得到四张工业券。

    而一辆自行车需要50张工业券,连他都得攒一年,轮到那工资低的年轻人,兴许得攒上两三年才能买到一辆自行车。

    家里的车虽然归老三两口子所有,但他也出了钱,他对外都说那车有他的一份,在车间里特别有面子。

    这会儿老三老四被那600块的价格迷了眼,他们咋不想想,车卖了以后要怎么买回来呢?

    “满桂,你干嘛撺掇三哥卖车啊?你看把咱爸气的!”沈亮妹坚决站在公公这边,“咱爸也出了钱的,他不同意,这车可不能卖!”

    她觉得自家男人有点傻,那自行车是三哥和老叶一起花钱买的。

    他们两口子没出一分钱。

    哪怕真的把车卖了600块,人家也不会给他们分钱。

    那还不如不卖车呢。

    车搁在家里,老叶还为这辆车出过钱,她跟满桂也可以偶尔用用。

    这样多好呀!

    叶满枝瞅瞅四哥,又瞥一眼四嫂。

    合着这两口子还没达成一致呢。

    四哥撺掇三哥卖车,八成可以从买家那边收点好处,否则他干嘛那么卖力啊?

    车留在家里,他也能免费骑。

    四哥只是懒散,又不是傻子。

    “三哥,你要卖车的事,跟我三嫂商量了吗?”

    黄大仙还没下班,叶满枝只能侧面打听一下黄大仙的意见。

    她这个嫂子,从来不在钱财上吃亏的。

    三哥颔首说:“知道啊,她同意卖的,还说卖了钱以后,跟咱爸平分,每人三百。”

    若是双方平分,老叶还赚了呢。

    按照之前的出资比例,他能得到200块就不错了。

    “我不稀罕那三百块钱!”叶守信还是那句话,“我给你600,你能给我按原样弄回一辆自行车不?”

    四哥吐槽:“你哪有600啊?”

    老叶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我没有600是被谁害的?养你们这几个混账,哪个结婚的时候不得花出去两三百?六个孩子花了一两千块!老子还得供你的吃喝,你要是有份正经工作,我能攒不下六百块吗?”

    眼见老叶要收拾儿子了,屋里的麦多带着三个弟妹,扒着门框看热闹。

    叶满枝不想让闺女目睹四舅挨打的经过,于是跟常月娥招呼一声,抱起闺女回家去了。

    *

    翌日是周末,一家三口难得一起留在家里学习。

    吴峥嵘在书房研究他那些需要保密的工作。

    叶满枝在卧室修改毕业论文。

    吴玉琢小朋友靠在梨花身上,数她那些识字卡片。

    阳光从玻璃窗子流泻进来,温暖了满室的静谧。

    “妈妈!”小姑娘完成了任务,又开始喊妈妈。

    “嗯。”叶满枝将笔帽拧紧,随手从床上拿起一沓识字卡片数了数,“果然每一沓都是十张,宝宝你太棒啦!”

    她抱着孩子去敲书房的门,“吴博士,你工作搞完了没?咱闺女会说话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热烈庆祝一下啊?”

    吴峥嵘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正是午饭时间,心知她这是想找个借口出去下馆子了。

    “你想吃什么,咱们今天出去吃点好的。”

    叶满枝纠结了一阵,迟疑着说:“要不去永安饭店吃涮羊肉?”

    他俩平时下馆子通常会选择家附近的国营小饭店。

    但永安饭店是市里比较有名的回民饭店,跟福泰楼、江南春、三八饭店差不多,都属于大型饭店,菜价不便宜。

    她想去永安饭店,主要是想吃一口羊肉。

    他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猪肉,却极少能吃到牛羊肉。

    只有隔壁苏工家那样的回民家庭,才能凭票买到特殊供应的羊肉。

    普通市民若想吃羊肉,就得花高价去回民饭店用餐。

    吴峥嵘在闺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问:“有言,你想吃羊肉吗?”

    小屁孩自打出生就没吃过羊肉,根本不知道羊肉是啥,但还是使劲点头:“想!”

    “那行,庆祝吴玉琢小同志成功开口说话,咱去永安饭店撮一顿!”

    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去了永安饭店。

    吴峥嵘负责驾驶,叶满枝在后座负责跟司机聊天解闷,吴玉琢坐在安装在大梁上的竹制座椅里,瞪着眼睛看热闹。

    叶满枝原本心情挺轻松惬意的,可是坐进饭店,看清菜单上的价格后,她就轻松不起来了。

    一份羊肉半斤的量,加上锅底和调料,每份3块5!

    相当于七块钱一斤啊!

    可是苏工他们买一斤羊肉,才一块四毛六啊!

    这饭店的毛利率也太高了吧?

    叶满枝用菜单掩着嘴,小声说:“建议市里开高价饭店,让货币快速回笼,稳定市场,还是我们省大经济系那位徐主任跟市商业局提的。不知道他本人来饭店,看到这么高的菜价是啥心情。”

    吴峥嵘安慰她:“既然已经来了,就别管菜价了,咱俩也有一年多没吃过羊肉了,这次正好解解馋。”

    话虽如此,但叶满枝还是很克制地只点了一份羊肉,两大一小吃半斤尝个鲜就算了。

    等待铜火锅开锅的时候,叶满枝跟他分享了昨天在娘家遇到的新鲜事。

    “我三哥四哥想把自行车卖了,但我爸不同意。他就是虚荣,当初自行车买回来,他在车间里炫耀了好长时间呢!”

    其实,以老叶家的情况,全家人的工作都在光明街上,哪有那么多机会骑自行车出远门啊?

    把自行车卖了换600块钱,是个挺划算的买卖。

    可惜老叶太虚荣,生怕卖了自行车以后,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叶满枝给闺女为了点水,突发奇想地问:“老叶不愿意卖车,你觉得把咱家的自行车卖了咋样?”

    “……”

    “咱家那辆是上海永久的吧?四哥说商店里的永久牌要卖520块,而且还没有货。”叶满枝问,“你当初买车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尽管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但吴峥嵘还是准确报了价格:“165块。”

    “咱这辆车没有三哥的那辆新,估计价格没那么高,但是,如果能叫价到550块?你卖不卖?”

    “卖。”

    “这么痛快?你都不犹豫一下啊?”

    吴峥嵘笑:“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自行车票虽然珍贵,但找找门路还是能弄来的,我当初的自行车票也是花二十块钱找关系买的。50张工业券也没什么,咱俩的工资加到一起,每个月能攒8张工业券,半年就能攒够一辆自行车了。”

    至于自行车的价格,他觉得不可能一直处于这种虚高的状态。

    同样是三转一响,手表和收音机的价格没有太大变化,自行车的价格却翻了将近两番。

    最大的原因也许是自行车对钢材的需求量太大了。

    吴峥嵘自己就是工厂的,钢材的情况他很清楚。

    闻言,叶满枝若有所思地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在资源紧缺的情况下,肯定要优先照顾重工业的生产任务,而自行车这种轻工业品,对国防和居民生活的影响都不大,降低产量是必然的。不过,等到市场形势好转以后,自行车提高产量,价格应该还会回落吧?”

    黄大仙同意把自行车卖掉,也算间接证明了他们这种推测。

    “那我真把自行车卖啦?咱们不用出面,让我四哥帮忙联系买家!”

    “卖吧。”吴峥嵘随意点点头,往沸腾的火锅里指了指,“马上就要有五百多块的进账了,咱们能再点一份羊肉吗?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叶满枝知道他饭量大,要是敞开了吃,二斤羊肉都不够他造的。

    想想即将到手的五百多块,她爽快地挥手,让服务员再给他们这桌加两盘羊肉!

    *

    一家三口在永安饭店吃了两斤半的羊肉。

    吴玉琢小宝宝还是小鸟胃,在饭桌上起到一个捣乱和镶边的作用。

    叶满枝眼大肚子小,完全没有发挥出她想象中的战斗力。

    好在她是跟吴峥嵘一起吃饭的,她多点几种不同的菜品,每样吃几口,剩下的都由吴峥嵘解决,没有半点浪费的可能。

    尽管吃得满足,但一顿饭吃了将近二十块钱,叶满枝回过味来以后,还是心疼得直抽抽。

    赶紧让四哥帮忙联系买主,以540块的价格,把吴峥嵘骑了六年的永久牌自行车卖了。

    以防人家过几年反悔,吴峥嵘还很厚道地将自行车彻底检修了一遍,附赠一条备用车胎、一把价值两块七的自行车锁,以及一个竹制儿童座椅。

    没有了专属座椅,吴玉琢以后就只能骑脖脖了。

    但失去自行车,对叶满枝的影响不大,反正她每天都是搭乘公共汽车上下学的。

    这天来到系办工厂的时候,班长通知所有同学去学校大礼堂开会。

    可以出厂放风,同学们都特别响应号召。

    有人打听今天的会议内容。

    班长就说:“这次是全校所有毕业生一起开会的,孙副校长要做毕业分配动员报告!”

    听说是跟毕业分配有关的,大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快速赶往大礼堂开会。

    叶满枝等人从工厂赶往礼堂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孙副校长在报告中首先让大家认清当前的形势,鼓足干劲,藐视艰险,弘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克服前进中的困难。

    提到各地急需高素质建设人才时,他对所有毕业生鼓励道:“你们是迎着第二个五年计划,在跃进中读大学的一届毕业生。今年的毕业分配,咱们还是按照一贯的原则,服从国家计划分配,定量为用人单位供给。在国家需要和个人意愿上可能会存在一些矛盾,比如家庭、婚姻、气候冷暖、生活水平等等,有些南方同学也许不习惯北方的气候,一些来自大城市的同学不适应小城市的生活。”

    “但是希望大家能够解放思想,以事业为重!从六亿五千万人民的需求出发,服从国家计划分配!争取到国家最需要,人民最需要,环境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

    孙副校长的动员报告做了一个小时。

    叶满枝与边鹊桥代表工业经济系的毕业生写了服从分配的决心书以后,匆匆赶往吴家老宅。

    她想跟吴爷爷这种大学内部人士,研究一下毕业分配的事。

    主要是,她还没拒绝欧阳老师那个让她留校的提议。

    吴爷爷当然想让她留校,到时候重孙女就可以天天来他这里玩了。

    但他沉吟一阵说:“你参加高考那一年,全国高校都扩招了。去年会从省大调配毕业生去北京工作,是因为人家那边供不应求。但你们这届毕业生是前两年的两倍,人家当地的生源供应充足,干吗还大老远从滨江调人?你要是不想留校,就不要纠结,直接回绝系里,等着服从国家分配就好了。”

    若是一般的学生听说能留校任教,恐怕早就欢天喜地,当场答应了。

    他这个孙媳妇,为了留校的事犹豫不决,显然对当老师不感兴趣,又怕错过机会,被分配到外地去。

    听了吴爷爷的建议,叶满枝又回家跟父母和吴峥嵘认真商量了一次,最终还是回绝了欧阳老师的留校提议。

    然后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学校公布最终的毕业分配结果。

    毕业答辩结束以后,各院系的毕业生便开始陆续接到通知了。

    工业经济系的58级毕业生不多,两个班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人,由于没有被中央部委调剂,他们今年的毕业去向算是最早一批被定下来的。

    留在本省且被分去省级单位和市级单位的毕业生,最先收到了通知。

    叶满枝正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焦灼地等待消息时,被人通知去学生处报到。

    十几个学生挤在学生处的办公室里,由老师依次点名。

    轮到工业经济系时,有个女老师问:“你们系的叶满枝同学来了吗?”

    叶满枝赶紧举手喊到。

    那老师一面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一面笑着说:“叶满枝同学,省工业厅!”

    第117章

    省大58级的毕业生中, 有两人被分配到了省工业厅。

    一个是叶满枝,另一个是经济系的调干生邬杰。

    而工业经济系这边,因着毕业生人数少, 人才供不应求,大多数毕业生都进了工业系统, 有的去了省市机关, 有的去了大型工厂。

    一班的另两名调干生, 边鹊桥被分配到重型机械厂, 陈特冶则去了滨江市工业局。

    单看陈特冶的去向,其实挺好的。

    但凡事就怕有对比。

    重型机械厂是中央直管的单位, 国家大力发展重工业, 大量资源向那边倾斜, 工厂干部的福利待遇, 比省市的机关干部好很多,厂里过年过节发的苹果都比别处的大上一圈。

    而在省厅工作的好处就更不用提了。

    陈特冶酸溜溜地说:“咱小叶厂长马上就是省领导了, 我们市局的顶头上司, 以后还得请你多关照呢!”

    “你快别酸了!”叶满枝剥着花生壳戳穿他, “陈铁, 不是我说你, 刚进大学那年, 你就整天忙着炼钢, 文化课也不好好学。你在学生工作上表现得那么出色, 要是成绩再好点,人家省工业厅肯定点你的名啊!”

    他们班的分配去向全都定下以后, 班里组织了一次茶话会。

    大家的粮票肉票都不够用,一时没能力凑出30人的散伙饭,所以就用最后的班费买些花生瓜子和水果糖, 每人自带茶水,在教室里开个茶话会。

    马上就要毕业了,陈特冶不介意跟同学说几句真心话,“我坐进大学教室那年,距离我中学毕业都快十年了,以前学的知识早就忘光了。这四年能学成这样,我也算知足了。”

    边鹊桥说:“咱俩的情况差不多,但毕业以后就是新的起点。无论是进了省厅的,进了市局的,还是我这样进了工厂的,咱们都一样,争取多为祖国做贡献!”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起点也有高有低啊!”陈特冶又适时展现了他包打听的能力,“人家省厅那边连科员都少见,正科副科遍地走,只要满足了任职年限,副科就能直接升正科。虽然现在大多数省直单位都精简机构,取消科室了,但你只要职级升了上去,到我原来的单位都能当局长了。”

    叶满枝不客气地翻个白眼:“我现在就是副科的职级,而且咱调干生大学期间领工资,还计算工龄,你说我去了你原来的单位,能当个副局不?”

    “现在肯定不行,我就是打个比方。”

    “照你这么说,省厅里的所有干部都有资格去地方直属局里当个局长副局长,那他们咋不去呢?”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给他,“陈铁,你就知足吧!读个大学就从区工业局调到市局了,兴许你很快就能变成陈科长了。等你当上科长的时候,我还在大衙门里打杂呢!”

    陈特冶嘿嘿笑了一声:“借你吉言吧。”

    边鹊桥觉得他太过于钻营,但也没对他说什么,而是起身对全班同学说:“我在咱班当了四年支书,同学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奔赴祖国各地了,我想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

    “欢迎支书给我们讲几句!”叶满枝带头鼓掌。

    边鹊桥笑道:“这四年来,大家的学习和劳动都很刻苦,像我这样文化课成绩一般的,也算是拼尽全力了,自认没有辜负录取通知书上的那句‘接受祖国交给的重要而光荣的学习任务!’”

    “大家即将走上全新的工作岗位,咱班大部分同学没有参加过工作,在这里我想跟大家说,祖国培养了咱们这一届大学生,不但不收学费,还给咱们发了助学金或工资。那大家就要做好为人民服务,为祖国奉献的准备!大家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只要大家能尽心尽力工作,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单位领导总能看见大家的成绩!”

    全班同学一起献上掌声。

    她的发言结束后,叶满枝也以茶代酒,向同学们举杯,接话说:“现在说这番话还有点早,但咱班有几位同学,参加完毕业典礼的当天就要离校,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所以,我也想借着今天的机会跟同学们说几句。”

    赵金花和许红豆啪啪鼓掌,“请咱们叶厂长讲话!”

    “哈哈,今天不是叶副厂长了,凡事有始有终,我想变回最初的叶班长。刚入学时,咱班同学的身份比较复杂,有调干生、有应届生,还有往届生。但毕业的时候,咱们都是省大工业经济系58级一班的同学!这四年来,咱班一共选出了四名班长和四名副班长,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咱班的班长们,无论是谁,只要有机会,就把大家组织起来聚一聚。外地的同学在外地聚,本地的同学在本地聚,时常通报一下自己的现状!”

    “咱班的毕业分配结果,我和支书这里都有存档,有的同学还给我留了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这几天我会尽快做一份联络簿发给每个人。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联络,不要走散了。要是有谁更换了工作单位,就给我和支书写信告知一声,我们可以做大家的中转站。若是工作和生活遇上困难了,有了过不去的坎儿,也可以给我们写信。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班30个同学,总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陈特冶插话说:“叶满枝说得对,同窗情难能可贵,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咱们都时常分享自己的最新情况。我也留在滨江本地工作,同学们也可以给我写信!”

    叶满枝笑道:“对,男同学结婚以后要是怕被媳妇盘问为啥总给女同学写信,可以把最新情况告知陈支书啊!”

    “哈哈哈哈……”

    叶满枝最后说:“58年入学的时候,我跟边鹊桥是最先来学校报到的,咱班大多数同学都是由我俩迎接的,如今要毕业了,我跟边支书决定做事有始有终,到时候也会送每位同学离校,尤其是工作单位在外地,要坐火车离开的同学。你们订了车票以后,跟我说一下出发时间,到时候我借辆马车,送大家去车站!”

    *

    送行马车是叶满枝跟五哥借的。

    她以前学过驾车,但几年没用,动作有些生疏。

    五哥每晚陪她驾着马车出门练习,还特意跑了一趟火车站,计算往返所需的时间。

    “要不我帮你赶车得了,你独自赶车,我还是不太放心。”

    “没事,我同学的出发日期不一样,你还得上班呢,哪有时间一趟趟地折腾!”叶满枝自信道,“我的驾车技术已经很纯熟啦!”

    毕业典礼结束,各自领了毕业证以后,同学们就真的各奔东西了。

    叶满枝、边鹊桥和陈特冶,驾着马车送同学前往火车站和汽车站。

    叶满枝是很感性的人,每次送别都要在站台上红着眼睛哭一通。

    送别同宿舍的梁宁时,五个舍友更是在站台上抱头痛哭。

    她虽然不在宿舍里留宿,但中午会回宿舍午休,与舍友的感情都挺好。

    梁宁被分回了南方老家,一南一北相距千里,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了。

    叶满枝哭得直抽抽。

    陈特冶受不了女同学哭哭啼啼,忍不住出声劝道:“谁说以后没机会见面?等大家都去了北京的大单位工作,到时候随时能见面!”

    几个女生停住动作,一齐回头盯着他瞧。

    “陈支书,你的志向好远大啊!”

    边鹊桥忍无可忍,说了早就想说的话:“陈特冶,你就是个官迷!”

    ……

    将最后一位同学送离学校后,叶满枝顶着两个肿眼泡回家了。

    她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吴峥嵘最初还劝几句,后来发现根本劝不住。

    他媳妇是各种意义上的水龙头成精,情绪上来了就收不住。

    吴峥嵘索性就不劝了,转而利用这件事教训闺女。

    可能是总跟太爷爷太奶奶呆在一起的缘故,这孩子吃饭特别慢。

    老人吃饭细嚼慢咽,她也细嚼慢咽。一小碗饭能吃半个多小时,有时候吃着吃着还摇头晃脑哼起歌来了。

    夫妻俩打算在叶满枝去省工业厅上班以后,把女儿送去幼儿园。

    她这样吃饭磨磨蹭蹭,不但耽误父母上早班,还给幼儿园阿姨添麻烦。

    吴峥嵘觉得这是一种注意力不集中的表现,所以他这几天就借着叶来芽的肿眼泡,让女儿改改吃饭磨蹭的毛病。

    即将三岁的吴玉琢同志已经没那么好骗了。

    “妈妈在外面哭的,不是在家哭的。”

    意思是,惹她妈哭的人不是她,她可乖了,跟她没关系。

    吴峥嵘一直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小不点,尤其之前她不会说话,还是需要大人时刻关心保护的小娃娃。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女儿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吴峥嵘没再用忽悠小孩子的话搪塞她,摸着她的羊角辫说:“虽然不是被你惹哭的,但你要是每次吃饭都快一点,妈妈会变得很高兴。”

    吴玉琢抿着嘴拆九连环,没说什么,但吃晚饭的时候,速度稍稍快了一丢丢,吃完还扭头问:“妈妈,你高兴吗?”

    叶满枝不知父女俩的私下交流,习惯性点头,“高兴啊!”

    “那我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吗?”吴玉琢又问。

    叶满枝诧异地看她一眼,又看向脸色突然晴转多云的军代表同志,再次点头说:“可以。”

    吴峥嵘:“……”

    这孩子不管不行了,居然还学会浑水摸鱼要好处了。

    他让女儿去院子里骑小木马,单独跟叶来芽说:“她眼瞅着就三岁了,可以独自分出去住了吧?”

    “她是七月一号的生日,没到三岁,孩子还那么小干嘛让她单独睡啊?”

    叶满枝不舍得闺女。

    有言两岁就不跟他们一起睡了,她单独有一张小床,就放在距离大床不远的墙角。

    晚上哼唧一声,父母便能听到。

    吴峥嵘皱眉说:“三岁也不算小了,我两三岁的时候已经有记忆了……”

    “那,那我把会客室收拾出来吧,等她上了幼儿园,就让她去小屋单独睡。”

    叶满枝不敢心存侥幸,他俩常年做二休一。闺女亲爹是个早慧的,万一孩子随了爹,那确实得让她单独睡了。

    夫妻俩一边合计着让三岁娃独自居住,一边准备着叶满枝去新单位报到的事宜。

    通知上要求她7月16日到单位报到。

    叶满枝原以为,叶守信会张罗着帮她大肆庆祝一下,毕竟刚刚得知她要去省里上班的时候,老叶喝了一斤老白干,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而且去年周牧被分配去滨江二机厂工作的时候,周副厂长也给儿子庆祝了一番。

    但老叶这次却完全没有要给她庆祝的意思。

    不但不庆祝,还私下叮嘱她,别人没问就不要主动显摆。

    她现在要去省里的单位上班了,万一有人求她办事,她办不办?

    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在省里的大衙门都说不上话,以后的工作就要靠她自己了。

    巴拉巴拉叮嘱她半个钟头,中心思想就是让她在单位谨言慎行,低调做人,别以为进了大单位就能翘尾巴了。

    叶满枝就这样带着一肚子叮嘱,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衫皮鞋,在1962年7月16日这天,正式去新单位报到了。

    事实上,她对省工业厅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听说大三的师兄黄志强被工业厅调档的时候,她就暗戳戳觊觎工业厅的工作了。

    这几年没少从工业厅的门前经过。

    叶满枝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又从包里翻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发型。

    确认自己仪容仪表非常得体后,她向门卫出示了自己的报到证,尽量从容地走进那栋灰色的三层建筑。

    人事处在一楼,她打听着找过去的时候,同校经济系的邬杰正站在办公室里与一个年轻女同志闲聊。

    见叶满枝过来了,他笑着与叶满枝打了招呼,还帮她介绍了那位女同志——人事处的刘同志。

    听他称呼人家刘同志,叶满枝基本就能确定了,邬杰跟这位也是刚认识的,刚刚聊得那么热络,八成只是习惯性拉关系。

    邬杰是省大的风云人物,调干生,长得精神,还是校学生会副主席。

    叶满枝之前与他接触过几次,觉得他跟陈特冶是同一个类型的人,都比较能钻营、爱打听,但他在面相上占优势,为人又八面玲珑,很会说话,并不让人反感。

    对方能跟人事处的同志热络起来,叶满枝一点也不意外。

    她将自己的报到材料拿出来,先进人事处办了入职手续。

    而后跟邬杰站到一起,等待被分配去相关的处室。

    据那位刘同志介绍,省工业厅今年只招了五名新同志。

    省大两人,财经学院一人,冶金学院一人,轻工纺织学院一人。

    闻言,叶满枝和邬杰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省大和财经学院都是本科高校,冶金学院是大专,而轻工纺织学院好像是中专吧?

    没想到中专生也能被分配到省工业厅来。

    中专的学历不算低,甚至比高中学历还强上一些,但是在工业厅只招五人的情况下,对方还能挤进来,说明人家可能不简单。

    五个人很快就办完了报到手续,人事处的孙处长向几人通报了各自被分配的处室。

    邬杰被分去了计划处,财经学院的雷保财去了财务处,冶金学院的史文生去了重工业处综合一科。

    叶满枝还没来得及惊讶重工业处居然有科室,又听孙处长点了她的名字,让她去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

    最后一位,轻工纺织学院的沈礼娜,被分去了办公室。

    几个新人都平静地接受组织分配,除了沈礼娜。

    听到分配结果的沈礼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孙处长准备为新人做入职培训的时候,突然开口问:“孙处长,我的去处是不是弄错了?”

    孙处长看了眼手上的表格,语气寻常道:“没弄错,组织上就是这么分配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沈礼娜往叶满枝身上扫了一眼,踌躇半晌才摇头说:“没有。”

    叶满枝被那一眼瞅得莫名其妙,不过想想对方是从轻工纺织学院毕业的,可能以为会按照对口专业,被分到化轻工业处吧?

    可是,毕业分配这种事,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正正好专业对口?

    工业经济系还有被分去供销社的呢!

    叶满枝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做过入职培训以后,就被孙处长送去了二楼的化轻工业处。

    “夏处长,我把你们化轻处的叶满枝同志送来了!”

    夏竹筠先后与两人握了手,“早就盼着你来给我送人了,我们处里人手紧缺,我恨不得你天天给我输送人才!”

    “哈哈,今年就这一回,再想要人才,得等到明年开春了。”

    夏竹筠笑道:“要是没有大学生,从下面借调几个也行啊!”

    “哈哈,回头我跟领导提一提这件事。”孙处长怕她又管自己要人,找借口还要送其他同志去报到,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夏竹筠在办公室里喊:“老孙,再聊一会儿呗。”

    孙处长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对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夏竹筠才看向叶满枝,问:“刚来上班,家里都安顿好了吧?现在有住处吗?需不需要单位提供宿舍?”

    叶满枝笑着说:“处长,我家就是滨江本地的,目前住着我爱人单位分的房子,暂时不用麻烦咱们厅里了。”

    夏处长微微颔首,将她引荐给两个副处长以后,向另外一个办公室里喊了声“赵桂林”。

    办公室里很快就跑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笑嘻嘻地问:“领导,有什么好事找我?”

    “嗯,这次真是好事,给你们综合三科输送人才了!”夏竹筠介绍道,“这是叶满枝同志,从省大工业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以前当过街道副主任,还在省大工业经济系的机械厂里当过两年副厂长,人虽然年轻,但工作经历很丰富。我把人才给你们综合三科了,你今年可得干出成绩来!”

    而后又向叶满枝介绍,“这是你们综合三科的科长,赵桂林。”

    见她竟然对自己的履历如此清楚,叶满枝心知对方也许在人事处分配之前,就已经了解过她的情况了。

    人事处的孙处长带她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叶满枝压下心中诧异,与科长赵桂林问了好。

    赵科长个子不高,脸型圆润,眼睛细长,笑着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缝。

    这位以后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赵科长眯着眼睛笑道:“好好好,我早就盼着给综合三科增添人手了!”

    “嗯,这回终于分来一个跟你一样的大学生,你可得把综合三科的工作彻底抓起来!”

    赵桂林眯着眼睛跟领导表了一番决心,便将人带回了综合三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四十多岁的巡视员何平,三十多岁的副科级干部王勤,还有一个28岁的女干部彭佳音。

    除此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赵桂林给几人做了简单介绍,就将叶满枝交给唯一的女同志彭佳音,让她带着叶满枝去领饭票和办公用品。

    自打进了工业厅的办公楼,叶满枝已经被人转了好几手。

    先是去人事处,又被孙处长转给夏处长,被处长转给科长,这会儿又被科长转给彭佳音。

    她默默在心里记着这些人的名字和职务,生怕自己记错了。

    好在彭佳音是个热情又健谈的女同志,之前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女的,据说那几个男的都跟她聊不到一起。

    这次有了叶满枝,科室里总算有了能作伴的女同志。

    最初的这几天,都是她带着叶满枝一起去食堂吃饭的。

    让初来乍到的小叶同志,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

    这天,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叶满枝碰上了比她高一届的同系师姐苏芮。

    “怎么样啊?来新单位还适应吗?”

    “挺好的,科室里的同事都很好相处。”

    苏芮笑道:“刚开始都挺好相处的,慢慢处一处,就知道深浅了。对了,我听说你刚来单位报到就把人得罪了?”

    叶满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想着邬杰跟她是一个处室的,不由笑道:“是不是邬杰跟你说的啊?他这人嘴咋那么快呢?”

    苏芮的机关经验比她丰富多了,提醒:“你别不当回事!还是小心点吧!”

    叶满枝不以为意道:“办公室不比下面的处室强啊?要是表现好就能给厅长副厅长当秘书了,直接上达天听,那不比在下面苦熬强吗?”

    综合三科的科长那么年轻,化轻工业处的处长也挺年轻的。

    叶满枝觉得自己几年内都没什么升职的希望。

    “你想什么呢?那个沈礼娜是女同志,一般只有女厅长才会找她当秘书。但郭副厅长已经有秘书了,她在办公室只能打打杂。人家能当面问出是不是弄错了,八成是早就联系好你们综合三科的这个空缺了!”

    叶满枝闻言一愣,“不能吧?”

    “怎么不能?咱们厅里只有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有科室,其他的科室全被撤销了。我们这样的小干部若想走上领导岗位,得等熬到副处级才行。但你们这两个处室,到了正科就有机会当科长了。”苏芮低声说,“而且你们处长是女同志,还有一个副处长身体不太好快退休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空出一个位置。赵桂林是解放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特别能干,上面要是真的空出了位置,他八成能往上挪。你小心别被人盯上吧……”

    叶满枝:“……”

    天呐,她以为自己还要苦熬好几年才有出头的机会呢。

    如果真如师姐所说,被人盯上就盯上吧,她得好好干啊!

    第118章

    来新单位上班的这几天, 叶满枝一直自我感觉很良好。

    家人朋友问她新单位如何的时候,她也一律回答好好好。

    她是真心觉得挺好的。

    省工业厅虽然是大衙门,但工作比街道办轻松多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用加班。

    她刚去街道上班那会儿, 几乎天天加班,连周末都得去居民家里走访。

    而化轻工业处这边, 夏处长要求大家尽量在上班时间完成工作, 下班后人走灯灭, 节约用电。

    而且新单位的食堂比656厂和省大的都好吃。

    656厂食堂的窝头拉嗓子, 但工业厅的干部职工少,大师傅做饭也相对精细, 会把玉米面多磨两遍, 同样都是吃窝头, 口感却完全不一样。

    所以, 在师姐提醒她之前,叶满枝一直处于一种穷人乍富, 暗自窃喜的状态。

    她刚开始只以为, 沈礼娜只是惊讶于没能分到专业对口的处室。

    完全没想过, 人家可能早在报到之前就相中综合三科的空缺了。

    叶满枝感谢了师姐的提醒。

    可她对接下来的事,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工作是组织上分配的, 又不是她主动争取的, 沈礼娜要是因此记恨她, 那就是不讲理了。

    再说, 人家沈礼娜又没对她做什么,她要是因为一个猜测就战战兢兢, 草木皆兵,那不是庸人自扰嘛!

    所以,回办公室灌了两口茶水以后, 叶满枝就不去想自己被动占位的事了。

    相比于沈礼娜,她其实更关心师姐所透露的,关于化轻工业处内部的情况。

    化轻工业处的四个科室,综合一科负责化工,综合二科负责纺织,综合四科负责烟酒,叶满枝所在的综合三科,负责除纺织、烟酒外的其余轻工行业。

    赵桂林虽然年轻又有学历,但其他科长的履历也不差。

    综合一科的吕科长也是大学生。

    赵桂林若想突出重围,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正式任命下来之前,变数太多了,大热倒灶的例子她不是没见过,刘金宝不就是一个嘛。

    更何况综合三科里还有“巡视员”何平呢。

    在省里精简人员之前,何平曾是副科长。

    精简人员之后,工业厅的其他科室都取消了,只有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这两个业务多的核心处室保留了科室,但每个科室只设一个科长,原来的副科长全被任命为“巡视员”,定期深入基层,了解工作中的问题和干部思想情况。

    如果赵桂林进步了,那最有可能接替科长位置的,怎么看都是何平呀!

    叶满枝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材料,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

    想到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她现在只是一个小虾米,踏实工作吧,别胡思乱想。

    支书边鹊桥有句话说得对,只要尽心尽力完成工作,领导总能看得见。

    叶满枝摒除杂念,重新将心思放到了正经工作上。

    在她没来之前,赵桂林手下只有三个人,还没她在街道办时的人手充足呢。

    所以每个人分管的工作都非常多。

    她目前的工作分工,是从另外三人手头上分来的。

    暂时先负责食品工业,处理下级单位的意见反馈和人民来信,以及科长交办的其他工作。

    叶满枝觉得这个“科长交办的其他工作”就比较灵性,她默默观察了几天,赵桂林已经给彭佳音交办过好几次其他工作了。

    “小叶,这个月的人民来信应该已经到了,你去办公室问问有没有咱们综合三科的。”彭佳音伸手在她的办公桌上敲了敲,“需要我带你去一次吗?”

    “哈哈,你要是想出门放风,就跟我一起去吧。”叶满枝问,“找哪位同志取信啊?”

    “我今天忙得很,哪有时间放风!办公室的李坚负责分发人民来信,你找他要!”

    叶满枝记下名字便去了三楼的办公室。

    人民来信有的是直接寄到工业厅的,有些是寄给省人委,再由办公厅转交工业厅处理的。

    综合三科处理人民来信的工作,原本由最年轻的彭佳音负责,如今叶满枝这个更小的喽啰来了,这项工作自然就转到了她手里。

    叶满枝询问李坚是否有人民来信时,李坚点点头,但伸手指向了隔壁的办公位,“以后人民来信由小沈负责,下次直接找她就行。”

    叶满枝笑着答应,看向同为小喽啰的沈礼娜,“我们化轻工业处的信件整理好了吗?”

    “还得再等等,”沈礼娜冲她抱歉地笑笑,“我刚接手这项工作,有些信件的字迹比较潦草,有的又分不清是你们轻工的还是重工的……”

    李坚帮腔道:“刚开始做文字工作是这样的,小叶,那边有椅子,要不你坐着等会儿?”

    “没事,刚接手新工作确实需要时间适应,让礼娜慢慢弄吧,我先回办公室干活儿,稍晚点再过来,”叶满枝又笑问,“是只有我们综合三科的来信没分出来,还是所有处室的都没分出来呐?”

    “都没分呢。”

    叶满枝点点头,自来熟地与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等来了重工业处的同志取信。

    沈礼娜用余光瞄一眼还杵在一旁的叶满枝,硬着头皮说:“信件还没分好呢,你下午再来吧。”

    “那恐怕不行,我一会儿还得跟科长去下面的工厂调研,后天才能回来。”来人是机关老油子,笑着问,“你是新来的小沈吧?分完信件以后,能给我送去重工业处综合二科吗?”

    沈礼娜爽快地答应了,“你放心去调研吧,我这边分拣完就帮你送到办公室去。”

    叶满枝没提让她也帮自己送信的事。

    她估算着时间,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又往办公室跑了一趟。

    信件再多,这会儿也该弄完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那沈礼娜总不至于连几封信都分不好吧?

    结果她跑去办公室一问,人家还真的没分好。

    下午厅领导给中层干部开会,她被喊去布置会议室了。

    叶满枝一想,人家理由挺充分的,便什么也没说。

    返回综合三科以后,她先问赵桂林,“科长,处理人民来信,有没有期限啊?比如限期多长时间给出处理意见。”

    “收到信以后,尽量在半个月内给出答复,办公厅那边每月会通报各单位解决问题的比例,工业厅内部也会在各处室之间展开评比。”

    “哦,那这个月恐怕得多等几天了,办公室那边分发人民来信的同志,也是新来的,对工作还不太熟悉。我中午去了一趟,她还没弄完,刚才又去一趟,人家有别的事耽误了。新来的同志好像挺忙的,咱别催人家了……”

    “你记着有这个事就行。”

    赵桂林觉得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挥挥手便让她忙去了。

    叶满枝刚上手新工作,从来没跟食品工业打过交道,这几天都在看有关食品工业的资料。

    人民来信的事,就那样被她放到了一边。

    接连两天都没去办公室取信。

    然后,第四天临近午休时,沈礼娜带着几封信来了综合三科,当众递给了叶满枝。

    她正想说说叶满枝怎么不去办公室取信,别的处室都已经取走了,却被叶满枝抢先道:“办公室的这项举措太好了!那天听说你要给重工业处送信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个例,本来想让你也帮我们化轻工业处送信的,但我担心给办公室添麻烦,就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办公室的同志居然还真的挨家挨户送信了!”

    叶满枝拉了把椅子,热情地请她入座。

    而后对听到动静看向这边的赵桂林说:“科长,这是办公室新来的同志沈礼娜,新人新气象,人家把人民来信主动给咱们送过来了!”

    赵桂林早就觉得办公室的工作不合理,让其他处室的同志一趟趟地往办公室跑,十分浪费时间精力,不如办公室处理完以后,主动分发到各处室方便。

    这会儿他便缓了神色说:“办公室的这次改革挺好,能给我们业务部门节省很多时间,少了空跑的次数,也能更好地提高工作效率。”

    沈礼娜:“……”

    她没改革啊。

    叶满枝只在第一天去了办公室一次,之后接连两天都不见踪影。

    她以为对方忘了,这才主动上门,当着她领导的面,把信件交给她,再问问她是不是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单位内部要进行评比的,叶满枝一连耽搁好几天,很可能会影响部门的评比结果。

    赵桂林的视线在一脸乐呵的叶满枝,以及神色僵硬的沈礼娜身上打个转。

    又眯起眼睛笑道:“小沈,你们办公室这项举措真不错,主动为我们业务部门减轻了负担,回头我得跟谢主任表扬你一下!年轻人做工作就是要这样朝气蓬勃、积极肯干!”

    沈礼娜支吾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呢!做得好就是要反馈给你们领导嘛,”叶满枝掏出茶叶罐给她泡了杯茶,“礼娜,你尝尝我这绿茶咋样?要是喝得好,以后你每个月来送信的时候,我都给你泡一杯!哎,我跟你说,这个茶是我大学同学从南方带来的,据说是什么明前茶,还是什么的。我不懂,反正挺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绿茶的好处。

    然后自说自话地给人家安排了每个月帮她送信的工作。

    沈礼娜这会儿被架到了高处,若说办公室没有这项送信业务,她一时还有点张不开嘴。

    可是,她只给两个科室送了信,要是真的被赵科长表扬到谢主任面前去,对其他处室怎么解释呀?

    沈礼娜抿了两口茶,就说还要回去工作,匆匆返回了办公室。

    独自琢磨了一下午后,还是主动找到了谢主任跟前,提议从下个月开始,由办公室将人民来信分发给各处室,节省大家的时间,提高工作效率。

    分发来信的工作由她负责,给人跑腿送信,自然也由她负责。

    谢主任对这种小事无所谓,只要她本人不嫌麻烦就行。

    乐呵呵地同意了她的提议,还顺口鼓励了年轻同志两句。

    *

    叶满枝没管沈礼娜要如何给自己找补,等人离开后,就将几封信件拆开查看了一遍。

    一共五封信,全是投诉产品质量差的。

    比如火柴根数不均,刷砂不牢,火柴头太小容易折断。

    还有投诉滨江好几家面粉厂的标准粉不达标,麦子粗,麸性大,做不了油条和切面。

    另外还有投诉汽水浑浊,有沉淀的。

    反正单独拎出来吧,都不算什么大事,像叶满枝这样的人,若是遇上了这种情况,顶多念叨一句倒霉,不会做出往省里写信投诉的事。

    但既然有人发现了问题,还不嫌麻烦,愿意给工业厅写信。

    那她同样作为消费者,也想帮大家把这些事解决好。

    她先拿着这些信件,请教了彭佳音。

    “以前接到过类似的投诉吗?咱们科里都是咋处理的?”

    “每个月都有,就火柴盒那个事,好像已经投诉过好几次了吧,光是我看到的,就有两次,”彭佳音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这字迹都一模一样,肯定还是那位老同志!”

    “那前几次都没处理呀?”

    否则人家为啥一直写信?

    “肯定处理了呀!几个专区的工业局特意派人去火柴厂检查了,还要求在仓库加几个检验员。”彭佳音小声说,“即便真的改进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厂里已经生产的火柴还得继续卖。而且那些工厂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每次听到上级检查和评比的风声,就把质量最好的一批货拿出来,等咱上门抽检的时候,全是合格品。”

    “那这封人民来信怎么回啊?”叶满枝问。

    “之前的处理意见都有存档,”彭佳音拿出一个笔记本给她,“你可以参考这里面的回复。”

    叶满枝接过来翻了翻。

    轻工业品大多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且消耗量大,从之前的投诉次数来看,市面上某些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次品率极高。

    叶满枝感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不管用,工业厅要是没有大动作,以后每月都得处理大量人民来信。

    她将几封信件暂时按下,打算换换思路,再想想其他解决办法。

    若是到了最后期限仍然没有妥善办法,就只能按照彭佳音所说,将问题交给专区和市工业局解决了。

    五点钟下班,叶满枝按时走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军工大院,接她家小漂亮放学。

    吴玉琢小朋友已经正式上幼儿园了。

    叶满枝原本打算把她送去机关幼儿园,但吴峥嵘觉得机关幼儿园太远了,接送的任务都要压在她一个人肩上。

    反正孩子在幼儿园就是玩,学知识的话有父母和太爷爷教,在家门口上幼儿园更方便,还可以跟出租车和起球一起上学。

    叶满枝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让四哥顺带着接送她家小漂亮。

    然而,她家娃比较有个性,亲爹妈要是不去幼儿园接她放学,她就要回家噘嘴了。

    吴峥嵘前天去北京出差,接娃放学这个艰巨的任务,转移到了叶满枝身上。

    她按时赶到子弟幼儿园,在小班的门口等待阿姨将孩子带出来。

    结果今天一带就带出来俩娃。

    叶满枝在侄子的大脑门上弹了一下,“起球,你不在自己班里呆着,跑来小班干什么?”

    出租车和起球已经上了一年幼儿园,今年升上中班了。

    起球口齿伶俐地说:“我以后就在小班玩,陪妹妹。”

    叶满枝好笑道:“你咋刚上幼儿园就留级啊?”

    明明已经升了中班,非得退回小班来。

    吴玉琢聪明归聪明,但还不懂委婉表达,当着起球的面就戳穿他。

    “车车哥哥的饼干不给他吃,他不跟车车哥哥一个班了。”

    叶满枝笑问:“那你给他吃了?”

    出租车那孩子之所以能胖成那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比较护食。

    黄大仙给他带的零食,他能一个人全造了。

    同样经常吃小灶的小漂亮就没有肥胖的烦恼,这孩子饭量少,也比较爱分享。

    太爷爷给她买的糕点,一大半都被亲妈忽悠进了肚子里。

    “我给球球哥哥吃,”吴玉琢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这样球球哥哥就能跟我作伴啦!”

    “……”

    叶满枝没把孩子的童言稚语放在心上。

    可她接连三天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都发现起球在小班的教室里玩耍。

    第四天更是一大清早就直接进了小班的教室。

    叶满枝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一直在寻思,实在不行就让她家吴玉琢上中班吧。

    若是不把她弄到中班去,她可能真的有实力让她球球哥上两遍小班!

    叶满枝琢磨着几个孩子的事,刚进办公室就听到赵桂林问:“轻工业基本建设材料未按计划拨付的那个报告,是谁写的?”

    何平说:“原来是我负责的,小叶来了以后,我把报告转给小叶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已经将写好的报告转交给了叶满枝。

    事实上叶满枝只拿到了一些单位来信,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报告。

    那报告是她自己写的,目前刚开了一个头。

    对上科长的视线,叶满枝笑着说:“下级单位的意见反馈都在我这里汇总,建设材料未拨付的报告,确实在我这里,不过,我目前刚写了一个开头。”

    “只写个开头可不行,”赵桂林皱眉说,“现在下面的意见很大,该拨付的材料没拨付,陶瓷厂和酒精厂的施工进度被严重耽搁,咱们得尽快拿出报告,跟基建委协调。”

    “之前的数据都太含糊了,有的说钢材只拨付了一半,木材和水泥只拨付了三分之一,但是一半是多少?三分之一又是多少?按计划原本应该拨付多少吨?各市和专区分别差了多少?这些都没有具体数字,我觉得没有数据支撑的报告不太严谨,所以这几天一直在跟几个专区工业局联系,让他们提供真实数据。”

    “数据拿到了吗?”赵桂林问。

    “拿到了。”

    “那你先把写了一半的报告给我,秦处长要去省基建委讨公道!”

    叶满枝:“……”

    所谓的讨公道,就是上门吵架吧?

    省基本建设委员会在下达季度建设计划的同时,还得给各单位拨付建筑材料。

    现在两个季度已经过去了,材料却不见了一大半。

    工业厅作为主管单位,确实要派人去讨个说法。

    叶满枝不敢耽误领导吵架,麻利地把记录了完整数据的一张纸找出来,交给了赵科长。

    赵桂林拿着报告走了,叶满枝隐隐听到他在隔壁处长办公室高谈阔论的声音。

    偶尔还有秦副处长的大骂声传出来。

    半小时后,赵桂林重新返回综合三科,在办公室里环视一圈,问:“你们谁有空?一会儿跟秦处长一起去趟省基建委。”

    话落,空气好似被冻住一般,一时竟无人应答。

    秦副处长就是那位身体不太好,再有两三年就可以退休的副处长。

    这位处长脾气特别火爆,情绪上来了很爱口吐芬芳,他骂了人以后,经常把自己弄进医院,完美印证了气大伤肝这句话。

    工业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可能等不到退休年龄,就可以办病退了。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陪他出门吵架。

    万一他竖着进去吵架,横着进了医院,他们付不起这个责任啊。

    在办公室寂静无声的时候,向来愿意为领导分忧的叶满枝毅然举起了手。

    “科长,我陪秦处长去吧?我以前在街道做过调解工作,什么奇葩都见过,要是道理讲不通,我吵架也挺厉害的!”

    所有人:“……”

    头一次见到这么清新脱俗的自荐方式。

    赵桂林却眯着眼睛呵呵笑:“好好好,咱们就需要小叶这样能在关键时刻勇于冲锋陷阵的同志!”

    但他觉得让一个年轻女同志出面还是不太保险,万一真把秦处长吵晕了,她一人忙不过来。

    于是又点了比较年轻的王勤:“王儿,你也陪咱秦处长去一趟!”

    王勤只能无奈点点头,跟着斗志昂扬地一老一少出门了。

    叶满枝对老处长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

    在路上就说了,自己很擅长讲道理和吵架,他们可以在路上先拟定一个吵架方案。

    到了地方以后,不需要老处长开口,由她这个年轻人先打头阵,她吵不过的时候,再由处长出面。

    秦处长满意地颔首,他觉得上门讲理,就需要小叶同志这种气势。

    如此这般地跟她介绍了一下作战安排。

    王勤跟在身后并没插话。

    化轻工业处的干部们在大面上对秦副处长都很尊重,但谁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到站了,没什么必要上杆子巴结他。

    基建工作不是王勤负责的,这次上门讨说法,跟他完全搭不上边。

    王勤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灭火器,在秦处长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出言宽慰几句,给他降降火,其他的事他就不打算插手了。

    三人一起来到省基建委,被人请进会议室以后,叶满枝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包茶叶,提起暖水瓶给秦处长泡了杯茶。

    并且再次强调:“秦处长,气大伤身,您一会儿先别出马啊!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先让我发挥一下!”

    秦处长被她逗得一乐,笑呵呵地抿了口茶说:“行,让你先谈。”

    王勤见状不由侧目,觉得这新来的小叶太能献殷勤,太能给领导拍马屁了。

    但是她给一个快到站的领导拍马屁有啥用啊?

    叶满枝没理会旁边的眼神。

    其他人根本就不懂她!

    整个化轻工业处,甚至是整个工业厅,她绝对是最期盼秦副处长身体健康的人!

    一方面,她比较尊老,另一方面嘛,秦处长要是没到年龄就早早病退了,那综合三科科长的位置,她五六年之内都不要奢望了。

    第119章

    这并不是秦处长第一次去省基建委讨说法。

    前年和去年, 他都因为基建材料的问题找过省基建委的领导。

    第一次来吵架时,他身体情况还不错,高音大嗓, 声如洪钟,与接待他的那个副处长针锋相对, 最后给化轻工业处要回了44吨钢材和200吨水泥。

    第二年再次出现基建材料短缺的情况时, 他想故技重施, 再次来省基建委讨债, 但人家基建委不可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针对秦处长的火爆脾气,人家换了一位性格温吞的同志负责接待。

    跟他说什么, 他都点头, 但是问他咋处理的时候, 人家一律回答要请示领导。

    秦处长在他这里没讨到什么好处, 还把自己气得够呛。

    所以,在会客室里再次见到去年接待过他的刘副处长时, 老秦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

    刘副处长还是那副乐呵随和的样子, 握着他的手说:“老秦, 咱们又见面了!”

    “基建委要是能把物资拨付到位, 哪用得着我一趟趟地上门麻烦你们!”老秦一改从前的急脾气, 拍了拍对方的手说, “我这两年的身体不中用了, 大夫让我多休养, 不能动气,明年要是再有这样的事, 兴许就得换人来找你商量了。”

    “嗐,这话是怎么说的……”

    刘副处长微怔,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打起了苦情牌。

    去年那个气急了就怦怦拍桌子的秦副处长去哪了?

    “人不服老不行呀!不敢折腾喽, ”老秦介绍了身边的两位年轻同志,“这是我们工业厅的王勤和叶满枝,关于轻工业基建资料的问题,他俩都挺清楚的,一会儿让小叶跟你说说今年的严峻情况……”

    叶满枝笑着与刘副处长问了好,一边将准备好的数据交给他,一边开口报数。

    “刘处,咱们基建委为轻工单位下达的季度计划是,钢材115吨、木材768立方公尺、水泥320吨,但是根据各地区反映的情况来看,钢材只收到62吨,木材362立方公尺,水泥170吨。下半年的计划都已经做出来了,但上半年的材料还没凑齐呢,这严重影响咱们省里的基本建设计划呀!”

    刘副处长看着那张表格,问:“只收到了这么点吗?不可能吧,我记得今年第二季度至少给工业厅拨付了150吨钢材,剩下的几十吨,在这个月也能到位,怎么可能只有62吨?”

    “基建委确实给工业厅拨了150吨,但是给了重工单位90吨,给我们轻工单位62吨,而且按计划,重工单位第二季度只有120吨的计划用量。咱省基建委咋还厚此薄彼呢?给重工就是75%拨付,给我们轻工就是50%拨付!轻工也得发展,也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哪样能跟轻工脱得开关系?省基建委好歹是省里的单位,咋还看人下菜碟呢?”

    刘副处长“嘿”了一声,摸摸锃亮的脑门说:“党的干部可不兴这样讲话,按计划拨付嘛,总要分个轻重缓急,那重工的发展急需钢材……”

    叶满枝安静听他讲了一番大道理,笑着说:“如果省基建委认为基础建设要分轻重缓急,所有资源都应该向重工业倾斜,那我们轻工单位可以发扬风格,把所有基建材料全部让给重工单位。但是,前提是省基建委不要再给我们做建设计划了。”

    “没了建设计划,我们就不用眼巴巴地等着材料到位。到时候轻工发展不起来,我们也能有个向省领导解释的说辞。如今这样,100%做计划,50%拨付,原本应该三个月建好的工厂,大半年都无法交付,您让我们咋跟上级领导交代?咋跟老百姓交代?”

    秦副处长原本答应让叶满枝发挥,可是听到这里,心里那股火仍是被拱了起来。

    他将茶缸往桌上一拍,“就是嘛,要是觉得我们轻工不重要,那我们提交建设报告的时候,你们干脆就不要审批通过了,也干脆不要给我们做任何计划!这样拉一半留一半,也太恶心了!”

    在场的另外三人:“……”

    基建委的行为恶不恶心暂且不说,您这形容手法着实有点恶心。

    王勤劝秦处不要动怒,注意身体。

    叶满枝也提起暖瓶给他的茶缸里加了点水,瞅瞅对面刘副处长的茶杯也见了底,便往他的杯子里也添了些水。

    “您先消消气吧,今天来基建委是解决问题的,咱们跟刘处好好商量,不要起争执!”

    “对对对,咱们有话好说,”刘副处长老好人似的说,“拨付建材这件事嘛,比较复杂,中江专区那边要新建钢厂的分厂,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省人委亲自下的指示,那我们肯定得优先供应钢厂嘛。”

    叶满枝颔首说:“这事我之前也听中江专区工业局的同志说过,他们那边确实急需钢材开工,这种情况我们都能理解,但他们的分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这个季度可以把倾斜给重工单位的建材,优先倾斜给我们轻工单位了吧?”

    “这个恐怕不行,省里要求专料专用,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有倾斜一说。”

    叶满枝与老秦对视一眼,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另一张纸,递给刘副处长。

    “这是地方上的同志向工业厅反映的相关情况。省基建委拨付给中江专区的轻工基建钢材,被他们拨给齿轮厂,充当生产原料了。”

    “德化专区也把120立方公尺的木材,抵扣成火柴厂上半年的生产用料了。”

    “滨江市还把一部分基建钢材用到了技术组织措施上,美其名曰革新生产技术,但技术组织措施的费用,原本应该在生产用料中解决。”

    “另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不知道为啥,基建材料拨付到地方上以后,人家物资管理部门就是拒绝向下拨付。”

    叶满枝笑了笑说:“刘处,咱省基建委的专料专用原则,执行情况不理想啊?”

    按照常理,基建材料被谁挪用了,他们就应该找谁算账去。

    但轻工的大部分资源都被重工和地方物资管理部门挪用了。

    化轻工业处要想找人算账,就得跟重工业处扯皮,最终很可能闹到厅领导那边去。

    然后被领导和稀泥。

    轻工本就是吃亏的一方,若是领导和稀泥,不替轻工说话,那就等同于轻工输了。

    与其在本单位打罗圈仗,还不如到外单位来讨个说法。

    刘副处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吃惊表情:“地方上居然有人挪用基建材料吗?”

    他对这种情况其实心中有数。

    挪用风屡禁不止。

    地方上挪了材料以后,相关领导装傻充愣,即使被他们告到省人委去也无济于事。

    人家只说材料已经用完了,无力偿还,省领导也只能口头批评几句,毕竟不是揣进了个人腰包,大家都是为了生产建设。

    基建材料被地方上挪用,也一直是让省基建委头疼的问题。

    叶满枝观察着他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被重工业挪去搞基建,或是被地方领导拿去搞城市建设,这笔基建材料,好歹是肉烂在了锅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基建材料用不到基建上,而是被挪去搞生产了!”

    本该是基建工作的成绩,就这样拱手让人,她不信基建委的领导真的那么大度!

    叶满枝一脸真诚地说:“咱省基建委和我们省工业厅,在这方面都是苦主,咱们都是吃了亏的……”

    “……”

    王勤无语地想,这个小叶还挺入戏的。

    工业厅算是什么苦主啊?

    建材无论是用于基础建设,还是用于生产,都是发展工业。

    对工业厅来说,才是真的把肉烂在了锅里,所以工业厅的领导即使知道了情况,也没几个真心着急的。

    要不是最近好几个轻工单位的建设工程停工,三天两头来化轻工业处反应情况,秦副处长也不会亲自往省基建委跑一趟。

    叶满枝没管其他人的想法,继续道:“挪用建材的风气必须杀一杀了,否则大家以后都有样学样,还谈何全省一盘棋?上个季度的钢材不是还有几十吨没有拨付吗,刘处长,您干脆就全都拨给我们轻工单位!咱这次就搞个试点,彻底的专料专用!哪个项目的材料,就直接拨给哪个项目,避免让其他部门经手……”

    “物资到了地方上,怎么可能没有其他部门经手?”刘副处长摇头。

    “怎么不能?”叶满枝说,“我们秦处就在这呢,我的许诺不管用,秦处说话总是管用的吧?只要省基建委愿意把上个季度还没拨付的基建材料全部拨给轻工单位,我们保证不让一吨钢被挪作他用。只要有一吨钢没用在基建上,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来基建委讨说法了。”

    甭管刘副处长有什么想法,反正老秦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他觉得新来的小叶同志,讲话比较严谨。

    没说什么“以后化轻工业处就不来基建委了”,而是用“我们”代替了“化轻工业处”。

    这就给他们留了余地,万一以后又需要吵架,可以换其他同志出面。

    老秦拉着脸说:“老刘,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请示领导,跟领导商量,对吧?”

    “哈哈,这么大的事,我确实做不了主呀,需要跟领导商量商量!”

    “那你就去商量吧!刚才小叶说的,就是我们工业厅的意思,这是能让双方获益的主意,你们只要把建材拨付了,我们轻工系统内部自有办法,将材料送到各单位手里。”老秦晃了晃手里的纸张,“我已经写好给省人委的报告了,基建委拖欠基建材料是常态,严重拖慢了工程进度,要是再没有解决办法,我就得把报告交给上级领导了。我看你们那什么专料专用就是假把式,实际执行起来屁用没有!”

    叶满枝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位快要退休的老处长,可真敢讲话啊,但凡在事业上还有点追求,哪会这样哐哐放炮。

    *

    刘副处长还得跟领导汇报商讨。

    从基建委离开以后,秦副处长称赞了叶满枝的表现,表扬她基本按照之前商议的计划执行了。

    但讲道理的时候还有点放不开,需要多锻炼。

    叶满枝笑着答应,让他以后需要带人吵架的时候,尽管喊上她。

    这会儿已是下班时间,与两人在汽车站道别,她便直接坐车回了军工大院。

    吴玉琢在小班门口见到妈妈时,失落地问:“爸爸怎么还不来?”

    “爸爸去外地出差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叶满枝也不知道具体日期,吴峥嵘这次出差比较特殊,出门前没交代具体归期,只说会尽快回来。

    她像前几次一样,含糊地说:“快了快了。”

    吴玉琢小朋友在胸前背着一个硕大的军用水壶,闻言就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三岁小孩的记忆浅,若是其他孩子,在分离半个多月的情况下,可能已经把亲爹忘到脑后了。

    但他们家的墙上和桌上到处都摆放着相片,抬眼就能瞧见亲爹的样子,基本没有遗忘的可能。

    叶满枝摸着闺女的小辫儿逗她,“你想爸爸干嘛啊?他回来以后,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还得回你屋里自己睡去。你不是最爱跟我一起睡嘛!”

    “咱们仨也可以一起睡,我还能骑脖脖。”

    叶满枝心说,你爹才不想跟你一起睡呢,把你挪出大屋,就是你亲爹的主意!

    不过,吴玉琢小朋友似乎真的很想她爹,当晚睡觉之前还哭了一通鼻子。

    叶满枝着实没想到军代表同志的魅力居然如此之大!

    平时也没见这父女俩有多亲热啊,吴峥嵘时常在严父和慈父之间自如切换,经常教训小漂亮!

    若是被他知道女儿因为想他而哭了鼻子,他的孔雀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吧?

    她一边酸溜溜地想,不能让吴峥嵘知晓,一边拿过男人穿军装的相片,让闺女在她爸脸上吧唧一口。

    叶满枝其实也有点想男人了。

    哎,算了,她也吧唧一口吧。

    翌日是周末,以防闺女对着满屋子相片想她爹,叶满枝决定带她出门见见世面。

    最近市儿童剧院在上演儿童剧《马兰花》,报纸上宣传了好长时间,据说当初在北京公演的时候,万人轰动。

    叶满枝想让闺女也体验一下首都小朋友的快乐,于是买了两张票,陪她看儿童剧去了。

    这孩子平时只能通过收音机里的《小喇叭》,听一些儿童故事。今天第一次看儿童剧,把她眼睛都看直了。反派老猫在观众席乱窜的时候,她跟小朋友们一起嚷嚷“抓住老猫”。两个小时的儿童剧看下来,嗓子都喊哑了。

    叶满枝决定带这个小土包子彻底开开眼,从剧院离开以后,又带她去中国大街逛了百货商店,在吴峥嵘当年求婚的那家西餐厅吃了午饭。

    大手大脚花了十多块钱,终于心满意足地带着直打瞌睡的小崽,回了她在新城街的小院休息。

    院子的大门半掩着,叶满枝推门进去时,姥姥姥爷正在菜地里摘豆角。

    她将孩子抱进屋里睡觉,重新返回院儿里说:“姥,你这菜地伺候得不错呀!”

    “哈哈,今年的雨水好,菜长得不错。”

    叶满枝拿了把椅子给她坐,又问:“怎么只有你俩在这边干活?我哥他们咋不来帮忙?”

    “他们在家盖房呢!家里乱糟糟的,我跟你姥爷出来躲躲清闲。”

    “怎么又盖房啊?前几年不是盖过一次嘛?”

    姥爷家其实挺大的,那院子是他当年刚来滨江时置办的,生了五个孩子都住的下。

    后来常月娥四姐妹相继出嫁,那房子就更宽敞了。

    大舅生了四个儿子的时候,姥爷还挺高兴的,声称老常家以后只娶媳妇,没有嫁闺女的烦恼。

    然而,孙媳妇娶进门以后,又开始生重孙子。

    叶满枝的每个表哥,至少有两个孩子。

    老常家的大人孩子加起来,有二十多口人,最大的孩子都十六了。即使二表哥搬去了单位福利房,那院子仍不见宽敞。

    甚至还得在院子的空地上另外加盖两间房。

    叶满枝摘了根黄瓜,在水桶里洗了洗,劝道:“我看你俩别在家里挤着了,直接搬到我这里来住吧。反正两边离得不远,即使住过来,也不耽误我大舅孝顺你们。”

    “那不行,我自己有家,哪有住在外孙女家里的?”姥爷背着手不同意。

    “嘿,你家不是挤着难受嘛,我这房子又一直空着。”叶满枝往院子里指了指,“你们住进来,既能帮我看房子,又能就近伺候菜地,还能住得舒服点,有啥不行的!”

    这两年城市物资供应紧张,姥爷和大舅在她这院里开辟了两块菜地,夏秋两季基本不用买菜。

    姥爷仍是不同意。

    他连女儿家都不住,更何况是外孙女家呢。

    叶满枝低声说:“当年的私房改造我没参加,推说毕业以后可能要自住。但我如今工作都分配好了,哪还有借口继续推托。现在城里住房多紧张呀,我是干部,空房不挂靠到房管所不好。”

    “真的啊?”姥姥问。

    “我骗你们干啥?”叶满枝言之凿凿,“你俩就搬来住吧,帮我守着房子。当年我买房的时候,你还给我出了一百块钱呢,否则我哪能凑齐买房的钱啊!”

    姥爷仍是不同意,“不行,虽说这房子是你的陪嫁,但也得照顾姑爷的想法……”

    “吴峥嵘没意见,前年你们来种菜的时候,我就跟他商量过这事了,是你俩一直死犟着不肯来住。”叶满枝在黄瓜上啃了一口,笑嘻嘻道,“咱这院子就俩屋,你们住大屋,小屋给我留着,我偶尔还能带孩子回来陪我姥住几天。有你们帮我照看院子,我也不用惦记院儿里那两棵果树了。”

    她比较心疼自家姥姥,住了几十年的大房子,上了年纪以后,居住环境反而越来越逼仄。

    家里那么多孩子,整天闹哄哄没个消停。

    姥姥被她说动了心,爽快道:“老头子不来,我就自己来住,先让我躲躲清净再说。我住边上那屋就行,你那屋给你锁上,不让那些混小子进去祸祸。”

    “行啊,我姥爷要是不来,就让我大舅妈陪你住。”

    *

    叶满枝回家以后,跟自家亲妈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算是解决了没参加私房改造留下的隐患。

    常月娥了解情况后,交代她用心在大衙门上班,然后特意往娘家跑了一趟,直说那房子是叶来芽给老两口养老的,其他人可不许惦记。

    二老百年之后,房子还得还给她家来芽。

    叶满枝对亲妈的战斗力十分信服,后续事情交给常月娥以后,她就回大衙门用心上班了。

    夏竹筠夏处长在新的一周,组织了一次处室工作会议,化轻工业处的所有干部都必须出席。

    总结和安排了近期的工作以后,夏处长对所有人说:“1953年,咱们省里成立了轻工业管理局,后来经过重组合并,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省工业厅化轻工业处。明年就是咱们省轻工系统成立十周年,像这样的特殊周年纪念,咱们肯定要组织一些有意义的纪念活动。”

    对于逢五逢十的周年庆祝,通常会安排各种活动,从年头庆祝到年尾。

    也就是说,从明年元旦开始,就可以有相应的庆祝活动了。

    “今年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各科室都要准备几个献礼方案,回头汇总上来,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赵桂林特别捧场地附和:“这么有意义的周年纪念,被咱们这些人赶上了,那必然要大办啊!综合三科这边,每人想两个方案,支持咱们处里的工作!”

    综合三科的四个人像接到了什么统一指令似的,立即鼓掌,口中喊着“支持支持!”

    叶满枝喊得最大声。

    其他科室的干部:“……”

    综合三科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从上到下都是马屁精!

    夏主任满意地颔首,接着安排下一件事,“厅领导要求干部们提高身体素质,以后每天上午工间时间要统一做第三套广播体操。目前正在全厅范围内招募领操员呢,大概需要六个人,每个领操员负责一天。咱们化轻处有没有愿意当领操员的同志?”

    这回没人响应了。

    叶满枝也不想去。

    她觉得当领操员没啥好处,还得被全单位的同事盯着。

    眼见着没人举手,秦副处长点了叶满枝的名,他觉得这女同志胆子大,还是年轻人,正适合当领操员。

    叶满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摇头,婉拒道:“领导,我听说其他单位的领操员都找未婚同志,要是表现得好,还能被热心大姐介绍对象。我闺女都三岁了,就别占用这个宝贵名额了吧?”

    “哈哈,也对,咱处里还有没有未婚同志了?这可是挺不错的露脸机会!”秦副处长问。

    听说领操就有机会找对象,于是综合四科的一个27岁未婚男青年默默举起了手。

    在大家嘻嘻哈哈的调侃声中,夏处长又笑着开口了。

    “最后一件事啊,省委要在今年举办国庆汇演,所有省级单位,连机关幼儿园都得出节目。咱们工业厅今年打算组织一个大合唱……”

    “怎么又是大合唱啊?之前组织过大合唱吧?”

    “嗯,不想参加大合唱的同志,可以参加舞蹈表演!”

    出声抱怨的男同志立马闭嘴了。

    “大合唱需要全员出席,每个人都得参加,除非唱歌跑调特别严重的,主动去罗厅长那里唱一首。他觉得不行,影响合唱效果,那就不用参加了。”

    众人:“……”

    “另外,郭副厅长打算组织一个舞蹈队,在汇演上表演舞蹈节目。咱们处里有没有想参加的女同志?”

    化轻工业处,加上夏处长,总共只有六名女同志。

    而且一半人的年龄都在35岁以上,要是参加唱歌活动吧,大家都挺踊跃的,轮到跳舞那就另说了。

    叶满枝不怎么会跳舞,但她觉得不会可以学呀,单位难得组织集体活动,能跟女同事们一起交流学习,还能有点业余活动,那不就跟跳交谊舞差不多吗?

    她琢磨了一阵后,在夏处长期待,秦副处长鼓励的目光下,毅然举起了手。

    “处长,给我报个名吧!”

    第120章

    在叶满枝的想象中, 单位组织的舞蹈节目,应该与文工团的差不多。

    就是那种穿着统一服装跳《洗衣歌》的民族舞,或是经久不衰的红绸舞, 再不济还可以挥舞着扇子跳《荷花舞》。

    反正都是动作比较优美的舞蹈。

    可是,当她和彭佳音被喊去大院儿集合排练的时候, 她俩人都傻了!

    办公室的郝副主任居然跟大家说:“咱们这次表演花鼓舞!”

    地上摆着十几个腰鼓, 这次参加舞蹈节目的女同志一共14人, 每人领一个腰鼓, 一起练一练。

    彭佳音在旁边嘀咕:“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

    “好像来不及了,夏处问咱俩会不会跳舞的时候, 咱们说了会跳交谊舞……”

    叶满枝也后悔了, 早知是跳花鼓舞, 她就不报名了!

    花鼓舞没什么不好, 但这种舞蹈在刚解放那两年比较流行。最近几年,除了游行或庆典的时候有花鼓表演, 其余场合很少能见到花鼓舞。

    在歌舞团和文工团的节目单里, 这种舞蹈几乎已经绝迹了。

    说得直白一点, 就是已经过时了。

    彭佳音接过鼓棒, 用手指绕着尾端的绸布, 低声笑道:“郝主任怎么选了花鼓舞啊?我怕我跳着跳着就笑场了。”

    “哈哈, 我也怕笑场。”

    按照年龄推算, 郝主任和郭厅年轻的时候, 花鼓舞正流行。

    兴许领导还觉得花鼓舞挺时髦呢!

    叶满枝领了一只腰鼓,又问帮忙分发鼓棒的沈礼娜, “礼娜,你不参加舞蹈节目啊?我看你身材条件挺好的,跳舞应该很好看。”

    “呵呵, 我不会跳舞。”

    沈礼娜在学校的时候表演过集体舞,原本也想参加单位的集体活动,但她在办公室近水楼台,早就知道郭厅和郝主任选了《拥军花鼓》。

    所以,领导问起的时候,她索性就说自己不会跳舞。

    叶满枝羡慕地瞅她一眼,然后默默叹着气,把腰鼓系到了身上。

    既然已经报名了,那就好好跳吧,腰鼓舞要是跳得整齐,其实也挺有气势的。

    她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跟着郝主任请来的舞蹈老师,学了将近一个小时。

    郝主任对这个节目很重视,教学结束后,还要求队员们把腰鼓带回家,利用业余时间练习。

    林青梅看到她在家打腰鼓的时候,险些被她笑死。

    “哈哈哈哈,你们单位咋回事啊?现在谁还表演腰鼓舞啊?”

    “哎,领导要求的,我有啥办法。”

    叶满枝支使闺女:“宝宝,去给你干妈掰个香蕉吃。”

    吴玉琢小朋友正在旁边骑小木马,听了妈妈的吩咐,便清脆答应一声。

    然后先回身把坐在自己身后的葵花撵下小木马,又艰难地将蹲坐在马脑袋上的梨花抱下去。

    安顿好两个小伙伴以后,她才跳下小马,踩着板凳,从饭桌的盘子里掰下一根香蕉。

    林青梅接过香蕉,摸着她软乎乎的小脸蛋说谢谢,而后感叹道:“你们两口子规划得可太好了,大学就把孩子生了,你现在去了新单位,也不用操心带孩子的问题。”

    “你今年生也挺好的,”叶满枝安慰她,“明年开春的时候参加调干生选拔,等你上大学的时候,孩子也断奶了,什么都不耽误。”

    “怎么不耽误?要不是怀了这个,”林青梅在自己挺起的肚子上指了指,“我可能今年就能去上大学了。”

    这两年市里一直有调干生推荐名额,以她六年的工龄,今年本来很有希望被选上。

    但她去年结了婚,没俩月就怀了孩子,错过了今年的报名机会。

    “这说明孩子跟你们有缘分,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别的。”

    林青梅点点头,又说:“对了,有言小时候的衣服,你可得给我留几件!”

    “早给你找出来了。”叶满枝把一个小包袱拿出来,“都是洗干净的,你回去以后再过一遍水,晒一晒太阳。”

    这年月的小孩子很少有穿新衣服的,尤其最近两年的布票定额减半了,刚出生的小婴儿有的不穿衣服,有的从亲戚朋友那里淘换旧衣服。

    吴玉琢同志是老吴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自打出生就没穿过外人的旧衣服。

    吴爷爷、吴奶奶,还有吴峥嵘的布料定额,都用来给她做了衣裳。

    叶满枝自己的衣服也拆了好几件,给她改成布拉吉或裤子。

    要不是跟青梅关系亲近,她才不舍得把自家娃小时候的衣裳送人呢!

    林青梅收了包袱,瞥见她腰上的腰鼓时,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你们在单位排练的时候,不怕被其他同事笑话啊?”

    “早就被笑过了,”叶满枝叹道,“幸好吴峥嵘不在家,否则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练习!”

    “哈哈哈,你们能不能跟领导提提意见,换个节目呀?我在文化局,好几年没见过花鼓舞了。年轻女同志还是跳民族舞好看,蒙古舞和维族舞也挺流行的。搞什么花鼓舞嘛!”

    叶满枝其实挺想建言献策的,但她刚到新单位不久,对单位领导的脾气秉性还不了解。

    贸然反对领导的决定,万一把人得罪了,反而得不偿失。

    就这样凑合着表演吧。

    她这边没敢随意放炮,但单位里的人精子们从不让人失望。

    花鼓舞刚练习了三天,人事处的刘文丽就带回了她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商业厅那边也在筹备花鼓舞节目,而且人家是男女同志都参加。

    叶满枝一度怀疑,她是为了逃避跳花鼓舞,而杜撰了一个假消息。

    但刘文丽说,商业厅的舞蹈节目是由他们赵厅主抓的。

    叶满枝一下子就深信不疑了。

    这个年龄段的女领导,似乎都很钟情花鼓舞呢!

    有了充足理由后,舞蹈队的队员们有志一同地建议领导换个节目。

    郝春梅皱眉说:“再有一个月就要表演了,咱们能临时换个什么节目?”

    大家摘下腰鼓,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

    有说跳《社会主义好》的,还有说跳《红色娘子军队歌》的,甚至还有人提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叶满枝这会儿也不再猫着了,积极举手发言。

    “郝主任,要不咱们跳维族舞吧?现在可流行跳少数民族的舞蹈了,咱们可以跳个《新疆好》,正好能响应省里动员广大知识青年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

    跳新疆舞能穿漂亮的大裙子,舞蹈动作也优美。

    她好不容易参加一次舞蹈表演,当然要跳个好看的呀!

    郝春梅这回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在舞蹈队内部搞了投票,《红色娘子军队歌》得了7票,《新疆好》得5票,《社会主义好》得2票。

    不过,《红色娘子军队歌》是去年的新歌,很多单位都在用。

    根据刘文丽带回的情报,财政厅的歌舞剧,基建委的女声小合唱,都用了这首歌。

    所以,工业厅的舞蹈就选用了《新疆好》,大家一起把新疆舞学起来!

    叶满枝这回对练舞可积极了,午休时间还要跟彭佳音一起在走廊里复习一下舞蹈动作。

    秦副处长刚从省基建委要了50吨钢材回来,哼着小调走上楼梯,在走廊里碰见她们,就乐呵呵地鼓励:“小彭,小叶,你俩好好练啊,期待你们的精彩表现!”

    叶满枝兴致勃勃地答应着,心情挺好地准备再练两遍,可是,办公室的沈礼娜却带着一沓子人民来信找来了。

    “这个月的人民来信不是已经送过了吗?怎么又有信啊?”叶满枝问。

    “这是从省供销总社转过来的,你负责签收一下吧。”

    叶满枝在登记簿上签了字,接过信就快速浏览起来。

    十五封信都是从供销社转来的,而且时间跨度比较大,最早一封是去年十一月的,最近一封是上个月的。

    信件内容全在询问奶粉能否加大供应。

    有的产妇营养跟不上,奶水不足,婴儿无奶可吃,拿着特殊供应的奶粉票去商店和供销社购买奶粉,十次有八次被告知缺货。

    婴幼儿吃奶难已经成了普遍存在的问题。

    赵桂林接过信件翻看了几封,嗤了一声说:“群众让他们加大供应,供销社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把信往咱们这里送算是怎么回事?”

    作为家里有小崽的妈妈,又是分管食品工业的干部,叶满枝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咱们省内供应的奶粉基本是本地产的,奶粉在各省市都是紧俏物资,供销总社在外省采购不到奶粉,就只能指望咱们本地乳制品厂的奶粉了。但这两年省内奶粉的产量只有59年的一半……”

    叶满枝如今也不得不马后炮似的感叹一句,难怪当年黄大仙着急忙慌地生孩子。

    这两年出生的孩子,伙食确实不如从前。

    赵桂林说:“奶粉产量低,那是因为奶源少了,牛奶供应不上!要是按照供销总社的逻辑办事,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些信件转送去农业厅?让他们加大鲜奶供应?”

    叶满枝:“……”

    不是不行,但一直相互推诿的话,奶粉短缺的问题最终恐怕会不了了之。

    “……”赵桂林摆摆手说,“算了,别到处转手了,咱们想想办法吧。”

    叶满枝接手了处理人民来信的工作以后,对市场上的商品愈发关注起来。

    上次有人投诉火柴和标准粉的质量问题,她特意检查了自家的火柴和面粉,面粉看不出什么,但火柴质量确如信中所说,参差不齐。

    由于没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叶满枝依照先例,转给地方工业局处理了。

    这次的奶粉短缺,涉及婴幼儿口粮的问题,她还是想尽力想想办法的。

    临近下班时,赵桂林从外面回来,问:“小叶,你明天能出差吗?”

    “能,科长,去多长时间啊?”

    “最多三天。”赵桂林不愧是化轻工业处有名的干将,直言道,“我联系了农业厅农管处的熟人,再叫上滨江乳制品厂和德化奶粉厂的厂长,咱们明天去牧区搞一次调研。”

    叶满枝接下了出差任务,当晚回家就跟闺女商量,去姥姥家或太奶奶家住三天。

    最终去哪里玩耍,由她说了算。

    吴玉琢先问能不能跟妈妈一起出差,得到否定答案后,噘着嘴生了会儿闷气,然后果断选择去太奶奶家住三天。

    闺女几乎不在吴家老宅留宿,晚上除了跟着爹妈,就是跟着姥姥,叶满枝还以为她会选择姥姥家。

    “宝宝,你怎么不选姥姥家啊?”被常月娥知道的话,八成要伤心了。

    吴玉琢小朋友哗啦哗啦拆着九连环,理所当然地说:“太奶奶家离幼儿园远,去太奶奶家我就不用上幼儿园啦!”

    叶满枝:“……”

    年纪不大,心眼儿还挺多的。

    她跟幼儿园请了三天假,将孩子交给翘首以盼的吴家老两口,便跟着领导前往牧区了。

    这还是叶满枝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奶牛,白云做帐地当床,黑白花纹的小牛在牧场里惬意地甩着尾巴。

    “这个牧区水草肥美,奶牛的生长环境没受到什么影响,我们奶粉厂能坚持下来,全靠这里的奶源,但牧场的奶牛毕竟是有限的,还需要散养户补充。”奶粉厂的李厂长解释说,“这两年很多散户都不养奶牛了,我们收不上牛奶来,奶粉产量自然无法提高。”

    李厂长带领他们去了牧场附近的一个公社。

    这里原本是奶粉厂最大的奶源供应基地,但今年的牛奶供应只有前年的三分之一。

    严重影响了生产进度。

    见了省里下来的调研组,公社书记特别热情客气,安排调研组一行去两个养殖了奶牛的生产队参观。

    并且实话实说道:“这两年的粮食收成不好,我们得先让社员填饱肚子,原本用来种植牧草的土地,被社员种粮食了。奶牛的口粮供应不上,一个个都瘦溜溜的,怎么产奶啊?”

    叶满枝拿着公社提供的材料走在后面,对赵桂林低声说:“科长,他们公社的奶牛病死率挺高的,去年病死10头,今年还没过完,已经病死9头了。”

    赵桂林低咒一声,嘟囔道:“哪有那么多病死的?估计是被他们找个借口吃了。”

    一行人在两个生产队转悠了一天,晚上回到招待所的时候,赵桂林将调研组的几人都喊过去开总结会。

    其实没什么可总结的。

    归根结底一句话,奶牛的粮食短缺。

    牛羊跟猪不一样,猪是杂食动物,随便喂点吃的就能长膘,但奶牛得吃草啊!

    赵桂林说:“我看咱们暂时先不要指望散养户了,既然牧场那边的水草肥美,养殖条件跟得上,就扩大牧场规模,搞规模经济!”

    农业厅的钱科长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扩大规模,钱从哪来?他们地区财政局抠搜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是以粮为纲,又不是以奶为纲。那牧场的草地有的是,可以随便批,但奶牛从哪里来?买奶牛不要钱啊?他们这边的信用社和银行搞短期农业贷款,半年就得还钱,半年哪能还得起?”

    “呵呵,”赵桂林给叶满枝一个眼神,“小叶,你是经济专业的高材生,你跟钱科长说说,应该咋办?”

    “牧场没钱,但奶粉厂应该有吧?即使没有,也可以从银行贷出商业贷款。奶粉厂买了奶牛以后,可以由牧区代养,或直接在旁边开一个牧场,搞一个奶源基地。短期内也许效果不明显,但长期看下来,能给奶粉厂上一道保险,以后散养户要是又出现了类似问题,奶粉厂不至于束手无策。”

    两位厂长同时愣了一下,“我们搞工业的,允许开牧场吗?”

    叶满枝笑道:“滨江肉联厂也是食品工业吧?还不是照样开了养猪场?他们的生猪收购不上来,不自己办个养猪场怎么办?各市和专区早就说过了,多养多食,少养少食,不养不食。你们收不上牛奶,就得想办法自力更生啊。”

    两位厂长又同时沉默下来,一头成年奶牛几百块,牛犊子也要上百了,搞牧场需要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看今天那公社里的奶牛病死率,他们要是真的把奶牛交给外人代养,万一他们的奶牛也病死了,他们找谁说理去?

    赵桂林说:“奶粉紧缺的情况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要是哪个奶粉厂愿意想办法开拓奶源,我就争取跟厅里申请一笔技改资金给你们。同样的,农业厅那边应该也会有相应的资金扶持。老钱,你们农业厅那边有吧?”

    “可以跟厅里试着申请一下。”

    李厂长为人圆滑,笑着点头说:“省里有这么大力度的支持,我们肯定尽心尽力解决奶粉短缺的问题,等这次调研结束,我立即回去组织开会,商量开牧场的事宜。”

    至于开会结果如何,那就说不准了。

    调研组在一个牧场和三个公社间调研了三天。

    返回滨江的路上,赵桂林嘟哝:“我咋感觉那俩老小子靠不住呢?”

    “当厂长的嘛,给他们拨款,他们肯定高兴,但是往外拿钱的话,跟要了人家的命似的,何况还可能需要贷款呢!”叶满枝想了想说,“科长,开牧场或代养奶牛,都需要时间。若想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觉得还是得从散养户身上入手,先解决奶牛的口粮问题。”

    “谁说不是呢。问题的关键是这口粮怎么解决?没见人家公社都把空地种上粮食了吗?”

    叶满枝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提供一个大致思路。

    “我在街道办上班的时候,在街道开过农场养猪,当时也为猪饲料的问题想过很多办法。”

    赵桂林眯缝着眼睛笑,“难怪处长说你履历丰富,连农场都办过,你这履历是挺丰富的。”

    “哈哈,街道办的工作杂,居民需要什么,我们就办什么。当初我们用白酒厂的酒糟和榨油坊的豆渣喂过猪,我寻思喂牛这事,能不能跟喂猪似的,也弄点工业或农副产品下脚料?”

    赵桂林搓着下巴说:“我在那几个生产队观察了一下,奶牛不是必须吃草料的,社员从地里拔的胡萝卜和黄瓜,那奶牛也吃。”

    “对啊,食品工业的下脚料还挺多的,有些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都能产生不少下脚料。就是不知道奶牛爱吃啥,是不是必须吃新鲜的……”

    叶满枝对奶牛的习性一无所知,她觉得应该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

    专业人士钱科长就在身边,笑着说:“草料可以吃青料,也可以吃干草,玉米、豆饼、瓜果都能吃,甚至是秸秆、花生秧、红薯藤。不过这些东西人也能吃,生产队可不舍得喂牛……”

    叶满枝将他说的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回去以后帮奶牛们找找食品工业下脚料。

    *

    她第一次出门调研,且一走就是三天,与两位领导分开后,急忙赶去吴家老宅接孩子。

    吴玉琢小朋友从小就在太奶奶家待着,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

    为了安抚想找妈妈的重孙女,吴爷爷还给她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车。

    叶满枝将人领回家的时候,顺便喜提一辆豪车。

    之所以说它是豪车,是因为它跟涨价前的自行车一个价格。

    小小一辆粉色小三轮,160块。

    据说颜色还是吴玉琢自个儿挑的。

    叶满枝觉得老两口有点太惯孩子了,她以后得对闺女严格点,培养她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将调研资料整理了一下,准备明天去单位再写调研报告。

    然后,让孩子在屋里骑小车车,她自己则将出差前洗好,又忘记收起来的新疆舞裙子挂了起来。

    “宝宝,这裙子漂亮不?”叶满枝拿着衣服在穿衣镜前比量。

    “漂亮!”吴玉琢蹬着小车溜过来,钻到裙摆下面说,“妈妈,你穿上看看。”

    叶满枝依言将红裙子穿上,戴上新疆小帽,还在原地旋转了两圈,做了一个动脖子的动作。

    “怎么样?”

    “好看。”

    窗外的人答话。

    闻言,母女俩同时扭头看向敞开的玻璃窗。

    看清来人以后,吴玉琢小朋友瞪大眼睛,惊喜地欢呼出声,大喊道:“爸爸!”

    然后骑着她的小三轮,很拉风地冲出去迎接她久违的老父亲了。

    叶满枝并没穿着舞蹈裙子出去招摇,她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欣赏了一会儿父女俩的久别重逢戏码,等男人看过来的时候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啊?这都多长时间了!”

    他之前出差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好在这男人还知道拍一个电报回来,让她放心。

    吴峥嵘把闺女抱进怀里,又对窗内的人说:“你靠近一点再说。”

    “什么事啊?这样不能说吗?神神秘秘的!”

    以为他有什么要紧消息要跟自己分享,叶满枝双手撑着窗台,将上半身探到了窗外。

    吴峥嵘让闺女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后单手扣住叶来芽的后脑,倾身吻住她柔软的唇瓣。

    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胆战心惊地与他在窗边接吻,视线快速扫过院外,红着脸推他肩膀,“刚回来就发疯,我以为你有什么正经事呢!”

    “你过来,我还没说完呢,真有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叶满枝不上当了。

    “这回是真的,”吴峥嵘屈指在她的新疆小帽上弹了一下,笑道,“组织上可能要给我调整工作了,所以这次才回来得晚了。”

    “啊!”叶满枝首先想到的是,“那咱们是不是要搬家啦?”